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绪在童年时期,本可以像乡村里的其他孩子那样,幼年时在田埂上撒欢、去山上摘些野花野果,无忧无虑的玩耍,到了成年之后和父母一样务农为业,娶妻生子,世世代代,繁衍生息。
可是,随着自己年龄的增长,远山绪逐渐发觉了自己和其他的孩子、或者是那些人所谓”正常的孩子”之间的不同。
不知究竟是哪里走漏了风声,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无聊到极致的人到处乱传乱猜,那些“善良”又“质朴”的村民发现了泽荣的妻子,也就是远山绪的母亲是烟花出身,并非良人。
甚至于,连泽荣本身也在庄农人家的以讹传讹和口口相传中成为了一个拈花惹草、拐带妇女的流\氓。
“你知道吗,村东头那新搬来的小两口,他们可没一个是正经人。”
“可不是吗,那小娘们走路摇摇晃晃的,一看就是从窑/子里面出来的骚/货。”
“一个被窝里面睡不出两种人,能跟那种女人混在一起,那男的估计也不是啥好东西。”
“沈大嫂,你可把你家老公看好了,别让那小狐狸精给拐跑了!”
“去去去,你家老公才喜欢小狐狸精呢!”
乡下空间闭塞,村民的思想大多过于保守甚至是固化,并且几乎没有什么放松身心的娱乐活动。
对于这些乡下人来说,可以让自己从艰苦的劳作之中获得短暂快感的,就只有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无聊八卦。
他们本就是这个社会上的弱势群体,被恶劣的气候,辛勤的劳作以及沉重的赋税所折磨着,本该团结一心的他们却又转过身去欺压那些比自己更弱小的人,对他们评头论足,批判指责,美其名曰“寻找精神上的胜利”。
“我们的日子都这么苦了,还不能找点乐子吗?”
久而久之,泽荣在村东的那间瓦房,在村民们的眼中俨然成为了一个比山上的乱坟岗还不能接近的不祥之地。
隐匿在人性深处的恶意,自然是不可估量的,那些无聊至极的村民们,甚至连一个孩子都不愿意放过。
他们告诫自己的儿女或是年幼的弟妹们,万万不可和远山绪有任何交集,否则就会招致霉运。
“那孩子的爹娘都不是什么正经东西,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听说啊,那孩子他妈是他爹拐来的,他爹就是个不知廉耻的老流氓!”
“小娟啊,你可千万别跟那孩子一块玩,他就是个小流氓,小心别让他给你带坏了!”
年幼的孩子们通常没有自己的思想,在他们尚且短浅而简单的认知当中,自己的长辈,尤其是和自己朝夕相处的父母,他们的言论,就是这个世界上无可辩驳的永恒真理。
在某种程度上,这些孩子们在煽风点火这方面也比成年人更有创意一些。
他们总会编撰一些带有侮辱性的绰号或者歌谣,并且沾沾自喜,洋洋自得,以为自己相当有文采了。
『破\鞋住在破瓦房,老流\氓生小流\氓』
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下,远山绪从小就对自己身边的人怀有深深的恨意。
在他眼中,从来就没有什么善良淳朴的村民,也从来没有什么天性纯真的孩子。
所有的人都只不过是吃人成性的怪物和为虎作伥的帮凶,凶残至极,连孩子都不放过!
无数次的,在村庄的田埂上,当成群的孩子们正围着稻草人嬉笑打闹的时候,他们一看见远山绪的身影,笑声便如同提前约好了一般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和辱骂声。
"快看,小流氓来了!"
"破鞋家的小怪物来了,不想被吃掉的快躲起来!"
几个胆子大的男孩捡起土块向着远山绪的方向砸过去,其中一块正中他的额头,那一刻,温热的血液顺着脸颊流进嘴角,铁锈的气味在他的唇齿间肆无忌惮的蔓延着。
在那一瞬间,他明白了,这是鲜血的味道,也是仇恨的味道。
在这个村庄当中,年幼的他看不到希望、看不到未来,他害怕父亲的期盼和母亲的爱抚,他总是刻意隐瞒自己被欺负和伤害的真相,他不希望父母对自己过度担忧。
“村里的孩子……他们都很友善,他们都对我很好,我头上的伤,是在山上割草的时候不小心自己摔的。”
即便如此,已经饱受村民冷嘲热讽的泽荣夫妇还是能够意识到自己的孩子受到了欺负,毕竟,村里的大人都把他们当做“不详之物”,那些孩子又天天受着父母的言传身教,更不可能对远山绪表现的友善了。
然而,在这样一个无奈的局面之下,泽荣夫妇所能想到唯一保护儿子的方法,就是尽量不让他外出,以减少和那些施暴者的交集,除此之外,他们已经别无他法。
远山绪举目四望,在偌大的村庄当中,似乎只有父母可以被自己称之为人,却被外界那些自以为节身自好的人所疏远和歧视,当作禽兽一般。
可究竟谁才是真的禽兽不如呢?连他自己也感到迷茫了。
“他们把我们当成坏人,当成禽兽,他们自己呢?他们难道真能做到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堂堂正正吗?他们做不到,既然他们做不到,那他们又算是什么东西呢?”
价值观、世界观、人生观的树立往往从一个人的幼年就开始了。
有些人怀着错误的观点,说:“孩子们还太小,根本就记不得什么,也很难理解爱与恨之类的复杂情感。
像培养三观之类的事情,在他们长大之后是可以进行后天干预的,即便是小时候遭受过严重心理伤害的孩子,也可以通过后来的爱与关怀来慢慢的感化”
这样的想法,真的是荒谬至极,本末倒置,而提出这样观点的人,也实在是非蠢即坏。
因为,一个人在幼年时期的见解与观念,在成人的视角下虽然不够成熟,但却足以潜移默化地深远影响这个人的一生。
正是因为孩子们难以准确地理解爱恨,才会用自己并不成熟的思想去以偏概全的曲解它们,将对某个人或某些人的印象覆压到整个社会之上,而远山绪正是这样的。
幼年时期所受到的羞辱、排挤、孤立等令人不愉快的事情,已经让他失去了作为一个孩子本该拥有的天真与纯洁。
他过早地有了一种不该属于他的成熟,和一种对世间万物都一视同仁的仇视。
“他们欺负我,他们还欺负我爸妈,他们有一个算一个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都是该死的。”
即使远山绪还只是个弱小的孩子,即使他面对生命中的不公仍然无力做出任何反抗。但这份不该拥有的仇恨已经在他的心中深深的扎根,并会在之后的几十年内发芽开花,结下无法消灭的恶果,为帝国荒唐而恐怖的独\裁统治早早的奠定下一个基础。
在远山绪六岁那年,已经通过勤劳耕织攒下一定家业的泽荣夫妇,不忍自己的孩子循着旧路再成为农民,也不愿他继续留在这个村庄受着外人的排挤和孤立,于是就想到将他送到镇上去上学。
“阿绪,离开这里之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也不会再有人瞧不起你,你要自信,要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
1918年秋,六岁的远山绪背着补丁摞着补丁的书包--那是他的母亲苏晚晴一针一线为他悉心缝补的--第一次走进泠水镇的小学堂。
当他忐忑不安地推开教室门的时候,迎接他的不是想象中冰冷无情的嘲讽,而是此起彼伏的"新同学好"。
初秋时节,尚未失去温度的阳光透过糊着白纸的窗户洒进算不上宽阔的教室,照亮了讲台上老师和蔼的笑容,也照亮了他心底尘埃密布的角落。
远山绪的同桌是个热情大方的女孩,名叫沈梅,国语课上,她偷偷塞给他半块桂花糕,小声说:"我奶奶做的,可香啦!"。
远山绪攥着糕点,指尖微微颤抖着,两行清澈的泪水顺着他的眼角缓缓滑下。
这是三年以来,第一次有人--除了父母以外的“外人”对他释放出善意。
萦绕在他思想当中的,“众生平等”的仇恨,在老师的谆谆教诲和同学们的柔和微笑当中渐消逝去了许多。
“也许,并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们一样坏,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好人的,对吧?”
在小学校里的那三年,也许是他童年当中最为幸福的一段时光,甚至到了自己生命即将结束的那段时间,他还曾对自己的夫人反复地强调:
『我的童年似乎只有那三年,在那里,我第一次感受到人性还有善的一面,我第一次明白了这个世界上还有好人,可是它实在是太短暂了,就像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显然的,三年的善心根本不足以让一颗从一开始就被仇恨所冰冻的心彻底变得柔和。
况且,同学们所谓的善良,也并不是因为他们的素质有多高,仅仅是因为他们不了解远山绪的身世,所以也自然不会做出太多的恶意评价,只是把他当成和自己没有多少区别的普通人去对待。
因为无知,所以善良。两者似乎毫无关联,但在这一刻,一切似乎都这样体现了出来。
然而,美好的时光注定是短暂的。
在1921年,9岁的远山绪离开了泠水镇,他被送入了若明城中的国立第一中学。
对于他来说,曾经折磨困扰着他的,一切的不幸,似乎又重新回到了身边,而且比从前更加难以摆脱。
当年,泽荣娶烟花女子为妻的事情,在若明城当中实实在在的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但城中子弟多风流,每天都有新的花边新闻出现。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这件不大不小的事情自然也渐渐的被淡忘了。
然而,远山绪的到来,不知怎的,又把十余年前这段陈芝麻烂谷子的无聊破事给翻了出来。
原来,在他的那一班同班同学之中,有一位正是那绸缎庄少爷沈练的儿子,叫做沈灿若。
这位沈灿若同学,小小的年纪,竟也和自己父亲当年那样不让人省心,虽然因为年龄原因还没染上吃喝嫖赌的毛病,却也喜欢多管闲事、拉帮结派。
他在学校里面结识了一帮不学无术、专门混吃等死的好兄弟,自己也仗着家资富足又有点所谓的领导能力做了这些人的“大哥”。
就凭着他多管闲事的好本事,再加上里里外外那一堆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好兄弟,还有父亲曾对自己毫不避讳讲过的那些风流往事,他很快就将远山绪的身世给弄得清清楚楚。
一个九岁的孩子能坏到什么程度呢?这可能是今天的我们永远也无法想象到的。
正如同乡下那些在刻板印象当中被认为淳朴的孩子们,他们常常以自己幼小的年纪作为逃避责任的挡箭牌,从而做出比成年人还要放纵和张狂许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