这是张妍儿陪嫁至振王府的第二十三个年头。她是王妃最信得过的人,所办之差从无差池。王府上下井然有序,她居首功。
而这几天,张妍儿心里却常常七上八下。
她受王妃之命,要把成平公主打磨为一个‘皇家贵女’。
可成平公主怎么说呢?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一窍不通。
日上三竿才起床,醒来后也不务正业,不是念话本就是百无聊赖地盘膝坐着。
唯一在乎的就是她写给师父的信寄没寄走。
但说朽木不可雕,又似乎太冤枉她。
她过目不忘。
前院奴婢,后厨役工,她都叫得出名字。
对人又很和善,没什么脾气。
而且让她干什么都很配合。
张妍儿也觑得出,百里沉归已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在融入。但这并没缩短成平公主与‘皇家贵女’之间那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只剩下两日就是曲水宴了。都城的贵胄都巴不得乡下来的公主出些丑,为茶余饭后添些笑柄。念及此,张妍儿更是心焦如焚。
张妍儿走进院中时,百里沉归正赤足盘膝坐在石凳上,津津有味地啃着一牙西瓜。
她身前的桌子上摊开着一本话本。左手边摆着一个盘子,装着七八个泛青的西瓜皮。右手边则搁着一个脏兮兮的布手巾。
百里沉归翻书页前,都会在那布巾上擦擦手,眼睛却始终没离开过话本。
张妍儿蹙了下眉,“公主……”
正乐不思蜀的百里沉归如梦初醒,直起腰朝张妍儿一笑。
“张管家,我娘差人把信寄走了吗?”
“寄走了。”
再不寄走,张妍儿就要被百里沉归问第十九遍了。
张妍儿瞥了眼桌上的瓜皮:“奴和公主说过了,瓜只吃红壤就好,啃白皮会惹人嘲的。”
百里沉归搔着头讪讪一笑,眼睛又瞟向话本。
“后日便是庆国公府的曲水宴。这是公主与都城世家公子小姐的初会。不能违了礼数,更不能让人小觑。”张妍儿一边说一边矫正百里沉归的坐姿。
“张管家,戚二小姐的这个曲水宴都会来哪些人呀?”百里沉归边吃西瓜边口齿含糊地问道。
“邺火城里大世家中未成婚的公子小姐都会列席。”张妍儿道,“曲水宴是为数不多的男女能共坐一桌的宴席。虽然婚姻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一见钟情,两情相悦的良缘也是常有的……”张妍儿正说着,蓦地想起百里沉归就要去给一个嫔妃成群,儿子都能大她十岁的北蛮老头做续弦,胸中酸涩,一下住了口。
百里沉归却没心没肺道:“戚家如此费心。那戚二小姐必能嫁得称心的夫婿。”
“戚二小姐与太子青梅竹马,大概不会嫁给别人了。”张妍儿掏出手帕,拭去百里沉归下巴上的瓜子。
戚家如日中天,二小姐花容月貌。都城里想娶戚二小姐的世家公子,不在少数。只不过人人心里都有数,皇帝虽迟迟没有给太子指婚,但戚家二小姐必将会是太子妃,也就是下一个大郢皇后。
“戚二小姐大费周章地办宴席不是为自己,竟是为了成他人之美。真是蕙质兰心。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百里沉归说。
张妍儿哭笑不得。
那戚二小姐是哪种人,她不便置喙。但百里沉归要是小人,世上便没有君子了。
“戚家办曲水宴,本是为了她家大小姐。可戚大小姐似乎从未参加过。”
“戚家的大小姐也没出嫁吗?”
“大小姐和二小姐差不过一岁,尚未婚配。”
大小姐没嫁人,却由二小姐来办宴席,百里沉归自以为是道:“那想来大小姐是个不擅觥筹之人。”
“大小姐擅不擅觥筹且不说,只是这曲水宴并不是她能办得了的,就算她要办也得以二小姐的名义办……”
百里沉归闻言有些困惑,搁下西瓜道:“都城的长幼之序是反着来么?为什么二小姐能办的,大小姐却反而办不了呢?”
“都城不只有长幼之序,还有嫡庶之别。大小姐是庶出,二小姐才是嫡出。嫡长女才为贵。”
“可她们不是同一个爹的亲姐妹么?怎么还分贵贱?”
都城用门第区分人就已经让百里沉归目瞪口呆了,一家之中还要再分,更让她匪夷所思。
“公主,这种乱嫡庶的话可千万别再与人说。”张妍儿忙道。
“我以后不说了。”百里沉归叹了口气。对她这个异乡人来说,邺火城里的门道太多了。
“对了。我的大哥和二哥会来曲水宴吗?”
“大哥和二哥是民间的称呼,公主要以‘昭王’、‘太子’来称呼两位兄长。”张妍儿纠正道。
“哦。”百里沉归搔搔头。
“太子去不去不好说,但昭王大概是不会去的。”
“为什么?”
“昭王一向隐世而居,不是皇家祭祀大典这种不得不出席的仪式,鲜少踏出皇宫。王妃还让奴嘱咐公主,将来若进宫,千万别去打搅人家……”
百里沉归心想:“昭王也是我的哥哥。就算他隐世而居,我进宫了,至少得去打个招呼才是,若惹他不悦,大不了就多向他赔几个不是。”
张妍儿踟蹰了一下,还是把‘昭王之母荣贵妃虽已薨没十多年,但戚皇后仍视荣贵妃为仇敌,昭王自然不会参加庆国公府的宴席。’这些嚼舌根的话咽下了肚,只道:“王妃给公主置办的衣裳、鞋子和首饰,已搁在公主的寝房了,公主去试试吧。”
“嗯。”百里沉归将西瓜皮归拢好,便向屋内走去。
她一进门,便碰上小连。
“公主,王妃给公主裁了衣裳和新鞋。”小连乐不可支,边说边铺开叠在木匣中的襦裙。
霎时,层层叠叠的天霞色蝉翼纱展开,显出以金丝银线勾勒出的仙鹤。
百里沉归不由瞪大了眼睛。
摘星观的香火钱很少,要喂饱师徒六个人,就算有振王府接济,也得省吃俭用。
道袍总是大的穿不下了,缝一缝,改一改,小的接着穿。
百里沉归是老四,只有一个岁数和她差不多,个头却超过她的师弟。
所以布袍她都鲜少穿过新的,更别说这么奢华的蝉翼纱襦裙了。
小连又指了指桌上的绸缎鞋和妆台上的首饰,“这些也都是王妃给公主买的。”
百里沉归望着那些金玉珠翠,只觉得眼花缭乱。
归家多日,爹娘还从没与她说过话。
可她以为,为人父母终日避着一个屋檐下的女儿,必有不得已的隐衷。虽然她有一肚子话想问,却不想逼迫她的爹娘去答。
百里沉归把襦裙和鞋套上身试了试,竟十分合身。
她觉得母亲果然还是惦着她的,不由咧嘴一笑。
百里沉归又信手插了两个钗钏在头上,正觉得别扭要摘下来,蓦闻院子里有人吵闹。
她忙打开门。
院中,一大群人正搬着花花草草向里走。
两个小丫鬟正合力抬着一盆盆松,二人似乎有些吃不住力,松盆朝一边歪去,俨然要从二人手中滑脱。
一个搂着海棠的小厮,朝二人大喊:“搁下来,搁下来,别把松盆摔了!”
话音未歇,百里沉归已如脱兔般奔了过去,一把端起了松盆。
“搁在哪儿?”她问。
众人呆若木鸡,两个小丫鬟也没答。
百里沉归以为他们都是被她的大力所慑,羞赧一笑。
直至张妍儿大呼着让小厮们把她手中的花盆夺走,她才醒悟,自己又触犯了都城的禁忌。
邺火城就像一井水,成平公主就像一个破筛子。
还有两日,破筛子就要去舀井水了。
张妍儿所能做的只剩求菩萨保佑了。
两日一晃而过。
百里沉归巳时起床,练了会儿观心术,才更衣出门。
马车驶至庆国公府门前已是午时。
庆国公府的管家殷勤地将她引进朱门。
影壁之后,便是另一乾坤。
亭台水榭,不逊皇宫。
竹苞松茂间,琴音如凤鸣,让人心旷神怡。
庭院中成斤成捆地焚着千金香,熏得天地都变了气息。
百里沉归踏上回廊,无端念起了从骆驼山下的村镇。
这一克千金的千金香是那里最富有的人一辈子也买不起的。
这里是另一个人世。
百里沉归一个恍惚,蓦地在回廊角撞上了一个白衣少年。
她曲起胳膊便要拢手作揖赔礼。
“对不……”还没说完,便想起自己险些又犯了都城的礼仪大忌。
她猝然悬住胳膊,一时无处搁置,最后只得把手背了过去。
“星舟冲撞了姑娘,给姑娘赔不是。”
白衣少年躬身一揖,衣角的祭心兰翩然跃起。
那是隆弋伯沈家的徽印。
“沈公子,这位是成平公主。”戚府管家道。
沈星舟闻言一诧,马上跪了下去。“星舟冲撞了公主殿下。请殿下责罚。”
百里沉归被他这一跪跪得手足无措。
“殿下,这位是隆弋伯的嫡孙沈公子。”戚府管家对百里沉归说。
“请殿下责罚。”沈星舟又道。
“不不不,不是你的过。是我撞了你。”百里沉归想搀起沈星舟,还没碰着人,又念起张管家的训诫,猛地缩回手,讪讪地垂下胳膊,“沈公子,你别跪,起来吧。”
沈星舟仍跪着不起。
最后,百里沉归无可奈何道:“沈公子,是不是我走了你才能起来?那我走了……”
沈星舟还没来得及回话,百里沉归便逃走了。
他一眨眼,回廊上只剩下成平公主的一道残影和逐她而去的戚府管家。
百里沉归奔至回廊尽头。
豁然间,琼楼玉宇,雕梁画栋,如画展开,气魄更胜皇宫。
她不由驻足。
终于追上百里沉归的戚府管家引着她走进正堂中。
一群少男少女分聚在左右两边,正一边吃茶一边闲聊。
“二小姐,成平公主到了。”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向百里沉归施礼。
一个少女从世家女中间走了出来,朝百里沉归敷衍一揖,“芊芊有礼了。”
正是戚家二小姐,戚芊芊。
百里沉归颔首回礼。
戚芊芊将众人一一介绍一遍后,朝管家一瞥。
管家忙叫人在首座右边添了一把椅子。
百里沉归在椅子上坐下,接过婢女端上的茶。
再一回头,戚芊芊已向窗边步去。
世家女们将戚二小姐围在中间,如众星围月。
百里沉归一边饮茶一边望着她们。
群芳之中,戚二小姐言笑晏晏,她艳如牡丹,似乎生来就是百花之首。
而成平公主只是段小插曲,须臾就被众人抛在脑后。
公子小姐们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来。
隔在人群之外的百里沉归竖起耳朵。
他们在说邺火城里这几个月来脍炙人口的琴曲,险象环生的弈局,声名鹊起的书画……
但琴棋书画显然不如桌上琳琅的瓜果糕饼吸引她。
百里沉归对着那些状如奇珍异宝的吃食踌躇了一会儿,俯身取了一个扇形的甜饼尝了尝。
这一尝,便如闯进了桃花源。
“世上竟有如此珍馐。”
她心中喟叹。
咽下甜饼,她又弯腰取了一个琉璃似的花糕。
只一口,便如痴如醉。
吃完花糕,她又取了一个荔枝。
汁水溢入口中的一霎,色授魂与。
百里沉归一个一个地尝过去,正乐不思蜀。
猝不及防地,一个尖亮嗓音在背后响起:“成平公主梳的这款发髻叫什么?”
百里沉归一回头,一个世家女正上下打量她。
戚芊芊介绍过,这人是中书郎家的包三小姐。
百里沉归咽下口中的吃食,“我信手挽的。”
她心道:“不愧是都城人。不仅对琴棋书画颇有考究,连发髻都要说出个子午卯酉。”
“成平公主从乡野里来,自是与众不同的。是我不合时宜了。”
众人闻得包三小姐讥嘲公主,有的掩口,有的偏头,有的蹙眉。
但百里沉归却恍若未闻,取了颗去了核的脆枣,怡然嚼了起来。
“公主头上这支玉簪虽朴拙无华,但想必大有来头。”包三小姐又道。
百里沉归没戴别的头饰,只戴了一支玉簪。
可就连庆国公府的婢女都觑得出,她头上这支玉簪水头和雕工都算不得上乘。都城里稍有名号的首饰铺子卖的货都胜于此。怎么会大有来头?
百里沉归却毫不心虚地咧嘴道:“是大有来头。”
这可是她的心头宝!
七年前,她的大师兄去市集买年货,花八十枚铜板买了四支玉簪。
大师兄本是打算让师弟妹们各自选心仪的。不曾想,所有人全都相中了同一支。
彼时大家尚年幼,都不让,争来夺去,闹得大师兄只得让他们掣签分胜负。
那一夜,四个孩子并跪在神龛下,如最虔诚地信徒。
玉簪终究还是让百里沉归得着了。
年幼的她自此也悟出了四个让她受益终生的字:富贵在天。
虽然这玉簪对百里沉归来说弥足珍贵,但那来龙去脉却不足为外人道。
她便没再多言。
可百里沉归讳莫如深的‘大有来头’,让众人误以为这支玉簪是皇家所藏的上古珍宝。
为了掩饰之前的眼拙,有人夸道:“这色泽和花纹都别具一格,果然是罕世之品。”
百里沉归万万没想,这支玉簪竟连都城人都称赞,不由对用二十个铜板买回它的大师兄五体投地。
就在这时,戚芊芊蓦然开口道:“正午了,成平公主与我移步梧桐苑吧。”
言罢,便向门外走去。
百里沉归忙跟上她。
众人也亦步亦趋地向梧桐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