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雨裹着湿热的风扑在值班室玻璃上,李萌攥着听诊器的手顿了顿。窗外的雨幕里,她仿佛已经看见出租屋天花板上那片泛黄的水渍又开始渗出水珠。手机屏幕亮起,九点零五分的数字在黑暗里泛着冷光,她轻叹一声,将注意力转回未完成的病历本。
“李医生?”
带着水汽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李萌抬头,正对上许言湿漉漉的眼睛。他局促地站在门框边,黑色衬衫领口洇着深色水痕,发梢的水珠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落。见她望过来,他慌忙低头抹了把脸,喉结滚动着解释:“来...来拆线,是不是打扰到你工作了?”
“没有没有!”李萌连忙起身,消毒盘里的镊子被碰出轻响。她努力将视线聚焦在对方结痂的伤口上,却忍不住瞥见他被雨水浸湿后隐约透出肌理的衬衫。镊子夹住线头时,许言忽然轻颤了一下,她慌忙抬头,正撞进他躲闪的目光。“忍一下,很快就好。”她低声说,耳尖不自觉发烫。
凌晨一点,雨势不减反增。李萌缩在医院旋转门里,望着门外发愁。忽然,一道清瘦的身影从雨幕中浮现,许言握着黑色雨伞。“那个...我刚好路过。”他低头看着鞋尖,伞柄在掌心转了又转,“雨太大,要不送你一程?”
两人并肩走在空荡的街道上,伞面倾斜着罩住李萌的头顶,许言大半个肩膀都露在雨中。他始终与她保持着半拳距离。皮鞋踩过积水的声响里,李萌闻到若有若无的雪松气息。
“你住哪...哪栋?”许言突然开口,似乎是想打破俩人之间略显尴尬的沉默。李萌刚要回答,一阵狂风骤然掀翻伞面。慌乱间,她的手背擦过他微凉的指尖,两人同时伸手去够伞柄,指尖相触的瞬间又触电般缩回。许言耳尖通红,低头重新撑开伞,这次伞柄默默往她那边推了推。
雨滴敲打伞面的节奏混着心跳,李萌害羞的望着着积水里交叠的影子。直到许言再次轻声问"你住哪栋",她才惊觉两人已站在斑驳的单元门前。褪色的墙皮在雨幕中泛着灰扑扑的光,楼道口垂落的电线还在滴着水。
"我、我到了。"她慌忙后退半步,伞尖在水洼里划出涟漪。许言握着伞柄的手指发白,喉结动了动,发梢的水珠滚落到衬衫领口,隐约透出衬衣下年轻的胸膛:"这么黑的楼道......"他话没说完,三楼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紧接着是女人尖锐的哭喊和孩子断续的抽噎。
李萌下意识抓住他的袖口,掌心传来衬衫布料的湿润。许言僵在原地,望着那扇半开的铁门,睫毛上凝着细小的雨珠:"我送你到门口。"不等她回应,他已经迈步走进楼道,老旧的声控灯在脚步声中忽明忽暗。
霉味混着潮气扑面而来,两人的影子在墙面上摇晃。路过三楼时,咒骂声愈发清晰:"成天就知道喝酒!孩子你管过吗"许言顿住脚步,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又松开。李萌上前轻叩虚掩的木门,声音尽量温和平静:"您好,我是楼上的邻居,听见孩子在哭,需要帮忙吗?”
屋内没有应答,李萌轻轻地推开房门,腐朽的木门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潮湿的霉味裹挟着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黑暗如浓稠的墨汁将屋内景象吞噬。她深吸一口气,掏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唤醒控制中心的手电筒图标。
冷白色的光束瞬间刺破黑暗,晃过拐角时照亮满地狼藉的客厅——张姐缩在沙发角落,脸上红肿一片,旁边的小女孩抱着膝盖哭得浑身发抖,辫子散了一根,露出光洁的额头。而那个叫王强的男人背对着她,衬衫后领撕开一道口子,露出的肩背皮肤上,布满了不规则的暗红色斑疹。
手机的强光扫过王强的皮疹——那些斑点边缘模糊,中间泛着诡异的白色,分布在汗腺发达的区域,像极了她在皮肤科轮转时见过的艾滋病急性期皮疹。李萌的呼吸陡然停滞,握手机的手指微微发颤。她想起科室培训时强调的职业暴露防护要点,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却撞上同样警惕的许言。
王强猛地回头,酒气混着一股酸腐味扑面而来:“滚!少管闲事!”他目露凶光,挥起的拳头直朝李萌砸来。千钧一发之际,许言挺拔的身姿如同一堵坚实的墙,瞬间挡在李萌面前。他身形微微前倾,双臂交叉护住要害,下颌紧绷,平日里温和的眼神此刻冷若冰霜。
“别动她。”许言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的喉结微微滚动,余光快速瞥了眼躲在身后的李萌,确定她暂时安全后,又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王强身上。
“爸爸不要打阿姨!”小女孩哭喊着扑过来,死死抱住王强的腿,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粉色的卡通发夹掉在地上。王强的动作僵了僵,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最终甩开孩子,骂骂咧咧地摔门而出。手机的光线随着李萌的动作晃动,在门板上投下扭曲的光影。许言紧绷的脊背却没有放松,直到确认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楼道尽头,才转过身查看李萌是否安好,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还泛着青白。
客厅里只剩下张姐的啜泣和小女孩的抽噎。李萌蹲下身安抚孩子,目光却忍不住再次落在王强消失的门口——那些皮疹的形态和分布,太过典型。
她想起王强上个月来急诊时,曾因肺炎验了血常规,当时血常规显示淋巴细胞异常,心里还一闪而过要排查HIV,刚提出还要进一步检查,马上被他爆躁的吼着拿点药吃就好,其他检查一律不做了,李萌当时也被他气得有点头晕,在张婶的连声道歉中,无奈给他开了药。
“张姐,”李萌扶着她坐下,声音放得很轻,“王大哥最近是不是总发烧、没力气?”
张姐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点点头又赶紧摇头:“他就是喝酒喝的……李医生,你别听他瞎说,他就是脾气不好……”
李萌看着她手腕上若隐若现的淤青,又看看旁边拿着芭比娃娃、眼神怯生生的小女孩,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作为医生,她有义务提醒潜在的健康风险;但作为邻居,直接说出疑似“艾滋病”三个字,可能瞬间摧毁这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家庭。
于是,李萌决定先不提艾滋病这回事。李萌蹲在小女孩面前,用纸巾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泪痕,直到母女俩颤抖的肩膀渐渐平复。张姐攥着她的手反复道谢时,许言已经将散落的玩具收进纸箱,安静站在门口等待。楼道里声控灯忽明忽暗,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顶楼的木质楼梯在脚下发出吱呀声响,李萌攥着衣角的手指微微出汗。推开那扇老旧的木门的瞬间,预想中滴滴答答的漏水声并未响起,月光透过小窗洒在整洁的地板上,晾衣绳上的衬衫还带着洗衣液的清香。她惊讶地回头,正对上许言湿润的眼睛。
李萌有些吃惊,张了张嘴,还未说出话,许言已经迈步退到门口。楼道的灯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他的目光掠过她原地,夜风卷着潮热的气息拂过脸颊,温热的触感像极了此刻慌乱的心跳。
那天晚上,李萌在书房坐了很久。她翻出王强上次的急诊病历,又对照着皮肤科图谱看了无数遍。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窗外的霓虹透过纱窗,在病历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她想起小女孩天真的眼神,像根细针,反复刺着她的良心——孩子辫子上松动的发绳,和她画纸上歪歪扭扭的“妈妈”字样,都在提醒着李萌,有些危险一旦蔓延,最先被灼伤的就是最无辜的生命。
周末早上,李萌趁王强不在家,敲开了楼下的门。张姐看见她时,眼里闪过一丝惊慌。小女孩躲在妈妈身后,露出半张脸,手里紧紧攥着褪色的芭比发带。
“张姐,我有点事想单独跟你说。”李萌走进屋,看见小女孩正在画画,画纸上是三个牵手的小人,其中一个被涂得很黑,旁边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爸爸”。
她把张姐拉到阳台,从包里掏出一张匿名的体检单模板,笔尖在“HIV抗体检测”几个字上顿了顿:“王大哥身上的疹子……可能不是普通的皮肤病。为了你和孩子,最好带他去医院做个血检。”
张姐的脸色瞬间煞白,手指紧紧攥着围裙角:“李医生,你是不是……是不是觉得他得了什么不好的病?”
李萌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把纸条塞进她手里:“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如果结果出来有问题,一定要及时告诉我,孩子的阻断药不能耽误。”
阳光透过阳台的玻璃照进来,落在张姐颤抖的手背上。李萌看着她眼里翻涌的恐惧和茫然,突然想起急诊室里那些拿到确诊报告的患者家属——同样的眼神,同样的天塌下来的瞬间。而角落里的小女孩,正偷偷把掉落的发夹别回头发,动作笨拙却认真。
离开楼下时,小女孩追出来,塞给李萌一颗皱巴巴的水果糖,糖纸印着粉色的小兔子:“萌萌姐姐,谢谢你。”
李萌捏着那颗糖,糖纸的甜味混着灰尘味。她抬头望向自家窗户,想起那不再漏水的屋顶,又想起王强手臂上的皮疹。原来在急诊室的白灯和□□的霓虹之外,还有这样被柴米油盐和疾病恐惧缠绕的日常,而她作为医生,注定要在这些交错的轨迹里,缝合看得见的伤口,也试图接住那些看不见的坠落——无论是来自刀尖上的秘密,还是平凡生活里的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