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祭扫“杜哥,我们来看你了。”……
酒泉张掖赵野都待过,如今又回到另一个家乡。也不知道能不能算作“家乡”。他记得清楚,去年年初离开这里的时候,是满心的厌恶,巴不得走得越快越好。
可如今再度踏上这片土地,心中的熟悉扑面而来,眼下站在城门,手牵骆驼,忍不住亲昵地为她介绍起眼前看到的一切。
“一开始我是在张掖的,他们问我会什么,好给我分配能干的差事,我答不上来,便把我丢到了庄稼地上,跟着看守田地。看地我不会的,种的比他们都差,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没办法,便让我去修城墙,挖一筐一筐的土混着糯米浆,再一层一层往上铺芦苇草,就这么一日一日地干。”
他
们都走了,城门口就剩下他们俩,冷风萧瑟,他们不着急走,反倒静下心来,认真地凝望起这座陌生又即将熟悉起来的城。
女人已经学会了不去忧虑能力之外的事情,在等待容吉回来的时间里,她该学会如何融入新环境,在这片土地上安定下来,“耕地很难的,我也不太会。”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方帕子给他擦拭脸颊上的汗,与他说,“那后来又如何当上校尉的?”
“也是机缘巧合,等修筑的事情干得差不多,营房有空缺让我们这些新卒参与操练,便成群结队地去了。”他只字不提因为对人世的木讷而处处被针对的小事,只捡好了说,“一般就是学几招刀法,举盾、阵型、听指挥,可那日,拴在一旁的马绳不知如何挣脱了,都尉的那匹烈马到处乱跑,险些把人踏死。我侥幸给驯服了。”
赵野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汗,弯腰把她抱到骆驼背上,解释,“那时我第一回知道,原来咱们没几个人能骑马,咱们的骑兵都是胡人骑兵,我太稀罕,就破格把我调到酒泉的属国骑射营去了。”
听起来真让人热血沸腾,章絮把阿和从他怀里接过来,又问,“所以胡语是跟着他们学的?”
“是。学汉话也是学,学胡语也是学,没差。”糙汉的天赋在此,他能懂几十种鸟兽的叫声,人说的那些自然也不在话下。
“我记得以前听人说,边关想要建立战功,上阵杀敌是最简单的,累积斩首多少级便能升多少级,杀多少人便能赚多少钱,怎么回来的时候就带了一两万?”她也不是要计较这些,只是觉得像赵野这样的男人,做事定然不同寻常,好奇,发问。
“身边死的弟兄太多了,每隔两三月便要换大半。听说他们还有家人,就随着抚恤金一块送了些去,几百钱的,当个心意。”提到这里,他的脸上闪过几分懊恼,“早知道多带点回家了,怎么也能办场热闹的婚仪,我看小梁他们办的就挺热闹的……”
“傻子。”章絮坐在骆驼背上傻傻地笑,“对于他们那种身世的人来说,那场婚仪也已经十分简陋了。若在洛阳,彦好的迎亲队伍能有十里长呢。”
他没见过,想不出来,但又有些执拗,“那也比我们办得好太多了,还有许多朋友陪伴在身边……娘子,婚仪可以再办一次么?我想了好久了。”
章絮轻笑着摇头,答,“不吉利的……婚仪一般都是女子再嫁、再娶才能办的。你怎么总想这些事情,往后面看嘛,想想要在酒泉做点什么。”
赵野答,“这有什么好想的,河西的男人都要备战。你呢?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我还没在这里见过其它女人。”
“说谎。”女人指责他。
“不说假话,这里可不比金城,早荒芜了,沿街的店铺面都是关着的,只有两三家能买着吃的。”他领着她去驿站,只有这里能招待来往的旅人。
“那她们去哪儿了?”章絮好奇。
“有些就一直待在家乡,未曾亲身到来过,只存于男人们的念叨的话语里。有些是随军的,大多是将领的家眷,住在府上,平日里出来,咱们这些人也是见不着的。还有些在前些年乱的时候就往中原逃了,怕男人孩子都死干净了。可咱们这儿有规矩,自这里长大的男人是不能离开的,一旦离开便被视为逃兵,格杀勿论。时常是女人带着孩子离开,男人得留下来。剩下像你这样的,都已经年老了,我们管她们叫大娘,或者阿母。”赵野想,又说,“只是少,但是都能活得好好的,你别担心。”
言外之意就是男人们死得很快,像韭菜,一茬儿一茬儿地被敌人割去了人头。
提到死亡,她终于想起了杜皓,问,“他们也许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想先去看看杜哥,给他做些吃的去。”
“好。”赵野一想,便说,“过两日休息好了再去吧,往返需要三四日。”
章絮点头,又与他闲聊起来,“你方才说,你后来去了胡人的骑营。后来又是如何与杜哥遇上的呢?他也学会了骑射么。”
“我们那儿俸禄高,比其他营房每月都多个半石的粮食。他表现积极,就给他们送来了。你知道大多数来服徭役的都想着如何混过这两年,喜欢躲在别人后面。”赵野说得不多,但看得清楚,“营房就喜欢上进的士卒,巴不得他们多学点。”
“他就到我这儿来了,说要进骑射营。”
章絮认真听他讲故事,终于有一日,能不带着怨恨,“然后呢?”
“他其实没多少天赋,你知道吧,我看人很准的,他能不能行,一眼便知,就跟拿捏狗崽一样,往它后脖颈一提,诶我就知道了。真不行,怕得要死,生怕马儿把他吃了。”男人讲这话的时候,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笑,又笑不出来了。
“但他非要我教会他,一次摔不够,多摔几次,几十次,几百次。”他那时候当她们面说出来的夸奖真不是客套话,“你猜怎么着,真给他学会了。”
“真好呐。”她欣然接受了前夫曾经的辉煌,把应该有的赞赏说出口,“母亲说他是个特别老实本分的孩子,还有赖你提携,不然他得在这里继续种田。”
“种田也没什么不好的。”
“种田赚不到钱的,他拿不到钱回来,我们在家就要饿死了。”章絮淡淡地回答,“每个人都得活得很辛苦,才能存活下去。夫君,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般有能耐的,大多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了。”
说完她又想,“去之前陪我去买两个鸡蛋吧,我给杜哥做一碗蛋羹。”
——
在河西死去的从中原来的服役者都会葬在同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在更靠后的地方,河西的弟兄们都有一个约定,可以败,但绝对不许外族的铁骑从这片亡灵安息的土地上踏过。
为此,有人已经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数百年,一代又一代,与世隔绝般,固执地守着这里。
他们花了两日才到,一年多不来,这片空地上已经生满了杂草,从前放在墓碑前的鲜花早已枯腐,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而那没有姓名的木牌,早不知道被狂风吹去了哪儿。
这里比他们走过的所有地方都要安宁,鸟儿飞过不会啼叫,虫儿爬过不会鸣翅,风沙吹过不会卷起地上的尘埃。
他们就躺在这片泥土之下,如沉钟。
她看着一个一个隆起的小土丘。那不是一个两个,是一片,一大片,漫山遍野,好像没有尽头。
要从这么多人里找到自己认识的那一个,有多困难,而他们中的大多数到死都没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写同乡的名字、写同袍的名字。
我想,无论是谁,无论带着何种心情踏上这片土地,都没办法不被触动……
她的眼泪很快就掉下来了,比任何时候都要快,要汹涌,要慷慨。
“你知道他为什么不回来了么?”她轻轻地询问过去的自己,“你知道了么?”
她领着从前为他缝制的衣裳,带着那碗清晨就蒸好的蛋羹,跟着赵野的足迹,从一个又一个无人认领的小土丘边上走过,任由齐膝高的杂草步步挽留。
赵野能找到杜皓的坟头,那是他亲手做的,和别人的都不一样,在一个高高的山坡上。这还是他特意问都尉要来的位置,拿他自己的位置换的。
“就是这里。”
就是这个矮矮的地方,把那么好大的一个人装进去。
“……杜哥,我是章絮。”她突然说不下去了,整个人弯折下去,扶着脸痛哭。
赵野的眼睛也红了,只有章和不明所以的坐在父亲的臂弯里,指着土堆上的一株小花咯咯地笑。
“我们来看你了。”
走了一年多的时间,终于,走到这里来看你了。
第192章 起风想什么来世,他们只许今生
他们并不计划看一眼就走,会在这里待到夜里。赵野没什么话。他本来就不知道这种时候要做什么,只陪着章絮在土坡前的小坑里坐下。
倒是哭过的章絮,用手摸了摸那个土坡,亲昵道,“来的时候没和阿娘说,有些考虑不周了。早知今日,该问她有什么话要带给你。想她是没机会到这里走一趟了,等大家都到了地下,你再与阿娘一口气说个明白吧。”
汉代祭拜更注重实用性,带一些吃的,喝的,穿的,用的,说一些贴心话。
女人拿了一身旧衣裳,虽然给赵野穿过。家里穷,就剩那么一身。两人出来的时候,赵野就顺道给拿上了。他们走一半章絮才发现,但她还是感激男人没叫自己太难堪。
“有破损的地方我都补好了,分开这么久也不知你身量有没有变化?路上行程长,带那些东西也麻烦,你不要怪罪我。”她把那身衣服压在一块石头下,好让旧物陪着,而后继续说,“我嫁人了,我来和你说一声。这辈子无缘,来世有缘再续。”
“他,你认识的。赵大哥。是个特别好的人,对我和阿和都很好。”说到阿和,章絮把女儿抱进怀里,给他瞧,“我们如今有了一个女儿,日子过的很满足。若你看到了就安下心,别再挂念我。”
阿和像条虫子
一样在母亲怀里扭来扭去,时而摸母亲的脸,时而扒她的胸口,发出咿咿呀呀的笑声。
“你给我们的钱,大部分我都交到阿母手里了。她一个人也不容易,不知道日后又会跟着谁?”她前一晚原本想好了要与亡夫说些什么,彻夜未眠,躲在被窝里一句一句的想,结果等真要说的时候还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没多大逻辑。
“之前不懂事,在心里偷偷怨你,在夫君面前说了你许多坏话,你若是听到了也别往心里去。”她边说边抹眼泪。
说完,她从地上爬起来,俯身朝向杜皓的坟头跪拜,此一拜,算告别。她会记得这个人,但再不会在意这个人了。
头一回见她哭得这样凶,赵野坐在边上使劲儿找也没找到一块能用的干净布。最后等她哭得差不多了,能喘上气了才问,“现在心里好受点了吗?”
“……嗯。”嘴里还有鼻音。
“大家最后都会到这里来的。”也不知道是安慰还是什么,“他只是比我们早一点。”赵野又没那么怕死了,好像这一路也改变了他。
“我们也能葬到这里来吗?”
“能,到时候你想在哪儿,我们打个申请就行。”赵野扭头看了眼前面后面,发现比去年离开时又少了许多空位,“但要紧挨着他,怕是不行,怎么也该跟我一块儿吧?”他悄悄地问,“我可答应带你来了,我们的约定已经完成。”
“你这人怎么这么死心眼?”她破涕为笑,“老是在意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看了眼杜皓,说,“那我不得让他知道,我对你怎么样。没辜负他的嘱托。”
“那我自然跟你在一块儿,都是你的娘子了。”她边说边把那碗蛋羹端出来,平平整整地摆在地上,继续说,“味道会有些许差别,和娘做的不一样。今儿个就凑合吃吧,等你吃完我们再离开。”
赵野听这话,奇了,偷问,“他怎么吃?”
“咱们肉眼看不见的。但如果这时候起了风,就证明他来过。”她再把木箸放上,供亡者便利。
两个人都在等那阵风。安静,平静,和祥的这个下午,他们在等一场温柔的风。
也不知道是不是赵野太能来事了,后面都是他与杜皓说。他把随身的干粮拿出来,与娘子分食,边吃边说,就像从前在营地里那般,不把杜皓当成躺在地下的,慷慨地邀请他一块儿品尝美食。
“你怎么不跟我说,娘子做的饭天下第一美味?是不是不把咱当兄弟。”他大口的嚼着娘子做的面饼,就这一小罐腌菜,大口朵颐,不知道吃得有多香,“长得也美,性子也好,比你说的可好上太多。”
“若是心里有啥不满意的,你只管冲兄弟我来,别找我娘子的麻烦。”他在这事儿上看得很重,“听说你们不愿离去的亡魂会逗留在生人的附近,能把她害了。她身体弱,受不住这些,尽管找我。要娶她也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你就当我趁虚而入,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你说的什么话。”章絮听了就要去捂他的嘴。
他却坦荡,一把推开娘子的手,正色道,“我说真的,我见娘子第一面就起了歹心。我想要她。”
“从前我问过你,到底人要为什么而战斗?你说你为了她,为了家里的阿母。我不理解,骂你蠢。如今再想,是我说错了话。你是好样的,你是好男儿。”他说完从怀里掏了个小牛皮酒袋,继续说,“走之前再喝一回吧。她要喂孩子,喝不成,我都给她替了。”
说完,撒了一半在地上,倒了一半进口中,豪爽。
正是两人把话都说完的时候,那阵风起来了。从悠远的山谷中吹出来,绕过密密麻麻的草从,带来一阵青草的芳香,温柔的拍了拍二人的肩膀。
章絮有些愣住,扭过头往风来的方向去看,看见那里正跳过一只憨厚的兔子,嘴里不停地咬着什么东西,正呆呆地看着他们。
是他来了么?女人不可置信地又转回头看土堆这边。
还是赵野胆子大,嘴里发出窸窸窣窣的两句声响,便把那兔子招过来了。
那是只灰褐色的草兔,笨笨地爬过来,爬到赵野的手心里,心无旁骛地吃起方才寻到的食物。
赵野问它,“蛋羹吃不吃?”
它听不懂,仰着脑袋看,看到地上的那个陶碗,仔细闻了闻,从他手心蹦下去,趴在碗边,忽而改了注意,舍弃手里的果子,埋进碗里专心致志地吃起来。
赵野也不拦着它,十分亲昵的顺了顺它的背,“谢谢你呀,谢谢你回来看我们。”
“你怎么能确定是他?”女人问。
“这不是你说的吗?有风就证明他来了。”赵野对她说的话深信不疑,“再说,它也不能说话,与其去想真实究竟是什么,不如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变成兔子也蛮可爱的。”他想想,又说,“要是娘子下辈子变成一只兔子,那我就当一只黄鼠狼,我早早地和它们说这只兔子是我的,谁都不许吃。我也不吃,这样娘子就可以平平安安的生活下去了。”
章絮被他的话逗笑了,骂他没出息,“别人都求来生也要在一起,这话怎么你从你嘴里说出来就那么怪呢?”
“这不是不想当人吗,当人多累呀。”他头一回在娘子面前透露自己的辛苦,“小时候学兽语就已经很难了,你不知道我练了多少回,那些比我大的狼崽儿整天笑话我。好不容易弄明白了,被人骗下山,还要重头学你们的规矩。”
“当动物多好呀,我能保护你。”他想得特简单,“我不让那些公兔子靠近你,来一只,我就吃一只,它们都是我的口粮。”
章絮听得忍不住,歪着头靠在他肩上,笑弯了腰,安慰道,“哈哈,好,好好。不当人就不当人,下辈子跟着你当兔子去。”
跟着他,总说不出几句正经话,女人异想天开起来,“夫君,来生我要当草原上没人敢惹的兔王,你说你能让我做到吗?”双眼亮亮地望着他。
“嗯,兔王……”他竟然真的在认真思考,“那黄鼠狼估计是不太够了。等改天我去问问它们,草原上哪种动物是最厉害的,等我去奈何桥前同孟婆许个心愿,保管让你当上咱们这一片最威风的母兔王,让你站我背上,震慑它们。”
听见母亲在笑,阿和也忍不住跟着一块笑。她们都在笑,赵野也要笑了。
“但是娘子,我不想说来生的事情。有遗憾才要盼望来生,我们过好这辈子就够了。下辈子你想和谁在一块儿都可以,老绑着我这么无聊的人多无趣啊。”言归正传,“我肯定走在你前头,我希望到那时,你也能像今日这般开心。”
“多陪我说几句话就成。”他看起来真的没什么愿望,“多给我做几道爱吃的菜,都告诉我如今有谁陪在你身边……”
她头一回没拒绝。她终于认清楚了,是人都会死,他们也会有分别的那一天。
“后悔陪我走上这条路吗?”
故事开始的时候,他们没有一个人说了真话。他不敢回河西,只是因为他怕死。章絮不是为了遵守规矩,也没有真的怨恨和怀念杜皓,她想要的,只是追寻自由的自己。
因为人不敢承认真正的内心,所以要编纂出无数个理由来掩盖自己,结果做了许多看起来完全不合逻辑的事情。
“我只是害怕过,但从来没后悔过。”赵野吃完最后一口饼子,侧过脸在她的脸颊上亲吻了下,继续问,“想好要留在这里做什么了吗?学他们经商,往来各国之间,还是开一家铺子。娘子手艺这么好,开一家饭肆或者饼家,不然粥铺也成,都能过好日子。”
她吃着面饼,看着远处高高的天空,答,“我想继续精进医术,开一家诊所,种药材……在这里,只想着自己是不行的。”
“你呢?你是打算继续回骑射营。”明明已经是夫妻了,他们两个人说这种话时还有商有量、互不干涉,“但你又说在这里的男人都不能离开,我还想着等边事稳定了,我们再去其他地方看看。”
“等到了酒泉,我就去找当时带我的那位都尉,他记得我,他说如果我还有想法回来,随时可以回到以前的位置上。”他盘着腿继续道,“那边赚得多,家里有钱,你也不用累着自己。”
“也并非不能离开,每年有休假的,休假可以走。他们会给我的传上写专门的凭条,其他地方看到了就不会收我入籍,一旦超过时间回来,在外面就会变成流民。”
“记得什么是流民么?我们在荒郊野岭那次遇上的就是,终身只能为流寇,坐山为王。我不想成为那种人。”
……
总之这个午后,他们一言一语。他们在荒无人烟的坟山上,定下了有关今生的第二个约定。
第193章 鸿门把须卜猾勤请来问一问
须卜铁朵还在屋子里坐着,外面又有人来闹了,她坐在后院的屋中也能听到外面传来的扰动声。这个时候,那些男人们纷纷从田中归来,路过太守府,便要站在门口叫骂几声。
她跟着丈夫学了些汉话,能听懂,而这些人又粗鲁,说话极难听,骂她索命鬼,腥膻之女,卑劣的胡婢。
今日的骂声却来得短了些,三两
句便停。这让她感到意外。平日里丈夫是不管的,管了他们的情绪更要反扑。难不成有人出言制止了?她从地上爬起来,透过窗户纸往外看。
有人来了,不过来人不是赵襄武。一条细细长长的影子,从院落外来,朦胧,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你是谁?”屋里昏暗,尚未掌灯,铁朵看不清来人的脸,只能根据薄削的身影与双耳垂坠的坠子判断来人是位女子。
容吉拿了钥匙,站在门外给她开门,手里还端了些小食,温和地与故人说,“还记得我的声音吗?真是好久不见了。”
这声音?!
须卜铁朵吓得往后退了两步,死盯着她的虚影,不敢说话。
“偶然路过张掖,听说这里出了一些事情,便想着来帮你。那时候他想直接杀了我,你还替我求过情。”容吉很感谢这个妹妹,若不是他们兄妹俩感情好,若不是她在须卜滑勤面前说得上话,自己就不是被丢给那些家奴,而是同父兄一般,人首分离。
“容……容吉姐姐。”铁朵震惊的连句话都说不全,想要上前触摸她,又怕这会儿看见的是虚影,于是再三询问,“真的是你吗?哥哥和我说……他和我说你逃出去,被狼咬死了。”
“是我。”容吉弯腰把食盘放到席案上,招手让她过来,“先过来吃点吧,他说你这些日子心里紧张,吃不下东西。”
须卜铁朵见到故人,忍了这么久的委屈终于有了宣泄之处。她连忙松开身后的木柱,前倾着身子往容吉这边走来,先是点亮了屋中的灯,把灯火举高,放到容吉面前仔细地瞧,伸手把她的眼睛、鼻子、嘴巴摸了一遍确认不是自己认错人,而后激动地用胡语问,“你什么时候会汉话了?当初是谁救了你?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哥哥知不知道你在这里?”
但很显然,现在不是叙旧的好时候,容吉有任务在身,于是耐着性子把须卜铁朵的话听完后,拉着她在桌案边上坐下,一边给她递吃的,一边问,“他给你写密信是为什么?”
他。此种语境下,他不能是其他任何人。
须卜铁朵愣了下,不可置信地看着呼衍容吉,问,“你怎么知道有密信?你能看懂哥哥写的密信?”
“他教过我……”如今已经很难证实她与那个男人是否真的相爱过了,但曾经的亲密不容忽视,最初嫁入须卜氏的那几年,容吉也为须卜猾勤开疆拓土做过什么,抵得上须卜氏的功臣,“之前是不是还有一封信,那封信上写了什么?”
她背后出了一身冷汗,如坐针毡,可一点不敢说,她紧张地捏紧了衣袖,神情越来越皱。
“你真的知情?”容吉饿了,伸手从盘子里取了一块糖糕,安心地吃起来,而后继续试探她,“他这时候给你写密信能有什么好事,无非是要开战了,缺个开战的理由。”
“要么,让你通敌,出卖张掖的边防讯息。要么,把你逼死,好以为亲妹伸张派兵出击。”要开战前惯用的手段,容吉跟在须卜猾勤身边都听烂了,没想到把铁朵逼成这样,“太守大人对你不好,你也就认了,可那家伙是个好人,所以你想把事情拖下去,拖到冬日,天冷,草原上草都吃干净了,他们的马没粮食吃,看看那家伙会不会回心转意。”
“怎么可能。”容吉笑她傻,“他若是真要打,眼里容得下你的意见么?与其替他死守秘密,不如帮我们一把……反正这须卜氏的家,你是再也回不去了。”
呼衍容吉的政治敏锐性远比这些联姻的姐妹更强,所以才是她嫁入了须卜氏。
铁朵知道这个姐姐厉害,可没想到她能一语中的,吓得忍了大半个月的眼泪终于掉出来了,用手死死地扣住桌案的边缘,垂着头在她面前无声地啜泣。
她一个人从匈奴嫁过来,身边没有认识的婢女,汉话也是过了好些年才跟着城里的匈奴人慢慢学会说的。哥哥将她保护得极好,所以她胆子最小。栽赃嫁祸的事情违背良心,她做不来,哥哥也知道,不为难她。
“他几个月前派人给我送来了一瓶毒药,逼我吃下去。”铁朵几乎要把额头垂到桌面上,谢罪那般,艰难地说出自己内心的不舍,“我的孩子才几岁大,离不开阿娘……呜呜。”
“等了好久我都没吃,他有些等不及,便派人来催。他是故意的,要丈夫发现。还挑唆了下面的人来给丈夫施压,干脆趁此机会挑动边事纷乱,拿了我的性命去。姐姐,我如今已经是骑虎难下了。”
容吉一想,取出盘中的小食往她嘴里塞,见她乖乖吃东西了,才继续道,“他怎么把你养成这样?胆小怕事,胸无城府。你可早些别把他当好兄长看了,他可一点没我的阿兄强。”
“方才我与赵襄武已经谈论过了,无论咱们在城中抓奸细也好,把你推上刑台也罢,都是中了他的圈套。与其在这里就一封不知真假、掩人耳目的密信瞎猜,不如寻个由头把人亲自请过来,当面一问。”
“把他请来?如何请?”铁朵愣愣地看着她,没想过她能拿出这样的主意。
“我不是现成的理由么?铁朵,张掖城里,他最信你。你帮我们写封信给他,就说近日有一名长得像呼衍容吉的女子出现在张掖,身上没有凭证,无法通关,需要他派人过来言明正身。”呼衍容吉一口气把需要写在信上的内容说出,继续道,“他若是还有良心,敬畏之心,一定会派人过来。”
——
信件是赵襄武派人加急送过去的,只用了三日就到了须卜猾勤的王帐。他如今就住在居延塞以北七十里的军营内,不远不近,像一头猎犬一样,趴在大汉的门前,虎视眈眈地望着这扇不严实的大门。
可汗得了消息,说如今汉人内乱,正是趁虚而入的好时机,他要在今年年关之前,拿下河西至少万亩的良田,夺得粮食与,备以过冬。
他蛰伏已久,就是为了这一刻。历朝历代的左将军都被派来与汉军对峙,争便是要争这块肥沃之地。眼下派到张掖去的人数众,竟无一方传来有利的消息。
他躺在王座上,被一张兽皮簇拥着,显得有些疲倦。
铁朵写的信件就是在这时传入他的营帐中的,妹妹已有半年不曾来信,他还以为这枚棋子派不上用场了。
“将军,是铁朵别吉(匈奴人对贵族女性的尊称)派人送信来了。”来人左手扶肩,恭敬地将绢帛的书信呈上。
须卜猾勤缓缓地睁开双眼,对来人说的话略有不满,“她有什么脸给我写信,我想听到的是她的死讯,而不是那些妇人之言。”
“将军还
是先看了再定夺吧,我见那来人走得急,说不定有其他的消息呢。“侍从半跪在地上,又向上递了递信件。
“也是,总比什么消息都没有强。万一她真能给我弄来张掖的边防图……说不定再见面我会放她生的那几个孽种一马。”须卜猾勤的嘴里好像吐不出什么好话,也正符合他高大威猛的形象,与梁彦好完全是两种人。
说完他把双脚从桌案上拿下来,伸手去取帛书。微微一展,便看见信上的密字。铁朵从不给他写密字,因为赵襄武会检查两人间往来的信件,眼下居然能得到那个人的许可……须卜猾勤眯起了眼睛,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阿兄。关市来了个女人,他们都和我说,长得像死去的长嫂。她没有通关文书,被扣在关卡了。我已见过此人,千真万确。如今她要过关,须得兄长出面作证,你来也可,派个心腹过来也可。关吏凶狠,你若是来晚了,她怕是要被当成奸细处置。妹铁朵。”
事情不是多重要,说白了与他没多大关系,可须卜猾勤的面色在触及呼衍容吉如今的下落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连忙合起信件,抬头问心腹,“……之前让他们去找的呼衍氏的印鉴找到了么?都几年了,难不成那老东西真把东西传给容吉了?”
属下悻悻,垂着头不敢回答,犹豫半天才说,“将军阏氏(正妻)的遗物我们已经翻看过许多回了,完全没有将军说的那枚金印的下落。”
匈奴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各部族的小首领只认大部族的那枚身份金印,其余的一概不认,哪怕是可汗单于的王令。这几年收入须卜氏麾下的呼衍氏部族,屡屡犯上作乱,是杀了灭自己威风,吃了又不得消化,成了须卜猾勤的一块心病。
若是,若是此刻呼衍容吉没死……
须卜猾勤想,若是那女人能帮他把旧部都给驯服了,也算是帮了他一个大忙。那之后再要拿下河西,犹如探囊取物。
“派人与那边说,我过两日会去一趟,让他们把那个女人看住了,不准在我到之前把她放跑了。”
第194章 宴请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大汉与匈奴的关系总是暧昧的,不到完全打起来的程度,两边永远是藕断丝连。所以私下见见面,有书信往来,不算什么稀奇事,也算稳定对面军心的一种手段。
这事儿原本可以叫别人来,他心腹中有许多人都认识容吉,或者说,曾经追随过容吉。若不是这女人出身呼衍氏,他断不会痛下杀手,她可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人,头脑清明,做事果断,比那些军师都要好用数倍。
他如今的阏氏是王帐那边下嫁的公主,也是天真可爱活泼的女人,从气质上讲,与年轻时的容吉很像,但他每每看进去,只能望得她空洞的眼神。是个花瓶呢,须卜猾勤想,再也不会有枕边人能完全看穿他的野心了。
呼衍容吉,他自那年没在丢失的地方寻见她的尸体时,就觉得这女人肯定没死。
从居延塞到张掖,别人骑行要三四日,但他只身前往的话,只需两日半。他**的马是整个军营中跑得最快的,能日行千里,若不是沙漠风沙大,碍脚步,他一日半便能到。
赵襄武给过他一块能通关的令牌,算是他作为须卜铁朵长兄的便宜之处,但他此前从未因此踏足过这片土地。
如今把关的匈奴小吏一眼认出了他,一边派人进城传话,一边上前与他行礼,“左将军。”
他的心思不在这些投奔了大汉的一兵一卒上,修整马匹的功夫,漫不经心地问,“呼衍容吉,是从你手上过关的么?”
那日还正是这名匈奴人验的,“若您说的是名字这样念的一名匈奴女人,那确实是从我手上过关的,如今因身份存疑,被暂时扣在府君那里。”
“她一个人?”须卜猾勤好奇得很,“从哪儿来的。”
“这……这我不好透露,万一她不是夫人呢?”小吏显得犹豫,把头垂了下来,不叫他瞧出眼中的慌张。
“随便聊聊而已,何必那么紧张,若她不是,那你说的这些话与我无意义。”左将军有一张笑面虎的脸,看起来慑人,“或者你说说看,她身上有什么特征……身份存疑,你们总要脱衣验身的,别在我面前装。”
“她若真是夫人,身份尊贵,咱们小的岂敢这样羞辱她。”小吏模棱两可地回答,两边都不敢得罪了,那呼衍氏的长女,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人。
“哼,你们还真是她的好狗。”须卜猾勤等马儿饮了水、食了草,便再度上马往太守府那头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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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家宴,但这边接见的好歹是对面的将领,赵襄武不敢怠慢,得到回信便开始准备这场筵席。
吃食不必细说,都是场面上的流程,好也可,不好也可,须卜猾勤必然不会仔细地品尝。他们必须要确定的是,今日究竟有谁要出席。
赵襄武、须卜铁朵、呼衍容吉……
“你们必须得带上我。”梁彦好像条癞皮狗一样跟在赵襄武的身后,喋喋不休地与他说,“让他单独见容吉一个人,肯定会出事的,那个杀人如麻的家伙。”
赵襄武忙得脚不沾地,被他说烦了,忽然停下脚步回头认认真真、从头至脚把他打量了一顿,轻视道,“你就是在场他也不会高看你。瘦的跟个猴儿似的,把你扔居延塞外面,没一会儿就能给大风吹到天上去。带上你?不如带一条护主的狗。”
“我好歹是个汉使,我手上有符节,这东西你们不认,但他肯定认。我只要当他面说咱们洛阳来了令,要增军,看他短时间内还敢不敢在边关侵扰。”梁彦好是个口无遮拦的,什么样的话都能说出口。
“愚戆,要是说两句假话他就信了,他当什么左将军。”赵襄武嫌他麻烦,一把把他推开,推得远远的,指着他命令道,“你要是再多说一句,我就叫人把你关起来。就你,还说是呼衍容吉的男人,别给她丢脸了行不行?”
“你心眼怎么就那么直呢?他若是真的能打,早就来打了,百般试探不就是想知道咱们的底气。这会儿要当面谈了你还示弱,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梁彦好也骂,骂他只知道当缩头乌龟。
容吉就站在另一边听,靠在庭柱上,双手抱胸。两个人说的都有理,只是立场不同,赵襄武主和,能不打就不打,梁彦好主震慑,把人吓跑是最好的,不然整日提心吊胆,就是做这事风险大,万一给人识破。
“你上过战场么?你知道就因为你说错了一句话要死多少人么?什么都不知道还想指点江山,滚,有多远滚多远!”
梁彦好也气,见对方软硬不吃,干脆扭回头找容吉诉苦,“他,他真是,仗着嗓门大就吼我,我真有脑子的,谈判很在行,我只是想知道更多关于边城的信息,不然见面时我一开口就要露馅了。”
容吉想想,答,“……他说的也没错,如今大汉衰微,内乱都顾不及,哪有精力管这边,那边不可能不知道。少说少错。但是你确实得去,在这个位置上,不认识人可不行。”
于是人选就这么定下了,他们四个,还有一位悬于梁上不层露面的关逸。
须卜猾勤是将近正午才到的,方才说着着急,可走到门前又不急了,趁此机会骑着马在街上溜达了一圈,想看看这座城池的模样。可走到关市门口时,忽然瞧见个眼熟的,开口喊道,“欸!说你呢,转过身来给我瞧瞧。”
赵野方领着娘子从酒泉回来,打算上街买些牛肉,就听得身后哒哒哒的马蹄声,回首去看,居然看见了须卜猾勤。他先是错愕,观寰了一圈,以为对方这就打进来了,可看见四周仍是一片安详,才放下心来应答,“左将军,好久不见。”
他们只在战场上见过,见过许多面。他认得须卜猾勤,须卜猾勤自然也记得他。眼下身无甲胄,手无长刀,还真让
他有些不惯,好像穿得太单薄了。
“是啊,好久不见,还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把你射死了。”须卜猾勤引着马儿在他身边绕,一圈叠着一圈,像猎物似的把他困住,不让他跑。
赵野无奈地站在原处,答,“你还没死,我如何死。”
赵野所在的骑射营向来是侧翼军,主远攻主追击,有点阴魂不散的味道,时常与匈奴骑兵打得难分难舍。向来死伤也是最大的,一场血战下来,有时能换十分之七。
他是领兵之人,在最前,行兵列阵的时候,能隔着百米瞧见对方脸上的神情。本着擒贼先擒王的原则,赵野的箭一直都对准了马上之人,谁叫他命大,连射七名副将都没碰到他一根汗毛。
“他们可没你能打。不然跟着我去吧,我那儿有好酒好肉,好女人,你想要的什么都有。”须卜猾勤喜欢凶猛的野兽,尽管赵野现在装得像人,可杀人时的眼神,他永远都不会忘,那是凶兽独有的,很特别,若是经过一番培养,他将会是最好的杀人工具。
“我成婚了,眼下有妻有子。”赵野直言拒绝,“左将军只身到张掖来,怕有要事,我不耽搁你了,就此别过。”
“诶!这么着急做什么,正好我有个筵席,没带人过来,你陪我吃两杯酒去。真想象不出来,什么女人能收服你,肯定是手段厉害的。”须卜猾勤伸手抓过他的手腕,一把将他带上了马,与他一同往太守府去。
赵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掺和进这件事的,章絮还在家里等。他只想老老实实当个听话的小卒。
结果方从肚子里找出来借口,那马儿向左一拐就到了太守府门前,他坐稳了,打眼看见站在台阶上等候的小梁,忍不住皱了下眉。对方也诧异地看着自己,挤眉弄眼地问他。解释不了,只得无奈的叹了口气,与他说,“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害谁都不敢害了你……罢了,我帮你喝便是,少拿我娘子威胁我。”
说罢,二人下了马,赵襄武带着须卜铁朵上前相迎,对这位舅舅可谓是恭敬至极。
梁彦好心里的边关将领,多少得是有骨气的,哪知道这个粗人,从见面起就完全没有原则,把须卜猾勤看成是不可得罪之人,还拽着他一块儿行礼。
他把头扭开,立在原处一动不动。
这点小事须卜猾勤自然不会看在眼里,须卜猾勤将在场的几人打量一番后,直截了当地问,“不是让我来见她么?她人呢?”
“这……”赵襄武转过身往屋内指,“夫人正在里面等候。”
夫人,他也敢说。梁彦好听得怒火中烧,捏紧了拳头往前走了半步,被站在须卜猾勤身侧的赵野挡住了。赵野让他忍一忍,先等等看容吉的态度。
“都走到这里了还要和我作对……是我管教不周了,给各位看笑话。”须卜猾勤丢下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就往里走,完全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容吉正安稳地坐在席位上,先上了一杯咸口的奶茶,她从前很爱喝,这会儿也是喝得欢,没一会儿就往肚子里倒了三五杯。喝到最后一杯的时候听见那个男人的声音,实在刺耳,“谁教你的,见到丈夫不跪、不迎。”
她也不往那边看,有意偏转了脑袋,答,“那又是谁教你的,怒而杀妻。”
真是她,须卜猾勤站在原地被吓了吓,再定睛一看,心道,真是她,真的是她,那声音,那眼神,完完全全就是他那位机敏聪慧的发妻——呼衍容吉。
“我杀妻自有我的理由,要你多管。”左将军勾了勾唇。
“我不跪自有我的理由,你又何必多问。”容吉冷了愣脸。
还未开始洽谈便剑拔弩张,众人上前,纷纷缓和态势,从中斡旋。
容吉却不吃这一套,见他走过来要与自己同坐,径直起身,往外面走,走到梁彦好身侧,挽住了对方的手臂,一字一句认真地说,“莫要折煞我,我可高攀不起左将军。”
须卜猾勤见她躲开,便不再坚持,转身在最上面的席坐后坐下,终于顺着容吉的手看见了藏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梁彦好,低首抚了抚膝盖,问,“他是谁?”
赵襄武闻言,站出来解释,“他自称是洛阳来的汉使。”
梁彦好可不想再吃这个哑巴亏了,从人群中挤出来仰着头与须卜猾勤说,“我是呼衍容吉的丈夫。”
“你说你是谁?”须卜猾勤的面色忽然变得有些难看。
“我是呼衍容吉的丈夫。”梁彦好确实是冥顽不灵。
第195章 洽谈两个男人争一个女人
这本该是一场极为严肃的谈话,但很显然,事情从一开始就失去了控制。
须卜滑勤第一次见到这么滑稽的场面,等了片刻,坐在位置上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问赵襄武,“所以今日把我请来,不是为了把她还给我的,对么?”
太守硬着头皮答,“眼下还没办法确认她就是将军夫人,如何把她还给左将军。”
“到底是不是她,我一验便知。”须卜滑勤舒展了双手,要她上前来给自己瞧瞧,又说,“她腿心有一块胎记。”
容吉冷哼一声,答,“我身上能拿来佐证的印记那么多,你偏偏记得这一处。”
“我是你男人,只记得这处不正常么?”那男人直勾勾地盯着她,言语论调更加肆无忌惮。她没了氏族撑腰,还有什么能力同自己斗。
容吉闭了闭眼,不理会他的无理取闹,浑身的肌肉一松懈,像是投降认输了般应答道,“你爱认不认。大不了我从这里出去就往南走,回中原去。谁稀罕你们匈奴。”
实际上不需要更多的证明了,两人就这么个小事都能吵成这样,多半是真的。
可须卜滑勤见她爱答不理,一下子就不高兴了,想她从前对自己唯听是从,自己还放了她一马,没有赶尽杀绝,如今却不记自己的恩情……想着想着便转头就去看梁彦好,意有所指地问,“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别的男人了?他叫什么?”
“不准告诉他。”容吉有些无语,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拽着梁彦好往后退。
他却老实,挺身而出,一字一句,“我叫梁彦好,具体什么字,我就不解释了,反正你也听不懂。总之你有什么不满冲我来,欺负女人算什么。”
很少有人顶撞他,须卜滑勤觉得有趣,问,“我教训我女人,关你什么事。”
“明王之政,必敬其妻。你连枕边人都不知尊重……想必身边是小人不断,内讧
不止,烂事难缠。“梁彦好记住的圣贤之言不多,但拿几句来应对他,还是绰绰有余的。
须卜滑勤当了左将军后,再也没听到这么难听的话,甚至是用胡语说的,标准地道,有意让他每个字都听明白——哪怕对方说得不假——要他毫无波澜,全无可能。
几乎是同时,掌权者的面色更凶更冷,怒意更重,两只眼睛死死地咬住他,上身坐直往前,似乎要从座位上跳起来,而那只藏于桌案下的右手,已经搭上了随身的配刀,缓缓推开刀身,作势拔出。
“无礼之徒!”须卜滑勤一声大喝。
公子哥被他的怒喝吓得闭了闭眼,上身都开始向后蜷缩,但他并不屈服于上位者的淫威,等那阵惊慌过去,便果敢地继续往前走,正色道,“我无礼?究竟是谁无礼,一进屋就对别人的妻子指手画脚,还出言羞辱。真是不受教化的蛮夷之族。你以为你说话声音大,能一巴掌把人打死,众人就会乖乖听令于你吗?你越是轻易发怒,就越能说明你失控、失权。”
“求人可不是你这个态度。我们可没请你亲来,你身边随便一个副手都能把人认了,你却亲来,不正说明你需要容吉么?需要她还处处贬低她……”梁彦好冷笑两声,答,“我可不愿意容吉跟你走,你大可以继续说,多说几句。”
须卜滑勤没想过自己的意图竟然会被他看穿,咽了咽口水狡辩道,“她是我的妻子,我不来,难道要别人来领吗?”
“您是什么身份地位?您方才都说了,在匈奴她见你要跪拜……倘若你真的有这么大的威严,她听到你的名字就该吓得跪地求饶了。”梁彦好不依不饶,要把他身上这阵嚣张的气焰给磋磨干净。
上位者没话,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进了对方设下的圈套,越是顺着他的话走,越是落于下风。
公子哥乘胜追击:“这么多年才见一回。不如坐下来好好喝两杯,称个兄弟。”
“……谁要和你称兄道弟?”这些话巧妙地把他与容吉之间的矛盾挡开,转嫁到其他话题上,“你也配。”
听见他的口吻逐渐缓和,梁彦好招了招手,敦促众人入座,又言,“我是很愿意把你当兄弟的,我这个人大度的很。你若不把我放在眼里那是你的事情。但一句不顺便要发怒,未免太不给面子了。”公子哥从旁边的桌上拿起一壶酒,走到主桌前为他斟酒,模样看起来恭恭敬敬的,谁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幅做派,正是须卜滑勤最不喜的,说话油腔滑调,弯弯绕绕,正话反话全给你说了,把路数堵死。他越想越气,竟然被一个弱小子比下去,奇耻大辱,最后猛地一拍桌子,愤懑道,“我最烦你们汉人,打打杀杀的不来劲,但耍嘴皮子的功夫能一口气能跑十里远。”
须卜滑勤根本瞧不起他,一言不合就开骂,“你这样的,给我当奴隶都嫌瘦。”
梁彦好低眉顺耳站在他身边,往那酒碗里倒酒,一口气倒满,有意气他,“可我这样的在大汉正好够用,容吉最喜欢。”
须卜滑勤捏杯盏的右手一紧,青筋暴起,恨得牙痒痒,忽然抬起头,死盯着他的下颌,想一拳把他的脑袋打碎,再剁碎了丢去喂狗。
公子哥用余光瞥见,轻笑,轻咳了两声,安抚道,“说这么多话累不累,吃几口吧,别像个孩子一样咿咿呀呀地哭闹。”
“滚!”须卜滑勤哼了一声,把酒杯夺了来,放到唇边喝闷酒,懒得理他,和这种人抢女人,真他爷爷的丢面子。
喝了几口闷酒后,上位者不情不愿地把话题拉回原处,问太守大人,“你们把我叫来就是为了认人?”
赵襄武闻言,连忙起身,从桌上捡起酒杯作势敬他,从容不迫地说,“这是第一件事,也是最要紧的。夫人从中原来,要往酒泉去,没有合规矩的传书,我无法放行,还望左将军能通融一二,晚些帮忙把夫人的传书补齐。”
须卜滑勤自然会补,他抬头看了眼容吉,答,“这个得稍等等。如今家中已有新任阏氏,我得回去问问她的意思,再考虑给容吉什么名分……”他说一半才发现,皱着眉问她,“你为何往酒泉去?”
“你管我去哪?”容吉坐在最远的角落,心无旁骛的吃食,“名分我可不需要,恢复我呼衍氏的身份即可。”
“痴心妄想!你没死就是我须卜滑勤的女人。”上位者又与她较量起来,但口吻已比方才温和许多。
“那也行,只要你给我正妻之位,我就跟你走。”容吉把最不可能的条件摆在面上,“我没死,你便再娶,此乃不仁不义。听说娶的还是王帐那边的公主,不怕我跟你回去与她乱说吗?我可不是什么简单的货色。”
今日把人当面请来,就是要谈条件的。这些话绝不能给匈奴的人听见。
“正妻之位,想都不要想。你一个罪臣之女,竟然妄想与公主比肩。”须卜滑勤给不了任何许诺,两个人之间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刚才说的那些气话,不过是他作为雄性无法割舍的骄傲罢了。
容吉轻笑一声,把话摊开了说,“我之所以没死,活成这副模样都没选择死,是因为父兄在临死前给了我一样很重要的东西。你是不是也在找那个东西?找不到,所以听见我的消息便来了。”
“……”男人震惊地盯着她,没想到呼衍氏的金印真的落到她手里了。
“给我身份,我就回去帮你。”她一字一句地答,“我要你在我的户籍簿上写,我是汉使梁彦好之妻。”
“岂有此理!”须卜滑勤一拍席案。猛地站了起来,伸手指着容吉骂,“你别给脸不要脸。”
“选择权在你。不给我此生都不会再踏入匈奴半步,你就守着我们呼衍氏的坟墓哭吧,看看他们究竟是会效忠你,还是一步一步瓦解你。”容吉二话不说,起身就走,左右他们接下来要谈的军政要事也与她无多大关系。
“等一下!我他爹的喊你停下!”须卜滑勤一想,这种时候不能再把她推远了,“我最多给你独身的身份,不可能再让了。你知道我的脾气,得罪死了没什么好下场。”
梁彦好听了,有些着急,想说又不敢插嘴,只好扭头去看容吉的意思。
容吉见须卜滑勤松口,停下脚步回头看他,问,“我呼衍氏长女的身份还不还?”
“还。”上位者正需要她这个身份,“但你想要这个身份,今日就必须跟我回匈奴。”
女人轻笑,答,“还是很亏,须卜滑勤,就用一纸身份换我余生的忠诚。你真把我当傻子。”
“我拿边事和平来换,你跟我回去,我十年不动张掖。”须卜滑勤拿张掖这边最需要的东西来换,甚至这句话说完,赵襄武就露出了求之不得的神情,希望她应下。
“你是不是有病?”容吉很少骂人,这回是真的忍不住了,“我又不是汉人,边关和不和平与我何干?那是他们努力的事情,安在我头上算什么?他们是能给我当母家了?还是我受欺负了能出兵救我?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蠢了。”
还是棋逢对手让人激动,须卜滑勤还真喜欢她这幅牙尖嘴利的模样,反问,“那你说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的都答应你,你得跟我回去,待在这种无用的男人身边迟早被他吃掉。”
容吉知道,如果这会儿答应跟他回去,那以后再无可能返回大汉了。
“你把身份给我,我给你写一封只有护眼是首领才能看懂的密信。他们会暂时归属于你。但我需要三个月的自由,三个月的时间,不许派人调查我的下落。我还没和我的朋友们好好道别。”她是这样说的。
“若三个月后你不肯来呢。”
“我如何不来?是你亲手斩下了我父兄的头颅,我如何不来。”她的眼中暗藏泪水。
第196章 铁刃大汉的秘密武器,你怕不怕
也许是这样的言辞太过激烈,须卜滑勤突然回想起很久之前第一回从她脸上看到这幅神情的时候。
那时两人都还年轻,刚成婚没几年,感情正好,二十出头,事情突然发生,两人根本处理不好这样的爱恨情仇。他犹豫过几日,想她没了依靠,或许会乖顺一些,只要忘了这件事,不再提,他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她是真性情,一刻不能忍,哪怕日夜睡在他身边,匕首、刀剑,难听的话,骂人的言语,一句不落的全都落在他的颈边。
过于自负的男人喜欢把这种变化归结为,她不识时务,看不懂眼色,不明白感恩,不知道如今能活着已是万幸。
后来发生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她因为刺杀丈夫,被关,被弃,而后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里逃了,再无踪迹。
男人以为,她历经九死一生,怎么也要学会了吧,学会把头低下来,认清楚连她父兄都不能战胜的敌人就是战无不胜的,可眼前的这一幕很快打醒了他。
她非但没忘,还因为这股恨意重新回到他身边。
说不上的迷恋,他发现自
己就是喜欢这样的女人。如果她变得和那些人一样平庸,自己今日也肯定不会亲自来……
很多事情认真说起来都是没理由的,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还真的有些想念她了。
须卜滑勤坐在位置上,半眯着眼睛考量她的条件,琢磨着这样简单答应她的好处大不大。不会太亏的,他坐拥一整个部族,而这个女人呢,只是孤身一人。他一手抵着下巴,另一只手自然地垂落到案桌上,突兀地开口,
“密信现在就能给我?”
“能,几大首领都认的,只有我们呼衍氏才认得的密字。”这么重要的事情,他们完全不介意有这么多人在场。毕竟匈奴王庭是他们这些外族人干涉不了的东西。周围的这些人左右不了什么。
“就凭几个密字?”男人想效法,可一个部族的忠诚岂容他轻易攫取。
“一句话的事情。要么答应,要么拒绝。我没功夫陪你在这里绕舌。”呼衍容吉垂眸,想起方才梁彦好说的话,又抛出一道诱饵,“与其等敌人变得软弱,不如增强自己的实力。想方设法逼自己妹妹寻死,可见你也是穷途末路。”
这番话彻底打消了左将军的疑虑,他斜眼看了看须卜铁朵,再三思索后,答应,“好,呼衍氏的密信换你能自由出入汉匈的身份,我只给你三个月的时间,若是三个月后未归,我要发兵的理由可就不是‘亲妹受辱’这么简单了。”
“我才不是你,言而无信。”容吉说完便起身离开了,她不想与这个男人坐下来吃饭。
院子里还剩下他们这些男人,这会儿该说说公事。
说是公事,眼下这个时节,既不是战前的谈判,又不是战时的对峙,又在私人的场合私下见面,双方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反倒没话说。因为无论提及什么话题,都显得刻意,容易被人揭穿心思,多说多错。
于是像寻常筵席那般,众人落座,一轮吃食,一轮饮酒,偶尔夹杂几句互相恭维的场面话。
赵襄武一心为须卜猾勤介绍桌上的美食,说左手边的马奶酒是特意找匈奴妇买来的,只怕左将军喝不惯,又给他拿了几柄新造的长刀,叫来几张牛皮、几段牛骨让他试试手感。
没有什么比兵器和装备更能体现自身实力的,说那些和谈的听起来软绵绵的空话就想达成目的,实在痴心妄想。
须卜猾勤来了兴致,信手一点,随意选了一把最重的捏在手中,举起来放在前胸细细打量。刀身散发出阴冷的光,他硬朗的面庞在刀身中清晰可见。
他捡了根头发丢上去,发丝碰见刀刃便断了,这利刃,让他爱不释手。他随即又端起刀身,眼神顺着刀的走势从后往前看,长刃又直又硬又薄,伸手一弹,发出清脆的响动。
他有些心动,抬眸看了赵襄武一眼,心想对方这时候把它端上来,无非是给自己一个下马威,于是佯装不在意,问,“牛皮有什么好试的,家中用了数十年的砍刀也能把骨头砍断了。何不搬来一副铁甲,让我试试这东西威力如何?”
赵襄武此刻拿出这把工匠改良过的利刃并非要给他一个下马威。大汉虽铁矿充足,可短时间内想要获得大量的精良兵器,绝无可能。眼下只是布下疑阵,要对方心生忌惮,切莫鲁莽行事。
“将军说笑了,这又不是比武场,如何试得。只是听夫人说,将军喜爱上等的兵器,便拿出来展示一番。”
左将军又把那刀扔了扔,掂量了下重量,轻,太轻了,与军中常用的,轻便三分之一,挥起来又快又好,剑身还不会因疾风而发生偏折,问,“你这是要送我?”
“将军喜欢拿去便是,这样的兵刃我们库房里还有上千把。”赵襄武没法,再大的谎都要圆了,必须要让对方意识到大汉的强盛,所以撒起谎来,神色也是不改的。
“……”须卜滑勤从未在战场上亲自见过这种兵刃,它看起来与他们如今使用的不差多少,可眼下拿在手里就是不一样,轻快无比。汉人体弱,没有匈奴人高壮,拿着太重的兵器发挥不了太大的作用,往往是一看见匈奴人,眨眼的功夫便身首异处,“你们不怕我拿着这东西学了去?”
“如何能学去?你们境内没有足够的精铁矿,眼下哪种铁石不是从我们这边买去的?”赵襄武把利弊摆在明面上,“你们也不止打我们大汉,附近还有楼兰,车师,鲜卑,再说小些,刚才提过的呼衍氏部族,哪个不要你出兵去打。而战场上,兵器就是最重要的,当年大秦统一六国,用的就是谁也比不上的精良武器,能以一当十,以少胜多。我今日只想与将军谈一桩生意。”
“哦?什么生意?”须卜滑勤松开了那把长刀,走上庭院中要挥砍牛皮、牛骨,只听得哗啦一声,牛皮像纸一样被划断,又听得咔嚓一声,牛骨如瓜果般碎裂。
赵襄武说得不错,匈奴地盘虽广阔,资源却是极度亏缺,简单来说,粮食兵马,复杂一点,盐铁金石。
“朝廷从前下了旨意,每年只许我们对外出售五万斤铁。若将军答应十年不打我们河西,我可以做担保,每年向你出售七万斤。”
左将军听了,仔细一想,思忖出来这是个笑话,笑道,“有了这么称手的武器还要求和,未免装得太像了吧。方才哪句是假话?让我猜一猜。应该不能有千把吧,你们领兵的将领一人能配一把,我觉得就已经很奢侈了。”他还自信地点破他的漏洞,“若你此刻真有底气。你应该同我说,若我们再敢偷袭,你就用新的兵器将我们通通斩于马下。”
“我没说错,对吗?”
“再说楼兰车师鲜卑,那几个哪里敢跟你我争斗?不用这种兵器,我也能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须卜滑勤对自己的铁骑尤为自信,完全不上赵襄武的当。
都说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一辈子没离开过河西的赵襄武哪里是须卜滑勤的对手。撒谎这种事还是梁彦好更适合。
“他没见过,他当然不敢说。”公子哥突然把话插进来,接着道,“这刀是我亲自从金城带来的,我们几个身单力薄,哪里能一口气全拿来,所以只带了几把给您开开眼,剩下的还在途中。且这回我们拿来的不止这一种,还有全新的箭头、长弓、铁枪。只是打打杀杀的,场面不太好看,才拿了精铁制的长刀过来。”
“我有什么不敢看的……”须卜滑勤收回那把刀,眼神忽然变得凌冽,想必今日非得探出个究竟来。
“不是我们不给你看,是给将军看了后,话说出去不好听。”梁彦好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若匈奴军不知道我们换了兵器,日后对战落得下乘,那将军与大可汗那边禀报时还有话可说;可你如今见过了,还要输,你不怕他们说你是奸细吗?勾通敌国将领。”
“我如何能输。况且今日就我们几个在场,消息怎能传出去?”
“哈哈……左将军,你可误会了。我从头至尾都没说过今日咱们的谈话会一字不落地吃进肚子里,再也不给旁人听见。”梁彦好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个无赖,“若我方胜了,今日给将军看兵器的事情我势必要大肆宣扬,好让我军在史册上留个美名。”
公子哥说得多自信,眉飞色舞的,与老实巴交的赵襄武完全两个样,后者有一说一,说谎说个开头就圆不回来了;前者不但能睁着眼睛说瞎话,还能越扯越远,十头牛都拉不回。
须卜滑勤还真给他唬住了,半张着嘴,迟迟接不上话,最后又将一双眼睛落在那把长刀上,质疑道,“真有那么厉害吗?”
“自然是厉害的,将军若不信,我来试刀。我力气小,平素那种刀我是全然拿不起的,可我换上这把后,还能轻松将你们匈奴的铁甲轻易砍断。”梁彦好说完,走上前想要从他手中把刀拿去,当时还招呼着仆役,去库房里找一身匈奴人的铁甲来。
“我倒要看看你有几分能
耐?“须卜滑勤彻底上了钩,把心思放回这把刀上。
“谁穿铁甲?”梁彦好问他,“你可以选一个身长身量与你们匈奴骑兵相仿的人。”
“赵野,你去。”上位者踢了一脚桌案,不信这个邪,“你要是能透过甲片划伤他的肉,我半年不来打你们。”
站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的赵野走上前,穿起他们拿来的那副铁甲,看了眼须卜滑勤,又看了眼梁彦好,无声地捏了个手势,询问这戏要如何演。
梁彦好眨了眨眼,却回他,无需演戏,只要稍后注意危险,能躲过要害即可。
没有什么能比手无缚鸡之人凭借此刃轻易砍伤英勇的将士更有说服力的场面了。公子哥屏气凝神,这样赌。
第197章 试刀此刃削铁如泥
匈奴骑兵的甲胄比大汉的略微轻些,他们要骑马,急行军,所以披甲的地方相较之下更少,只脖颈,躯干,裆部。
但兵卒真到战场上的时候,多厚的甲胄都是不够用的,冷硬的精铁无法真正保护血肉之躯,百米外射开的箭矢,马上敌人劈砍下来的铁刀,重装步卒举起的长枪,没有什么是它能完全阻挡住的。
赵野许久没穿上这身衣裳,哪怕是敌军的战服,穿戴的动作也显生疏。不记得挂肩要扣在哪里,不记得束腰上该别什么武器。还得等到须卜滑勤提点他几句才穿戴整齐。
“倒是有模样。”梁彦好见这身戎装,双目放光,站在庭院中忍不住赞叹,“还得是你这样强壮威武的穿起来有感觉,真帅。”
糙汉不觉得这是夸奖。如果可以的话,他这辈子也不想再穿上这件铁甲,“来吧,给他瞧瞧我们的新把式。”
又是比武,男人们一见面就要比,从生比到死,打打杀杀,不能断绝。
比武对于赵野或是关逸这样的已是驾轻就熟,端起兵刃便能摆出架势来的,或攻或防,或缓或疾。这是梁彦好第一回真真正正拿起长刀,五指相合时,连刀柄都握不稳。
总感觉刀柄在往下滑,虎口快要撑破,也不能带给他几分安心。
须卜滑勤立刻便察觉到他的生疏,是个十岁孩童都不如的弱者,当下便在心里臆测,这刀断然砍不坏他们匈奴的铁甲,“就你那握法,刀没砸穿甲胄,就先把你纤弱的手腕震伤了。”男人冷冷的笑,满不在乎,只把他们当成不自量力的蝼蚁看,“真是废物。”
“……”公子哥一拿起刀,整个人便跟抽了魂去似的,双眼死盯着在日照下闪耀着银光的刀尖。他从没亲手伤人。方才拿起主意时还有勇有谋,这会儿真要做了,双手却止不住地颤抖,四肢僵硬不能动,“你们……等我先熟悉熟悉刀。”
只见他好容易紧绷起来的肌肉再度松懈下去,深呼吸,大口喘气,举着那把刀在空中挥舞,毫无章法。刀身划出不规则的,无法预判的弧线,更加一步验证了他就是个从未习武的公子。
赵襄武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但梁彦好方才说的肯定是假话,此刃乃张掖名匠亲手打制,用的是新开采出来的铁矿石,品质极好,淬火时金光不断,回火后弯而不折,便从旁推介,“这刀厉害得很,你试刀别使太大的劲儿,当心把人伤了。”
须卜滑勤却不以为意,有心干扰他,“你们别太小瞧我们的铁甲,也是用精铁打造的。力气小了怎么能管用,连个小坑都碰不出来,你得叫他把吃奶的劲儿也用上……”
“你别听他的。”赵野言语坦荡,更是张开手臂要他随意尝试,一点也不把危险放心上,“又不是只能砍一回,一次不能再试几次便好。”
“试一回就够了,不成便不成,可别把这位兄弟伤了。”赵襄武并不觉得他们能用这么幼稚的手段蒙骗住须卜猾勤。
梁彦好双手握刀,跟着说话人的方位一个一个看去。
先看气定神闲坐在上首的须卜猾勤,那个人眼里满是戏谑,把他当玩笑看,好像自己无论做什么,都不能获得他一丁点的在意。再看赵野,这个半路结识的猎户完全相信自己的作为,一心一意陪他把这场戏演完。最后去看赵襄武。赵襄武是最没骨气的,只知道和谈,只知道息事宁人、粉饰太平,他还以为今天能看到张掖太守就匈奴骑兵肆意砍杀汉人士卒的事情向对方要一个说法,结果半个字都没听到。
他知道自己已经够无用了,可没想到天底下还有像赵襄武这样一味当缩头乌龟的边关将领。
偏偏此时,上面又传来左将军的催促,“试刀还瞻前顾后,下回被匈奴军斩首的就是你。”
被斩首的怎么可能是自己。
不知为何,梁彦好今日非要把这口气争回来,不止为了那个软弱无能的自己。于是捏紧了刀柄,下定决心要往赵野的前胸砍去。
多直白的一击。公子哥紧闭双眼,握住刀柄将之高高举起,弯曲的刀尖甚至碰到了身后回廊上悬挂的一簇挂绳,还没等他感觉到,那挂绳便忽然断了,从空中坠落。而后,深吸一口气,他转动双臂带着长刃用力往下挥砍。刀身划破空气时甚至传来了“唰——”的气声。
无论是谁,都会觉得这一下赵野肯定要被砍伤了。
可刀身下落时,梁彦好的指尖迟迟未能传来长刀触及硬物的感觉。他一愣,睁眼去看,才听得须卜猾勤抑制不住的大笑,“哈哈哈,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这么大个活靶子居然都碰不到。”
挥空了。他面色僵硬,完全没想过要为之感到羞愧。
“失误了。”公子哥解释得简单,但双眼无法与赵野对视。第一回,他终于意识到伤人并不是令人轻松的事情,特别是没有任何道理的忽然伤人。这让他想起几人初见时,自己无礼的要求,随随便便要人的性命。
赵野见他没真砍,而是转了半个身子往没人的右边去,反倒欣慰,安慰道,“你得睁眼才能看得准,若是力气大了,在你看到刀刃砍进肉中两三分时,便能及时收手,止住往下落的势头。你见过哪个绝世高手比试时是闭着眼睛的?”
梁彦好的眼睛里透出几分柔和的光,他克制住内心的恐慌抬头再次看向赵野,改为单手执刃。
赵野也给了他解决的法子。
只见糙汉伸出右手,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心脏,建议道,“你就往这里砍,能不能砍伤另。无论多快的剑刃,就是把手脚砍断了,敌人也不见得能死。而再钝的重刀,只要能对这里造成半分的伤害,都能致人于死地。你得往这儿来。”
须卜猾勤听到这种建议,才觉得试刀的行径听起来没有那么胡闹。
赵襄武直到这时才意识到他们是认真的。
“……好。”梁彦好吃力地举起那把长刃,缓慢地,无比缓慢地抬起来,一点点把长刀的尖端往他所指的方向对去,直到那锋利的剑刃就隔着铁甲与赵野的心脏紧贴在一块儿。
“怕不是疯了,要是这样都能把我们的甲胄刺穿……”须卜猾勤觉得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他们都是蠢蛋、疯子。
可现实就是出人意料的。
梁彦好松开手,把刀柄抵在自己的胸口上,利用身体的重量往赵野的方向倾轧,而那尖端居然真的听话地刺了进去。
在场的众人都听见了,先是铁甲破裂的声音,而后又是一声“噗嗤”,长刃刺进了赵野的肌肤之中,鲜血从那个小孔中溢出来。
“……这,这怎么可能!”须卜猾勤第一个站起来,他瞪大了双眼看着眼前的景象,看着那刀尖的鲜血,只觉得这两个人在合伙欺骗自己。于是离了座位往庭院中走来,一把推开梁彦好,抽出那把长刀来仔仔细细地瞧。
真没错,刀刃一抽离,就能看见赵野胸口的空洞。
须卜猾勤又扭头去捏梁彦好的手臂、上身,看他是不是对自己隐瞒了什么。
也没错,他浑身的肌肉都是松散的,不可能扮猪吃虎。
“这当中肯定有诈,让我来。”须卜猾勤作势要用那把长刃往赵野身上砍去。
可梁彦好想也不想,往前一步挡在的赵野的身前,并开口大喊,“关逸!”
关逸得到命令,当机立断从房梁上跳下来,操起轻功往这边赶。众人只感觉到一阵风,须卜猾勤的攻势便被关逸挡了下来,可左将军的力道太大太重,而手中的利刃又是良品,关逸的那把铁剑生生在交接处断裂,最后不得不硬生生用手臂接下这剑。
“我们只说了要试刀。”梁彦好的口吻突然变得冷硬起来,“如今试刀已经结束,将军该把它归还给我们了。”
须卜猾勤被他们彻底说服了,反问,“你们方才明明说了,这把刀可以给我带走,如今想要出尔反尔?”
“方才可以给你,眼下却不可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方才趁势想杀了我们。”公子哥再也不会忍让他了,“杀一个无名小卒对将军来说不痛不痒,可这不是匈奴,不容许你在此地撒野。”
须卜猾勤百思不得其解,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方才那一幕让他震惊,“……这绝不是我军的军服。”
“赵野,你把军服脱下来给他带回去。我们有这样厉害的长刃,何必要在这种小事上做手脚,卑劣。”梁彦好据理力争,绝不后退半步。
他们就站在庭院中,四目相对。
须卜猾勤挑眉,垂眸看了眼那件甲胄上清晰可见的破损,与刀尖的形状分毫不差。真是小瞧了这个弱小子,他的一双鹰目在公子哥的脸上来回流转,都没找到对方神情中可能蕴含的半分破绽。
“你真是汉使?”须卜猾勤长这么大,头一回见到活的汉使。
“是,如假包换。”梁彦好把怀里的符节掏出来,光明正大地摆在他的面前。
“你从哪里来?”他抿着唇,询问。
“洛阳。”
“……梁彦好?我记住你了。咱们后会有期。”左将军琢磨不透此人的目的,看起来半吊子的,但说出来的话又确实像那么一回事,让他心生迟疑。关于他来河西的目的,还得好好调查一番才是。
“我奉陪到底。”梁彦好寸步不让。
第198章 宏愿直到成功才回头,至死方休……
两人谁也不肯先让,似那针尖与麦芒,互不相容。
还是赵野解了围,解释道,“左将军,他不知道你军的军服长什么样子,我还能不知道么。错不了,不信你拿回去给你们的工匠看看,是不是如假包换的。”
按理来说,这种场合轮不到他说话,但须卜猾勤这人有个特点,偏信强者的话。他觉得赵野厉害,厉害到无需厚重的盔甲也能上阵杀敌,便能信他没有在甲胄上动手脚。
于是须卜猾勤先松气,长吁一口,将那剑丢还给赵襄武,说,“给我五万石的粮食,我能保证今年入冬之前不再派人侵扰张掖。”
他说的是张掖城,只是不碰张掖,便索要粮食五万石。
“你想都不要想!”梁彦好不假思索,开口回绝。
可须卜猾勤不理他,回首去看赵襄武,问,“你们这里谁说了算?”
“自然是我。他们都是无关之人,还请左将军稍等等,我把他们请出去再继续谈。”赵襄武拱手作了一礼,邀请须卜猾勤回座饮筵,而后便用疏离的神情看向梁彦好,果断下了逐客令,“人让你见了,呼衍姑娘的事情也办妥了。我想你应该没有必要再继续待在这里了吧。恕不远送。”
“……你说什么?”梁彦好第一次听到这种话,不敢置信地望着对方,又扭头去看坐在上首称王模样的须卜猾勤,艰难地问,“你真要和他谈?”
“这是我的事情,请你自便。”赵襄武并不打算与他继续纠缠下去,抬手为他引路。但见他眉目冷硬,哀叹一口气,小声与他强调,“有外人在,我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你知道你的官没有我的大,对吧,你应该有这个自知之明。”
“……你!”公子哥捏起拳头就想往他脸上打去。但在气恼冲到最顶端的时候,忽然有了理智。他突然意识到,对方说的没错,自己领来的西域长史只是个好听好看的小官,只能看、只能听,做不了任何决定。于是无可奈何地又松了拳,卸力。好像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诸事太平。
“梁长史,我希望你明白,我才是张掖的太守。”对方郑重其事。
“行,我们走。”梁彦好闭了闭眼,带着赵野与关逸转身离开。
——
如果说走到河西还要相信为官者能有几分骨气,那便是他再一次天真了。东汉政权的溃败是系统性的,整个结构已经松散,原本织好的那张网早就破洞百出。如何妄想用这样残破的渔网捕鱼呢?
骨气当不了饭吃,只是逞一时之快罢了。
像他看见的那样,张掖太守只管张掖,酒泉太守只顾酒泉,实在合情合理,甚至称得上是各司其职,各自为营,各位其政。
他才想明白。他走到这里,终于明白了。
——
三人迎着夕阳回家,家,女人们正在家里等他们。
他们对家的定义很笼统,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模糊。他们的家,有时候在一个无名的山洞里,有时候只是住一晚的驿馆,有时候不过一个逼仄的帐子。从帐子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只需要五步。五步之家。
尽管听起来有些可怜,但对于这一刻的梁彦好来说,那是唯一能让他找到些许心安的地方。好像这个小地方没有溃败,日子就还能继续过下去。好像天塌下来,还有一个地方能保护着他。
容吉坐在门槛上晒太阳,带着孩子们一起,远远就看见他们灰头土脸地走回来。她完全能猜到发生了什么,这里没有比她更了解那个男人的。
“收拾一下准备吃晚饭吧,今日也不是一个好消息都没有,等过几日拿到通关的文书,我们就可以一起去酒泉了。”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口吻那么淡,“眼下难过也没多大用处,有些事情我们只能亲眼看着它发生。不如想想肚子饿了该吃些什么,只有今日吃饱了,咱们才有力气去想明天的事情。”
确实是好听的话,说出来也为了安慰他,但梁彦好听完,僵硬了一路的表情终于破碎。只见他的嘴角轻微抽动了一下,而后便无力地跪了下来,跪在地上,好像有些幻想彻底破灭,眼泪也跟着不受控制地掉下来。
“怎么又哭?你这家伙,怎么遇到什么事都能哭?”容吉起身让赵野他们带着孩子先进屋,然后
重新坐回门槛上,伸手拍了拍身旁的空当,让他也坐上来陪着一起看看街景,念他,“好哭鬼。”接着,抬起胳膊放在他的肩头,把他的脑袋一把带进怀中。怪可怜的,这么大了还要哭鼻子。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看着夕阳西下,默默地哭,他甚至没有资格愤怒,时至今日,他依旧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废物。
也不知道撅着嘴哭了多久,他才又开口抽噎着说话,“这次去匈奴,你会成功么?”
“我不知道。”容吉直截了当地给出自己的回答,然后笑着扭头拍了拍他的脑袋,继续安慰,“但已经比那时被困在洛阳回不来的呼衍容吉强上百倍了。彦好,我们输了又能怎么样呢?面临的不过是死亡而已。但我们什么都不做,一定不能赢。”
他听完,抬起手背擦了擦眼眶里的泪水,一句话都没说。不能说,一开口说大话,那些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气恼、愤懑、不甘和勇气便荡然无存。
“……我们往酒泉去吧,拿到传书便动身。”再也不能在别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了,他是这样想的。
——
当人有了方向后,时间就会变得很快,一日两日,五日十日,转瞬即逝。
具体赵襄武与须卜猾勤谈了些什么,最终以什么样的条件达成了休战的成果,人们尚未可知。但张掖太守在集市的告示栏的向百姓们告示这件事的时候,大家担惊受怕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松弛。
梁彦好当然也看到了。他牵着马走过关市的市口,亲眼看见赵襄武派来的人在告示栏前向前来询问的人解释状况。
“不打多好,家里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我去,这牛啊,立大功,我晚上非得找兄弟喝几杯去。”
没人真的知道这样短暂的和平是用什么换来的。站在城墙上的兄弟是这样猜的,“听说那边今年闹蝗灾,缺粮食得很。我听说那左将军前段时间来了咱们这边一趟,肯定是找咱们买粮来了。这可真好,总算扬眉吐气了一把。”
城门外,是成队的骆驼,它们从居延塞的另一头来,乖张地站在城外,等他们下去开城门,再乖巧地驮着沉甸甸的粮食走回去。
五万石,是两千精锐能吃一年的量,若是管半年,那就是四千精锐。梁彦好在心里默默地算——他如今竟然已经会算这些了——一袋粮食多重,一头骆驼能背多少,来了多少骆驼,要走几趟。
但他只能算,算得再清楚也没用,改变不了什么。
“他们的马真肥……只吃草就能长这么壮么?比我在洛阳见过的最高大的马还要壮。”他的口吻里暗含淡淡地无奈,“被这样的马蹬一脚,估计活不了吧。”
“那肯定,他们的马厉害着呢,一蹄子能把你的肚子肠子全给踩坏了。”守将不知道在骄傲什么,那马也不是他们的。
“他估计是想让你们多活一段时间。”梁彦好这样揣测赵襄武的用意,“能多活一段时间算一段时间……因为人死了,就没有希望了。”只能这样解释,好让自己接受。
“你这家伙,嘴里嘀咕什么呢?谁不想多活几日,人命又不是平白无故就有的,珍贵得很。看你模样就知道你不是本地人,我们可都惜命着呢。”
“辛苦了。”他不知道该和这些人说点什么,沉思良久,这样说。
两人聊得差不多,须卜猾勤派来的副手也上了城门,他来送容吉的传书,没看到容吉,反倒看见了梁彦好。很好认,城门头只有公子哥没穿甲胄。
“这是我们将军让我给你的,他让我给你带话,说你们就算有这个身份,也不能在河西与她上到一个户籍里去。他此前与你们太守说好了。”
这算是什么,这段时日听到的第一个能把他逗笑的笑话,梁彦好有些无语,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失笑道,“他真是有病。我都没计较他把我的婚事弄没了,他却这么在意?心胸真小。”
“休要狂言,我们将军岂是你能轻易侮辱的。”来人将手放在腰侧的刀柄上,作势威胁。
“……行,那你帮我和他说,我知道了,侮辱他的话,等下回见到了再当面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给他听。”他伸手拍了拍副手的肩膀,又说,“你也辛苦,再会。”
他说完,下了城门楼。
容吉不想见这些人,所以这会儿与赵野他们一起,在另一个城门口等他。等他骑马赶到,他们便要启程去酒泉了,这是他们的最后一站,到酒泉,便要分道扬镳。
当然,他们不是这么悄无声息地离开。梁彦好疾驰到城门口的时候,看到了赵襄武与须卜铁朵的背影,看他们聊得欢,心里有芥蒂,不肯凑上去,便不知不觉放慢了马的脚步,在离他们还有十几丈的位置缓慢地停下来。
有时候我们也不能说事情有绝对的正确与错误,只是每个人的选择和立场不同罢了。
“这么快就走?”赵襄武扭头看见他,策马往他这边驶来,还用那张老实本分的脸与他交谈。不过这回不再像之前那样只知道训斥他了,态度首次有了缓和,也许只是客套话,但主动上来与他交谈,也算是一种低头。
“嗯。”他静静地坐在马背上,两只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只好往地上。看见被炽烈的太阳炙烤过后的沙地上飘起了热浪,要落在地上的几条影子发生扭曲,“我只是个小官,就不留在这里妨碍你们了。”
“听你说的,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为官者说的话,真真假假,他们总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过这回你们还是帮了我大忙。我心里有感激在。”
“举手之劳。”他想了又想,夹紧了马腹,让马儿往前走了两步,说,“就此别过,如果日后我能活着从西域回来,再到你的府上讨两杯酒。”
“……你真要去?”对方有些诧异,他以为这话只是说出来吓唬须卜猾勤的。
“我真要去。”他对着漫漫黄沙与烈日发誓,“直到彻底成功才回头。”
第199章 送别远行之人的心中得有家
不知为何,这回上路更添几分悲壮,那些浓烈的情绪堆积到了不可化解的时候,每个人心里都有焰火在燃烧。
这是久违的宁静,一路上都没人说话,更没有人喊累喊停。
他们只用了两个日夜便到酒泉,日夜星程,只章絮靠在赵野的怀里休息,其余人皆是神采奕奕。
时间过得更快了,快到每分每秒都能听见身旁人的呼吸声,“呼——呼——”
容吉他们甚至等不到赵野一家落稳脚跟便要走,最多在几人临时的住所整顿几日,换些水、食,就动身出发,去楼兰。
容吉要去楼兰、车师找呼衍氏的旧部,梁彦好则借道往西域,关逸随行保护,见机行事。
今日就是分别的时候。
章絮准备了一桌特别好的饭菜,把集市上能买来的都买了一遍,牛羊鸡鸭鹅,这一路舟车劳顿,都没怎么好好坐下来吃一顿正经饭。
其实之前想到这个场景的时候,她以为自己会特别难过。已经相处一年多,大家的感情太深,若是情绪浓重一点的,想起便要落眼泪。但她今日是高兴的,她看见这些人的眼中有了一定要到达的远方,由衷地为他们开心。
所以尽管不在一个豪华气派的酒舍里,众人只能围着一张小小的桌案,左肩碰右肩,左手碰右手地挤了一张桌案旁,围成一圈。但他们还是早早地收拾好了一切,要喝完这顿分手宴。
“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聚。”章絮也要喝酒,她为自己倒了一碗,“我与夫君就在此地长居,静候诸位的佳音。”
这回,章絮赵野变成了他们的家,日后只要这个小家没有倒,就是再苦再难的日子都能过去。
“好奇怪的感觉。”梁彦好端起酒杯,看着坐在对桌的他们夫妻俩,喃喃,“每次看到你们俩,就会觉得这个乱世没有太糟糕。还有人在过幸福的日子。”
“可不是吗,连我都在想,要不然让赵野弄个大点的屋子来,专门给我留一间,等我老了累了走不动了,就过来与你们一同住。”要分别,关逸没什么能给他们的,想了一想,把上回梁彦好送给自己的护心镜递给赵野,叮嘱,“免不了上战场,只要不死,少胳膊少腿都没关系。”
“你这人说话……”容吉眼眶都红了,她才是那个最依依不舍的。
“都到河西了。说那些粉饰太平的话有什么意思?他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不会介意这个。”剑客说,“我是真心希望你能平安地活下来,咱们来日再比几回。”
“好。”赵野爽快应下,而后伸手接过那面用五十炼制作出来的护心镜。
“我也有东西要给你们。”娇娘见状,突然想起什么,起身去木柜里拿。她是一个细心又能关怀旁人的女人,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所以早早地为众人备上了临别时要送的赠礼。
这叫人心里更暖了,更爱这个小家。
“关大哥,我见你练剑,袖口总是磨破,便去街上买了一副牛皮回来。给你做了一对护腕,能把袖口全都扎起来。”章絮手巧,以前又给众人浣衣过衣裳,每个人的身长身量牢记于心。
原本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但这种微乎其微的小事总能在关键时候打动人。
关逸看着那双崭新的皮质护手,脸色是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他一直记得章絮怕自己,又看不惯自己爱杀人,所以后来避免与她独处。这会儿酸得说不上话来。
给梁彦好的是一套极为华贵的衣裳,料子是用他此前给阿和的那对金镯子换的,特别好的料子,一匹就要上万钱。
“夫君说,使者没有使团跟着,身上没底气。我想你是丞相公子出身,怎么也得穿一身华贵的衣裳出使西域。”她想得十分天真,以为出使就像去别人家做客一样,为他准备了这身衣裳,“你是我们大汉的面子,不论里头怎么样,这面子肯定得做足,若是让你穿得破破烂烂去,他们又要狗眼看人低。”
这番话,让公子哥立马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好像母亲送孩子出远门前都会准备这样的东西,都会说这样的一番话。提到母亲,他的心里就会泛起汹涌的波澜。
“换了金手镯还是金簪?”他问得莫名其妙,“你也不戴几个像样的首饰。”
章絮转头看了一眼赵野,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些东西原本就不属于我,换了给自己太浪费,想想还是还给你,你的气质看起来也配,值得的。”
最后是容吉。
她准备的是汉女的衣裙,说来奇怪,一路上坚持要穿匈奴服饰的容吉,在看到这身汉人的服饰时,流露出满目的珍惜。
“姐姐身份特殊,若是大仇得报,能带领呼衍氏重回贵族之位,想来各种宝物是享之不尽,用之不竭。说价值,这东西花不了多少钱,所以我做这身衣裳是给姐姐一个留念。这一路我们同行,并不是南柯一梦,它是真实存在过的。他证明姐姐曾经到过很远很远的远方。”
远方,远方对于女人来说是多么伟大的一个词。她们往往要交付数倍的辛苦才能抵达终点。
“若是有朝一日,我能夺回呼衍氏的领土,我一定会在毗邻河西的地方开一个市集,邀请妹妹一同前往,看看我们匈奴的吃穿用具都是何模样,带你去看更远的远方。”呼衍容吉对她许下诺言。
远方会吸引每一个正在途中的人。
章絮何其幸运能遇上这么一群人,能把那样弱小的她带到这么远的地方。
“一言为定。我们说好了,等尘埃落定之后,再回到这个地方重聚。”
“好。”众人举杯,一同定下要再次相见的誓言。
但也许,不会有再见的机会。
世事总是难料的,梁彦好忽然记起老酒与夫人的约定,于醉酒时偷偷同赵野说,“若我们死了。你心里清楚的,除了章娘子,我们这些人都有可能会死。”
糙汉何尝不懂呢,他酒红着脸,轻声细语地与他说,“我娘子只是希望你们心里能有一个牵挂。”
“她不是不让你们死。”说完笑了几声,解释,“她还没那么霸道。”
“她是个特别好的女人。她担心你们前路太难,太痛苦,也许会摧毁你们的意志,所以才做这些事情给你们心里留个念想。”他说着说着,又回头看了看关逸与容吉,继续道,“实在不行,就黄泉路上再见嘛,都别喝孟婆汤,在奈何桥前等着。我们耐心的等娘子来,让她来得慢点。”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梁彦好自然不会再自讨没趣,只摇着脑袋叮嘱道,“好好对她……少让她吃苦,努努力,陪她一起活下去,我不想在黄泉路上看到你。”
每个人心里都装满了善良。
——
该说的话,要说的话,就是这些了。
他们等章絮喝醉了,被赵野扶上床,便一声招呼也不打地出发上路了。
三人赶到关口时天方亮,路上无行人,也没可能让须卜滑勤的人知道。这样才安全,在乱世中,越隐秘就越安全。
——
而他们的生活,彻底安宁下来。两个大人,三个孩子,成为一个安稳的小家。
梁遂梁从没有多问父母的事情,问了得到的答案也只是“去了一个有点远的地方”。远,到底是多远?他们不会知道。再加上他们年纪小,忘性大,就是他们刚走的前半个月,会天天趴在门口望,时间再长一点,就知道他们被托付给赵野夫妇了。开始学着给他们当孩子。
给他们当孩子也没什么不好,平日里只要陪妹妹玩就行了。阿和大了之后,偏爱哭闹,章絮脱不了手,一离开便要哭。但如果有两个哥哥陪着,阿和就会开心许多,不那么要粘着母亲了。
能稍微走远一点,她便要去看屋子的选址。他们以屯边百姓的身份在酒泉落了户籍,听负责的官员说,今年只有不到十户人家入户,是一年比一年少。少也有少的好处,就比如,建屋子的地不要钱,选好了直接建就行。
思来想去,章絮最终选在了一个地势还算高的斜坡上,想自己每日一推门便能看到广袤的田地,心情不知道能有多好。
在她选住址的这段时间,赵野去找了去年离队时看重他的那名曲长。所幸曲长人还在,也记得他,欢迎他回来,没让他从小卒开始,而是回了属国骑射营当一名队率。
他在骑射营很受欢迎,之前接连射杀须卜滑勤七位副手的事迹早在营房内传了个遍。实在话,营房里有这种有才之士,对大家来说都是一种鼓舞,上战场时能多几分胜算。
营房里同袍们听说他要在酒泉安家,一个赛一个热情。以前相熟的,听说他如今已娶妻生子,更是积极,说不能让妻子等太久,便帮他建新屋。
三间一院,这么重的活儿,全让赵野一个人干,怎么也要半年。结果一群人蜂拥而上,不出二十日便筑成了,夯土墙、木梁、茅草屋顶。他们只需花钱添置几样家具便可。
收工那日,章絮搬了张草席,席地而坐,仰着头一遍又一遍打量这个属于她的新屋子。虽然不是最好的,也许起风了门窗会响,也许下雨了屋顶会漏。但眼下在完全陌生的地方,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得到它,就是最好的。
“等我们有了下一个孩子,再换大屋子吧。”她有模有样地憧憬着,“我会把它布置成这世上最好的家。”
家,有喜爱的人,有一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就是家。
赵野也喜欢家,娘子就是他的家。【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