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化名叫做晚香玉的年轻姑娘,是万花楼里一位有名的上厅行首。
她能歌善舞、才貌出众,又写得一笔好字,是老板最为看重的众多摇钱树之一。
夜阑人静之时,本该共享****,极尽颠鸾倒凤之欢的两人,却一个坐在松香熏染的红纱帷帐里,另一个坐在竹木雕花的梳妆凳上,向对方哭诉着自己悲惨的身世。
和这里的其他大多数姊妹们一样,晚香玉本来也是良家女子,是无情的命运将她扔到了这个吃人的地方。
晚香玉本名苏晚晴,她的父亲是开酒坊的,兼亦做些小本生意,时常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叫卖些针头线脑的东西。母亲在家中勤劳织布,补贴家用,虽然家境没有多富裕,却也算得上自给自足。夫妻琴瑟和鸣、家庭和睦、其乐融融。
苏晚晴的童年是平淡而美好的,她有着爱她的父母,有着衣食饱暖的生活,也有着独属于一个年幼孩童的,对未来的无限期冀。
不幸的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在她九岁那年,父亲因为操劳过度,再加上感染时疫,缠绵病榻,没过多久就去世了。
她的母亲丧夫心痛,又无力供养家中一应的开销,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也因贫病交加离她而去。
至亲之人皆逝,年幼的她已经如落花一般无依无靠。
而更为不幸的是,她的大伯还偏偏是个极不成器的赌鬼。
他原来也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在当地的一户地主家里做工,后来不知怎的就染上了了这该死的赌博,终日混迹在赌场当中,把自己的棺材本都赔掉了不说,还欠了东家一屁股的债,每天来他家讨钱的人几乎把门槛都给踏破了。
不光如此,他赌输了钱之后又开始疯狂的喝酒,喝醉酒回家之后又拿老婆孩子撒气,打的老婆逃回了娘家,连孩子都不要了。
来讨债的人越来越多,那□□的手段也越来越残暴,不是一进院子就抄起棍子斧头到处乱砸乱抢就是扬言要一把火把房子烧成灰。
他实在是没有办法,只好带着那个才五六岁的孩子躲在一个简陋的客店里,不敢回家,在自己的弟弟和弟媳相继离开世界之后,他就打起了这个小侄女的主意。
“那孩子长的还算不错,要是卖到青楼里面,说不定能当上个头牌呢!
到了那个时候,我就能把这些年欠的钱全都还上,再也不用这么担惊受怕了。”
这位狠心的大伯,为了还清自己在赌桌上欠下的孽债,竟然将自己的侄女,也就是晚香玉,以三百银元的价格卖给了万花楼的老板。还哄骗这个不谙世事的女孩,说要为她寻一户好人家。
“晚晴啊,大伯这里有一门好亲事说给你,也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晚晴当然愿意了。”不谙世事的苏晚晴对于大伯的贪狠一无所知。
她的父母将她保护的太好了,她天真的认为,在这个世界上,至少在她的周围,所有人都是像父母那样的好人。
在一个微凉的初秋早晨,一向吝啬的大伯破天荒地给苏晚晴买了一身精致的绸缎衣裳,给她好好的打扮起来,说是要带她看看将来的婆家。
“晚晴啊,这门亲事要是成了,你以后可就衣食无忧了,你将来的婆家,可是这若明城里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呢!”
让苏晚晴没有想到的是,她那狠心的大伯根本不是带她去什么将来的婆家,而是径自把她带去了万花楼。
“大伯,这是什么地方?”闻着刺鼻的脂粉香气,苏晚晴感到些许不安,她虽然从没有来到过这种地方,却也从露台上那些浓妆艳抹的女子身上看出了一些端倪。
她似乎明白了,自己的大伯并没有他嘴里说的那么好,她先前竟是一直上了对方的当。
“这里,这里可是你大伯我最喜欢的好地方啊!
晚晴,你别怪大伯心狠,你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我又欠了一屁股的债,我要是不把你卖到这里,咱们都活不下去。
现在好了,你有个能吃饱饭的地方,我也能把欠的债还上,这可真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呢!”
苏晚晴这才意识到大伯的险恶用心,她大惊失色,挣脱大伯的束缚,向着家的方向一路狂奔着,却被万花楼里的几名帮工及时追上,抓回万花楼,扔到了老板的房间。
“你的大伯已经把你卖给我们了,你还想跑到哪里去?”
“我……我是好人家的女儿,我干不了这种下三滥的事情。”
“干我们这一行的,哪个不是好人家出身?这世道这么乱,咱们连命都要保不住了,还要那些高风亮节的东西做什么?为了活下去,咱们可是什么事都得做!你要是早点认命,好好听话,还能少吃些苦头。”
苏晚晴生性坚强倔强,不愿意认命,说什么也不肯学那些勾/引/男/人的东西。老板气急败坏,下令把她关到地下室里,不给她饭吃,也不给她衣服穿,看她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在饥饿与寒冷的双重折磨之下,苏晚晴迫不得已向命运屈服,承认了自己在命运面前的无能与渺小。
“是啊,为了活下去,我什么事都得做。”苏晚晴无力的笑了笑,这个年仅九岁的小姑娘,此时已经对自己的人生彻底丧失了希望,“反正,我这一辈子应该也就这样了。”
后来,苏晚晴失去了自己的名字,成为了万花楼中的摇钱树晚香玉。
在万花楼之中,年幼的晚香玉和其他几个女孩一同没日没夜的接受着教习嬷嬷的训导,每天大多数的时间都被强迫着练习弹琴、跳舞、作画等足以吸引“贵客”的各种才艺。
她们一旦稍有懈怠,就会挨打受骂,老板也是对她们呼来喝去的,整日没有好声气。
这样的日子,可真真是苦不堪言。
终于,在她十五岁这年,无休无止的练习与打骂终于结束了,但很快她又落入了一个新的无底洞之中--
她在老板的要求之下,开始独立接客,成为了他招揽贵人的摇钱树,至今已经有五年了。
五年的时光,足以改变一个人的一切,不仅仅是外貌,还有他们的思想。
如今,二十岁的晚香玉已经可以将逢场作戏的从容展现的淋漓尽致。
她不再像当初那样抗拒接客,也不再抱有从良的希望。
在日复一日的绝望之中,她的心逐渐变得坚固而且麻木,成为了一个几乎只会倚门卖笑的机器,彻底臣服于命运的安排。
而今天,在这个看似平淡却又非同寻常的夜晚,晚香玉深切的体会到了对方的艰辛与苦难,不禁泛起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慨。
况且,远山泽荣终究还是一个善良的人,他的同情与关怀是发自内心的,即使穿上了绫罗绸缎,他的本质仍然是那个质朴而本分的青年。
他绝不是像其他客人那样,只会卖弄虚情假意,许下那些空头支票一般无法实现的诺言,哄诱着这些被自己当成玩物的姊妹们。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他们谁也不低贱,无论如何,爱情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平等的!
这一刻,她不再是玩物,她成为了对方此生誓不分离的女人;他也不再是客人,他成了对方意图依靠终身的丈夫。
一个落魄世家子弟,一个歧路失足少女。两颗沦落的心在此间相遇,永远也不会分开。
“晚晴,你愿意和我一起离开这里吗?”远山泽荣的声音显得诚恳而殷切。
“真……真的吗?”晚香玉有些不敢相信对方的话,这五年来,曾有无数人:王子皇孙文人墨客纨绔子弟,许诺过要带她离开这个吃人地方的誓言,却没有一个人最终真能说到做到。
“当然是真的。”远山泽荣信誓旦旦的回答道,声音沉稳坚定,掷地有声,“我和那些道德败坏的家伙不一样,我这个人向来都是说到做到的。”
离开晚香玉之后,泽荣不忍辜负这个痴情的女人,他想着,自己即便是倾家荡产也要践行曾经许下的诺言,他不能成为自己最痛恨的那种负心人。
毫不犹豫的,他向绸缎庄的掌柜提出了辞呈,谎称自己要去投奔一个远在外方的亲戚。
在那之后,他立即卖掉了自己那座荒芜的几乎只剩下一个外壳的破落宅院,再加上自己两年以来辛辛苦苦攒下的工资,好不容易凑足了八百银元,用于给自己心上的女人赎身。
“晚晴,从此之后,你就自由了。”
然而,对于这个苦命的女人来说,在这个社会上能够压迫和阻碍她的并不只有万花楼的老板,还有那些唯恐天下不乱者的闲言碎语以及“正人君子”之流口中的仁义道德。
在若明城中,子弟为姊妹赎身本是一件常事,算不上什么大的谈资。
可他们大多只是将其聘作外室,或者偏房,在他们眼中,那些出身于烟花之地的女子只能担当这些上不得台面的角色,根本不配和自己分庭抗礼,对他们来说,买几个姬妾就像换几套衣服一样轻松。
而像泽荣这样动了真情直接将对方娶做妻子的则实在是是少之又少。
远山泽荣虽然并不介意妻子的出身,却也知道这件事情实在算不得光彩,传开去了,大概率会遭到他人的揶揄甚至是耻笑,就连好好地走在路上,也避免不了要遭受无聊者们的指指点点。
这也就意味着,如果他们一直在城里待着,就总会受到风言风语的骚扰,始终不得安宁。
况且,此时的泽荣为了给晚香玉赎身几乎耗尽了自己的全部家产,在绸缎庄的工作又没了,一无所有的他,在独属于上层阶级们的繁华城市当中更是彻底失去了自己的立足之地。
辗转了许久,泽荣带着自己的妻子苏晚晴搬到了泠水镇的一个小村庄当中,他们赁下了一间简陋的小瓦房,男耕女织,过起了像古代隐士那样清贫简朴而又平淡温暖的生活。
乡下人应当都是善良而质朴的吧,泽荣这样想。
也许,只有在这个方寸之地,他们才能远离令人生厌的流言蜚语,过上自己一直渴望的平淡生活。
可是,他毕竟涉世未深,才会高估了难以捉摸的人性,将一切都幻想得过于美好,把只存在于自己脑海当中的刻板印象盲目的代入瞬息万变的现实。
乡村里的人,从来都不是什么淳朴善良的存在,他们的阴险恶毒,和城市里的人相比,只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至少,在这三年的时间当中,一切都还算顺利,并没有什么在他们意料之外的麻烦找上身来。
1912年的6月25日,晚香玉为泽荣生下了他们的男孩,泽荣为他取名为绪。
“我不求阿绪将来能够建功立业,大富大贵,我只愿他能够平安顺遂的度过一生。”望着襁褓中那个可爱的男婴,苏晚晴不由得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这对隐居乡野的普通夫妻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的儿子将来会成为这个国家的最高领袖,成为万众瞩目的荣耀所在,又成为了将成千上万人民送入水火之中的罪魁祸首。
可惜,他们已经再也没有机会去亲自目睹这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