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炬迎风待天明》 第1章 序章:余恨 战争结束了,终于,终于结束了。 世界似乎恢复了久违的平静,只是硝烟仍旧弥漫在这座城市的上空。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火药气味,蒸腾着的热浪仿佛足以将天地掀翻。 举目四望,永绪帝国昔日的繁华与荣光--无论其为真实亦或是虚伪,早已在连月不止的炮火之中,化作一片不堪入目的断瓦残垣。 大地是焦黑色的,尚残存着被燃烧与轰炸过后的骇人痕迹。 在无穷无尽的战火之中,世间的一切都失去了原本的色彩,化作了空洞而惨淡的黑白,夹杂着无数人--战士和平民,罪人和无辜者,侵略者和被侵略者的鲜血染就的殷红,渲染成一抹绝望的风景,成为了人们至今不愿回想起的梦魇。 在那些残破的已经不能被称为街道的地方,罐头似的填塞着成千上万无家可归的难民--男女老少,穿着残破不堪的衣裳,蓬头垢面,赤着脚穿行在漫无边际的瓦砾堆中。 那些可怜的人们,忍着饥饿与伤病,翻遍了废墟,只为了找到几块烧焦的面包,或是一点浑浊的水,以此维持自己卑微不堪的生命。 即便如此,在倾塌的墙垛或是倒伏的门板之上,不时有着绝望的妇人,抱着自己死去的年幼儿女哭天抢地,控诉着命运的不公。 城市的中心,曾经矗立着这个国家的地标性建筑--象征着永绪帝国威严的国会大厦,如今也在连续的轰炸之中,化为了一片不堪入目的废墟。 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之中,都遍布着来自陵山国的军队,他们曾在总司令温真誉的率领之下在这片异国他乡的土地之上进行着英勇的反侵略斗争。 如今,他们终于可以得胜而归了,大多数人却丝毫没有感到作为胜利者的喜悦。 长时间的征战、大量战友的伤亡已经磨灭了他们当初意气风发的热情,让他们在经历这一切之后变得冰冷而麻木。 他们漫无目的的跟着大部队行进着,不知道自己的归宿在哪里,也忘记了自己究竟是在为什么而战斗。 城市的另一端,在百废待兴的局面之下,战后重建已经悄然拉开了序幕。 在那条曾经的城市主干道上--尽管它已经被炸得坑坑洼洼、凹凸不平,道路的两旁堆积着成桶的沥青,不远处还停放着一辆随时待命工作的压路机。 只是,在道路中央的一个弹坑之中,摆放着两具已经面目全非的尸体,人们只能依稀的辨认出他们一个是穿着帝**服的男人,另一个是一位金色头发的女人,两人的躯体已经残破不堪。 显然,他们就是永绪帝国曾经的领袖远山绪和他的夫人静嘉杏子。 这对绝望的夫妻选择了在国家的末日来临之时结束自己的生命,却无法借此消除自己所犯下的累累罪行-- 他们在死亡之后,被愤怒的人民抬出了自己已经变成瓦砾的宅邸,扔到了这个即将被填埋的土坑之中。 围观的群众唾骂着他们,往他们的身上吐口水、扔石子,向世人昭示着施行极/端/独/裁统治的下场。 沥青倒下去,压路机经过,像一位裁缝一样,补合了大地的裂痕,却始终无法,也无力抚平人民心中的伤痛。 现在的永绪国,俨然成为了一个支离破碎的空虚世界。 正对应着它诞生的伊始,就是一个如同玻璃一样,摇摇欲坠的政权,重重的谎言构造了其虚伪的根基。 苦难中的人民,怎么也不会想到,最终将他们引入深渊之中的,正是他们在十五年前亲手送上神坛的“救世主”。 永绪帝国的荒诞统治,结束在1947年的春天。 在那个时候,这个漫长的故事才得以终结。 第2章 第一章:祸起(上) 1932年9月3日,那个值得世人永恒铭记的日子,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压入沉重的历史尘埃。 在那一天,随着一面带有象征着净化主义标志的红黑色旗帜冉冉升起,远山绪,这位年少有为的新任领袖矗立在帝国大厦的演讲台后,面对着台下摩肩接踵的百姓庄严的宣誓,向世界宣告着永绪帝国的正式成立。 他身着笔挺的黑色制服,银色的铁蔷薇徽章在微弱的晨曦之下反射着一抹冷冽的光芒。面容清瘦却坚毅,目光冰冷而深邃,仿佛能够看穿众人的灵魂。 “该死的封建王朝已经成为了过去式,从此之后,我们的国家将不会再存在剥削与压迫,每个人都是平等的。 与此同时,任何破坏社会治安的违法犯罪行为也都将会彻底销声匿迹,永绪国将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安全的国家。” 远山绪的声音响彻广场,以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击打着人们的思想。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热烈的欢呼声,沸腾的声浪一波接着一波,仿佛要冲破天际,扶摇云海。 台下的群众已经被远山绪为他们画的“大饼”给彻底洗脑了。他们一个个两眼放光,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着。 在他们有限的认知当中,那位年仅二十岁的领袖无异于一个能够将他们从苦海中解救出来的救世主。 “太伟大了,我们的领袖,你就是我们的神啊!”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眼含热泪,声嘶力竭的大喊着。 “在领袖的带领下,咱们的国家一定会越来越好!”一群年轻的大学生挥舞着手臂,清澈的目光中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 “太好了,咱们可终于能过上好日子了!” 这位远山绪先生的发迹,可谓是顺民意而生、随时局而荣。 国情时局的紧迫、封建王室的贪婪、经济危机下教会的趁火打劫,以及人民百姓对这个腐朽的旧制度的的深切怨恨,将这位年仅二十岁的年轻无神论者送上了国家的权力巅峰。 像史册上那些一般的风云人物和乱世枭雄一样,远山绪的出身自然不会是太好,童年也自然不会幸福,甚至可能会是极端不幸的。 然而,正是这些在童年时期不断折磨着他的苦难,最终像熔炉一般锻炼出远山绪钢铁一般坚定的意志,以及改变自身生存现状的远大理想,甚至是扭转时局乃至于重新塑造世界的高远志向。 不过,这些仅仅是我们所能看到的积极一面,是他们对社会影响的正面写照,是那些擅长春秋笔法的史官以及某些“正人君子”之流为了歌颂苦难而强行鼓吹的一种片面而偏颇的价值观 而在通常情况之下,他们对这个社会造成的消极影响甚至会比积极影响更为显著: 童年的不幸注定会导致他们从小就对他人和社会充满了过度的戒备甚至是敌视的心理,从而产生了一种畸形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 像这样的人,一旦登上了权力的顶峰,拥有了掌控别人命运的能力,造成的后果也必然会是不堪设想的。 和其他那些传统式的英雄人物不一样,远山绪在发迹之后并未出于虚荣心理来刻意掩盖自己不堪的身世,或是为自己强行捏造一个更为风光的人生履历,反而将自己的悲惨身世当作一个值得引以为傲的个人特质。 毕竟,他深知自己作为领袖,必须要笼络民心才可以让自己的统治固若金汤。 而对于那些受压迫久了的百姓们来说,一个出身卑微的平民阶层的领导者显然要比那些贵族出身的仕宦子弟更值得信赖和依靠,他的自传《如此人生》当中就多次提到了这一点。 『若是想担当好作为领导者的职务,处理好与人民之间的关系是格外重要的。 领导者是由人民选出来的,是从人民当中走出来的,绝不是从天而降的。 他不能被过度美化,更不能被神化。 在本质上,他只是一个被人民寄予厚望的普通人而已。』 在远山绪的自传当中,他似乎相当的体察民情,甚至把自己的身份放低到作为一个普通人的程度,显得温善怀柔又谦逊知礼。 事实上,这不过是他笼络人心的手段罢了。 而这样的手段,他在自己的政治生涯当中也已经不是第一次使用了。 故事的真正开端,还要追溯到二十年前。 在1912年6月25日,一个平常的日子,远山绪出生于永绪王国若明城泠水镇的一个小村庄当中。 他的父亲远山泽荣本是青竹王朝时期四大家族之一远山氏的后代,祖上多代曾任摄政王,族中女子也有不少入宫为妃嫔。 传说,如今的永绪国君若明东升的体内就流淌着远山氏的血脉。 只是,如今的远山氏族早已在沧海桑田的时代变迁中,在一代一代纨绔子弟的吃喝嫖赌中败落的如同晚秋初冬时的枯枝叶,脆弱到随时都可能分崩离析,变成一地破碎的粉末。 到了泽荣这一代,远山氏的经济状况更是萧条到了一个新的程度。 它虽然仍旧顶着一个名门望族的旧头衔,本质上却已然和普通民家差不多。 事实上,泽荣并不能算得上是一个纨绔子弟--他的父亲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挥霍掉了全部的家产,因此,在他幼年时所能够面对的就已经只有家徒四壁了。 即使他想像自己的父亲那样体验挥金如土的生活,也再也没有机会了。 即便如此,他仍旧不愿放下自己的身段,不愿脱下“长衫”,也不愿放弃自己作为所谓望族后代的尊严,彻底和那些平民百姓打成一片。 因此,泽荣并没有为自己寻找一个可以谋求生计的稳定工作,只是整日无所事事的闲逛。 缺钱了,就拿一些稍稍能卖的上价钱的东西去变卖。 久而久之,他的生活状况越来越拮据窘迫,爱面子如他,也不得不暂且放下尊严,为自己的将来好好考虑。 “名门望族的空名头当不了饭吃,也当不了衣服穿,为了养活自己,我只能强迫自己忘掉曾经的身份,彻彻底底的当个普通人。” 夜深人静时,远山泽荣常常对着破败的墙壁喃喃自语。 1908年,若明城一个叫做金玉满堂的绸缎庄需要一个管账的先生。绸缎庄的掌柜沈杰就想到了远山泽荣,这个穷困潦倒的世家子弟。 他既可怜对方家道中落,窘迫拮据,又认为他作为名门后代,多少也有点文化教养,即使是虎落平阳郁郁不得志了,也依然好过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凡夫俗子千倍百倍。 此时的泽荣已经穷的实在揭不开锅了,再加上对方给自己的待遇也算是不错,他只好放下了自己曾经的架子,搬出了已经荒草丛生的破落庭院,成为了绸缎庄里的一位账房先生。 在“金玉满堂”之中,泽荣由于受到了主家的优待,做起工作来也是相当的卖力。 毕竟,在这里他每个月都可以得到三十块银元的报酬,可以穿着整洁的缎子衣裳,主家和客人都对其予以尊重,这样的生活可是比待在家里混吃等死或者是去出苦力好多了。 远山泽荣因为受穷惯了,即便现在手头稍稍宽裕了些,日子过得也是比较节俭,把每月的结余都存在钱庄里,从不敢乱花。 然而,绸缎庄里的小公子沈练,一个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纨绔少年,平生最看不起那些所谓高风亮节的人。 沈练有一套自己琢磨出来的理论,说那些自以为孤傲清高的人,要么是只会死读书的书呆子,要么就是一股穷酸气,没见过世面。 平日里和他交往的,都是和自己臭味相投的一类人,他们常常聚在一起,喝酒猜拳,斗鸡走狗,在青楼和赌场流连忘返并且以此为常。 远山泽荣曾吃过这方面的亏,对于沈练的奢靡作风相当不齿,却也因为对方是自己主家的孩子而不敢对其加以指责,只好不逾本分的礼貌规劝。 “沈公子,恕我多言,像您这样一表人才的少年应当专心读书,努力学习,将来才能建功立业,封妻荫子,一生安稳无忧。而不是肆意挥霍钱财,虚度光阴,最后等到了我这种地步才开始后悔,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沈练年轻气盛,最是听不得别人的劝告,把远山泽荣的嘱托全都当成了耳旁风,扔到了十万八千里以外。 “呸,那新来的家伙,可真是小家子气,一看就是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还好意思来跟我指指点点的。 我家可是有金山银山,几辈子都花不完,哪里用得着他担心呢?” 对于他来说,父亲新请来的这位账房先生实在是有点煞风景。 但也许是少年人一种猎奇的心理,他想到的“解决方法”不是将其置之不理,自己依旧我行我素,也不是向自己的父亲打小报告,让他被扣工资甚至是被开除,而是想要把对方拉下水,和自己沆瀣一气,打成一片。 这样的行为,在现在的我们看来实在显得有些抽象、令人费解,但这位少年确实是这样做的。 于是,这位不令人省心的富家少爷开始了“带偏”泽荣的计划。 三天两头的,沈练不是给他带点山珍海味,就是给他送瓶好酒。反正钱都是自己父亲的,多挥霍一点也不心疼。 况且,掌柜看到自己那个整天不着调的儿子和这位清寒俭朴的先生待在一起,也自然会感到少许欣慰。 “泽荣是个老实人,我家那个不省心的家伙要是能跟他学好,我也算是知足了。” 1909年的一天,店铺闭门之后,两人照例在酒店中吃夜宵,商讨些家长里短的无聊话题。 此时的泽荣,在沈练的“熏陶”之下,分明已经变得和对方差不多了。 见到时机成熟了,沈公子就带着泽荣离开了酒店,去一个自己经常光顾的场所--城东花街上的万花楼。 远山泽荣虽然已经渐渐习惯了饮酒闲话的生活,却从未进入过花街柳巷、秦楼楚馆一类的地方。 毕竟,这样的地方只属于文人骚客和仕宦子弟,像他这样的囊中羞涩的落魄青年根本就没有光顾的机会。 站在万花楼前,闻着酒香与脂粉香的混合气味,仰望着着露台之上联袖凭肩、倚门卖笑的姊妹们,泽荣竟感到几分不可适从。 毕竟,这么多年,他甚至连姑娘的手都没有牵过,连正脸看她们的机会都没有。 而那个和泽荣年纪相仿的少爷却显得悠然自得--他毕竟是这里的“老客户”,对这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他殷勤地向对方介绍着哪个姑娘长得俊俏、哪个善于抚琴弄箫、哪个写诗作文行云流水等等。 “泽荣兄,别这么拘束,咱来这儿就是图个乐子,一回生,二回熟,多来几次就习惯了!”沈练大笑着拍了拍泽荣的肩膀,拉着他就往楼里走。 也正是在这一天,泽荣遇见了一个堪称此生挚爱的女人,为这段注定成为悲剧的故事铺叙了前言。 第3章 第二章:祸起(下) 那是一个化名叫做晚香玉的年轻姑娘,是万花楼里一位有名的上厅行首。 她能歌善舞、才貌出众,又写得一笔好字,是老板最为看重的众多摇钱树之一。 夜阑人静之时,本该共享****,极尽颠鸾倒凤之欢的两人,却一个坐在松香熏染的红纱帷帐里,另一个坐在竹木雕花的梳妆凳上,向对方哭诉着自己悲惨的身世。 和这里的其他大多数姊妹们一样,晚香玉本来也是良家女子,是无情的命运将她扔到了这个吃人的地方。 晚香玉本名苏晚晴,她的父亲是开酒坊的,兼亦做些小本生意,时常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叫卖些针头线脑的东西。母亲在家中勤劳织布,补贴家用,虽然家境没有多富裕,却也算得上自给自足。夫妻琴瑟和鸣、家庭和睦、其乐融融。 苏晚晴的童年是平淡而美好的,她有着爱她的父母,有着衣食饱暖的生活,也有着独属于一个年幼孩童的,对未来的无限期冀。 不幸的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在她九岁那年,父亲因为操劳过度,再加上感染时疫,缠绵病榻,没过多久就去世了。 她的母亲丧夫心痛,又无力供养家中一应的开销,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也因贫病交加离她而去。 至亲之人皆逝,年幼的她已经如落花一般无依无靠。 而更为不幸的是,她的大伯还偏偏是个极不成器的赌鬼。 他原来也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在当地的一户地主家里做工,后来不知怎的就染上了了这该死的赌博,终日混迹在赌场当中,把自己的棺材本都赔掉了不说,还欠了东家一屁股的债,每天来他家讨钱的人几乎把门槛都给踏破了。 不光如此,他赌输了钱之后又开始疯狂的喝酒,喝醉酒回家之后又拿老婆孩子撒气,打的老婆逃回了娘家,连孩子都不要了。 来讨债的人越来越多,那□□的手段也越来越残暴,不是一进院子就抄起棍子斧头到处乱砸乱抢就是扬言要一把火把房子烧成灰。 他实在是没有办法,只好带着那个才五六岁的孩子躲在一个简陋的客店里,不敢回家,在自己的弟弟和弟媳相继离开世界之后,他就打起了这个小侄女的主意。 “那孩子长的还算不错,要是卖到青楼里面,说不定能当上个头牌呢! 到了那个时候,我就能把这些年欠的钱全都还上,再也不用这么担惊受怕了。” 这位狠心的大伯,为了还清自己在赌桌上欠下的孽债,竟然将自己的侄女,也就是晚香玉,以三百银元的价格卖给了万花楼的老板。还哄骗这个不谙世事的女孩,说要为她寻一户好人家。 “晚晴啊,大伯这里有一门好亲事说给你,也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晚晴当然愿意了。”不谙世事的苏晚晴对于大伯的贪狠一无所知。 她的父母将她保护的太好了,她天真的认为,在这个世界上,至少在她的周围,所有人都是像父母那样的好人。 在一个微凉的初秋早晨,一向吝啬的大伯破天荒地给苏晚晴买了一身精致的绸缎衣裳,给她好好的打扮起来,说是要带她看看将来的婆家。 “晚晴啊,这门亲事要是成了,你以后可就衣食无忧了,你将来的婆家,可是这若明城里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呢!” 让苏晚晴没有想到的是,她那狠心的大伯根本不是带她去什么将来的婆家,而是径自把她带去了万花楼。 “大伯,这是什么地方?”闻着刺鼻的脂粉香气,苏晚晴感到些许不安,她虽然从没有来到过这种地方,却也从露台上那些浓妆艳抹的女子身上看出了一些端倪。 她似乎明白了,自己的大伯并没有他嘴里说的那么好,她先前竟是一直上了对方的当。 “这里,这里可是你大伯我最喜欢的好地方啊! 晚晴,你别怪大伯心狠,你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我又欠了一屁股的债,我要是不把你卖到这里,咱们都活不下去。 现在好了,你有个能吃饱饭的地方,我也能把欠的债还上,这可真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呢!” 苏晚晴这才意识到大伯的险恶用心,她大惊失色,挣脱大伯的束缚,向着家的方向一路狂奔着,却被万花楼里的几名帮工及时追上,抓回万花楼,扔到了老板的房间。 “你的大伯已经把你卖给我们了,你还想跑到哪里去?” “我……我是好人家的女儿,我干不了这种下三滥的事情。” “干我们这一行的,哪个不是好人家出身?这世道这么乱,咱们连命都要保不住了,还要那些高风亮节的东西做什么?为了活下去,咱们可是什么事都得做!你要是早点认命,好好听话,还能少吃些苦头。” 苏晚晴生性坚强倔强,不愿意认命,说什么也不肯学那些勾/引/男/人的东西。老板气急败坏,下令把她关到地下室里,不给她饭吃,也不给她衣服穿,看她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在饥饿与寒冷的双重折磨之下,苏晚晴迫不得已向命运屈服,承认了自己在命运面前的无能与渺小。 “是啊,为了活下去,我什么事都得做。”苏晚晴无力的笑了笑,这个年仅九岁的小姑娘,此时已经对自己的人生彻底丧失了希望,“反正,我这一辈子应该也就这样了。” 后来,苏晚晴失去了自己的名字,成为了万花楼中的摇钱树晚香玉。 在万花楼之中,年幼的晚香玉和其他几个女孩一同没日没夜的接受着教习嬷嬷的训导,每天大多数的时间都被强迫着练习弹琴、跳舞、作画等足以吸引“贵客”的各种才艺。 她们一旦稍有懈怠,就会挨打受骂,老板也是对她们呼来喝去的,整日没有好声气。 这样的日子,可真真是苦不堪言。 终于,在她十五岁这年,无休无止的练习与打骂终于结束了,但很快她又落入了一个新的无底洞之中-- 她在老板的要求之下,开始独立接客,成为了他招揽贵人的摇钱树,至今已经有五年了。 五年的时光,足以改变一个人的一切,不仅仅是外貌,还有他们的思想。 如今,二十岁的晚香玉已经可以将逢场作戏的从容展现的淋漓尽致。 她不再像当初那样抗拒接客,也不再抱有从良的希望。 在日复一日的绝望之中,她的心逐渐变得坚固而且麻木,成为了一个几乎只会倚门卖笑的机器,彻底臣服于命运的安排。 而今天,在这个看似平淡却又非同寻常的夜晚,晚香玉深切的体会到了对方的艰辛与苦难,不禁泛起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慨。 况且,远山泽荣终究还是一个善良的人,他的同情与关怀是发自内心的,即使穿上了绫罗绸缎,他的本质仍然是那个质朴而本分的青年。 他绝不是像其他客人那样,只会卖弄虚情假意,许下那些空头支票一般无法实现的诺言,哄诱着这些被自己当成玩物的姊妹们。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他们谁也不低贱,无论如何,爱情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平等的! 这一刻,她不再是玩物,她成为了对方此生誓不分离的女人;他也不再是客人,他成了对方意图依靠终身的丈夫。 一个落魄世家子弟,一个歧路失足少女。两颗沦落的心在此间相遇,永远也不会分开。 “晚晴,你愿意和我一起离开这里吗?”远山泽荣的声音显得诚恳而殷切。 “真……真的吗?”晚香玉有些不敢相信对方的话,这五年来,曾有无数人:王子皇孙文人墨客纨绔子弟,许诺过要带她离开这个吃人地方的誓言,却没有一个人最终真能说到做到。 “当然是真的。”远山泽荣信誓旦旦的回答道,声音沉稳坚定,掷地有声,“我和那些道德败坏的家伙不一样,我这个人向来都是说到做到的。” 离开晚香玉之后,泽荣不忍辜负这个痴情的女人,他想着,自己即便是倾家荡产也要践行曾经许下的诺言,他不能成为自己最痛恨的那种负心人。 毫不犹豫的,他向绸缎庄的掌柜提出了辞呈,谎称自己要去投奔一个远在外方的亲戚。 在那之后,他立即卖掉了自己那座荒芜的几乎只剩下一个外壳的破落宅院,再加上自己两年以来辛辛苦苦攒下的工资,好不容易凑足了八百银元,用于给自己心上的女人赎身。 “晚晴,从此之后,你就自由了。” 然而,对于这个苦命的女人来说,在这个社会上能够压迫和阻碍她的并不只有万花楼的老板,还有那些唯恐天下不乱者的闲言碎语以及“正人君子”之流口中的仁义道德。 在若明城中,子弟为姊妹赎身本是一件常事,算不上什么大的谈资。 可他们大多只是将其聘作外室,或者偏房,在他们眼中,那些出身于烟花之地的女子只能担当这些上不得台面的角色,根本不配和自己分庭抗礼,对他们来说,买几个姬妾就像换几套衣服一样轻松。 而像泽荣这样动了真情直接将对方娶做妻子的则实在是是少之又少。 远山泽荣虽然并不介意妻子的出身,却也知道这件事情实在算不得光彩,传开去了,大概率会遭到他人的揶揄甚至是耻笑,就连好好地走在路上,也避免不了要遭受无聊者们的指指点点。 这也就意味着,如果他们一直在城里待着,就总会受到风言风语的骚扰,始终不得安宁。 况且,此时的泽荣为了给晚香玉赎身几乎耗尽了自己的全部家产,在绸缎庄的工作又没了,一无所有的他,在独属于上层阶级们的繁华城市当中更是彻底失去了自己的立足之地。 辗转了许久,泽荣带着自己的妻子苏晚晴搬到了泠水镇的一个小村庄当中,他们赁下了一间简陋的小瓦房,男耕女织,过起了像古代隐士那样清贫简朴而又平淡温暖的生活。 乡下人应当都是善良而质朴的吧,泽荣这样想。 也许,只有在这个方寸之地,他们才能远离令人生厌的流言蜚语,过上自己一直渴望的平淡生活。 可是,他毕竟涉世未深,才会高估了难以捉摸的人性,将一切都幻想得过于美好,把只存在于自己脑海当中的刻板印象盲目的代入瞬息万变的现实。 乡村里的人,从来都不是什么淳朴善良的存在,他们的阴险恶毒,和城市里的人相比,只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至少,在这三年的时间当中,一切都还算顺利,并没有什么在他们意料之外的麻烦找上身来。 1912年的6月25日,晚香玉为泽荣生下了他们的男孩,泽荣为他取名为绪。 “我不求阿绪将来能够建功立业,大富大贵,我只愿他能够平安顺遂的度过一生。”望着襁褓中那个可爱的男婴,苏晚晴不由得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这对隐居乡野的普通夫妻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的儿子将来会成为这个国家的最高领袖,成为万众瞩目的荣耀所在,又成为了将成千上万人民送入水火之中的罪魁祸首。 可惜,他们已经再也没有机会去亲自目睹这一切了。 第4章 第三章:原罪(上) 远山绪在童年时期,本可以像乡村里的其他孩子那样,幼年时在田埂上撒欢、去山上摘些野花野果,无忧无虑的玩耍,到了成年之后和父母一样务农为业,娶妻生子,世世代代,繁衍生息。 可是,随着自己年龄的增长,远山绪逐渐发觉了自己和其他的孩子、或者是那些人所谓”正常的孩子”之间的不同。 不知究竟是哪里走漏了风声,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无聊到极致的人到处乱传乱猜,那些“善良”又“质朴”的村民发现了泽荣的妻子,也就是远山绪的母亲是烟花出身,并非良人。 甚至于,连泽荣本身也在庄农人家的以讹传讹和口口相传中成为了一个拈花惹草、拐带妇女的流\氓。 “你知道吗,村东头那新搬来的小两口,他们可没一个是正经人。” “可不是吗,那小娘们走路摇摇晃晃的,一看就是从窑/子里面出来的骚/货。” “一个被窝里面睡不出两种人,能跟那种女人混在一起,那男的估计也不是啥好东西。” “沈大嫂,你可把你家老公看好了,别让那小狐狸精给拐跑了!” “去去去,你家老公才喜欢小狐狸精呢!” 乡下空间闭塞,村民的思想大多过于保守甚至是固化,并且几乎没有什么放松身心的娱乐活动。 对于这些乡下人来说,可以让自己从艰苦的劳作之中获得短暂快感的,就只有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无聊八卦。 他们本就是这个社会上的弱势群体,被恶劣的气候,辛勤的劳作以及沉重的赋税所折磨着,本该团结一心的他们却又转过身去欺压那些比自己更弱小的人,对他们评头论足,批判指责,美其名曰“寻找精神上的胜利”。 “我们的日子都这么苦了,还不能找点乐子吗?” 久而久之,泽荣在村东的那间瓦房,在村民们的眼中俨然成为了一个比山上的乱坟岗还不能接近的不祥之地。 隐匿在人性深处的恶意,自然是不可估量的,那些无聊至极的村民们,甚至连一个孩子都不愿意放过。 他们告诫自己的儿女或是年幼的弟妹们,万万不可和远山绪有任何交集,否则就会招致霉运。 “那孩子的爹娘都不是什么正经东西,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听说啊,那孩子他妈是他爹拐来的,他爹就是个不知廉耻的老流氓!” “小娟啊,你可千万别跟那孩子一块玩,他就是个小流氓,小心别让他给你带坏了!” 年幼的孩子们通常没有自己的思想,在他们尚且短浅而简单的认知当中,自己的长辈,尤其是和自己朝夕相处的父母,他们的言论,就是这个世界上无可辩驳的永恒真理。 在某种程度上,这些孩子们在煽风点火这方面也比成年人更有创意一些。 他们总会编撰一些带有侮辱性的绰号或者歌谣,并且沾沾自喜,洋洋自得,以为自己相当有文采了。 『破\鞋住在破瓦房,老流\氓生小流\氓』 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下,远山绪从小就对自己身边的人怀有深深的恨意。 在他眼中,从来就没有什么善良淳朴的村民,也从来没有什么天性纯真的孩子。 所有的人都只不过是吃人成性的怪物和为虎作伥的帮凶,凶残至极,连孩子都不放过! 无数次的,在村庄的田埂上,当成群的孩子们正围着稻草人嬉笑打闹的时候,他们一看见远山绪的身影,笑声便如同提前约好了一般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和辱骂声。 "快看,小流氓来了!" "破鞋家的小怪物来了,不想被吃掉的快躲起来!" 几个胆子大的男孩捡起土块向着远山绪的方向砸过去,其中一块正中他的额头,那一刻,温热的血液顺着脸颊流进嘴角,铁锈的气味在他的唇齿间肆无忌惮的蔓延着。 在那一瞬间,他明白了,这是鲜血的味道,也是仇恨的味道。 在这个村庄当中,年幼的他看不到希望、看不到未来,他害怕父亲的期盼和母亲的爱抚,他总是刻意隐瞒自己被欺负和伤害的真相,他不希望父母对自己过度担忧。 “村里的孩子……他们都很友善,他们都对我很好,我头上的伤,是在山上割草的时候不小心自己摔的。” 即便如此,已经饱受村民冷嘲热讽的泽荣夫妇还是能够意识到自己的孩子受到了欺负,毕竟,村里的大人都把他们当做“不详之物”,那些孩子又天天受着父母的言传身教,更不可能对远山绪表现的友善了。 然而,在这样一个无奈的局面之下,泽荣夫妇所能想到唯一保护儿子的方法,就是尽量不让他外出,以减少和那些施暴者的交集,除此之外,他们已经别无他法。 远山绪举目四望,在偌大的村庄当中,似乎只有父母可以被自己称之为人,却被外界那些自以为节身自好的人所疏远和歧视,当作禽兽一般。 可究竟谁才是真的禽兽不如呢?连他自己也感到迷茫了。 “他们把我们当成坏人,当成禽兽,他们自己呢?他们难道真能做到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堂堂正正吗?他们做不到,既然他们做不到,那他们又算是什么东西呢?” 价值观、世界观、人生观的树立往往从一个人的幼年就开始了。 有些人怀着错误的观点,说:“孩子们还太小,根本就记不得什么,也很难理解爱与恨之类的复杂情感。 像培养三观之类的事情,在他们长大之后是可以进行后天干预的,即便是小时候遭受过严重心理伤害的孩子,也可以通过后来的爱与关怀来慢慢的感化” 这样的想法,真的是荒谬至极,本末倒置,而提出这样观点的人,也实在是非蠢即坏。 因为,一个人在幼年时期的见解与观念,在成人的视角下虽然不够成熟,但却足以潜移默化地深远影响这个人的一生。 正是因为孩子们难以准确地理解爱恨,才会用自己并不成熟的思想去以偏概全的曲解它们,将对某个人或某些人的印象覆压到整个社会之上,而远山绪正是这样的。 幼年时期所受到的羞辱、排挤、孤立等令人不愉快的事情,已经让他失去了作为一个孩子本该拥有的天真与纯洁。 他过早地有了一种不该属于他的成熟,和一种对世间万物都一视同仁的仇视。 “他们欺负我,他们还欺负我爸妈,他们有一个算一个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都是该死的。” 即使远山绪还只是个弱小的孩子,即使他面对生命中的不公仍然无力做出任何反抗。但这份不该拥有的仇恨已经在他的心中深深的扎根,并会在之后的几十年内发芽开花,结下无法消灭的恶果,为帝国荒唐而恐怖的独\裁统治早早的奠定下一个基础。 在远山绪六岁那年,已经通过勤劳耕织攒下一定家业的泽荣夫妇,不忍自己的孩子循着旧路再成为农民,也不愿他继续留在这个村庄受着外人的排挤和孤立,于是就想到将他送到镇上去上学。 “阿绪,离开这里之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也不会再有人瞧不起你,你要自信,要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 1918年秋,六岁的远山绪背着补丁摞着补丁的书包--那是他的母亲苏晚晴一针一线为他悉心缝补的--第一次走进泠水镇的小学堂。 当他忐忑不安地推开教室门的时候,迎接他的不是想象中冰冷无情的嘲讽,而是此起彼伏的"新同学好"。 初秋时节,尚未失去温度的阳光透过糊着白纸的窗户洒进算不上宽阔的教室,照亮了讲台上老师和蔼的笑容,也照亮了他心底尘埃密布的角落。 远山绪的同桌是个热情大方的女孩,名叫沈梅,国语课上,她偷偷塞给他半块桂花糕,小声说:"我奶奶做的,可香啦!"。 远山绪攥着糕点,指尖微微颤抖着,两行清澈的泪水顺着他的眼角缓缓滑下。 这是三年以来,第一次有人--除了父母以外的“外人”对他释放出善意。 萦绕在他思想当中的,“众生平等”的仇恨,在老师的谆谆教诲和同学们的柔和微笑当中渐消逝去了许多。 “也许,并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们一样坏,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好人的,对吧?” 在小学校里的那三年,也许是他童年当中最为幸福的一段时光,甚至到了自己生命即将结束的那段时间,他还曾对自己的夫人反复地强调: 『我的童年似乎只有那三年,在那里,我第一次感受到人性还有善的一面,我第一次明白了这个世界上还有好人,可是它实在是太短暂了,就像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显然的,三年的善心根本不足以让一颗从一开始就被仇恨所冰冻的心彻底变得柔和。 况且,同学们所谓的善良,也并不是因为他们的素质有多高,仅仅是因为他们不了解远山绪的身世,所以也自然不会做出太多的恶意评价,只是把他当成和自己没有多少区别的普通人去对待。 因为无知,所以善良。两者似乎毫无关联,但在这一刻,一切似乎都这样体现了出来。 然而,美好的时光注定是短暂的。 在1921年,9岁的远山绪离开了泠水镇,他被送入了若明城中的国立第一中学。 对于他来说,曾经折磨困扰着他的,一切的不幸,似乎又重新回到了身边,而且比从前更加难以摆脱。 当年,泽荣娶烟花女子为妻的事情,在若明城当中实实在在的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但城中子弟多风流,每天都有新的花边新闻出现。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这件不大不小的事情自然也渐渐的被淡忘了。 然而,远山绪的到来,不知怎的,又把十余年前这段陈芝麻烂谷子的无聊破事给翻了出来。 原来,在他的那一班同班同学之中,有一位正是那绸缎庄少爷沈练的儿子,叫做沈灿若。 这位沈灿若同学,小小的年纪,竟也和自己父亲当年那样不让人省心,虽然因为年龄原因还没染上吃喝嫖赌的毛病,却也喜欢多管闲事、拉帮结派。 他在学校里面结识了一帮不学无术、专门混吃等死的好兄弟,自己也仗着家资富足又有点所谓的领导能力做了这些人的“大哥”。 就凭着他多管闲事的好本事,再加上里里外外那一堆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好兄弟,还有父亲曾对自己毫不避讳讲过的那些风流往事,他很快就将远山绪的身世给弄得清清楚楚。 一个九岁的孩子能坏到什么程度呢?这可能是今天的我们永远也无法想象到的。 正如同乡下那些在刻板印象当中被认为淳朴的孩子们,他们常常以自己幼小的年纪作为逃避责任的挡箭牌,从而做出比成年人还要放纵和张狂许多的事情。 第5章 第四章:原罪(中) 大约是在开学一两个月后,那个小少爷就开始到处收“保护费”了。 以他的家境,完全不需要这三瓜两枣的零用钱。他更本质的目的,是为了在其他孩子面前耀武扬威,从而展示自己在这个班级里至高无上的主权地位,让他们对自己表示出发自内心的言听计从。 所谓的收取保护费,完全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服从性测试。 "保护费"的荒唐游戏始于九月中旬。沈灿若起初只是象征性地收取三五个铜板,还美其名曰说是用于充当班费,给同学们买纸笔本子等必要用品,可当沈灿若用这笔钱在茶楼订了雅座,请那几个和自己关系亲密的小跟班们吃蟹粉小笼包时,这场游戏的真相便昭然若揭。 他发明了一套等级森严的制度:交满五十文能成为"荣誉会员",可获得抄作业特权;交足一百文则晋升为"护法",能参与惩罚"不听话的家伙"。 到了远山绪这里,他由于家境实在贫寒,根本交不起这份无理取闹的保护费。 远山绪的贫穷是无法掩饰的。补丁摞补丁的灰布书包,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还有那双底都磨薄了的布鞋。 当沈灿若将刻着双鱼纹样的银质怀表甩在他桌上,说出“只要你每月交上文钱,老子就能保你平安”的时候,教室里爆发出一阵难以抑制的哄笑声。 在那个时候,同学们对远山绪的嘲笑,还仅仅是因为他的贫穷。 远山绪神色复杂,紧紧的攥着口袋里仅有的五文钱,那是母亲缝补衣服攒下的,准备给他买墨水用的。 “对不起……,我,我实在是没有钱。”远山绪怯生生的回答着,在他眼中,对面那个向自己索取保护费的小少爷无异于一个穷凶极恶的强盗。 沈灿若在他这里吃了闭门羹,气急败坏、火冒三丈,张牙舞爪地想给对方一点颜色尝尝。 于是,这位小少爷就将自己所探听到的关于远山绪家世的事情,再加上自己极其富有创造力和艺术性的添油加醋之后公之于众,作为对方让自己失去了面子的报复。 “你们还不知道吧,这小流氓他/妈可是万花楼里的妓/女,我爹当年还睡过她呢!” 沈灿若在自己的一从小跟班面前大呼小叫着,举手投足间透露出一股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优越感。 “他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年为了给他妈赎身,连工作都不要了!” 成年人的“坏”,往往是建立在对某些特定利益的追求之上,比如说金钱,比如说权力,虽然看上去性质更加恶劣,却往往是带有一定目的性的,并且目标明确,几乎不会在目标之外滥伤无辜。 而孩子们的恶意则不同,它们是纯粹的、不掺杂一点功利心,同时也是不顾一切后果的。 他们不顾一切的将对方的尊严与人格同时弃如敝履,只为了满足自己的一点虚无缥缈的胜负欲与虚荣心。 他们常常没有任何目的,也不能从中获取任何利益,只是单纯的看热闹不嫌事大,以及唯恐天下不乱罢了。 这件事情一经公布,立即便如落石入潭水一般,一石激起千层浪,一传十,十传百地在这些无聊的孩子们之间急速传播。越传越邪乎,越传越过分,他们的创造力可真是无人能比呢! 就这样,远山绪在国立中学的境遇,瞬息之间就变得和三年之前一样。 他只能承受着来自身边几乎所有同龄人无止无休的冷言冷语,忍受着他们趋利避害的嘲讽和孤立。 霎时间,他成为了所有人议论纷纷的众矢之的,成为了无聊的八卦“专家”们茶余饭后必不可少的谈资,甚至还收获了一些诸如“私生子”、“小流氓”之类具有强烈侮辱性的绰号。 自那日之后,在沈灿若等“领导人物”的一力操控之下,教室里的座位成了权力和地位的象征。 沈灿若独占靠窗的黄金位置,前后分别坐着赵虎和“情报主管”周明。远山绪的座位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紧挨着堆满扫帚拖把的杂物柜,每当有人经过,总要故意撞翻他的文具或是踹他的桌子椅子几下。 某天清晨,他发现课桌上刻着歪歪扭扭的"贱种"二字,小刀划过的木纹里还渗着墨水,显然是再也洗不干净了。 流言像病毒般不可控制的疯狂扩散着,食堂的阿姨拒绝给他打饭,说“骚/货养的脏东西别弄脏了我的锅”;宿舍管理员将他的被褥扔出房门,理由是"晦气";就连平日里最宽厚和蔼的国文老师,看他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嫌恶。 更可怕的是那些无形的伤害——每当他走进教室,原本喧闹的讨论就会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不加掩饰的嘲笑。 多少次的,远山绪无法忍受周遭人施加给他的恶意,动了回家去的念头。 “我再也不想留在这里看他们的脸色了,我再也不想受他们的欺负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尽管,他也知道,回家之后,他依然要面对村民们那些令人难以忍受的流言蜚语。 内心挣扎了许久,远山绪最终还是选择了留在学校,他想着,自己一定不能放弃,一定要活出个样子来,将来好好打那些施暴者的脸。 夜深人静的时候,远山绪始终无法入眠,白日里那些刺耳的辱骂和诅咒声像是压在他头顶上的乌云,仿佛有千斤重,时刻折磨着他,让他怎么也睡不着。 空荡的宿舍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的三个“室友”因为嫌他晦气,也嫌弃宿舍的环境简陋,一个两个的全都搬到了外面住,只把他一个人扔在了这里。 寂静的夜晚中,陪伴着远山绪的只有窗外冰冷凄清的月色和宿舍里墙皮掉落的簌簌声。 远山绪坐起身来,凝望着月光下遍布着灰尘的窗台,沉默许久,然后终于不顾一切的放声大哭起来。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爸妈做错了什么?我做错了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远山绪撕心裂肺的喊叫着。 是啊,他不过是一个才只有九岁的孩子,他做错了什么?他的父母,一对在封建社会中冲破桎梏勇敢相爱的普通夫妻,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他们什么都没有做错,他们只是这个社会的受害者,是受害者有罪论的牺牲品,真正犯下大错又始终不改的,是那些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通过践踏别人的尊严来彰显自己优越感的施暴者。 在那个平凡的夜晚,似乎有什么不寻常的东西在远山绪的内心深处悄然觉醒了。 他从来没有像这样渴望过改变自己的命运,也从来没有像这样痴迷于权力与地位。 “他们之所以敢毫无顾忌的欺负我,还不是因为我无权无势吗?如果我将来当上了校长,甚至于当上了这里的市长,他们还敢在我面前搞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恶心我吗?当然不敢。 所以说,在这个世界上,权力才是解决一切问题的□□。” “我不能自暴自弃,也不能虚度光阴,更不能向那些该死的施暴者低头,无论他们怎么摆布我,我都要毅然决然的坚持下去,我要拼命的向上爬,爬到他们碰都不敢碰的地方,成为他们高攀不起的角色。” 从那天开始,远山绪开始拼命的学习,不顾一切的用书本上的知识武装着自己。 堆积成山的书本像一堵坚固的城墙,将那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通通拦在外面,只留下一片不受任何干扰的世外桃源。 赵虎骂他“狗娘养的小流氓”,他置若罔闻,沈灿若纠集上一帮会画画的小跟班,绘制了几张不堪入目的“宣传画”——一个衣着暴露、妆容妖艳的风尘女子抱着一个小孩子,旁边题词:远山绪先生和他“美丽”的母亲,他置之不理,周明问他为什么不子承母业,去青楼当小倌,还一脸猥琐的说自己愿意当他的第一个“客人”,远山绪又羞又恼,气愤不已,却依旧选择了忍气吞声,一言不发。 在自己的尊严被无情的践踏时,当自己的母亲被恶意的羞辱唾骂时,远山绪感觉自己的心被折磨的千疮百孔,不住的在滴血,但他一直强迫着自己学会坚持,学会忍耐。 “忍一时风平浪静,再坚持坚持,一切总会好起来的。” 然而,对于远山绪而言,一时的忍耐换来的根本就不是什么风平浪静,而是施暴者们的得寸进尺与贪得无厌。 晦涩难懂的题目,不堪入耳的恶语,三番五次的骚扰,这“三座大山”折磨的远山绪身心俱疲。 他常常拿着密密麻麻记满了化学方程式的笔记本,在同学们都离开之后形单影只的走在回宿舍的小路上,一边走路一边背诵着今天新学习的知识点。 他已经习惯了孤身一人的日子,不敢和那些所谓的“大多数”产生任何的交集,他知道,一旦自己和他们有了接触,等待自己的必然是一阵避之不及的狂风暴雨。 年仅九岁的远山绪,看上去比周围那些无聊的家伙要成熟许多,他寡言少语,行事低调,神色阴沉,清瘦的面庞上写满了本来不该属于一个孩子的疲惫和忧郁。 更可怕的是,以沈灿若为首的,这群精明的孩子们还知道打架斗殴之类的事件会把事情闹到校领导那里。 因此,他们采取了一个相比之下更加安全而有效的方式--施行以恶言恶语为中心的冷暴力,既能满足自己作为施暴者的无耻**,又不至于把事情闹的太大——他们一直以来就是这样做的。 并且,以沈灿若为首的“少爷亲兵”总会以此为借口去找远山绪的各种麻烦,甚至还不厌其烦的去教师那边打小报告,以至于许多不明实况的老师也稀里糊涂地真把他当做一个顽劣不堪的人。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远山绪又能做些什么呢? 他仍然只是个孩子,只是一个离开父母的孤单的游子,他什么都做不了,绝望之下,再多的爆发,恐怕也只能被当作无能狂怒。 『……事实上,我的身边充满了高峻的围墙,上下左右、严丝合缝。我即便是跳到半空中,也只能终结于一次接着一次的碰壁……』 因为无力改变,所以深深绝望,因为深深绝望,所以恨意才会无休无止的增长,永久融入他的血液与思想当中。 在那之前,他拼命地学习,拼命地追求权力与地位,只是为了在那群施暴者面前证明自己并不是个注定一事无成的废物,从而得到一种来自于社会的公众性认可,彻底打破先前的自我贬低和自我怀疑。 现在,他对权力的追求已经彻底失去了原有的纯洁性,和“报复”、“复仇”等名词紧紧的绑定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固若金汤的“同盟”。 他想着,自己要争气,要有朝一日把生杀大权握在自己手里,要成为那个能主宰他人命运的人。 等到那个时候,他就可以将所有曾欺凌过自己的人当做垃圾一般,尽数从世界上清除,没有任何可供商讨的余地。 在他眼中,世界上就没有一个好人,所有人都是天生的坏种,他们生来就是要去死的! 这样的思想,在后世人实在是过分极\端和偏激,完全不像是一个孩子能够说出来的,而那时候的他,才只有十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