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归迟》 1、归乡 从酒泉郡走回来,赵野只用了三个月,是日不休夜也不休。累了就瘫在地上睡,渴了就去河边掬水,饿了就上山打猎。好像这样听下来,走这一路没什么难度,其实不然,当年从这儿走到酒泉郡,他用了整整八个月。 这回归乡,是因为他的服役期满了,他又不愿意转为正规军。 和那些战死在河西的兄弟不同,他赵野,无父无母,无兄无姊,无弟无妹,孤魂野鬼,三年前被征兵的官爷抓去时就无人在意,现在活着从战场上走下来自然也无人惦记。 原本他没想着回来,只是临别的时候得了一个任务。他得帮好兄弟杜皓送回遗物和抚恤金。才有了这回匆匆出行。 过了前面的那座山头就到虢县。 他已有几天没洗澡,浑身都是汗臭味,邋里邋遢的,别说人了,就是和他玩得好的山狐狸,也要嫌他。 按理来说,他应该先去河里冲洗一番再上杜家的门。可他背着包裹,思来想去,觉着杜皓既然能在沙场上日夜思念家人,那家人肯定也在日夜思念着他,自己若是打扮得太整齐,反倒显得对此事不重视,招人怨。 于是赵野决定直接上他家。 他用袖子揩了一把脸上的汗,念着杜皓生前说过的那句口诀下山寻找门户。 “过了西风桥,看见岸边那块描了两个红字儿的界碑石,往北走,走个大概三五百步,就能看见两棵长在一块儿的梧桐。绕过这棵梧桐树往东,林子里隐隐约约便生出一条路,这条路的尽头就是我家。” 界碑石,还在那儿。他走上前,满心欢喜地绕着它转了两圈,还伸手拍了拍它,像同许久未见的老友重逢。 两棵梧桐树,缠得也许比之前更紧了。赵野不禁想。但他之前不住在这边的山上,不了解这两棵树的前世今生,于是弯腰从脚边的小草中折了朵花,插在攀附于梧桐枝干的地锦怀里。 幽森小路,眼睛但凡不好使就瞧不出来。赵野不确定,走到哪里就将小路两边的杂草踩折,两三脚就给这里踩出一条羊肠小道。 等他这么一路踩一路挪地走到杜家门口,就听见那声能掐出水儿的问话,“你谁?上我家来做什么?” 是真水灵的语腔,他在山里、丛林、大漠、丘陵、草地、河边都没听过。所以顷刻间就被对方吸引,连忙转头,看见了章絮。 天,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眼神发痴,直愣愣地呆住了。 赵野什么时候离女人最近?还得是半年前晚上歇息在营地里听他们吹牛的时候。那些男人们吹起牛逼,一个比一个夸张。 这家兄弟先说自己与娘子是在七夕灯会上结识的。说娘子真美,满街的红灯笼将她的脸庞染上了色,一盏盏灯,久久不灭,他就是死了都忘不了。那家兄弟就介绍自己在江南水乡找过的女倌。说肥环燕瘦、轻歌曼舞,想要什么式样儿的都能寻见。 每个人都得说,这是一群大男人没事儿干打发时间的乐子。除了他。 酒席上总要听这种话,“你不是吧赵野,五大三粗的,九尺三,没摸过女人,走出去不招人笑话。” 赵野不在意的,他即不知道自己的爹是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娘是谁,也许是猪,也许是马,也许是牛,也许是熊。你要问他母猪、母马、母牛、母熊什么样儿,他能滔滔不绝说上三天,可要问女人,他只说,“兄弟这我真不知道。我先听你们说,等你们把这天下女人都介绍了一遍,我就知道我喜欢的女人是什么样儿的。” 他就听,认认真真的。也听杜皓说。 杜皓是个老实人,有关自家娘子的事情从不当人面说,每回实在想了,就窝在木塌上,用手拍他,跟讲故事一样轻轻地说给他听。 “不瞒兄弟,我家娘子,是我们那儿最好看的美人。” 每个人都说自己的心上人最美,赵野早听腻了,不以为意,答,“从你们嘴里就别想听见一个长得难看的。” 杜皓不搭他,望着帐篷外的夜空,看着星星、月亮,又说,“她的身子也软……兄弟我不跟你说浑话,我是真心实意的,我娘子就跟天上来的仙女儿一样,我是想碰怕碰坏了,想看怕看化了。” 赵野望着杜皓的痴人模样,浮想联翩,一会儿想到了山上偶尔长出来的几株野棉花,一会儿记起了从树干上逮下来的野猫。它们也都是软绵绵的。 “真有那么软么?”一回两回当他打诳,总这么说,那肯定就是真的,“皓子,这么美的娘子,你不怕她一个人在家危险,万一有什么心术不干净的。” 杜皓信誓旦旦,“我娘子可聪明着呢,知道怎么防贼。且我和娘子许下过誓言,不到死了,永不分离。等我三年期满,满载而归,肯定请赵兄去我家吃饭,见见我娘子。” 他有时候真挺羡慕的,会望着天空想,想…… “官人?我问你话呢,你是路过的旅行人么?我家地处偏僻,很少有人上这儿来。”章絮抱着衣裳从河边走来,语气轻快,面容和善,只是眼里掺杂了几分戒备。 赵野一摇头,回了神,觉得一直盯着人家看怪不好意思的,干脆抬手挠了挠脑袋,解释道,“我叫赵野,从河西来,找杜皓的家人。” 章絮愣了愣,听见夫君的名字,以为听错了。等她盯着赵野看了几眼,才反应过来来人说的什么,顿时喜上眉梢,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更多眼,越看越兴奋,像是要从他身上看出另外一人,最后扬头指了指院门,邀请道,“是给我家杜哥送信来的么?快请,这一路舟车劳顿的,官人也没好生休息,我去给你倒碗水。” “诶……弟妹,不……”他没想到杜家长待,毕竟带回来的也不是什么好事儿,便踩在几棵已经倒伏的杂草上,犹豫道,“要不我就在这儿说吧。” “这怎么行,你不进屋就是不给我夫君面子。”章絮热情好客,干脆把洗衣盆放在栅栏上,将院门大开,接着放下手里东西走上前,想将他身上的物件全拿下来。 “别,你别动,我身上脏,臭烘烘的。”他抓着包袱往后退了一步,后悔了,心想自己就该洗了澡再来。谁让他这种糙人,看章絮一眼都叫玷污。 “脏不怕,我等会儿给你烧桶热水,你就在咱家洗了。咱们这地方啊,偏僻得很,没个几里地找不到别家,杜哥特意选的,怕不懂事的人闯进来。”她边说边笑,领着他进了厅堂,高声冲着屋里的婆婆喊,“娘!娘你快出来,看看谁来了。” 冷清的屋子忽然热闹起来。有女人走动搬拿器皿的声音,有长着询问来人的声音,有章絮叽叽喳喳解释情况的声音,也有赵野于心不安的声音。 心跳声,砰砰砰的,怕说了实话给人轰出来。 所以他挺得像块儿板,站在原处一动不动,心里不安分,特别是听见各种交杂在一起的动静,浑身刺挠,两只眼睛直往墙缝里钻。 还是章絮活络,看出来他神情有些古怪,说不上高兴又说不上难过的,几回欲言又止,察觉他嘴里要说的可能没什么好事,便用家里唯一的大杯给他斟了碗茶,偷偷问,“杜哥是出了什么事么?才要你一个人来。” 赵野跟着她走到一个板凳前坐下,顾左右而言他,“杜兄弟的母亲身体可好?我怕她受惊吓。” 闻言,章絮的动作一顿,原先挂在脸上的笑容倏忽散了,神情渐显凝重。但碍于外人在,只叫人看出来睫毛的轻微颤动,“官人有什么便说什么吧,娘身边还有我呢。” 男人抬头瞧了她一眼,像欣赏一盆花,没说话,只抿着嘴猛吞几口凉茶。 可这一直耽误也不是事儿。赵野被她们盯得羞愧,低着头便道,“你家杜兄弟是个大人物。虽然力气不大、能使的武器没几样、头脑也不算太灵光,但为人实在、仗义!”他把肚子里能说的话全都搜刮出来,可劲儿歌颂杜皓的好,“我们队伍里的兄弟都喜欢他。” 杜母听了,是又开心又感动,两眼泫然泪下,拉着儿媳的手就是一阵安慰,看模样像在说,‘我儿明年年尾便能回来了,咱娘俩的苦日子到头了’。 谁料,赵野一句没停,盯着那地上的一个小土坑就把实话全抖搂出来,“只是,只是三月前,杜兄弟在十三营巡逻时,被南下的匈奴骑兵踏碎,身子分成了好几截,还没见到军医就咽了气……” “你说什么?”杜母脸色一变,急得从座位上站起来,往前快走了两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章絮的一张小脸顿时雪白,走至杜母身边站着,柔弱地,搀扶着婆婆的上臂。 “杜兄弟死了,没办法活着回来,就是尸首也不能。人是我亲手葬的,碑是我亲自立的,位置就在祁连山山南山脚下。这儿是抚恤金五千钱,杜兄弟一年攒下来的生活费六千钱,还有弟兄们拿出来给家人的两千钱,你们拿去用吧。”他伸手将行囊里面的在钱庄那边兑好的银票拿出来摆在桌上。 没说错,那张纸上清清楚楚写着“五铢钱一万三千整”。 “啊……天呐,我的儿啊!”杜母当下便痛哭起来,腿脚一软跪坐到地上,两行眼泪顺着面颊流,“呜呜啊……你怎么能把我丢下,你要我和絮儿怎么活呀!”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兄弟的家人,也是唯一一次能有机会见到兄弟的家人。只是没想到话没说上两句,还没来得及分享更多有关于他们在营地里发生的故事,对方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赵野抿着唇也跟着站起来,想搀扶,又闻到身上的味儿,最后只好来回磨搓自己的破落袖子。听不下去。他觉得死一个人没那么惨,毕竟他在营房三年,光是好兄弟就换了五六百。每次谁死了,大家伙儿心里想的,无非是‘埋在哪儿,遗物谁拿着,钱要送多少,谁负责把消息带回家’。他觉得死亡真是一件稀松平常,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谁知道杜皓的家人会伤心成这样。 “婶娘……”他嘴巴笨,闷着嘴去看章絮,生怕她也哭,她也伤心到悲痛欲绝、捶胸顿足。 章絮察觉到他的关心,不动声色地吸了吸鼻子,抬头回看他,给他一个“我没事”的安慰眼神,接着一声不吭,像大人似的,伸手轻拍婆婆的背,又取来巾帕给她擦上,体面地撑住了整个场子。 既然她能收拾,赵野就没理由继续待了,他回身走到桌案边,准备拿上东西就走。 谁知道听见章絮暗含歉意的话,“官人留步,洗个澡换身衣裳再走吧。这一路辛苦,能活着回来实在幸运。等洗漱干净再去见家人吧,他们肯定很期待。还请您别推脱,我们家穷,拿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只能简单招待官人一番。” 他原本不想答应的,赖人家家里招人烦。毕竟他自小了各种人嫌弃他的话,譬如,‘你真多余’、‘谁摊上你才是倒大霉’、‘懂不懂规矩,果然没爹妈教养的就是没规矩’…… 可章絮居然还挤出了笑容来看他,像是真的为他活着从沙场上回来而高兴那般,把他视作不一般的大英雄。 不是,他可是赵野,无父无母,无兄无姊,无弟无妹,孤魂野鬼,是生是死,无人在意。他怎么好意思得到这样……这样美的女人的称赞。 “多谢……多谢款待,那我……那我洗完再走。”他嘴被绊住了,结巴,心想着还能看章絮一会儿,一饱眼福,就忍不住笑。 可眼神一转,又望见了杜母脸上的泪,不敢心猿意马了,肃穆地站着,或者把杯子里的茶水全喝完,等她们娘俩把心里的委屈全都说一遍。说去年收成不好,地里收不上粮食,忍饿忍了大半年,说别人侵占田地也无处伸张,说官府原本要给的体贴至今还未到手,说深深的爱啊,说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像杜皓一样听着。是的,他像杜皓一样地听着,听见了原本要说给杜皓听的每一句话。又在杜母挣扎着要上来看他的时候,彻底变成了杜皓。 难怪曲长说,他们这些个兵都是一个名字,一个模样。他那时候听不懂,想着,大家都有名字,样貌各不相同,凭啥一样。 现在是彻底懂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2、鸡蛋 杜母哭累了被章絮搀进屋里,进屋前还拿上了他带回来的一顶毡帽,是杜皓的。 其实杜皓遗物不少,衣服、靴子、两件特意买给章絮,西域那边胡女才穿的长裙,和一些跟着营房里会认字儿的秀才学写的书信……可能还有更多。但他又不是杜皓,哪里分得清楚那些鸡零狗碎的东西都干什么用。所以只拿了两三样放进背包里。或者说的更准确一些,他的包袱里绝大多数都是给杜皓带的东西,这会儿全拿出来,那么大个包裹就只剩一层皮。而剩下那些赵野拿不了的,只能给他埋进的坟冢里。 当时收拾的时候,他还真不觉得这些东西少。他甚至觉得自己仗义极了,哪有像他这样的好兄弟。可他现在看见那堆遗物一人拿个两样就没了时,又觉得自己带少了。 “官人,还不知道你的名姓。我真是无礼。”章絮眼睛大抵是红的,鼻头也跟着红,看起来像只受伤的松鼠,“把你晾在这里这样久,还请你谅解。” 女人从房里拿出一整套新衣裳,一看就是男人的,杜皓的。 他和杜皓身长不同,这身指定不合适,但他没带一套衣裳回来。如今能有换替的,他不知道多开心,看着女人就是笑。 说起来好像挺遭人嫌弃的,但他们常年行军在外,荒郊野岭,哪有那么干净的事情。他回乡这一路上到了身上痒了要清洗的时候,都是直接跳进河里,再生堆火把人和衣服一同烤干。如此干湿交替。 自然衣服上留有一股馊了的味道,但他察觉不到。他早与这些浑然一体。 “没事儿,我了解,情况特殊。我叫赵野,弟妹喊我赵哥就成。”他傻乐,像流浪的野兽无意进了别人家那样,又拘谨又激动。伸手接衣裳的时候,他甚至看见了章絮两只纤柔的小手,又白又软的,要他心跳没忍住漏跳了几下。 真美。真美。真美。意犹未尽。 “好,也不知道赵哥用不用得惯热水,我只备了两桶。”女人边说边领着他往柴房去。 两人前往柴房途中路过一处不完整的土墙,她看见了,面红了几分,又添上三分窘迫,凝笑道,“家里不算富裕,让赵哥见笑了。” “没那么多规矩,弟妹别想这些。我成天在野外带着的,有干净水都奢侈得不得了,更别说热水了。我这心里满足得很。”他摆摆手,一张脸涨得红,心里实在不好意思,更添道,“这墙,弟妹若是不嫌弃,我过两天来给你们糊上,肯定弄得干净漂亮。” “好嘞,多谢赵哥。”她含蓄地笑,伸手推开柴房的门,请他进去。 柴房里水汽氤氲,像寅时的山间,像人间仙境。没夸张,赵野第一次在人家家里见到这样多的水汽,有些痴了,连带着领着他置身于水汽中的章絮,也觉得格外迷人。 他从没见过这样美的女人。赵野脱衣解带的时候,满脑子都是这句话。他从没见过这样美的女人。 先说那身段。天呐,不是成心往那方面去,正如杜皓所言,不是成心要想混蛋事,实在是见到她就憋不住下身那股子劲儿,肯定是软的,要比他摸过的所有野猫都柔软、婀娜,要他忍不住往肚子里咽气儿,咽吞不干净的涎水。 再说那张脸,那张比曲长帐篷里挂在墙上、也不知道是谁人送的仕女图上的女子还要美丽的脸庞。他抓着汗巾闭着眼睛仔细地想。柳叶眉,樱桃小嘴,两只眼睛亮澄澄的,比他见过的每一颗星子都要亮。真是要他疯了,真是……真是勾人的妖精。 还有那副勾人心魂的嗓子,那嗓子,比站在他们营地门口卖唱的歌女、妓-女、胡女都要让人心旷神怡,像百灵鸟,不,比百灵鸟还要美妙,婉转的,绮丽的。 啊!他想起来了,就像漠北的横笛,细而不尖,长而不利。 这时候他又想说了,杜皓实在是太谦虚。别人都可劲儿的吹自己心上人有多好,有多美,恨不得说成天上人间只这一回那般珍贵,就他老实,嘴笨,连弟妹百分之一的美都没说出来。 “还好走了这一遭。”他抓起汗巾又在肩上擦了擦,感慨,“赵野,还好你走了这一遭。” —— 等他用了大半个时辰,仔仔细细将身上的皴搓洗干净,那头厨房的饭菜就做好了。站在老远都能闻见香味儿,他可太久没吃过正经的饭菜了,便忍不住凑近,像尊门神,站在窗门外琢磨章絮做的美食。 许是太热,她将袖子挽了起来,挽高,露出两节素白似藕节般的手臂。 女人正往主屋端饭呢,看见他了,热情开口,“赵哥,快去桌上等着吧,我马上就来。” 他点头,又憨笑了两声,活像个没主意的木头人,一举一动都想听章絮的使唤。 再说吃饭,吃饭其实没什么好说的,毕竟桌上只摆了一素一荤一碟咸菜。这份量,对于他这种男人来说,不过刚够填饱肚子。 真正应该说的,是章絮额外给他做的那碗鸡蛋汤。用滚水做底,撒上一把砂糖,再打五六个整蛋。最营养,最简单,也最珍贵。 赵野早看出来了,杜家只有一只母鸡,那母鸡,有些年头了,没法儿整天下蛋,跟猜谜似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从屁股后面掉出一个来。所以说得感动些,这一碗就是杜家几近半月的吃蛋量。 “这……”他看着那碗蛋,再看看自己碗里成山高的白米饭,又看了眼章絮还有杜母碗里的连半碗也说不上的粗粮,顿时觉得哪里不舒服,开口,“这碗蛋,咱们一起分了吧。” 章絮没接话,抬头去看杜母。杜母看了眼他,有些没劲儿地说,“只是饿一顿的事情,你们在那边不知道饿过多少顿……赵兄弟,就当帮我一个忙,替我家杜皓吃了吧。” “他一年多前出门时吃了一碗,说好吃,回来的那天也要再吃。”杜母说着说着,扭过身子往边上揩了把泪,哽咽道,“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家里就一直囤着一碗鸡蛋汤的用量。” “正好你来了……以后也不用再囤了。” 闻言,他瞬间明白了,他还得当一回杜皓。这其实不是坏事儿,毕竟才知道死讯就热情款待他,笑着,不合适。 赵野扯了个不算好看的笑,许是想起了驻守酒泉时发生的事儿,抱着那碗蛋边大口吃起来边含糊地说起话,“婶娘要是不介意,我给你说几件杜兄弟的事儿。” 这才是要有人活着从沙场上走下来的意义,得有人记得营地的欢笑与热闹,记下来,说给懂的人听。 “不介意,你愿意告诉我们,我这心里可高兴了。”杜母回。 “一年多前,杜兄弟刚去营房的时候,正是我给当班。我那会儿刚当上屯长,可兴奋了,赶巧,他又是我收的第一个兵儿。所以我把这事儿记得清楚。” “我们那营房呢,一共几十个班儿,各有各的规矩。我的规矩呢,我自小饿惯了,就爱吃,所以我琢磨着,无论谁来我手底下当兵,都得给我饱餐一顿。” “于是到了夜里,我便问杜兄弟。我说,鸡牛马羊,除了水里游的,但凡能在酒泉看见的活物,我都有办法弄回来给你打打牙祭。”男人说这话时,十分豪爽,爽快,大手一挥,仿佛再现当时的场景。 章絮绕有兴致地听,边听边往嘴里塞了两勺热水冲的玉米面糊。 “你说这事儿它放在别人身上,肯定要我好几两银子,就杜兄弟实在,抱着刚发的碗,陶碗,说要一份能把这只碗装满的糖水鸡蛋。”男人说着,用两只手比了个口径三四寸的圆,告诉听故事的两人,那只碗是什么模样。 “我……我心想,这怕不是个傻子吧……大好的便宜也不知道占……” 赵野说了一半儿,胸口就突然堵住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一口气吞了整蛋噎住了,总之,胸口狠狠地堵住了,要他说不出话,红了眼眶。 “赵哥你别急,慢慢吃。”章絮看见他憋红的一张脸,看见他将右手握成拳,狠狠在胸口处敲击了几下,干脆起身,伸手给他拍了拍背,又道,“时间还长,慢慢说。” “诶,谢谢弟妹。”赵野咽了口气,端着碗喝了两口甜汤,又随便地抹了把眼角,自责道,“我那时候哪里知道,我以为他太老实了,还一个劲儿的骂他榆木脑袋,我真是……我这张嘴真是贱。” “赵兄弟不必自责,不知者不怪,想来有你这样的人当屯长,我儿肯定备受关照。”杜母见他这样伤心,给他夹了两块肉,安慰道,“我家杜皓呀,确实脑袋笨,你也没说错,他一直都是这样的,空有一身蛮力。” 他不认,用力摇了摇头,闷着声答,“杜兄弟是我当屯长带过的最卖力的兵。军营里嘛,自然是什么人都有,有上进的也有不上进的……主要是那皇帝胆小如鼠,兄弟们不愿意给他卖这条命,都想着苟,捱过这三年,活着回来。只有杜兄弟不同,他闲来无事和我说,他家里穷,他没法儿不努力,他想建立一番功名,带着母亲和娘子住县里的大屋子。” 这话肯定催人泪下,杜母一听又捂着嘴呜咽了几声。 章絮却始终没掉成型的眼泪,体面着,只在眼角眉梢浮现一丝淡淡的愁容。 赵野无意瞥见她的时候,忍不住想,这女人到底是坚强还是喜怒不形于色。不哭倒好,他要是看见美人落泪,肯定会心疼。 他定了心,把话接着说下去,“可刀剑无眼,战场上,死的往往是不要命、最拼命的。若是杜兄弟看见匈奴人来的时候找处地方隐蔽起来,也不至于丧命……反倒是,反倒是叫我这种人活着回来了……” 话说了一半,说不下去。也许今天之前,他根本不懂战场上拼命究竟是为什么,有什么人什么事儿值得人这样舍生忘死。正所谓好死不如赖活着。 突然就羞愧了,羞愧难当。活像一个逃兵。 “赵哥别这样说。”坐在他对面的章絮忽然开口,温和道,“话才不该这样说。” “杜哥拼命,不论为了谁,是生是死,都好,该夸。赵哥同样拼过命,不论为了谁,是生是死,也好,得夸。我想,没有哪一个士卒就是该死的,没有哪一个人的死亡会因为牺牲变得比战友更伟大。你能活着回来,就说明我们大汉多胜了他们一个人头。我们活着的士兵越多,就证明我们胜得越多。这样好的事情,不该叫人难过,叫人自负,多少得骄傲地笑着。” “是不是,娘。”女人也伸手,给他夹了两块大肉,堆放在那碗如山一般高的白饭顶端。 像给他插了块旗帜,莫名其妙在他心头上插了块旗帜。 真是……什么话。 他胸口各种各样的疲倦、杂七杂八的心思,到这一刻突然洗净,澄澈得不成样子,要他眼眶突然滚出几颗泪,无声无息的,掉进成山的白饭里。他大口吃进嘴里,咸的,他吃进嘴里,甜的,暖进心窝里。 肯定没有人和他说过这种话,哪有人在意他的死活,自从收留他的那位隐居老人离世后就没人再把他当自己人。 还好走了这一遭,还好他最闲适,从曲长手里接下了这件差事。他想。还好走了这一遭。 “是。”杜母见他这么一个大男人说掉眼泪就掉眼泪,也难受了,像看见自己的孩子那样,慈祥的,开口安慰,劝慰,“赵兄弟,这一路辛苦你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3、二嫁 吃饭,把桌上能吃的都装进肚子里。还不够。他不得已收了杜家半块过年腌制的腊肉和一小坛泡菜才能从那道栅栏里走出来。 章絮要送他。他不舍得,他想,这样的美人孤身在外太危险,所以摇着头催她赶紧进屋,自己则站在门外一直看着,直到目送女人进了屋,听见门后门栓被插紧的声音,才能放心地离开。 是的,离开。不是离开杜家,而是离开虢县。这个他自小生长的地方。 同寻常对出生地抱有深厚感情的人们不一样,他对虢县没多少感情,甚至还有些讨厌。因为在他们常说的关中话里,虢县就是“鬼县”。大抵是传了几百年的传言,说这里总闹鬼,古怪事儿多。导致大人小孩儿平日里都不爱出门,还一心觉得荒郊野岭、荒无人烟的地方只要有人的痕迹那肯定就是撞见鬼了。 那时候他还小,七八岁,不怎么和县里的打交道,不会说几句关中话,不懂大家脑袋里都有的这件所谓常识。所以每次下山被樵夫、捕蛇户无意撞见时,都会被莫名其妙的攻击,有时候是言语,有时候是土块,有时候是随身的木棒。 这样时间一久,他就厌恶起虢县了,只想着逃,远走他乡。 可他正琢磨眼下是先去南边的益州还是东边的司州时,忽然瞥见倒映在窗纸上女人窈窕的身影。 她正掌着灯,把灯放在桌上。此时灯火飘摇,影子也跟着晃,别有一番风味,终于彻彻底底地吸引住了他。 不知道她在做什么。赵野只见过营地里原先是书生的会点灯夜读,所以猜,章絮是个能认字的姑娘。 赵野不识字,没人教他,是不折不扣的文盲,但他格外喜欢读书人。他觉得读书人说话做事都体面、精致、仔细,不像自己,毛手毛脚。如此一想,便更喜欢章絮了,直白地盯着那抹朦胧的背影痴看。 还要走么? 他突然生了迟疑,他不确定,下意识将这间隐匿在丛林中的小院前后打量好几眼。忽然,看见看见墙上的破损,大喜,安静地笑了好几声,盘旋在原地来回转了几圈。 怎么走,不走了。还要给她砌墙。他想,就算与她萍水相逢,就算此生不复见,日后也还能与她多见几面。这件事儿叫他喜不自胜。 于是他弯腰,将刚才拒绝不了的腊肉和咸菜放进栅栏里,使其安安稳稳靠着木桩,接着用手敲敲,告诉给屋里人听。 “婶娘,弟妹,我走了,东西你们拿回去。我过两天再来!”说完,赵野转身往山林深处走去,身姿潇洒的,自在的,不过几步远,就彻底隐匿在草木中。 —— 但章絮没能见上赵野第二面。 汉时女人大多依靠男人生活,出嫁之前跟着父亲,出嫁之后跟着夫君,生儿子之后就得跟着儿子。这是隐形的社会规则。 可杜皓离开的时候,他们才新婚半月,没亲热过几回。章絮自然也没给他留下孩子。 汉时好战,缺钱缺人缺壮丁,这样年轻的女人肯定是要再嫁的,要跟着男人,要为这个帝国繁育更多的士兵。 所以第二日一早,婆婆拉着她说了几句体己话,又塞了能拿出来的银钱,就带着她上府衙退改户籍,还她自由身。 人死如灯灭。她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也没有拒绝的权利。女人只红着眼睛看了眼生活了一年多的茅屋,不发一语,十分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毫不留恋地于当日便收好包袱回了娘家。 章絮是商户的女儿,可家里不比杜家富裕多少,所以在多一个人头多一份负担的情况下,娘家没多待见她。章絮早知道会是如此。毕竟汉朝各种赋税里,人头税最重,成人每人每年就得交一算(120钱),再加上朝廷对未婚女子强征高税以鼓励生育,这会儿合离回家,给到家里就是远超平常的压力。 她今年十七了,已经到了朝廷界定的第二个缴税等级,若是坚持未婚不嫁人,再过一月便要给官家交两算的税金(240钱)。 她哪儿有这么多的钱,去年歉收那样厉害,光是忍饥挨饿就受了小半年,哪儿有余粮。 所以住家的第三日,母亲见她精神头稍微好些,便来问,县东的木匠如何,今日干脆上街去瞧瞧,若是不满意明日就去看对街卖猪肉的,总要嫁人,别那样挑剔,只要能给她把人头税交上,能不叫她饿肚子,是什么人都行。 母亲说的不错,生逢不太平的时代,她哪有选择权。 “我心里清楚的,只是刚知道杜哥死讯,有些难受……母亲早些歇息吧。我肯定不要您担心。明日一早我就去瞧瞧那木匠……若是看不中,下午便去屠肉户那里。”章絮边说边从柜子里取出尘封已久的旧被子,铺开来放在竹床上。 “这才是好孩子。”母亲上前给了她一个拥抱,安慰她一切都会过去的,日子再难也要往后过。 其实说起来有些唏嘘,女儿嫁出去后,对于娘家来说就是外人,家里不给她留足够的生活空间是常有的事情。正如这几天,章絮只能一个人睡在临时收拾出来的杂物间里。 所以别说想不想得起赵野了,她这会儿拥着发霉的被子,躲在被窝里难受地落泪时,根本不知道未来要怎么办。大脑乱糟糟的,胸口只有恐惧、担心和慌张。 —— 汉时虽然敦促妇女再嫁,对应社会上的风气也相对开放和温和,但到底不是新嫁,许多事情都不能像初嫁那样谨慎和理想。其一,如果不是娘家家底厚实,二嫁几乎很难寻到良人,相配的多是年龄大、待人不体贴不温柔的单身汉或者死了好几任妻子、脾气古怪、难以相处的。其二,再嫁很少举办正式且隆重的婚礼,毕竟男女双方都是不富裕的底层人民。运气好点的,请个轿子抬回去,运气差点的,盖上盖头自己走回家。 说到底,二嫁就是门生意。男人寻找能繁衍的工具,女人寻找能依靠的饭碗,大家不谈感情,各取所需。 咱们先说木匠,因为木匠听起来干净,相较屠肉户,手里没碰太多脏东西。 那时汉民族还处在小农经济的阶段,绝大多数百姓干的都是种地收粟的活儿,能靠这种相对有技术门槛的手艺活命的,手上都有别人学不来的东西,多为祖上单传,生活富裕,为人傲气。 章絮出门前觉得此人会是她最好的选择,于是大清早起来梳洗打扮,挽高髻、戴铜钗、描愁眉、化啼妆,问姊妹借了新买的高腰襦裙。她甚至担心自己贸然前往太莽撞,还在进店前往隔壁家铁匠铺子里看了看,同对方打探木匠的情况。 木匠什么都好,唯独脾气古怪。要说哪里古怪,铁匠放下手中的铸铁块,望着她左思右想,最后模糊不清地和她说,“说什么都不合适,你去看了便知。我只劝姑娘切莫病急乱投医。” 这是很正常事情,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选得样样都好的郎君,几乎天方夜谭。所以她谦逊地笑了笑,只把对方的缺点看成人生道路上必须要克服的难题。 木匠今日正巧空闲,一个人坐在店里刨直板,见她来了,突然抬头看她,热情地问,“姑娘你要定做什么?是妆匣还是柜子。我这里什么木料都有,只要你付得起银钱。” 她环顾四周,看见比家里两三个屋子加一块儿还要大的店面,心中不禁一喜,答,“我既不做妆匣也不打衣柜。今日来,是想问店家是否有妻室,是否愿意娶我为妻。” 章絮表情淡淡的,鼓起勇气,开口就是开门见山,“我夫君几月前死在了河西,如今得闻死讯,生了二嫁之心。” 木匠整日坐在店里,阴沉着,孤僻又淫邪。眼下听见这女子上门自卖自夸,邪笑一声干脆眯起眼看她,心想,此女虽面容姣好、身姿绰约,但肯定不是从做正经买卖的人家出来,娶这样的女人当妻子,几条街外的都要笑话他。 于是边应和边敷衍,问,“我娶妻为的是暖床和生子。那我问你,你是床上功夫高超还是这屁-股肥硕能生养……和前夫有过孩子么?别不是只不会下蛋的公鸡。” 她哪里听得懂铁匠给她的暗示指的是此人内心阴暗,看谁都觉得是肮脏丑恶之人。听完便白了脸,没想到自己这样勇敢的自我举荐居然在旁人眼里是不检点的行为,面上蒙羞。 “你误会了……”章絮红着眼睛要辩解。 可对方才懒得管她怎么想。对方只觉得自己肯定是说中了此女的心事才要她这样气急败坏地忙于辩解,干脆坏笑道,变本加厉,“你要是怕我不信,想证明给我看,也成,我也不是心肠冷漠之人,愿意给姑娘一个机会。你在此等我一炷香的时间,我忙完手上这些,咱们就去后屋。我觉着,一会儿关上门脱了衣服,就什么都清楚了。” 污言秽语,叫人作呕。 章絮气得说不上话,瞪着那阴暗小人看了两眼,心如死灰,心道自己宁可嫁给屠肉户,也不能与这种男人为伍。 也不犹豫,落下一句“我今日说错了话”后,转身,疾步走出了木匠铺子。【你现在阅读的是 】 4、想她 再说屠肉户。 虽然屠肉户逢盛世是普通的猪肉汉,可处在乱世又值荒年,这些人就是隐匿在百姓间的刽子手。一遇大旱,手上多少都得沾人血。所以这样的人杀气重,福气薄,功德浅,难为良配。 章絮从没想过要和这样的男人结亲,所以去的时候心里别扭。一句不问就回家,不好同母亲交待,可万一大着胆子问了,又担心同方才那样惹上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愁容满面。 屠肉户年纪不小,快四十,可以说是站在肉摊儿后亲眼看着住在对街章絮一点点长大的。 她来时正逢街上人少,清闲。他看着章絮一点点走近,站在摊前四下张望,从左手外摆着的猪头看到右肘外卷着的猪尾,开口问,“方才我听你兄长说了,今儿去相亲。不顺利么?怎么看起来不高兴。” 她两只手扣在身前,抬头望着这位从小当叔伯看的中年男人,摇着头,老实答,“不怎么顺利,我和那木匠谁也看不上谁。” 屠肉户爱听实话,爽朗地笑了两声,点了下头,安慰道,“那人生得贱,你不要,做得对。但你娘说的也没错,男人里好苗子都给征兵的领走了,要么死在边关,要么早有妻室,这会儿留下来能给你当男人的,不是才十三四的小兄弟,就是那种不长脸的丑玩意儿。” 她也爱听实话,这会儿听到有人和自己想法相同,有底气了,也松了口气,歪着眼左右瞟了瞟身后的行人,发觉无人在意后,摆正脑袋冲着屠肉户偷笑了两声。 屠肉户虽长得凶,但不是坏人。章絮不讨厌他,但也说不上喜欢他,更提不上能一门心思嫁给他。所以抿了唇,应付任务似的小声问,“我娘让我来问问你,你能把我娶回家么?” “哈!”对方以为自己听错了话,跟看小孩儿一样看着她,有些惊讶,眼神里还带着几分不可思议。 “娶你?除非我脑子被驴踢了。”屠肉户震惊完,爽快扔了手中的砍刀扶着砧板大笑道,“我的好丫头,我娶谁也不能娶你啊,你这岁数都能当我闺女了。你娘也是的……成天在你耳边吹什么风,真是乱点鸳鸯谱。” 她听见这话,禁不住安心几分,可回头望见自家屋门时,又渐生几分荒凉。 母亲出门前已同她把话说死了,要她好好斟酌,“木匠看不上,屠肉户又不答应。你以为自己是什么金凤凰,还有能耐在这里挑挑拣拣。咱们女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嫁个高不成低不就的男人,生养三四个孩子,盼儿成就功名,盼女觅得良婿……这世上哪有第二个杜女婿,絮儿啊,在世为人莫要贪心,好郎君你已经得过一回了。” 于是她又难受起来,问屠肉户,“叔,你不愿意娶我,可你为何也不愿意娶别家的姑娘?我看你孤身一人在这儿站了几十年。” 屠肉户说实话,他盯着桌上的那块猪肝答,“我十几岁的时候,相中过曾经是你邻家的崔三姑娘。可她家看不上我,说我一身猪腥味,成天舞刀,太恶,便将崔三姑娘嫁给了一位穷得叮当响的读书人。” “读书人好啊,考上了功名就能带着她过好日子。”屠肉户成天笑呵呵的,终于在这刻露出些许遗憾,“读书人有什么好的,除了写字儿什么都不会,种不了地,卖不上力气。是你出生第二年的事情,那时候旱了两年,大旱,家里有点存粮的还凑合,没存粮的只能卖儿卖女卖媳妇。” “崔三姑娘命不好,在那年冬天刚到的时候,就变成了一块白净的‘猪肉’。”屠肉户的眼睛还盯着那块鲜红的猪肝,添道,“章四姑娘,过来人劝你,如果能找到一个打心眼喜欢你的,又不会把你卖了的男人,无论你喜不喜欢,美丑贫贱与否,都嫁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可如果找不到,家里又逼迫你去跟那种贱人,还不如死了,免得苦累几年,最后成为我这儿案板上的一块肉,任人挑选,肆意宰割。” “这世道就是这样的,男人的无用总是投射在女人身上。” 她第一次听这个故事。她对男人的认识只在总和三姐吵架的三姐夫身上,在四妹有孕吃胖后就去外面偷腥的四姐夫身上,还在娶了自己就一去不返的杜皓身上。 杜皓就是那打心眼喜欢自己的男人,家里明明不怎么富裕,还用半年的收成来下聘。他也疼爱自己,将自己娶回去后,总小心翼翼,说话轻柔,从不给干重活粗活,也不会像别的农汉那样粗鲁地对待她。 可惜。 “多谢叔,我就先走了,家里还有事。”女人的神情忽然变得惆怅。 章絮的感情总淡淡的,也许是家中父母关系不好的缘故。那时候只身守在家中,记不起多少他的好,月前还一直在想,他怎么还不回来,还不回来。几日前听见他死了的消息,情绪也淡淡的,不相信,觉得指不定人还活着,认错了尸首,或者,来人骗她。 她不明白杜母为何哭得那样伤心,日哭夜也哭,但自己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还能笑,还能……还能转头就去找别的男人。 女人没心思回家,转过身,当着屠肉户的面儿只身往渭河边去了。从前她去杜家走的就是这条路。她记得清楚,五百步往东就到了桥头,桥头沿河往西下,再一百五十步就是那座矗立在河边的界碑石。 界碑石,还立在这里,没有变动过一丝一毫的位置。她怅然若失地走近,下意识用手指轻抚石头上的皱纹,描摹它存在于世愈发悠久的证据。 可是,界碑石啊,你知道么?这世间再无杜皓了。 这世间再无杜皓了。要她这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怎么办。 渭河上忽而起了风,吹乱了河面,也吹皱了她的心,章絮忍了好几日的离人泪终于掉了出来。 —— 赵野没见到章絮,心里空落落的,觉得每日做的事、见的人都无趣。 以前没这种感觉,他以前最多觉得,虽然很多事情没有道理、毫无个根据,但不至于让人心生厌恶。如今却变了,他在杜家附近徘徊了整整三日,突然意识到这世上除了章絮,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他留恋。 今日也是,天刚亮就来了,从东逛到西、从南走到北,也不怕给人遇上。他倒是希望有人给他遇上了,再给章絮通风报信,说他赵野就在这里等。 可谁又认识他,谁又能帮他代为传达心意。 他无言,转过头伸手摸了摸攀在树干上的小虫,只身一人,急促等着,再看日头往西边斜,看着进县采买的妇人不出两个时辰便要往外出,想着今日的希望又要落空。 他不是真的无事可做。他就像是中了邪,把执念落在章絮身上了。前几日还想着,过几日要走,过几日便走。谁知道今日便生了‘不然去县里找份事儿做’的心思。他有长官给的介绍信、证明文书,去县衙找个衙役或者游缴的职位不在话下。或者等到时候攒够了银子,就搬去县里住,说不定能在哪条街上碰见她。 那天去杜家砌墙没见到章絮的时候,他就想问了,弟妹究竟去了哪里?若是回家了,回娘家,大概要几日才回?是不是他在这里不太方便刻意回避?他一点点把墙上的风霜抹平的那个下午想了不知道多少东西。可他不懂规矩,他不懂男人女人相处之间应该要遵守的规矩,不敢轻举妄动。 他们说,女人可娇贵了,又矜持,太突然的接近会吓到她们。他们说,越是好的女人就越要用心对待。他们说了好多,可这会儿仔细回想的时候是一个也记不起来。 赵野有些后悔,心想自己实在离人世太远。 马上就到了要回山的时候。趁这会儿离天黑还两个多时辰,他想回陷阱处瞧瞧,若是陷阱里捕上了黑子,等会儿还能下山找那屠户卖了,换点能用的东西。比如胭脂水粉、女人爱用的金钗银钗。反正他们说过有用的东西都先备上,总有能用上的时候。 —— 正是他胡思乱想、犹豫不决的时候,章絮来了,孤身一人,沿着河岸一路往他这边来。她先是站在桥面上,不知在看什么,接着又往界碑石那边去,用手轻抚,不知在想什么,最后走到了河岸的一块石头边上,坐了下来,默默拭泪。 他眼力极好,隔着几颗梧桐也能一眼看清章絮的神态。再加上他没见过的啼妆。 赵野心里一紧,心道不好,莫不是被别人欺负了,她一个女人只身在外,多不安全,真要他提心吊胆。 男人想她,是真的想她,这会儿看见她哭,又是真的担心她。他远比外表看起来更淳朴、简单,也许其他人会生趁人之危之心,趁势拿下,但他是没有的。 赵野落了地,手忙脚乱地拍干净身上的树叶,又拿走几颗衣服上黏来的蒺藜,朝着她的方向快步走去。 章絮是在赵野快走到的瞧见他的,有些被吓到,因为泪眼朦胧看不真切,以为是歹人,吓得惊叫一声往后坐,从石头上滑坐到了草地中。 “你是谁?!”她匆忙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又用另一只手护住身前,不叫他从上方窥见。 他闻见哭腔,更心疼了,准备弯下身扶她,记不清一丁点他们嘴里总在说的“男女授受不亲”,他笨啊,他心里只想着这样摔一下可疼,摔到他的心上人了。 “弟妹,是我,我是赵野。”男人说完,凑近了,将她搂进怀里,果断地将她从地上拦腰抱起,也不管她答不答应。【你现在阅读的是 】 5、约定 章絮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生猛的男人,像捉小鸡一样把她从地上抓了起来,又能安稳地将她护在怀里。 可她听清楚名字,有些迟疑,忙抬头去看他,心道,赵野?谁是赵野,眼前的这个男人么?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凑上前来?还做这样亲密的举动。 “赵野?”女人说话声音轻声细语的,带着些许迟疑,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见到他就什么都记不起来,明明七八日前才一起同桌吃过饭,光名字就问了三遍,可这回再见,还像初见那般。 而这赵野,又是个糙的,心里不记这些小事,这会儿见她只想,这样的美娇娘,不记得自己也正常,自己算个什么东西,她想不起来,就多答几遍,多见几回,总能留下印象的。 于是他傻呵呵地笑,将她轻柔地放在地上,又舍不得她这样好看的裙子粘上泥土,还伸手给她拍了拍,想把蒲扇,一下一下地扫,再答,“对,是我,赵野,你男人的好兄弟。我们在杜家见过面的,弟妹还给我拿了洗衣,给我烧热水洗澡,我都记着呢。” 赵野。她想起来了,就是那个浑身臭烘烘,用了三个月的时间从河西赶回来的男人。 “你为什么在这里?渭河边不常有人来。”她往后退了两步,知礼守规地抬手,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平静而绝望地说,“我已经同杜哥和离了,若是还有与他相关的事情,你得去杜家找娘说。我没有资格再管这些了。” 赵野听得一头雾水,在他心里,章絮还是兄弟媳妇呢,怎么这会儿撇得干干净净。 “我在河边等你等了五日,还以为你不来了。”他只会说实话,半句虚的都编不出来,“怎么与杜兄弟离了,眼下家住哪里?方便告诉我么,日后也好登门拜访。” “等我?为什么要等我?我与你并无关系。”她今日失望太多回,方才哭得伤心,正难受着,胸口的郁结还没散去,这会儿心里只觉得此人跳出来的时机太恼人,断了她这颗不上不下的心。 他嘴笨,不敢答,怕说了实话招人厌,又见她还吸着鼻子一抽一抽的,情绪不见好,开口关切道,“弟妹哭什么?有人欺负你?我可以帮你揍他。” 揍谁?木匠还是屠肉户,拿刀嫁在他们脖子上,要他们把自己娶了么? 女人凄凉地笑了两声,答,“母亲要我改嫁,最好就是这两天。可我又不是那风尘女,随便往街上一站就能找到愿意娶我的男人。先说那木匠,木匠问我能不能先生了孩子再结亲,一个月的时间我去哪里给他生个孩子来,他能给我交官府多要的那一百二十钱么?再说那屠肉户,岁数是我的两倍,都够当我公爹了,母亲却要我嫁。” 赵野听过这种话,营房兄弟们一直同他说,这世上的女人都得嫁人,无论老少。如果自己死在战场上了,自己的女人就会成为别人的女人。所以,想要自己的女人一直是自己的,就要好好活着,活着从战场上走下来。 “我不想回家了。”她想着想着,又开始掉眼泪,觉得这个困难是无法克服的。没人愿意娶她,可自己若是赖着不结亲,母亲又要成天说教她,不如逃了。她这样想,她便这样说,无比坚定,“赵哥,我想去河西找我的杜哥。” 男人多少被她的话吓了吓,下意识抬头往西北来时的方向看去。河西,这一路过去不知道要用多少时间,她又是个娇滴滴的女人,哪里承受得住这一路的风霜雨雪。 “你男人死了,你去了那里也就是看一座埋了骨灰的空冢,还是我挖的,何必。”他看起来像是真的在替章絮考虑,“过去这一路别说是女人了,就是像我这样强壮的男人也要死三分之一。听话,哭得差不多了就早些回家,我送你。” 她摇头,她流着泪看向赵野,觉得这样的生活已经叫她受够了。还没嫁人的时候待在家里一心一意等着嫁人,嫁了人就闷在屋子里劳心劳力地守家。而他们男人呢,一句不得已的苦衷,就把这几年的勤苦全都丢了下来。是,他们在战场上很辛苦,难道她们待在后方,成天因为家里没有男人而备受地主欺负的时候就轻松了么?难道她们因为赶不上秋收,累死累活还是得两日就要喝一回白粥的时候就轻松了么?她章絮虽然是农家的女儿,虽然活到今日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可命不至于这样贱吧,像块猪肉一样给人挑来挑去。凭什么……凭什么他们说不要就不要,凭什么她没有挑选男人的资格就要得过且过…… “就是死在路上,我也要去。”章絮歪着头,抬手抹了把眼泪,没法不倔强。 赵野的心情有些复杂。看着她那样瘦弱的肩膀,被风一推就倒了,看着她那样可怜的神情,好像说两句重话就要掉眼泪。明明只是这样柔弱的样子,却能说出这样的话。不像是意气用事,不像是意气用事,倒是无路可走,拼搏一击。他曾在战场上见过这样的神情,所以动容了,动容了,想帮她。 他问,“那你怎么去?这一路两千四百里,按照你的脚程,没个一年半载到不了河西。弟妹……不,章姑娘,你有想过这两千四百里路,要怎么过去么?走路?官道还是山路?骑马?身上的盘缠够不够?跟着商队一起?你认识商队的头领么?你能提供什么价值,他们凭什么带你,你都想过么?” 她红着眼睛摇头,诚实道,“我这辈子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杜哥的家里,步行只要一炷香。我不知道两千四百里有多远,我不知道什么叫官道什么是山路,我不会骑马,身上只有偷偷攒下来的五百钱。”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去。我想再去见杜哥一面,我想这辈子哪怕只有一次,可以让我自己做一次决定。我不想嫁给那些我看起来就不喜欢的男人,我不想要成亲之后就要我独守空闺的男人,我不想像个包袱一样,这个人养不起了就丢给那个人。”正因为赵野是她不熟的人,她才能肆无忌惮地将这段时间的不如意一口气倒出,再无顾忌,“赵哥,可能这样的想法在你看来是不值得的,河西那么远,又偏,又正值战乱,甚至……甚至一不小心就要我死在路上。” “可我甘愿死在路上。我章絮哪怕死在路上,也是死在前往河西的路上。没有死在屠户的案板上,没有饿死的贫瘠的茅屋里,不会被爹娘因为交不上的赋税抛弃。” 赵野看着她,认真地看着她,一时间忽然想起了很多人,好多好多人,都是男人,有些还活着,有些已经死了,可带着这样神情的女人,他是第一次见。 “你一个人去?”他随口问。 章絮点了点头,好像眼下就是准备同他告别一样。可她才点完头,就想起他刚才说的那一大堆条件里,自己占优的只有一样。她认识赵野,而赵野也许是整个虢县唯一一个去过河西活着回来的人。于是她猛地摇头,改口,“我不打算一个人去。” 他听见这话,原本垂下的眼眸忽而抬起,好奇似的打量起眼前的女人,问,“那你要和谁一起去?” 章絮没有立刻答话,反倒问他,“你先回答我,你有妻室么?” 赵野就是一孤魂野鬼,才没有这种东西。别提妻室了,就是能让他一起睡觉的女人,他也没有。所以他摇摇头,答,“没有。” “那我和你一起去。赵哥,你能不能带我去河西。我肯定不叫你吃亏,这一路,我给你当媳妇,你想要什么我绝不敷衍。”她说这话不像是假的,感情也好,语气也好,神情也罢,每一样都在告诉他,她真的就是这样想的。 可他摇摇头,想也不想拒绝了,“河西,狗都不去的地方。章姑娘,我若是喜欢那里,就不会费这么大的功夫回来了。”他的口吻里充满了叹息,好似才从那边逃回来。 这是她今天听到的第三个拒绝了。按照常理来说,故事说到这里,她该委顿、气馁、放弃,乖乖听从命运的安排,找个窝在路边的阿猫阿狗嫁了。毕竟每个勇敢的人,只有勇敢一次的力气,一次不成,便会次次退败。 但章絮抿着唇冷静地掉了两颗泪,不再像之前情绪失控那样控诉着什么,而是开始冷静地与他交谈,“赵哥,你知道,我只是一介妇人,认识的人和事都不多,不像你,你只要想做,动动脑筋肯定能实现。我只认识你,而你,只有你能做到这件事。”说完,面朝他,身子就要往下落。 赵野一直在看她,一直在看,眼下,注意到她的动作,果断将她的手臂拉住了,不许她做这种自降身价的事情。 “章姑娘,我不想被人看作是趁人之危的样子。诚然,我在这里等你,正是因为我喜欢你。我诚心喜欢你,所以才在此徘徊数日,想再见你一面。但倘若只是因为我恰好能帮你这个忙,就这样趁势娶了你,于心不安,于理不合。和你方才说的那些人没多少差别。” “我不想去河西,只是因为我不想去,与姑娘无关。姑娘没上过战场,姑娘没见过的那些东西,我却与它们朝夕共处了三年之久,如今想着,怎么也该够了……”他尽量把自己的拒绝之意表达得更婉转些,不叫她失望,不叫她难受。 她辩驳,“我不是要你上战场,你只要把我领到河西的土地上,领到酒泉的界碑石旁,就像我们身后的这块。我见到了,我见到了就不再强求你陪我继续往前。你只是我的一位领路人,我日后是生是死是好是歹,都与你无关。” “而且给你当媳妇,不是你以为的同妓-女那样卖身于你。我交不起额外增收的单身赋税,需要一纸文书上交朝廷。那些夫妻间的事,你问我要,我不会拒绝,可你不想要,我自然也不会自讨没趣凑上去。”她把这些话说出来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大胆极了,就是这种诓骗双亲的主意,也敢想,也敢做。 他咽了口口水,问,“只到酒泉郡的界碑?” 章絮答,“是,只到酒泉郡的界碑,多一步不要赵哥往前领。” 他抿了抿唇,解释,“我不是那种坐怀不乱的男人,别把我想得太好。” 章絮心一狠,答,“这些我心里自有准备。赵哥,我只问你,这个月你能不能上门来娶。” 他看了看河面上漾起的涟漪,确定道,“不用那么久,给我五日,五日后我带着聘礼上门来娶。”【你现在阅读的是 】 6、聘礼 到了第五日,他们约定的时刻,天刚亮,寅时半刻,空落落的铜驼街上迎来了一位特殊的访客,赵野,和他几夜不睡在山间陷阱中捕来的黑熊。 那黑熊一人半高,压在赵野身上,两只脚垂在男人的膝前,两只爪子则耷拉在他脚后的地面上。那八只长长的尖甲,像小刀一样,沿着他来时的道路划下了清晰明了的痕迹。 他喘了几口气,擦了擦脸上的汗,往一边侧过身,正准备腾出一只手敲门,谁料正给对街的屠肉户逮个正着。 “诶!兄弟,你是不是走错了,要卖肉上我家,你这头熊瞎子我肯定不会亏了你的,一万五卖不卖?今日就能拿现钱。”屠肉户怕他不答应,边举着刀边笑着走近,嘴里振振有词,“县里可找不到比我更仗义的猪肉汉,你做决定的时候别太果断。” 赵野回头,看见裸着上身的屠肉户,笑着摇头,答,“这是我的聘礼,具体怎么处置还得听丈公丈婆的意见。我是来娶章四姑娘的。” 章四姑娘。章絮。不就是前两天找自己那丫头。他家他熟得很。 “哎,这好说!你歇着别动,我给你把门叫开。兄弟你搬肉的时候小心些,别叫熊皮落到地上,走两步磨坏了可就不指两个钱了。”屠肉户边说边伸出一条胳膊帮他往上托了托,同时伸手大力拍门,边拍边喊,“章大爷,章大娘,快开门,你家女婿上门来了……你家女婿带着一头黑熊上门来了,再拖我可就抢走了。” 屠肉户的嗓门是出了名的大,这一嗓子,附近几家都给叫醒了,皆披着外衣开条门缝出来看,一个二个的,以为自己听错了。 黑熊,那可是南边太白山上数一数二凶恶的黑熊。 别说能只身背着来,这么大个虢县,活着见过的都没两个。在屠肉户的记忆里,村口董家的太爷爷是第一个,据说从山上下来时半边大腿给黑熊咬下来了,直到十年多前去世的时候,大腿上的肉都没长全。这二个呢,是一百多年以前传下来的故事,说有个砍柴的樵夫,上山砍柴时遇到只小的,几个月大,不过半人高。那樵夫知道黑瞎子看不见不会动的东西,便就地躺下了,装死,装了大半个时辰,叫那熊瞎子上上下下舔了好几遍后,才勉强活下来。 而赵野,就是屠肉户知道的第三个。 内门有了动静,是女声,听起来颇老,有劈裂声。屠肉户一听就知道是谁,揽着他的肩膀介绍道,“你丈母娘,一会儿见面嘴巴说得好听些,她没啥别的特点,就是爱钱。信我,这头熊肯定能说服她。” 果不其然,章母一打开门就给这熊吓了一跳,连连震惊,“唉呀妈呀!这是什么东西,你快拿开,吓得我心脏都要蹦出来了。” “这可是聘礼!你家女婿给的。”屠肉户说话可比赵野急太多。 赵野图缓兵之计,想着一会儿还可以坐下来慢慢谈,不急,他甚至准备了银庄的存票,想着万一章家要的聘金超出了预算,还能再加。可屠肉户图速战速决,恨不得直接把赵野搬进屋,丢章絮屋里让他们生米煮成熟饭了,好让他和章父章母有空闲坐下来谈怎么处理黑熊。屠肉户的眼里只有那张能叫他同县里达官贵人攀上好关系的黑熊熊皮。 “女婿?”章母往门后退了点,退出条缝,边回头喊章父,要他快些来,边支支吾吾地应承住,“是姓赵么?絮儿说今日是个姓赵的来。” “是!是我,我叫赵野。”他点头。 “那你进来吧,我去把絮儿也叫来。”章母说着说着,又看见了屠肉户,继续道,“你帮他把这东西抬进来吧,若是不好保存,先用刀解了,价钱再谈。” 章絮在某种程度上和章母是相似的,情绪不外漏,做事讲究体面。特别是这会儿,门外面已经挤了好几个看热闹的,她肯定不会像关起自家门那样说自家话。 赵野被领进了院子。 和他想的不同,章絮嫁给杜皓,居然是下嫁。章家有一个方方正正的院子,四周都给房间堵上了,只留一扇宽六丈的大门。而这房屋建材,用的是榉木。在汉时,家里有一定积蓄的才能做得起这样好的房子,所以章家祖上算阔户。 “不用刻意把她喊起来,天还早,就让她多睡会儿。”赵野抬头将东南西北几个屋都看了一遍,不知道哪间是她的,也许是东边,那儿窗台放了一盆花,和她一样,生得美,“我同伯父伯母说两句就走。” 章母知道他要说什么。抬头看了他两眼,回身把院门关上,又趁着屠肉户去厨房烧热水准备处理黑熊的功夫,开口同他说,“咱们也没什么好说的,嫁娶都是走个过场。只要你将聘礼备好了,我这边自然也能准备上你要的。就今日,等晚些,日头将歇,天色慢慢昏了,你就把人领回去吧。” “……什么?”赵野浑身的血腥味,臭烘烘的,那味道,比汗臭还要难闻几倍,正想着最好别给章絮看见,就听见对方说的这话,以为自己听错了。 “今日就跟我走?” 章母知道他在困惑什么。哪有不经六礼就成婚的,这不是胡闹么?可她看了眼南边的屋子,无奈地笑了两声,“二嫁就是这样的,不宜太声张。” 赵野不懂这些,他们说了对就是对。这会儿一心只想着,这幅模样招人嫌,开口便问,“我能回去换身衣裳再来么?” “当然可以。” “不用这么麻烦。” 两声女声同时响起,一声嘶哑一声清脆。前面那声赵野才认识,不会错,是章母;而后面那声赵野更熟,正是章絮。 他回头,对上只搭了件外衣出门的章絮。 对方看着他笑。是很简单的笑容,像方才来时见过的山溪,像生了霜的白花,“不用这样麻烦。一会儿日头出来,熊血晒干了,别想洗掉。不然这会儿就脱掉吧,正好我这几日在家闲来无事,亲手给你做了身新衣。” 女人说完,朝他招了手,叫他跟着进屋。 这多不好意思,他还从没进过女人的闺房。赵野红着脸笑,拘谨地用手拍了拍身上的碎屑,大步跟了去。他猜错了,是南边,外表看起来最萧条的这间,屋角有灰,四处空落落的,不像她。 “你怎么知道我穿多大的衣服?”他开心,他看见章絮就高兴。虽然适才想过,这样随便实在委屈她,可这会儿见她也这样开心,便把那点不满意抛到脑后去。 “你穿过杜哥的衣服,手脚都短了三寸半,我记得清楚。你走后娘还说了我一通,说怎么能给客人穿那样不合身的衣服。我想想也是,就记下了你的尺寸,想着日后有机会再见面就给你做身更好的。没想到机会来得这样快,于是我就给你做一身婚服,大红色的,能叫你风风光光做一回新郎。”她的情绪内敛得厉害,明明脸上的笑意都收不住,却还能用平和如常的口吻同他说话。 他一听,更高兴了,站在门外就把外衣脱了下来,不叫这种血腥的东西进女儿家的房门,接着问,“可是你娘刚才同我说,二嫁不兴大吹大擂。” 章絮抿唇笑了笑,从柜子里拿出叠放整齐的男人的礼服,伸手往他怀里塞,边塞边说,“你听她做什么?她还要我嫁木匠、屠肉户呢,你也要一起听去么?真是笨脑袋。” “只是爹娘不想办送嫁酒。办一次得七八千钱,占你给的那些聘金的三分之一,舍不得,所以才和你说那些话。我却不是那个意思。”她温和地笑着,解释道,“赵哥帮我这么大忙,我怎好叫你败兴而归。我叫三姐和五妹去准备饭食了,大约未时便能吃上咱们几个姐妹准备的‘送嫁饭’。” 尽管她努力将自己的亏欠解释地更委婉些,但是说完也觉得这场婚事办得荒唐。不体面、不讲究、不重视、不受多少人的祝福叫人脸红。 可抬头就撞上赵野更不好意思的面容,他说,“章姑娘,我赵野无父无母、无兄无姊、无弟无妹,不在县里认识几个人,就是一般成亲女方要多少聘金,还是前日从一个巡逻的兄弟那里打探来的。具体结亲要做什么,是一概不知。真要说亏欠,自然是我更甚一筹。”他说完,又看了眼手里针脚整齐的红色婚服,不知道该说什么。 太匆忙了,备婚的时间只给他五个时辰,礼轿、媒人、吹奏的队伍,一样也找不来。 章絮不在意,伸手从架子上取出才洗干净的粗布,沾上预备洗面却还没来得及用的那盆井水,走回来一点一点给他清理肩上的血痂。 汉时男女不讲那么多规矩,于平民来说,更是如此,婚前可以见面,私下可以约会,就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也是没人在意的。 所以这会儿章絮伸手为他擦洗身体时,也是大胆而细致的,从汗湿了好多遍的后背开始,划过一条又一条横纵交错的疤痕,一直到束着腰带,精瘦健壮的腰身。 “什么亏欠不亏欠的,今晚就是一家人了,还说什么两家话。”她伸手扯开了男人的腰带,怪道,“还有,哪有人像你这样换衣裳只换一半。” 结果才说完,右手就碰到了男人起势的物什。真是,她彻底红了面,干脆伸手抓住了那柄倒插在他身前的剑。【你现在阅读的是 】 7、豆腐 这很出格对么,今日才是两人见的第三面,除了姓名和身份,他们对对方一无所知。根本不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也不清楚要如何与他相处。只是婚前的一番简单的交谈,什么不该说的都没说,两人的心思便从严肃正经的婚仪转到夜里才做的那件事上了。 可那东西太实在,诚实,把赵野心里在想的东西都直白地告诉给她。她也不觉得羞,想来是嫁过一回人的缘故,反倒大着胆子逗他,问,“就几个时辰,这也等不得么?” 赵野哼笑了一声,有些摸不准她的心思,不知道这会儿是该进攻还是该退后,进攻显得自己太粗鲁,但退后又显得自己太软弱。男人从不能在这件事上甘拜下风。于是不动声色地带上了身后的那扇房门,挡开了想看热闹的姊妹的视线,试探性地回答,“不见你就能等,见到你了自然不能等。” 他把欲望失控的罪责撇得干干净净,甚至没道理的把原因都丢到她身上,以至于挑逗完还能用那一双真挚的眼神光明正大地盯着她,看她的反应,想看她这尊玉石到底是如何勾人的。 这会儿才刚过立夏,太阳才刚冒出一个尖儿,院子里只有半寸的土壤可以看见太阳。可章絮松开手吐了几口气,接着转过身松了松领口,觉得房间热,奇怪的热。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热量,要灼烧她,会灼烧她。正在点燃她。 成年男女的事情,都是不按常理出牌的,至少不以感情深浅为行为准则。只要有合适的地点、不出错的人、恰到好处的时间,就能做某件事。 她不愿意等。 大概是因为方才披衣出门的时候听见厨房里屠肉户冲三姐滔滔不绝称赞赵野有多勇猛,是他这辈子见过最牛-逼的男人。大概是因为方才推开窗子看街上的动静时,瞥见前后几家的姑娘们都凑上来了,轻声细语地讨论赵野。讨论什么,章絮没听清,但是女人能议论男人什么,她闭着眼睛都能猜到。大概是因为带着赵野进屋时看到母亲推波助澜的神情。章母对赵野太满意了,希望章絮不要放过就在眼前的机会。 她不愿意等。 她在家里等一个已经不会回来的男人快两年之久。如今有另一个人回来,能填上这个空缺,为什么要等。 于是章絮做了决定,领着他径直往内室去,如此主动,却还要装作羞涩的模样欲拒还迎,“我爹娘还在外面?” 赵野听了,立刻就能懂,这件事对男人来说,就是天生的。他边往里走边脱衣服,莫名其妙地笑起来。笑了两声反应过来自己身上还脏,汗涔涔,便走回去把刚才她拿来的粗布往水盆里浸湿,往身上擦,如此十几回回。一直到身上看起来稍显白净了,才把那块湿布扔下,往她那儿走去。 “有什么好想的,男人女人办这事儿天经地义,人之常情。”他说完,低首含住了女人的后脖,像雄狮捕捉自己的猎物,举手投足充满了进攻性,“不想被他们知道,要么你不喊,要么她们不听。” 这怎么可能。 她松松垮垮挽在后脑勺的簪子被他随手取下,如瀑的长发散落比他见过的最美的溪流还要顺滑,一滑就钻进了他心里。 “你……”屋里彻底没了人声,章絮的唇被他堵住,铺天盖地的热将她还未专注的心思压了下去,只剩下缠绵交缠的肢体、摇晃不稳的帐子和赵野落在耳边喷薄不断的鼻息。 —— 两人这一闹,就是两个多时辰,从卯时三刻至未时将近。章絮躺在床上,好容易回过神,正想着开窗通通风,就听见铜驼街上传来的报更声。 梆子声声响,愈来愈近,男人喘息的声响也愈发近了。 他没走,准确地说,他同一只雄狮,一直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猎物。看她薄汗轻湿鬓发的侧脸,看她连绵起伏的胸口,看她揪紧床单忘记松开的手。无声地笑。 “我能说几句浑话么?”赵野突然想起杜皓说的话。 “什么?”她侧过头仰着看他。 “杜兄弟说你的身体和豆腐一样软。”他舔了舔下唇,继续道,“我以为他故意骗我,好欺负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老实人。” “眼下再看。豆腐可比你差远了。” 章絮的脸忽然变得又红又羞,但碍于对他的了解不深,不敢乱说,于是把头转开,无端轻斥,“你们在军营里就说这些?正事不想想女人。” 他不以为意,回道,“我们不过是打几个比方。将你比作清晨山间的湍湍溪流,鲜草遍地的草原,营长送给我的那匹不烈的野马。真要认真说起来,他们更浑,淫言淫语,不堪入耳。 “若是章姑娘想听,我可以给你学几句。” 章絮头一回听见这么直白的话,被他挑逗得两颊通红,几欲滴血,忍不住岔开话题,问,“你在河西也是这样么?” “当然不是。”他十分确定,又问,“在你眼里,河西的生活得是什么样儿的?整天载歌载舞?我们吃饱了撑得没事儿天天拉着官妓和卖唱的胡女睡觉?” 赵野知道她把边关想得太美好。一路上见到的人都这样问他,河西是不是没那么多规矩,没那么多的赋税。 可都是大汉的子民,生活在哪里有什么区别。他无奈地笑,像讲故事一样,抚着她的秀发低声解释,“正经人家的胡女很少出来的。街边上你能见到的都是被卖来的奴婢。奴婢,说好听点,和大户人家的侍女一个样儿,说难听点,就是畜生。也不是我们看不起她们,主要是她们实在太没尊严……不过活都活不下去的人,是不讲究尊严的,她们自然也是。我刚去军营的时候,有几个胆子大的就背着军规偷偷去做了,结果被她们捅死了,也不知道因为什么。但后来营长就不让兄弟们和她们来往了。” “再说汉女。如果往前算个一百年,那还好找她们,毕竟那么大个西域都护府都还在咱们手里,盛世繁华。可到底过了一百年,匈奴一到旱季就要南下,烧杀掳掠。章姑娘,你说,像你这样的女人,可以经历几次?他们玩得可比我们脏多了。所以最后剩下的,就是我们这群不老实的臭男人。” 他说到这里,无聊地笑了下,禁不住辩解,“没你想的那么龌龊。就是大家伙儿偶尔想家了,又怕给兄弟们笑话,就用姑娘们当借口。” 赵野是第一个给她讲述虢县以外的事情的人,尽管说的东西她都不知道。她既不知道世人口中说的媚态妖冶的胡女是不是真的能魅惑人心,也不清楚残暴无良的匈奴人是否真的同野兽一样凶猛。 但他说,河西和咱们这儿根本不同。 那儿最干旱的地方,绵延几十里都是沙漠,刮起风来,似刀割,能把章姑娘你那又白又嫩的小脸划出口子来。还有草原,草原你听说过么,就渭河边齐踝高的小草,茫茫无边际,驰骋着骏马在那儿,内心不知道多开阔,可章姑娘莫想这事儿了,骑马太累,比和男人睡觉累多了,你现在都气喘吁吁的,等到那会儿下了马就走不了路。再说说在那儿见过最不一样的风景,红色的石头,红色的土壤,红色的山脉,一脉接着一脉,好像闯进了神仙住的地方。 他说,要不是荒无人烟、人迹罕至,我路过那儿的时候,肯定就在那儿了,不回来,不回来,有人的地方都太无趣。 章絮躺在床上如痴如醉地听,看见他像高山一样的喉结,不受控制地左右滑动着。 “所以他们都是怎么谈论姑娘的。”她转过身,半趴着,半只手轻放在他的胸膛上,将话题转回来。 赵野扭过头看着她,邪笑一声,撑起自己的上半身,朝她耳边凑去,开口说:“……”。 章絮的神情在一秒钟内变得无比丰富,先是震惊地半张开了嘴,又扭头去看他,轻嗅出他身上的汗味,再笑,止不住地偷笑,红着脸,热着身子偷笑,最后没忍住伸手打了打他,回答,“你们……你们这群腌臜的东西,嘴里净没好话。” “跟喜欢的姑娘说什么好话,原本就是说一次少一次的,这次不说,下次就没机会了。”他哼着笑了几声。 想来这个小插曲能将今日的不愉快全都抹去。 赵野眼看着日头将歇,彻底没办法去找什么媒婆、迎亲队伍,只好作罢,换上礼服去外面等她。章絮则被几个好姐妹从乱糟糟地床榻里捡出来,仔细地梳洗、换装、上妆。 等到一切准备就绪,他们在章家吃了几口简易的送嫁饭后,就得在申时出门了。 十分简单,汉时不能有任何一场婚礼像他们一样简单。 赵野穿着大红的礼服,斜背一条红色的彩带,胸前挂个团花,弯身蹲在家门口等她。街坊邻居都赶来看了,虽然吃不上酒,可多少得看看那位能打来黑熊的好汉。屠肉户都给传开了,一条完整的熊皮毯子,卖了一万五。 章絮戴上了红盖头,头上丁零当啷的一串。 其实这不算简单了,她想。赵野知道她窘迫,买不来多好的头面,所以前两天偷偷塞了些钱给她。她就拿着去当铺买了一对金耳环和两只金钗。 章絮想,他们就要去河西了,带着钱不如带些金子在身上。而这些“家当”,这会儿全戴在头上,金光灿灿的,比上一回出嫁不知道风光多少。 “抱住我的脖子,别撒手。”男人背她实在太轻松,像背一团棉花,“但我有言在先,跟着我可没那么多好日子过,若是不答应,现在还能反悔,等出了门。” 他笑。 他笑的声音很好听,尽管隔着头巾,章絮看不清他的脸。 “等出了门,你就是我赵野的女人了。” 真是。她抱着赵野的手臂圈地更紧了些,有些羞。真是的,大庭广众也要说这样的话,还好她们看不见。 女人点点头道,“不反悔,这一路给你赵野当媳妇,我心甘情愿。” 于是夕阳见证着二人的影子越拉越长,从渭河的桥上走过,从渭河的桥边走过,又路过了杜家的那处偏僻小屋。就这么一步一个脚印地,孤独,但不寂寞地,往丛林深处去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8、上山 章絮趴在他的背上,一句话没说,安安静静的,像只猫,用两只明亮的眼睛打量这片完全陌生的丛林。 她从没来过这片森林。准确的说,虢县的人不往偏僻的地方来,只怕撞邪。可她见赵野对这里的一草一木如数家珍般熟悉,不禁发问,“你是要翻过这座山,还是想带着我一起住在山里?” “住在山里,诺,我家就在山腰上。”赵野抬头望了望高处,松了左手给她指了某处她根本认不出来的缺口,答,“那儿。” 这事儿放在其他女人身上,肯定不是这样发展的。她们也许在看见荒无人烟的空山时就要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要被这才认识几天的男人背去卖了、杀了、吃了。可她没想过,她只觉得这样很帅气,和他一样帅气,还独特,所以听完他的回答后,忍不住笑了两声,咯咯的,觉得颇有趣,还尝试性地伸手触碰左边枝头上歪着生出来的花、枝、叶。 “你怎么不怕?”赵野自豪地看着这座山,双手稳稳地驮着她,脚下生风,如履平地。他刚才想了一路,还不确定要用什么样的借口说服她,正想用自己从军几年,早习惯了风霜雨雪、风餐露宿为由,谁知道她一早看出了自己的来头。 “怕什么?怕被奸还是怕被杀?”章絮说话的时候用腿夹了夹他,打趣道,“夫君,你不是已经奸了么?要杀人。恩,你早上才刚打完一头三百斤的熊,总不能现在就来劲儿了吧。左右还能活上一段时间的,怕什么。” 怕苦,怕难,怕累,怕穷,怕饿。赵野脑子里想的大抵是上述的任何一种。毕竟只有隐居的人才会觉得山里好,觉得山里清净,四下无人。 所以忍不住说她,“你这人。”又笑,评价道,“方才我可不是奸你,都是情深所致。”他才不准她这样毁坏自己的动机,他可真诚着。 “我心想,你糊里糊涂地就嫁人,也许是情势所迫,可这几日,有关于我的信息,你是一句也不问。怎么这样随便呢,我又不是你从路边捡来的阿猫阿狗,看得顺眼了就带回家。”他原本是想坦白自己的身世,谁知道因为能娶上她,心里一高兴,就忘了,直到带着她走进这山才想起来,才想起来,“你怎么喊我夫君……哈。”爽朗地笑,说不上话。 她伸手碰了碰他的脖子,摸到了一手的水湿。还说背自己不累。她在心里腹诽,接着用手帕拭了拭那处的汗,振振有词,“你不是也没问?我是什么样儿的你知道么?” 赵野点点头,答,“怎么不知道。杜兄弟在我耳边念叨了一年半,说你娇小玲珑,杏脸桃腮,明眸善睐,蕙质兰心。” 章絮闻言,颇感诧异,问,“从哪里学来的词,杜哥可不会这些,你别编来诓我。” 他答,“我们那儿有个读了十年书的穷书生,手上缺银子了就给大家伙代笔写信,偶尔呢,也给当当先生。杜兄弟一时兴起,就把你的样子给他说了一遍,问有没有好话能用来赞美姑娘的。那书生就给咱一口气写了几十个。可咱们不识字,那些东西写出来也看不懂,便挑了几个简单的,把音背下来。” “娘子,我没背错吧。” 女人很少被夸,有些脸红,勾着唇笑了两声,骂,“我看那书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整天学这淫词艳语的,难怪读了十年书也考不上功名。” 说到认字,赵野想起来了,扭过头看她,问,“娘子你识字?那书生可说了,不识字的可听不懂这几个词都是什么意思。” “哪有这样夸张,你不识字不也听懂了么?少听那书生胡说八道,念书才没那么尊贵呢。”她笑了笑,又仔细想,想到伤心处了,语调忽然变缓变低,有些勉强,“你倒是没猜错,我认字。以前家里还算富裕的时候,爹娘给哥哥们请过私塾先生。我娘想着教一个也是教,教两个也是教,就让我们几个姐妹跟着一起听。我爹觉得读过书的女子嫁人更好攀附显贵,也点头答应了。” “可好景不长,后来家里做生意亏了,赔了不少,就没继续读。”章絮想了想,又说,“杜哥不知道这事儿。前年嫁给杜哥的时候,爹娘还没法儿接受家中巨变,又急需聘金还债,不得不把几个女儿嫁出去。所以我出门前,娘特意叮嘱我,不许跟他说这事儿,她嫌下嫁丢人。” 那时候嫁娶讲究门当户对,女方拿不出足够的嫁妆是寻不到好夫家的。 赵野假装听懂了的点点头,问,“那这回出门的时候,你娘说了什么?” 章絮抿了抿唇,答,“不是什么好话。”她犹豫,觉得赵野不是小气的人,便畅快地倒了出来,“但也不赖,正是我想要的。” 而后学着章母那精明算计的口吻道,“她说,絮儿啊,你嫁去哪里都行,就是这心里别再想着回家了,家里困难,供不起这么多张嘴。” 这话学得太像,打趣似的,也叫赵野想起了今日才见的那妇人。那一看就对她不好的女人,连给她安排的屋子都不像样,简陋的家具,一动便要吱呀叫起来的床,一束装饰也没有的窗台,还比不上她在杜兄弟那儿的家。 不过那些事情都过去了,章絮如今是他赵野的女人,他的女人,自然有她来宠。于是他转过头在她脸颊上碰了下,隔着盖头,承诺道,“我赵野肯定不丢下你。” 这便好。她趴在男人的肩头上点了点头,轻笑。这便好。 还有一段时间才到家。男人因为身上背着人,一直没走从前经常过的那条狭窄的山路,而是沿着樵夫、猎户开出来的“大路”往山上爬,那路比寻常走的绕不少,以至于天色渐晚二人才走完第一段山路。 忽有一阵山风起,章絮背上一凉,冷不防打了个喷嚏。 “不然你先把被子拆开来披上吧,我怕你生病。这山,一见不到太阳就冷。”赵野走到一处地势稍平的地方,停了停,站稳,给她把喜被拿出来。 女人趁势撩起盖头,回身望了眼山外。 发觉偌大的虢县这回只剩几幢挨一块儿的小屋子,原本亮堂的金色大地逐渐昏暗了下来,水面只留安静的褶皱。早不见太阳了,太阳躲进了云层里。 他们已然处于深山中。 “以前觉得虢县是个特别大的地方,走了十几年没能走出来。这会儿再看,居然还没指甲盖儿大。”女人感慨,想着就是这么小的地方也困了她十七年。 “比虢县大的地方多了去了,以后都带你去看看。”赵野托着她,不叫她双脚沾地,又把喜被上的绳结拆开,递给她。 女人披上被子,暖和了,笑着将脑袋搁在他肩膀上,问,“也讲讲你呗。我才是一点儿也不了解你。怎么想着住山上?是只有你一个人么,住了多久,平时孤不孤单?” 赵野从没给别人说过自己的身世,战友也没。他们只知道赵野是走半路上给征兵的队伍撞见,又因为恰逢队里有人逃了,缺数,才把他抓来。至于他家在何处,家里几口人、几亩地,都是不知的。 可如今问这问题的是自己的娘子。他没有借口再含糊应对,便诚实回答,“我出生的时候就在这座山里了,是母狼、母熊、母鹿、母马、母猪、母虎轮流喂养才活下来的。我那时候跟着她们,甚至不会说人话。”他笑了两声继续道,“后来在山的另一边来了个隐居的老头儿和我作伴,碰上我了,也不怕我,断断续续地给我讲了不少山下的故事。比如,我也应该是有爹娘,我也会长大,长大了也需要娶妻生子的。我很感谢他,若是没有他,我没法儿跟那群臭老爷们相处……可惜他没几年就老死了。” “大部分时候是一个人住,住在山洞里,以地为席以天为被,但我并不孤单。”他非常肯定,言语中暗含骄傲。 章絮想象不了这样的生活,她也许记起了小时候家里曾经养过的一只狗,那只狗也是没有同伴的,很孤独,死的时候格外凄凉。 “……?你怎么不走了,是背我太累了么,我可以下来自己走的。”女人回过神,发现赵野停住了脚步,像在等候什么。 “她过来了。”赵野转过身去迎接那匹一步步走近的母狼,解释,“前几天想着要娶你,太高兴,就和她说了要娶妻的事情。这里离她的领地最近,应该是闻到了你身上的味道。她的鼻子最灵。” 章絮完全没听懂他嘴里说的“她”究竟是谁,有些困惑,再次伸手揭开红盖头,一眼便看见了那只蓝眸的母狼。 母狼没看他,一直盯着她看,十分警惕,站立时始终保持右足在前左足在后的奔跑姿态,似乎随时准备冲上来。 她有些怕,她没想过林子里还有猛兽,身子便不自主地往后缩。小时候县里的大人们只说它们生活在丛林的深处,人迹罕至的地方,也不是想遇上就能遇上的。所以章絮伸手捏住了赵野的衣襟,又暗自吞了吞口水。 赵野知道她紧张了,伸手拍了拍她的身体,试图缓解她的情绪,而后开口冲母狼解释,“这我媳妇,你别吓她。” 母狼听得懂。有些忧伤地望了他一眼,低叫了两声,接着往远饶了几丈,绕过他们,往前去了。 她不像是要离开的模样,母狼每走十丈便要停下来等他们,见他走得慢了,还要扭过身子摇尾巴催他。 是在领路,并非给赵野领,而是给章絮。她同意章絮进山了。山里的生灵都有这个规矩。 章絮第一回见猛兽,又惊又怕,又好奇又躲闪的,趴在赵野身上只敢露出半个脑袋,同时悄悄地说,“有你在,我不担心。”【你现在阅读的是 】 9、拜堂 这种无条件的信任让人上瘾。赵野加紧脚步跟上,开口同她解释,“她最近和后面那座山的黑熊闹矛盾,脾气有些大,看见谁都凶。但也不能怪她,毕竟那帮黑熊咬死了她们群里好几只狼崽。” “有她自己的孩子么?”女人问,接着伸手把他揽得更紧了,忍不住道,“这样听来,你能打黑熊,真厉害。” “不是,她都二十多岁了,几只曾孙女都开始下崽,被咬死的是族群里其他母狼的。不过真要说起来,我也得算她一个崽儿。刚见到她那会儿,我还小,一两岁,才会爬,她呢,还是个姑娘,我估摸着还没开始下自个儿的崽呢,就带着我了。”赵野一本正经地说,说到动人处还要苦笑,像讲故事。 “我在外面三年一直记着她,生怕她老死了。还好这回能匆忙回来看她一眼。真幸运,她还健壮着,还能打架。”他的语调轻快活跃,眼神呢,颇具情义地望着她。 他住的地方就在前面。那儿有处天然形成的山洞,不大不小刚好够两个人住,且洞内成形好,冬暖夏凉,没有其他出口。 母狼比他们先一步到了,没进洞,而是正站在最高的那块凸起来的岩石上,转过身来,俯视着他俩,两只前蹄不安分地踏在岩石最前端,左右彳亍着。 这大抵有些反常,毕竟已经到自家门口了,没必要过分警惕。 可正当赵野仰头企图探明缘由时,突然发现,好像母熊、母鹿、母马、母猪、母虎都来了。她们正安安静静地趴在洞前的那处空地上,坐卧四方,虎视眈眈地互相盯着。 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场面,因为狼、熊、鹿、马、猪、虎这几类动物没有能互相容忍的,以往也是见面了就要厮打缠斗。 “你们……”赵野确定自己只是一时兴起嘴上没把住门把要娶妻的消息告诉给了母狼,谁知道这才三天,整座山林都传遍了。 男人担心地将章絮放在地上,往后拦了拦,不要新婚娘子跟来,接着走上前与她们诚恳地讲,“你们怎么都来了,她胆子小,给你们吓跑了怎么办……我好不容易娶个愿意跟我回家的媳妇。” 她们不理他,把他撇在一边,接着,用那几双在暗夜里也会发光的眼睛转过来直勾勾地等着簇拥着婚被、头顶红盖头的女人。 母狼先来,她“嗷呜——”一声上前,小跑几步凑到章絮的大腿边,在她身上嗅了嗅,又绕着她的身体转了两圈,最后停坐在她跟前,伸出舌头舔舐她的手。 章絮手上湿乎乎的,又热,又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想抬头去看赵野,可大半张脸都被红盖头挡住,只好僵硬着身子,局促不安地看着那狼,看她两只尖耳、长巴和无意中露出来的尖牙,问,“你知道她在干什么么?” 赵野不确定,往她这边凑了凑,答,“大抵是要给你东西,你把手掌伸平就行。” 她颔首,把右手伸出去,展平。 母狼见势,张开嘴将含在嘴里的几颗狼牙吐出来,吐进她的掌心,而后一语不发地走了,往母熊的对面去。 这牙对于母狼来说,不过是自家崽子换牙时留下来的无用物。可章絮清楚,这东西要拿到县里去卖,多少值得几千钱,要是再打磨地细致些,制成手串、项链,说不定能过万,是稀罕的珍贵物。 她不知道母狼为什么要给她这个,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那匹母狼走开的背影。 可这还不算完,母狼结束了就到了母熊。母熊冲母狼嚎了两声后也往她这边来。她没母狼那么亲近人,只走到了她身前半丈远的地方,匆忙丢下一段有些年头的熊骨。 接连如此,一只接着一只,母鹿给了一小段摔断了的鹿角,母马给了带掌的五寸马蹄,母猪给了足有一个半巴掌大的獠牙,母虎给了人人都在求的虎膝。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赵野插着腰站在远处,环顾四周,不理解地问。他显然要比章絮更懂得这些东西的重要性,他太清楚那些猎户上山每次问她们要的就是这些东西,甚至为此每年都要组织人手上山猎杀,“我不过是娶媳妇,没想着要把他们引过来围杀你们的,你们没必要这样担心。” 不是这样的。母狼、母熊、母鹿、母马、母猪、母虎纷纷开口,声音比刚才更细更尖,甚至改趴为站,伸长了脖子要与他一番较量。 赵野不希望章絮把他看作怪人,这一路上坚持说人话,可眼下说话已不满足沟通。他回身看了女人一眼,顾不上那点面子和尊严了,改说为叫,学狼嚎、熊吼、鹿鸣、马啼、猪哼、虎啸。 “嗷——”章絮从没想过能在他的喉咙里听见狼的叫声。 他学着禽兽的姿态,四肢着地,虎背熊腰。若要把他视作人,那赵野在她眼里显得有那么几分可笑,没尊严,丢脸面。可要把他看做一头凶猛的野兽,赵野绝对不输眼前的任何一只。 他是万物生灵教养出来的孩子,用人的标准定义他,未免显得太过小气。 章絮抬起一只手,推起盖头,直直地注视着他。内心莫名升起一丝异样的情感。她从前觉得,自己好像是那无处可去、无家可归的可怜人,现在又想,这世上比她可怜的比比皆是。 若要为了自己舍下相处了二十余年的她们,可有些太不值得了。 女人体面地笑,明理地弯腰将手中之物一样一样置于脚边,安静地等他们讨论好,等一个结果,好确定自己是留下还是转身离去。 莫约等了一炷香的功夫,天彻底黑,月光撒出来倾覆在她身上,发出闪耀的光。她完全习惯这些动静时,他们有了结论。 赵野随手擦了擦衣摆上的泥土,朝她这边走来。他还是个人的模样,这会儿他唯一能称得上像人的地方,就是这具身体了。 “怎么说?”章絮轻声问,两只眼睛藏在盖头下观察他不安分的、无处安放的手,“我记得来时路,要我一个人下山也是无碍的,你已经帮了我很多。” “没有的事。” 今日之事已在他预料之外,没得责难,反得宽慰,更让他想起战友们的叮咛,好女人是万万不能辜负的。 “她们很欢迎你来,这些东西都是给你的。”赵野牵起她的手,把她往里拉了拉,要她走近,“她们想看你我成婚。” 这真是有够叫人震惊的。原本她想,拜堂之礼大约只剩下最简单的交拜。没想到那野兽也有一天通了人性。 汉时应该没有任何一场婚事能像他们一样特别吧,野兽当为座上宾。 但她凑近了再看这些野兽时,又觉得这提议理所应当。尽管此前素不相识,但她认得那眼神,与杜母眼中的别无二致。大抵她们早就把赵野看做了自己的孩子,又温柔地顺应了人的习俗,翻山越岭前来观礼。 她问,“那时候喂养你的就是她们么?”轻描淡写。 “是。”他点头确认,又稍加解释,“当然一开始只有母狼在管。这是她的领地,生我的把我丢在刚才路过的那棵槐树下,被她叼来了。这里很少有人来,其他的闻见我身上的味道也追过来了,她们打过几次……不知道什么情况,她们就达成了约定,决心轮流喂养我。” 女人点头,表示理解,转过头来笑着说,“我们就在这里拜堂吧。” 对,就是这里,这些野兽就是所谓的高堂,这座山就是天地,身边的这个自小生活在深山里的男人就是她的如意郎君。 “你不介意么?”赵野觉得她怪,觉得她跟着自己就是活受委屈,觉得她肯定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才接受这一切,所以眼睛有些红,不知道说什么能让她顺心,像做错了事情的小男孩。 “介意什么?”章絮弯下身,仔细整理身上的礼服,又转过来给他拍灰,继续道,“介意成亲后没有好房子住?介意我的长辈们也许都不是人?介意我的夫君有这样的身世?”她温和地笑,“我虽然没有你那样的好见识,但为人的道理我是都知道的。” “虽然听不懂你们都说了些什么,但可以猜猜看。” “这山里,有狼群、熊群、鹿群、马群、猪群、虎群,偏偏就是没有人群。你既然知道你和她们不是一类的,她们心里肯定也清楚。所以本着生灵的天性,她们希望看到你长大成人,有自己的族群,有自己的后代。也就是今天要发生的事情。” “如果我是她们的话,我也应该会如此吧。毕竟我爹妈给大哥二哥娶媳妇的时候掏空了家里大半的积蓄。” …… “你怎么不说话?”她见身边的赵野没了动静,忽然问。 他答,“……回答不上来。你猜的都对。” 更是感动的,他没想过章絮这样能容人,容下自己。 “放心吧,这些事情我不会拿出去跟别人讲,只天知、地知、她们知、我们知。”章絮拍拍他的肩膀,表示理解。 “好。”赵野牵着她的手,走到她们中间去。 也就是这一刻,人和兽的界限被打破了。他们恭敬且虔诚地跪了下来,跪在这座养育他二十余年的山中,朝给过他一食之恩的野兽们拜了下去,额头触地。 野兽们也许懂,也许不懂,其实懂不懂已经不重要了。母狼、母熊、母鹿、母马、母猪、母虎留恋地依次上前触碰他们的头顶,给予生灵最原始的祝愿,而后头也不回地钻入山中,朝着四处六个方向疾驰而去,只留下洞前的这一对璧人。 “夫君(娘子)在上,请受妾身(鄙人)一拜。” 他们起身,往后退了两步,虔诚地交拜。【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本性 章絮不太记得一年多前同杜皓拜堂是什么模样。她只记得那会儿心里在想些什么:嫁人了就要开始新的生活,平日里在家做的坏习惯都要摈弃掉,得遵守婆家的规矩,婆婆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做规矩之外的事情。 可眼下呢。赵野身边没有一位亲人,这个家是她来了才开始完整。于是她推测,赵野大概率不知道娶媳妇是什么样儿的,也不清楚要给新妇立什么样的规则。 所以未来在这一刻有了定数,自由、无序,要她自在地松了口气。这个古怪的男人,他不仅没有规矩,还格外慷慨地将她从规矩里解救出来了。 章絮忍不住勾唇,按照,将腰往下再弯了弯。她这一拜,没几分女人对男人的感情,更多的是被救者还予施救者的恩情。她想答谢这位突然从路边跳出来将她娶回家的男人,答谢他这一年半载需要悉心照料自己的辛苦。 前往河西多漫长,要他带上什么也不会的自己,实在劳心劳力。 这是她内心所想,却不是他的。 赵野低头的这一刻,心里只有脏东西。 他和寻常男人不一样,我们没办法用规整的言语形容他。他长成什么样儿,完全取决于他看见什么样儿。 再加上,有一件事我忘了告诉你。之前你亲眼看到的他,与他本人完全不符。这男人是属于自然的,属于一花一草一叶一木。你要他穿上衣服,他就没办法地要变得拘谨。这是跟山里的动物们学的,遇上人类的时候,能相安无事便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可当他一旦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离开人群,他就会变回本我的模样。 嗜血、冷酷、凶猛、无情。 你让一个屠户猎杀野兽,人家只会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需要多少帮手。可你要让赵野去猎杀野兽,他只会问,什么地方,东西多大。他只会说,只要我没死,那就是它死了。 如今他的生存法则里要再添一条,与女人共处。 寻常人会想什么。要么是好好待她,要么是树立合适的规矩,要么男耕女织,要么男尊女卑。可他在想什么。他想起了十三岁那年在山北那个草坪后看见的几只老虎。那是他第一次知道生灵是如何繁衍后代的,好奇,来往的时候便不免多看了几眼。当时看的时候心里没想那么多,毕竟他不是老虎,他要繁衍生息的经验也无用。 可这会儿低着头,照着人类的规矩彻底拥有她之后,他便记起了这件事。他在算,那年他看见了几只虎,几只公的,几只母的,它们从何时开始,又到何时结束。他在想,眼前的女人是否受得住接连五六日的床笫生活。 没有答案,没人会告诉他答案。 那就亲自试一试,试试便知道了。他想。 “夫君?”她见他迟迟没有动静,便开口问他,问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在。”他应了声,勾唇,两只眼睛正看到女人脚上穿的绣花鞋,想起今日下午才看到它的模样,白净的,趾尖一点红,一整床干净平齐的床单全是给它蹬乱的。它可比女人面上安静贤良的模样看起来活泼不少,讨他喜欢。 “掀盖头吧,夜已经深了。”她直起身,开口解释,“这个戴久了闷得慌。” “闷么?”他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走上前的同时,随手把盖在她脸上的红布取下来,扔在一边,“你觉得不舒服,刚才就可以取掉。” 她还在维持鬓发的整洁,歪着脑袋装作害羞的样子不正眼瞧他,同时用指腹一点点推平那些毛躁的碎发,想给他留个好印象,“哪有新嫁娘自己掀盖头的。”女人小声解释,“这样不吉利。” “我不介意。”赵野直勾勾地盯着她,笑。那是一种很陌生的神情,她此前从没在他的脸上看过。很轻的笑,很浅,嘴唇只微微向上弯,却给人胜券在握的既定感,“你们的规矩对我来说,没什么用,我不在乎。只要你开心就行。” 章絮觉得他这话说的奇怪,忍不住蹙眉,困惑地看他,“什么你们我们?” 男人的笑容停了下,好像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但没想着掩饰,反而光明正大地迎上去,接,“山上的就是我们,山下的就是你们。” 不对,他走上前将她揽腰扛起的时候,补充道,“现在你也是我们了。” 这变故来得突然,她始料未及。章絮惊叫一声,连忙将手撑在他肩上,撑起自己的身子,扭过身子问他,“你这是做什么?” “看不出来么?你这么聪明,肯定猜得出。”他像扛着那头黑熊一样把她扛在肩上,见她无端挣扎,直接用右手勾起了她不安分的双脚,不许她往下乱踢。而后,他走到石壁上一处凸起的平台,伸手揭开盖在上面的小杯子,再吹了吹原先就放在边上的湿火绒,吹出明火,给灯芯上了光。 灯一亮,洞内灯火通明,要那些原本藏在夜色中的秘密荡然无存。 章絮被他轻松扔在打磨好的石床上,混着几根散落在外的枯草,活像只才从陷阱里捕来的猎物。他的猎物。 新婚夫妻要做什么,她自然清楚,只是下午他一直彬彬有礼的,做什么之前都要问过她的意思,确定她的心意。可现在忽然不声不响将她扛来,又给她弄得生疼,要她手肘磕在石床上。她不理解。 “总要……总要饮过合卺酒、吃过合家饭再说吧。”她边说,边四下打量起周围的环境。心想着,她连临时住所都还没熟悉,怎么能一句不说就做那件事。 赵野点点头,想起很多其他的事情。他想起那些到了发/情期就忽然像变了个样子的公兽,想起他们忽然暴躁的性格和猛然增大的力气,想起不追到母兽,不叼着她们的脖子往身下摁就会死的样子。忽然能理解眼下脑海中的邪恶念头了。 “刚才不是说了,我不在意那些。我们已经拜了天地,你就是我的女人。”他低头解开缠在腰上的布带时,如此回答。 她吸了吸空气,总觉得赵野哪里和之前不太一样了。有些陌生。虽然之前的那副模样也不算熟悉,但多少通点人性,多少对自己百依百顺。眼下他的模样,好像真的会像豺狼虎豹那样将自己咬死在这张石床上。 章絮又想,章絮又看,看见洞内挂着的半边野猪肉。那一定是她见过的最大的猪肉,比她人还高,比她人还长,比这些年从屠肉户门口经过时看见的所有家畜都要大。竟然被他当做战利品一样开膛破腹地挂在家中。 她还想拖点时间,想和他把话说明白,因为他看起来实在是有些太可怕了。 “你能把它拿出去么,我不喜欢被人看着。”她甚至还佯装配合地取下了脑后的发簪,任如瀑的长发掉落下来,同地上的尘与土混在一块儿。 赵野偏过脑袋瞥了眼那半只野猪,没动作,答,“你下午连人都不怕,这会儿怕什么死猪。” “那你让我把外面地上的东西捡进来,捡完我就陪你做,绝不拖沓。”她说完还把外面的礼服解开,以证自己的诚意。 男人摇摇头,抿着唇笑,在身为人的理智即将消失的最后一刻,补充道,“明日清晨醒来,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就是想要更多的珍宝,我也能给你弄来。但这会儿,我没办法腾出手做除了办你以外的任何事。” 他的暗示已经足够明显了,女人一低头就能看见。 “万一有人来……”她不安的眼睛看了眼洞外,想着这洞完全露天,洞口全无遮挡,无论是人还是野兽从洞口路过都要她颜面无存。 可赵野答,“这个地方没人敢来,来一个死一个。”他将“死”字咬得很重,显然是不希望有人来打扰自己的好事。 没借口了。章絮搜肠刮肚将所有能拖延的理由都搬出来与他理论了一遍。她应该感谢赵野因为真心喜欢她,还肯耐下心来把她提出的问题一个个答上,不然她就是那只因为繁衍生息被公兽咬得半死的母兽。 “娘子,说完了吧。”他身上已经没有衣服了,他已经重归自然。他笑,像狼与虎那样跳上石床,咬上她的后颈,压住她的背,反制住所有抵抗。 女人忽然满了,从没这样紧张过,处处都到了极限,要她没办法,半张嘴就喊了出来。慢点,轻点。我可是你的娘子,赵野,你别忘了,我是你的娘子。 这话说的,好像他是什么坏人一样。他不以为意,牵着女人的手腕就往后拉,要把她拉向自己的怀里,可此举只要两人更加紧密。我知道你是我的娘子,正是因为你是我的娘子。他吻了吻女人的后脑,轻嗅她发间的草木香味。正是因为你是我的娘子,才要把所有的欢喜都灌注给你。 真是狂人。她在心里忍不住骂。她居然看走眼了,嫁给这样一头野兽。【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黑夜 然而后悔已经来不及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特别是赵野有情有义的求取,远比午后二人浅尝辄止的交融更为热烈。 “夫君……”她企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没人规定做这事儿的时候不能说话。反正说什么都没办法阻止他的举动。 他听见了,像野兽一样闷着哼了声。 “这才第一天。”说完偏过头,在她耳朵上轻咬了咬强调,“这才第一天。”后面还有不知道多少的情事等着她呢,怎么现在就学着开口求饶。 真是坏习惯。 她苦吟,脖子都有些僵了。女人半张着嘴,不得不停下来,吐气,又深吸,说不上话,只好用手指触他掌心,央求,“我累。” 身下是石板,冰冷的,配他正合适。可它太硌,又冷,要章絮忍受不及。 赵野从她身上抬起头,看了看没力气撑着、只能半趴在床头的章絮,听她双脸酡红又轻又急的喘气,看她楚楚可怜和松鼠野猫一样的神情,开口道,“你先说,你没生我气。” 他只是上头,没傻,这会儿发泄完最心急、最憋不住的那点火,反应过来自己肯定惹她不高兴了,于是低着头用手压住她,要她先答应。 章絮还从没见过这么无耻的男人,明明是他无礼在先,不跪下来好生道歉,竟然敢问自己讨原谅。岂有此理。 她抿着唇,沉默,看着石壁抬手擦了把泪,轻哼了声,不理他,把头转过去。 生气了,真生气了。赵野还以为她就是那面无情绪的大佛呢,不论自己说什么都能全盘接受,笑了两声,气定神闲道,“那就不用歇息了,正好明日在家休息。” 休息,怎么能休息。章絮出门的时候没带多少银钱,几乎是赤条条的被父亲母亲赶了出来。过几日便要出发去河西,怎么能休息,她还得下山找当铺老板换点银钱。地上那些珍宝,至少够他们半年的口粮。 所以章絮吸了吸鼻子,没辙,低声与他倾吐,“不生气……你是我夫君,我生什么气。” 赵野听不出来她话语里的勉强和别扭,章絮是他见过的第一个女人。她说不生气,那便是真的不会生气,犹如免死金牌,叫他好不容易找出来的一点人性安了心。 他想,杜兄弟说的果然没错,章絮正是这世上最通情达理之人,是他最想要的那种女人。 于是赵野暂且收了力,热切地从她身上退去,谋求再来几场。 但她浑身没劲,瘫在石床上半天坐不起。原先傍晚时分,两人便为了早上上山草草吃了两三口饭。她这会儿正饿得前胸贴后背,头脑都有些晕,心想,怎么那男人还这样有力气。 他站在床边看了会儿,欣赏她的娇弱身姿。可见她用力喘了好半晌也没动静,终于反应过来哪里有些不对,皱眉凑了上去,“你怎么这样累?分明使劲儿的人不是你。” 女人被他捡起来,斜靠在石壁上。她一边用脚趾去够那床被他挤到一边的喜被,一边半闭着眼,轻揉着太阳穴,答,“去年饥荒,饿坏了肚子。吃不了多少,一累就要头晕。”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赵野一听,立刻反应过来,也顾不上身上赤着,没穿衣服,转过身就去洞口另一边石壁角落摆着的陶罐里给她找东西。 那几个陶罐,不大,只他半个巴掌,一坛装了盐,一坛装了酒,还有一个密封得死紧的,装了他路过前头那个榆树时用棍子打下来的蜂蜜。 男人捧着蜂蜜过来找她,颇为担心,也不管脏不脏的赶紧用手指擓了一点给她送过去,并道,“先吃点,等会儿我再去南山摘掉果子。” 章絮没接话,睨了他一眼,觉得他一会儿贴心一会儿暴躁阴晴不定的,叫人捉摸不透。于是抓住他的手,突然道,“我记得我和你说的是,我只给你当这一路的媳妇儿,对吧?” 嗯。他先下意识点头,答了才意识到这种时候说这话不是什么好事,于是冷了心,脸色慢慢变得僵硬,想把刚才太老实的应答收回来。但男人站在那里想了好半晌也寻不见违约的理由,只好冷声答,“嗯,一年半。” 幸好,幸好他还记着。自己也不算白白便宜他。章絮松了气,垂眸看了眼他的那根手指,那根不安分的,哑声骂他,而后张着嘴把蜜吃了进去。 此间终于有了停歇。 她簇拥着被子平复呼吸,感觉手脚逐渐有了力气;他则像护着宝贝一样抱着那个蜂蜜坛子,无比热切地注视着她,生怕她累晕过去。 “你怎么不同我说。”赵野忽然问,“我看他们做这事儿的时候都是公的发累。” 章絮觉得身体情况这种太私密的事情没必要这么早告诉给他听。她也没他那么不要脸,所以低头只答,“我说了你会听么。满脑子只有龌龊事。” 他被骂了,笑,脸皮贼厚,一点儿也不答应。接着见章絮的眼神再次明亮起来,能安下心了,便凑上前吻了吻她的耳后,道,“我去给你摘些甜果子。” 女人一听,抬头看了眼洞外,也不知是几更天,阻止道,“这么大半夜的,容易出事,明天再去。” 赵野在这山里住了二十年,这山上哪一处凹陷不认识,不存在出事的可能。他随手从地上捡了件衣服套身上,答,“我留下来你就别想休息了。”这是真实理由,但太直白说出来要吓到她,于是匆忙改口,“嫁给我总不能让你饿着,胃口不好家里这些大肉你都吃不惯。” 她第一回住荒郊野岭,心里没一点安全感,见他真的要走,连忙直起身,跪在石床上,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说,“我不能贪凉,那些果子吃了坏肚子,你别去摘了,浪费。” 男人点点头,说,“那正好,明天生堆火,给你都煮熟了吃。” 这男人,这男人每到关键时候就听不懂话。她抿着唇有些可怜地望了他一眼,决定放下那点脸皮,恳求道,“赵野!你这里我不敢一个人睡。” 赵野看了眼她,她裸露的肌肤,她手腕的红痕,她泛红的眼眶,她双颊的红,她膝盖上的红印。每一处都在诱惑他。 又是新婚之夜。 “我给你两个选择,一,现在穿上衣服盖好被子睡觉,我保证在你睡醒之前回来。我刚才就跟你说过,她们在这里做了领地标记,不管是人是兽,不是我带进来的靠近就会死。二,咱们接着做。我最多让你再吃几口蜂蜜。” 没错,再嫁就是门生意,男方用他的需求换女方的条件,压根不存在不图回报的付出。 女人半跪在床边,先是看了眼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再看了眼挂在左手边正用一只眼睛盯着自己的半边野猪,当下便有了决断,“我再吃两口蜂蜜罢。” 说完,并拢食、中两指,往她巴掌大的罐子里挖了厚厚的一层蜂蜜,懂事似的塞进嘴里。 “你自己选的,这回可不准再生气。”赵野将罐子好生收起,结结实实地封住罐口,接着凑近油灯,随手盖灭了微弱的火光。洞内一片漆黑,月光难以触及。 她本就身子弱,夜盲得厉害,灭了火,浑身堕入黑暗,紧张得一动也不敢动。 可赵野呢,万物生养的,夜视能力极强,耳朵也灵敏,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掌控。所以他回身看见女人僵硬的身体,看她半扶着墙,不知道要看向哪里。 章絮肯定是被自己吓住了,就像正在觅食的松鼠一头扎进了老虎的怀里,白白送上门,害怕,所以不敢动。但这种强弱之差向来最能勾魂。 “嗤——”赵野再次动了感情,要变得吓人,可这回没那么鲁莽了,知道坐在边上仔细地欣赏。也不知道为什么欣赏,大概是,觉得盘子里的食物好看,觉得她一手摸着墙壁,另一只手牢牢地抓紧了床板,可爱,所以禁不住在黑夜中笑出了声,用力地拉长了嘴角。 他以前从没有这种感觉,他始终觉得自己与老虎、狼、鹿、熊、马没有区别,不知道从前“母亲们”为什么要把他往人类世界赶,要他去寻找自己的同类。 同类,他从酒泉回来的时候都还觉得生疏,觉得不自在,觉得还是乡野自然令他舒畅。所以什么女人,什么一定要组成的家庭,在他眼里都是无用的空话,是他不需要经历的故事。 眼下呢,眼下变了,变得彻彻底底,他这只怪异的野兽被她一把从丛林里抓了出来,无情地拎着他的脖颈,提溜着他,要他不得不信服,他和那些人是同类,他会需要女人,他也可以拥有不曾想象过的家庭。 一这样想,心就热得一塌糊涂。他没忍住,牵起了黑暗中章絮的右手,放在唇下深吻。 章絮怎样想,我不知道,她尚且混沌懵懂,她还没从丧夫之痛中走出来,还没法剥出那颗心。可对赵野来说,这一夜是最难忘记的,此生不忘。 我赵野,在遇见娘子你之前,就是一头孤苦无依的可怜虫。我被所有人抛弃,我被所有人遗忘。只有娘子你,一句不问。一句不问,就心甘情愿陪我走人世一回。此恩此情,我永世不忘。【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野花 清晨鸟叫声先起,她被吵醒了。尽管又累又困不知几更天才合眼。她还是被吵醒了。 山里没更夫,时辰全靠日升日落和落在地上的树影子。没经验的她可看不出。恰好,这是赵野的看家本领。 他正拿着把刀坐在洞口的一个石头上给她切果子。那动作实在麻利。他先用小刀开个口,把核挖出来,随手丢外面地上,再三两下剥除皮,将果肉扔进身前那口已经支起来的铁甗(汉代蒸锅)里。一套动作走下来不过两次呼吸。 “怎么就醒了,才睡了半个时辰。眼下还不到辰时。”赵野以为她饿了,伸手端开甑,瞧了眼釜里的温水,答,“釜里刚冒蟹眼大小的泡,吃饭还要一会儿。” 章絮彻夜未眠,头痛欲裂,这会儿倒在石床上是一动也动不了,勉强听清他说的话,嘴里冒出两声轻哼,闭着眼睛朝男人的方向吩咐道,“……你把那只鸟捉走……等我睡醒了再给它挪回来。吵。” 赵野什么时候听过女人半睡不醒的娇嗔,这三两句就给他的心叫化了。他满含情义地瞧去,看她像营地里年纪最小的那顽皮孩子,睡觉总把被子踢得乱七八糟。没忍住,笑了两声,实感幸福。又想她真是善良,明明给那鸟吵得睡不着了,还知道给人搬回来。所以朗声回应,“行,我这就去办。” 章絮闻言,颇为满意,一时间吐出许多听不清的嘟囔声,接着将被子往上一拉,盖过脑袋,不管不顾地沉沉睡去了。 这是章絮几年来睡得第一个好觉。哪怕卯时天已全亮才被他彻底放过。 先说第一次嫁人。嫁给杜皓那天,杜皓陪着几位认识的兄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一进洞房就吐了,吐得喜床上到处都是污秽物。她还没脱那身礼服,还未揭开盖头,就又是洗床褥又是洗衣裳的。不但要彻夜照顾醉酒不醒的夫君,还得点了灶火给他准备醒酒汤、全家人早饭,辛苦极了。 再说第一次婚后。虽然杜母待她不差,可那时候嫁了人就要侍奉婆婆,得早起。杜皓在家时还轻松些,他一走,家里的重活都得她做。所以天还没亮就得起来,去河边担水浇地、施肥、锄草,陪婆婆用过早饭,再去偏室织布。 最后说还未出嫁、她从前待在家的日子。也不轻松。章家那么大个房子,没人收拾。因为自从家道中落,父亲母亲就遣散了跟着他们十几年的下人。如此一来,家里的活儿便全落到她们姊妹几个的头上。 说句难听点的,因为睡得少,干得活儿太多,又连着几年遇上粮食歉收,不得不隔三差五的饿肚子,才要她看起来如此瘦弱。 —— 章絮再睡醒时,外面的日头已经高了。因为洞前是一个小坡,只斜斜地栽了两棵树,使那些遮挡不住的阳光射进洞内。她才睁眼,就被灰白色的光刺得发痛。 赵野不在家。不知道去哪里了。他又不识字,学不来给她留些纸条的事情,所以杳无音讯。也许去打猎,也许去同那些狼、猪、马、熊叙旧。她胡乱地猜,光着脚从床上走下来。 放在平时,这会儿她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院子里的水井里打上一盆水,为自己洁面。可他家里空落落的,只洞口边上摆着的那只巴掌大小的陶碗里盛了些水。看起来是准备好给她喝的,她猜,只能拿来喝,这么些都不够给她漱口,更别说洁面了。 章絮上山前肯定没想到自己的生活会变成这样。 弄乱了头发却没梳子,穿脏了衣服却看不到装脏衣的木盆,哭花了妆的脸都没办法对着那碗水瞧清楚。蓬头垢面,邋里邋遢,没规没矩。 可当她随便找了件衣服穿上,走到洞外,仔仔细细把昨日突然得来的宝物收进怀里时,心里是不住地开心。 汉时,不如说古时候,很多限制女人不能独立生存的原因,无非就是金钱。章母逼她草草嫁人,用的就是这个法子。所以很确定的,她缺钱,很缺,缺到按照她原本的性子是绝无可能在婚前就私自收了未婚夫的体贴。 她也不管地上都是灰,脏,原本白白净净的脚丫子也踩黑了,爽快地盘腿坐在地上,埋头开始数那些好东西,翻来覆去地,一遍一遍数。有鹿角,有虎溪,有狼牙,有熊掌。这个八千,那个一万。 章絮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多的钱,上一次也许是尚在襁褓中、爷爷奶奶还未去世的时候。 “有这么高兴么?”赵野背着一捆干柴走回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地上收拾宝贝的女人,见她笑得淳朴,两个嘴角往上扬,到尾还有两只小小的梨涡,不满道,“怎么比嫁给我还要高兴。就因为我没给你那一堆数不清的宝贝?” 她抿着唇捂嘴笑了两声,略微收敛了,摇着头答,“没有。嫁给你很高兴。” 这还差不多。赵野把干柴丢在地上,径直往铁甗那边走,垂手揭开盖儿,发现里面满的,一口未动,回身就喊,“赶紧过来,先吃饭,吃完饭再算。” 男人很少吃这种煮成糊糊的东西,就是铁甗也是前几天才从山下买来的。 “一碗够么?不够等会儿再给你添。”他从洞里唯一的石柜里取出只碗,往温热的果肉糜里舀了一碗上来。接着仰头把碗边要往下滴的汁水舔干净,再用袖子擦擦,递过来。 “够。我吃不了太多。”章絮装起那些宝贝,缓步跟过来。 她都忘了赵野给她备了饭,她都忘了梦里闻到过的饭香,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接过陶碗走到床边坐下后。问,“我能帮你做些什么么?打猎砍柴那些的我没多少力气,可是洗衣做饭我一样也不差。” 赵野摇摇头,答,“过几天不是要出发去河西么?家里弄得太好你还舍不得,就这样,先将就过两天。我是想着,今天你太累了,也没精力往山下跑。等过两天,你要是还不惯,我就带你去县上买。” 哪有像他这样的男人。章絮边听,边看他,边低头喝碗里的果肉糜。 果肉糜。她盯着那堆快煮化的东西仔细一看,看见了他偷偷切进去的小肉,一片一片的,一条一条的,夹杂在糊状的果肉糜之间,生怕委屈她。章絮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自己这样好,不催她起床,不要她做事,外出回来第一件就是盯着她把饭吃完。 所以忍不住开口问,“你为什么要娶我?是想我给你生孩子么。” 说完她又开口解释,“因为没给杜哥留过孩子,婆婆和娘这两年一直在我耳边说这事,说和杜哥同房了半个月也没个结果。大概是我福薄,没这个能力。”女人说话没什么自信,所以声音越说越小,快要藏进碗里,“一年半太短,我不一定能给你留个下来……你知道的,我身子不算太好。” 汉时女人都是十四五就开始生养孩子了,但她今年已有十七,所以想到这件事,不免产生忧虑。 赵野正收拾呢,把昨天丢在地上的礼服一件一件拾起来,拍干净灰,再五大三粗地叠起来,打算宝贝着收好,哪天挖个洞埋起来,就听见她的问话,一头雾水,“什么?我没听明白。” “夫君,我问你……是不是要我给你生孩子?”章絮见他追问,以为他生气了,心想着婚前特意没说这事儿就是怕他反悔。果然,眼下一提他的表情和口吻就变了。 “不是。”赵野想也不想就矢口否认,“就是喜欢才娶你。” 说完他又仔细琢磨了下她方才振振有辞说的那些,总觉得哪里听起来不太对劲,补充,“她们为什么这样说你?就半个月你和杜皓做过几次啊,怎么就到了没福气的地步……真他妈的……” 他说了一半,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脏话,半张了嘴顶舌表示收回,改口,“……我听了有些不爽。” 章絮没想到他能说出这种话,有些惊讶,忙将嘴里的果肉糊咽下去,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娘她们不是有意针对我。大家都是这样的,嫁人不生孩子会被说得很难听。” 他不理解,也不打算接受,开口就说,“娘子,长这么大,我就没见过愿意主动生崽的母兽。” “就你昨晚上见过那匹母狼,蓝眼睛的。她是附近狼群里唯一一匹是母狼当领头狼的。她的族群里呢,也是母狼为主,最多再算上几只刚生不久的公的小崽子。”他说这话的时候完全记不起来自己就是一头公兽,“每年冬季都是他们的发-情期。真是的一到这个时间,那些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野狼崽儿就来了,一只接一只,有时候她们实在打不过了还得要我去帮忙。” “我就没见过哪只不受伤就能怀孕的母兽。”他边说边想,“年纪小一点的,体型不够大的,都得给欺负个够呛。” “所以你娘跟你说那些话,我觉得真是没良心。你长这么大又不是专门给男人生娃的,干嘛还要用那种语气给我道歉。没生才好呢。”他理所当然,干脆盘腿在她对面的地上坐下,若无其事地答,“我要是没猜错,她昨天给你的狼牙,多半是那些手下败将的。正好就是几个月前没打过她们,被咬死的。” 直到这一刻,章絮才反应过来赵野到底和他们差别在哪儿了。 他没觉得自己是人,他根本不遵守山下的规则。他只是无意闯进人世里经历了一番,又学着人的模样给母亲下了聘金把自己娶来。 听了这番话,章絮只觉得身体越来越轻松,好像身上的担子都没了。便抱着碗,低头,好奇地问,“那你为什么喜欢我呢?山下明明有那么多女人。” 为什么。 赵野被问住了,皱着眉思索的同时伸手扶了扶自己的下巴。 “没有答案么?还是仅仅因为我长得还不错。也许只是你没见过多少女人……”她想了想,开口帮他答,“幸好咱们只当一年半的夫妻,等这一路上,你看上了其他的女人,我肯定帮你追来。” “不是。”男人摇头,笃定,“半月前,我在去杜家的路上曾随手摘过一朵生在梧桐树旁的小花。” “什么?”这回轮到她困惑了,不知道话题是怎么从“喜欢”谈到一株花的。 他答,“娘子,你就是那株花。那棵梧桐树下让人拿起来就没办法再放下的花。”【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喜被 她听见这种话,愣了愣,不由得放下了手中的陶碗,坐直了,定定地望着他。 要说点什么。开心还是不开心。她脑子有些空,喉咙堵住,要此间再度落回宁静。 “那些狼牙,我拿来给你做一串项链吧。东西是好东西,就是不能入药,想来也卖不出去……”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一心岔开话题。 她边说边放下手里的陶碗,搁在手边,而后转身去自己的那堆宝物里捡东西,仔仔细细地捡,把散落在角落里的小颗的狼牙捏出来,捏进手心,再算,一二三四五。其实她方才已经来回算了好几遍了,心里清楚,一共九颗。但她还是要再算一遍,给自己找点事,好躲开赵野那炙热的目光。 “我才不要。”他看了那些东西,满嘴的嫌弃,撇撇嘴道,“手下败将的东西带身上干嘛,又不是领头狼的狼牙,一看那缺口就知道是来自几只牙都没长齐的小崽儿的,晦气。” 赵野不稀罕这些东西,将礼服收好后,起身径直走过来,霸道地把她的手掌合上,随意道,“哪有卖不出去的,我小时候专门捡这玩意儿下山卖,一颗至少五百。”他以为章絮不懂行情,补充,“你要是信我,我明儿就拿去帮你卖了,肯定不少你。” 她摇着头,把手抽回来,不答应,倔强道,“你小时候都过去多久了。我就没听过有人收这东西……”女人哪儿知道他听不懂自己的意思,又不好意思直说,是因为心里有些高兴才想把这东西送他,于是硬着头皮辩解道,“那本来就是要把手下败将的东西带身上。如果你都打不过它,输了,现在在我手上放着的不就是你的牙了。” 他一听,心想,好像是这么个理儿。 “而且,我觉得你带这个东西会很有……”章絮觉得那词说起来太惹火,于是顿了顿,站起身,捏着一颗往他锁骨上比了下,红着脸道,“很有兽性。” 寻常人嘛,一听媳妇夸自己像猛兽,多半觉得她在骂自己残暴、凶狠。可他又不是寻常人,这一听,忽然高兴了,觉得媳妇夸自己猛,就连那小崽子的幼齿也能看顺眼了,便开心地慷慨道,“那这些够么,不够我再去给你找些来。” 她听了,以为他要去杀狼,连忙摇头,收回手,答,“不够我就去地上随便捡两块好看的石头。” “行,你自己看着办。”他点头,也不挑,弯身拿起那陶碗再次塞进她手里,“好了,先吃饭,剩下的吃完饭再说。” —— 因为他们不准备在这里久留。赵野跟她说,只要她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所以章絮没休息两天就着手收拾起出远门的行囊。 出过远门的人都清楚,路途遥远,最要紧的就是钱,没有钱,寸步难行。 章絮虽没经验,但不笨,想起从前在家为杜哥收拾行囊的场景,又记起母亲为兄长准备的盘缠,花了半晚上,对着火光在衣襟内缝了个小口袋,要把那些贵重的金饰都藏进去,以备不时之需。 可正当她收拾完最后一个针脚,想起自己还差了来月事时要用的草木灰,打算找个小铲往火堆下挖些出来时,就对上了赵野打量自己的眼神。 他可清闲,他那包袱到这会儿还都是张皮,不禁要她好奇,“你怎么还不收拾?” 他只关心火上烤的那两串野猪肉,和半刻前丢进火堆里的两三个小甘薯。 “我没什么好带的。”赵野拨弄了下火堆,理所当然,“从河西回来只穿着这身衣服,带了几张钱庄开的银票。倒是你,一路上什么都缺,觉得要紧的就多备点。” 那是自然,不出门还不觉得,她一想到路上什么都没有,心里可紧张。昨日还拖着他一同下山买了女儿家必要的梳子,铜镜,脂粉和换洗的贴身衣物。 这还不够,她知道自己胃口不好,吃不来大肉和生冷,没法儿跟他那样随手从树上摘个果子就放嘴里吃,所以光是口粮,粟和馕,就备了二十斤(汉代一斤=248克)。 有了粟,就得有甗。章絮算着两人的分量,决定今晚上用好面前的铁甗,明儿一早找个山溪洗干净带上。 有甗就要有碗、箸、勺。她一合计,又起身去石柜里取了两人份的用具。再问他,“火绒你带够了么?万一路上没火。” 赵野觉得她着急的样子可爱,但不打算纵容她,直言,“我会生火,我身上也带了匕首,缺什么咱们可以路上看到了再砍了树来做,或者到路过的店家那里买。娘子,按照你这么个法子,万一路上碰见雨,是不是还得一人备一套蓑衣。” 说到雨。她应了一声,“对!怎么没想起来会下雨,我得再去买把伞。” 这哪儿是远行,赵野觉得她走到前面那个村就得掉头。 “我前日就和你说过,咱们一人至多二十斤,没牛车、驴车,全靠肩背人扛,这已经是你我能承载的极限了。”他跟在章絮的身边,毫不留情地把那个已经鼓囊得快要撑破的包袱里实在多余的几套新衣拿出来,认真道,“这些你只能带一套,不然要把被子留下来。” 她看着新买的漂亮衣裳,犯了难。她怕冷,山里的温度低,没被子晚上根本没法儿睡,可衣裳都是新买的,还有杜哥送的那两套胡女才穿的长裙。她总不能一路上不换衣服,她也穿那条胡裙给杜哥看。 于是偷偷地捏住了衣裳的一角,依依不舍地倔强道,“可是我都想带。” 赵野看似装模作样地收东西,可眼睛一直盯着她手中压着的那两件鹅黄色的胡裙看。他当然知道她那两件衣服为什么带,那是他辛辛苦苦从河西背回来、一路上都不敢拿出来、怕弄脏的杜兄弟送给她的礼物。如果不是杜皓,她未必要去河西。 她肯定是为了杜皓才走这一趟。 男人的神色沉了去,扭头看她,见她还是那副愁眉苦脸的模样,确定,她肯定是为了杜皓才走这一趟。 可男人想把喜被留下来。他想,喜服又厚又重还不能天天拿出来用,干脆留在这里,也许几年后他们回来了,她回来了,还想要的时候,能找出来继续穿。 “实在不行……那就不留被子吧,大不了冷了我多穿两件,也省得拿。”她见赵野半天不答应,犹豫再三,下了决定。 谁知道男人神色一改,伸手将被子拿走,心安理得地装进自己的包袱里,改口道,“我突然觉得带上也行,不差这点重量。” 章絮不知他心里想的什么,她只在意自己能拿更多的东西:也许能用上的针线、能装半斗水(1000ml)的牛皮水袋、那一小坛盐还有他白天特意去来的一整罐蜂蜜。她边往包袱里装,像是要把那块破布撑破那样,边思索还需要带多少东西。 此行困难,绝非寻常人想的那样只须一股劲儿地闷头往前,不管不顾。 他们说好了走山路。就是从家门口开始,往西北那个方向,沿着山脉一座山一座山地翻过去的蜿蜒山路。诚然官道更好走,汉时的官道平均有六尺宽,且地面上铺了石板,要舆轿和驮马都能通行。但他们还是选择走山路。 赵野同她讲,这条道上常走的无非是商队、士卒和无处可去的流民。前者都不怕,就怕后两者。他当年就是因为吃饱了撑得没事下山,迎面撞上了征兵队伍,反抗无果,强行被他们抓走的。他又说,如果你想你走到一半儿就被人丢下来,那尽管走官道。 没得选择。章絮看了眼郁郁葱葱丛林,答应了他的选择,又问,“我们要走多久的山路?” “要看你的脚程。”他把那床喜被叠得整整齐齐,又从她提前准备好的布绳里抽了两根出来,系紧,答,“快了还要一个月,慢了就得两个半。也不会太久,这边的山脉到了安定郡(今固原)就没了,再往前便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你知道平原是什么样儿的么,整个大地都是平的,像走在一个很平缓的大坡上。” 平原。章絮没见过平原是什么样的,这会儿听了,只点点头,在心里胡乱猜。 没说错的话,他们打算今晚就收拾好出门要用的一切,于明日一早卯时出发。不能太早,早了山里烟雾缭绕的,太阳还没出来,很难辨清方向,再加上早了山里温度低,容易有水雾,湿滑,不好走。他们出发时又正值七月中,是虢县雨水最充沛的雨季末,出门遇上坏天气的概率极大。 说到这里。赵野想起来,从腰上别着的几把刀里抽出一把特意给她准备的趁手的,递给她,道,“你等会儿忙完了,在腰带上缝个口,把它别在后腰上。平时若是遇到你我必须分开,而你又正巧遇上危险时,就拿出来用。” 男人做事从不逞一时口舌之快,把匕首塞进章絮的手心里后,干脆搂着她的腰,把她带至挂钩下的那副猪骨架前传授道,“鹿马一类的,见到你一般扭头就走,它们食草,对你不感兴趣,但要是遇上了熊、狼、虎,你跑不过又打不过的情况,就把包袱给它咬,然后对准眼睛刺进去。” 赵野的口吻在一时间变得冷漠,眼神也逐渐凶狠起来,仿佛眼前正挂在铁钩上的,是那凶猛的野兽。而后捏住了她的手,用力往下一扎。 “啊!”章絮闭上眼、低着头,禁不住往后一退,退进他怀里,退不动了,被他强健的身体挡住。接着感觉到自己的手腕外侧碰到了那只野猪的脸,好像真的如他所说,刺穿了野兽的眼睛。 这是她第一回用匕首,刀都没拿稳,就被他握着挥了出去,心里是又惊讶又害怕又觉得刺激的,等呼吸渐平稳了才敢缓慢睁开眼。 “你怎么知道我打不过也跑不过。”她有些不服气,感觉自己在他的眼中就是完全无用的空包袱,于是语气厌厌地抬头看他,“我可比你想得要厉害很多。” 赵野信了,但也不信,低头看了看她的脚,确定地答,“我就没见几个能打过它们的人。再加上,娘子,人的能力可不靠欢爱传播。”【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攀山 赵野虽然喜欢章絮,却不在前往河西这件事上对她心慈手软。像是刻意的,成心的,强硬地抓着她往最难的那条路上走。 先说行囊分配,与大多数人想的不同,他说的一人二十斤,就是一人二十斤。尽管男人背着三百斤的黑熊下山也不过是喘了喘气,出了一身汗。哪怕不那么装逼,一次性把两个人的行囊全拿上,也可以稍微慷慨些,帮她分担部分。但他偏不,今晨一早醒了后,坐在床边边吃馕饼边等她,见她终于醒了,随便说了两声便抓起自己的包袱往背上一甩,去洞外去等她了。 金黄的日光洒在他身上,显得他格外高大。像标杆。 女人睡前说是要早起的,要起来看看还缺什么,可她躺在石床上半天爬不起来,困倦、累,心想,真不知道这男人哪里来的一身牛劲,能日日抓着她做那事儿。所以这会儿从床上爬起来半靠在石壁上望他背影,轻喘着气,只当他在催促。 “很快,我换好衣服就来。”章絮冲着他喊。 由于要翻山越岭,她不能穿从前在家穿的裙裳,要换成劳作时才穿的长裤,再用布条把上衣袖子扎起来才行,以免走山路时被树枝勾上。 鞋子是赵野特意为她准备的,说平常那种女儿家穿在脚上的布鞋最多七八日便要破。还有头发,她弯着腰对着平放在石床上的铜镜,一点点把它们梳高,挽成发髻,用两根长短不一的夹子固定在脑后,再饰以红绳。 最后说腰带,章絮听了他的意见,将腰带改制成能装各种器具的功能带,所以这会儿绑在腰上,垂坠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看起来实在特别。 可她不在意这些,她看着镜子里那个与从前全不相同的自己,心情大好,忍不住笑,一边整理衣衫,一边将十几斤的包袱两端绑紧,再从头上穿过牢牢地挎背在身后,接着一只手拎着铁甗,一只把着水袋,像一棵挂满了装饰的树那样累赘、臃肿地朝他那边走了过去。 “真不觉得重?”赵野第一回知道章絮这样倔。他昨夜起码在她耳边说了半个时辰,跟她说,这堆东西不出两个时辰就能把她累得够呛,但她就是不听,不减反增。于是甩了从门口树上择的那片叶子,最后一次提醒道,“丢家里总比丢半道儿好,放家里以后回来了还能用上,省得你到时候心疼。” 她不肯,把手上的东西往上提了提,答,“不扔,总有能用得上的时候。” “行,你拿得动就行。”赵野也不劝了,带着她转身往山上走。 他们所在的这座山,位于太白县北侧的太白山山脉上,属于秦岭山脉狭义定义中主峰山脉的其中一丛,特征为北侧陡、南侧缓。他们若要往北边去,势必为上山容易下山难。 章絮不知道这些。这是她第一回上山,也是她第一回远行,所以嘴上哼着歌儿就出发了,看那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在郊游。 “青桐披锦草,宽叶遮人阴。与君攀山去,心远向河西。”女人的细嗓在林中穿行,与枝头上的鸟儿相互呼应,有时候是她哼唱一句,头顶上就要传来两三声鸟儿的长啼。 (*民歌改编自《乐府诗集》清商曲词《拔蒲》——青蒲衔紫茸,长叶复从风。与君同舟去,拔蒲五湖中。上下两首皆为作者应景编写,平仄韵脚未做考究。) 章絮觉得这景象实在神奇,仰头看着几十丈高的杜仲,开口又唱了两句,“朝发太白趾,途径杜仲林。有鸟梢间鸣,与妾同欢欣。” 那鸟儿闻见歌声,高叫两声后,于林间几番跳跃,停至两人前方将要经过的树梢上,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她,似乎要与她一较高下似的,振了振翅膀,展声鸣叫。 时而啁啾,时而呖呖,时而嘤嘤,时而萧萧。抑扬顿挫,与之对应。 实乃奇闻。 女人放下手中的铁甗,走到山路一旁,扶着树干仰头看它,看它自由自在的样子,轻笑着喊住了早已走远的赵野,“夫君,你听!它在同我对歌。” 赵野停下来看她,看她满脸的兴致勃勃,又去瞧那只整天都那样叫的鸟儿,没忍心告诉她真相是什么。因为她的神情看起来太过沉醉,笃定是自己的歌声太美……倒也不是她自夸,赵野也觉得这歌声好听,虽然唱的内容与他无关,但他听见“与君”二字时,便觉欢喜。 “它平时不这样叫的。我在山里住了这么多年,从没听过它这样奇特的叫声。一定是你的歌声太美。”毫不犹豫选择了睁着眼睛说瞎话,哄女人开心。 果不其然,话刚说完,就看见她亮晶晶的两只眼睛,看见那诚实的眼神在山间、自己与那只素不相识的鸟儿身上打转,最终落回自己身上。 “你要是爱听,我天天唱给你听。”章絮休息好了,从地上捡起铁甗,边笑着边迈着小步子半跑着追上。 “那就多谢娘子了。”他站在那棵树下,开朗地笑着,而后将手中的枯枝放了放,待她走近后,把早就准备好的一跟极其粗糙又坚硬的麻绳拿出来,抱着她的腰就开始往她身上绑。 那模样和五花大绑没差,先是在腰上绕了一圈,在腰后系了好几个他用力缠上的绳结,接着从她的胯-下绕过,缠住她的腿根,要她被那绳索绑得皮肉生疼。 “你这是做什么?”她张开双手,看着他给自己绑完后,又将绳索的另一头缠绕在他的腰上。 不,只在腰上还不够稳妥,他想想又在双肩上绕了两圈,确保绳索在攀山的过程中绝不滑脱。 “前面山势太陡,你上不去。”他甚至不给她留一点儿面子,非常确信地补充,“要是还有绳子,就把你身上的东西都缠紧了,一会儿咱们腾不出手拿东西。”赵野说完指了指横亘在两人正前方的那座好似平地升起的陡壁,直言,“太阳下山之前得爬到山顶,不然我们得挂在树上过夜。” 章絮早就看见眼前的那座高山了,她看赵野那样轻松地远远走在前面,手里只拿着一根驱蛇棍,还以为他们是要从山两边的缺口绕过去。谁知道他真的打算一尺一尺往上爬。 “不……”她看着高山被吓住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话,以为自己想错了,转头看他,问,“咱们不该从山与山相接的低洼处过去么,再不济也可以从山腰翻过去,为何从上面走?” 赵野颇自信地点点头,循着她的理解往山脚指,答,“你想走的山脚两边是渭水的分支,河宽几百丈,若是你有这个能力带着你身上二十斤的行囊游过去,我便不坚持。” 她听了,果断摇头。内陆很少有会水的,别说女子了,那渭水流量大,就是男孩儿也不给几个下水的。 “再说攀山。娘子,翻山不是你想的,看起来山腰的路线最短就是最合适的,我们还要看落脚点都生在哪里,若是没有恰当的落脚点,就是区区十丈的距离,近在咫尺,你也休想翻过去。”他对这一带的山路过分熟悉,翻山越岭,游刃有余。 章絮才飘扬起来的情绪急转而下,看了眼他,又看了眼无比陡峭的山势,想着刚才走到坡度大的地方都要自己手足并用了,一会儿还不知道得多狼狈。不由得蹙着眉望了眼高山,答应道,“行吧。” 男人看她脸上丰富的表情变化,觉得她比初见时活泼许多。那时候她脸上表情淡淡的,极少有生动的时候。笑,笑她不知前路艰险,而后拉紧了绳索往前走。 这绳是船上用的,强硬得很,把两人死死绑在一块。以至于要她站在崖边抬头看着赵野率先登上去,低头要她学着往上爬时,才反应过来赵野是准备把她硬拽上去。 “我踩过的每一个脚点你都得记住,一会儿我往上了,你就得跟着。”赵野两只手牢牢地抓在石壁上,低头看她,半温柔半严苛地教育道,“一开始踩不稳没关系,我有得是力气。但我只给你半个时辰,要是过了半个时辰还踩不准……咱俩就等着一块儿摔死。” “……啊。”章絮看着这面几乎是竖立在眼前的石壁,抿着唇犹豫道,“不能多给我几次机会么?半个时辰……我万一没那么多力气,滑脱了怎么办。” 这是能预见的,让一个从来没攀过山的人突然进行这样高强度的攀登,无异于要了她的命。 可赵野不在乎,他看着石壁上葱葱郁郁的鲜草,回应道,“想像我这样稳稳地挂在石壁上,不练个十几年,根本没法儿做到。当然你要是觉得,非得什么都准备就绪了再出门,那我们这就打道回府。” 她听了,不肯,回嘴,“你这人怎么这么爱说丧气话。” 男人笑笑,伸手拽了拽腰间的麻绳,正色道,“我只要你踩稳,该借你的力气一分不少。毕竟咱俩的攀登节奏由你决定,你快了,我才能快。” 女人听懂了,把东西都固定好后,伸手往他踩过的那块凸点抓去。滑,指力又不够,捏了几下手指便酸了。可正当她准备泄气的时候,赵野发力了,勾住半尺高的那个凸点,硬生生将她带离了地面。 章絮吓得心脏都要蹦出来了,伸出手脚拼了命地往石壁上扒,企图获得更多的安全感。 他却不管,只按照自己的节奏稳健地往上爬,企图在力气耗尽之前带她往更高的地方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15、崖壁 女人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自己活像一件东西,被人用绳子绑着吊起来,双脚离地,悬空,随着他的动作,一顿一顿地往上去。 “你慢点,刚才绑太紧了,大腿疼。”她一只手抓紧绑在两人腰上的麻绳,忍不住仰头与他说,“勒得难受,感觉腿要断了。” 那麻绳多粗,全是散开的纤维,抓了小半刻就把她的手心磨红了。章絮皱着脸用力拍了拍扎进手掌的小纤维,手忙脚乱的,趁他稍作休息,赶紧从随身的行囊里取出一块帕子缠绕在手心上,又连忙去捏那些看起来能握住的凸石,生怕拖慢进度。 可她握不住,章絮身上没一点儿力。就是现在拿把刀架在她脖子上,也不可能做到。 赵野心里清楚。方才那些话就是说来吓唬她的,谁知道她不怕吓,便停下来,用右脚踩实石壁,从容地靠在一颗树上,低头瞧她,解释,“不紧紧勒住你,这会儿就掉下去了。疼总比死好。” 章絮还在下面,没上来,他也不拉,就看她吊在空中指手画脚的样子,看她扶着绳子不敢松,想要离石壁更近些,结果越蹬越远。 “怎么跟在后面学了这么久都摸不准一点要领,不是和我说很聪明么。”这不算嘲笑她,但也有几分揶揄在。赵野觉得逗她很好玩。她在男人眼里和母狼她们新下的崽儿没什么不同。看什么都新奇,做什么都生疏,连四肢都掌控不好,又笨又可爱的。 她还在伸手够左边的那树枝。无奈身长比他短了许多,他能轻轻松松摸到的地方,得叫她晃着绳子荡过去,荡过去不够,只揪住最顶头的几片树叶。 快给她揪秃了。 “你那么高,我这么矮。”章絮把左手的袖子撸高,希望通过这样方式使自己的手臂变长。 这举动任谁看都好笑。他也是,朗声失笑,觉得她真怪了,脑袋瓜子里不知道装了什么,便好心地踹了下麻绳,推她一把。 “上去。抱着那棵树休息下,喝两口水。有能力再活动下关节,不然你那两条胳膊能疼得今晚睡不着觉。”他才说完,就看见章絮跟只熊猫一样,紧张兮兮地四肢并用,将小树苗缠成了麻花,也不撒手,不抬头,耷拉着,像枯水的花。 渴她是不渴的,脖子上只出了薄薄的一层汗,但她怕自己后面不敢把水袋拿出来,便趴在树干上,脸贴着树皮,侧着,右手反着在背上摸,摸来摸去的。直到成功摸到水袋,才能松了口气,往手心里倒一捧山溪,再小心翼翼地把手掌送到嘴边,埋着头小口啜饮。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哪有人会这些。”她喝完不禁要问,才半个时辰就累得她双眼空望,失神。 赵野盯着她,答,“常年走山的都会。我是她们教的,几岁就能爬上去。她们才没我这么善良呢,只把吃的挂崖壁的树枝上,告诉我,学不会就等着饿死。然后从一开始的十丈高练我,到后来的二十三十。这座山里的野兽都要学,直至爬上最顶端。” 章絮听了,微微转过脸,想看看这山有多高,结果往上看,撞见明晃晃的太阳。阳光正强烈,把她的眼睛晃晕,她头晕眼花地扒住树干闭回去,苦着脸静静休息。 这山不高,只一百七十丈(约400米),他们已然上了二三十。地面上偶尔路过的狍子、野狗,在她眼里都变成了与蝉差不多的东西。渺小得可爱,仿佛一只手就能轻松拿捏。 “要不要唱两句歌?”赵野忽然开口,想让她放轻松些。 不要。她用力地摇头,瘪着嘴答,“你别跟我讲话,我一说话就要掉下去。” 他哪儿见过胆子这么小的人。男人解下别在腰后的水袋,拔开木塞仰头往嘴里送了几大口,忍不住看着她笑,而后心软,奖励她,“上面那棵最大的树看到没。只要爬到那里,后面那段路,我背你上去。” 哪棵。章絮扶着树干起身,拧着脑袋看,看见一棵无比粗壮的柏树,像把伞,从高处斜插出来,在脑袋上盖顶蘑菇。 “你不许骗我!”她又期待又害怕,果断冲着他威胁道,“你要是骗我,我今晚不跟你睡觉。” 赵野顶顶腮,点头,接着往上拽了拽绳子,催道,“嗯,不骗你。休息差不多了,走吧。” 但这山是这样的,底端崖壁上还有不少小树。她完全能抓着树干一根一根翻上来。就算不慎失足,绳子绕在枝丫间,她也摔不死。可两人愈往上,枝干越少,她若还不能自己站在石壁上,准能把他拽下去。 既如此,章絮的心情便随着两人上升的高度与愈发空旷的石壁逐渐紧张起来。 石壁不知从哪一刻起变得光滑无比,所见之处再无能用的大隔断。她连着三回从下一处落脚点上滑脱手时,吓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颤动了嘴唇,又低头看了眼脚下的丛林,开始不住的胡思乱想。 她先想,自己居然能同一只壁虎一样攀附在悬崖峭壁上,紧紧抱着这山,与它融为一体,她又想,自己竟然趴在山腰上,头上还有那么远的路要爬。再想,绝望了。 “……不行。”章絮的嗓子里突然冒出几分哭腔,“不行,我要掉下去了。” 她垫脚站在某处只有半个脚掌宽的平台上,语调颤抖,“……我腿上没力气了。” 腰上的绳子还在往上拉,可她不剩一点儿力气,贴在石壁上垂眼往下看时,就觉得身子要往外飘,要脱离这块平台。一想到这,女人的心就禁不住狂跳。 赵野是个坏男人。赵野是个狠心的男人。她急红了眼睛这样想。要不是他,自己怎么会挂在这石壁上,上不得上下不得下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呜呜……”她又尝试了一次,还是抓不牢上面那块凸起,便抿着唇开始掉眼泪。手指要没力气了,脚掌也开始剧烈抖动,心里的恐惧消除不了一点儿,闷着嗓子就开始哭。 赵野听见了风里的哭声,然而他们所在的位置没有能让他们休息的落脚点,停不了,只能一鼓作气继续往上,便好言相劝,“别往下看,还差两丈咱们就到了。” 但他的言语在章絮听来是那么的冷淡,好像她的生死与他无关。自己就是一块挂在他腰上的猪肉,同他每天吃的那些无差。彻底摧毁了她的心理防线。 “呜呜呜啊啊──”她张着嘴大哭,哭天哭地,哭得身子颤得更厉害,叫他的余光轻易瞧见,“我没力气了……呜呜……”她都不敢松手擦眼泪,任由豆大的眼泪从眼眶里掉出来,掉在脸上,掉在衣服上,掉进山涧里,“你懂不懂……我说了我没力气了,就是半寸我也爬不动了……呜呜呜……”她越哭越上头,干脆放开了嗓子嚎。 这哭声实在,比她夜间小猫般的低吟诚实太多,要他彻底心软。 “怕高么?怕高就闭眼。”他突兀地开口。 怎么可能不怕。她哭得双眼模糊也知道自己站在百丈高的山崖上,离阎王不过半寸,吸了吸鼻涕强自镇定地询问,“……你想做什么?” 她眼下只期盼着他能直接把两人瞬移到山顶去。 “把你拽上来。”他的语气,轻描淡写。 “怎么拽?”章絮觉得自己一个人扒在石壁上都有够难受的了,还给他当包袱。所以心里把他骂得没眼看了,嘴上也不答应。 “你管我怎么拽,让你闭眼就闭眼。”赵野想了想,干脆松开左手往后甩甩,放松下一直紧绷着的肌肉,让另一只手挂着。而后换手,在一个只有三指宽的小石块上做轮换,“准备好了就闭眼、松手、抓绳子。”说完又怕她情绪上头乱晃一通,继续叮嘱,“别蹬墙,蹬了咱们真得死。” 章絮除了信他没别的办法,这种时候只有赵野能把她救下来。 于是松了双手,紧紧地抓住了系在两人腰间的麻绳,脱离石壁,彻底悬在空中。 空中,百丈高的高空,连鸟都不到这儿来,只有呼啸的风声,她的哭声和赵野的喘气声。 她不算重,七尺的身高只一百四十斤(160cm,35kg),薄得像张纸。可这张纸再薄,落到三根手指上也是难以想象的负担。赵野身子跟着一沉,重新吐了口气,仰头看了眼不过两丈高的那棵柏树,毫不犹豫地抬手抓去,那矫健的身姿,像虎、像熊、像侯、像豹,能自由行走与岩壁间,不过章絮十次呼吸的时间便成功翻上了他们此前约定好的柏树树干上。 他没想过会到这里来。 正常人都爬不到这里,哪怕借了力也做不到。他就是等着这女人觉得难了,哭着喊着闹着要回去,不想去河西的事情。可她倔得像头牛。 赵野在树干上找准位置坐下,紧跟着摸起挂在后腰上的绳索,往上拉,一尺一尺地往上,直到听见章絮断断续续的哭声,听见她小声骂自己“坏蛋”,看见她紧闭的双眼,看见她满脸的泪痕。 “知道我是坏人还跟着来。”他摸到了女人的手,放心了,长吐一口气,将她的小臂牢牢握紧,接着一把就将她提起来,提到身前,让她岔开双腿,面对自己,正坐于前。 她被这样的举动吓坏了,坐在男人怀里一动也不敢动,不能睁眼,不敢说话,无论肚子里想说什么,都得呜呜咽咽的哭一阵儿,“……你别跟我讲话……呜呜呜……我一说话就要掉下去。” “我不和你说话和谁说话,你是我娘子。”赵野拍了拍她的背,要她放松些。 女人不理,觉得他坏透了,像是故意要看她出糗,挡着脸自顾自地落泪。 男人靠在石壁上望着她,喘息。这一趟累人,比他想的累很多,但没想过会摔下去,没她这么多担心。所以这会儿扶着她的腰,有一句没一句的陪她说话,“知道我是坏人还跟来,你不是很聪明么?怎么看不出来我是坏人。” 章絮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哭够了,心脏稳重些了,两只小手从自己坐着的地方开始摸,摸他的手臂,他的肩膀,他的身体。它们都比石壁柔软,又是温热的,给了她无法言明的安全感。她不犹豫,一低头就把脑袋埋了进去,像抱着那根小树枝一样抱紧了他的腰,一动不动。 得了。还想给她擦眼泪,这会儿全蹭衣服上了。赵野失笑,抬手拍了拍她的背,又夸,“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这座山除了我,没人可以到这儿来。” 她才不稀罕,喉咙里吐出一声冷哼,就继续缩着脖子窝他胸口里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6、谎言 悬崖上狂风阵阵的,上一阵还未过去,下一阵就撞了过来,毫不留情地把两人的鬓发吹乱。这里没有荫蔽,太阳就在抬眼能看见的地方,晒得人口干。 赵野记得以前在军营里的时候就有这么一种酷刑,把人扒光了丢在荒漠上暴晒,不给吃不给穿,用铁链子把双手双脚锁死了。不论什么人,不论什么种族,不论男女老少,只要像虫一样在沙地里翻滚几日,就会如无意外地化作一具干尸。 他以前觉得这种事与他无关。他身强力壮,打得过、杀得快,不给别人留一点儿把柄,就算被俘被抓,也都不是他的事。 可当怀里这位掌心破了个小口子、大腿被绳索勒得发疼、随便吓两下就会痛哭的女人也要亦步亦趋跟上来时,他忽然觉得那时候不在乎的事情此刻都跟他有关了。 “娘子……”他望着太阳,直视它,一直等到章絮情绪稳定了,哭声停了好一会儿,才好奇且严肃地问,“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去河西么?” 赵野起初觉得,章絮是因为逼嫁,气不过,才同自己说气话。可这几日过去,她完全没有因为嫁了人脱离娘家而减轻半分想去河西的愿望,他便忽然觉得,章絮想去河西是真的。 “如果是杜兄弟的原因,我可以帮你走这一趟,我帮你把他的墓迁回来,你就在虢县等我。只要我没死,我肯定回来找你。”他觉得带她玩了一天,也够了,她体会过上路的感觉,不会太遗憾。 没有什么男人值得她走这么一趟,杜皓也不值得。 河西的太阳太烈了,一定会晒枯她。 “不……”她的脑袋靠在赵野胸口上用力地摇了摇,是上了悬崖后第一次没有犹豫地开口回答他的问题,“我要自己去。” “为什么?”他再问,“你们人,你们人做每件事之前不都得有个理由么?士兵上战场是为了家人,匈奴南侵是为了过冬的口粮。你呢,为什么?难不成你去了,杜兄弟就会起死回生?难不成你去了,边关就会安稳如初?难不成你去了,天下就会太平么?什么都不会改变,你还要搭上这半条命,这条命。” “我觉得不值得。”赵野如实回答。 章絮没想过他会问这个问题。在她看来,这男人是不会动脑子的,该像杜哥,总是看着自己傻呵呵地笑,不会问她买油灯是为了做什么,不会问她趁夜不睡的时候都在做什么,不会在意她心里都想什么。 “我没觉得你是好人,但我也没把你看作坏人。就凭你遵守约定把杜哥的遗物送回来,我就信你的义气。”女人还是没办法睁开眼,身下的树枝在轻微晃动,连带着她的心也不安稳,“之所以知道你不一定好也要跟来,只是因为我没有选择。” “什么是没选择。没选择就是,如果你小时候学不会爬树,那在还没长大的时候就饿死。什么是没选择。没选择就是,如果我不咬着牙跟上来,你就要因为我受不了路途艰辛劝我放弃。”她一眼看穿赵野的想法,“什么是没选择。” 章絮吞了口口水,咽进去这几日伪装出来的所有情谊,半睁着眼睛抬头看他,坚持道,“嫁给你,就是没选择。” 这话伤人心。更别提前两天赵野才同她表明心意,章絮趁夜做的狼牙项链就挂在他的脖子上、垂坠于她眼前。更别提两人在床榻上缠绵了数日,他像曾今见过的山虎一样想尽一切办法疼爱她,满足她。 闻言,男人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难看,原本想逗她开心的话,也都说不出口了,只好抿着唇,眨着眼睛往山外面看。 女人比他想的要复杂很多。赵野在肚子里把弟兄们给他说的哄女人的话都想了一遍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担心一句话没说好了,她闹脾气,不管不顾往下跳。所以没敢接话,安安静静地听她把话说完。 “如果你非要一个理由的话。你非要觉得我是为了什么,为了谁才去河西。那你就当我是为了杜哥去的。”她毫不犹豫地开始撒谎,编撰那些他从没听过、也没见识过的话语,“我们山下人有条规矩,我这种女人,没给亡夫守过三年孝,是不能再嫁人的。我娘她违反祖制,要我匆匆嫁人。可我不能胡来。我一定要亲自到亡夫的面前和他断了这辈子的缘分,再择良人。” 赵野肯定不知道这些,他对人世间的规则毫不知情。他只知道男人要对女人做什么,完全不懂社会要对女人做什么。 所以他听了,只突兀地问,“三年?那三年后呢,三年后我能在你这里排上队么,我能不能当第一个。” 章絮没见过他这种人,觉得他会说出这种话完全是因为,眼下舍不得。说不定等他们到了酒泉,走到了那块界碑石,他就不觉得自己珍贵了。于是狠心地做了决定,不给他无谓的希望,不给自己多余的期待,说了在哪里停下,就在哪里停下。开口,“陪你睡一年半还不够么?就是每天做我也不会拒绝。” “赵野,你这要价不算低的。” 你看他们多别扭,悬崖峭壁,同一根枝干上,紧紧地环抱在一起,哪怕说这种话也不赌气不松手。 什么要价。他赵野从一开始就没谈过这件事。他就是见她需要帮助伸出了手。他就是眼看着她礼貌客气地说“谈交易哪有不提条件的”。他就是觉得什么条件都没差点头答应了。这会儿却说他要价高。 “娘子,你信杜兄弟的海誓山盟,为什么不信我的真心托付?”他合紧了圈在女人腰后的双手,怕她一个不愿意,往后挣脱掉下去。 她那颗小心脏,万一真的不慎掉落,还不知道要哭成什么样。 女人自有道理,“我和杜哥认识多久了。”她想也不想,张嘴就是继续骗,把原先那个空旷无物的故事编得婉转动人,“我们婚前就是县里远近闻名的一对,谁见了都说我们郎才女貌、神仙眷侣。虽然婚后相处不过半月,可日日同食,夜夜共席。” “我和你才认识多久?十日有么。就算我们不分白天黑夜地上床,可我心里一直想着别人……”章絮说到一半,忽然停了。她觉得赵野不至于这样蠢笨,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 赵野冷了脸,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了,伤自尊,认输般地承认,“我确实是故意选的这条路。我赌你上不来,我赌你知难而退。” 章絮了然般的点头,问,“还要继续试我么?” 他摇头,答,“不试了,爬上去咱们就走正经的路。从这儿出发,去河西。” 这样的回答要她安心。若不是前两日赵野同她说那样真挚的情话,她眼下未必敢倒逼他松口。这样所谓的“试炼”就还要再熬上个十天半月……章絮边想,边低头看自己的掌心。 尽管事先做了准备,给指根掌心缠上了布条,可因为来回磨损,好些地方都出现了破口,要砂砾嵌进皮肉里。它们看不见又摸不着的,要她手心发痒又发热,发疼又发肿。章絮只专注地往外挑砂砾,不怎么在意他的心情。 他见了,彻底没话,有些颓唐地靠在崖壁上。闭着眼睛细想这几日给她展示领地的模样,觉得有些可笑,不由得苦哼了两声,道自己真是。 —— 事情本该这样转瞬直下,忽然收尾的。 可缓过神来的章絮想起来自己说了重话,惹他不高兴。又见他靠在石壁上苦着个脸,太阳快落山了也不提要背自己上山的事情,便看着形势,软了心肠,说出那些彻底让他挣脱不掉的语句,“我人就在这里,你想做什么都行。为什么要想三年后的事情呢?也许三年后你我都死了,死在平原上、草地中、黄沙里。那时候非要争个谁第一,还有什么意义呢?” “不如趁现在,我还是你的,我还要因为看你的脸色低声下气,得接受很多适应不了的事情,任你拿捏,把想做的都做了。”她说这话的时候实在真诚,完全不像被拿捏的那一个。 “我要是你。如果我要是像你喜欢我一样喜欢你,我肯定会想办法强迫你给我生一个孩子。你太不懂女人了,孩子就是最好的把柄,虽然不要孩子这种话听起来好听,但是没多少用。你要真打算留我,就给我个孩子……给我一段这辈子也舍不下的回忆,最好难忘到,我觉得和你分开后,余生都不再有意义。” 女人边想边说,边想边说。 “我要是你。在死亡来临前,不想自己到底怎么死,为什么死,只用尽全力,用力地活着。只是没追到一个女人有什么好丧气的,你看我,这种鬼都不来的地方也还不是一步一步上来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一时说了太多的谎话,有些分不清哪些出于真心。 “我就是要去河西。不管你信不信,赵野,我觉得我生来就该在河西。”章絮越说越勇敢,以至于能从他的怀里坐起来,能扭头去望波光粼粼的渭水水面,能与耀眼的太阳光打个照面,“我曾梦见,我骑着一匹赤色的小马驹,驰骋在河西的草原上。天地无边际,星河淌万里。” 多么美好的梦想啊。他见她脸上无比自由的神情,说她矛盾,说,“你每一句都在控诉我,却又亲自教我如何当个更坏的男人。” “娘子,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是个坏女人。”【你现在阅读的是 】 17、夫君 坏女人。章絮听到这种词,不但不觉得羞耻,反倒很荣幸,开口只答,“山下的女人可没资格做坏事。只有上了山的,像我这样再也不用回到那边的女人,才可以做坏事。”她对到手的自由恋恋不舍,以至于脸上洋溢着无比幸福的神情。 “我这辈子还没像刚才那样和别人说过一句重话呢。”她的嗓音无比柔软,“我也不觉得嫁了人的女人就要无条件的爱上另一方。”像梦呓,像呢喃,“我不相信一见钟情的感情,那是猛兽的浪漫,不是我的。” 她说完,仔细想想,又替自己辩解,“我哪里坏了。”抬眼看着他追问,“我哪里坏了。” “我都当了自己的叛徒,告诉你该如何拿下我。我怎么就是坏女人了。”她觉得赵野说话没有道理,像逗他一样反复询问。 赵野见她神情终于放松,能陪他安然坐在高枝上,也跟着笑,开口举了个例子,“你这话就像我以前还在河西的时候,一次军营放假,大家扎堆去集市上买东西,我正好闲逛的时候路过了一家赌场,赌场门口那小厮同我说的‘官人呐,只要你进来,赢了几把,就能赚大钱’一样,没什么区别。” “‘用孩子套牢一个女人’当然奏效。”他点点头,坦然应对,“庄家出千也很有效,能让进门的输个有去无回。可这要是真的好,为什么赌徒们还要对此破口大骂?”赵野垂眼看了她到处破口的手掌,眨了眨,继续道,“咱俩谁坐庄都行。” “咱俩谁坐庄都行,我不在意这些。我只是不想让你输。我这么大个儿的男人,怎么好意思跟你计较这些,又不是玩不起。” 男人适才确实短暂地伤心过。毕竟第一回喜欢上女人,还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了,兴奋不已。这会儿又听她这样直接地说不喜欢自己,难免受伤。但他不是那样经不起事的男人,他反比之前更心安。就说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转头就瞧上自己,自己算个什么东西。 “我赵野本事也不小,总有能叫你看上的时候……我等得起。” 她听了,忍不住笑,窝在他怀里咯咯地笑了好几声,用那张他无论如何都拒绝不了的脸轻声央求,“那就让我任性一回吧。这天下这么大,只剩下你会宠我了。” 嗯。好。他重重地点了头,算是他给章絮的第二个承诺。而后从腰上解下水袋给她递过去,敦促道,“嘴皮都裂了。我在这里守着你,你多喝点。” 她也点头,逐渐松开扒住他酸到脱力的手,接过他那个比自己小一圈的水袋,当着他的面儿微仰头往嘴里倒。 女人喝水的姿势也是矜持的,不跟他们男人那样,像喝酒一样灌,而是维持某个姿势,一点点匀出来。喝水也能迷住他,赵野知道自己没救了,扯了下嘴唇,开口说,“走吧,我带你上去。” 这回再往上可与之前截然不同了。 赵野再无丢弃她的心思。要她扶住自己的肩膀后,果断解开此前绑在她腰胯的绳索。她皮肤嫩,被吊着这么一会儿,有些地方早红了,甚至破皮。但她没再继续哭闹,反倒乖巧,听话,把身家性命都交到赵野手里。 “你扶住后面的树干,我得转过来。”男人收了绳索,就看她身子稳不住地左右摇晃,禁不住补充,“你太弱了,小腹上没一点力,既然决定要走,就得在身上下点功夫。不然遇到坏人你都跑不动。” “好,我听你的,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章絮缩着身子往后挪,给他腾出足够的空间。 他从柏树的枝干上站起来,站直,背对她边抬头观察接下来的路线时,边解自己身上的包袱。这些东西要挪到胸前去,不然没法背上她。 “过来。”他收拾好一切,回身朝她伸出手,“我背你。” 她看着那只大手,看着那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摆在自己面前的大手,突然觉得好安心。前所未有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能这样信任他。章絮抬起坠垂于两侧的双脚,将它们放到身前的树干上,接着向下踩,要自己站起来。 这可是几百丈的高空,腰上的绳索还给他解开了,眼下除了抓住他的手,再无维系安全的保障。她本该吓得一动不动的,可谁知道她真的能站起来。 “是不是上来之后,觉得高处其实也没那么吓人。”赵野往后退了半步,率先抓住了她,接着扬头指了指下方,要她学着欣赏。 她跟了上去,又用另一只手抓住男人的手臂,转过头往下看,往自己的来时路看,看见曾经踩过的每一级阶梯,看见那根她死死抱住不敢撒手的小树苗,接着在他的引导下翻上了他的背。摇摇欲坠的身子被他一双手稳稳托住。 “不,还是很吓人的。”她慢慢圈紧了环住他脖颈的双手,任他将那段绳索取出来,从腰臀开始把两人紧紧绑在一块。 第一圈,缠在两人的腰间。不过她的身子得再高一些,否则他的双腿没法儿动。 第二圈,从她腿根绕了两圈往上在他肩膀上挂了挂。没之前那么紧了,也没碰到之前就已经疼的地方,成功把她的双腿悬高悬起来。 第三圈,从她腋下开始,把两人的胸腔牢牢地捆住,很紧,有时候他吸气的时候,会把她挤得呼吸不上。但这不是坏事,这样的束缚能要她再无滑脱坠落的可能。 “要是累了就趴在我肩上睡会儿。”他说话的时候正低头缠麻绳末端最后的两个绳结,“从这里到顶上还有小半个时辰。今日带上你,还要更慢些。” 章絮依顺地靠在他肩膀上,靠在他被太阳晒得发热、出了不少汗的肩膀上,开口唤他,“多谢夫君。” 男人很自然地愣了愣。侧过脸看她的睡颜。还以为她不肯喊了。还以为她连装都不肯装了。心口暖暖的,顿时明白杜兄弟嘴里说的‘我家娘子特别懂事’是什么意思。 “喊什么都行。没必要拘泥那几个字眼,就是叫我‘赵哥’也不生你气。”他说完,抬头看了眼崖壁,也不打算等她的回答了,伸手就下一个平台点上抓去。 她听了,轻轻阖上眼睛,没说话。 那是章絮第一次知道趴在野兽身上是什么感觉,身子又轻又快。不知道骑马是不是这种感觉,她猜,骑马也不过如此了。 —— 赵野在太阳落山之前攀上山头那棵迎风生长的松树时,女人早已沉沉睡去。因为太累,她的鼻子里还发出了阵阵轻鼾。女人的鼾声与男人不同,也是含蓄温柔的,能混进铺面而来的风里。 他没舍得把她叫醒。今日有多辛苦,他都看在眼里。章絮是个很不一般的女人。寻常女人,光丧失爱人就够叫人痛苦了,她还能振作起来,用心用力地投入下一段感情里。他想,章絮真是个很不一般的女人。 男人边想,边背着她走到旁边的荫蔽处坐下。趴在自己背上难免受晒,女人的双颊都有些发红,那是轻微晒伤的证明。他坐稳后,先是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汗珠,接着低头小心翼翼地把缠在自己腰上的绳索解开,将她放下来。 她身子一软,往边上倒,正落进他怀里。 赵野看见挂在她身上的那口铁甗,没忍住,笑她倔强,又要看她。任由眼睛是在她如婴儿般的睡颜中迷失。 要说初见时还带着几分邪恶作祟的窥视,眼下就是发自内心的喜爱了。杜兄弟怎么会说错呢:“我娘子就是这个世上最美的女人,就是为人喻作狐狸精的胡女也比不上她一分一毫。我抱在怀里怕融化了,看在眼里怕消散了。” 男人垂着脑袋,面带笑意,从身上摸出一块最干净的帕子给她擦拭脸颊边上那些被热出来的汗,又松了松她的领口为她散热,不要今日的辛苦在她身上停留太久。 然后一点点把她身上的负累取下来。二十斤的粟和馕,那口她因为肚子不好非要拿上的铁甗,比他带的那个不知道大了多少的,今日一整天也没能喝进去多少水的牛皮水袋。所有的负累,无条件地取下来转到自己身上。 这本该是他做的,今日一早就要这样做了。是他的固执,才推迟至今。 也许是身上凉快了,不要她那样头晕。女人迷迷糊糊地醒了,醒来就看见赵野过分专注地盯着自己。她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她转了转眼珠问,哑着嗓子问,“到了么?” “到了。”赵野咽了咽口水,别开脸,佯装整理两人的行囊。 “什么时辰了?”她又问,“进了山之后才发现没你不行,我辨认不清一点儿方位和时间。” 他不介意,答,“申时三刻,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天黑了,得快些找个地方歇息。这边不是我的,和他们又不熟,万一真遇上了会打起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领地。还真有那种东西。她觉得稀奇,问,“所以你这几天给我看的都是你的领地么?从上山的那一刻起。” 他点了点头,“恩,那片是我的,别人不敢来,来一个死一个。” 她很吃惊,她觉得赵野比她想象的要厉害很多,于是挣着从他怀里坐起来,想要趁着日光再去看山下那片郁郁葱葱的森林,复问,“目之所及,都是你的么?” 他起身跟上,随口答,“恩,就是几年没回来,被别人占了些走。原本想着,要是你愿意留在这里,想要哪个山头我都能给你打回来。” 什么话,听起来好粗暴,好粗鲁。但真把她爽到了。就算马上要离开这片土地,她也还是觉得很爽,好像在地上捡到了很多很多钱。 她欣赏完美景,回身给了赵野一个大大的拥抱,诚恳地说道,“能遇见你,我觉得很幸运。” 他才不听这种糖衣炮弹,弯下身就把她拦腰抱了起来,抱在怀里,稳当地往山下走去,随口说,“我不想听感谢。”【你现在阅读的是 】 18、夜盲 章絮原本以为,之后的山路会像白日见过的那般,是清晰而明朗的,鞋上不沾泥,脚底不踏叶。可等他们一进树林,亲眼看见茂密到能把她淹没的枝丫时,还是要她忍不住心生惊奇。 前面哪里还有路,铺天遮日的枝叶把他们压住。太白山这边的降水要比虢县多出近一倍,这里又深,很少有人来。没人自然不会有路。 虽如此,也不是全无踪迹。赵野说,地上偶尔会出现丛林野兽的印记。好在那些看起来都有些日子。 她听着,无意识地点头,不懂他说的具体都是什么,因为认不出也没经验。眼下被男人放在地上,只觉得眼睛全盲。她什么也看不见。章絮还没和他说夜盲的事情,所以伸手抓着他的衣襟,闭着眼睛听他说。 “若是晴空万里,辨认方向就靠月亮,它和太阳一样都是东升西落。若是阴云密布,咱们就往高处走,要么沿着山腰,要么登上高坡。眼下正值雨季,一下雨就有山水,万一形势稍大些,就能堵住前后的去路,甚至能将你我冲走。”男人从手边摘了根长杆,利落地摘掉上面的茬枝与偏叶,再把腰上的那把匕首绑上,随意地挥舞干枝,用以开辟脚下道路。 章絮不习惯在夜间出行,因为看不见,身子开始摇摇欲坠,好像被一丛草绊下,就能往地上栽去。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忽然听得“唰唰”两声割草的声响,颤了颤身子,不由得将他的衣角攥得更紧,更紧,直到手心里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想的没错,带一个对丛林完全陌生的女人上路,慢得不是一星半点。无论是背着她还是要她自己走,都得时不时停下来歇息。原本想着入夜就能走到前面那个还算熟悉的山洞,谁知道这会儿月亮都快高高挂在空中了,两人还差个十五里(今7-8公里)。 要是他一个人,找棵大点的树爬树梢上歇息也就算了,根本不用绕一个大弯钻山洞,白白浪费时间。可无需多想,她肯定是没法儿像个猴子或者熊猫一样挂树上睡觉的。 所以他用脚踩裂那些会扎伤脚底的草根,踩严实,而后回身朝她伸出了手,抓住,领着她往前走。 两个人一路走一路推开枝丫,心想着,最多等到月儿高悬的时候就能找着地方歇息。没想到章絮的肚子最先败下阵来。 说起来有些尴尬,她经不起饿。在这之前,她的肚子就已经饿坏了,家里还没钱给看,眼下不及时吃上东西就会胃胀,胀得人难受、心慌。 起初肠胃发出咕噜两声,她觉得声音轻,男人不一定能听见,有些面红地用手压住了上腹,企图阻碍胃中空气的流动。可事情总要人尴尬,她不希望发生的,偏偏就会发生。 “咕咕……咕噜……咕”女人的肚子里传来一阵的肠鸣声,要人彻底没法儿忽视。她有些尴尬地别开脸,甚至缓了缓步伐想离他远一些。 赵野轻笑,捏住了她的手,没准她走开,开口道,“饿了就吃饭,一路上也没别人。” 他们离开家的第一餐就是在那块半人高的花岗岩上完成的。章絮乖巧地坐在包袱上,不让衣裳碰着地,赵野则不管不顾地往地上一坐,生火、烧水、做饭。 “夜盲?”男人先问,不给她思来想去、犹豫不决的机会。 她愣了下,直到看见从他手心冒出来的火光,双眼才逐渐开始对焦。这太明显了,赵野随意一瞥就能发现她那双明亮却无神的双眼。 “身上毛病有点多。”女人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膝盖,出言解释,“只天黑了看不见,白天是好的。” 赵野不在乎这些,他脑子里没有要对媳妇挑挑拣拣的念头,只是想起以后必经的戈壁、沙漠、平原的气候,和她说,“沙地一经太阳晒就热,咱们肯定是晚上走白天歇息。我不确定你夜盲到什么程度。仅是模糊还是一点儿也瞧不见?” 男人掰了几支干柴靠近那点小火苗,看着它从顶端一点点燃着,看着枝干先冒些许黑烟再猩红而亮,又问,“是自小就如此还是近来才出现的?” 章絮看他把水袋里的水倒出来,倒进釜里,又架在新生的小火堆上,回答道,“今年才有的,以前不这样。夜里睡的时候没法儿不点灯,不然没法下床,过年那会儿在屋里摔过好几次。”她也诚实,不藏不瞒。 “她们怎么都不管你。”赵野心想,她这样的女人多少得放在手心里宠着,可一见她,又是挨饿又是营养不良的…… “也不只是我,大家都吃不上。”她看着釜里的清水,给他说,“朝廷虽然只征十五分之一的税,可去年开始北边起了叛乱,官家和州府两边都要征。咱们地就在这儿,跑不了,谁也没办法得罪,只能硬着头皮往上交,不然过了秋收他们就要派人来抓,青壮有力的充军,年弱的卖苦力。” “虽然娘逼嫁两回,我心里多有不满。可这会儿仔细想,确实也是没办法。他们为了那两个哥哥不上战场,家底儿都给官家掏空了。也许再过两年就要卖房。”她叹了口气,从行囊里取出巴掌大的陶碗和木筷,递了一份到他手里。 女人说着说着,眼见着釜里冒了气泡,才想起他问的话还没回,又添,“看不清楚一点儿,全黑的,连形状也辨不出来。就算有月亮……有月光也无济于事。它在我眼睛里也不过一个亮点。” 他听了,点头,取出两把粟丢进水里,又掏出半个馕饼,塞给她,道,“路上如果能经过大点儿的县或者镇子,就去给你找个太夫看看,开些药。咱们养好了再继续往前。” 章絮下意识推诿,回答,“都得了这么久了,想来一时半会儿也吃不好。” 男人不接,弯下身子半趴在地上吹了吹火堆,要火势大些,能叫米粥快些好。 原本事态就该在这样平静而祥和的氛围中逐渐熄灭的,毕竟这是两人上路的第一天。左右想着,一年半载,哪怕有些不愉快的事情也不该在此时上演。 可正当章絮喝了半碗米粥,想要再续一碗时,忽见他一脚踹灭了火堆,任由方才煮了好半晌的米粥洒落在地,而后一把拿起地上的包袱被身上,揽住她的腰就要往另一处闯,吓她一跳。 “怎么了?!”她趁着星火未灭,恋恋不舍地回头去看那口铁甗,还有倾洒在地的粮食,禁不住发问。 赵野来不及解释,那些脚步声越来越近,还不是一个两个,粗略计算有十四五,没猜错是遇上搜山的队伍了。 “有人来了,晚些同你解释。”他动了动耳朵,往唯一没动静的东南方向逃去。 至于为什么是逃。实在是因为赵野不想碰见人,他对上山的人没多少好感。那些人要么是抓逃犯的,遇上了得把他好一番拷问,要么是打猎、采药的,与山中野兽过不去。总之,都是他不喜欢的。 更何况,这情景一下子将他拉回两年前。当年也是这么一伙人,给他遇上了,二话不说把他捉了去。 章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忽然变得很着急,连话都没办法答她了,一心跑,哪里难走就往哪里钻,好像有意给身后那些人设难题。 没了火,女人看不清一点,只能窝在他怀里随波逐流,又紧张地抓住了他的衣襟。有时候他走得急了,两人还会给撞上来的树枝刮伤,她脸上就给蹭了几道。但他没功夫注意这些,边走边往后瞧。 这样的林子并不适合奔逃,才没走多远,他们适才生的火堆就被人发现了。她没赵野耳力好也能听清他们嘴里说的,“找到了,他刚才还在这里。火星未灭,刚走不久,快追!” 又听得铁甗被人踢开的哐当声。 她不由得心里一紧,心生困惑,不知道他们哪里得罪了这些人。他们都是良民。重点是,没人知道他们走这条路。 可对方显然是形成包围圈由下往上来的,他们实在不幸,下山正遇上对方的抓捕。这会儿饭没吃两口,又操劳一天,就是他身经百战也觉得麻烦。 “娘子,我把你放下来。”赵野立刻有了决断,侧头贴在她耳边认真地说,“他们抓的应该是个男人,你不是他们的目标。而且你个子小,不易发现,蜷在角落里不动,他们是看不出来的。” 章絮一听两个人要分开,就忍不住摇头,哑声道,“我看不见,没了你我一步也走不动。” “没事,别担心。”男人拍了拍她的背,“就藏在一处不动就行,我能闻着味道找回来。”他说得又快又急,显然是不能再等了,“一切等我回来再说,你看好家当。” 赵野边说,边往目之所及的最茂密的那片林子走去,而后毫不犹豫地把她放下,抬起那从树枝,又拍拍她的背,要她从灌木丛下面钻进去。 章絮看不见,眼睛睁得再大也没用,这会儿落到地上,立刻变为四肢着地的模样,只两只手摸索着,伏在地上往灌木深处爬去,边爬还边听见他往灌木丛伸出丢弃包袱的声音。 这动静太明显,在寂静的森林里,能一下子引起对方的注意。 果不其然,有人循声而来,回头便冲队伍大喊,“我听见了,在这边!快跟我过来!” 她担心赵野,觉得对方人多势众,他一个人应付不了。谁知道还没转回去摸到他呢,耳边传来他的叮嘱,“匕首在腰上对吧。娘子你记住,无论是谁,无论是人是兽,只要不是我,遇上了就掏出来刺它们,眼睛、肚子、胯-下,你能碰到的地方,哪里都可以。” “天亮之前我会回来,吃的都在包袱里,往前再走七八步就能摸到,万一饿了自己找出来吃,累了就直接趴在地上睡。” 没时间了,他不能再说话了,否则要暴露这里有两个人。所以他低头,最后看了眼缩在枝叶下不能动的女人,转头往来人的方向跑去。 他跑得真快,不出两次呼吸,便要她再也听不见粗布摩擦树叶的声音。【你现在阅读的是 】 19、遇险 一片漆黑的森林很吓人,特别是躲在十分狭小的树冠底下,头发被勾得乱七八糟,发根扯得生疼。 她屈着手肘极其狼狈地往里爬,爬不了两下,就要反手过来摸,是哪里挂到了树枝上,衣带、发簪还是面料的深褶。而后在开始腰痛前把绊住她的东西松解开。 可丛林深处不禁摸。她一个自小闺阁长大的姑娘,哪里知道丛林里都有什么。这可不是用作书案的木桌,也不是存放衣裳的木柜,更不是拿来歇息的木凳,就是几根生得歪七扭八、又恰巧碰在一块儿的树冠,也能要她胆战心惊。 她闭着眼睛摸,摸到趴在枝头上的小虫,才碰到就给它咬了一口,疼得迫使她开口,“啊!”生疼,像针扎。 也不知道赵野去了哪里,有没有同他们碰上面,他们会不会为难赵野,会把他抓走么,他们碰面了会不会打起来……章絮肚子里有一万个担忧。它们才从心底冒出来,就落空,要她没来由地开始心慌。 但想了也没用,空想,什么都不清楚的她想这些只是徒劳。既然赵野说了要她等,她就该安安心心地等。女人抬手碰了碰脸上被树叶划破的小口,又用指甲掐了掐指腹,轻吹,试图缓解指尖传来的疼痛,接着垂头,往灌木的更深处爬去。 —— 赵野身长九尺二,与自小忍饥挨饿的乡民相比,是出了奇的高大。 按理来说,像他这样高壮的男人,行动起来是笨拙而迟缓,但他上过战场,多少在死人堆里爬过、新兵营里训过,在无负重的情况下完全可以隐蔽自己的行踪,不叫敌人察觉出分毫动静。 这次遇上的不过是一群连脚步都藏不进黑夜里的农夫,他完全不放在眼里。 他与这些人无冤无仇。别说他们,就是偌大的人世里,他也不认识几个,或者说,没几个人认识他。查无此人。所以这些人肯定不是冲他来的,按照寻常的办法,他们不用躲开,只需同对方把话讲清楚。 可他想也不想就跑,完全是因为三年前无缘无故被他们抓去充军的事情。 那时候赵野才刚满二十。虽然年纪不小,可对人世的认识都浅,嘴里还说不好几句山下人嘴里的关中话。又因为老头子离世时同他说,无论何种情况,都不要对同类痛下杀手,这才导致他在林中遇见那伙陌生人时,不逃不躲不闪,任由他们靠近。 “呸——”赵野想起这事儿就烦,抬手收拾衣袖的同时,往地上啐了一口刚才累出来的腥痰。只站在密林中,一躲不躲,踩在那条才开辟出来的幽径中。 东汉末年,各地叛军四起,每个成年男子满了二十三皆要服役。但由于形势混乱,饥荒、兵乱频繁,各地军帐的逃兵越来越多。某些管理严格的军帐生了铁律:若是新入伍的士卒中有缺数或者对不上号的,整个编队都要连坐。 他运气差,三年前恰好遇上了个有逃兵的队伍。那伙人不分青红皂白把他抓了去,也不听他辩解,塞了白布、绑了铁锁,用半只胳膊粗的铁链愣是把他牵拉硬拽拖去了河西,又逼他一个人代那逃兵受了二百的鞭刑没连坐上他们才彻底放过。 虽说那支队伍里的人到如今不剩下几个,也许全死了,但他没办法忘掉那事儿。 一点儿不能。 迎面而来的那群人,看衣着打扮,都是没什么身份的平民,脸上一副焦急的模样,大概率是队里有人往山上跑了,没法交代,这才号令全队人趁夜上山寻。 “后面的走快点儿!跟上!谁敢半道上跑了,我铁定把你们的符牌(身份证明)毁了。”为首的举着火把这样强调,“都仔细点,他一个人走不了多远。” 赵野听得一清二楚。他的眼睛能在深夜里看清几百丈外的动静,他的耳朵闻风就能捕捉敌人的轻声细语。要想避开,易如反掌。但他没想着走。他站在原地安静地等着,看样子是非得撞上这群人,让他们确信自己要找的人就在这边,再想着把他们引开。 在有绝对人数差距的情形下,声东击西并不是最好的方法。 果然,不出半晌,对方的火把就照见了他那双透亮无比的双眼,好像能穿透这森林,直直地射过去那般,才注意到,就惹来关注,“我看到了!他就在那里。” 一,二,三,四,五……他低首看地,认真算着跟过来的有多少人。十四,没缺,都来了。他站定,与七步外的那名游缴打了个照面,而后拔开腿,转身往山下跑。 说来有趣,事实上只需要那名领队人认出来赵野不是他们要找的那名逃兵,及时喊停,一切误会就可以化解开,赵野这会儿就能回去找章絮。可历史就是会反复上演。那领队人看见他,停了下脚,心生疑惑,觉得赵野看起来并不像此前逃脱的队员,可等他一回头,看见一整队把希望都期冀在赶快找到他、能按时去相应的队伍报到的神色时,动摇的心彻底有了论断。 不能因为可能误抓了一个人就要全队都陷于不义,要怪就只能怪他倒霉。怪他不长眼偏偏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被他们撞上了。 于是领队再次迈开步伐,往前追击,同时放声高喊,“没错!就是他。这个小兔崽子,他奶奶的,还自以为是,想着藏在这里没人发现。还好我棋高一招。差点给他跑了。叫走远的弟兄们都凑过来,今夜非得把他拿下不可。” 话落,十几个男人抖擞起精神,皆高举起火把往这边照,前后不出半刻,便一转而下,由上山变为下山,顺着陡坡往下奔。 —— 章絮患夜盲没多少久,一点也不习惯在黑夜中行动,以前看不见了就知道抱着个被子躲床上假寐。这会儿趴在地上,要手心的破口彻底往外撕烂了,才勉强摸到赵野扔的包袱都落在了哪里。 这男人力气真大,嘴上说着,只要七八步就能走到的地方,她在这片灌木丛来来回回摸索了大半个时辰才摸到。肯定得有二十几步。她又气又委屈,心里想着,等这回见面了,一定要和他说明白,他们的身长是不同的,不要总按照他的情况来。 女人快饿晕了,方才吃的几口粥不但不顶饱,还要她肚子更难受了,又空又涨。不仅如此,身上还渐渐发热,冒汗。半跪在地上都有些跪不住,欲倒,还得半撑着粗壮的树干才能稳住自己的身形。 已经过去了很久,耳边没有传来任何人凑近的动静,想来赵野是成功把那帮人引开了。她越想越安心,拨开卡住包袱的枝叶后,闭着眼睛去寻收在最里面的馕饼。 她一点儿也不爱吃馕饼。原本在家就不爱吃,这会儿也一样。是此前两人下山采买时,赵野非要拿的,说行走路上干的比湿的好使。那时候她在心里嘀咕,说赵野这糙男人,一点也不讲究,不愧是自小住山里的山野之人,真是吃不了一点细糠。可这会儿再看,她倒觉得是自己小肚鸡肠了,酸着鼻子往嘴里塞馕饼。 咬不动就硬咬,混着冰凉的溪水。她就不信,在嘴里泡软泡化了还能咽不下去。 就是不知道赵野什么时候回来。 她吃了好几口,感觉肚子里的空旷感下去不少,想起他走前叮嘱的,抬头往天上看,去看能透过树间空隙落到她眼里的那个亮点,去猜眼下的时辰。 呼——女人扶住枝干,确保自己的身体是完全竖直的,再高仰起脑袋仔细看——在正上方,也许有些偏,但差不太多,应该是正夜里,子时。 这会儿又是夏日,接近正夏,天亮得更早,大概还有两个时辰天就会亮。再耐心等等,他肯定会按时回来。 正是她吃得差不多,把两人的全部家当都收集齐,也顾不上自己手肘、膝盖上的面料已经落满了灰尘,也没工夫介意包袱上全是枯枝烂叶时。正是她想着今夜休息好了,明日就能整装上路,便规规矩矩将包袱都码好,码在身下准备小憩一会儿时。 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的喘息声,“喝——喝——”期间夹杂沉重的合咽嘴巴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靠过来了。 有什么东西靠过来了。 她看不清。 章絮下意识转头看过去的同时右手往后抓紧了插在腰间的那把匕首。毫不犹豫,直接拔出,死死地捏在手心里。 那东西不是人,没猜错的话是狼,她前几天才打过照面的动物。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赵野方才分明跟她说,地上没看到这类动物的足迹。难不成是追着他们过来的?难不成是刻意等她落单了才来? 女人心里七上八下,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应付它,只想起男人曾经还教过的,把包袱绑在胸口上,就算那东西立刻扑过来,也不会咬上她的要害之处。 那东西可没她这么耐心好,对着夜色“嗷呜——”一声,像是招引同伴,接着弯下身子,径直往灌木丛低处钻来。把她死死地堵在这一亩三分地里。【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屠狼 野狼的进攻只在瞬息之间。她还没琢磨好到底要如何应对,狼牙就刺穿了章絮套在右脚上的那只牛皮鞋,狠狠扎进她的脚背里,要她疼得哇哇乱叫。 “啊——疼啊,疼。” 女人的眼睛在一瞬间睁大,想看清楚那狼到底在什么地方,好抓过了匕首往眼睛上扎。可眼泪都掉出来了也看不清一点儿。 恐惧与害怕成倍增加。赵野不在,不出半刻她便方寸大乱。一心想挥刀砍去,又怕给老狼咬了手,可这会儿不反抗,万一它扑过来咬上更脆弱的地方。 “……呜呜,你别过来。”她也不管那狼听不听得懂,边咬着唇哭边用另一只脚踹,踢它的脸,它的脑袋。 那狼不傻,到嘴的猎物怎么可能放过。它摆了摆脑袋,嘴里发出几声重喘,连带成串的口水往下滴,掉到她的鞋面上,而后用前足抱住她的右脚,合紧下颌,仿佛要把她脚掌咬断,撕扯下来。 章絮能感觉到自己的趾骨发生了断裂,好像有人把她右脚砍下来那样,疼痛欲裂。她动不了,整根右腿都被疼痛麻痹了,一动就开始抽疼,抽筋,要她昏死过去。 有鲜血顺着狼牙咬破的小口渗出来,一滴一滴,一汩一汩。她也闻见那刺鼻而浓烈的血腥味了。这不是好事。她记得男人说过的,这些家伙的鼻子最是灵敏,等这味道散出去就会引来更多的狼,届时她彻底没机会逃脱了。 得做点什么自救。章絮吸了吸鼻子,有些无助地抬头望了眼天空,看见空中的亮点往边上挪了不过分毫。到天明还有太久的时间,不能坐以待毙,绝不能坐以待毙。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或者哪里来的巧思。章絮从包袱里摸出今日绑在两人身上的那根又粗又糙的绳索,用匕首切下一段不算太长的,趁它死活不肯松嘴的功夫,猛地往狼嘴四周绕去。 那狼相比普通公狼更为瘦弱,大抵是匹被狼群赶出来的孱弱老狼,力气虽然比她强上不少,但反应力都有所下降,还没意识到猎物在反击了,一双嘴就被她绑住。等到章絮忍着钻心的疼痛把绳索缠紧时,它才意识到自己没法张嘴了。 “盒……盒……”狼声带着痰音向她叫嚣着,那几颗狼牙要把她的趾骨磨碎。 好疼。眼眶里大颗的泪珠往下掉,一颗接着一颗,她咬着牙关没憋住呜咽两声,“呜呜呜……”但她没敢撒手,心里想着就算这脚废了也绝不能心软。 “嗷嗷嗷——”那狼见状,怒了,发出各种骇人的叫声吓唬她,甚至作势要把她往灌木丛外面拖。 赵野给她选的这个位置,不好也不坏。坏在,正处于顺风口,令她之前身上那点血腥味给处于下风口的这匹狼闻见。狼对血腥味最是敏感,更别提白日山上狼群才咬死了个人,它没抢到食儿,这回正饿着呢。但这个位置也是绝佳的易守难攻之处,树冠下面空间太小,那狼站直了有三丈高(70-80厘米),趴着进来使不上力气,容易被制服,可直着进来,身子会给四处横生的树枝碍住。 很显然,老狼进不来,要把她拖出去,再在外间安然地等同伴来。同伴肯定会来,她出了这么多的血,地上已经积累的一滩。只要同伴们都来了,她就死定了。 时局变化只在瞬息时间,它摇着尾巴往外蹬,章絮就被连带着往外拖,这一拖就是好几步,要她的头发挂在树杈上被狠拽了一把,半边头皮都痛麻了,“啊——” 不行。她侧过脸擦了把脸上的泪水,又拉紧那根绳索,往上再绑了好几个死结,确定绳索挣不脱了,她便趴下身子倒回地上,半翻身去摸刚才掉在地上的匕首。 今日要它死。 章絮做了决定,摸到匕首就回身砍它,按照赵野说的,能砍哪里是哪里。再加上对方已经不会张嘴咬她了,可以放心地伸手去摸。能摸就是好事,能摸她势必要把那一双狼眼刺瞎。 女人反着身子往上爬。那狼力气太大了,还在把她往外拽。转瞬的功夫,她就又往外挪了两丈,离那匕首越来越远。 “你能行的,章絮……”她渐渐止了哭声,强摁下心里的慌乱安慰自己,“你可以的,不就是一匹狼,杀了它你就能实现愿望了。”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也不知道是什么给了她信念。她用手抓紧了旁边灌木的主干,成功止住了向外的势头,与它抗衡。而后不顾那只已经疼得没知觉的脚,强行把身子转过来,面向下,致使老狼的脸不得不跟从着也转,转到、脖子扭住了没法儿正常站立,最后倒在地上。 没了阻碍,她能往回爬了。章絮用袖子擦了擦脸,趴在地上匍匐前进,每次一感觉到那狼要把她往外拉,她就用手抓住枝干,牢牢地抓住,等它这波劲儿用完,撤了,还她些许自由,再往前爬。 莫约半柱香的功夫,她的指尖终于摸到了匕首的匕柄。大喜,如获新生,沉重的心情终于得到了些许释放。接着用指头往回勾了勾,抓住,彻底握稳,再翻身回来往脚下看,坐起,坐直,弓着身体,伸手摸。 先摸地,再摸自己的右脚,膝盖、小腿、脚踝,最后摸到了那匹狼的脸。 那狼吓唬她似的又高声尖叫,但她这回不怕了,彻底不在乎了,要死一起死。尽管此刻,她心里浮现许多相反的意见,要她禁不住再次抿着唇痛哭。可她仍然没有松开握住那把匕首的手。 眼睛是吧。 她顺着狼的脸颊往上摸,摸到了一个光滑无比的球,它在指尖触到的那一刻就被两瓣薄肉盖住。就是这里。她将握刀的右手凑过去,凑近,直到刀尖碰上了自己的左手腕,再顺着往下滑,下滑,滑到指尖。没错了,就是这样。 章絮陡然发力,将刀尖刺入老狼的眼球之中。 那狼突然大叫,哀嚎,连带着咬着她右脚的牙关都松开,倒在地上嗷嗷痛呼。 但她不心软。她知道森林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会儿就是杀了这狼她也逃不掉,可她不想一败涂地,真像赵野说的,是个一无是处只会拖后腿的女子,于是咬着牙去摸那狼的第二只眼睛,再次刺了进去。这回刺得比之前更深了,像是扎进了脑袋里,要那狼痛叫不了几声便彻底昏死过去。 胜了,也许。她得救般地扬起头颅向上喘气,接着用脚踢了踢老狼的脑袋,看它还有没有反应。没反应。那就跑。 “呼——”她拿起匕首去割已经缠成死结的绳子,累得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四肢彻底脱力,右脚的断骨之痛虽然比开始时轻上许多,但还是要她忍不住蹙眉。走不了路,她把右脚从狼嘴里拉出来时意识到这脚疼得根本没法儿着地。 走不了就蹦,实在不行爬也要爬出去。 章絮把狼嘴绑上后就钻回灌木丛找包袱,一个两个,挂在瘦弱的肩膀上。那些行囊很重,两个包袱得有四十多斤(10kg),她拿上的时候又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拿这么多东西出来。 你啊,你有什么用。偏偏在要走夜路的时候夜盲。走山路走不快,爬悬崖爬不高,没出百丈就开始气喘,累了就得生火做饭。要不是赵野不嫌弃你,早把你扔狼窝。 “呜呜呜——”她一动就疼,一疼就得低声地哭。她从不知道自己这么能哭,一天能哭好几回。许是从前在家掉了眼泪也没人心疼,无用,所以要憋在心里,忍着。现在不一样了,有人在乎,赵野若是见到了,肯定会抱着她就要开始哄,说她是世上最漂亮的、最厉害的女人。 虽说她一开始听不惯,觉得有些言过其实,可这会儿哪怕是句假话,也想从他的嘴里听到…… 不能想,这个口子一开就要更想他。章絮挎着包袱往外挪,疼得龇牙咧嘴的用手撑着地,以左脚掌为支撑,一点点的往外,用了近一炷香的时间才从树冠丛里挪出来。 可真的从树冠里探出头了,才知道这般努力也晚了,耳边、四处皆传来狼啸,不知道来了多少,他们有的还在呼唤其他同伴。 完了,没救了,她看了看天,亮点又只挪了一个小角。想着赵野是赶不回来了。真绝望啊,她捏着衣角,都不晓得哭,抱着两个大包袱坐在地上,静静地等候死期。 为首几步远的是头狼,它站在高处十分不屑地看着地上那匹已死的老狼,张嘴吼叫,完全不为同伴的死去感到耻辱。 看完老狼,蓝色的眼眸又落到她身上。她身上到处挂了彩,有星星点点的血迹,有已经被咬烂的右脚,有手臂上、脸颊上的道道划痕。对于这样一位娇嫩的女子来说,不论怎么讲,这幅模样都能称得上惨烈。 又见她视死如归,作势就要拿下。 正是头狼往前奔,准备扑杀她时,有人来了。此人疾步如风、身形似电,举起手中才从地上捡来的石子就向它脑袋上砸过来。 只听一声“砰”,扑往章絮身上的那狼给石头砸飞了去,身子往另一边倒。紧跟着,又有两匹狼给击中了,气得朝后退了几丈,凶狠地叫出声,冲来人的方向喊去。 来人才不把这些东西看在眼里,他鼻子也灵,方才在山下就闻到了血腥味,心里一准猜娘子遭遇了危险,掉头就往回赶。 直到二十丈远时一眼瞥见那位坐在地上那个身上脏兮兮、头发乱糟糟的女子时,他的心才有了些许安宁。 妈的这群畜生,欺负谁不好欺负他女人,真他妈的活腻了。 赵野不说人话,它们听不懂,开口就是狼啸,“嗷呜(滚开)——”比它们喊的声音都要大,很显然,叫他们懂事点的赶紧走。 那些狼并不认识他,也不以他为头狼,完全不听,甚至掉转了头颅对他相识而立。 猛兽初见时很少立刻就展开斗争,往往要互相试探一番后才显现真章。可赵野哪里管那么多,他一听见章絮的哭声,气不打一处来,心想这些个兔崽子真是猖狂,今日把他娘子咬成这样,不交出几颗头颅来,他誓不罢休。 于是男人一个飞跃,扑到头狼的身上,拔出腰后匕首直接割下了它的脑袋,要它鲜血直喷,溅了他半身一脸,要那狼头滚落在地,这才在狼群中立了震慑之威。 “嗷呜(还不走)——”他随手将那匹狼的尸首往它们中间一抛,沉着冷静地走回章絮身前,挡住它们想要窥视女人的野心,再道,“嗷(我不介意把你们全杀了)——” 期间还有两三头跃跃欲试,舍不得好容易找到的猎物,想要往前突。 赵野见状,不犹豫,将手中的匕首轻松一挥,直接击穿了那狼的头颅,要它彻底死在刀下。紧随其后的,他瞥了眼右前、左后、正前那几只还在盯着自己的群中青壮,只身越过那狼的尸首弯身去捡方才飞落在草地上的匕首,垂头看地,想着到底会是哪头不怕死的愿意撞上他的刀。 彼时月光正浓,像流水一样倾洒出来,盖在他肩上。月光都比章絮清楚,赵野手上沾满了狼血,更有血流顺着手臂蜿蜒而下。 “嗷呜(走不走?我的耐心不剩多少了)……”他嗜血成性、抿唇勾笑,不再像之前那样以威胁为重心,而是冷酷而无情的,抬手往左手边的那匹野狼砍去。 这下砍没砍中章絮不清楚,她完全辨不清赵野今晚到底杀了几头狼,只是片刻过去,耳边的狼啸渐轻,鼻中的血腥渐浓。多少也能猜出什么。 —— 赵野要她待在原地先别动,这里得处理下,否则他们会给更多的捕食者发现。说完他就从包袱里捡了些药粉出来,均匀地洒在狼身上,好短暂地掩盖气味。 等他处理完周遭的一切,准备过来捡她时,天已有些亮了。她朦朦胧胧窥见男人冷漠的神色,还有从衣领开始布满全身的血色。 章絮没犹豫,一口气扑到男人怀里,用耳朵贴上他的胸膛,去仔细聆听他的心跳。直到耳边传来强劲又有力的心跳声,她才能真正安定下来,“你终于回来了,我在这里等了好久。” 男人抬起手,低咽了一身,轻抚她的后脑,把她摁进自己的怀里。两人躲在安静的树冠丛下仔细相拥,不过是半夜未见,倒像是别离半年。 “你没杀人吧?”章絮靠在他的胸口忽然问,生怕那些陌生人也像这群狼一样死死纠缠他,要他心急如焚,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他听了,轻笑一声,答,“这次不杀不代表下次不杀,我赵野可没那个好脾气能容忍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踩到我头上来。”男人说完,用身上为数不多的干净布料给她擦了脸。她那张脸,这会儿已经脏乱得不成样子,比街边上的乞丐看起来还要腌臜。 章絮不在乎这些,她已经不为自己的狼狈感到羞愧,心思只放在赵野身上。她担心,她知道赵野杀过人,不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其他地方,所以怕他像刚才屠杀这群狼一样把那伙人也杀了,便问,“你得说实话,他们是被你甩开了,还是被你杀了?” “没杀,骗下山了。”他松开章絮,想着伤口的事情得早些处理,那些乱七八糟的晚点再说,于是低头揭开女人乱地乱糟糟的布条,要看她的脚到底被老狼咬成了什么样子,“动机倒是和我想的没差,他们想抓我去充军。” 这话她肯定不理解。充军?赵野不是已经服过兵役了,为什么还要充军,“你不是才从河西回来,他们凭什么抓你去?” 章絮这话还真没说错。赵野想了想,添上实话,“还以为没机会同你说的。娘子,我原本不叫赵野。我就是个无名无姓的山野小人,这辈子也不会下山,不会遇上你的山野小人。逼着我走进人世的,正是那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士兵。赵野,是那年遇见的队伍里侥幸逃脱的逃兵的名字。他不知道钻进了哪座山跑了,追不回来,也可能死了。但他死了没用,身份符牌还在队长手里,人头数要交到长官那边。所以他们抓上了我,要我顶替那个逃兵上战场,服完这几年的兵役。” “我要是没猜错,这回他们也是这样打算的,给我再换个姓名,换个我既不认识也写不出来的名字,要我顶替上去。”他自己说的时候都觉得可笑,觉得自己这么厉害一人,能与虎狼争斗的,居然败在了一群同类的身上,惨遭算计。 “他们根本不拿我赵野当人。”男人说的时候,眼神变得孤寂而愤恨,“他们根本不拿我赵野当人,只当随手牵来的奴隶。” “要是我一个人,我也就不躲了。”赵野看着章絮右脚上的伤口,看见皮肉都给那狼撕扯开,深可见骨,骨头也断了,心疼得眼睛立刻就红了,两只手有些不知所措地乱放,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把她的脚捧在手心里。接着拿过刀,沿着破口划开牛皮,好在无二次损伤的情况下把她的右脚取出来。 “我只担心他们队伍里万一有个厉害的,我打不过,倒霉给他们给捉了去,扔下娘子你无人看顾。这可不行。”他对自己的过往一笔带过,好像那时候十分屈辱的这一路都已经烟消云散了,心里只想着她,“我白日才下定决心要带你去,结果晚上就一声不吭地失踪了,再也寻不见踪迹。” “这可不行。这多不合适。”他低声呢喃。【你现在阅读的是 】 21、清泪 赵野说话很轻。他平时不是这样的,他中气足,嗓门大,可以隔着山喊话。可眼下,是轻的,神色复杂,想看又不敢看她,怕她疼得要哭,又怕她疼了不哭。 女人还坐在地上,没法儿动,伤口不见好,还在出血,得先把伤口处理好才行。 “伤得……伤得很重么?”章絮按照他的嘱咐从包袱里摸湿火绒出来,吹亮。说到这里,我想她应该是太紧张太害怕了,才会忘记赵野随身带着火。 他没接话,盘腿坐了下来,与她对坐,而后将她那只鲜红色的小脚放在自己的小腿肉上,对着微弱的火光,仔细观察。 “能动么?我捏你脚趾你有感觉么?”男人的手指在她如黄豆一般的趾头上来回摩挲,捏完又抬头看她的反应。 不捏还好,一捏她就憋不住了,坐在那里哗哗地掉眼泪。和刚才不同,她刚才没安全感,一定要哭出声来才能给自己助威打气,这会儿不用了,安安静静地落泪,以泪洗面。 “我不知道……呜呜……我好疼。啊……你别碰我脚背,我骨头肯定断了。”她证据确凿,她方才清楚地听见有什么东西断裂了,发出了脆裂的声响。 赵野盯着那口子,完全不心疼似的用手去捏去碰,直到把每根骨头都摸明白了,才松了口气说,“没断,别自己吓唬自己。就是有根血脉(血管)给那老东西咬断了,我拿针缝上就行。” 他说的简单,他说起来轻轻松松,说完还心急地要去她的包袱里找针和线。这动作把她吓得不行,坐在他身前就是大哭。 “我不……呜呜呜……我不要缝。”她哭完死活不肯地挣扎着要把脚缩回去。 幸好赵野眼疾手快给她摁住了。 “听话。”男人设法哄她,“你让我把伤口处理好了,等天亮我就去给你打野味吃,鹁鸽、山鸡,想要什么都能弄来,正好给你炖汤,补补。” 她摇头,眼泪多的掉下来,掉他手背上,撅着嘴拒绝道,“会变丑的,丑了就没人要了。”女人总有那么多理由,变着花样刁难他。 赵野还以为是什么理由,没想到就是美丑。美丑这种偶尔可以置身事外的东西,不足挂齿,那是吃饱了闲的的人们才会去想的事情,他赵野只希望娘子能好好的活着,不缺胳膊少腿。 所以笃定。“不丑,再说,你穿着鞋袜别人怎么能瞧见,这天底下,也就我知道你脚上生了块疤。我赵野不嫌弃你。”他说完蜷着身子在她染血的脚趾上亲了下,又赞赏,“我娘子的脚天下第一美。” 脏死了。那只看起来玲珑小巧的脚丫上又有脚汗又有鲜血的,连她自己都嫌不干净。章絮见了,被吓到,以为他发癫,魔怔了,话都没来得及说便赶忙用手去推他的肩,要他起来。 他傻笑着,乐得自在,轻慢地从章絮的针线包里取出最细的那根,接着对着火光挂上女儿家常用的丝线,再径直拿到火上炙烤。光看那模样,就知道他常做这些事。他还体贴,知道有一言没一语地陪她闲聊,分散她的注意力。 “我看地上已经有一匹死狼,那是你干的?”语气轻快,颇有嘉奖之意。 说到杀狼。章絮扭过头去看那老狼。之前还没仔细看过一眼,又瞎又盲。这会儿有机会,看见了,才发觉那是一匹大狼。这么大的狼她也胜了,高兴,真高兴,眼神亮晶晶,转回头便着急着同他汇报自己的功绩。就是炫耀,就是来显摆的,这是她今日唯一觉得骄傲的事情,“对啊!我一个人杀的,厉害吧。” 也不知道她在得意些什么,脸上哭得脏兮兮,快被吓破了胆子,但就是能仰着头诚心找他邀功,“可没有借助你赵野的力量,是我,我章絮,一个人杀的。我是不是早就和你说过,我很厉害。”她用手指比了个一,再次强调。 多可爱,不是么,他很喜欢。男人轻笑,原本担心得要死的心脏终于能缓下来,好好听她说几句。 赵野弄好针线,让她洗干净手配合捏住血脉断裂的两端,接着用所剩不多的清水冲洗她的破口,要把里面的污物都冲出来。等准备工作做完,他便趁章絮不注意的时候开始动手缝裂口了,穿针引线,快得吓人。 要说疼,是疼的,但又没那么疼,细细密密的,跟蚂蚁咬差不多。她就最开始那会儿觉得吓人,等缝了两三针,伤口逐渐收住了,也就不觉得害怕了。 “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她举着火,看着他手中细密有秩的针脚,忽然问,“你怎么什么都会?” “就是跟在别人身后看。你们不是常说‘技多不压身’么。”男人边回答边缝,丝毫不停手中的动作。因为收拾伤口越快后面好得便越快。他实在担心伤口养不好要断脚切踝。但他说完见女人不接话,随即解释,“山下我不认识几个人,只有多干活儿才能混进去。再说了,战场上到处是断胳膊断腿的,再笨也要会了,不然哪天自己的胳膊腿没了,还没法自救。” 得经历多少事情才能有这一身的本事,章絮不敢想。她对战场啊、虢县以外的事情都是没想法的,从前只是听兄长们说,说征兵队真的会来抓人,说凉州好几个郡都起了叛乱,地方青年为了点军饷充了叛军,致使家中田地无人看顾,粮价逐年上涨,说了好多…… 她以前都是没想法的。不知道他们在担心在怕什么,眼下终于有实感了,能叫眼前九尺二的糙汉拔腿就逃,能要他宁愿住在荒无人烟的深山里。 “你说你不叫赵野?那你有本名么。”章絮低下头。一低头,眼泪就流下来了。这回是清澈透明的,清泪,像林间清泉,像积蓄在树叶上的朝露。 赵野不知道她又哭了,因为她的语气里没有呜咽声,十分平静。他正一面收拾两人的包袱,把它们一样一样装回背包里,一面答,“没有。我这种人不需要名字。” 也是,没人会呼唤他,没人会在意他。她笑了笑,叫泪水陷进梨涡又从脸颊蜿蜒处绕下来,绕到下巴,滴滴落在手心里。 女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右脚已经给他收拾干净了,这会儿小心翼翼地被他护在怀里。他又从包袱里翻出了临行前早有准备的镇痛药粉,一点点,细致地往上撒。所以那只脚不痛了,彻底不痛。她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落泪。 “我还是喊你赵野吧。我也不是你的父母,不能给你取其他的名姓,但我会替你记得,你不是他,你是一个和‘赵野’不一样的男人。”她执意如此,不知道在挣扎些什么。 男人没明白她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叫什么姓什么,对他来说没意义,他的身份不由外人给。但他一抬头,就望见了女人满脸的泪水,有些吃惊,忍不住关心,“你哭什么?” 对啊,就连赵野也觉得眼下一切太平,令人担忧的事情都过去了,方才那些小的困难、小的阻碍不算什么,没什么好哭的。但她就是停不下来,眼泪像水一样往下掉。 “我觉得不公平。”可能是她读过的书多,她心里自有公正在,“他们分明已经抛弃了你,不在乎你,却又要在这种时刻返回来惦记你。”她觉得这很荒唐,就像是以前听说过的,前面那条街的姊妹婚后三年生不出孩子,被婆家敲锣打鼓地送回来,面子丢到地下,可一回家就有了身孕,再给婆家敲锣打鼓地迎回去。 这算什么,他们又把赵野当什么。 所以她说完,又掉了更多的眼泪,像天上下了大雨,瓢泼倾盆,憋着嘴,替他哭。她甚至一想到,他这么英勇高大的男人,一次能杀十几头狼,却要因为不被别人发现,狼狈得落荒而逃。 “别想这些娘子,我不在乎,他们的规则套不到我头上。”男人哄她,觉得这世上除了她以外的东西都无关紧要,“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也好好地来娶你了么?” 章絮咽了咽泪液,难过地问,“是不是因为上一次去的时候很难受,所以一开始才不愿意答应我?” 这是个好问题,因为赵野就是这么想的,他还真就是因为章絮才走的这一遭。换个心地善良的,自然会推脱,“不是,怎么可能因为这种原因。”可他突然记起战友们说过的话,“要让一个人记着你,就得让她亏欠你。” 所以他想也不想,回答道,“没错,要不是娘子你,我赵野死都不走河西道。” 此话一出,女人的泪落得更甚了,她觉得自己的虚情假意和赵野的真心比起来,就是狼心狗肺。 “我们走官道去吧。”她忽然做了决定,“等我的脚养好了,我们就下山走官道,去寻商队。和商队的人在一起,我就不会这样要你担忧了,一路上还能有其他人看顾我。” 赵野破天荒地没拒绝,因为他知道就算自己走山路也躲不过这些小人,还不如往康庄大道上走,“好,等你的伤养好了,咱们就下山。”【你现在阅读的是 】 22、臣服 下山。 太白山脚下北莫约四十里的地方有一间便宜行人的小客栈,就坐落在依着通往陈仓的那条驿道上。客栈不大,只客房三间,是专门给赶路的旅人行方便用的,过路人可以稍作歇息,吃点小吃,休息整顿。今日却给一位才从虢县出来没半个时辰就坐在马车上喊累的人包圆了。 店小二不懂事,站在店门口正要准备走上前为他们牵马拉车的时候,给一眼看明白的店主打了一巴掌,接着挨训,“这里没你的事儿,到后面帮忙去。” 来的不是一个人,准确的说,是一帮人,一辆宽约两丈(4.5米)的马车,和后面紧跟着的两车货物。 货物无人管,两车满满当当的,跟在马车后。剑客关逸在左手边骑着一匹大宛马,游医酒兴言则躺在车座前方悠闲地拽着几根套在马脖子上的缰绳。车内还有两人,一男一女。一位在上,一位在下。 店家认得那马,赤色的皮肤上会流鲜血的西域宝马,一匹价值数十万钱。能驾着这马从客栈门前路过的都是达官贵人。不,甚至是显赫一方的权贵,或者王族。 所以他想也不想,弓着身子冲马上的剑客拱手做了一礼,同时温和地笑着,问,“请问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我好先着人去收拾。” 关逸没有决定权,扭头看了眼游医酒老,直言不讳,“他们好了没?” 酒兴言右手撑着头,微微往后扭头,看了眼还在摇晃的车帘,笑着道,“没呢,也不知道今早上吃错了什么,相火这样旺,真得哪天给他败败才行。”说完帮他做了决定,“就这里住下吧,我看风景不错,一会儿闲了还能去河边垂钓。你去不去?” “不去。”关逸抱着怀里那把三尺长的剑,答,“他们干什么我都得边上听着。”说完,剑客翻身下了马。 店家站得远,不敢上前冒犯了贵客,所以没听清在外的两人都说了些什么。只见那执剑的走上来,指着身后那一大堆东西吩咐道,“马车在里面的人出来之前,就那样摆在路中间。别管,别听,别靠近。有什么要做的,你等里面的人出来你再听他说,他说什么就做什么,肯定不会亏待你的。” 剑客说了一半,又觉得这辆把驿道占了一半的马车实在有些猖狂,补充道,“我不懂你们这边的规矩。他们有时候要在里面待几个时辰,万一你觉得这车碍事,就叫人把这里围起来,别让来往的车马行人冲撞了。” 而后郑重其事地警告,“里面的祖宗,你祖上十八代加一块儿都惹不起,听话,该做的都做了,少不了你的好处。”他伸手拍了拍店家的肩膀,要对方好好重视。 谁知道他手劲儿真大,差点没给店家拍跪下。 “诶,我知道了。”店家出了一身冷汗,心想自己这回是真的碰上大人物了,连忙点头,听他接下来的吩咐。 “后面那两车货物,放你家库房,或者柴房,哪里都行。箱子上面的锁是镔铁(钢)炼制的,一般人的刀剑砍不断,你放心存着。只是记得叫伙计们都小心些,那些箱子很沉,一个重六百斤,别砸到脚,多叫几个人一起来。” 店家听到这种话,心惊担颤,完全不知道来的是何方神圣,居然能带着这样多的宝物在身上,却不带镖师上路。他边想,边往箱子那边看去。那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像绸缎一样光滑,又如铜镜那般明亮的木箱,像极了他曾经听说过的那种从很遥远的地方运来的紫光檀(密度大,很硬很重)。 据说巴掌大小的紫光檀就够他们这种人活十辈子了,这主人居然带了整整八只四尺长、三尺宽、三尺深木箱子。 “六……六百斤。”店家忍不住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为难道,“我们这里荒了好几年了,吃都吃不饱,哪里能找来这样的大力士抬箱子。不然我今夜就在庭院里给客官守着,保准不叫歹人夺了去。” 关逸一听,低头一瞥,见这店家瘦得脸颊都是往内凹陷的,手背看得见四条根根分明的手筋,又想起方才见过的小二,身形也是矮小瘦弱的,理解似的点了点头,“成。反正我们临行前东西都在就行。” 接着继续吩咐,“住的房要三间,最好、最干净、最整洁的给车上那两人,等会儿收拾的时候稍微注意下,地上额外添一床铺盖。剩下两间我和那老头儿一人一间。那老头好酒,你有什么好酒就在桌上放着,他喝了多少我们就付多少。” “至于伙食,有多好要多好。我记得陈仓就在前面了,一两个时辰就能到,你们要是有马,就去镇上的酒楼里买点回来,跑腿费一千钱。” 店家听见一千钱,人都吓傻了,那可是店小二一个半月的报酬,说给就给了,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连连应声,“诶,好,陈仓有家特别有名的酒楼,我这就叫人给您买回来。” 还有什么。关逸想不起来了,他原本就是行走江湖的剑客,做不来管家的事情,只把最要紧的几点跟店家说完,就叫上酒兴言一块儿,抱着剑大踏步进了客栈。 其实他们一个月前就从京兆尹(行政辖区,前104年-220年使用,为陕西省西安市)出来了,走到这里不过三百余里。这进程实在太慢,关逸看不下去,他身下的大宛马一路上就没跑起来过,每次忍不住往前跑快了,他还得拽着缰绳往回跑一段再跑回来,如此不叫马蹄上的蹄铁生锈。 真不知道车上那位是怎么想的,他若是不想去西域,大可以和梁相明说,没必要扯上他们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跑到路上受罪。 他,到了该介绍他的时候了。 他叫梁彦好,是大司徒府的梁相的幼子,其生母为汉桓帝刘志的二女颍阴公主,是标志的官二代、皇族后代。此行别无他想,只问母亲要了八个箱子的奇珍异宝说要学着张骞出使西域。 此时,东汉末年,原本属于汉王朝的西域版图,已有五分之四都被月氏、乌孙、匈奴、鲜卑侵占了去,只剩下与中原时而中断、时而联络的一小部分。也不知道他是受了谁的刺激,非要在这个时间点穿越危机四伏的河西走廊往西域去。 他并不像我方才所描述的那样真的胸怀雄心壮志。这会儿日上三竿,能装下数十人的奢华马车里,他正衣衫半解,抱着一月前从司徒府出来时,才从路边人伢子手里买来的西域女奴温存。 西域的女人和中原的女人很不一样,无论是样貌、谈吐、身姿、还是床上的功夫,都叫他大开眼界。 “我说哑巴,你是不是能听懂我说的话,不然怎么能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他笑着仰头看她,逍遥自在地斜靠在他最爱的玉枕上。 呼衍容吉赤身坐在他的身上,笑而不答。她是真的听不懂一点中原话,他嘴里说的和家乡的胡语相差甚远,语音、语调、轻重、顿挫皆不相同,她被汗商掳到洛阳来卖的时候,并不知道眼前所在的城池就是族人们常说的东方帝国的都城,也不清楚把她买下来的究竟是何方神圣。她只清楚,眼前的男人不会叫她饿肚子,不会用沾了水的皮鞭抽打她,也不会让她干根本承受不了的重活。 所以只需要见机行事。很多听不懂的东西会通过人的行为举止传递过来。 正如他们初见时,梁彦好坐在马车里睡得正香,酣睡,觉得街市太闹,正要把棉花团塞进耳朵里,就听见酒兴言喊停车马的动静。他不高兴了,他也没有那么不高兴,就是觉得刚从家门口走出来一炷香不到的功夫,这马车就被迫停了,不吉祥,便蹙了眉推开帘子探身出来,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喧闹的街市一边,是一片空旷的平地。他看着凶神恶煞、光着膀子的那猛男拿着皮鞭站在马路中间,拽着铺跪在车前的女人破口大骂,又骂又抽打的,更不痛快了。 “找死?”他吐出一言,让关逸上去把人拦了下来。 关逸那一听,正好,他本来就想救呢,方才怕贸然出手这公子哥儿不答应,所以忍到现在。这下好了,他想也不想从大宛马上跳下来,拔出配剑“追风”,勾手,轻挑,信手一拨,便要那人的皮鞭掉落在地,接着把剑首架在那大汉的肩膀上。 大汉回头一看,晃觉自己冲撞了贵人,想也不想推脱道,“是小人有眼无珠,不识大人尊驾。只是这女人不识好歹,竟敢逃脱。大人,真正冲撞您的不是我,是这个外邦的囚奴。”说完,还要指着她。 呼衍容吉不知道大汉骂了自己很难听的话,脸上的表情一直淡淡的,视线穿过了关逸,也透过了酒兴言,直直向他奔来。汉王朝很少有敢与主人直视的奴仆,这叫梁彦好觉得有意思。 “你说她冲撞我。”梁彦好也不犯困了,直接从马车上走了下来,走到道路的中间,干脆用脚丈量呼衍容吉到车马之间的距离,又说,“以她的脚程,在我的马车到来之前,就能横越这条街道了。若是不想冲撞我,你大可以等我的马车通过之后再追。”他说完,觉得这人实在可笑,“她脚上还挂着那样重的铁链。难不成你是觉得,她能跑得比你快?” 那光着膀子的大汉哪里知道这贵公子完全不站在汉人这边,要与外族女子一边,不可置信地反驳,“我……她就是个不入流的奴隶,老子每天给她喂饭都嫌浪费的东西,大人您……”他当然不敢说自己就是想在达官贵人面前表演这一出,好叫有钱人心软,把这个谁也看不上的奴隶牵走。 “不然这样吧,大人,这奴隶我给您,就当是我的赔礼了。”大汉厚着脸皮,一把把呼衍容吉从地上拽起来,抓着那条绑在她脖子上的狗链,把她提溜到梁彦好的面前。 他想也不想就往后退了几步。他嫌弃眼前这个在马棚里睡了两个月的女人身上脏,又脏又臭的,恶心。 “谁他妈要你的赔礼啊,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公子哥说完,扭头就准备走,想着这种是以后还是叫关逸来处理吧,贱民就是喜欢搞这种事情。 正是这时候,呼衍容吉开口了,她挣扎着扑过去,扑到他身上,强硬地把身上的马粪味传过去,“啊啊”地叫唤。 他莫名其妙,他堂堂大司徒府梁相的儿子,需要和这种女人为伍么?他又不是疯了,于是回头就要把她撇下,扬长而去。结果一回身被她抓住了手,毫无防备地被她恭敬地贴放在了头顶上。 而后,不发一语,呼衍容吉朝他虔诚地跪了下来。 这是什么意思。鬼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赖上自己了呗。梁彦好屏住呼吸,黑着脸躲过无孔不入的马粪味,跟她说,“我不要你。” 说了三遍。 “你听得懂人话么?我说我不要你。” 听不懂,呼衍容吉苦涩地摇了摇头。干脆松开双手,分别捏住自己两侧衣领,微微分开,朝他示意。 他又不是蠢,这能看不懂呢,说到下身的事情,男人都是立马心领神会的,问,“我可是要去西域的,狗都不去的地方,府里女人一个也不愿意跟,你愿意去。” 呼衍容吉读懂了他的表情,他没再像刚才那样厌恶地看自己,反倒是觉得……觉得有点好笑,觉得好像这是个不错的主意,于是想也不想,点头答应了。 “行。你愿意去,那你就给我当女人吧,我肯定不会亏待你。”梁彦好也爽快,伸手抓起她的那狗链就带着她往车上带。 大汉见他真要了,美滋滋上来讨赏钱,“官爷,这女人从老远的地方弄来的,花了不少钱,得两万金。”说完手上比了个数。 梁彦好根本不理他,回首只骂,“趁我喊人来抓你前,赶紧给我滚。” 正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沟通的,梁彦好并不是没有表情的男人,相反他脾气大,喜形于色,很多事情不需要呼衍容吉听懂就能完成沟通。也像他们的如今,才睡醒,他的鼻子就凑过来了,他嘴上说,“你身上的味道和中原女人不同,有青草的芳香。” 她便朝他脱下了汉女的长衣。【你现在阅读的是 】 23、欺骗 下山。 他们在山中洞穴里住了十几日,等到女人脚上的伤口彻底好全了,才再次踏上西行之路。 说是西行,章絮记得兄长曾经和自己说过的,虢县往西走,不出多远便再无茂密的森林,树只往山头上长,或者稀稀拉拉在地上栽着几棵。旅人很难寻到水,不管不顾往前多走几天就要缺食。 这些东西其实不用赵野吓唬她。她早就知道了。她是知道这一路上有多难,才选择走的这条路。书中有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她既然要去那么远、那么艰苦的地方,那吃这点苦也算平常。 女人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准备的。可没想到跟着赵野继续往前走了十几日,前路非但不难,还愈发轻松了,沿途的山越来越高,林中的果子、鸟兽越来越密,她还见到了只在夜里出行的,那种两只眼睛和四只手脚黑漆漆的东西,见它们坐在地上吃竹子,还被赵野抱过来逗她开心。 “我们真的走对了么?”章絮心生怀疑,觉得兄长没道理骗自己,又对赵野的引领深信不疑。 “没错,就是这样走的。”男人信誓旦旦,一把将幼崽放进她怀里,借此引开她的注意力。 果不其然,赵野的伎俩很成功。那小崽儿实在可爱。她只低头看了两三眼就忍不住喜欢上了,紧跟着不断爱抚不肯撒手,对行程的质疑也在顷刻间消散了去。 必须要承认,这一路上遇到的人和事对章絮来说都新,无论赵野说真话还是说谎话,她都找不到能提供佐证的第二人选。 “它是什么东西,你从小就见过么?这么软乎,比我三姐的孩子抱起来还要柔软。你这样抱过来,它的父亲母亲不会来找你麻烦么?”章絮靠坐在树干底下,尽心尽责地给它喂赵野白天去砍的好几捆竹子,好奇地问。 “它叫貊。”赵野坐在火堆的另一端生火做饭,随手把干柴丢进火堆里,解释道,“只有这片才有。我小时候路过和他们打过架,虽然那时候弱,没和它们分个胜负,但多少交了个朋友。前日找他们时,正遇上外出抢占山头,便让我帮看两天孩子。” “我看你很喜欢?”男人开口反问,随口说的,没特别的理由。 章絮依依不舍地端详着怀里“喵喵”叫的幼兽,完全没反应过来它就是书里写的“食铁兽”、“白豹”、“貔”,只温柔地呵护着它,回答,“我只是生不出来,又不是讨厌孩子。我孩子缘很好的,我三姐、五妹的孩子都喜欢和我一块儿玩。” 男人听了,下意识便要纠正,“只是还没生过。” 她听了,笑笑,抱着幼年的貊反问,“你喜欢孩子么?我看你刚才都拎着它的后颈来,好粗鲁,生怕你把它提坏了。” 这种问题的回答,通常与问答人年幼时期的经历相关。章絮小时候家里很富裕,孩子众多,大家放一块儿玩得都很高兴,所以她对家庭和孩子的向往是极其强烈的。反观赵野,他小时候又瘦又小又黑,是个连衣服都不穿漫山遍野跑的野人,没人说话,没人照料,所以他瞥了眼章絮,果断摇头。 “不喜欢。”他说完,低头盯着火,等锅里的粟米粥滚了,便切一把野菜、花菇和肉丁丢进去,最后再往里撒一小撮盐。 “我生的你也不喜欢么?”女人没想到他的回答是这样冷漠的,把她对孩子的憧憬浇透、浇灭。不论两个人感情如何,不论未来如何,章絮真觉得自己是有职责给他生儿育女的,这是她嫁人的义务。 男人觉得这问题似曾相识,好像才讨论过不久。他记得自己已经给过她很明确的答案了,可她仍旧贼心不死。 “又不是我答应了……”这话怎么说怎么奇怪。他一时间想不通,干脆抛开手中的碎屑,去想曾经见到过的故事,答,“这事儿又不受人控制。哪里是我点头答应了,你就能怀上的,也不是我死咬着不应付,你就这辈子没机会。”他说完,笑了两声安抚她,“顺其自然吧,你们不是常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她却觉得这一通话说了等于没说,干脆从地上捡了块石子朝他扔过去。那石子也听话,没碰到他,从他身边擦过。章絮腆着脸要求道,“你今日必须得给我个答案。我生和别人生是不一样的。” 赵野是真听不懂她吃的哪门子的飞醋又吃到了谁头上,扭头看了看她丢来的石块,笑着妥协,“好,你生的我保证不用手提着它的后脖颈,这样行不行。”说完还信誓旦旦地把三根手指举起来,对着天,立誓言: “全天下这么多的小崽子,我只抱你生的。” 这还差不多。女人满意地撇撇嘴。 说远了,咱们撤回正题。尽管给赵野多次打岔,但她还是觉得两人行进的方向有偏差,古怪,所以她那日不依不饶地追问赵野,要他给个准确的答复,“我们到底什么时候下山啊?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还没看到官道的影子。是官道不往森林里来么?还是相距很远才有一条官道。” 她的问题太多,赵野一条条给她解释,“我们一直在下山,只是这片山太高,要绕很多的路才能走到山脚下。官道自然不往深山老林里来,它们不会像我们这样翻山越岭只为了走一条笔直的道路,很蜿蜒的,所以不是你忽然想了就能撞上。”男人见锅里的水再次滚了,便拿起她中意的那只小陶碗,给她打了一碗递过来,继续道,“过了前面的山头就有一个小村子,到了村子就能看到官道了。” 这话正着听反着听都有道理,章絮还同往常一样相信他,又解释自己怀疑的缘由,“我这不是担心你走错路了。你说这山林里,树又高,遮天蔽日的,也没有成型的小路。我怕你不知道往哪里走。” 赵野仍用那副胜券在握的表情回答她,“别想那么多,我知道我们在往哪里走。” —— 男人还真没骗她,过了那个山头就看见了个被群山环绕的小村庄。村子不大,从山腰上往下看,平地之中只聚集了几十户人家。他们看起来像是终于找到了下山的路,能够沿着官道继续往前了。 此时章絮的脚已经好全了,能沿着山脊一路小跑下山。 他这一路上还没见过章絮这么开心的模样,好像回到人类的那个世界里,她这些天来受到的所有委屈都能得到释放。所以他要问,“有那么高兴么?只是去问问看能不能洗个热水澡。” “当然!你糙惯可不懂我们姑娘。我是绝对做不到站在河边把身上衣服都扒干净直接跳进冰冷的河水里的。绝对不行!”章絮还没到村子里呢,先美上了,掰着手指头给他细数山下有什么好吃的,能做多少快活事儿。 也必须承认,山下是赵野不懂的地方。尽管他答应了章絮要走管道,可对迎面而来的人,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拘谨起来。 “别再浪费时间说这些,我们快下去吧!我头发已经够脏了。”她拽着还没反应过来的赵野就往山下奔,一路走到了冒着柴火香的农家院前。 接待他们的是一对朴实的中年夫妻,听说他们要去河西,尤感佩服,说什么也要留他们下来吃餐饭。赵野直言拒绝,章絮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已经有太久没吃到寻常的饭菜,心里想念得紧,甚至见他多番拒绝,还出言央求。恳求道,过了这个村就没这家店,定是不能错过的,保证不花他赵野一钱。对方就是要她留下来干活,她也二话不说点头答应。 没见过她哀求人的模样,眼神里装满期待。只这一刻,他会觉得自己与章絮不是一类人,他所极力逃脱的,是她心向往之的。但赵野宠她。赵野很少会叫她不高兴,听了三句,就答,你还是去洗浴吧,我给人把屋后面的柴火劈了。 说完,赵野便问主人要劈柴的斧头了,矜矜业业、勤勤恳恳。 他们的生活好像一直这般简单,没什么特别的矛盾,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通常是一个有了主意,另一个就会无条件跟上。 可事情哪儿有这么简单,他赵野又不是真的只做不想的愣头青。 伙房内,白气氤氲,章絮开口问主人家要了几桶能净身的热水。 “也不知道两桶够不够,如果你还要的话,就喊一声,我听见了便给你送来。”那妇人款待周到,厨房那边饭菜还没开始烧上呢,就为她备好了盥洗用的热水。 “够了够了。我就随便洗洗,不麻烦姐姐。”章絮好容易重返世俗,对一切都亲切得紧。莫说女子的闺房、茅屋、院子、水井,就是那棵榆树下挂着的一张空秋千,也能要她羡慕不已。 “哪里的话,我们这儿地处偏僻,很少有外人来,特别是,你们此行要去河西,还剩两千五百多里。若不在我们这里稍加整顿,到下一个能休憩的地方,就得是两三百里外的虢县了,这一路上怎么都要个把月……” 章絮正把浴粉撒入水中,一转头,忽然听见“虢县”二字,忍不住惊讶地回头看那妇人,“什么?姐姐,你说错了吧,我们的下一站怎么能是虢县。” “不会错。”妇人可比她懂得多,“我家相公每次往西北去采买的时候,不是去虢县就是去陈仓,一次来回一个半月。我想你是第一回走这条道,所以不清楚。如若不信,你晚些时候可以再问问我相公,他指定把原原本本的路子都指给你们,肯定错不了。” 章絮满肚子的好心情都哽在喉咙里。这会儿是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说起。 不是。他们将近二十天前才从虢县出来,往西北方向走的,走了这么久,结果现在告诉她,还要走二十多天才到虢县。 “赵野……”她不笨,一下子反应过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忍住了肚子里的怒火,气得笑了好几声,解释道,“姐姐,我们就是从虢县出来的。” “啊?”那妇人听见这话,放下手中的活儿,转头看她,一时间傻了眼,接话,“妹妹,从虢县出来往西北走可不经过我们这儿。你们那儿归属司隶校尉部,可我们已经在益州的土壤上了。” “益州……”她听到自己这会儿已经在益州的土地上,更是觉得这事儿荒唐,气得捏进了塞进温水里的方帕,回答,“我们怎么会在益州?赵野……我夫君他居然敢这样欺骗我。”【你现在阅读的是 】 24、药瓶 马车上。 呼衍容吉正坐在他的身上,前倾着。腰后愈发酸痛,肌肉不堪重负,开始颤抖,女人这才敢红着一张脸低头看他,才敢开口问,自己能不能停。 也许真如酒兴言所说,梁彦好是相火太旺的那种男人,对女色来者不拒。所以他见了,只轻笑着喘气,仰头迎着女奴哀求的眼神,毫不客气地摇了摇头。 “你知道才过去多久么?一个半时辰。还不到饭点,总得把活儿干完才能讨饭吃。”他看起来面容和善,但对奴仆从来是赏罚分明,“我还差些,不够。” 男人说完,拉着女奴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喉咙上,那里喉结上下滑动,还在不满足地吞咽。她摸得清清楚楚。 平心而论,梁彦好绝对不是难说话的那种主人,他对呼衍容吉尤为宽宥,甚至比往日对他府上的那些鲜花里长出来的女人还要好。只要能让他开心,想要什么都行,指中哪个就能得到哪个。 所以尽管没有选择地成为了他的奴隶,呼衍容吉一点也不讨厌他。 “啊——”女人呼衍容吉学不会一点他们嘴里说的话,便将自己伪装成哑巴,用这样简单的音节表达自己的想法。于是垂着脑袋,摇头,又笑,又蹙眉,反拉过他的手放到自己身上。没差。对方手指触及的地方,正是腰后。那处的肌肉已经完全紧绷。 梁彦好能摸出来。这是最近女人摸索出来的新方法,能叫自己的想法准确无误地传达过去。再加上他们之间的沟通向来无声,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心领神会。他揉了揉那块僵硬的腰肌,认可了,靠在那个他最喜欢的玉枕上爽朗地笑了几声,应言,“行,晚上再继续,下来吧。” 如此才能放过她。 也许有人会问,他既然这样重女色,为什么不像那些真正饥渴的男人那般,主动问她索取,而是无所谓、毫不在意地当起了享受的那方。这不是很奇怪么。笑。那是因为问问题的人从来没有体会过,掌握一个人生杀大权的感觉是什么样子的,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别人匍匐在自己面前,虔诚地交上性命的场景。 梁彦好长这么大,从来没在意过自己身边的女人到底是谁,叫什么姓名,从哪家出来,为什么会被安排在他身边。他不在乎。今日一个呼衍容吉死了,和昨日府上养的一条狗死了,没有任何差别。他不会在意一条狗的生死,自然也不会在意呼衍容吉的喜恶,除非这女人不想跟他了,想被他从车上丢出去,想被他无情地舍弃在路边。 否则他们之间就一直是这样的。 呼衍容吉腿脚都软了,脱力,早上起来都没怎么吃过饭。因为梁彦好嫌弃那家饭做得太难吃,所以饿着肚子上路。这会儿歪着身子斜躺在马车的角落里,蜷缩着,轻慢地喘气,连衣服都懒得穿。索性他的马车没人敢来,半天过去,一个扫兴的都没有。酒兴言只在两人完事儿后把把脉,看看还能造多少回,不够了他去镇子上抓两副药来,肯定叫梁彦好玩得开心。关逸则被梁彦好下了死命令,呼衍容吉没穿衣服之前不许插手帮忙,哪怕就是蹲屋顶看着,也得老老实实待着,不准动。 所以这会儿车马里安静着,只有她呼吸的声音。 “呼——”呼衍容吉的眼睛半闭着,看起来与世无争,也要左脸上那个才刺上去没半年的刺字不那样吓人了。她格外享受事后的片刻安宁,她格外享受不需要努力融入汉人世界的这小段的光阴。便情不自禁地吐出更为亲切的母语,“Ээжээ,6nчamanгcahaж6anha.”(妈妈,我想你了) 故事终于走到了,可以向你们介绍她的时候。 呼衍容吉,这是她的本名,呼衍为姓,容吉为名。呼衍氏乃匈奴四大家族之首,统管今新/疆省阿泰勒-吉木乃-塔城等区域,是匈奴王庭几百年来不容置喙的大家族。 然而在五年前的那场内乱中,呼衍容吉的长兄呼衍律真所在部队大败须卜氏,那时他们还未来得及将战败的信息传达出去,长兄连同部落里的男人们便被屠杀殆尽。 她是妇孺,侥幸活了下来。但因出身高贵,被须卜氏的首领们特意捉了去,奉为“上宾”。可以说点残忍的,她曾被凌辱超过两年,期间多次受孕又多次流产,残活至今已是满身疮痍。再说点幸运的,她忍耐了那么久的辛苦没有白费。今年二月,她终于找到机会逃了出来,又撞上了沙漠中过路的汉商,跟着回了大汉的司隶校尉部,最后成为梁彦好的女人。 所以比起到底是不是一个人的狗,她只在意,当谁的狗能活得更舒畅些,能活得更久些。她还想回去见她的父亲母亲,她还想把长兄的遗愿传达给王座,她还想揭发须卜氏的阴谋。 呼衍容吉靠在车座上,把身上的使命又回想了一遍,而后重重地吸了两口气,眼神从情爱里那番谄媚的,变回像猎犬一般凶狠、肃杀的。她原是一只生长于草原的鹰,我敢说,除了死亡,没有什么东西能磨灭她的意志。 正是她休息够了,扶着车准备坐起来的时候,马车动了。看样子是终于要结束这场猖狂到车停路中的闹剧。 来人定是关逸,他吃过了饭,帮他们清理“床铺”来了。这种事往日都该由司徒府的侍女们来干,可自上了路后,一切都落到了关逸的头上。他在那三人里地位最低,任何事务都要亲力亲为。再加上,梁彦好虽心善,却没给呼衍容吉把手脚、脖子上的狗链取下来,她的行动完全受限,就是穿衣服,也只能求个蔽体,穿不整齐。 关逸比梁彦好要礼貌很多,他进来时一定会敲几下门框,且在听到她同样的回应时才会揭开那道帘子走进来。 “今日很累么?他让我来看看你。”剑客把手中的剑随手放在门口的座椅上,关切地问。 呼衍容吉听不懂,她对听不懂的话一律以摇头应之,见高大的男人走进,下意识缩进车厢的角落里,同时抓紧了梁彦好专门给她买的那床被子。她不喜欢和男人共处一室,有些事情刻进了骨髓里就是忘不掉,所以尽管能感觉到剑客是关心自己的,她也只能回应对方一个略显尴尬的笑容。 都是成年人,既然打开天窗说亮话,也没什么好躲闪的。 关逸一闻见男欢女爱后遗留下来的味道,就要皱眉,变成事事都管的老妈子,情不自禁地在她面前数落起梁彦好的不是,“我是真服了,他的四书到底跟谁学的,都学哪里去了。实在学不会四书,五经看两眼也行啊,这礼学第一句就是‘傲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怎么做不到一点。真是坏我们汉家的声誉。” (《礼》篇一《曲礼上》:傲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 关逸要比梁彦好长上十几岁,如今约有三十八九,每次见公子哥儿在外霍霍钱财,或者管不住下身拉着女人乱玩的时候,都要摆出那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呼衍容吉认得那神情,每次一见那表情就知道剑客在说他的坏话。 “噗嗤。”她抱着被子笑,觉得汉人真有意思。类似的情形若是发生在她们王帐里,下面跪着的臣子都得落得个杀头伺候。 “你也是,你干嘛老是纵容他,老酒每次都和我说,你身子不好,给人糟蹋坏了,要养,要休息,得去找些名贵药材回来才行,你倒好,一点也不在乎。他要什么给什么,真不把自己的命当命。”关逸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几颗他路过药房时顺手给她买的一些补身体的药丸,要她等会儿趁饭一起吃了。他当然也知道女人听不懂他们说话,所以说完后再尽心尽责地用手给她比划。 只见他捏起一颗药丸,往嘴边一放,接着仰头,作势要吞。告诉她,这药得吃下去。而后又比了二,告诉她,这东西一日吃两回。最后再拍了拍胸脯,意思是,药吃完了,没了,就问他关逸要。 这示好来得突然,让她不知所措。 因为她是梁彦好的一条狗,所以接受也不是,不接受也不是。那男人不喜欢关逸对自己太好,他很嫉妒,他嫉妒其他一切男人的靠近。可剑客手上的药让她心动,她知道汉人有超绝的医术,她知道自己的身体需要医治,她也知道那东西吃了一定有效,马车外一直守着他们办事儿的老头就是医者。 所以女人脸上的玩笑顿时变成了伤感与渴望并存的期望,而后贪婪地盯上了剑客的手心,红了眼。 诶,这才对。 “你拿去,我肯定不和他说。”关逸见她想要,心里欢喜,想着这般也不枉费他仗剑天涯、行侠仗义的一片初心,于是大方地凑上来,抓住她的手,把小药瓶塞进她的手里,叮嘱道,“你一定要吃,按时吃,坚持吃,不够了再问我要。” 呼衍容吉攥紧了手,莫名从眼角掉出两颗泪来,重重地点头答应。也不知道该怎么答谢他,直起身作势便要宽衣解带。 关逸看见了,吓得“诶诶诶!”连连说了好几声,比她还保守的直接用那张被子把她的身体从头裹到脚,义正言辞,“我要是碰你,那公子哥一准杀了我。我还想多走几年江湖,姑娘你就当行行好,放过我吧。” 她懂了,点头,抹干净眼泪,把药瓶收进自己的贴身衣物里,而后仍由关逸以需要清扫车厢为由,把她打横抱起,径直送进了他们定的二楼最奢华的厢房里。【你现在阅读的是 】 25、争吵 饭桌上。 风雨欲来,年长的女人在桌子底下踢了踢相公的脚,让他少拉着赵野说话,人家媳妇心里不高兴,别火上添油。 章絮坐在方桌靠里的那一边,始终体面着,面含微笑。完全不像是准备找赵野一通麻烦的模样。 但寻常人都明白,夫妻间最怕的就是隐瞒和欺骗,她只是表面上不叫人看出来,怕丢了脸面,可这心里呢,是半分也不饶的。所以她听见动静,抬头望了眼坐在上位的农妇,猜到她想给赵野提个醒,好叫他能应付得上自己的责难。 提醒有什么用。章絮冷笑一声,心道,他可从不觉得自己错了。她记得清楚,一清二楚,赵野信誓旦旦地告诉自己,这路就是这样走的,他知道是往这边来才走的……他有意如此,处心积虑地不让自己去河西。 章絮越想越生气,觉得自己所托非人,觉得这禽兽……这畜生不通人意,觉得往后的前途都黯淡了下来,气得一把把头撇开,不愿意看他,不想搭理他,埋头,专心吃那盘放在眼前的青菜。 “只吃菜怎么行,再多夹点肉。”农妇比男人更了解女人,她一眼便明白赵相公做了一等一的错事,今日两人是非大吵一顿不可,又怕章絮气坏了身子,于是从旁安慰,“刚才不是同我说有好些天没吃地方菜了,怎么这会儿装矜持。别跟我客气。” 说完还要拉着赵野一块儿想办法,“我说赵兄弟啊,你也别干愣着,多关心关心妹妹。” 这些话说起来弯弯绕绕的,男人们听不懂。 主人先发话,指正道,“娘子你真是爱管闲事,别人两夫妻怎么过日子那是人家的事情,哪里需要你这个外人在旁边指指点点。我看赵兄弟是个本分人,这心里呀,对弟妹是喜欢得紧。你们方才在屋里那是没瞧见,他劈柴的时候,两只眼睛都快给他扣下来长在窗户上,真是的,也不怕把自己的手给砍破。”主人说完,豪爽地给赵野添了一小杯家酿的米酒。 轮到赵野。他听了,先是谦虚地笑,没接与夫妻私事有关的话。毕竟主动承认自己喜欢娘子有些太狂妄,容易招歹人惦记,转而换了话题答,“没有的事,小弟今日从大哥身上学到不少,实在受教。”说完,饮酒,再扭头,看了眼从伙房出来后便不声不响的章絮。 他是迟钝,但不是全无感觉,方才就注意到了,章絮的情绪不对,好像在与什么事物斗气,气得牙痒痒。所以赵野趁桌上的两人不注意,偷偷地躲在桌下牵她的手,想着等会儿好开口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啪。”谁知道赵野的右手刚触碰到她的手指,就给章絮拍开了。 那声音不轻,桌上的几人都听见了。 农妇生怕两人这会儿便要吵起来,赶忙开口斡旋,“你们夫妻俩有什么事儿等回去了待一间屋子里时再说,我好不容易做一桌饭菜,可得尽兴吃了。” 粉饰太平。 这是寻常人面对这件事的惯用伎俩,觉得有什么矛盾一拖再拖肯定能把怒气最盛的劲儿头拖过去。 但赵野不是这样想的。他偏过头去瞧章絮,看她光嚼那一片菜叶子就嚼了百八十下,明摆着吃不下去饭了。且方才那一巴掌不亚于直接告诉他,这怒火都是冲他赵野来的。他不知道章絮为什么生气,但心里略有猜测。他将章絮视为一等一重要的人,在体面与娘子的情绪中他自然选后者。 于是他一点头,抱歉地看了看坐在上位的主家夫妻,解释道,“我们得离席一会儿,若是谈得顺利,一炷香后便回;若是不顺,我和娘子这就与诸位别过了。” 说完,又问章絮,“是我先出去还是你先出去?” 肯定不能一块儿走,两人的矛盾一触即发,也许章絮一抬眼,就得把他骂个狗血淋头。他不想把事情闹得太难看,因为章絮是个体面人,饭桌离席或许是她能接受的最出格的事情。 章絮听见了,没接话,脸色又红又白,心想主人还在桌上,他们这样擅自行动太没规矩,同时又埋着头开始懊恼刚才怎么没忍住给了他一巴掌。按照她往常的性格,她是很能忍的,以前生兄长、姊妹的气,都能忍到完全不在意的那一刻,哪知道遇上赵野,那点小脾气、小性子得不到一丁点限制。 两位主人听见了他说的话,面面相觑,饶是再笨也知道他们之间生了嫌隙,不敢再劝,只于嘴上叮嘱,“说话给对方留点面子,要是真吵架别说脏话。还有赵兄弟,万一真说了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千万别动手打人啊。” 他知道,也点头应了,见章絮迟迟不说话,径直站起了身,大步往外走去,也不走远,就距离门口四五步的地方,肯定能要她看见。 屋子里少了人,陡然空旷起来,连屋外的清风都有想法吹进来,散散气。 章絮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抬起头,往左手边的空位上看了眼,看见他摆放端正的碗筷和几乎未动过的饭碗。 无论何时,赵野都在偷偷地凝望她。她想不通,看起来那样憨厚老实的男人,为何要多此一举,犯下错事。 “让你们见笑了。”章絮还在装体面,边笑着,边起身离席,作势就要跟去。 “妹妹,有话千万说清楚,两个人走这一路不容易。”农家妇人这样劝。 她却含着情绪没答应,“我是信他的……我昨日还觉着他是天底下最可靠的人。”又叹口气,脚步轻悄,出了门去。 屋外,天高地远,云淡风轻,今日本来是个好日子,她抬头望了望天,又低头去看赵野的背影。他的背影还和初见时一样宽厚,是闭上眼睛就能轻易相信的,如今却显得荒唐、荒谬。 赵野见她来了,又领着她往更僻静的角落去。家丑不外扬,两个人有什么矛盾也不该拿给外人听,所以他头一回将自己的声音放得很轻,问,“我做了什么惹娘子不高兴?” 女人还想再给他一次机会,便苦笑着问,“你做了什么,自己心里不清楚么?” 兴师问罪。他是第一回经历这种事情,低着脑袋把所有能想的都想了一遍,答,“我猜不出来。真要细说,我做过的很多事情娘子都不满意,你嫌弃我穿衣服邋遢,做事手脚粗糙,嫌我脑袋笨听不懂你说的笑话,你嫌我对人世间的很多事情都不明白,以至于聊天说地的时候只能坐在一旁干听。” “是我方才和那姐姐多说了两句话么?还是忙着干活儿把你冷落了。我不知道,我一下山就会紧张,实在疏忽你,我给你道歉。”赵野是真的一点儿不懂她的心思,只好胡乱地猜。 都不是。她果断地摇头,忍着满肚子不高兴,问,“我记得我昨天才问过你,我们有没有走错路。你和我说没有。” 这大概是她第一回被骗得这样彻底,说着说着突然情绪失控,嘴唇剧烈颤抖着,眼眶里紧跟着掉下眼泪,是泪失禁了,她的情绪从未如此激动过,“可是……可是他们刚才和我说,你带我走了完全相反的方向。” 男人望着她的泪水,又望着四周的远山,咽了咽口水,诚实地告诉她,“他们没骗你。” 听到他的回答,章絮愣了片刻。以为他要辩驳的,狡辩,或者坚持自己的观点,谁知道一被别人戳破了谎言便彻底泄气。为什么不挣扎呢?为什么不编一些看起来就很低劣的借口来骗她呢? 章絮抬手抹了把眼泪,低声追问,“你从一开始就想好了把我往这条路上引?” “……是,也不是。”赵野不知道要怎么同她解释,他的脑子里完全没有相应的对策,甚至是明知道她会生气的,他还是决定这样做。 “为什么?”女人的情绪不知道为什么控制不住,难过得耳朵都开始嗡嗡响,“有什么事情值得你费这么大的精力骗我。” 他在听,还和以前一样认真。看那模样,两个人好像不是在争论,而是在谈论什么解释不通的话题,“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想多和你相处几天。” “什么?”章絮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他第一次见女人这样难以置信,好像自己在说什么笑话。可他就是这么想的,他也是这么做的,“我不认可你给我的策略,但我总得为自己做点什么。娘子,我知道你心里没我,你只把我看成押镖的镖师、送信的邮差。我赵野不过是你前往河西这条路上的一个趁手的工具,等你到了地方就会把我扔下。” “我不想被你利用得太彻底。”他浅笑,走上前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像是不知道拿她怎么办,没有能耐继续隐瞒这场闹剧一般,失败地承认道,“骗你陪我多走一段路总好过‘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不理解这种爱人的卑微感,章絮总是被偏爱的那一个,她自然也没办法共情赵野“能和她一起多过一天算一天”的幸福和快乐。她心里只有她自己,“你知道这件事对我有多重要么?我哪有那么多的时间陪你谈男女情爱。你知道我午后听到我们在益州的时候有多生气么?这可是二十天……我陪你睡树上,不洗澡不换衣。” 章絮说着说着更生气了,边哭边伸手捶打他的胸口,“我一想到……我一想到这么辛苦的路全是白走的,我甚至还要再走一遍,我就没办法原谅你。” “你为什么只想你自己?你嘴上说着那么爱我都是骗人的么?为什么不考虑考虑我,我是个没进过山的女人,我人小个子小跟不上你的步伐,我……” 章絮太委屈了,哭得一张小脸都花了,难受得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挥臂,毫不留情地把那石子往他脸上砸去。 他还没想好哄她的方法,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躲也不闪,甚至在看到她的举动后还往前走了半步,刻意往那石头上撞,好叫她砸得更顺手,更好发气。 只听“砰——”的一声,石子狠狠地砸在他的额头上,顷刻间便破出了一道血口,冒出汩汩的鲜血。 他嘶了声,抬头去摸,摸到一手的血红。 “你怎么不躲?!”章絮见那破口,又气又急,气他半天不答话,急自己一时冲动伤了人。 “没什么好躲的……躲了你更生气。”赵野说了一半,不说了,意识到自己说的越多错的越多,不如让她把气都发出来,追问,“还想砸么?想砸就多砸几块。” “你这人,你是不是有毛病?”章絮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可肚子里的怒火找不到发泄的口,便要在身体里四处游走,游走到躯干,躯干便发痛,游走到脑袋,脑袋便要发癫。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或是看到了什么,女人突然像说气话那样通知他,“赵野,你听好了,等我找到了新的引路人,便要与你和离。” “嗯。”他听了,出乎意料地没拒绝,点了点头,照单全收。 他正是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才刻意隐瞒的,他知道他的心上人心里没有他。【你现在阅读的是 】 26-30 第26章 入V章节剑客与医者出场介绍(跳订读…… 大堂内。 酒兴言还未醒昨日的酒呢,今日份的便全要上了。小二端来的时候还问,客官是真能喝下这些么?届时酒钱又是谁付。 这可不能怪店小二不长眼,酒兴言打一进门来的行径就古怪的彻底。 先说他那个药箱子,行医之人都不能缺的,走到哪儿背到哪儿,生怕别人认不出来身份的那个药箱子,这老游医是看都不看一眼,开口只招呼着,要关逸给他到客房里随便找个角落里放着,好似那物只是他出门在外的累赘。 紧跟着,他撩起衣袍往大厅正中间的酒桌上一坐,也不点下酒的菜,什么炒花生、瓜子,或是两三碟腌制的小菜垫垫肚子,张口就来,“小二,把你们店里有的酒都给我来一份,不管好赖,有什么拿什么。” 普通人家从没见过这阵仗,毕竟能想起来的要酒要得这么勤的的状况,不是谁家出了红白事,就得是一帮相见恨晚、寻不到地儿聊天的大老爷们叙旧联络多年的情谊。 就他,一个衣着古朴、陈旧、袖口处还有几处破口,头发狂乱,神志不明,步履虚浮,年过半百的糟老头子,有什么能耐喝下满桌子的绿酒。 “客官,等您喝完了前面一坛我再给你开新的,喝完了剩下那些没开封的,我找掌柜的给您免费退。”小二是没钱的,见不得人这样霍霍,所以每种只拿了小半坛上桌,一品类不足半斗(1000毫升)。 酒兴言最厌恶这酒喝不尽兴,信手一指,往天上,指着那位还没住进最奢华客房的公子哥儿——梁彦好,郑重其事,“楼上那公子,你等会儿就能见到,人长得还算俊俏。这桌上的酒钱、饭钱只管问他要,就算没注意,说高了,也别慌,他肯定不给你眨眼睛。别不信,诶——你这小二,他们说的话你都可以不信,不能不听我老酒的,我老酒从不说谎。若不是他用这一路的买酒钱给我做报酬,我才不遭这一趟罪。”酒兴言嘴里带方言,原是南边来的。 南边湿气重,没陈仓这样干。他打上路起就不惯这干燥气候,要喝数倍于平常的酒水。 小二听他说,陪笑着点头,反正无论这酒鬼还是店外那公子哥儿都是他的客人,得尊敬着对待,连忙解释,“客官,我们是诚信开店,绝不会擅自抬价……” 酒兴言才不听小二的话,他这一路上都憋屈,找不到个能说话的人。头一个二个的,成天就知道做那寻欢之事,他琢磨着,那俩上辈子绝对是住对门的和尚尼姑。还有后面那个耍剑的,就是个闷葫芦,动手打八百下都放不出个响屁。他越想越忍不过,忍不过就要说:“我算是看透了那些有身份地位的公子哥儿,表面上好吃好喝好家室给他惯着,实际上呢,人一点也不在乎,心里只有酒肉,只有那娇弱美人。” 说到评头论足,他可真来劲儿了,非要拿着呼衍容吉与他们中原的女子做对比,“你说那哑姑娘,鼻子、眼睛、眉毛、嘴,没一样好看的,模样都怪着呢。可那公子哥儿没见过,喜欢得死去活来。小二我跟你讲,一个男人拉着一个女人成天睡觉,哪怕这嘴上狡辩,说他指定不喜欢,说外邦女子不入流不能入宗族……都他妈放屁,狗屁!身体要多诚实有多诚实,恨不得两个连根在一块儿。” “我是不信的,那小子,想骗谁呢。” 酒兴言也不管小二听不听得懂,拍了拍身边的长凳,要他也跟着坐下来唠嗑,“来,你来,陪我一起喝两杯。今日的工钱我让公子哥儿一块给了。” 小二不敢推脱又不敢应下,只好先手忙脚乱把怀里的酒坛都摆上来,别要酒兴言一番动作给全砸碎。 酒兴言终于注意到酒了,满满一桌,各式各样,有度数高些的谷物酒,麦子、黄米、稻米酿的,有小孩儿女人自小喝到大的果酒,闻起来香甜可口,还有私人酿造的只对内不对外出售的绿酒,只此一坛,过店不再。准够他喝到太阳下山。 “嘿嘿,你这小二上道,要是真陪我老酒喝高兴了,我明儿就把从师父那儿学来的医术都教给你,保你后半生无钱财之忧。” 只这样看,酒兴言的行为举止倒是一点儿也不违背自小跟着的名姓:好酒,能喝酒。虽然看起来懒懒散散的,对万事万物都不关心,可一旦到了醉后,便会一改常态,把大事小事天下事都放在心上,哪怕桌边路过一只蚂蚁,他都感兴趣,能兴致勃勃地捏着它絮絮叨叨说上半日。 如果非要关逸来描述酒兴言,他觉得这老头儿就是个婆妈性格,有什么好话歹话从不敢当着人面说,非得借着酒胆来。 “你就别折磨人家店小二了,不就是喝几口酒,我陪你来。”关逸才料理完外面那两位,就进店来管着他了。 听梁彦好说,这游医自西北一趟回来就成了这古怪样子,谁劝也不见好。所谓医者不自医,梁相想着总不能真要这名医的一身医术废了,便要梁彦好带他一路,帮他找回丢失在西北的那颗医者仁心。 “嗯……”酒兴言指着关逸,皱着眉头使劲摇了摇,吐槽,“你就是那个放不出响屁的闷葫芦,我还想听你说两句八卦呢,结果听了快一个月没听着。今日若不告诉我你的故事,休想上桌!” “我有什么故事。没故事。”关逸嘴巴紧,不爱说,抓着手边最近的那坛子酒,往碗里倒了半碗,也懒得和酒兴言碰杯,仰头饮下,答,“我一没女人,二没孩子,三没亲人,四没师父。能有什么故事。” 酒兴言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只这一句话就觉着自己揪出了端倪,自信道,“我懂了。那要紧之人既不是你的女人,也不是你的孩子 。他与你非亲非故,也不是师承之友。我猜,他兴许死了,冤死的,死在这大漠之中,才要你放下京兆尹承担的一切职责来寻他。” 关逸一听,摇头,心觉这老头实在能编,那张嘴,就是毫无味道的一碗白水也能给他说成一锅汤来,又笑,再摇头,否定他的看法。 “哪里有那么多的故事,这条道上,这江湖中的各色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不都是过的由生到死的一辈子。这一辈子,就这样短,眨眼便过。”关逸边说,边在桌子上用食指拇指比了个三寸长,接着若有所思道,“只三寸,人的一生就三寸长。你说,到底是什么人才能个个活出个花样来。” 关逸倒是一言道出江湖真谛。往往是越有故事的人,越说不出个所以然,苦着脸,不知从何说起;而那越没有故事的人,越爱强调自己的苦难,强调这生下来遭苦受罪的一辈子。 “你骗谁都行,别想瞒我这老头儿。”酒兴言见他嘴硬,摆了摆指头,给他又添了一碗酒,继续道,“出门在外,最不能骗的便是医者。你们嘴里愿意承认的不愿意承认的,伸个舌头我一眼便知。关兄弟你面色暗沉,肤黄黑,有气郁之相,准是心里有什么不得声张的事情。” “若是旁人我还不敢这样猜。可你是谁,京兆尹内最有侠义的武官,小地方长出来的剑客,没有背景,没有名门闺秀当作姻亲,能担上这个职位全靠一方百姓推举。他们都说,你心里向来是别人的事情重过自己的。就你这种人,你说你不为旁人,为何要辞去护京一要职?难不成是你嫌京兆尹那几十万百姓不够你行侠仗义了。”酒兴言笑他装得太生硬。 他不言,他不语,拿起那坛最烈的对嘴仰头直接倒下去,看那模样架势,与饮水无异。 剑客的酒品和酒量都比医者要好上不少,这是与自小习武的习惯有关。医者饮酒学不好医术,可武者饮酒能壮胆。 一句话不说就这么往肚子里灌,不要人劝,自个儿来,正说明了医者的判断不差,他心里有堵在喉咙口吐不出来的事情,没法儿说,说了那口气就憋不住了,要眼红,要拿起刀剑杀人。 等剑客把那坛喝完,能顺过来气了,反问医者,“你总问我要故事。你呢?你为什么不说。我可记得你以前可是京兆尹远近闻名的名医,就是达官贵人请你看病都要登门拜访,还爱做善举,每月至少开三天义诊。可这回出来一个多月,不论路上遇到的什么人来问,病重的,病轻的,都叩不开你那个药箱子。” 酒兴言懒得理他,把身子一歪,转到另一边去了,对着空气喝酒,看起来没生气。医者虽然嘴上碎,但脾气好、心肠好,是活脱脱的刀子嘴、豆腐心。眼下被质问,只当什么都没从剑客的嘴里听见。 “谁说我没治过病人,那哑姑娘,若不是我告诉你买什么药丸子有用,知道买哪种,你那一腔热血可都送错了殷勤。” 关逸一听这话,脸一红,又一黑,连忙反驳,“少给我造谣,我把那哑姑娘当亲妹,从没有过不正的念头。” 酒兴言听了,也信,但他自有他的道理,“可是那公子哥儿不信呐,他整日把你当贼防呢。” 关逸知道,却不在乎,在他眼里从小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都这个脾性,长大了跟没长大似的,“爱防就防。他爱美人可美人不爱他。到时候等那姑娘找到自己的同伴了,要走了,这玻璃心一伤,就能想明白谁对谁错。这点小误会而已,我着什么急。” “侠士就是不一样。”酒兴言说他这个人太善良,什么都不争,刻意道,“我要是你,给人扣这么大一顶帽子,就是没花花想法也得给他坐实了。” 剑客不信他的醉话,医者喝醉了就爱信口胡说,“劝他把人留下来的第一个人可不是我。想着要给她吃药的也不是我。觉得那小子太猖狂得教训一顿的仍然不是我。我不过你拿来用的一把剑而已,挥出去沾上点血,再正常不过。” 第27章 大雨“别让我当胆小鬼好么?” 山洞外。 那日自两人闹了不愉快后,就很少再说话了。章絮凭着记忆一路往回走,不要他领路,不准他插手,不眠不休,像是要一日走回虢县那样,完全不似来时悠闲。 赵野哄不好她,试过了,没用。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他觉得“增加两个人的相处机会”远比“让她怀上自己的孩子”更合理。 可章絮不理这些,只疯了一样,背着出门时拿上的那些大包小包的行囊,如赌气般,在林间快步走着,不回头,要把他甩开,远远甩在身后。 “我就是一个人也能去河西。”她今日一早便怒气满满地冲他说,一字一字地强调。赵野不知道自己才睡起又哪里惹到她了。她最近几日情绪起伏格外得大,有时候说两句气话就会落泪。 “我给你道歉行不行?”他没法子了,亦步亦趋地跟在女人身后,时时刻刻帮她看着脚下,生怕她一个不注意被野草绊倒,摔在地上,“我知道错了,这二十日的路程等到了虢县我再租马车带着你赶回来。山路太陡,你那样走危险。” 可女人不知道是哪里的一根筋轴上了,不愿意原谅他,他说什么,就怼什么,“你知道租马车要花多少钱么?这些车马费我们原本可以省下来的。”提到钱,她更心疼了,回头在他胸口上再捶了一拳,抿着唇挤道,“我本来就没几个钱,现在全花了要后面怎么办?” 这段时日章絮一直都是愁苦的,心里有数不尽的担忧。 “我把我身上的钱全给你,两万七千八百钱,够你包一辆车马从这里到酒泉去。”赵野也实诚,见自己如何道歉她都不肯点头答应,干脆从荷包里把自己攒了几年的积蓄全给她。 “……啪”,女人又打了他一巴掌,摇着头坚定地拒绝,“君子不吃嗟来之食。”而后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赵野还没收回那些银票,就注意到她一个不小心,滑脚了,沿着斜坡往下滚了七八丈。赶忙下去捡人的同时,念念有词,“你要和离,你要换人,我都答应,可这一路回去,山势是渐高的,可不能操之过急。” 章絮躺在草丛中,半天没爬起来,没接上他的话。好像真摔到了,抽着气蜷缩成一团,“……你别动我,我肚子疼。” 赵野拨开树丛把她从草堆里原模原样的抱出来,显示紧张兮兮地从头看到脚,看衣裳有没有破损,看有没有伤口,接着问,“撞到石头了吗?怎么会肚子疼。” 她捂着肚子沉默了半晌,忽然记起女人每月都有的那件事,白着脸红着脸答,“没事。等顺过来气就不疼了,兴许是走快了。” 他们之间的氛围一直这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一个冷了,一个就要热,一个好不容易热起来,另一个又会迅速冷下去。 “那便去歇息吧。我看天色不好,是要下大雨的前兆……”他嘴里的话还没说完,就给章絮打断了。 “谁知道到底会不会下雨。兴许又是你为了拖延时间说出来故意骗我的,要休息你休息,我得继续走。”她说完便捂着小腹在他怀里挣扎起来,要他把自己放下,而后也跟着他的目光抬头望了眼阴沉的天空,缓和道,“除非过会儿它真的下了瓢泼大雨,真的将我全部淋湿,否则,我是不会停下前进的步伐的。” 赵野听了,建议,“往右边的岔路走吧,虽然绕了些,但往前走半个时辰便能遇上我们来时住过的山洞。届时就算下雨了,我们也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遮蔽之所。” “不,我偏要走左边。”女人成心与他闹,不到气消了是不会停歇 的,“你走过左边的路么?你怎么知道左边没有山洞。” 说完,迈开步伐就往那边去。 男人没有话语权,只看了眼天色,祈祷他们能走得快些,或者运气好些,再暴雨来临前能找到可以休憩的地方。便一路小跑着追着章絮的背影去了。 可赵野是山里的大王,他说了会下雨,就是真的要下雨。再加上眼下是八月,秦岭山脉一年到头降水最多的几个月份之一。他们往左边走了还没一炷香的功夫,就遇上了出发以来最猛烈的暴雨。 不是下两三滴好玩儿似的大雨或者中雨,正是那种仿佛有人拿着水瓢往他们头上浇似的,那种浓密到能压迫得人呼吸不过来的大暴雨。 章絮仔细回忆了自己短暂的生平,发觉好像从小到大都没遇上过这样坏的天气,这回偏偏和他一起,偏偏在两个人气氛最尴尬的时候,要努力团报取暖。 那雨到底有多大,每一滴雨水与泡发后的黄豆没差别,砸在她后脖颈上,生疼。还冷,一下子就要她的手脚冰凉,要她冷得发抖。同样的情形放在其他人身上,章絮或多或少都要挨骂了,说了不往这边来,偏要来,那点小矛盾、小脾气不能等事情过了再拿出来说,又是荒郊野岭,又是恶劣天气,搞不好,他们都要死在这里。 可赵野始终没说其他的话,他第一时间把她的身体抱住了,抱紧了,环抱在树干上,让她被树干与自己牢牢夹住,不叫上面掉落的雨水往她衣领的更深处去,不要她被如此浓烈的雨水带走太多热量,不要她在这场无情的暴雨里失温。 你说这人可以有多矛盾。 章絮捂着耳朵将额头轻放在树干上,努力把自己的脸面埋进树纹里,又没忍住在感受到来自背心无法拒绝的热量后,冷清地松口,“这次你没骗我,我可以原谅你十分之一了。” 赵野听见了,把脸埋在她的肩膀上,浅笑。 他几乎是完全暴露在雨水里的,完全,身上没有一处是干的,在他紧紧抱着娘子等雨停的这段时间,仍有不断绝的雨水灌进来,灌进他的衣领,试图将他的热情与爱意一捧捧浇灭。 “我不想要娘子原谅我。”他的话总是沿着不寻常的方式向她刺来,“我做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原谅我。我对你好是因为喜欢你,我带你走远路,也是因为喜欢你。” 好像大雨能让人变得更坦诚,像被洗净了浑身的泥泞那般,通透而澄澈,“我不知道他们都是怎么对待自己的女人的,我自小学来的就是,喜欢谁就要和谁长长久久的待在一起。出发的那天,我坐在洞前想了一夜,我想,像娘子这样美丽的女人,肯定不缺追求者。而我是什么东西,是不入流的山林野兽,我只能在可以掌控的地方尽可能地亲近你。所以没和你说,一路就往南边来了。” “我和你熟知的那些男人不一样,没有这个不行就换下一个的选项,我也没有你非要选择我的家世和条件。” 他说完,学着不知道是狼还是虎,熊还是豹的习惯,伸出舌头,在她后脖颈上舔了几下,用以彰显喜爱与亲昵。 “你要的解释,我都告诉你了,至于做什么样的决定,都看你的心情。只要你没找到新的能把你带过去的商队和旅人,我就一直跟在你身后。” 这种古怪的,古怪的解释,放在谁身上都显得强词夺理,可偏偏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再正常不过。真是,真是疯子,章絮也不知道自己在哭还是在笑,脸上到处都是湿的,眼睛睁不开。 “你是笨蛋么?那么多精明的野兽怎么能把你教得这样傻,明明学不会人的‘礼义仁智信’还要在我面前逞强。”她说着说着,感觉到男人的双手抱得更紧了,好像要把自己的身体揉进他的胸怀里,“你是担心我会喜欢上其他男人吧。” 她很犹豫,不知道要不要与他交心。所有说了一半又停住,靠在树干上冷静地深呼吸了好几回。又想他是个不懂事的,就算听了也不会到处乱说,便再次开口,“之前和你说的话,你愿意相信几分就相信几分。但是现在要说的,你牢牢记住了,到你彻底放下那颗心脏之前都别忘记。” “什么?”他对这种玄之又玄的话最不敏感,这些日反复听了很多遍都听不懂。 “除了你,我不会再想男人的事情。男人不是我踏上这条路的任何原因。但人这种东西,是很胆小的,在面对自己可能实现不了的愿望面前总是溃不成军,所以在那件事真正完成之前,我不会告诉任何一个人,我究竟,为什么要去河西。我怕我一旦说出来,这件事就失去了实现的价值和意义。赵野,我这一辈子从没为自己活过一次,如果你在一开始就给我设置了太多的阻碍,我哪天受不了了就会彻底放弃。” “别让我当胆小鬼好么?我不想瞧不起自己。”她让两个人的对话伴随着渐停的雨声悄然落下帷幕。 他好像听懂了,抱着她爽朗地笑了出来,道,“只要不是为了男人去就行。娘子,没有谁值得你经历这一路的风霜雨雪,杜兄弟不行,我也不行。” “这回是我错了。要打要罚,全凭娘子处置。” 哪儿还有什么惩罚。哪儿还需要什么惩罚。章絮看着愈发明亮的天空,说道,“去找个山洞吧,这几日日子特殊,不好着凉。总得把我们这一身衣服换了,总得把包袱里的东西都收拾干净。” 说完又嫌弃他笨手笨脚,絮絮叨叨,“被雨打湿的东西不能直接这样晾干的,很脏,明日我们再去河边把衣物都洗了……” 第28章 狗链(梁容)“你必须会说梁彦好。”…… 客房内。 梁彦好一推门就看见了摊放在地板上的那床崭新的褥子。心里不高兴,上去就踢了一脚,把它踢翻,心道,那个多管闲事的剑客又跑来这里关心他的女人了,不是给了他那么多钱么?想要女人自己去街上找啊,沿途多的是妓馆,在他面前装什么装呢,装得不近女色,结果背地里天天找机会给那哑巴送殷勤。 可他踢完,看见褥子上那么大个黑脚印,心虚,装了片刻后赶忙弯腰把上面的灰拍干净,再给它老老实实地叠放整齐,摆成原先的模样,而后双手抱胸,得意地自信道,“要不是跟着我,哑巴你怎么可能睡得上这么好的褥子。” 他和呼衍容吉的每顿饭都是在房间里吃的,倒不是为了增进二人的感情,纯粹是,他觉得自己不该同那两个男人一桌吃饭,又不希望呼衍容吉和他们太亲近。 差不多到饭点,关逸抱着呼衍容吉上楼来了。 虽然剑客脚步轻,不叫人察觉,可呼衍容吉手腕、脚腕上的铁链难以忽视,就是她腰酸了,想在关逸怀里调换个舒服点的姿态,如此随便动动身子,也能在空气中落下“叮铃——”般的响声。 梁彦好最不爱听这个声音,此时此刻,他的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两人肢体交缠的画面,仿佛两只眼睛能透过那扇门,清晰地看清门外二人的姿态和模样,忍不了一点,他忽然嫉妒地发狂,正想着,不然干脆当着关逸的面把呼衍容吉上了,好证明哑巴究竟是谁的女人。 他这样想,他可不敢这样做,是个不折不扣窝里横的小霸王。 等门被关逸推开,他那把别在腰上的长剑亮相,梁彦好立刻就怂了,连忙把脑袋转开,甚至是直接转身,面对来人的另一个方向,佯装威风,问,“晚饭什么时候好,我今日一个白天就只吃了半口饼。” 关逸一眼就瞧出来了,这家伙别扭着呢,肚子饿了不肯说,还要装作那仙人只喝山中露水的模样给他们看, 真是小孩子脾性,“小二已经去买了,估摸着等会儿就能到,你要是真饿,现在就和哑姑娘一块儿吃点牛乳和干肉。” 剑客说完,俯身半跪在地上,仔细小心地将呼衍容吉放在角落里的那床被褥上,边放边说,“这小二怎么办事儿的,褥子上这么大个脚印,想糟蹋谁呢。”作势要给呼衍容吉换了。 公子哥儿哪知道这家伙眼睛利,和府上的老妈子一样,平日里说话说话听不明白,这偶尔歪了的衣领倒是能一眼看出,面红了,忙把头扭回来,道,“那是我踩的。谁叫小二不长眼,非放在一进门的地方。” 关逸笑,笑他,又给呼衍容吉指了指那个脏脚印,再悄悄地指他,想问她介不介意,如果介意,他这就去找人换了,如果不介意,那就这样。梁彦好知道他要告状,但是比起给关逸摆脸色,他眼下更在乎呼衍容吉的想法,所以也在看呢,用余光。 先说呼衍容吉为什么被人抱上来。 除了手脚脖子上的铁链外,还有衣不蔽体这层原因在。 她身上还穿着从西域带来的那身旧袄子,是用去年冬天兄长给她打的牦牛皮做的,这几个月给她热得够呛,但谁要把这件衣服扒下来,她都要生气,所以又给了她一件汉女的长衣罩着,好叫她在人群中不那么扎眼。 这也是梁彦好时时刻刻嫉妒关逸的原因,他不愿意自己把呼衍容吉带上来,他觉得他们两人身份有别,在屋外和她太亲近有损自己王公贵族的形象,可她随便走两步,那不该给男人瞧见的地方便都露出来了。 再说她对关逸的有意挑拨持什么态度。 只见那女人脱离的剑客的怀抱,无所谓地看了眼褥子上的那个鞋印,用手拍拍,而后不管不顾地坐了上去,再冲关逸摇了摇头。 “也就你理他。”关逸小声嘀咕,而后抬头看了眼坐在床边的梁彦好,再次叮嘱,“真饿就吃点牛乳和肉干,别说我没提醒你啊,出门在外少挑剔,眼下还没出司隶校尉部,有的是好东西给你造,等到了凉州你再看,方圆十里都没口水喝。” 他不听,把头一撇,心道自己身上带了这么多的银钱,就不信这一路上找不到好吃的。 呼衍容吉见状,只抿着唇笑,伸手拍了拍关逸的手背,要他别太担心,而后面带歉意地感谢他,还要麻烦他把自己的食物端进来。 要我说,这四个人没一个不奇怪的,都是不折不扣的怪胎。你说这呼衍容吉已经是阶下囚、脚边狗了,进汉大半年,愣是不肯吃一口汉人的饭食,唯牛乳与肉干不肯。不然,她就要去狗盆边上与狗抢食,追着那生肉开口啃。 梁彦好是真没见过这种女人,忍不住怀疑,她到底是不是从西域来的,也许那人伢子骗他,故意把她的身世往高了报,好买个价钱,就这模样,就她这模样,和那草原上茹毛饮血的匈奴人有何分别。 男人盘腿坐在床边,插手抱胸,无比认真地盯着她的吃相,一边嫌弃一边羡慕地,禁不住小声说,“真有那么好吃么?我闻到那味道就想哕。” 只有吃饭的时候,呼衍容吉不会理他,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食物总是能让人情不自禁联想到过往的生活。她摸起瓷碗里最大的一块肉干,往嘴里塞,很硬,能把她的牙咯掉,可当她的舌尖触碰到肉上的咸味、鲜味时,就会回想起十几岁的时候,和兄长阿妈坐在火堆旁边,用纹刻了家族花纹的匕首一点点削冬天就晒干藏好的肉干吃。保存得好,肉干是不会硬的,入口即化,还有股淡淡的奶香。 她也不知道牦牛肉上为什么会有奶香,她们杀的都是公牛。母牛向来珍贵,年年、季季都要下崽子。所以这奶香味儿不知从何而来。有时候兄长被问烦了,就说她成天想那些不正经的事情,而后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不就是奶-子么?这玩意儿人人有,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她觉得这解释好怪,好牵强,便一心觉得肯定是肉干储存的地方都有许多的牛奶,是给奶香浸入味了所致。 呼衍容吉盯着碗里的肉干失神,有些惋惜,吃了这么多不同的肉干都没遇上含奶味儿的,他们汉人实在糟蹋粮食,怎么能不知道如何做这肉干呢,还做得这样难吃。 肉干太硬,就要配奶。女人勉强将那口能划拉嗓子的肉块咽下,便转头去端放在一边的奶碗。奶味不足,差很远,汉人总有这个坏习惯,要往奶里添水,添到常不出奶味儿才行。都常不出奶味了,还能叫奶么? 女人一吃,一想,心里就要开始难过,她难过的时候会苦笑,就是那种抿着唇,用力把嘴角挤高的神态。 梁彦好特别喜欢她的这幅神情,他觉得这种含带悲伤的眼神格外迷人。 “能不能少用那种表情勾引我。”他知道呼衍容吉听不懂,他就是知道女人听不懂才这样明目张胆,“到底是谁教你的,教你在男人面前做这种事情,把他晾在一边不管不顾的?我可是大汉大司徒府的梁彦好,你凭什么无视我。” 他的口吻不是训斥的,他很少会真的对身边人动怒,说这话的时候,更像是希望得到主人垂帘的狗,企图用犬吠引起她的注意。 呼衍容吉听见了,听见“叽里咕噜”一团藏在喉咙里的一串字符,便暂时放下奶碗仰头看他,向他投去好奇的目光。 ‘要一起吃么?’ 她以为梁彦好是肚子太饿了,还想劝他别那么挑食,非大酒楼里的好酒好菜不可,便抓起碗里另一块大肉干慷慨地给他递过去。看那模样,要多纯善有多纯善,童叟无欺。 要不是梁彦好知道这玩意儿有多难吃,真的会被她骗过去。 他低头失笑,觉得这女人真让人捉摸不透。又偏偏不会说话,偏偏要他每词每句都去猜,猜她到底说了什么,想说什么。 于是突然从床上跳下来,走下来,走到她面前,伸手顺着她的脸、脖去摸那根挂在她脖子上的狗链,把它用力一拽,往自己的身前拽,直到她的眼里只有自己,直到她的心里也只有自己。 呼衍容吉不知道这公子哥又犯什么毛病,心里推测他可能是又想要了。他可是自己这一路睡过的最欲求不满的男人,像是戒了几辈子的色非要在她身上全要回来那般,让人哭笑不得。 于是她仰着头跪在那块被他踩脏的褥子上,用力咽下好容易才咬碎的肉干,虔诚地看着他,放下手里的碗,伸手就要往他身上摸。 男人的感觉一下子就来了,快得吓人,他其实没想过真的同酒兴言所说,日日行房,夜夜笙歌,可这女人像是天生就来要他的命的,要他死在这张床上不可。 “哑巴,我知道你能说话。老酒和我说,你既然能叫出声,嗓子就是没问题的。”他一把捏住女人的下巴,要她张开嘴,要她像昨晚一样在他耳边呢喃,“别的不说,我都可以原谅你。哪怕你这辈子都学不会一句汉话我都不会在意。但你给我听好了,我的名字你必须会说,不然我不会放你离开的。” 她的下巴被捏得生疼,以为是他嫌自己的动作慢了,半张着嘴,有些困惑地与他对视,终于在他层层叠叠的衣服中摸到了那物。 梁彦好受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往肚子里咽了几口涎水。 “梁彦好!你听见了就跟着我说。”他像是发了痴,根本不理呼衍容吉能听懂几分,再次重申,“梁——彦——好。” 说完见她没什么反应,干脆把她的右手拉起来,拉高,拉至自己的喉结的位置,要她那只冰冷的手死死地摁放在皮肉表面,“梁——彦——好!”这是他们起初觉得她不会说话时想出来要她学着说话的方式,呼衍容吉一定能明白他的意思。 “瓤?耶?豁?”她根本不知道汉话是如何发声的,凭着记忆学他刚才说的那三个字,像个孩子一样牙牙学语。 梁彦好被她说的这几个蹩脚的错音气笑了,真是想骂她,但气了还 没两次呼吸的时间,调整好心态了,用好几个不同的理由安慰自己,绝对是她太笨了,绝对是她太笨了,不可能是自己教得不好,又来了一遍,“梁彦好。” 最后用手指了指自己,开口,“梁彦好。” 听懂了,这回是真的听懂了,呼衍容吉摸着手心里那个不断滑动的喉结,摸着从他身上不断传来的热量,笑着再学,“梁——彦——好。” 他真的很好哄,他肯定是这世上最好哄的男人,一听见呼衍容吉学会了,那表情立刻扬眉吐气起来了,同时嘴里振振有词,“关逸肯定不知道你已经会说我的名字了,叫他那么拽,拽有什么用,还不是又输了一次。” 呼衍容吉会觉得他这样很可爱,像她还没长大的幼弟,于是再说了一遍,“梁彦好。” 听到这声呼唤,这次他的表情又不同了,成就感油然而生,像是被她认可了自己能成为她的男人那般,带着她就要往床上领。 他们干脆死在床上得了,我是这样想的,还去什么河西。(笑) 但他们这会儿才没心思想其他的。女人知道他饿了一天没吃饭,再做要晕倒,便把藏在手心里的肉干递给他,要他稍微吃点再继续。梁彦好确实饿,头也发昏,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就是想和她睡觉,死了便死了。 头一回没嫌弃肉干上的血腥味,张口便吃下去。 而后也不管她怎么想,低头往她的唇上压。有一点忘了说,胡女身上除了来自草原的青草味还有被鲜奶浸泡过的奶味,很香很香,让他闻过一次就能上瘾。 “啊。”呼衍容吉轻呼,好奇他今日怎么肯在上面了,以前都是要她来的。 他却没精力回答这些问题了。他失神地盯着女人脸上那个他认不出来的刺青,发出阵阵喟叹,直到夜幕降临,直到渐渐平息。 第29章 山洞我和杜皓,你更喜欢谁 山洞里。 大雨后的天空都是阴沉的,看起来还要再下几天的大雨。他们手牵着手在林间奔跑,赵野怕她踩到湿叶再次滑倒,便将她背上了身。 也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章絮选的这条往左的羊肠小径上真有一处无人在意的小洞穴,就长在靠西一侧的崖壁上,赵野带着她就能爬上去。 此时天色已有些昏了,两个人皆湿漉漉的,要紧关头得先把衣服脱下来晾干,然后再找些干柴把火升起来。可女人翻了翻随身包袱,发觉能用来替换的衣物全都湿了个透,比身上穿的那些兜了更多的水,便有些没办法地转头问他,“该怎么办?” 赵野不想那些,他一进洞便四处搜索能用的干枝干叶子,别要二人冻死在洞穴里,而后果断开口,“去避风口处待着就行,其他的等我来。最要紧的是赶紧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全脱了,一件别留,光着都比穿两件暖和。” 他说的不错,洞内空气不流通,比起洞外要热上不少,只要身上的水分蒸发掉,这会儿又是夏日,冷不到她。 可章絮一听,脸就红了,坐在那块大石头上望着他的背影,莫名开始心猿意马。她和赵野很不一样,赵野觉得自己是属于天地的,衣服本就是可穿可不穿的东西,穿着就是维护做人的一份体面。章絮呢,觉得男人女人要脱衣服,便会不言而喻地指向某件事,这好像是山下人约定俗成的共识。 这身衣服就是套在她身上的枷锁,脱下便得自由。 “哦,那你也赶紧脱了吧,注意别着凉。”女人将手上抱着的包袱全放在地上,而后绕着石头转了个方向,朝外,红着脸把身上的湿衣服脱除。 脱衣服的时候,她也没闲着,还把衣服翻找开,去寻找月事将来的痕迹,看看是不是真的到时间了。这一个月她休息不好又吃不好睡不好的,月事显得格外不准时,原先十日前便要来的,结果一直等到今日午后才开始小腹坠痛。 偏偏又是天气这么差的时候来月事,包里的草木灰估计也都湿完了,真要来,还不知道怎么处理那些血迹。 她这样想也这样做,趁赵野还没关注过来,赶紧对着洞外照进来的稀薄的日光,抓着那方布仔细地看。可怪了,刚才痛成那个样子,衣服上居然是干净的,和平常没多少分别。女人有些不敢相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忍不住担忧自己是不是累过头,便与赵野说,“回虢县后先去找个太夫看看吧,我怕我病了。” “病?”男人一听这个词,顿时敏感起来,拿着捡来的半沓干树叶和两三根巴掌大的小树枝往她这边走,问,“生了什么病?严不严重?我身上带了些药丸,说不定能管用。” 若是寻常男人。不对,其实寻常男人也不会太在意这种事情,更别说从来没与女人相处过的赵野了。章絮压着胸前的衣服,有些犹豫,又看他真的很关心自己的模样,便试图直白但拐弯抹角地问,“你知道女人的身体是每个月都会出血的么?” 和他成婚的时间太短,一次月事都没让他碰上。 果不其然,男人闻言,皱了皱眉,弯腰把手里的东西都放在地上,然后关切地走到她身边,蹲下,把她从头看到脚,发觉她的肌肤都是完好无损的,右脚脚背上的伤口也都长结识了,再问,“哪里出血,我怎么没见过。” 这怎么说得出口。她的脸颊更红了,忸怩道,“你别问我……你别看我!”说罢便要把头扭开,往墙上去,要把脸埋进石头缝去。 赵野觉得她说话怪莫名其妙的,说一半藏一半,分明告诉他生病了,让他心急,可这会儿走过来看又不像是很严重的样子,禁不住问,“我不懂女人,我自小身体好也没生过什么病,是真的很严重么?如果严重我们就不去虢县了,这里回虢县还要往东走。干脆去陈仓,陈仓是大县,县上的大夫肯定也更好些。” 女人被他关心得心口一暖,别别扭扭地说,“没多严重,就是想去问问。那也不是什么坏事,女人出血了就能生小孩,我三姐我五妹都是这样的。”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最后干脆红着脸告诉他,“出血了就不能行房,不能和你睡觉,你懂了么?” 说到这里,赵野神色一变,若有所思地往下看了一眼,直白地问,“今晚能不能?” 如愿以偿。她惊喜地转回头看他,咬了咬唇,勾起唇角,顾左右而言他,“先把火升起来吧,晚上没火我怕。” 但是他们谁都知道,今日外面这么湿,手上又只捡来几根干柴,烧锅饭就等摸着黑过夜了。所以他不走,渴望地伸出手摸她,再问,“今晚能不能?” “……能。”章絮咽了咽嗓子,有些不敢相信似的点点头。 他们才吵过架,吵得是她生平来最凶的,真是不管不顾怒火中烧,把什么话都说出来了,还威胁他要和离。女人都找不到由头与他和好如初,以为多少得冷战几天,当陌生男女,谁知道他和自己想的一样。 得了首肯,赵野邪笑了下,起身,心急地去收拾东西,生火做饭。他才不在意男人女人吵架的那点口角之争,只要娘子原谅他了,他们就还是这世上最好的一对,该做什么便能做什么。 所以今夜是坦诚的,完全,她第一回学着赵野,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把身上的衣服脱了个精光,像山林的女儿。 真美,女人的身体无疑是女娲娘娘手指下最伟大的创造,赵野只抬头看了一眼便被吸引住了,突然的口干舌燥。 “你别看我。”章絮出言提醒他,“我都能忍着不看你了,你也不要那样热切地望着我。我早就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了。” “娘子这样美……我如何忍得。”赵野觉得身上有火在烧,要把他焚毁,要把他燃着,所以连双眼都是火热的,好像能把手中的枯叶看出灰烬来。 “情爱误事,一旦开始就找不到 尽头。“女人清楚他也更清楚自己,实在是寂寞太久,也空虚太久了,想被爱和欲望填满,想睡在男人的怀抱里,“我不想明日睡醒了便开始懊悔……” 正所谓春宵苦短,年轻男女们最不能接受这样短暂的夜晚。 “懊悔什么?”赵野听了她的话,冷静,冷静,再冷静甚至把脚边的湿衣服捡起来,重新贴在皮肤上,好降低愈发烫手的体温。 女人光着脚踩在石头上,把随身的物品一样一样拿出来,甩开留在上面的雨水,摊平在地,毫不犹豫地答,“懊悔自己被男色所惑,忘了此行的目的。” 男人听懂了,笑,开朗地笑,问,“我以为娘子在这种事情上也要装一装,没想到此前所做,皆为真意。” 外面又开始下雨了,淅淅沥沥,有小雨点被风吹进来,吹落在章絮的脚跟上。 她觉得脚踝一凉,便忍不住低头看去,看见那滴晶莹剔透的水珠,不经意间答,“这怎么装。女人装不了的,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是最诚实最好懂的,都不用明说,你肯定能明白。” 赵野觉得自豪,尽管他没有几件事能在章絮这儿拿到头筹,但他听了也觉得自豪,于是厚颜无耻地问,“我能问和杜兄弟相关的事么?” “什么?”章絮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事关亡人的事情。 “只这件事,你更喜欢我,还是更喜欢他。”他真像那找不到优点非要来她面前炫耀一番的公老虎,仰起脑袋等她夸。 章絮不想议论亡人,觉得这样背着前夫,或者拿前夫出来比较,不道德,于是佯装恼怒,拒绝,“好好的,干嘛要提他。” 男人不依不饶,他甚至强调,“我知道你心里更喜欢他,我认。我只想知道有没有哪件事我是比他更强的。”他说完干脆走了过来,步步紧逼,把她往洞口逼去,复问,“只这件事,你更喜欢我,还是更喜欢他。” 不能拂老虎的面子,当然,也不用刻意伪装成他更好的模样。女人咽了咽口水,下意识将攀附在石壁上的右手收拢,紧张道,“过去太久了,忘了。” 或者说得更明显一点,“我只记得你的,若是以后分开了,也大概不会忘。” 那就是更喜欢他。赵野低头看着她还要明哲保身的模样,觉得她可爱坏了,低下头就想咬她的脖子。 野兽都爱这样干。 女人却红着脸一把推开,像教习先生那样,告诉他,“我们人的规则不是这样的。” 难怪她以前总有种会被他咬死的错觉,原来赵野是真不通一点人事。 她羞着把男人的身体推开,接着举起食指,先是碰了碰自己的唇,再碰了碰他的唇,补充道,“我们人要是喜欢一个人,会用这里触碰这里。” “你喜欢这样?”赵野才不管人的规则是什么,他只在意章絮的喜好是什么。 嗯。她轻轻点了点头。 这有什么难的,这不难,赵野把她围在腰上的最后一点碎布扯下来,往边上空地一扔,接着低头吻上她的唇。 不温柔,一点儿也不,他把啃食脖颈的那股劲儿拿来蹂躏她的嘴唇了。 可章絮爱得紧,爱到忘了刚才刻意叮嘱的一切,爱到觉得礼义廉耻通通可以抛在一边,爱到她开始觉得天地都变得亲切。 “……火还没生。”赵野喘着气,还留有最后一丝理智。 “雨这么大……火不用升了。”她靠在男人的怀里,与他肌肤相亲。 洞外的雨越来越大了,还要打雷,雷声轰隆,吓得她阵阵发抖。而那连绵不绝的夏雨,终究是吹湿了在洞口相拥的他们。 第30章 睡前赵野他是五炷香 所以说成婚就是道分水岭,未婚时女子们总把情爱想得比洪水猛兽还要吓人,可等真的踏进来了,才知道那东西是一天也缺不得的。 章絮曾经幻想过这样的日子,很多回,虽然没有这么细致,但是每次回家,见到姐夫和妹夫、又听见姐妹议论婚后生活时,都要忍不住想,忍不住偷听。 三姐总问五妹:“你那肚子怎么半年了也不见好,是不是妹夫不行,你做娘子的,该上街给他买根驴鞭来补补。” 五妹一筹莫展,一定是她只有妹夫一位男人的缘故,所以不知道什么叫好什么为坏,又不肯在姐妹们面前说相公的坏话,于是嘴硬道,“他很厉害的,一回能一盏茶。” 才一盏茶(十五分钟)。三姐捂着嘴笑而不语,赶忙催促,“听我的让你去买你就买,又不是多贵的东西,买了肯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章絮只在一旁默默地听,她们笑也跟着笑,她们不笑便收起表情。 五妹起初是不肯的,她怕相公知道了要说她,所以没回问了,就答,“买了买了,我每隔两三日便要做一顿给他吃。” 三姐就问,“现在如何?有一炷香(一个小时)了么。我说的是从前到后,从脱衣裳到灭灯合眼,有一炷香长么?” 五妹不好说自己没敢买,便支支吾吾答,“那是自然,花了大价钱买的。” 三姐一点儿没信,生火做饭的时候拉着章絮便说,“五妹她可说谎,你别信,驴鞭那东西补得很,吃了立马奏效,不红着脸来跟我说,我权当她骗人。” 说着说着,又说到别处,问起章絮的事情,“诶,你那相公如何?下地的身上应该有力气,怎么没听你说过。” 这时杜皓离开已有一年。她很久不跟男人睡觉,插不进姐妹们的话题中,对很多她们说的话不理解,便抓着手里的火钳,随意往炉子里送了根柴火,苦笑着解释,“我不知道他要走,我以为能多相处一段时日。” 她不知道怎么说,说起来也荒唐,“第一回他弄得很疼……也不怪他,毕竟喝得那样醉,说什么都不听。我觉得不舒服,也担心他没那么在意我,就不想做那事……他酒醒之后也明白,不强要,所以等他离开,我们两个也没做上第二回。” 章母不知道这层缘由,她以为新婚燕尔就该日日枕上合眠的,所以日后责难,说她丢了章家的脸。 三姐同她一边。姐妹们原本就该同心同力。走到她身后同她说,“这成婚呢,也不算多特别的事情,无非是从一个家搬到另一个家,从之前的给父母兄弟做饭,到日后的为夫君孩子洗衣。阿絮,我们又不是天生来做这些事的,偶尔得空,也该为自己谋些福祉。” “什么?”章絮也不确定自己这样算是成婚了还是没有,“我不懂什么一盏茶、一炷香的,你别把我往那种事上靠,杜哥不在,我想这些事,太出格了。” 三姐拍了拍她,提醒道,“我又没让你现在就去找,我也没说妹夫就不回来了,我只告诉你,这日子都是人过的,过得好与不好只有自己知道。你若是喜欢,不介意,觉得日子可幸福,那就是半盏茶,我也不多说什么;可你若是不喜欢,介意,还没从这个男人身上找到喜欢的,那就是两炷香,也不算长。姐姐我总不会骗你。” 章絮记了个大概,但她忘了自己不会算时辰,便突兀地开口问,“赵野,你知道这会儿几时了么?” 男人喘着气,仰头看了眼洞外的星子,又从星子中挑出被阴云压着的月亮,顿了下回答,“亥时三刻了,将近子时。” 她不知道记起了什么,忽然笑出了声,躺在他的怀里夸奖道,“夫君,你是五炷香。” 什么五炷香,章絮嘴里总有一千一万个他听不懂的话语,赵野便回过头来看她眼里的亮光,问,“五炷香是好还是不好。” “好。”她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捡到了一个特别好特别好的男人,所以靠在他怀里继续说,“你比五妹夫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这又是哪门子的比较。赵 野觉得她是开心坏了在胡言乱语呢,伸手帮她理了理散落的长发,关切道,“肚子还疼么?是不是我太用力了。” 他们原本是要疯一夜的,可章絮方才突然叫停,说自己又开始肚子疼了,才要情到浓时的二人不得不停下来休息。 “说的时候特别疼,好像肚子要坏了,可这会儿等了等又还好。”女人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胡乱的猜,“我三姐和我说,女人和男人睡过觉后身体会变的……你别乱想,我说的不是要孩子的那种变化。”她说了一半又傻笑,“我是真的很快乐,乐不思蜀,有一种终于被释放的快乐。” 这种时候赵野就只能干听,他没读过书,很多话都听不懂,很多的俗语、成语在他耳朵里就是几个怪异的音调。但他不会打断,他很喜欢两个人睡前躺在大地上有一言没一语闲聊的时光,也很爱愿意给他讲睡前故事的这个女人。 “那时候五妹被母亲念得烦了,又给三姐一顿怂恿,便大着胆子去对面屠户摊子上买了根猪鞭。不买不知道,那东西可贵一根,我和三姐还出了份子帮她一块买下来。”她说了又笑,忍不住伸手去拍赵野的肩,“后面的事情才有意思,五妹把猪鞭剁成了泥,不给妹夫看出来一点儿,接着煮了碗特别浓的汤给妹夫喝了。” “由于汤浓,五妹又说花了大价钱给他买的补品,妹夫一口就喝完了。喝完之后那是兴致高涨,硬是拉着五妹睡了半个月才肯让她回家。五妹那次回家,终于不再是死气沉沉不敢搭腔的状态,那是把妹夫的壮举给我们讲了个清清楚楚,说他厉害的时候有两炷香,说他半个月就讲完了这辈子的好听话,把五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 她是真心在为她的姐妹感到高兴,所以说起来喋喋不休的,“没到月末五妹就有了,最后呱呱坠地的是两个胖小子,那小胳膊小腿的,我看着心里可欢喜。” “我是真的很想和你有一个孩子。” 章絮不知道为什么又提了这件事,但是切入点不再是职责之言,“我三姐说,男人有多喜欢他的女人,就会有多喜欢她的孩子。我知道你很喜欢我,特别特别喜欢,我愿意给你的崽子当母亲。” 她也不知道怎么说服他,她觉得赵野是有太多的固执与道听途说的观念,才总是误解自己的话,所以怎么想就怎么说,“你和我说的那些母兽啊,每次都是出去转了一圈就不知道从哪里又怀上了孩子,这样不断地,不断地繁衍,直到生命终止的那一刻。你觉得那样很辛苦,你觉得好像她们的一生就是为了生育而存在的。这没错,如果你是这样看到的,那自然没有错。” “可我是人啊,我既然选了你当夫君,我就默许了你可以让我拥有孩子,而这种默许不是无止境的,就是这一路,我只给你一路的时间。”她说完,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也不知道赵野听不听得懂,“不是你觉得对我一定好的就是最好的。孩子也可以成为回忆的一部分……我们都会成为你的亲人。这种关系割不断,哪怕我们分开。” 赵野,赵野他也在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无父无母、无兄无姊、无弟无妹,眼下都不敢把章絮看做永不分离的亲人,更别提去畅想一个日后会多出来的小人。 “……我心里没有多余的想法。” 他没办法做出更合理的判断,“我如今所求,不过是娘子能日日像今日一般高兴。娘子觉得高兴的事情,我便觉得高兴,娘子觉得伤心的事情,我自然也会跟着伤心。” “我没有那么重要的。我赵野不过是个无名小人,就算哪天死在某个不被人察觉的山间,也没多少可可惜的。”他侧过身,把章絮拥得更紧,“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就行,想去哪里我就跟去哪里,想要孩子我就细心体贴地照顾你。” “只要你开心。” 章絮最近情绪很敏感,听不了一点儿能让自己情绪起来的话。真是莫名其妙的,鼻子就又酸了,皱着嘴巴看他。 “这段时间……我表现得……我表现得很不开心么?”她突然问,没什么逻辑,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赵野直接,有话说话,“不算特别开心,话很少。”又揉了揉她的肩膀继续道,“你很紧张,肩膀一直是耸着的。起初我担心是因为我,所以后来试图和你多说点话,但那日下山,我看见在村民面前也不见好,我便猜你一直都是这样的。可能自小就过得不自在、不舒心。” 她听到这话,被吓了吓,没想到赵野这么快就能发现的,发现自己戴了厚重而疏离的面具。 “也没有多不舒心。”还在嘴犟。 “我姊妹兄弟和我的关系都非常好。”可能找不到理由佐证自己的观点,便抓着还算看得过去的理由搪塞他。 “我父亲母亲自然也是对我好的,不然怎么会将我养大。”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加重,像是刻意强调。 说完,哑了,没有更多的言语。 因为没有更多能让自己认可自己存在的证明。她瘪着嘴想,她空泛无用的过往里竟然挑不出一条能要自己觉得骄傲、自豪的。 更沉默,更失落,更惶恐,泫然泪下。 赵野不夜盲,把她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甚至不顾她反对也要说,“娘子,你比你想的要更值得人疼爱。” 不用藏,不必藏,不该藏,你能向他们大大方方亮出来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 30-40 第31章 有孕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 许是两人坚定了要去河西的决心,他们回虢县时比来时快了近一倍,只用了七八日便走回刚出发时辛苦翻越的那座山。 秦岭山脉皆是向南陡、向北缓,他们由南往北走,自是上山容易下山难。赵野会攀山,善攀山,可要带着她再从悬崖上落下去,是不妥的,那比攀上来危险百倍。于是他看着高耸入云的山崖提议,不若二人改道往西,直接去虢县西边的陈仓,一是此番皆走山间小道,僻静幽远,不晒不累,二是能节省从虢县绕一圈的路程。 她没意见。自从上次刻意带错路后大吵一架,此后两人每往前走一步,他都要明明白白地把方位给她说个清楚,好叫她放心。所以这会儿一只手扶着树干开口喘气休息,问,“从这儿去陈仓要多远,咱们天黑之前能到么?” 章絮觉得身子异常疲乏,不对劲,便一心想找个安稳的地方停下来稍作休息,待身子舒适了再继续上路。 “怕是不能。两地相隔有些距离,莫约七八十里。主要是你身子不适,我不想走得太快,不如慢些,我背着你,多走几日。”他实在关切地弯下身子,低头看着章絮一脸疲惫的模样,伸手拍了拍她的背,又说,“我回来的时候在陈仓往虢县的官道上见到过一家客栈。那客栈虽不大,却能提供休息便宜之所。你这几日操劳,我们在那处稍作停留罢。” “好。”女人想也不想便点头答应了。 这很反常,原先那个事事都计较,生怕何处多用了一钱的章絮,竟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住店。肯定是身子难受到忍不下去,才会想要停下脚步。 说到这里,可怪了,她这几日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如中了邪祟那般,是又累又困,每日走不了半个时辰便开始气喘胸闷。若只是气喘也还能坚持坚持,可屋漏偏逢连夜雨,她的脾胃也跟着莫名弱下来,无论吃什么,都是吃不了几口便腹满欲呕、两眼发昏的状态。 她知道赵野心里也跟着着急,想早点带着她去看大夫。而翻山回虢县是最快的法子。可她现在没有一点力气,是个完完全全的包袱,没法给他提供一点帮助。所以只能舍近求远,改道往更远但是路途更安稳的陈仓去。 “继续走吧……”她感觉头没那么晕了,想催着赵野多赶几脚路。 但这真是见了鬼了,章絮说话说了一半,刚抬头,不知道闻到了林 间何种草木的味道,突然压不住往上涌的呕意,要空呕,控制不住的,身子就要往前栽,作势便要栽倒在地。 幸好赵野眼疾手快,快步走上前将她扶住。 “呕……”从清晨起来,她就没吃什么东西,最多只喝了两口山泉水。肚子里是空空如也。可那股力气不肯饶过她,非要她用力把胆汁也一块儿吐出来不可。顿时腹中翻江倒海,炙热的胃液与冰冷的泉水干仗,要她呕到双眼通红,声音劈裂,涕泗横流,却只能吐出星点唾沫,“呕……” “是不是吃坏了什么东西?”赵野这几日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不知道出问题的是采摘的果蔬还是猎来的动物,难不成是夜里吹了风。分明他们这一路上吃的都是这些东西,他们一直同食同住同行,她吃进去的自己也都吃了一遍,吃得还是她吃的数倍,可自己是一点问题也没有,“或是中了暑热?” 不。她听了只摇头。不能是暑热。山路处处有荫蔽,太阳根本晒不到她,他们也不在日头最晒人的时候赶路。且这几日明显比前半月凉快了许多。不可能是暑热。 那会是什么情况。 她闭着眼睛想,想自己近来的一切异常,想她迟迟未来的月事,想她异于寻常高涨的欲望,想她胸口莫名的胀痛,想…… 难不成,她有了? 女人得到这个猜测,顿时头脑清明,将这几日经历的各种混沌理清,有些惊讶又有些惊喜地捏了捏自己的衣裙,忍不住想,她竟然有了赵野的孩子。 赵野。她微微偏过头去找他,正巧他又站在身边,触手可及,于是章絮毫不犹豫地用力地抓紧了男人的手,不可抑制地想要与他更亲近,不可更改地承认,从这一刻起,自己再不能随意地失去他了。 “夫君……”她不顾自己脸上、身上的脏乱,欣喜而满足地钻进了男人的臂弯里,努力克制自己想要落泪的冲动,小声地同他解释,“我没生病……呕。” 就这还能说自己没病。赵野见她狂呕不止,连嗓音都变了,心想她是太想赶路想疯了想傻了,完全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所以拿出巾帕给她擦眼泪的同时边义正言辞地强调,“怎么能没病,我又不缺找大夫的这点钱。别说找大夫看病了,就是它想要山崖上的灵芝给你治病,我也能采来。” 不是。她想笑,又被口水呛住,猛咳了好几声,接着仔细琢磨从男人嘴里冒出来的仿佛自己已经病入膏肓的荒唐话,是又想笑又想哭,又怕他在一旁看着干着急,便连忙摇头,勉强地抬起头,看他,虚弱而确定道,“夫君,我怀上你的孩子了。” 赵野脑子正乱着呢,很乱,他清楚章絮身体弱,但想不到她吃得这样讲究还能病成这样,所以正乱着呢,慌张,谁知道忽然从她嘴里听到这句话。 “什么?”终于轮到他没经历过的事情了,“你说什么?”把他惊得够呛。 章絮的直觉告诉她,肯定不会错,三姐和五妹都是这样有上孩子的。便忍着呕意抓着刚才就没松的他的那只手,把它拉到自己的小腹上,摁住,笑着再说了一遍,“这里有你的孩子了。” 孩子。这个两人成婚后不知道谈论了多少遍的话题,眼下突兀地摆放到赵野面前。他傻了、笨了、呆了,不知道作何回答。 “怎么会这么快……你的那些姊妹不都用了大半年么?”他把手覆上去。他的手掌很大,能把女人的腹部完全笼罩住。 很奇妙的体验,尽管这不是他第一次摸章絮的肚子,他每晚都会摸,可这会儿触碰到她孱弱的身子,又摸到那柔软会随着呼吸起伏的小腹时,他像是摸到早春的花苞似的,意识到章絮这只花骨朵儿要开花了。 “……你能确定么?是不是因为你这些时日一直在嘴上说,盼望着,所以吃坏了也误以为自己怀上了孩子。你先别急着高兴,我怕你到时候空欢喜一场。”男人记起她对这件事的执着与渴望,害怕事情不是按照他们想的那样发展,害怕过几日见了大夫后得到的是不令人满意的消息她会失望,所以不敢随便应下,只强摁下心里的激动,继续认真且体贴地擦拭她脸上的鼻涕和泪水,出声安慰她。 “错不了。”她笃定,又笑,“我月事已经推迟了将近二十日。虽然我身子弱,可月事向来准时,从没出过岔子。肯定是有了。” 她越想越觉得这事千真万确,不能错,就是真的,便兴奋地突然语无伦次起来,告诉他,“我真的很想要一个孩子。母亲因为我没要上杜哥的孩子,回回见到都要说我一顿,说我不中用。”说了两句她就掉眼泪了,这件事在没能怀上孩子之前,是没有半分辩驳的机会的,所以她边想边抹眼泪边说,“可杜哥走了,不在身边,我后来就是想要孩子也没法。”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阴差阳错地发生的。那时候她刚嫁人没半个月,对新家种种不适,光是尽心尽责照顾杜皓和他母亲,就够她从早忙到晚了,哪里有心思去想日后的事情。 “我知道你听不懂……夫君,你不用听懂,我就是想说出来,说出来才好受。” “这件事我在心里已经憋了好久,憋得我一想起来胸口就痛。”她的神情变得又喜又悲,特别是想起伤心处时,完全没办法平复。 “我们山下人有句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嫁给你的前几日,母亲因为这句话,在我房间里跟我说了整整三个时辰。说杜哥已经去了,是我章絮亏欠他们杜家。又叮嘱我,让我嫁给你之后早早把孩子生了,不要招别人的闲话,说我是只不会下蛋的公鸡。” 女人的语调说着说着不自觉地降下来,神情模样看起来十分委屈,“那时候我怕你介意,所以和你说的话都是骗你的。我和杜哥没剩多少情爱在,剩的不过是曾今嫁作他人妇的几分情义。我想去见杜哥最后一面,跟他把这份亏欠说明白,如果是我章絮真的要不了孩子,那说我不中用,我认了;但若不是这般,那便只能说明我与杜哥有缘无分,这辈子就到这里。” 他当然不知道女人这么迫切地想要孩子还有这一层理由在,他甚至不理解她的这种念头都是从何而来。这会儿听明白了,便果断地、心疼地把她拥入怀里,张口应下,承诺道,“好。你别难过,你别激动,不管是不是真的,我们都去找大夫看看。无论什么情况,我都不会让别人再这样说你了。” “我相信。”她感觉腹中的呕意没那么强烈了,笑着从他手里接过巾帕,擦干净眼泪,“我已经离开家了,离开了虢县,她们管不到我。日后除了你赵野,没人知道我生于何地,长于何处,来自何方。” “我自由了。”那些曾经笼罩在心里的阴云,就此消散。 第32章 晦气“你他妈说谁晦气呢。”…… 赵野虽没见过妇人怀孩子是什么样的,但他知道那些母兽的模样,不出几月她们的腹部便会鼓胀起来,几乎要脱垂到地上,看起来又笨重又脆弱,像被幼崽夺去半条命。这还只是怀的阶段。后头再要生产,他清楚的,他曾经给待产母狼守过夜,听过浓浓夜色也压不灭的哀嚎和痛呼。 章絮日后也会变成这样,变得笨重,变得臃肿,变得敏感而脆弱。但他清楚,尽管她已经有了身孕,仍然不会放弃前行的脚步。她是这样的,虽然嘴上有无数个一定要做这件事的缘由和借口,但心里从没动摇过。 “娘子,你很勇敢。”这是赵野从她身上看出来的第一个长处。当然她身上还有更多的优点。不过眼下又哭又笑,同他分享为人父母的喜悦的这一刻,他只想关注这一点。 章絮女听后,头一回没开口推脱他的夸奖,没学着那些人要 求的,得谦虚,而是张开手抱住了他的腰,主动地钻进了他的怀里,接着笑,肆意地笑,不肯从脸上褪去。 “赵野,我好像开始有点喜欢你了。” —— 一个孱弱的、怀揣着不可能理想、看起来自信自大还意外要上了孩子的女人和一个不懂人世规则、看起来毫无野心与志向、一心只有娘子与情爱的男人。 我想讲的就是他们的故事。 —— 现在说回那间客栈吧,说回那间坐落在官道旁边,依山傍水,被人包圆了,掌柜、小二全都给梁彦好手里的钱财卖命,唯他一人当大王的小客栈。 从床上滚到床下,把被褥打湿了好多遍的梁彦好与呼衍容吉;日日与美酒作伴的酒兴言和手执断剑的关逸都已经成功住了进去,正耐心地等他们到来。 —— 赵野和章絮是在一个几近黄昏的时辰踏进这间客栈的。一进门就被小二看见了。他们很惹眼,身高过九尺的赵野越过门槛时还要低头,而他背上那个早已睡熟的女人,玉软花柔,美艳绝伦,叫人看一眼就没法儿再忘下。 小二下意识上前揽客,不敢惊扰熟睡的章絮,只趁着赵野不注意的时候偷觑两眼,紧张得用手捏紧搭在肩上的抹布,轻声问,“客官您是打尖儿啊还是住店?” 赵野身上挂满了七零八碎的东西,它们有些被雨水浸泡过,皱巴,或是边缘泛黄,看起来要多杂乱有多杂乱,跟从灰坑(垃圾堆)里捡出来的差不多。 他却不在意,也不着急把行囊都解下,只抬手止住小二的问询,回头与她说,“娘子,我们走到客栈了,要不要下来休息休息?” 女人听见,轻哼两声,把脑袋挪了挪,挪到更不吵人的另一边去,没醒,没理他。她这几日越发能睡,每日要睡够七八个时辰才行,贸然把她弄醒,她会忍不住发脾气。 赵野不觉得她这样有何不妥,反倒宠溺,侧过脸在她脸颊上贴了贴,探探面颊热不热,有没有被晒到。发觉体温正常后,他才转回来同小二说,“给我们开间客房吧,我们住店。” “诶,好!”小二的眼睛没舍得从章絮身上下来。他哪里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子,一面羡慕赵野娶了她,一面又嫉妒。 正是浮想联翩的时候,小二带着赵野上楼,撞上了刚去给梁彦好他们送餐的掌柜。 掌柜一看这两人浑身脏兮兮的,生怕冲撞了二楼的贵客,想也不想就开口要几人下去。他当然不会直言直语,而是将那小二当成跳板,骂道,“你个瓜皮,二楼客房都满了,还带人上来做什么?我养你干什么吃的,真是一点儿眼力见都没有。” 赵野听不出掌柜不希望他们进来这层意思,他只知道这掌柜的嗓门大,把背上的章絮吓得浑身一颤,吓醒了。 “……怎么了?”女人趴在他肩头上迷迷糊糊地问。 他转身下楼,走到大堂里更安静的角落,沉声琢磨有没有更合适的法子在这里住下来。他们已经连着走了四五日,是日不睡夜不睡,把她从山里背到这里来。他一心想的便是早些给她找一个能安安静静躺下来歇息的地方,谁知道如此偏僻的客栈也能客满。 “掌柜的说没有多的客房了。但我不想再带你操劳。不然租两张木桌给你拼个床?虽然硬了些,但我能去外面给你找些干草来垫垫,再说我们也带了被子,你要是觉得难受的话,我把喜被叠起来给你当褥子用。”赵野边说,边走到桌边,把手掌贴放到桌面上,用力往下摁了摁,确定桌角安稳后,这样同她说。 她跟着赵野风餐露宿了一个多月,早习惯了艰苦的生活,不对吃的睡的挑剔,听了只问,“那你呢,木桌对你来说太小了,睡不下。” 他温柔地笑,完全不把自己放在考虑之列,理所当然道,“我皮糙肉厚的不在意这些,拿把凳子坐一边看着你就成,你放心睡。” “好。”她点头,轻微挣扎,大抵是睡饱了,或者是在外人面前还趴在他背上睡有些不像话,所以要从他身上下来,“我来同他们说吧。” 她比赵野懂人情世故太多,才醒就能听出来掌柜的不想让他们留下来,可他们已经精疲力竭了,这会儿要走,无处可去,这会儿说什么也要说服掌柜的,让他们有个遮风避雨的场所整顿歇息。 “掌柜的,我想同你打个商量。”章絮往前走了几步,毫不犹豫将一直藏于胸口的钱囊取出来,从里面拿出成串的百钱伸到对方面前,诚恳地解释来意,“我们并非刻意找上门来的乞儿,而是碰巧路过此地的旅人,要往河西去。” “不比寻常有车马的队伍,我和夫君一路步行至此,疲惫不堪。再看外面,日头渐落,斜阳西垂,不出一炷香功夫天就要黑下来,我们饶是再怎么奋力赶路也是走不到陈仓的,还希望掌柜的发发善心,容我二人在店内小住几晚。该给您的客房钱,我们一文也不会少。”她看那掌柜的神色不改,一咬牙,又从钱袋里取出一串,加到两百文一晚。 “这不是钱不钱的事情……”掌柜的听她说明白原委,知道他们困难,毕竟能进这家店的哪位不是在路上走了许久,劳累辛苦。 但他把章絮的手往回一推,带着歉意、硬着头皮把话说下去,“实在我们没有那么多的空房能给两位住的。你们一抬头就能看见,楼上客房只三间,全满,后面的柴房,也给他们拿来装随身的货物了。这店就这么大,一眼便能看全。” 女人听了,不觉得面子上有多难堪,心知店家也有店家的难处。 谈话的功夫,正有菜香饭香从楼上飘下来。她曾经闻过那味道,是陈仓最出名的亭德酒舍里的招牌菜——五侯鲭。这道菜的价格不仅贵,用的食材也是令人叹为观止的,其中包括鱼翅、刺参、鲍鱼、鱿鱼、鱼肚、裙边、干贝、鸡肉、鱼肉等多种他们这辈子也肖想不来的珍馐美味。 所以章絮立刻反应过来,这楼上住的是富中之富的达官贵人,向来是最不喜同他们这种不入流的平民百姓为伍,难怪才进来就要他们赶紧走人。 “真香。”赵野不懂这些,他鲜少吃山下的食物,当下闻见,就被那味道吸引住,忍不住抬头往上瞧,想知道那些人究竟吃的什么,能勾出他肚里的胃虫。 可那味道对章絮来说,并没有想象中的诱人。 “我们只租用店家的两张桌子……”她话才说一半,更浓烈的肉味儿钻了进来。其他甜、咸闻着都还行,主要是那菜里的油腥味,仿佛往她喉咙里塞了块肥猪肉一样,要她好容易忍住的呕意快速上涌,后半句还没说出来,便歪着脑袋、弯下身再度作呕,“呕……呕……” 赵野见状,也不顾其他人都是什么看法了,三两步走上前扶住她的手臂,再拍背给她顺气,接着带着她往店外走去,不叫吐出来的胆汁、涎水弄脏人家的店面,以免遭店家的责难。 但不知道是客栈里太安静还是她干呕的声音太大了的缘故,给二楼房间里正在用饭的听见了。那是再美味的饭菜也咽不进半口,干脆一个二个拉开房门出来瞧这位突然上门的不速之客。 不是……呕…… 关逸放下木箸,第一个冲出来,心想这刚进店的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这么香的佳肴也品味不来,真是山猪吃不了细糠。 “喂!下面是什么人,为何偏偏在饭点上毁人食欲。”剑客远远只看见个高大、穿着简陋的落魄男人的背影,听见那个被他藏起来,藏在大门外正半蹲在门前高台上用尽全力作呕的女人发出来的反胃声。 赵野不在乎别人想什么,他只关心章絮的身体,见她又吐得难受,仿佛要把肚里的东西全吐出来,心里便也跟着难受,恨不得这痛苦能转移到自己身上,所以对店内人的拷问不管不顾,像是完全没听见。 可关逸一听,继续听,听 见那愈演愈烈的哕声,感觉自个儿也快要哕了。胸口一堵、一郁、再气、再急,诶,不信邪了,心道这出门路上遇到一个哑巴已经够稀奇,总不能再给他碰上两个聋子,便带着佩剑飞快地下了楼,偏要亲眼看看刻意恶心人的这两个长什么模样。 “客官……”掌柜的是个有经验的,见剑客下楼要找人理论,便想着走上前帮人拦一拦。人家有身孕,多少该原谅原谅。实在不行,等她止吐了,再想办法把人挪到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去,“那位客官身子不舒服,我来处理便好,别打扰了客官用饭的雅兴。” “还雅兴。”关逸根本不理店家的阻拦,抬脚就是往外走,边走边说,“再听几声,我肚子里隔夜的饭菜也要吐出来了。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门外那么多可以吐的地方,偏偏在我门前,不是找人晦气。” 结果他一出门,迎面正撞上了赵野。 赵野听见这话,只觉得来人在指责章絮,开口就怼,“你他妈说谁晦气呢。” 第33章 治病丫头,你和我的婉姝真像 这话说得够凶啊,剑拔弩张的,又是两个高大威猛有功夫的男人,放在平时准要闹起来。可剑客是个不把自己放第一位的人。 他低头一看,看见吐得动弹不得的章絮,又是个瘦小柔弱的女子,顿时明白过来人家这是遇上难处了,连忙开口催促道,“哎哟,你们都病了还躲在外面干嘛呢,赶紧进来,我隔壁房间住的就是老酒,他最擅长治这个。” 咱们也不知道酒兴言最擅长什么,大概率在外行眼里,医者就是什么都会的。总之剑客这话给了赵野希望,他扶着章絮的手就问,“这里有大夫?” “有啊,出门在外,不带上大夫怎么能行。”关逸是个急性子,这一路上遇上什么情况都是第一个冲出来的。便赶忙招呼着赵野,让他收拾收拾把人送上去。 “不妥。”赵野苦着脸答,“你们吃的饭菜太油腻了,我娘子闻不了一点。” 这人都什么毛病。关逸闻言,一瞪眼,一傻眼,一肚子不满意的话都没说,开口只答应,“那行,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把人弄下来。” 但行医看病历来是这样的,大多是病患上门求医,除了医者自愿出行义诊外,鲜少有太夫主动给人看病的。 所以喝得醉醺醺、躺在床榻上晕头转向的酒兴言听了只说,“……给她惯的,不治!” “又不是什么大毛病,不要你多久。”关逸插着腰继续劝。 “呕……呕……” “……你让外面的小点声,我从刚才开始就没动过筷子了。再等饭菜就要凉了。”酒兴言听见声儿,闭着眼睛,在床上翻了个身,不予理会。 关逸心里苦,他是没办法再听呕吐声了,他一大男人什么都不怕,就怕这勾人反胃的恶心事。干脆两腿一软,跪倒在酒兴言的床前,恳求道,“老酒,你就当我救我一命成不成,这动静再听下去,我就要吐了。” “呕……呕……”此时,门外的动静仍旧连绵不绝。 “……不是,这我就要说你了,你这善心是多了没处使是不是?还是拿了人家什么好处,怎么路上看见个谁都要帮。再说吐几声怎么了,你拿团棉花往耳朵里一堵不就听不见了,该吃吃该喝喝。身上没有去前面屋问那公子哥儿要,别拿这种小事来麻烦我。”酒兴言的态度很明确了,就是不帮,或者说,就是不肯治,谁也不能破例。 可听了半盏茶的关逸没法继续忍了,他捂着胸口无助地垂下了头,感觉肚中洪水滔天、乱石翻滚。最多等了再两次呼吸的功夫,把头一扭,在酒兴言的屋子里吐了出来。 酒兴言一听声。他起初以为关逸疯了。他在想,关逸为了逼自己行医,居然能想出如此恶心人的招数,亏他还是行事磊落的剑客…… “哕!”而这剑客与章絮不同,当下是一个饱腹,一个空腹,这回一吐,酒肉混着胃酸,要酒兴言的屋内臭气熏天,不出一次眨眼的功夫就把他熏醒了。 “我操!你疯了?!!”酒兴言像只狍子一样从床上蹦起来,在床上跳来跳去,生怕被他溅到身上,一面指着他一面骂,“关——逸——!你他妈的要吐能不能出去吐,全他妈的吐我屋里!我操我今晚还他妈怎么睡。” 能让医者崩溃的瞬间莫过于此。酒兴言没办法再跟这家伙待一个屋,他手忙脚乱地光脚下了床,去角落里找出被他冷落已久的药箱子,抱在怀里,接着毫不回头的夺门而出,往外走,往下走,去找惹事的源泉。 “是谁!是谁在我门前狂呕不止!”他急冲冲地下了楼,往人群聚集的地方走去。 彼时章絮稍微好了一些,至少胆汁都吐干净了,腹内空无一物,就是胃酸烧得嗓子难受,胃也抽得疼,头还有些发昏。 “真不好意思,我和我家娘子给您添麻烦了。”赵野眼见第二个下楼兴师问罪的,还是位老者,连忙开口道歉,“之前也是这样的,再吐一会儿就能好,吐完我们就走。” 酒兴言一听、又低头一看,凶巴巴地说,“走。你们要走哪里去啊。她这都有身孕了,你还想把她折腾到什么地步?”医者说完就把章絮的手抓起来,翻在胸前细细摸脉。 妇人之脉,脉息如常,身有病而无邪脉者,有孕也。(出自《黄帝内经》) 赵野懂得不多,可他认得出山下治病的法子,四指并握,往腕内一搭,指下深浅有秩,顿时知道他们这是遇上救星了,问,“我家娘子是真有身孕了?” “自然。只是不足一月,胎相不稳。”酒兴言诊脉中途偏过去随意看了眼章絮的脸。这不看倒还好,看了就没办法再把这件事放下了。 酒兴言在这世上真正牵挂的人不剩几个,或者说没有几个,能让他觉得面熟的,都是家里的亲人。章絮的面容与他半年前病死的外孙女格外相似,几乎是立刻要他想起了他曾经没能弥补上的遗憾,所以看了几眼后,忽然泄了几分来势汹汹的怒意,没来由地开始耐着心说,“你家娘子身子太弱,故而在气血翻涌上逆时狂呕不止。你这个当相公的没事儿多给她买点好的补补身体,等该补的都不差了,这病症便能好。” 说完,又从药箱里摸出根银针,往她左手手腕掌纹往内上三寸位置上的内关穴刺去。刺入莫约半寸深,女人呕吐不止的症状便愕然停止。 真神了,赵野望见这一幕,以为自己遇上了神仙,恨不得跪下来给酒兴言磕一个。天知道他这段时间为了能让章絮少吐一会儿,在心里把多少神佛菩萨都给求了一遍。 章絮已经没力气再说话了,累了,晕了,难受得泪流满面。毕竟怀孕本就是很辛苦的事情,要她时时刻刻保持良好的状态应对来人,几乎不可能。她只想着不吐了,就赶紧让她再睡会儿,便阖上眼睛往赵野怀里倒。 “好了,没事了,你也别太担心,不是什么大毛病,后面养养身子,我保证你这娃娃的体格能比你还健壮。”酒兴言找来烈酒给银针清洗的同时,又没忍住,偷看章絮几眼,这越看越来情绪,一双浑浊的眼睛顷刻便红了。也不知道她说话是什么腔调的,和外孙女像不像。再想,这世上怎么能有这么想象的两个人,是不是上天赐给他,让他弥补曾经的过错的,便松了口,转身同店家说,“找个地方把他们安顿下来吧,我想给这丫头治病,届时需要的住宿费、食费,我给他们出了。” “诶,好,我这就差人把角落里的两张桌子收拾出来。”掌柜的听见这话,也能松了口气。幸好两边也没得罪。 赵野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更不是那种轻易接受别人馈赠和恩惠的男人。他抱着章絮再次走进客栈时,嘴上只说,“我们有钱,无论多少都能付得起,就算付不起我自然也会帮工把这钱还上。” 酒兴言一听,点点头,当下便接下这话,要求道,“那行,既然你这么主动想要为我做点什么。方才上楼那壮汉你看见过的,他把我屋子吐的一塌糊涂,这会儿也不知道停没停,我是不想了,那屋子里肯定是臭气熏天。我寻思着,这事儿是你们弄出来的吧 ,也不关人小二什么事儿。要是你能去把我那房间打扫干净了,我这诊费不但不收你们的,还能白给你们再看三次。” 关逸有句话说得不错啊,出门在外,最要紧的就是大夫,真到了情急之处,能要硬汉弯了膝盖骨。赵野心里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好。”他二话不说,走到大堂一角,把怀里的女人轻柔地安放到并起来的桌板上,解下身上的包袱给她当枕头,再取出喜被给她盖上,而后转身往楼上去。 —— 酒兴言在屋子收拾干净前是不会回房的,他找了张离章絮不远的桌子坐下,随意地要了两坛子不醉人的酒,就这么一边给自己斟酒,一边看她。 医者的故事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复杂,没有什么忘不掉的江湖恩怨,没有非得花大力气才能迈过去的坎儿,有的不过是被他曾经忽视过,被疾病夺去生命,再也回不来的家人。他在这世上最后一位有血亲关系的亲人,外孙女,于年前死在了一场再简单不过的风寒里,明明只需要一副药,只需他所乘坐的车马再快些。 “是婉姝叫你来找我的么?”老者咽下口中的酒,红着眼睛问她。 “你认得我的婉姝么?她同你差不多高,也应该同你差不多大。前年过节的时候,她还没眼力见儿的领着那个我看不上眼的外孙女婿上门来讨骂。我说,那家伙心里没你,娶你就是因为看上了我儿的家世。可她爱的苦啊,傻啊,她不听。”酒兴言的笑和哭差不多。 要在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脸上看见泪可不简单,人都是长得越大越知道体面的,不是痛到深处,绝不会在外人特别是陌生人面前泫然泪下。 “女娃娃你知道么?结果只是一场简单的风寒,就要了婉姝的命。” 章絮也许听见了,也许没听见。其实听见了也不知道作何回答。她不认得什么婉姝,也不知道给自己治病的究竟是何方神圣,更不清楚从未离开过虢县的自己与这位老者的外孙女能牵上什么样的联系。 “我堂堂名医酒兴言,这些年治成了成千上百、上万的病患,唯独没救上我的家人。我的双亲,我的夫人,我的孩子。” “真真可笑。可笑至极。”说完,将那坛子酒举起来,举到嘴边,痛痛快快地仰头饮下,直至忘记前程旧事,忘记如今是谁。 第34章 胡语能和呼衍容吉沟通的人出现了…… 酒兴言是故意让赵野去处理楼上那些腌臜事的,刻意,带着怨恨与厌恶的情绪,有意折磨他。因为在他眼里,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光看就能知道了,他这么大个男人,人高马大,吃得又壮又有力气。可他这媳妇呢,又瘦又弱,说难听点,形销骨立。就这样的境况,还打算要孩子,眼下不抓紧时间养身体,届时难产,章絮的小命都难保。 酒兴言不记得外孙女有没有生孩子了,这些年战乱四起,他每年只在京兆尹小住三四月便得出发前去往各地的军营,根本没空过问家里的事情。可他想,要是自己的外孙女碰上个这样的男人,自己就是快要入土了,也得从坟地里爬出来给自家孩子撑腰。 所以当下只让他打扫一地的污秽,多少算是便宜他了。 赵野没心眼,一点儿看不出个个中的心思,他真把打扫屋子当成诊费,心里还琢磨着,这下省了钱,可以给娘子买更好的药了,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问店家要了一块抹布、半桶水,就拎着上了楼。 老酒住在最外面,清净,赵野一抬眼就看见了蹲在地上又羞又愧,捏着鼻子不知道怎么办的关逸。 “完了完了,老酒有洁癖,这下招惹到他,后面受了伤可要小心眼了不给我看。”剑客苦着脸、抱着剑,置身事外般地站在门口观望,一听动静有人来,回头看见了赵野,那是一个感激,也不问他多大,开口就说,“兄弟是我救命恩人呐。” 究竟是谁帮了谁咱也说不清。只见赵野挽起了袖口,老实地走了进去,先是推开了窗,通风透气,接着蹲下身,一点一点收拾那残局。 给关逸震惊坏了。 “兄弟!你这鼻子是坏的吧。”他对自己这几日吃的东西那是胸有成竹的,拉的屎都臭不可闻,吐出来的污秽也好不到哪里去。 “没坏。”赵野却真不嫌弃,手脚动作格外麻利,把抹布一展,摊在地上一拢,再往水桶里一压,这要多恶心有多恶心的污物就全给他收拾干净了。 “我操,你牛逼,老子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关逸看得眼睛都直了,心想自己吐的自己都没能耐收拾,这冤大头却起劲,果断问,“是不是老酒让你来的?他最近走火入魔,就喜欢这折磨人的事情。” 赵野听了,点头,诚恳道,“是,太夫说我肯干就抵诊费。我和娘子身上的钱财不多,能省一些是一些。” 剑客一听,噘嘴,觉得酒兴言也太侮辱人了,想也不想就问,“那他要是让你吃屎呢,你也去吃?我说兄弟,做人多少得有点骨气吧,怎么能任人拿捏。” 赵野没反驳也没答应,低着头、蹲着身子继续快速地处理地板上的污秽,有一言没一语地解释,“要骨气做什么。” “等你娘子难受到一步也走不了,一刻也睡不安稳的时候,就知道要骨气没什么用。别说给他擦地了,就是真要我吃屎……”赵野无奈地笑笑,“我也得吃。” 关逸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就是没见过深情这一挂的,痴情的男人都是呆子,多少得给人嘲笑。民风如此,更别说被寄予厚望要建功立业的男人们了,几个心里装得下女人。 “你们成婚多久了,能有这样深厚的情谊。”关逸眼见屋子里是一点一点干净,心里琢磨不然今晚跟老酒换间房睡,也当是赔罪。 “一月余。”赵野记得清楚,他与章絮是哪一日见的面,哪一日成的亲。 “才一月。”剑客笑了笑,笑他伪装痴情,“我说兄弟,你这新鲜劲儿还没过呢,说话就跟隔壁那公子哥儿差不多。现在年轻力壮的,诶,炕头一热,抱着媳妇上塌,睡个梦生梦死的,嘴里什么好话说不出来。等真遇上困难了,遇上莺莺燕燕环抱,我看呐,没几个能守住。”剑客不对这些空有热情的男人抱有幻想,他撇撇嘴,只希望赵野的热情能退得晚一些,不叫楼下的小娘子太早伤心。 赵野不辩解,他不太在乎别人怎么评价自己,他只在乎别人怎么对章絮,于是抓起抹布,主动问,“你们要去哪里?” 关逸听见这个,冷笑一声,有些无语地吐槽,“去西域,三千六百里外的地方。也不知道多久能到,唉……可劲儿等吧,公子哥还没想好要离开他的温柔乡,咱们就扬不起手中的马鞭。” 赵野一听“西域”,心中大喜。他知道这群人要去西域,必须借道穿过河西,这是最稳妥的法子。和他们顺路。于是按捺着心思又问,“酒太夫也会去么?” “去,哪儿能不去,万一那公子哥儿死床上了,还得要人把他拉回来。”关逸说到这里,又低头去瞧把一塌糊涂的屋子收拾干净的赵野,若有所思道,“你们要去哪里?我看那小娘子一时半会儿也走不动道,得在客栈住上一段日子。” “河西,没记错的话,我们有一段是同路。”赵野生怕剑客不清楚,干脆把话说给他听。 “顺路么?”剑客闻言,皱了皱眉。他们这四个人里,没一个认路的,都是走到哪里问到哪里,前几日出门也是,那店家告诉他们下一站要去陈仓,他们便驾车来此,便边想边说,“他们给那舆地图我也看不明白。我关逸,这辈子自在得很,向来是想走哪边走哪边,这一下抓我来管事,我真是……。”脏话都装在嗓 子眼了,怕给那小心眼的公子哥听见,憋回去了,没说。 赵野收拾完屋子,起身准备拎着木桶下楼换桶新的水再来。他原本不是这么积极非要参与进一个队伍的人,可他站在楼梯上,看见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章絮,觉得自己不该去赌,赌她身子能撑得过这一路风霜,便厚着脸皮走回来问,“哪怕不顺路也行,你们就按照你们的道走。” “只要准许我和娘子一块儿跟着,让我做什么都成。” 剑客一听这话,立刻拉长了脖子往走廊尽头的那屋看去,意有所指,“我是不在意这一路上跟着多少人的,老酒估计也不在意。你得去问里屋那公子,看他愿不愿意带上你们。” “谁?”彼时赵野还不知道他们这个队伍里最有话语权的人是谁,便跟着剑客的目光一道看去,看那扇紧闭的房门,还有放在门外地上根本没人在意的菜品。 方才就是这些明晃晃的,没被房门遮挡过的肉腥味儿叫章絮难受了。 “嗯,具体什么身份呢,我就不说了,毕竟光凭你穿的这身衣服,我寻思着说了你也听不明白。”剑客确实是希望能再有几个人一块儿上路的,不然这公子哥儿疯起来没人管啊,比那些进了妓院的还夸张。梁彦好再不要脸,看在人小娘子面上也会稍微收敛收敛吧。他这样想,便给赵野介绍,“那家伙姓梁,别的啥也不会,就是身上带的钱多。你呢,别主动打扰他,安安心心在楼下等着就行,他玩完了,自个儿会下楼走一趟,嗯,心情好了也可能带着一个哑姑娘一块儿下楼。” “他看到你了,肯定会找你说话。因为他跟人店家吩咐过了,我们住店的这段时间,不许外人来。他要是问你在这里干什么呢……”剑客也不知道让他说点什么好,干脆摆摆手,把这头疼的活儿丢回给赵野,“机会我是给你了,能不能把握得住,全看你自己有没有本事。” “好,我记下了,多谢。”赵野答谢还来不及,怎么会计较这些小事。 —— 夜逐渐深了,这是赵野这半月来过的第一个能安下心来的夜。期间章絮饿醒了,同他一块儿吃了点馕饼顶肚子,又吃了几口酒大夫多少让她吃些的药丸子还有她一直不敢贪嘴的果蔬,才在他面前再次沉沉睡去。 他本以为今夜就要这样过去,那个剑客和医者反复叮嘱他要说好话哄着的男人明日才能见到。 谁知道丑时三刻,二楼的房门开了,有一男一女,一前一后地沿着楼梯走下来。 赵野最先看到的不是梁彦好,因为他率先听到了几乎刻在他骨髓里的那把人的尊严踩在地上的锁链的声音。呵。他没忍住,轻笑了一声,双手抱胸,往上看,看见了衣衫不整的呼衍容吉,看见了她脖子上、脚踝上、手腕上无比沉重的锁链,看见她与自己曾经那般相差无几的样子。 “姓梁?”赵野没有多少好脾气,甚至直接从位子上站起来,往他们那边走去。 梁彦好听见声儿了,才终于反应过来客栈里来了生人,有些不可思议地笑了笑,问,“你是谁?谁让你进来的?” 赵野根本不理,他快步走上前,果断挥手给了梁彦好一拳,把他打倒在地,接着开口骂道,“你他妈管我是谁!”这会儿他心里还记得眼前这少爷是自己要求的人,他还在想,要不是自己有求于他,今夜打得梁彦好连妈也认不出来。 呼衍容吉见状,惊了,轻叫一声连忙趴下去扶起梁彦好。边扶边想,梁彦好不能给打坏了,万一他受伤了,不去西域,自己可怎么回家。 但赵野不许她再跟这种畜生来往,他见呼衍容吉往上凑,会被自己误伤,伸手就把她拽了过来,冷漠地开口问,“ХYннY(匈奴人?)” 这是呼衍容吉离开家后第一次听到乡音。有些不敢相信,连忙转头看他,试探性地问,“Бидний элснийгаяажэлжчадавэ(你怎么会说我们的话?)” 尽管赵野和匈奴打了这么几年的仗,有过血海深仇,可心里清楚,不论战败与否,灾祸都不能殃及妇孺的道理。还他妈拿狗链拴着,这姓梁的真给大汉丢人。赵野二话不说,伸手摸上了呼衍容吉的脖子,十分暴力且干脆地把锁在她脖子上半年之久的铁环解了下来。 而后是手腕,脚腕。速度之快,力量之大,令人惊叹。 只听得啷当几声,沉重的铁链给他取了下来,随手丢在地上。 梁彦好那边还没反应过来呢。他被打得眼冒金星,心里疑惑着,自己下楼带哑巴解手又招谁惹谁了。结果一抬眼,看见赵野那霸道的举动,吃惊,害怕他是呼衍容吉部族里的人,要把她带走,开口便喊,“哑奴是我的,谁也不许带走她!” 赵野听了,心想这家伙儿竟然还敢做坏事,那是一肚子脏话,想也不想走过来抬脚踩在梁彦好胸口上,骂道,“骂你畜生都是给你面子。你要是我手底下的,现在就给你打死。” “我去,你轻点……”梁彦好被压得喘不过气,伸手抱着他的脚,希望他快点松开。 呼衍容吉虽然听不懂他们说的汉话,但能看明白两人脸上的表情。她没想过要梁彦好出事的,便再次委身,扑到梁彦好的身边,紧张又焦急地给赵野解释,“ТэрмууYнби。Тэрбасминийамийгаварсан。ХYннYнарХангYрнийнуаггинжзYYгээгYйболалагданагээдлбиайлааасагалзсан。(他不是坏人。他救了我。只是因为匈奴人在大汉的土地上不戴锁链就会被杀死,所以我不肯把它们解下来。)” 赵野一听,扭头看了看呼衍容吉,半信半疑。他本身对匈奴人就不是很信任,眼下肯帮她完全是出于打抱不平,直言,“жинэнэХэрэвчинададудлааяривалбичамайгаэгчнаригчиньална。(真的?你要是骗我,我会像你的兄弟姐妹一样杀死你。)” 女奴重重地点头,毫不犹豫地回答,“МаргаангYйYнэн。Хэрэвбичамдудлааяривалэрθмθргинжигчамайгсалгая。(千真万确。我要是骗你,就让我跟那些铁链一样被你撕碎。)” 赵野有些信了,转回去看了眼梁彦好,又转回来盯着呼衍容吉,问,“Таямарарилцааайвэ(你们什么关系?)” 这是个好问题,尤其是在眼下两个人没法儿互相通气,只能自个儿回答自个儿的答案时,这么问实在恰当。自然赵野也是这么想的,他看出来了梁彦好不会胡语,说不出能威胁人姑娘的话,所以又用汉话问了一遍公子哥儿,“你们什么关系?” 呼衍容吉先说,“эрболминийэзэн。(他是我的主人。)” 梁彦好后答,“我女人。” 第35章 挑衅“赵野算个什么东西?”…… “你女人?”赵野拳头都举起来了,却没想到得到了这种答案。看起来完全不像对不对,高高在上的公子哥和毫无尊严的阶下囚。他第一眼看到的时候以为梁彦好把这姑娘当宠物耍,谁知道他们竟有这样亲密的关系。 眼下不在河西,不在两国交界的缓冲地带,路上带着这样的女子实在是太惹眼,更别提再 往前不远便要走到叛军的地界上,实在太容易招人怀疑。赵野不理解,心想这人怕不是奸细,居然敢同匈奴女子来往这样密切,于是沉着声,细问,“你喜欢她?你知道她是什么人么,就喜欢她。” 梁彦好用力地捏着他的脚踝,用力屏着一口气,瞪着他,觉得对方在侮辱自己。 这应该是他人生里头一回受这么大的侮辱,居然能把他这么尊贵身份的人和那个毫无地位的女人相提并论。他是瞎了么,怎么看不出来他和呼衍容吉有天壤之别,“谁喜欢她。只有关逸那小子才会喜欢那种女人。我梁彦好从来不缺女人……她只是陪我睡觉,给我暖床的。” 答非所问。 赵野冷哼一声,心想这家伙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干脆转头去问呼衍容吉,“ТанайомгийнонYчирэгэрийгдагаыгзθвθθрдθгYY(你们部族允许你们跟着大汉的男人?)” 呼衍容吉一直以为自己的身份藏得极好,没人能看出来。谁知道这个陌生男人一出现就揭穿了自己的伪装。她实在担心自己会被这些人丢下。这会儿跪坐在地上,轻摇头,半白着脸,半凄惨地答,“чадагYй。Хэрэв  эд  мэдвэлнамайгална。(不能。若是被他们知道了,他们会杀死我。)” “ТэгвэлаYYнийгдагажбайгааэвээр байнауу(那你还敢跟着他?)”赵野记起来了,这伙人去西域。这个女人也是要跟着去的。他们真是猖狂,从这里往西,只要踏上河西的土壤,就会被认出来,西域、匈奴的女人穿的衣裳都不同,容貌也有所差别,她想怎么伪装。 “Сайнааа,намайгайванориоч。 ЧиболжирийнлYн, надайорооцолдволYнэ。Тэр болθθр。(这位好哥哥,你别管我了。你只是一个普通人,和我牵扯上,是会没命的。他不一样。)”呼衍容吉看他死活不肯放人,几乎是跪在他脚边求他,“Тэр бол θθр。 ТэрболХангYрнийЕрθнийсайдынYYбθгθθдманай овгийнонYYндYрчзYрлэгYй байна。(他不一样。他是大汉丞相之子,我们部族的人不敢动他。)” 丞相? 赵野抓到关键词了,有些不敢相信地低头看了眼躺在地上毫无招架之力的梁彦好,用手指了指,问,“Ерθний сайдынYYюу(丞相之子?)” 呼衍容吉不敢说谎,点头应道,“Яг。(正是。)” “Yнэээр эрэггYй。(真没出息。)”赵野最不喜欢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抓到边关连半日也活不下来。是丞相之子又如何,等着皇帝来给他收尸么。他不屑地呸了呸,还算配合地稍微收了收压在梁彦好胸口上的力道,开口问她最后一个问题,“Тэр яагаадчамайгYгжсэнюмбэ(他为什么把你锁起来?)” 女人不知道怎么说,毕竟赵野是她完全不熟的人,这样贸然把实话都跟他说了,不安全,不合适。可正当她准备说谎的时候,梁彦好又痛呼了一声,她不敢再拖,连忙开口回答,“ТYYнэйямарчолбоогYй,айлааас агалзсанньминийθθрийнбайсанюм。 Тэр намайгХYннYагэдгийгмэдэгYй,а YYнийгнадад  нууцалжчаднагэжнайдажбайна。(与他无关,是我自己不肯解下来的。他不知道我是匈奴人,这位哥哥,我希望你能帮我保密。)” “Биэлэээс залуубайна。(我才懒得说。)”赵野才没工夫管别人的事情,喜不喜欢和他有什么关系。他纯粹是看不惯一大老爷们这样欺负人家姑娘,连衣服也不给人家穿好的……他想了想,抬脚,往后退了两步,彻底还了梁彦好自由。 任谁都能看出来,赵野与梁彦好的梁子算是结下了。毕竟雄性动物就是这幅德行,没事儿喜欢占山当大王。 “你……咳咳……”只见梁彦好扶着楼梯的把手艰难地站了起来,站稳了之后也不着急走上前打回来。他知道自己打不过赵野。所以伸手把呼衍容吉拉了过来,拉到自己身后,护着,护崽儿似的,心想着,自己给这人欺负完就算了,可不能叫哑奴也给他揍一顿。哑奴身子弱,真挨两拳得给他打死。 “她是我的。”梁彦好再次申明,“哑奴是我一个人的。” “你不许碰她!” 这话给赵野听笑了,他顶了顶腮,又看了眼躲在他身后的呼衍容吉,好心地没帮他们把这层沟通障碍打破,点点头,承认,“你是不是有病。我又不是你,看到个女的都想上。谁他妈乐意和你抢。” 梁彦好把仇记上了,却没立刻理会他。 他是玩世不恭,他是嘴硬不认,但他与呼衍容吉沟通从来不用那张嘴皮子。他对呼衍容吉怎么样,对方都一笔一笔看在眼里。 关于锁链这回事,可以说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说法。关逸和酒兴言一心觉得是梁彦好不肯帮人家解下来,刻意羞辱人姑娘,站的观点呢和赵野一致。但他自己呢,他人如其名,那天刚把呼衍容吉救下来,就想方设法从自己随身的包袱里找出鲁班先生留下来的万能钥要给她解开了。 他都已经解开了。是呼衍容吉自己当着他的面儿又给扣回去了。 呼衍容吉不想惹那么多的事情,也清楚自己与梁彦好不是一路人。她认得公子哥儿身上穿的那种衣服,父亲母亲为她介绍东方的大汉帝国时就拿出过大汉盛产的各色织锦给她看过。她很早就知道梁彦好非富即贵了,也是主动攀上的这趟车。 这层跨不过去的阶级隔阂,也有她的一份功劳在。 所以这会儿脖子上空落落,手腕、脚踝皆得自由,又有未被阻挡的习习夜风吹来,她略显无措地站在梁彦好的身前,不知道要用什么办法解释自己与赵野的关系。梁彦好根本听不懂他们说话,而恰恰是因为他听不懂,才更容易招惹他的嫉妒与怀疑。 “啊。”呼衍容吉见他转过来看自己,先是伸手指了指赵野,然后反过来指自己,向梁彦好摆了摆手。 可梁彦好呢,他不像原本应该有的贵公子,受了委屈应该哭着闹着喊着要人来替他伸张正义那样,反倒是低下头,细细地将她被巨大的锁链拖拽的肌肤认认真真地看了好几遍,心想着,还好这人把锁链直接扯坏了,不然他还真不知道怎么阻止这女人再次把它们挂回去。 你看呐,脖子上的那道淤痕比一个月前更深了,像个环,套在她的脖子上,中间那道最重的,其间还有星点的血子,仿佛能滴出血。而手腕脚腕上的皮肉呢,一直肿胀着,好像上次走动的时候有哪处磨破了,关逸偷偷塞了那么多药也不见好。 “我知道了。”他一点也不在意呼衍容吉和自己解释什么。很不能理解,这群人里面他会无条件相信的竟然是这个外邦女人,像是天生该当叛国贼那样,令人匪夷所思,“我知道你不认识他。” “你刚才和我说的,赶紧去吧,地方不远,推开那个门,门上挂灯笼的就是。”他还是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样,也不管呼衍容吉听不听得懂,就是一个劲儿的给她说汉话。顶多,最多,善心大发,伸手给她指个方向。 呼衍容吉不放心地走了,心里想的是快去快回。 梁彦好则是等她完全出了门,才 再次回头去看赵野的。他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也不知道他在这里要做什么,尽管自己方才被他一顿揍,右脸颊上这会儿还在疼,但他不会那么没品,哭爹喊娘地要关逸下来给他找回个公道。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你是谁,为什么在我的地盘上。”他神色阴翳。 好像有的时候是把梁彦好写得太吊儿郎当、嬉皮笑脸了。但他能一个人带着这样繁复的金银财宝走到这里,靠的可不止是另外两个看起来没什么大用的保镖。 “赵野。”赵野将自己的名姓如实说给他听。 “赵野?”梁彦好听了,轻笑,完全不屑,“是什么东西?” 第36章 问罪你们之中,一定有人要死 对于自小生活在真正的优渥土壤里的梁彦好来说,眼前这个不修边幅、张牙舞爪、鲁莽粗糙、空有一身蛮力却根本不讲道理的男人,和洛阳城城门口坐着的那排乞丐没什么区别。 是人都知道,什么样的狗打不得,有主人的狗打不得。哪怕梁彦好不否认赵野做的不算坏事,可一码归一码。呼衍容吉的命是自己的,这个人也是自己的,想要怎么处置全凭他的心情,还轮不到、也绝对轮不到一个外人插手。 “我问你,你长这么大,学过规矩没?”梁彦好不说脏话,豪门大家族出来的都有这个素养,也不会与他完全不放在眼里的赵野一般见识。这会儿用手摸摸脸颊,看看被他打成什么样儿,有没有破口,有没有淤青,有没有出血,而后接着问,“你踏进我包下的客栈的门,不先过问我的意思,还敢不分清明皂白动手打我。” “信不信我让你还有你身后站着那女的一块儿扫地出门。”他说的到,想来也能做到。 听起来好像挺无耻的,拿这种事情压人,可反过来,赵野欺负他无还手之力,也光彩不到哪里去。 行走江湖嘛,拿自己的短处去碰别人长处的,都是神经病。 赵野正要回答,却被章絮拦了下来。 她醒了。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不醒,她听见锁链掉在地上的声音就揭开被子起了,只是一直没找到插上嘴的机会。 眼下听见对方要兴师问罪,怕赵野忍不住失言顶撞,便连忙开口替他回话,“是我家相公有眼不识泰山,没辨出公子的尊贵,将你看作那天杀的人伢子,一时气恼才铸成大错。姎(我)不求公子谅解,要责要罚全听公子心意。待公子顺心如意,我二人便即刻收拾行囊,趁夜而行。” 谁都没想到章絮这样干脆,楼上听墙角的二人也是,楼下当面相对的二人也是。 “娘子,不可。”赵野打心底不愿走,拉着她的手说,“我好不容易找到能一块儿上路的大夫,今日说什么也要跟着。就是给他骂一顿、打一顿也成,我做的事情我认。你听我的,这对你还有肚里的孩子都好。” 章絮也不是无礼之人,她清楚赵野为何要多此一举,方才的事情仍历历在目。 但她没答应,轻笑着摇了摇头,而后往前探了一步,将身子半挡在赵野的身前,含带歉意地继续同梁彦好解释,“我相公他没学过规矩,自小打山野来的,平日说话做事就不怎么过脑子。若是公子心里有气,要打要罚。”这是她第二遍说这句话了,说的时候还咽了咽口水,死死地握紧了赵野的手,低首恳请道,“还望能看在姎的身子不适,需要人照顾的苦衷上,饶他一命。” 说罢,作势要跪。 赵野从没见过这场面,没见过走到哪里都有跪来跪去的境况。方才那呼衍容吉跪在地上不起,他只当是那姑娘奴隶当惯了,可眼下见到娘子也要跪,是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惹了大事,惹了叫娘子觉得麻烦的大人物。 “娘子你站着,要跪我来跪。”赵野不含糊,一手扶着女人的腰,把她托住,另一面果断朝梁彦好跪下,请求原谅。 “哼——”梁彦好并不把他们看在眼里,只哼笑,同唯一听得懂人话的章絮说,“夫人,打一巴掌再给颗枣,是谁教你的?我若是不答应,显得我多小气;我若是答应……我可记得清楚,你夫君方才骂我是‘畜生’。现在你来告诉我,我凭什么要放过去?真当我皇家不要面子。” 比起说梁相之子,他有时候更爱用母亲的身份压人,毕竟君与臣,有天差地别。 说到这时,呼衍容吉回来了。客栈大堂加二楼走廊,一共六人,六人全齐。梁彦好与呼衍容吉站东,赵野与章絮站西,关逸与酒兴言站南,皆无言,等候公子哥的下文。 章絮听了公子哥的话,面色又红又白,她白日便知楼上有贵人,谁料对方竟出身皇家。顿时吓得浑身冷汗、手脚冰凉、如坠冰窟,低眉垂眸只后悔自己不曾早些醒来阻止赵野。 而赵野呢,光明磊落。他不觉得自己做的是错事,他不觉得给呼衍容吉解下锁链何错之有,若是梁彦好执意讨回面子,大不了他这条命就给出去。反正此事从头至尾都与娘子无关。 关逸抱着剑呢,趴在栏杆上,实在没忍住,开口帮话,“是我没和他讲你的身份,你要真生气,罚我一顿好了。人小两口不容易,那么远的路都是靠两条腿走过来的。白天在外面吐了一天我们才让他们进来的,他娘子才好没多久。我寻思着,这兄弟也好些天没睡了,脾气是容易暴躁……是吧老酒。” 剑客每次遇上事儿都要拖医者下水。 酒兴言也没睡呢,老头子睡眠不好,也跟着出来了,哪知道年青人玩得这么大,见面就打,便也跟着附和,“啊,是。你就做做样子稍微罚一下,人家不也知道错了。” 其实对于上位者来说,要不要罚无关紧要,最要紧的是立威。 “关逸,我还没说你在上面看戏看了一晚上也不知道下楼来帮我的事情。怎么,一个二个都觉得我人傻钱多好欺负是么?”梁彦好清楚他们都会在背后说什么闲话。他平日里也不在意,不在乎。不痛不痒的事情他不放在心里。偏偏这会儿不行。 他回身抓住了呼衍容吉的手,放在手心里细细摩挲,把方才赵野的话想了起来,开口要求,“别的也不要你们多做什么,什么道不道歉的,我不在乎。明儿个白天,你和关逸比试一回,你俩最后谁还活着,我带谁上路。” “我操!公子,你这不是要人命么?”关逸觉得这话跟把赵野直接杀了没区别,他对自己的剑术实在自信,行走江湖二十多年,鲜少有能打得过自己的。和赵野比,更是不在话下。赵野身长太过,不轻巧,躲不开剑锋,必败无疑。 梁彦好抬头看向剑客,拿捏似的反问,“你可以直接认输,我也不拦着。若要是你不肯比,之前我答应那事儿,可要不做数了,你打哪儿来便回哪儿去。” 没人知道梁彦好答应了什么,也没人知道名动江湖的关逸为什么要给他当这把剑使,只知道他听了,顿时收了面上的笑容,一僵、一顿,转头往赵野那边看去,开口道,“对不住了兄弟。” 而后梁彦好看似关心地问,“你呢?走还是留下。” “我才懒得看你跪不跪的,也没心思要你挨鞭受打。你方才说,你要跟着我们。好,那我就给你这个机会,只要杀了楼上那剑客,这一路上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章絮听不得打打杀杀的话。她怕得眼眶立马就红了,转回头攀住赵野的手,抓住他的手腕,轻声地哀求,“夫君……我们走吧,我已经休息够了,腿上、身上有力气。实在不行我们掉头回虢县养养身子,没必要……没必要跟人家拼命。” 赵野没答应,他推开了章絮的手,作势就要应战。 被 她挡下了。她不许赵野犯险。她好不容易才嫁的如意郎君,不能刚获得幸福,就又看着它从指尖滑去。于是用力地扑进了赵野的怀里,抱住他的腰,仰头看他,求道,“丢了面子就丢了,当回懦夫我也不会笑话你。你看在我的份儿上咽下这口气行不行?啊……你听我的,我求你。” 赵野不答应,他毫不犹豫地推开了章絮的手,往前走了一步,抬起手指着梁彦好,强调,“第一,我赵野打你,打的是你欺凌弱小。我从始至终都不认为我打错了,也救错了。你要觉得我哪里说话做事冲撞了你,说我没规矩,行,我赵某人一概认下,决不改口。” “第二,我赵野绝不是那胆小怕事、敢做不敢当的男人。我伤害了你皇家的颜面,我认;我打伤了你那尊贵的身体,我也认;我确实有求于你,希望你能准许我和娘子一同前往西域,我需要这个机会,我还认。明日不论是他死还是我亡,我赵野绝不在你头上记一笔。”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倒是比我想的有骨气。”梁彦好等了这么久,就是想从他嘴里听到一句该听的话,顿时胸中郁气消了大半,“赵野是吧,名字我记下了,届时死了也会给你找个好地方埋了竖碑的,让你娘子不用太担心。” 说完,他便牵着呼衍容吉的手往二楼走去。接着剑客收了剑,转身回屋修身养息,以应对明天的比试;医者轻叹息,叹道悠闲了这大半月终于有要忙活的了。 大堂重回宁静。 章絮在啜泣,她怀了身孕,情绪格外敏感。她知道赵野是为那姑娘打抱不平,是个顶天立地的,可她不舍得要他去犯险。 赵野弯下身把她抱起来,抱在怀里,回身往木桌那边去,把她平稳地安放在临时搭建的床榻上,指责她,“下回记得穿鞋,脚丫子都凉了。”而后把她那一双放进怀里。 “夫君……”章絮坐在他眼前,抽抽噎噎地掉眼泪,红着眼说,“我们……逃吧。他们不会追过来的。” 男人是铁了心要应战,这种时候怎么能说丧气话。 但他听见章絮这样担心自己,又开口说这些话,笑着答,“你终于知道心疼我了。还记得刚出发的时候,我不舍得你受这趟苦,你却倔得像头驴,是怎么也不肯听。” 她辩解,“那能一样么?这会要了你的命。” 赵野笑了两声,反问,“娘子,那你觉得攀悬崖、遇狼群、遭山雨,哪个会比眼下面对的更简单,能更不要你的命?” “我不想你死。”她憋了好半天,终于吐出来了,“我不想没了一个又一个的夫君,我真心希望你能多陪我一段时间。” 赵野自信地点点头,安慰道,“我不会死的。我可是从尸山里走回来的。我不会死的。” 第37章 青玉他有一柄青玉剑 可能有人会觉得,毕竟这是故事,而立下誓约的又是故事主角,身为叙事者一角的我,应当想方设法通过巧妙的手段化干戈为玉帛,让双方坐下来握手和谈,不该如此设定,节外生枝,引人担忧。 但各位可别忘了,眼下是公元一百八十九年夏,在刀剑无眼的江湖中,君子一诺,重于千斤。关逸与赵野的这场比试,自然是板上钉钉的。 他们相约第二日正午在客栈门口的空地上进行比试,那时日头正烈,照得人眼冒金星,极大程度削弱二人的实力,能在最短时间内分出个高下,届时不叫鬼魂停留人间。 先不说赵野是怎么准备的,我们来说说关逸。 关逸是辽东燕山人,身长八尺五,原京兆尹虎贲中郎将,乃宫中御前禁卫。虽出身自不入流的乡野,可剑术是实打实的一流,能与御前名剑客王越一战,战而不败。皇帝听闻此事,惊喜,特赐佩剑“青玉”,彰显圣宠。 青玉剑与他本人的形象极为不符。此剑格外长,是名剑中的异类,长约六尺,剑脊薄,剑身狭,刺削并重,通体呈蓝绿色,在日光下能折射出千光,亮于金石。且手感极佳。一是剑身比寻常铁剑长,两两比试时,能刺中敌手却不被其所伤。二是剑轻且柔,挥剑时剑尾飘摇,对方极难躲过。 关逸很少使用这把剑,他整日抱在身前的那把重剑,是个半断的,跟了他十余年的残剑“吹雪”。算是给贼人留一个面子,他护卫梁彦好的时候,向来只用吹雪。 可今日一早,清晨时分,他便把靠放在窗前的那把被厚布层层包裹起来的青玉取了出来,用干净的粗布一遍一遍擦拭剑身,直至其完全干燥,不会因吸收了过多的水分而易折易碎。 “有必要用青玉么?”医者双手插胸,不理解他要这样严肃对待这场比试的理由,“他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乡野村夫。能找根趁手的木棍来与你对打,都算他不差了,你又为何斤斤计较。” 赵野必败是所有人的共识,他们一面为他的勇气感到可嘉,一面又觉得惋惜。毕竟在每个人心中更重要的事情面前,旁人的生死不在考虑之列,特别是这种普通百姓的生命,命如草芥,他们根本不看在眼里。 “前辈曾告诉我,不可轻敌,无论对方是青壮、老翁还是孩童,都不能把自己看作必胜的一方。也许我今天就会被他杀死。”对于其他事物,关逸都可以睁只眼闭只眼放过,唯独剑术不可,唯独踏上这条路的理由,不可。 “你越是这样认真,我便越好奇,吸引你前往西域的究竟是什么人?按理来说,你这样的绝世高手根本不需要跟着我们这几个残兵败将一道出发,除非。”酒兴言看着他,继续猜测,“对方是官,高官。只有那公子哥能帮你。” “让我想想,凉州与凉州以西的地界还有什么人是值得你关逸放在心上的。”医者还要猜,我想,不出半盏茶的功夫,他就能强摁着关逸和另一位互不相识的为官者编出一段传奇出来,说他关逸如何用情至深,为了此人,奔走西域。(无BL引导) “打住。”关逸听了,把手中的剑暂时放下,开口只笑,笑他多嘴多舌,笑他说话毫无根据,“不必将我说的这般深明大义,我只是要去那边,我只是求那公子哥替我办一件事情。正如楼下那兄弟,他所求也不过是让你给他的娘子养病。” “很多时候没必要将事情升到它不该有的高度。答应比这一场,是我和那兄弟性格使然。至于谁胜谁负,老酒,不要将话说得太早,也不要轻视任何一个敌人,也许今日要你拿针线封起来的那具尸体,是我。” 说罢,关逸将青玉举起来上下仔细看了眼,而后将其插入剑鞘中,起身往楼下走去。 赵野正在楼下大堂内,与章絮有说有笑。 那模样架势与他比起来,实在轻松。 关逸还以为他忘了两人的比试,结果往后一看,看见他身后靠放在土墙上的那根十丈长的圆木棍。那一定是他过会儿要用的武器。小瞧他了。若是没点功夫的,是没法儿使这样沉这样重的木棍的。关逸当即便反应过来,赵野是有点功夫在身上,并非那空有蛮力、行事武断的村夫。 看到关逸下楼,第一个起身的自然是章絮。尽管赵野安慰了她两个时辰,可她仍是不安心的,眼下看到赵野的对手往这边来,想也不想挺身往前,把赵野挡在自己身后,强调,“还不到比武的时辰。” 关逸头一回见感情这样好的小夫妻,笑了笑,把手上的青玉剑压在前头那张桌上,让她放心,开口解释,“小娘子不用这般担心,你夫君身上是有功夫的。” “能告诉我师承何处么?”这话是问赵野的。 赵野第一回听人这样问,有些诧异,只答,“我没有师父,不过前几年走了一趟河西军营,跟着曲长还有同一个营地的弟兄们学了些拳脚。” 原来是自于军中,那能理解为什么他使用的武器都这样沉重了。河西常年与西域、月氏他们有摩擦,而西域人高马大,身上没点力气根本拼杀不过。 “还剩半个时辰,我不会手下留情。”关逸伸出手拍了拍 赵野的肩膀,算是赏识他的勇气,又言,“有什么还没实现的,我能做到的都可以答应你。” 赵野在这世上无牵无挂,唯独放心不下的便是身旁的女子。他转头看了眼章絮,干脆起身跟着关逸走到门外,恳求道,“我不敢说今日能胜,若是败了,我有二事相求。其一,帮我问问老酒能不能不要她腹中的孩儿,其二,能不能帮我把她送到河西酒泉郡祁连山山南脚下的军冢前。” 两者都不是难事,和关逸心里装的那件相比,容易至极。 剑客回身看了眼忧心忡忡的章絮,重重地点了头,一口应下,“好。” 第38章 比试那剑挑飞了他心口的料子 其实那时候的人们在某种程度上会将生死看得更淡些,特别是在行走江湖的重要关头,义气与名节首当其冲。 关逸是剑客,有侠气,单从这方面看,也能明白他战而不退的决心。倘若连剑客都知道退缩了,那这江湖中哪里还能找出来勇士。赵野呢。我们有时候看待一个人,不能这样局限片面,觉得好像他在某个时刻不能舍弃章絮,便会为了她多次低头。这是不对的。赵野在成为章絮相公之前,就已经是一位讲义气的男人了。 话说远了,我们讲回正题。 大约是午时三刻,阳气最盛的时辰,他们的比试开始了。两人各站一边,关逸负青玉剑,赵野执顶梁木,一左一右,一东一西。 梁彦好用过饭,刻意要小二搬了把太师椅来,两腚一落,右脚微抬,左臂竖立,正坐门前,开口要求,“今儿个我没喊停前,谁也不准上前帮忙。”说话的功夫还刻意地偏头看了眼章絮,强调,“看在你是有孕之身的份上才准你出来,我想你知书达理,不会做让人厌恶的事情。” 他最不喜欢在男人们厮斗拼杀的时候看到软弱的女人冲身上前。无论是昨夜呼衍容吉为了自己跪那有勇无谋的村夫,还是这娇娘为了相公俯首跪自己,都犯了他的忌讳。在他眼里,男人有男人要做的事情,女人有女人要做的事情,两两不相依。 公子哥说完还若有所思地岔开话题,笑着有意挑拨道,“昨夜事态混乱,着实没能看清。夫人这面貌,比那西施有过之而无不及。若你家相公今日败亡,我倒不介意给你当回男人。” 章絮没想过他会说这种话,有些吃惊,心里一噔的同时,下意识扭头去看赵野的反应,怕他听见了要生气,影响比武的状态。毕竟赵野耳力过人,很难不听见。结果见他神色镇静,一如平常,女人这才捏了把自己的衣角,正声应对,“多谢公子好意,若是家夫败亡,姎要为其守孝三年。常言一女不侍二夫,恕姎无礼。” “夫人,天底下哪有这样多的规矩。”梁彦好讥笑般评价她,“等你真的孤苦无依的时候,怕是想找人都找不到呢。” 她没理,一心抬眼往赵野那里看去。 盛夏的日头绝对是最毒辣的,不出半刻,两人面颊上便积累了一层油花花的汗液。赵野眼看关逸,沉声道,“来吧。” “好。”剑客抽出青玉剑,剑锋向上,斜立而起,是作迎敌之姿。 关逸的剑,有一长处,快狠准,且能在瞬息间改变剑行方向,挥左刺右,轻挑重削。但此刻,手中利刃比对方短了足四尺的情况下,后手出剑容易错失先机。他便趁赵野尚未握稳手中长棍时率先上前,直冲其面。 赵野行动更笨,做不来灵活变换的动作,只能以守代攻,以慢打快,招招势势旨在化解对方的削刺。 与其他一心挥劈乃至用长棍击打敌人要害之处的不同,赵野心知自己不落长处,便将一双鹰眼死死追着关逸握剑的右手,心道,不败则胜,便抓着长棍执意朝那手腕挥去。 只听“锵——”地一声,硬木撞上那长剑,发出空鸣,硬生生压弯剑柄使其往低处折去。 关逸见势,果断收腕回转,将剑锋收回的同时在赵野面前翻了一个身,挡住剑招,不给他看出自己的攻势,而后纵身一跃,朝着赵野的斜前方奔去。 侧背凌空,赵野带着木棍便转身跟上,始终要顶梁木的差自己半个身姿,以便应对剑客的招式变换。 说时迟那时快,剑客手捏青云转手回势,趁木棍未至的空当从中劈下,直冲赵野胸前的命门。 “哗——”赵野后退半步,侥幸躲开,可那剑速之快,当即便划破了男人胸口的衣襟,甚至被其挑飞半块,裸露出他壮硕的胸膛。 不敢犹豫。赵野刹住脚,转身要木棍在空中抡满一圈,而后朝着剑客的小腿打去,逼其再度腾空。 可关逸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他的动作那般,不躲反迎,干脆跳上了那根木棍,借此封住他的所有攻势。而后快速起手,挽出剑花,再度向他胸口词去。 高手对决,往往只在瞬息之间,所谓一招败落,节节败落。任谁都能看清,赵野太笨拙了,难以追上剑客的招式变化。 但他却不肯轻易认输,见关逸欺身上前,果断松开棍棒往地上倒去,翻身逃出了对方的攻击范围内,改手反捡木棍的另一端,不给关逸近身的机会。 还是那只执剑的右手,赵野喘着气看去,改握棍为架棍,双手绕过长棍,将其别在自己的腰后,一端长一端短,同对方一样,把长棍当长剑使,如此便能拉开两方的距离。 能在关逸手下过几招已非凡人。剑客轻喘,对赵野露出了些许赞赏之意。 再战。 两人皆踏步向前。这回赵野动得更快了些,好似方才几招不过给他热身那般,埋藏在血脉的杀意与战意浑然升起。关逸还想躲开那长棍,谁知道长棍追着他而来,仿佛要黏住青玉,接连震了他手腕数下,要他不得不旋身回躲。 暴力永远是武学的美意。赵野与剑客最大的不同,便是在其力大无比,且耐性极强,能在尸山血海里连战七日不逃。 “有点意思。”关逸后撤几步,走开赵野的攻击范围,将执剑手由右手改至更练剑常用的左手,而后甩了甩手腕继续道,“你这能耐,在军营里多少得是轻骑校尉的地位,怎么想不开躲到这种小地方来修生养息。” 赵野没应话。实际上他在离开军营的时候就已经是射声校尉了,半年前收拾东西时,上面还派人来谈话,说最多再要一年半,只要他战而不亡,能在战场上再立几回功劳,副都尉跑不了,肯定是他的。但他不愿意,他不知道这种打打杀杀的事情有何意义,便带了杜皓的遗物毅然回了家乡。 所以眼下更是如此,尽管梁彦好给的是杀了关逸就允他一道上路的由头,可他从没想过要下死手。他与关逸无冤无仇,哪怕提棍对阵,也没法做出夺人性命的事情来。 “还是少说几句话罢,不然将成我棍下亡魂。”赵野如是说。 关逸才不信他能杀了自己,那是努力练成天下第一剑的底气。 “让你三招。若是三招不胜,便速速交来你项上人头。”剑客手握青云,落剑向前,身姿挺立,重心不沉,前门大开,是以礼让之姿。 切不可轻敌。赵野在心中警告自己,同时握紧了木棍,朝他左手手腕击打而去。 谁料那左手跟块泥巴、陶土捏出来一样,完全不往常人能想出来的地方摆动。只见剑客往右轻踏半步,歪头矮身,转身藏手,轻轻巧巧便把赵野的攻势给躲了过去。 “第一。” 关逸自信回手,趁赵野朝自己劈下的第二势时,起手扬剑,如削泥般,“歘歘歘”三下,便把赵野手中的长棍砍落四尺,直至两人的武器变成一般长,再无远近之差,优劣之别。 “第二。” 事情发展到这 一刻,大致已经能看到结局了,毫无疑问,剑客手中的长剑将要顺着此间做下的标记,毫不留情地从男人胸口一穿而过,至多不要两次呼吸的时间。 可赵野是不能认输的,尽管他没想过杀人,他绝不会这么轻易地要剑客夺去自己的性命。只见赵野欺身上前,带着木棍在地上划出一道鲜明的印记。 剑客轻笑,觉得自己已经将赵野看穿了。他那种目的摆在明面上的攻势只会要他看起来更笨重、败得更快。于是剑客也跟着走上前,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安置在最利于自己的范围内,而后坐等赵野的攻势落下。 只要他挥动那棍棒,两人之间的胜负就会定下。 可谁知道,赵野迟迟没将手里的顶梁木拿起,完全利用了剑客主动让招的优势,挥脚将方才散落一地的碎木与黄土高高扬起。此时又正是两人相距最近的时候,毫不意外,关逸就是反应过来,立刻回剑,堪堪挡住那四下乱飞的碎木,也没法儿拦截飘扬在空中的黄沙。 沙尘蒙眼,关逸皱眉低首,只觉两目刺痛,泪水横流。这一招,彻底要关逸暴露出了自己的弱点,他没办法,为了自保,不得不暂时退避,后撤躲过。 正是他后退的关头上,赵野挥出那第三招。只见赵野用比适才更快的速度挥手出棍,使那棍身狠狠击打在剑客的左手手腕上。也不知是这回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被关逸躲去一半,正好敲中了剑客小臂上的麻穴,要他忽然松了力气,松开青云剑,长剑无依靠,霎时坠而直下。 这是极大的优势,只要赵野乘胜追击,再予攻势,关逸必败。 赵野也明白这个道理,当即回收断棍,再蓄短力。 可关逸也不是吃素的。他心知用泥沙蒙眼是战场上的老习惯了,面对来军一打一个准。可自己并非那毫无章法、乱挥乱砍的匈奴人,也不怕这相对阴险毒辣的伎俩。听声辨位,是他从小练到大的看家本领,再简单不过。 所以不等那青云剑落地,剑客侧脸凝神,细听赵野的方位,接着抬脚一踢,踢中青云剑的剑柄,要长剑转而急上,朝赵野的胸口飞去。 来不及了,根本来不及,攻防变换只在瞬息之间。 只眨眼的功夫,青云剑沿着之前的破口刺进男人的心口,一剑穿胸。 第39章 胡女她百折不挠,她无坚不摧 这六个人里,唯一没有见过大场面的便是章絮。她是从小镇小村出来的女人,就算曾经过饥不饱腹、食不下咽的日子,就算见过乡里家中饿死人的场景,也绝没有哪一刻像当下一样,亲眼看着自己的夫君被人贯剑穿心。 赵野知道自己输了,低头看着插在胸口上的青玉,松了手中的顶梁木。 “……夫君?”章絮根本坐不住,红着眼睛从长凳上站起,作势便要入局。 “别来。”赵野没有动,出言阻止她的举动,“回屋里去。”人在受伤的第一刻是反应不及的。他趁着痛意和鲜血还没冲上来,低声要她回避掉这样血腥的场面,“回屋里去,听话,别管我了。” 这话同遗言有何分别。章絮轱辘了两下喉咙,当下便感觉全身的热意都被那柄长剑抽了个干净。在她眼里,在她眼里,赵野是不会死的战神。他会虎啸、会狼吟,会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能把她一步步从那深不见底的山坳里背来此处。怎么,怎么可能会败,会死呢。 “不……”她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哀恸,比听到杜皓的死讯时还要强烈千倍万倍的哀痛,“不……”那阵汹涌的情感正一波又一波地冲撞着她的心门,强烈到,好像能把她的心脏撕碎。 章絮不知道这时候应该求谁。她转眼往剑客那边看,见他面带歉意,盯着自己的夫君,好像能把插在他胸口的剑拔出来再狠狠地刺上几回,直到赵野再无呼吸。她又转头去看酒兴言,想问问现在上去把人救下来还能不能保下半条命,无论什么条件都可以,她都答应,不能,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男人死在自己的眼前。 可酒兴言不动容,他本就是冷心的医者,特别是这次出发之时已在妻儿的坟前立誓,绝不再多救无辜之人的性命。 所以她只能回头去看梁彦好,求他,求他放过赵野一命。她知道错了。她知道错了。她知道错了。她不该走这趟,她错了。 “不许跪。只要你膝盖落在这地上,我便要赵野的人头落地。”梁彦好像是早就知道她会求自己那般,早早地将自己的底线放出来,“技不如人就算了,还要自己的女人跪着求人。他算什么男人。” 那他要什么。章絮的嘴唇颤抖了抖,无助地看了眼靠在他身上的匈奴女人,连忙改口,“我……我答应,我答应跟你。” 但公子哥像是玩腻了般,不在乎她的献身,也不答应她的央求,只讥笑了笑,丢开一直拿在手心里的枯草,冷声要求道,“只要我看到你有一滴眼泪掉在地上,这人我就不救了。你听明白了么?” 章絮不敢不答应,点头的同时低头用袖子擦干那些还含在眼眶里的泪珠,不叫自己哭出声来。 事已至此,公子哥才满意,才消气。 用插在赵野胸口这一剑还打在他脸上的一拳,不算亏。 “行了,也别干看着了,该救人救人吧。不然传出去说我梁彦好不做人呐。”公子哥扭头看了眼酒兴言,继续道,“特意要老关别拔剑,就等你。” 老酒只觉得好笑,边打开自己的药箱子,从里面取用早就准备好的麻沸散和烈酒,边张嘴骂道,“你们这些……这哪是你们比试啊,说半天最后还得来要我这个老头子来收拾烂摊子。哎,你们年青人真是的,一个个都心高气傲,遇上事来弯不得一点脊梁骨。还有你小子。”这话专门说给梁彦好听,“不准打这丫头的主意,要是被我知道你摸上了她的床,我哪天想起来肯定得把你男阴给割了。” 说罢,抬头看了章絮,安慰道,“带着哑姑娘一块儿进屋吧,给皮肉。缝补怪吓人的,你还怀着孕呢,少看点不该看的东西。” 亲耳听见这群人松口了,又看见酒兴言、梁彦好都起身去帮忙,章絮才能相信事情有转机了。 她是这群人里唯一没见过大世面的。 就是一旁不会汉话的呼衍容吉,也曾见过草原上男人比武的画面,她甚至亲历过屠杀,眼睁睁看着部族里所有比车轮高的男人被须卜氏的头领砍下了脑袋。她方才还在想,汉人为何如此仁慈,两两比试也不下死手。 梁彦好就是这种人,看起来坏,实际上好。 ——走吧。 呼衍容吉笑着起身,牵起了章絮的手,而后指了指大堂,开口,“啊。” 门外治伤救人那是男人们的事情,是他们头脑一热非要立下誓约,他们想比谁有资格当队伍里的领头,所以摩擦之下,有争斗、有受伤,再正常不过。可那些不是女人们的职责,女人们不必将心思完全放在男人身上。 章絮跟着呼衍容吉的脚步进了门。 她这会儿心绪不宁,全身都是紧绷着的,自然没注意到眼前的饭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那是公子哥今日好心,让小二给他们多带了一份回来,也清楚这比试不结束,章絮吃不下饭。所以直到一切都尘埃落定了,才叫她们进来。 “我吃不下。”章絮好像忘了呼衍容吉听不懂自己的话,怅然若失道,“……我没法儿吃下。” 不知道呼衍容吉是怎么看出来她有身孕的,许是比她大了近十岁的缘故。笑着温柔走近,用手摸了摸她的肚子,然后再用手摸回自己的肚子。 要说什么呢?章絮红着眼看去,愣是忍住了要从眼眶里掉落的液珠。 草原女人苦笑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垂眸有些惋惜地看了两眼,而后抬头看回章絮,又是摆手,又是摇头,再无奈地和她说,“啊。” 【真羡慕你,我这辈子也没法要孩子了。】 章絮也不知道话题是怎么落到这件事上的,她将那动作仔仔细细看了三遍,终于看懂了,诧异地问,“你看起来还很年轻,之前发生了什么?” 说完,章絮忽然反应过来,眼前的女人没办法跟任何一个生活在大汉的子民交流。人们已无法考证她流入汉商队伍里的具体时机,也无法想象她像这样装作哑巴、俯首称奴的生活, 究竟过了多少个日夜。 果然,呼衍容吉听不懂她说的话,也没有这个心思把过去的种种经历和盘托出。但她跟着梁彦好这么久,清楚那男人是答应让他们跟着一道上路了,所以有些激动和兴奋地想要和队伍里新来的女人说上话,说点只有她们女人听得懂的事情。 只见她用手指了指门的方向,又指了指章絮的肚子,再踮起脚尖比了高,笑着送上自己的祝福:【你的孩子会和你相公一样,长得又高又壮。】 怀孕是件好事,天大的好事,这还是他们上路之后遇上的第二位说他们好的人。可章絮高兴不起来,她胆子小,心里揪着疼,笑了没两下,便又垂着个脸恋恋不舍地往门那边瞧。 【酒大夫的医术很好,别担心。】 呼衍容吉学着中原医者常用的把脉姿势,示意章絮自己说的是酒兴言,紧接着比了个大拇指,表示酒兴言是值得信任的,最后从胸口往下摸,要她顺心。 真要说,呼衍容吉和章絮是完全不同的那种女人,想来是文化差异,她不明白为何章絮会那样注重赵野的生死。因为草原上的女人,特别是大部落、大氏族里出来的女人都有这种共识,此生只跟部族里最强的男人,只要最强的被杀了,便要没道理地跟着杀夫仇人,给他生儿育女,然后耐心地等下一位将他杀死的,跟去那人的帐子。 这也是她毫不犹豫选择梁彦好的第一原因,只要梁彦好没死,只要其他的这些男人都听他的话,呼衍容吉就不会易主。 “我没法不担心的。”章絮知道对方在安慰自己,可情啊爱啊那种事情怎么说的清。出发不过一月,她不知不觉地就把自己的心落在赵野那儿了,“他今日清晨才同我说自己当父亲了有多开心,夸我是天底下对他最好的人。”女人说着想着便要落泪,“你不知道他有多少天没睡了,眼底全是红的。他还和我说,你很可怜的,让我不要嫉妒你,不要生你的气。” 说到这里,章絮又酸了鼻头,招手要呼衍容吉跟着自己过来。 她在那堆被水泡过、也没精力和时间重新洗过一遍、皱皱巴巴、边缘泛黄的衣裳里掏出那两件杜皓给她买的、胡女才穿的衣服,转身分出花色更靓丽的塞进呼衍容吉的手心里,“他说你是西域来的。我也没办法帮你什么。要是你不嫌弃的话,这衣裳你就拿去穿吧,我想,你穿着肯定比我穿要合适。” 章絮说完,伸手将那明黄色的长裙抖开,举到她肩上,作势要比大小,看看合不合身,若是不合身了,再想法子给她改改。 可呼衍容吉见到那面料花色后,眼珠彻底没法儿转开了。 有多久看见过鹰首蛇身的纹样了,三年,四年,还是更久,久到好像没人记得她呼衍容吉是需要穿上衣服的。 “哈——”草原女人长舒了一口气,像是郁闷胸口已久的那块石头终于了松动的迹象,而后不多时,常年只知道谄笑、媚笑的脸上有了更为鲜活的变化。 “БYргэдигургасанэмэгэйэзээчYдэггYй,няцагYй,няцагYйнэгэн。” “像雄鹰一样生长的女人是不会死的,她百折不挠,她无坚不摧。” 第40章 宠幸(梁容)直至滔天洪水来袭…… 梁彦好再进屋的时候,已经过了酉时。这是他们在这间客栈同住的第八天。 进门的时候他还哼着小曲儿,那是洛阳城内他最爱的那间戏馆的拿手律调。他过去的二十余年里,就是这么享受一天无聊一天慢慢度过来的。他经常会嫌生活不够刺激,所以没意外的从某一天开始沉迷女色。 但他今日收了心,没着急上楼找她共赴云雨,而是尽心尽责地帮酒兴言把赵野的命抬回来。 赵野的伤势不算太重,那剑轻薄,恰巧擦着心脏而过,未伤及他各大脏腑。酒兴言缝住破口的时候自信道,等这几日高烧退去,这人差不多也能下床行走了。 “他得怕我。”梁彦好这样声明,“我还是第一回遇到不认我这身衣装的人。” 我也不知道他为何如此别扭。明明赵野帮他把呼衍容吉的铁链解下来了,明明从此以后他可以肆无忌惮地与那草原女子驰骋欲海,他这会儿还带着酒兴言给他的药膏,准备给呼衍容吉上药,可他还是执意要赵野半条命,以彰显自己不可撼动的无上地位。 推开门,他抬眼瞧见屋内有一女子身着明黄间杂土红色长裙端坐于前,姿态妖娆,玲珑有致。那衣裳不比汉女的长衣,会将人的身形抹去,而是紧致的,在胸下收身,再辅佐以宽大的领口与短窄的袖口。 是呼衍容吉?他眨了眨眼,不确定。不对,不能是她,哑巴没有其他的衣服,现在出现在这儿的只能是赵野的娘子。她来给自己献身?这么听话。万一给赵野知道了,那男人准要气昏过去。他心想。 可他又往前走了两步,看见那鼓囊囊的胸脯时,再次犹豫了。 赵野的娘子身形瘦小,不能有这样丰满的身子。这间客栈里唯一生得如此诱人是他的哑巴。一时间,梁彦好心里生了许多困惑,不得解答,便重咳了两声,企图引起这女人的注意,“咳咳。” 呼衍容吉听见声,扭回头看他,开口唤他,“梁彦好。” 若是一般人这样直呼姓名,他准会暴跳如雷,可从她嘴里说出来,就能正正好地化了他的心意。 他从没见过呼衍容吉这么美的样子。一头杂乱无章的长发被人收拾干净,再用篦子细细地梳整齐。而后,被人用汉家的铜簪高高挽起,在脑后编成发髻。 “是那个女人帮你打扮的么?”他没忍住,开口问,“她可真有闲情逸致。” 呼衍容吉本就是美人,十年前想娶她为妻的男人比家里放养的牦牛还多,能从西域排到这儿,给不了梁彦好多一分的机会。如果他们在那时候相遇,梁彦好得在草原决斗中被杀死一万次。 说来奇怪,这个队伍里新来的夫妻在见第一面时便毫不犹豫地选择帮助她,帮助她一个不入流的外邦女子。 男人替她讨公道,女人为她正衣冠。她第一回觉得汉人有这么善良。 但她还是不会学汉话的,哪怕梁彦好坚持在她面前说那种跟唱歌儿似的调调,她也仍然选择装聋作哑。 梁彦好打量完她的秀发,便去看那张与众不同的面容了。呼衍容吉的鼻梁比汉女要高挺许多,眼窝深邃,一双浓眉长而锋利,还有那张嘴,他觉得很特别的嘴,薄而通透,时常让他想起女人含咬的姿态。 章絮他们做的是好事,不容置喙的,让梁彦好能不再以女奴的身份打探她,而将她视作一位健康、美丽、动人的西域女人。 “……我出去一趟再回来。”梁彦好这样通知她,“你在这里等我。” 他做任何事情向来是想到什么做什么,完全不顾旁人的想法。 梁彦好去了隔壁的隔壁。酒兴言心疼章絮,自作主张把屋子腾了出来,到关逸屋里挤着睡了。里面灯还未灭,章絮今夜要替赵野守着,怕他身有不适。 “咚咚咚——”三声,女人听见声儿出来开门,看见是他,心有疑惑,便问,“公子这会儿来是为了何事?我夫君仍在昏睡,没法儿回应。” 梁彦好低着头,从随身的袋子里取出一块不大不小的玉扳指,拿到她面前,说,“这是答谢你的。” “答谢?”章絮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要这公子哥儿入夜了不肯歇息特意跑来屋门前发癫,紧张地捏了捏衣领,正声,“公子莫说疯话,姎从未做那逾矩之事。” 梁彦好被逗笑了,他对人妻不感兴趣,白日说那些纯粹是吃味了,想恶心赵野,谁叫那他给自己扣那么大一顶帽子。 “夫人说笑,我 为哑姑娘而来。我们几个大男人确实猜不透姑娘家的心事。我见她今日情绪上佳,猜想是夫人你的功劳,故而前来答谢,多谢夫人一路相伴。“说完又把那玉扳指往前送了送,要她收下。 章絮听见他说的是呼衍容吉,彻底放心了,将死死放在门板上的手松开,甚至将门敞开,面色凝重地打算和他仔细说说呼衍容吉的事情。 “她是个可怜的女子。”说到可怜,其他人也许没法体会呼衍容吉的处境,那种生活在异邦的孤寂,可章絮是能体会一二的。那个时代属于女性的难处都大差不差。所以她一定要把话都跟梁彦好说明白,“恕姎无礼,姎以为,公子不该这样欺凌她。” 几乎每个人都觉得他在这件事上是错的。他纵欲,他武断,他不把别人的命当命,他无视人的尊严,他践踏女性。 可梁彦好听了,却不解,失笑,反答,“我那是宠她。” 他敢说,他这辈子从没像眼下这般,如此慷慨地宠幸过一个女人,乃至于日日留宿、夜夜笙歌。他想,他还可以大言不惭地说,除了感情,作为丞相之子、皇族后人的自己已经把所有能给的都交给了呼衍容吉。他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你夫君宠你的时候,难道不会像我这般日夜不休么?夫人,难道你腹中的孩儿是凭空变出来的么?你们这般做便叫恩爱不移,我这般做便为欺凌弱小。未免对我要求太过苛刻。”梁彦好不认可章絮的说法,只随意地把手中的玩意儿交过去,霸道地塞进她的手里。 章絮推拒了两回,没肯要,可实在架不住对方要给,便想着替人保管,收下了那枚玉扳指。而后将话题转到另一件事上。她似乎觉得这件事情很重要,所以刻意问赵野要了来,“她有自己的名字。” “什么?”梁彦好是真的不懂女人,不明白她们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她有自己的名字。”章絮回忆了下赵野今早一个字一个字教她念的那样,牙牙学语,“ХуянРунжи。” 梁彦好不屑,他向来不记陪床女人的名字,只按照两人同房时对方的衣着样貌来取独特的外号。比如给他破处的那位姐姐,那日穿了件绿色的衣裳,他便喊人家“绿衣”。呼衍容吉自然也不是例外,他们睡的第一回,那女人明明那样舒适了还一声不肯。真是的。他一生气,就喊人“哑巴”。 哑巴哑巴的,叫了人家一个多月。这回给他说人家的姓、名……总有种要他给那女人一个身份——妻还是妾的错觉。他听了不乐意,不高兴学,扭头便要走。 可章絮不肯死心,她又把呼衍容吉的名字重复了三四遍,直到把陌生拗口的胡音完全念顺了,直到梁彦好走到走廊的尽头,径直钻进了屋里把门合上,才作罢。 ‘ХуянРунжи。’梁彦好在心里默念,觉着这名儿听起来古怪极了,不配她。 再度回房。男人看见了正耐心等他的呼衍容吉,她乖顺得就像皇后娘娘身边养着的那只狸花,每日不声不响地趴在椒房宫的宫阶上,只等主人将其抱起。 “我对你还不够好么?”他从地上抱起了自己的这只猫,回身放到自己的床上。 他真是一个很别扭的人。关逸一直以为他让人姑娘睡地上,毕竟每回走进来,都能看见呼衍容吉光着腿坐在地上。可梁彦好只做做样子般,在外人面前冷落她,又在无人听闻的角落里宠幸她。 “你今天很好看。” 章絮出门时带的那堆累赘终于派上用场,给她上了时下洛阳最流行的红妆。 “很美。”正是女人听不懂,才会要男人不吝辞色。 呼衍容吉很喜欢这身衣裳。它很宝贵,是她独特身份的证明,所以巧笑着摇摇头,让他等等再继续,别把衣服扯坏了,她心疼。 可男人哪里是能等得起的,他爱惨了,他恨不得当下便与女人合而为一。 “哈啊——”果然,从裙摆中捡出她两条腿的那只手,像猫主人那般抚摸爱宠后脖处柔软的毛羽,一下又一下,顺着从头顶滑至背部,直至听见宠物被爱抚后发出的阵阵轻鸣。 大汉的男人与匈奴的男人是截然不同的。与梁彦好再度欢愉时,她又一次记起了这句话。匈奴的男人总是直来直往,把她视作一扇门,掀起门帐就能进,合起门帐就可出。把她当做发泄的用具。大汉的男人——她挣扎着把衣衫褪下,不要梁彦好弄乱了、弄皱了,却不知自己这番举动把他的床榻弄乱了、弄皱了——哈啊。她咬着下唇,轻忍所有爱欲,想,大汉的男人不一样。 他们彬彬有礼,进门之前总会叩响门扉,诚挚地问,“你准备好了么?” 呼衍容吉脑后的铜簪被他趁乱取下了,反手塞入玉枕下。乌黑的长发散落一床,比初见时还要令他流连。 也许是他发了善心,也许是他嫌弃夜色太深,房中寂静。梁彦好鬼使神差的开口道,“ХуянРунжи。” 那音节,不会错,正是她的名姓。 梁彦好要出使西域,不可能不学胡语,虽然比不了赵野那般熟练,可三言两语都能听清,且语调标准,语意明晰。 “ХуянРунжи。”他感觉到身下女人的不同,感觉她紧张,感觉她因为这话受了巨大的刺激,满意得不得了。 “Чиминийэлээрярьдагуу(你会说我的话?)”女人裸着身子询问,她不敢确定那日与赵野的对话他都听懂了多少,所以这会儿担心受怕。 可梁彦好像是忽然听不懂那般,再度陷于沉默,而后垂下头,不犹豫地推开了那扇门。直至滔天的洪水来袭。【你现在阅读的是 】 40-50 第41章 章絮现在我们来说说她 梁彦好离开后,章絮便走回紧靠在床边的凳子边,安然坐下,而后拿起放在手边的从男人身上脱下来的被撕毁的破衣裳。 那衣裳有多破。且不提被青玉挑飞的那一块,就说后面为了给他止血,为了把衣服给他脱下来,胸前背后给他撕出了好些大口子,都能要他穿的和乞丐差不多。 赵野出门时只带了这一身衣服,没得换,眼下也机会给他买新衣,只得趁夜补了。 之所以拖到这么晚才开始讲有关于章絮的事情,实在是因为她一直和我说,她正是最为普通的那种,没有特色,内敛,规矩,不活泼,本分,安静,柔和似水的女人。我经常会为她的存在感到担忧,我害怕她真的会被那些人的光芒盖过去,如无意外地变成这个故事里没有神采的一只眼睛。 可她向来不在乎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完全不理会我的忧虑,只专心致志地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此刻更是,夜深人静,其他所有操劳了一天要灭灯休息的人们皆上床合了双眼,唯有她,不知疲惫地躬身坐着,对着那盏油灯,一针一线缝合起夫君的长衣。 这时候,就要说她那时带出门的那个如百宝箱似的背囊了。她拿了许多可以说是与长途跋涉毫不相干的物什。譬如,女子上妆的各色脂粉,眼下捏在手上的长短不一的绣花铁针,与之相配各色的绣线,巴掌大小、字眼如蚁的《诗经》,格外袖珍的纸墨笔砚,生火做饭需要的各种调味与器具,还有许多,许多你我根本没见过的小玩意儿。 她比预想的更会做事。 往日种种仅是因为赵野太过爱她,不愿意让她操劳,才要她看起来平平无奇。 眼下正是她能发挥得上作用的时候,不要她觉得自己无用,所以面生欢喜。 赵野忽然醒了,扭头看见她,有些庆幸自己没真死,还能给她继续当男人,便浅笑着问,“在忙什么,吃过饭了么?” 女人听见 动静,有些惊喜。方才酒兴言同她说,这种伤势虽不致命,但多少非要他昏睡个几天。这会儿就能醒,要她那颗悬着的心彻底落回肚子里。 “吃过了,跟着他们一块吃的。”章絮连忙起身,用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发觉只是轻微发热后,便连忙去取之前就备下的水。他得多喝些水,嘴皮都干得发裂了,“我看你衣裳破得厉害,便想着有空了给你接上。你有喜欢的色么?明儿一早我去找些你找块新布来染了覆上。” 章絮端着那碗水凑近,仰头往自己的嘴里喝了些,含住,而后俯身落到他嘴边,贴上,一点点喂进去。 这是不搬弄他、不叫他呛水的最好方式。尽管看起来过分旖旎。 “麻烦么?太麻烦就算了,你多休息。”赵野听说她要染布,就觉得那是繁琐的事情,大抵寻常人得去找专门的工匠才能修衣改色。 “不麻烦。”女人被他偷吻了好几回,有些脸红,想要他克制些,可又不希望他太克制。今日白天经历一回可能失去他的事情后,对他更加不舍了,能与他亲热,再期待不过。 “你喜欢什么就给我做什么。”赵野也稀罕她,在没人察觉的地方悄悄地拉住了她的手,继续道,“衣裳穿在身上又不是给我看的,你觉得好便是最好的。” “那就红色。他们给你弄的这些破口,看起来跟拿火烧过似的。”章絮得了决定权,便把大致缝上的衣裳举起来给他看,给他看那道从心脏处穿过的痕迹,继续道,“我们有句话,你得记好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夫君你就等着过好日子吧。” “哈哈。”赵野如无意外地被她逗笑了。 这种小伤口在他过去几年里,甚至排不进前十。章絮第一日就见过的,他身上,背上,前胸,四肢,到处都是被人砍伤留下的伤疤。只是那时候她心里没有自己,所以看见了也和没看见似的,不在意。 哪知道这会儿见到个这样整齐的伤口,都要祝贺他战胜了战无不胜的敌手。 “好,我和娘子一起过好日子。”他说了这世上最朴素的愿望。 赵野终于把她看够,转开眼,开始打量起自己所在的这间客房,反应过来他们住在酒兴言的屋子里,便问,“他们今日有和你说什么么?” 他记得比试之前和那剑客立下过誓约,无论他胜败与否,都要带着章絮一块儿上路。他想知道那人会不会实现他们之间的约定。 “说了很多。”章絮怕他一直抬头看自己脖子累,便把凳子往下搬了搬,接着边缝合那身衣裳,边和他说,“每个人都找我说话了,他们比我想的……他们真是好人。” “说来听听。”男人安静地躺在木枕上,想听她讲故事。 “第一个来找我的是呼衍容吉。”(注:此后除必要情况必须强调女二的名字是用胡语说的外,皆用汉化后的姓名。)她很喜欢呼衍容吉,“虽然她和我想的不太一样。夫君,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其实很想到酒泉去认识一个不是汉人的女子。我听我兄长说,胡女会骑马、会射箭、会做很多我们这边只有男人才会做的事情。”她的语气里净是羡慕。 别的赵野不敢说,但他能确定,呼衍容吉是都会的。 “‘Хуян’是匈奴最有势力的四大家族之首呼衍氏。他们的领地都在靠近西域那边,不与大汉交界,所以很少与汉人来往。我要是没猜错的话,她会骑马、射箭,那边大部族出来的女子在这两件事上都不差。” 章絮也是这样问她的,今日整个下午,她们两个人都在大堂内谈天。 起初两人不熟,各说各话的同时还只能用手比划来比划去,或者指来指去的。大约是到第七八次对方误解自己的意图时,章絮才想起来自己能画,便问店家要了纸笔来,一副一副描给呼衍容吉看。 “你怎么知道?她很厉害,和我说,五年前,骑射大会上她能拿到部族里的前五。有时候来感觉了,就是排第一的兄长也比她不过。”女人说这话时神采奕奕,好像会射箭的那个人是她自己。 “她特意来感谢我能陪她一起回家。她希望能亲眼看到我的孩子生下来,然后给她做干娘。”说到这里章絮又抿了抿唇,有些悲伤地补充道,“她还和我说她没法生孩子了,我以为是骗我的。可之后遇上酒大夫,他也这么和我说的,说姐姐的身体已经彻底坏了,没法儿当女人用。” “你说,梁公子知不知道这件事啊?他有过那么多的女人,难道看不出来这件事?万一知道了,他丢掉姐姐可怎么办?”章絮读不懂那位公子哥。觉得他有时候看起来像个孩子,可有些时候又深不可测。 赵野是这样回答的,“像他这种人,往往是什么都知道,才会选择装疯卖傻。” “那酒大夫呢?他见到你和你说什么了,有没有说你的身子。”男人下意识低头看了眼章絮的小腹。也不知道她感觉舒不舒服。 女人要他放心,“酒大夫说,没必要太拘谨了,该活动还是要活动。前两年我三姐与五妹有孩子的时候也和我差不了多少,都是头三月碰见什么都想吐。可之后等这胎坐稳了,该下厨就下厨,该种地就种地,一点儿也不碍事。” 说完,像是想起了什么,特意叮嘱道,“夫君,我不希望你因为这孩子,把我看得太特殊。” 或者说,“我不希望你把我看得太特殊。梁公子今日有句话说的对,‘男人有男人该做的事情,女人也有女人该做的事情’。你能和那用剑的比试一场,你便去比,我不拦你。可我缝个衣裳,能浣衣下厨的,你也不能拦着我。我嫁你不是来享福的,也要你把我捧得高。” “好。”赵野点头应下。 得了男人的首肯她才安了心,将那公子哥交于自己的差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梁公子说,他这一路上什么人都可以带,唯独不带闲人。不管你此前与剑客做了什么样的约定,他都不会认账,除非我能拿出要他觉得满意的能力来。” 男人一听这话,心里有些不高兴了,心道,那家伙白日当着自己的面调戏娘子,他还没去找他算账了,结果还敢私底下跟她说这种话。 “什么能力,倘若要你也学那匈奴女子脱衣侍床,那这伤我也不治了,赶明儿一早我们就出发。”他越说越吃味儿。那公子哥,那玩意,那东西嘴里放不出个好屁来,张口闭口皆是一嘴的虚话,招人厌恶的很。 章絮见他神色突然暗了,心知他与那高贵的处不来,便赶忙开口撇清与梁彦好的关系,“想什么呢,我不是那种人。再说了,他是谁,我是谁,我们之间隔着五百丈远的河,哪儿是想攀就能攀得上的。” “他说,夫君你是会点功夫的,做事果断也仗义,可我看起来太普通,不声不响的,没什么作用。就把话说白了,问我都会做点什么。” “我就说我会洗衣做饭,看书写字。”这很平常,在大汉随便挑个看起来不差的女子,多少都能做到这些。 “然后他问,我们出来多少天了,这路上花了多少钱。我说我们出来统共一个半月,算上刚出发时采买的那些零碎,不出二百钱。” 二百钱大抵是店小二四分之一个月的收入,能买四十斤粟,半匹麻布,五册馕饼、四斗酒,不过那四个人这些天吃的半道菜的开销。 “他听了很吃惊。我还没见过他那么佩服一个人的神情。” 章絮说到这里就觉得好笑,捂着嘴和赵野说,“你是不知道,他那神情 跟自己吃了大亏一样。然后告诉我,说他们四个人出发一个多月,花了四万近五万。“就按照梁彦好他们的那种用法,没个几百万,根本别想去西域。 赵野听了,不觉得有多稀奇,回,“我们和他们能比么?他们都是大老爷,吃金喝银,唯露水不饮。他最后怎么说?” 章絮笑着回答,带着能大展拳脚那般自信,“他跟我说,至多只给我五千,要我管了之后一个月的支出,只要能做到不超出这个数儿的情况下,还能不短了队伍里他们的吃穿用度,就让我坐在马车里,舒舒服服地带我去河西。” 第42章 美味抓住一个人就得抓住他的胃 酒兴言自以为是这群人里起得最早的,毕竟天还没亮就起了,与渭水边那群钓鱼佬的生活习惯没多少差儿。 他醒了呢,就要喝酒,把苦酒当茶水来饮。饮到两腿虚浮,走路晃荡,头脑生痴了,才慢悠悠下楼,去柴房的角落里寻自己昨日藏在这儿的钓鱼竿。他也不是真的喜欢钓鱼,在这儿住了七八日,鱼是没钓上来过一条,成日给那剑客笑话。但他就是要去,孜孜不倦、乐此不疲。 有时候我们说,年青人想要去一个地方,多是为了心中的抱负、恩怨、执念,这很合理,也很平常。但我们提及一位老者上路远行的目的时,通常都会说,他有遗憾,须得生前还了方可上路。 寻常如此。可酒兴言不是那寻常老头,他身为医者,早看透了生死,他心知人死如灯灭,就算他这会儿再虔诚、再追悔,很多事情都已经没了回头的机会。所以可以说得绝对一些,酒兴言去西域的目的,就是想给自己寻一个能容下他的坟地。 这个坟地要远,要足够远,远到没法儿和自己的家人遥遥对望,远到轮回转世也难再相遇。 西域,西域总够远了吧,离家几千里。 正是他晃晃悠悠背着钓鱼竿走到河边那块常坐着的大石头边上时,忽然瞥见河边上半跪着一女子,身形多有熟悉,便半眯了眼,细细打量,开口唤道,“你这丫头不跟着你家夫君好生休息,跑这里来做什么,也不怕给水冲了去。” 章絮在给赵野洗染了血的衣衫,也顺手把他们交给店家换洗的外衣都拿了来,正一件一件清洗,与那府上的浣衣女婢没什么两样。 “在家习惯了,这时候出门干活不晒人,晚了还要生火做饭。”她这样答。 酒兴言听了,没话说,撩起袍子便在她身旁坐下,再把空落落的鱼竿抛进永不平息的渭水里。 “酒大夫是要学那姜太公么?我看这河里的鱼一尾二尾的都不笨,这么钓可别想钓上来。”女人边说,边在衣裳上撒了些皂粉,再用手抹匀,而后折起长衣,用右手抓的那根捣衣杵开始“梆梆梆”地敲洗衣裳。 听到这儿,酒兴言的晨酒才算是醒了。不是,他怕不是喝酒喝得耳聋了,怎么这样明显的捣衣声也没听见,还能往这边上走来。她这一顿敲洗,就是河底有鱼儿也都给她吓跑了,还怎么钓鱼。于是老者瞪了眼,转过头看她,指责道,“黑——你这棒子再敲两声,就是有撞在鱼钩上的傻鱼也要给你吓跑了。赶紧带着你的木盆往边上去,休要来吵我。” 女人已经在河边洗了快半个时辰,只剩不过一件半,自然不肯挪。再加上这泡过水的衣裳重得厉害,搬来搬去的要她累得慌。她便抬头看了眼那根细长的木杆,建议道,“不然酒大夫往边上走几步?你那鱼竿就跟羽毛一样轻。” 说完还要说,“既然你钓的是姜太公的鱼,那我敲两声也能给你拿上来。我说那傻鱼根本不在乎这些,就是没吃的也愿意跟着你来。” 酒兴言听了。准确地说,这是酒兴言第一回正儿八经了和这丫头闲谈。昨日只觉得她不过是一个碰巧生了和自家外孙女相差不远的样貌,可这会儿再听,就连那张句句有理、还要引经据典来应对他的嘴也是相似的。颇感惊奇。 “你说这话,忒没道理。哪有敲锣打鼓往外赶着也要没脑子往上撞的。” “怎么没有。”章絮将手中被敲得扁扁的衣裳抖落开,再度放进河水里漂洗,应答道,“那些家里没了田地,为了一日两口饭就给田庄庄主卖一辈子苦力的人家,不正是酒大夫你想要的姜太公的鱼么?” “你看,咱们眼前的这渭水,这样宽、这样广,人游过去都要两盏茶的功夫,可这上上下下蜿蜒几千里的河径,都没有它们能吃进嘴里的虾米。所以才会把酒大夫没挂鱼饵的直钩,当做求生的唯一途径。” “丫头,你这话里有话啊。”酒兴言望着百年如一日的湖面,坚持道,“可那又何如,这渭水之广,岂是我这一根小小的鱼竿便能倾覆的?我酒兴言只能当这不涉江水、冷眼观之的垂钓者。莫要把我往那滔滔河水里推。” 章絮想了想,只答,“酒大夫可听过一句话,我刚学字的时候无聊从书上看来的。那个时候年纪小,不懂,这会儿和你一谈,倒是忽然记起来了。” 酒兴言来了兴趣。他本就是平易近人的性子,和小辈们相处甚欢。便问,“是何?说来听听。” 女人不知是何表情,笑中含了几分苦涩,苦涩中又藏了些无奈,看着老者说道,“《中庸》有言,‘向来心是看客心,奈何人是剧中人。’不是酒大夫是否听闻,又是否予以认同呢?” “丫头,你这话可问错了人。别人我自不敢承认。可我自随军士以来,这些年多少算是走遍江南河北,一双手下救活的人,没有几万也有上千。我自认为我已经无愧祖师爷传承下来的这门手艺。”酒兴言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同她说话,有些自言自语,有些固执,认为自己这一生的使命已经完成,没有必要再为天下人做些什么,只需安心等死。 遂道,“此后种种,皆与我酒兴言无关。” —— 梁彦好本是这群人里起得最晚的。他不但起得晚,他还要拉着呼衍容吉一块儿饿肚子。可今时不同往日,这会儿才寅时,他就被楼下传来的一阵饭香味弄醒了,醒来才发觉,不光是自己醒了,连怀里的呼衍容吉也醒了,正睁大了眼睛看他。 呼衍容吉对中原的食物没什么反应,这些天给她买来的再有名的,再珍贵的菜品,她也一直是兴致缺缺,谁知道她会被这种饭香诱惑。 “想吃?”男人问她,而后起身去捡散落一地的外衣,准备一件件穿好了到楼下去看看,看看到底小二今日买了什么菜品回来,能勾得人涎水直流。 “啊。”呼衍容吉看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又指了指外面,点点头,要跟着他一块儿下去。 正是两人穿衣的功夫,门响了,“咚咚咚——”要多重有多重,一听就知道来人是剑客。 “梁公子,小娘子让我早些把饭菜给你们送来,说凉了便不好吃了。”关逸端着那餐盘的同时还在嚼刚塞进嘴里的半个肉包子,心道,不得不说啊,这娘子的厨艺是真挺行的,不油腻、不荤腥,用的都是刚才外面山里地里采来的蔬菜,也不放多少盐油的,就能让人吃上瘾。眨眼功夫他就吃下肚了四五个肉包子。 “你说那个姓章的妇人?”梁彦好正在系腰带,闻着香味愈发浓烈,便知道剑客把吃的送上来了。先是回身看了呼衍容吉,见她穿戴整齐,这才迫不及待的把门拉开,“她做的哪门子的饭啊?我昨日只叫她把一日三餐给店家定好了,晚了等我空闲时找我报账,什么时候说要她下厨做饭了。” 剑客摇头,他也不知道章絮肚子装的什么生意,只赶紧的把手里的盘子碟子塞过去,说,“这些够不够,不够吃了等会儿下楼自个儿拿。你是不知道她相公有多能吃,我真怕这上楼一趟全给他抢没了。” “够。”梁彦好往下瞥了眼,看见一盘十个半巴掌大的肉包子配两碗热腾腾的牛乳,沉声道,“这谁吃得完啊,她不知道容吉是不吃咱们汉人的饭么,就这一盘,把我当猪喂呢。” 关逸举起手里拿的那半拉包子,笑着骂道,” 给你做就不错了,骂你两句怎么了。出门在外,什么能比吃要紧啊。咱们不就是因为吃的太差了迟迟不肯动身嘛。我说你这人啊,找来这么一位能干活的,赶紧躲被子里偷着乐去吧。” “切。”梁彦好不屑,心想自家府里多得是像章絮这样能做饭的奇娘子,想吃什么样的都能做来,那还需要稀罕她。 谁知道话还没说呢,呼衍容吉热情地凑了上来,伸手端起那碗牛乳,分外惊喜地闻了两下。而后端在嘴边猛地仰头一口饮下,那神情,要多满足有多满足,再不是此前伤情落寞的模样了。 “啊。”呼衍容吉很是满足,又喝了好几口,而后笑着,激动着给他指了指另一碗牛乳,要他也尝尝。 梁彦好谁也不信,就信呼衍容吉。便跟着一道端起那碗牛乳,小心仔细地往肚子里装。这不喝不知道,一喝吓一跳,男人的困乏的眼神都跟着亮了起来。 也别说呼衍容吉了,就是成日跟着母亲在宫宴上喝各种乳品的梁彦好也从没品尝过如此香醇的风味,喝完舔舔嘴角,抬头看着剑客忍不住问,“这一碗得多少钱,没个几十一百的,买不来吧。” 剑客答,“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德行,都是人家起大早给咱做的。问只说是昨儿哑姑娘教她的法子,还在等她的回话呢,说人要是喜欢,天天给人家做。” “真绝了,尝起来实属人间美味。离了洛阳我还没吃过这么好的食物,难怪我出来大半个月瘦了十几斤,原来是没遇上对胃口的饭菜。”梁彦好赞不绝口,又把手中的菜盘拿高了仔细闻,闻见不一般的独特香味,要求道,“你等等我,我收拾完了跟你一道下楼用饭。” 第43章 馎饦汉代的一种面片汤 这是六个人第一回同坐在一张饭桌上,他们彼此之间仍然不熟,两两对视时都闷着嘴不肯主动开口说话。但这一刻,他们却为了一餐美食共聚一堂,实在难得。 章絮才忙活完,尚未落座,原本想着等最后这道馎饦(面片汤)做齐了再喊人来,谁知刚把最后一碗摆上桌,就看见了坐于餐桌上首的梁彦好与呼衍容吉,便开口关切道:“梁公子昨夜休息得好?关大哥说你从不堂食。” 她也是辛苦,这一大早就没停过。清晨起身后先给赵野喂了水,又扶着帮他小解;而后去了趟后厨,问小二要了几斤麦粉,把要用的面团尽数揉圆润了,再拿个罐装上了等着醒面。醒面的大半时辰去了一趟渭水边把大家的脏衣尽数浣洗干净,挂在后院的树干上晾晒,最后又回了后厨,把六个人要用的早饭尽数备齐。 种类不算多,问店里要的一碟酱菜,蒸熟的二三十个包子,还有一人一碗、拿肉汤和面挼出来的馎饦。 章絮也不知道做这些能不能要他们都满意了,所以有些担忧地看了看另外四位的神色,解释道,“我本来是想着问外面买的,可店小二说那些买来的你们也不太吃。既然不吃,后面再买也是浪费,不如简单做些家常菜。” 梁彦好不知道是自己真饿了,还是没闻过这么香的味道,那心神完完全全给饭桌上的几道菜勾去了,执起手边的箸便问,“这一桌大概算下来,你花了多少。” 女人低首用手指算了算,答,“麦粉用了两斤,大约八至十钱,猪肉用了两斤,二十五,其他葱、盐、酱、醋、豉、糖、姜、桂皮、花椒等佐料,店小二说我也没用多少,房费里加个几钱便成,牛乳是昨日买多了剩下的,我拿来再蒸了蒸,不要钱。这么算下来一餐不超过四十。” 一餐成本居然能控制在四十之内。梁彦好觉得自己有些小瞧这女人了。 他是有耳闻的,从前母亲掌管府内用度时,常有管事的私吞主家给的这些钱财,以次充好,滥竽充数。他原本想着,他们这几个能吃能跑的,一日只要能控制在二百之内,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左右花个一万钱也能说得过去。 “你从前是做什么的?”梁彦好问。 章絮被他的追问轻微吓到,以为自己做的他不满意,啧了舌头扭头去看赵野,支支吾吾地答,“我……我爹娘以前是开铺子的,后来给我们那儿的田庄庄主管事去了。我嫁人前也跟去田庄上做了两年工,会点织布缝衣裳,嫁人后只管种田……跟着婆婆种了两年地。再后来第一个夫君死了,改嫁,跟着新夫到这儿来……” “你倒是老实本分。”梁彦好忍不住夸赞,摆摆手,要她赶紧坐下来,别跟做错了事儿一样,站在那里罚站,“坐下来一块儿吃吧,忙活一桌的也累。” 她坐下来,听了话,心里高兴着。 他们和章絮此前一起生活的家人截然不同。此前不论是母亲还是婆婆,都爱在她做的事情上挑毛病。若是做得好吃了,就得听母亲指责,说自己干活手脚慢,一天下来净在厨房待着了,也不知道帮帮其他的活儿。可要是做得不好吃了,就得听母亲念,你做得这样难吃,以后要怎么嫁人,怎么夫君做一日三餐,真是丢人现眼。 他们不一样,他们好像对自己没要求那般,做点什么都要夸好。从方才把包子端上桌开始,关逸和赵野就在她耳边说了无数遍,“小娘子/娘子这饭做得真好吃。” 倒是酒兴言最为镇定,一人分坐一边,边咬着那口肉包子,边往嘴里倒酒,含含糊糊地说,“都是年青人,有人知道丑时起来给大家伙儿做早饭,有人身上负伤呢,也能帮忙收拾库房里的货物,好帮我们早日出发上路,可有的人呢,只知道整日睡至那日上三竿。我说彦好,咱对面使剑的都不忘练习基本功,你这当一队之首的,总要做点什么,给大家站出个表率来。” 梁彦好年纪不大,才二十出头,在梁相的众多儿子里不算出类拔萃的,甚至可以说一无是处。读书是没读出什么名堂,写的一手字那比蛆虫扭得还难看,骑射更拉胯,常年被马儿拖在地上跑。 要不然也不至于这么大老远往西域跑一趟,不骑马,兴师动众地跑来驾车。 梁彦好咬着包子,没接话,他觉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上说自个儿的短处,有些跌脸,所以不动声色地在桌下踢了关逸一脚,要他把话题引开。 关逸吃着正香呢,要不是心疼人小娘子怀着身孕,他真想厚颜无耻地开口让章絮再煮两碗馎饦来,“我说赵兄弟,你这瞧人的眼光高人一等啊。昨天我们还在说呢,说你能为了你家娘子舍生忘死,肯定是看中了她的美貌。没想到这秘诀竟然在这陶碗里。” 赵野已经恢复大半了。至少看起来如此。他坐在章絮右手边安安静静吃着,就怕他们说一句不好来,伤她的心。谁知道率先得到的是这样的推测,便开口直言,“这是我第一回吃她做的饭。” 等等。 他说什么? 关逸咽下了嘴里的那些个肉团面皮儿的,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问,“你说什么?这种话你也能说得出口。” 有什么不敢说的。赵野转头看了一圈桌上都觉得他在说笑的三个男人,再次重申,“这是我第一回吃我家娘子做的饭。” “你怕不是癫了?”关逸诧异。 “你们几时成婚的?”酒兴言也投来好奇的眼光。 “这样白滑鲜嫩的面片,大概用的水引法,手法娴熟,力道合适,薄而韧、长而透,入口即化,绝不能是今日一日学会的。姓赵的,你不必在我面前这样炫耀。”梁彦好用手中的箸捏起一条白嫩可爱的面片,再用勺舀了一匙肉汤给身边的呼衍容吉送去,教她如何吃,而后开口说。 章絮听了,面红,只觉得这伙人夸张,便伸手打了打赵野的手臂,快让他别说了,紧跟着解释道,“婚后夫君对我疼爱有加,不曾叫我过手油盐之事。” 旁人一听,又是惊讶又是不敢置信地转头去瞧那粗糙男儿,问,“总不能你做的比她还要好吃?” 赵野觉得这些人真是莫名其妙,仰头爽快地把馎饦喝进肚里,答到,“我做那汤羹,不过勉强下肚,比不上娘子千分之一。” 剑客听了,先骂,“暴殄天物 !” 医者从菜碟里捏了几根酱菜放进馎饦里,混着一道吃,张嘴附上,“什么样的人便能做什么样的事,切莫盲目以一力代之。我看丫头做这些心里高兴的很,连舌苔都浅了不少,是好,这胸中郁结怕是能散了。” 公子哥见呼衍容吉能跟着一块儿吃了,也补上,“我与你虽有过节,可话得实在是,章娘子这活儿干的漂亮。若不是出身贫寒,是个能当大家的料。” 赵野听了,心里也高兴,转头看了眼她,心想,娘子是有本事的,能唱诗,能裁衣,能烹饼汤,还能吃下这样多的苦。所以忍不住在桌下握住了她的手,答,“我二人成婚不过月余,偶有不了解的地方也实属平常。再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们一路过来,依山傍水,寻不到如此丰厚的食材,自然也没法儿用上她的长处。” 章絮不觉得自己做得有多好,眼下夺得大家的赏识,边往肚里吞面片的功夫,边开口问,“我看公子足足带了八匹马,今晨便同夫君商量了一下,想求公子一事。” “说来听听。” “咱们从这儿出发,无需两日便能赶到陈仓。过了陈仓往北,便是司隶校尉部里最后一个大县——陇县。陇县一出,就是凉州。我夫君两月前才从这里过……不如你来说?”章絮觉着自己说不明白,干脆伸手推赵野,让他给解释清楚。 赵野也不含糊,拿开摆在面前的两个碟子,用手指蘸水粗略地在桌上划出大致的舆图,解释道,“凉州自前年州府被杀后,自立为王,要与朝廷作对。好些响应入叛军的,都是地里种地的农民。他们不种地了,田地都给荒废,这地方粮价便涨得厉害。原先我和娘子是打算到陇县备上几十斤粮,以备不时之需。可无奈势单力薄,人寡敌众,恐路上遭遇埋伏。” “眼下遇上你们,此计便能派上用场。我是想,等到了陈仓,先备上两百斤。而后到了陇县,地方还有粮就再买。届时等咱们到凉州。地方不缺粮,咱们就地卖出,多少能赚个差价;若是缺粮,到处都买不上,这几百斤粮可保我们的命。” 赵野是亲眼看见过流离失所的百姓的,心知在这样的乱世,势态不可能转眼便好,不如趁眼下还有机会,防患于未然。 梁彦好一听,觉得这计划甚好,遂问,“凉州粮价几何?哪种卖的最多?” 赵野坦言,“去年已是小旱,田中歉收。如今再要十几日便到秋分,正是农家秋收之时。倘若今年农户还收不上粮来,多了不敢说,少了一斛也能抵上万钱。” 公子哥听了有些茫然,显然他不清楚一斛是多少。 于是那老头儿骂了句,“还不多跟着学学,成日混账。”而后补充道,“一斛能有四十斤。别的地方我不敢说,但按洛阳的价卖,哪怕是口味最佳的稻米,一斛也不过五百钱。” “这事儿得干,亏不了你。” 第44章 骑马她是最骄傲的草原女儿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呼衍容吉也不能是例外。 虽然她听不懂这些人嘴里说的都是什么,这两日对日后的行程又有怎么样的安排,但她无聊的坐在房间里,听着公子哥嘴里半哼着的曲调,忽然听见门轴转动,看见章絮拿着一件衣裳走进来,看见那条裤子上额外加厚的裆部,便猜到他们想要她做什么了。 说起来这群人还怪有意思的,乍一看,好像他们都心照不宣地以梁彦好为队伍首领,实际上真正做安排的时候,玩的都是先斩后奏那一套,只把他当小孩儿耍。 好在他也配合。那男人心肠极好,知道自己会的不多,所以在确信章絮和赵野是可信的,便放了权利让他们去做事。 “账目做的如何了?等你做完了日前的,后面我来记。”章絮一眼看见歪歪斜斜坐在床上、也没法儿正经写两个字的梁彦好,关切地问。 “……不记得都花在哪里了。”他也实诚,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算,也默不出来开头那四五万花哪儿去了,所以问她能不能浑水摸鱼,“要不我把每笔都往上加个百分之十?不然我没法儿对上。” 章絮拿着那长裤走近,随便瞥了眼他写在纸上的字,笑他,“住店一日三百钱。真亏你敢往上写。就咱们这客栈,一日一间才花五十,要我说,你这哪是记账啊,编账还差不多。” 梁彦好哪里清楚想把活儿推给别人干还得先把自个儿的屁-股擦干净,下意识瘪了嘴,又继续干那埋头苦想之事。但做之前,他没想明白章絮怎么还在这儿,便开口问她,“你方才不是说,要跟着关逸一块儿去附近田庄看看么?怎么还有功夫往我这儿来。” 章絮把手里的裤子拿起来给他看,解释道,“我夫君让我给容吉做条裤子,再来问你,能不能把她带出去转转?” “转转?要带她去哪里?”说到呼衍容吉,梁彦好便忍不住心生警惕。毕竟赵野是唯一能同她交流的,他担心那家伙聊着聊着就把匈奴女子干脆抢过去,咬着牙要求,“那我也要去!” 就知道他不放人。方才赵野还跟她打赌呢,说这小心眼的家伙,准要在背后恨得牙痒痒。 “咱们要上路,那这心和力都得能拧在一起。我夫君想试试她,看她能不能骑射,要是确实会的话,后面能给她一些兵器,刀啊匕首什么的,好贴身保护你的性命。”章絮说完还要哄,“我们这几个命不值钱的,哪里能有公子你要紧,万一遇上山匪流民,扑着喊着杀过来,关大哥和我夫君都自顾不暇的紧要关头,还能有人护着你。” 偏生梁彦好最没心机,一听,高兴了,想着这些人都看重自己,便松口,“那行,你让那姓赵的在一旁看着点,要是晚上回来,我在她身上找着伤口了,唯他是问!” “诶,好嘞!”女人得了首肯,走回来找呼衍容吉,伸手领着她往外去。 ── 赵野在床上休息几日,伤处已然愈合,只要不跑跳得过急过猛,与常人无异。 不能乱动的这些天,他也没闲着,除了帮他们收拾整理要上路的行囊,还趁不热的时候去附近林子里砍了些稍微结实点的竹子和木材来,待在院子里用斧子、镰刀或者匕首,给大家做些防身用的弩箭。 正是给最后一批短箭拉直剪身、磨圆收尾的功夫,她们换好了衣裳,牵着手往这边走来。 “夫君,人给你要来了。但他可说了,对待姑娘可要怜香惜玉,若是伤了姐姐一根汗毛,他半夜都能不睡了上咱们屋来找你,你得注意些。”章絮把呼衍容吉往他跟前推了推,又扭头给呼衍容吉比划,要她别太担心。 他蹲在地上,脚边堆放了许多半制成的箭矢,想也不想嘲讽道,“看他那小心眼的样子,我要是真想做什么,哪儿轮得到他说话。” 说罢,把手里的东西丢开,旋身从那堆木制品里取出了一把相较而言更轻更短的弓,起身抬脚往她们这边走来,边走边说,“关逸已经在前头等你了,你坐马车的时候记得在身下多垫点东西,别把自己颠到了。” 章絮应了声,带上方才从梁彦好那里预支来的一百钱,转身往官道上走去。 章絮走后,这片空地上就只剩下呼衍容吉和赵野了。呼衍容吉微微低头,看了眼他脚边的这堆东西,心道,果然和她想的不差,这男人想试试她有没有身手。 她当然是会的。呼衍容吉尚未长开时,没一点女人味,成天跟着部族里的那群小伙子一块儿,摔跤,角斗,骑马,射箭。凡是他们会 的,女人不能落下一点。 可如今已经过去了四五年,她也已经二十七了,身子骨软了,软成一滩水,给别人揉来揉去,不记得身子还能不能记起当初驰骋草原的感觉,所以率先问他,“Чинамайгэндюуийийггуйсанюмбэ”(你叫我到这里来,要做什么?) 才抱着柴火的店小二从他们身旁走过,听见这古怪的音,忍不住往他们这边瞧,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没错。他们说话跟加密似的,旁人没法儿听懂。 “МоринарваандэрчадварYлддэгвэМинийθлθθ ий。“(骑马射箭的本事还剩多少?都做给我看看。)赵野说完,抬手把手里的那把短弓给她递过去,要她拿上。他离开军营时,是管沙场上排列第二顺位,能骑能射,负责撕裂敌方阵列那一队的射身校尉。 呼衍容吉看了眼那弓,没第一时间伸手,在心里回想拉弓射箭的要诀时,也显得有些犹豫。她不愿意被人看轻,自然也是心高气傲的,不愿意在外人,特别是汉人面前展现出自己的无能。 若是不展现出来真实水平,到时还能从他拿几分忌惮之心。可真的全无保留地给他看了,给他知道,自己早不是草原上最令人骄傲的女儿了,有的嘲讽吃。所以看了半盏茶的功夫,仍是冷漠的,一动不动,不肯接下那把弓。 赵野像是早就能预料到一般,笑着同她说,“Хэрвээ чиминийаардлагыгбиелYYлжчадвалбиYYнээсYYнэй орондооэвэээсбусадбY эрчθлθθгэдлэийгYсчболно。“(你要是能达到我的要求,这一路上,我能问他要来除了陪床以外的一切自由。) 这话很诱惑人。她最想要的就是能不被人关在狭窄的囚笼里。 所以呼衍容吉听到这句话,松嘴用力地吐了几口气,往前走半步接过了那弓,开口道,“БигийθндθрYлээлYYсгэ。”(不要对我抱太大的期待。) 这把弓看起来简单粗糙,没有用上等的名贵木材。可当她握在手心里并作势要拉弓、醒弓时,才意识到它有多适合自己。 男人的弓拉力能有几百斤,且重,光是抓在手上就要累得手腕疼,更别说精准射击和速射-了。从前她在家用的那把也是兄长请师父专门打造的,只此一把,没想要眼下能在他这里得到如此趁手的武器。 “Хаанабуудавэ”(往哪里射?) 呼衍容吉拿上弓,那浑身的骄傲与英气便能从骨血里涌现出来了。她先是抬眼,转身,张弓,而后眯眼,转了一圈,将四周都看了遍。四下皆无标记物,遂停了手,开口问。 赵野笑了笑,答,“Морьунадаалмэдэболно。Би сэлэмчинэйбооцооавилаа,чи YYнийчамдзориулжбэлгэсэнбайг оножчадвалцусморийгунана。Танармэддэгбайёсой,угаасаачамаасавчирсанадуубайсан。“(等你上了马就知道了。我和那剑客打了赌,要是你能射中他给你准备的靶子,那汗血宝马就给你骑。你应该很熟悉吧,它原本就是从你们那儿牵来的马。) 呼衍容吉从没想过还能在这里骑上马。 中原的地势与西域匈奴截然不同,这里山脉相接、江水相连,那匹来自西域的宝马这一路上就没真正跑起来过。 她跟着赵野往马厩那边走,看见那匹没法儿和其他马匹拴在一处的汗血宝马,抬手便将拇指与食指放入自己的口中,吹出一声响亮的哨声。 “吁——”那马听见驯马人的口令,调转马头向后,冲她高高蹬起自己的马蹄。 “уанИэлэдээ,энэморьэзнээаньж,урдлуулж чадаагYй。“(关逸说,这马认主,他没法儿要它快跑。)赵野伸手,将马脖子上的缰绳解下来,好叫它重获自由。 谁知呼衍容吉伸手一抓马鞍翻身上了马,两腿一夹便要那马越过了院子里的栏杆往外跳去。而后坐稳了,再回头冲赵野炫耀道,“ТэрчадагYй。”(他不行。) 第45章 射箭她拼成了六人队里的最后一角 中原鲜少有善骑射的。就是有,也大都世出豪门。而中原马与那西域马又有不同。西域马烈,驾上后如脱缰野马,势要甩下背上人不可。 可呼衍容吉是什么人,她驯过的马没有一万也有数千。从前在家中放牧时,时常骑着一匹骏马跟在牦牛群后面驱赶牛群。 区区一匹尚未长成的汗血宝马,不在话下。 只见她稳坐宝马胸腹之上,英姿飒爽,长发纷飞,两脚蹬直那马镫,要自己的身子不随宝马奔驰而上下晃动,而后俯身依靠在马背上,双眼向前,仔细躲避迎面袭来的各种横枝树干。 那马也烈,疾驰向前,完全不顾前方崎岖的地势。一会儿带着她跳进水潭,溅起一身的泥花,一会儿带着她钻入狭隘的树冠丛,给她头发上沾惹几片绿叶,一会儿找到一个大坑,带着她就是往里跳。 呼衍容吉不但不觉得吓人,反倒开朗的笑,用手拍了拍宝马的马背,称赞道,“Сайнанараа,а бидоёрцаадаамθрзэрэгцэнэмцэнэ。“(好兄弟,日后你我并肩作战。) 一人一马在林中窃窃私语,不叫旁人轻易观之,等他们在树林中如此奔腾半个时辰后,等到梁彦好都把那些难算的账目算完,下楼来寻她,看见她骑乘在这匹英气、顽劣的宝马上,她才骑满意了,爽了,掉转马头,朝着他们的方向一路小跑着过去。 “Асуулгаргажирээрэй。”(出题吧。)呼衍容吉自信地仰起头,笔挺起自己的身子,面含笑意俯视着站在空地上的两个男人,伸手问赵野要箭矢。 这一幕,正是赵野希望梁彦好看见的。 “她和我们中原女人不一样。”赵野将手中装有十只长箭的箭筒递过去,转头与梁彦好说,“她血脉里的烈性是不会因为一时落魄而被磨灭的。你该给她一个展现自我的机会,而不是整天把她关在车驾中、客房内、床榻间。” 公子哥的荒淫自然要治。每个人心里想的法子都不同。 医者有事没事和他说,这样下去你会虚亏,会去势,会阳痿。章絮见了,便顾左右而言他地评价,哪有人要天天换洗床铺的,我是来给你管事的,不是给你当丫鬟的,日后要是还这样,你们造出来的自己收拾。这会儿轮到赵野了,他一点儿也不客气,甚至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背,那力气大的,像是能把他打出十里地一般,开口讽刺,“你也跟着练练……就你这身板,每日能撑上半个时辰都是奇事。” 梁彦好最不喜欢有人在自己面前说自己不行,面对比自己高一个半头的赵野,叉上腰仰起头就开始振振有词,“你一个糙人你懂什么呀,我多的是能要她开心的法子。若她跟我在一块儿不高兴,她大可以去找别人,干嘛还要死皮赖脸地和我挤在一张床上。” 赵野听了,觉得他说的在理,从地上捡起特意为她准备的十支箭矢,漫不经心地问,“不然我去帮你问问?问问人家姑娘满意不满意。” “你敢!”梁彦好就是 知道呼衍容吉听不懂才这么说的,谁知道这男人还想告黑状,“不用你问,她是什么样我最清楚了。”然后小气又敏感地别开了脸,与呼衍容吉错开视线。 赵野失笑,觉得这家伙就是孩子心性,没长大呢,伸手把箭矢递给呼衍容吉的同时,笑着提醒他,“认真看看,人姑娘厉害得很。” 呼衍容吉从箭袋里抽出一支箭,先试了试箭的轻重与力道,满弓,朝近处的一棵不过合掌粗的小树射去。那树虽不大,但一回就要射中,可不简单。 只听“咻——”一声,长箭破空,一头扎穿那棵小树,直接将落点以上的枝丫尽数射断,掉落在地。 赵野满意地点点头,伸出手,指了指渭河对岸的一棵大榆树,要求道,“Асуул1:Тэнднавчбууд。”(第一题:射中那边的一片树叶。) 树叶。不过半寸宽一寸长,挂在树上奇形怪状的。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就以她刚才的力道来看,大抵随便往树上一射都能带出几十落叶。 但这一题,树叶不是最要紧的,关逸想知道呼衍容吉的射程能有多远。往往在实战中,射程决定了队伍能攻击到的最远范围。而纵观他们住的这座客栈的四周,只有渭水最宽,宽约二百。 “ЗYгээрлнавчолоуу”(随便找一片树叶?)呼衍容吉从没做过这种测试,坐在马上,拽着缰绳,在原地不安分地打转。 “энгийн。”(随便。)赵野不给她太大的压力,希望她能放手一搏。 既然随便射。 呼衍容吉眯起了眼,凭借过人的眼力在成千上万片绿叶中找到了一片正对自己的,而后展臂,张弓、满弓、放箭。 这回可要梁彦好连连震惊。他自长箭出手后就再不能看清它的去向,可谁知道他身边的这二人,就跟神仙似的,好像那双眼睛能看见目之所及的一切细小事物。不过两次呼吸的时间,赵野便笑着回头跟他说,“怎么样,连中三片,片片不断。” “我(操)……”他记起了自己的教养,憋住了到嘴的脏话,开口问赵野,“这事儿难不难,你们军中,还有宫中禁卫,都是怎么玩儿这个的?” 赵野颇感自豪地给他介绍,“别说能射中了,就是军队里能有这么远射程的弓,都要士卒坐在地上用脚来拉。你小子,我说你们不是都讲究门当户对么?就你这幅模样,可配不上她。” 至少在赵野发现呼衍容吉是出身匈奴贵族呼衍氏之前,他们都觉得,都下意识以为,公子哥和人家是云泥之别。这回再看,倒也没说错,云和泥掉个个儿也差不错。 呼衍容吉见自己真射中了,信心大增,好像今日就能骑着这匹马杀回匈奴,砍下须卜氏项上头颅那般,开口问赵野要第二题。 赵野也不含糊,信手一指,指了指左边大树底下的那块顽石,开口道,“Таныгарбайгаасумчулуугоножчадалболоёрдаьасуулдуусна。”(你手里的箭只要能扎中那块石头,这第二题就算完成。) 射石考的就是力气和找寻弱点的能力,说白了力量和准度并重。 呼衍容吉闻言不慌不张,坐在马背上细心观察。反倒是梁彦好没忍住,替她担心了起来,觉得这帮人有意刁难她,开口道,“你们也太欺负人了吧。不是,两个大男人也好意思玩这么脏的,又不是她比得厉害了我就会把你们赶走。” 赵野不理会,干脆抬手蒙住了梁彦好的嘴,让他少说两句干扰,而后沉心静气,静观其变。 只见那草原女人,微微躬身,伸手从脚边箭筒里再度取出一支打磨好的箭矢,再次搭箭,张弓,将弓弦拉至最满,最满,满到弓弦几乎要嵌进她勾在弦上的两指里,而后闭上一只眼,对准那石头中间在此距离下极难看清的那条裂缝,直直地放了出去。 这回不再是“咻——”一声轻盈飘逸的箭声,而是强而有力的“嗡——”,带着与空气摩擦的剧烈响动,一箭扎进大石半身,没入过半。而那石头呢,裂缝被撕开,在耀眼的日光下如瓜果般被破成两半。叫人心服口服。 其实比试还尚未完成,但她忽然反应过来这些人要出难题专门考验她的目的了。 他们日后会成为一个无坚不摧的团队,所以启程的时候,每个人都得把自己的后背交出来,要尽可能坦诚地了解对方的底线和手牌。说来也是奇怪。这些人没有因为她是外邦女子而轻视自己,反倒给予自己力所能及的自由。 “ЖаоЕэ,бичинийнумсумболоодбэлэнбайна。Хааааарвагэжбайгаагааэлчивэлсумоноболно。”(赵野,我愿意成为你的弓箭,一旦你同我说出想要射往的地方,出箭必中。)她如此自信地说出自己的承诺。 赵野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指了指天空中飞的那只鸟,开口道,“СYYлчийнасууландзориулав。ТэрувуугарважлбайвалYссэнзэвсэгеникээавчявабθгθθдзамдээрэнэрийнминьаюулгYйбайдалчинийгарбYрэнбайболно。”(最后一题是我给你出的。只要射中那只鸟,想要什么武器、装备随便提,日后路上我娘子的安危便彻底交由你手。) 那只鸟,那只从水面上划过,时而高飞时而低悬的那只白鸟。 呼衍容吉将它视作自己的最大敌人,那个几乎葬送了他们的须卜氏的头领的头颅,凶狠了目光,一箭射出,成功将白鸟射下。 “Тэрчамайгилээсирсэнгэсэн。θмнθньдайнболжбайсан。ХилийнбоомдээрирээдбичинийболонсэлэмчнийусламжийгнададСYбYЧоукиныолгойгаслаадуслаачгэжYсчбайна。”(她说你是从边关来的。以前打过仗。等到了边关,我要你和剑客的帮助,助我砍下须卜猾勤的头颅。) “сайн。”(好)赵野笑着张开手,迎接他们的最后一个伙伴。 如此,六人组成功集齐,整装待发,各司其职。 关逸改为车夫,专职驾马;呼衍容吉骑马在前,负责车队前方的安全,如有倭寇山匪之敌侵扰,可就地射杀于马下;赵野专职押运,后方重约几千斤的货物全权交由他的接管。章絮管账及后勤保障。酒兴言为医士,查验一行人上路所经手的一切食物,谨防中毒受伤。 哦,对了,还有梁彦好,他只负责不懂事、享受和毒舌吐槽,还有这一路上在乱世江湖中难能可贵的大大善心。 第46章 悬赏给再多的钱也买不动他 他们再次出发的时候,时值白露。 然而此白露非彼白露,今年的白露就像是一夜到了冬。天气凉得实在吓人,身子骨最弱的章絮往身上穿了三件衣裳才能勉强抵过迎面而来的寒风。(东汉末年正值小冰期,年平均气温只有十摄氏度)原本她计划着,到下一个村子再添新衣,谁知道才出门,就在路上耽搁了近两个月。 “哪有这么冷?怀了身孕的女人真是娇气。”梁彦好最看不惯赵野对娘子好,没个男人样,瞧那小心谨慎的脸面,仿佛要把自己的衣裳也脱下来给她穿,所以嘴上贱贱的,就爱说不讨人喜欢听的话,“这才季秋,离年尾还有四五个月呢。这会儿就把衣服都穿上了,到了腊月可怎么办,找个缝儿往牛肚子里钻?” 赵野一听,立刻冷脸扭头,看那眼神,像是有机会便要与他再来一架。 这梁彦好呢,又是个胆小的,还认怂,说完就低头,往前小跑了 两步,匆忙狼狈地爬上车,钻进去了又钻出来,故作善良地同他们说,“我随身物品里有条我娘给我的狐狸毯子,你们要是需要,就叫关逸把箱子开开。” 章絮听了梁彦好的话,没那么计较,她知道自己身子弱,所以只转身缩进赵野的怀中,同男人轻声叮嘱,“给人看货要多注意些,别少了他带出来的东西。要跟在车后一直走,很辛苦,累了饿了多吃多喝水。” 赵野是这六人里唯一要一路走着去河西的,因为后面的几个箱子实在太重,前面几匹马能拉动都是奇迹,更没法再把他一块带上。要是后面遇上斜坡,赵野还得在用手帮一帮,累人的很。 “不用管我,我心里有数,你就顾好自己。若是遇上哪里不舒服的,直接同酒大夫说。” 章絮笑着点头,而后领了毛毯,被赵野扶着爬上了那辆足有两丈宽的马车。 女人伸手一推开帘子,就看见酒兴言与梁彦好两人分坐一边。年长的靠着药箱子闭目养神,看起来是宿醉未醒,年纪轻的呢,撩开帘子往前头张望,生怕关逸跟呼衍容吉多说了一句话。 她呢,也不敢凑得太近了,就在门口找了个宽敞的地方安然坐下。 坐下就听见公子哥问话,“不是到陈仓才买粮么?为何昨日就去。” 章絮抱着毯子,一板一眼地答,“公子有所不知,咱们地方上的称县的呢,不是什么人都有的县,而咱们地方里的田庄,也并非你所以为的农庄。要买粮,去县里可买不上,得问田庄买才行。” “哦,还有这种事?”梁彦好此前途径那么多的县镇,向来只在乎住哪里吃什么,可真没注意到其他不同。 她点头,颇有耐心地解释,“我们等会儿要去的陈仓,不过是一片聚集了有钱人住的宅子所连成的地界,其中再添上些许卖酒、卖饼、卖脂粉衣裳的铺子和官府衙门。住在县里的人呢,就跟公子你一样,只知道花钱享受,不关心、不在意、也不清楚平日里用的那些物件都是从哪儿来的。好像每日清晨一到,就会出现在路边摊子上。” “而我昨日去看的田庄,才是没钱没地没宅子的贫苦百姓们生活的地方。庄主提供地、用具,百姓则专门给庄主干活。说起来好像田庄就只是种地的,其实不然,你可以在里面找到所有你想要的东西。打铁的、织布的、打制家具的、酿酒的、制盐的。说句厉害点的,就是找人把田庄围起来,不许人进,不许人出,里面的也死不了,能自给自足。” 章絮说的有鼻子有眼睛的,梁彦好听了也觉得在理。可他一听一想,忍不住问,“可你们昨日没买上粮?难不成是已经卖完了?” 女人头一回听见这样实诚的话,见到这样实诚的人,想骂他笨的话没说出嘴,干脆捂着唇轻笑道,“哪有像你这样,见到什么都直接买的,多少要货比三家。梁公子你想呐,这世上又不是只有一家田庄。” 梁彦好听了,又想问,可担心问了又被对方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懂,怪笨的,干脆闭上了嘴,趴在帘子上看窗外的呼衍容吉。章絮呢,也没那么多的话,她坐车胸口总闷,便拿了个用干草塞制而成的枕头,合衣躺下。 一路上他们都安静着,直到这车马进了陈仓。 —— 从陈仓县县门往里进,就能看到几个贴了纸张的布告栏,上面张贴着许多府衙里颁布的政令,多为征税的税点更换,或者对歹人逃犯的通缉。 今日不一般,今日布告前站了位管事的先生,让小的把布告栏上陈旧的纸张全都扯下来,然后刷着米浆,从上至下,从左至右,一张挨着一张地贴满了醒目的悬赏贴。 这悬赏贴有多醒目呢,纸张最上头的“悬赏”二字是路人第一眼根本注意不到的,反倒画在中间的“赏金三万钱”勾来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那夸张到,告示贴还没贴齐整,就有不少人抢着上去摘,自告奋勇要当那拿下奖赏的奇人。 原本关逸是不在乎的。无奈这些人把路给堵了半边,马车硬是给逼停在路中间,只得要他携了吹雪跳下马车,拨开人群前去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事儿叫大家伙儿这么兴奋。 “让让,稍微给我留点空档。”剑客好奇地往人群中间挤。 等他好不容易挤到布告栏前面了,心道有什么热闹事能叫人在这儿看了老半会儿也不肯走的时候,忽然瞥见告示上更叫他感兴趣的字眼:“重金求名医,需上门看诊,能治得重疾者,赏金三万钱。” “诶!好事!”他也没注意到人管家就在边上呢,赶忙兴奋地伸手撕了一张下来,而后像寻到宝贝一样,要拿给车上的酒兴言看,同时自言自语,“你说这倒腾粮食多费劲啊,还不如让老酒看几个病。这把人家病治好了,积累功德不说,还能拿几万的赏钱,老酒肯定答应。” 可酒兴言不是这么想的。 他坐在马车上,老早就从四散的人群口中得知布告栏的内容。这会儿眼见关逸拿着那悬赏贴进来找自己,冷着脸开口就说,“别问,不治。” 都说这医者是有脾气的,关逸也清楚,两眼看了看车里另外两位看戏的,冲他们眨眨眼,要帮忙劝劝,然后拿着那名帖继续说道,“老酒你看呐,这上面说的,这庄主颜昭慷已经病了快两个月,找了三四十位大夫来瞧,都没瞧好,病症呢,还越来越重了,前两日,更是有医士预言,说人再病个一个来月的就得死。你说这时候你出场了,给个把他们都惊掉下巴的方子,岂不是威风。” 酒兴言听了,两撇胡子气得没翘起来,开口就骂,“你当我二十岁出头那小伙子呢,还耍威风。我要威风何用。” “这可是三万钱,你可仔细斟酌了,写个方子的事情,一纸一笔几句话,得来全不费功夫。”关逸以钱财引诱之。 医者最不喜旁人拿自己当敛财的工具,抬脚往关逸那方向一踢,怒斥,“你小子好,不学学人家老实本分的,自己想法子赚钱,反来打我的主意。怎的,你们想去那么老远的地方,还要我来养活你们。脸皮厚的,不知廉耻!” 关逸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但他五大三粗的说不好话,没梁彦好和章絮懂得人情世故,赶紧闭上了嘴,把告示给他们递过去,要他们帮忙。 梁彦好接过那张纸,装作毫不在意地拿起来看,像是头一回认字般,将上面的小字一五一十地给他念出来,“哟!你还真别说,这病有够怪的啊。” “说是,在其脖子后面长了个大疮,起初便有一寸长两寸宽。往上呢,到了发际,往下则至百劳,左右两面紧贴耳根,那是跟牛皮一样紧,像金石一样硬。” 章絮第一回见人看病,也好奇,伸了个脖子就在旁边听,边听还边用手在脖子后面比划,摸准大概位置之后,忍不住插嘴,“我听我们那儿的人说,脖子后面这块最是要紧,伤了或者生疮,轻则脖子不能转动,一旦重了这体内毒邪便要入脑。” 梁彦好听见她也略有所闻,用手指了指她,肯定道,“对,姓颜的头不能转,还带着整个后背都痛,是夜不能寐,难以安卧在床。” “光是如此,倒也不至于人家张贴这么个告示在外面。上面还说,上个月专门请了擅长外科的医者来看,人家尝试着把这大疮最中间的坏处给剜去,结果你猜怎么着,刀落下去了,把烂肉挖出来。但这病患却说,完全感觉不到刀子在剜肉,里面已经没知觉了。”公子哥最喜欢这类江湖异闻,那是越念越来劲儿。 “你说这总不能是整个地方都坏了。我可记得我大 哥,他十六岁那年在肩上长了个大疮,破口挤脓的那日,哭的喊的那是府里上上下下几百人都听见了,要多疼有多疼。这人都病得不知道疼了。” 章絮的好奇心也给勾上来了,歪着身子往梁彦好那边凑,低头去瞥告示上的最后小字。 小字有言:“其人烦躁无比,善怒,见人便要斥骂。十日咳嗽不断,彻夜不息。十五伴有口干口渴,日饮白水五斗(10000毫升)。然二十日后脾胃不通,服药则呕,饮食不进,喘粗气短,二便不利。” “酒大夫,他看起来好像真的病得很严重。”女人从没听说过生疮能重成这样的,哪个不是挖了便好。 酒兴言听了,无动于衷,看着这一车吃饱了没事干就喜欢行善积德的三人,非常确定地回答,“就是真的病死了,我也不治。” 第47章 米浆田庄里有好多好多好吃的 剑客听了,没辙,觉得自己碰上酒兴言,真算是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了,心道这也不是要他做什么杀人放火的事情,也不逼他当那滥好人,怎得这样倔。便也哼了口气,懒得管了,转身钻了出去,继续驾他的车。 梁彦好则是习惯了,这一路上天天听酒兴言说这话。点了点头,默不作声把悬赏告示收了起来,想着等等看,说不定这老头儿睡一觉想通了,就想去试试呢。 车里唯一听了酒兴言说的斩钉截铁的话,觉得脸上红,心里有些不踏实,身体坐不住的,只有章絮。 她和酒兴言的交集不算多,只偶尔撞上面了说两句。她一心觉得酒兴言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这样冷漠,是位为人和善的老者,待她更是亲切。 这几日清晨趁她忙完了,医者都会把她单独叫出来过问她的身体状况,睡得好不好,吃得香不香,还有没有恶心上涌的症状。她心里也觉得奇怪,哪有医者这样主动给人瞧病的,还想,他们嘴里说的“这老头根本不瞧病人”都是说出来吓唬自己的,好叫自己死了那条找他问诊的心。 谁知道自个儿偏偏成了特例。 所以她越想,这心里就越不踏实,跟自己霸占了其他病患的求生希望似的,两只眼睛死盯着手里抓着的狐狸皮,一会儿不在意了,一会儿又得拿出来仔细地想。 等马车摇摇晃晃终于行到了今晚的休息之所时,她才终于憋不住了,有些忐忑地开口问,“……那酒大夫要到何种程度才愿意看诊呢?是得病患重得了不治之症才行么。” “不是。”梁彦好一听,立刻反应过来,这女人是把大夫不肯看病的由头怪到自己身上了,想也不想出言开解,“他就这毛病,看见谁了都这样说。我寻思着,人老酒大概是见你长得顺眼,说话又好听,态度还够诚恳,就顺手帮忙治了。” “毕竟那赵兄弟肯为了你,把性命豁出去,这谁看了不都觉得吓的慌,哪敢不帮。再说他们医士都这样,有脾气的很。是关逸不懂事,不晓得这医士看病啊,也要讲究缘分的,缘分到了,路边的一直蚂蚁都想捏起来关心关心,缘分不到,那就是死在他眼前,也是不管不顾的。” 酒兴言终于能正眼瞧一回梁彦好了,也笑着附和,“没错。我从前在宫里出诊的时候,再金贵的病患,比如那皇亲国戚,看一回也不过大几千。可颜庄主这病,听起来便是完全不用我出手的轻症,结果一给就是三万钱。太浮夸了,没准是个害人的坑,我们目的不在此,不必走这一遭。” “先生说的在理,是姎无知了。”章絮红着脸、白着脸听,跟着下了车。 实际上这就是个无关痛痒的小插曲,除了章絮没人放在心上。有时候不知道是孕期太敏感,还是因为她本就是个肯把别人放在心上的。 —— 他们要在陈仓停几天,这是计划内的安排。夫妻俩得换了那身被树枝烂叶刮破的衣裳再去田庄买粮备粮。剑客得去寻几匹能拉得动、跑得快的马。公子哥想带着呼衍容吉去见世面,给她看看汉人平日里都是怎么过日子的。 所以第二日一早,他们就起了。赵野把章絮喊醒时,没惊动尚在熟睡的其他四人,问店家租了头驴便带着章絮出门了。 “娘子你会骑驴么?会的话我抱你上去。”驴比牛还有马看起来都小上一轮,走得也慢、也稳。赵野伸手拍了拍驴背,要它站稳了,而后走回来抱她。 章絮没骑过驴,有些紧张,站在原地张开了手等着他蹲下身把自己抱起来。等男人抱紧了她的大腿,让她双脚腾空后,她便抿着唇屏气,生怕自己溜了、滑了,摔地上。 驴这畜生,温顺得多,不吵不闹不乱折腾。等章絮坐稳了,坐定了,觉着身下那畜生不乱动了,才敢一点点松开抓在赵野脖后的手。 “别怕,我跟着你。”赵野护着她的腰,不给她掉落的机会。 他们和我们想的不同。尽管路上能帮梁彦好干事儿缓解些压力,但他们也不会主动用那位公子哥儿的钱和物。能找来驴就不用人家的马;能买的上冬衣,就要把人家的狐狸皮擦干净还回去;若是六个人一起吃饭,章絮肯定会从自己口袋里拿三分之一出来,否则就是坐在饭桌上也绝不动筷子。 章絮是这样想的,赵野也是这样想的,两人一条心。 “我想给酒大夫买几坛子酒来。他们外面买的那种没有人家自家酿出来的味道醇,也不一定好,谁知道外面卖的掺了什么。”女人一只手扶着驴背,一只手放在赵野的肩头,一句一句地慢慢同男人讲。 “想买什么就买,钱不够我们再想办法去赚。”男人见她坐稳了身子,便伸手拍了拍驴屁-股,这么两人一驴,一步一步往附近的田庄去。 距离陈仓最近的这个田庄正是这位颜庄主的,他们离得老远就能看到庄子入口处用隶书写的“颜”字。但章絮没能立刻想到生病的那个人,因为当时的田庄都是家族产业,上头一家一家都连着姻亲。 平日庄子鲜有外人来。寻常有钱人不爱走这么一段路,都直接在县内的铺子里买齐,县里的虽然贵价但质量绝对是最优的,而身上没钱的呢,根本走不出这个庄子。 所以他们才到门口,就有守门的上来问,“你们从哪儿来?来庄里做什么?” 他们看起来确实太普通了,都是粗布麻衣,衣领衣袖到处是破口,多像从外地逃来的难民。 “我们来采买东西。”赵野将自己的符牌递过去,以证明自己不是毫无来历的无业游民。 庄里的东西比庄外的便宜,这是公开的秘密,庄主为了笼络人心,在庄子里定下的规矩,好方便庄子里的贫农可以稍微轻松地生活下去。但这价钱一便宜,自然就有人想做那倒买倒卖的生意,所以颜庄主在庄子门口竖了个木牌,规定带出庄子的东西一人一回不能超过二十斤,否则上交五分之一的罚金。 于是章絮将那木牌上的字看明白后,又问来人,“倘若我想买上百斤的粮食该问谁买?” 看门的答,“今年这天时而冷时而热的,地里收成不乐观。庄主如今病了,权利都下放给了二公子,二公子刚管事没几天,条件严苛得很,得递了帖子跟他说才行,不然就得去买县里的粮食。” 章絮想了想,再问,“那这二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平日里为人如何,我们只是路过此处,不过久逗留,买了粮食便走。” 看门的哪里知道那么多,想起来先叹了口气,然后上下打量了他们几眼,说,“他最会狗眼看人低了。我听我们庄里的说,从前有门客想要拜访他,便在门外递了帖子耐心地等。 可他呢,开口只问‘来人穿的什么衣裳?来人戴的什么帽子?来人有车有马耶?’若是脚踩黄土背看天的,他是一眼不带看的。” 章絮听了这话,倒是立刻想起客栈里正呼呼大睡的梁彦好,觉着这事儿听起来不算太难,便开口答谢道,“等我们回去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再来。” 过了庄门,便是庄园了。 章絮以前年纪小还没嫁人的时候,在这种地方待了有两年。那时候整日织布绣花,脖子僵手疼眼睛酸的,恨死了,巴不得早些离开才是,可如今再看到,看见那些笑着、手挽手一起上工的女孩儿们,又觉得这里无比亲切了。 可以大致介绍下庄子里的模样。一个还算像样的田庄是农田、鱼塘、牧场、织染坊、矿场、沙场、石场样样都有的,往外的都干净,越往里越是尘土飞扬的。 集市一般设在农林与矿石之间的空地上,也在田庄的正中间,离庄里百姓的生活区也最近。他们并不是要日日上工的,有时候采用的轮休制,家里总要有人顾家。 章絮坐在驴背上,跟着赵野的脚步沿着摊子一个一个看去。 为首的卖菜卖饼卖米浆,她看见了觉得肚子有些饿,便拍了拍赵野的肩膀要他去端两碗米浆来。她想了很久了。煸炒过的米再用水煮过,滤出来的褐色米浆总带着驱赶不尽的焦香味,能暂时顶住腹中的饥饿,还能满足得了嘴巴。 赵野基本没有在集市里逛过的经验,女人说什么好,便是什么好,于是松了手,领了二十钱往摊子边上走,心里想着,不过店家打两碗水的功夫,不会出岔子。 可谁料到,正是他站在铺子前跟店家买米浆的功夫,不知道是哪里闯出来一个小娃娃,非要往章絮那里撞。 章絮根本没注意到,她嘴馋着,心里也馋,正琢磨今日买多少物件能不超了二十斤的范畴,所以根本没注意到有人走近了。结果身下那驴,被人用手中的小刀刺了下后腿,受到了惊吓,便带着章絮往前一路狂奔,不知道要往哪处跑。 第48章 疯驴欺软怕硬是吧,给你一大逼兜 “啊——”女人忽然轻叫一声,身子被这一番动作带得控制不住要往后仰,若不是她及时地用指尖掐住了驴子的肉,真能给这驴颠下来。 “夫君!快来帮帮我。”她喊赵野,想他把这受了惊的驴给稳下来,可她不敢回头,只能半倒在驴子的背上,往前趴,同时眼疾手乱地揪住了那驴子的长耳朵,像是要与它共存亡似的,也跟着驴子往前去。 她没法控制驴,驴脖子上绑着的那根绳儿,早在方才一片混乱中给它自个儿甩地上去了。这会儿畜生大腿上破了口,脑袋上还被人揪着疼,完全没了理智,只知道痛苦地“啊呃——啊呃——”晃着脑袋乱叫,边乱跑乱踢,往后尥蹶子。 这一跑一跳的,动作幅度可大了,和骑野马没多大差别,把章絮的脸都吓白,顿时间手心背心冒冷汗。 赵野听见驴叫才反应过来身后发生了什么,神色一凛,也不记得买米浆了,也不管丢在摊子上的那几十钱,把手里的钱袋子往怀里一塞,扭头看了眼站在身后指着那疯驴哈哈大笑的熊孩子,气绝,赶快拔开腿就跟着往前追。 驴子受惊吓的时候,奔逃方向是飘忽不定的,往前先看见了屠户手里的刀,对方正往砧板上的猪头砍下去,吓到了,大叫一声“啊呃——”,接着扭头往另一边跑。屠户对面是卖刀的,刀刀闪耀着银光,而那打铁汉,正挥舞着手中的铁锤,一锤一锤往另一块尚未成型的生铁上敲打,“梆梆梆——”几声又把它吓到。 再前面摆摊子的呢,看见这疯驴乱撞,没心思管坐在上面的人如何,一心只顾自己的摊子,可不能被这蠢驴撞坏了,便纷纷从摊子后面找出笤帚和木棍,准备驱赶它,逼退它,要它往其他地方去。 这下可好,驴子看见几十个要朝它打下来的工具,再也冷静不下来了,带着章絮便跟发了失心疯一样,要往草垛、土墙上撞。 若是没有身子,章絮一咬牙闭上眼睛,想着就是折了腿,也不管不顾跳下来了。可肚子里还有孩子呢,根本不敢这样想。她如今太脆弱了,太脆弱,怀上孩子还没出头三月,胎是说掉就能掉的,她不敢赌。 “呜呜……”便怕得止不住要哭,伏在驴背上绝望地等人来救。 赵野心知要把这驴安稳下来的难处。它不像马,把耳朵一堵、眼睛一蒙,再往脖子上套个绳索强拽停便成了的。只能耐着心等它自个儿慢慢冷静。 这可等不起,再等要把章絮吓坏。 赵野望见章絮不住地颤抖的肩膀,心里更急了,把这熊孩子恨得牙痒痒,想着等这事儿摆平了绝对要把那家伙抓起来打一顿。 “娘子,你别抓驴抓得太紧,稍微松松手,我找准机会就把你救下来。”他跟在一人一驴后面,尽可能冷静地跟她讲。 “不行……呜呜……”女人才松了几根手指就感觉身下的驴要把自己甩出去,僵着脖子摇头拒绝,断断续续地呜咽,“它发脾气了……准得把我摔下去。” 可他不能站在一边傻乎乎地等,情况只会越来越糟糕,集市里太多能激怒它的东西了,嘈杂的人声、危险的器具、还有蓄意凑上来的坏小孩儿。 赵野又往前走了几步,忽然看见路的右前有一个刚码好的草垛,便再次同她说,“听我的!把手松开,松了我就能救你下来。” 她得听话。这会儿周围在看的几十人,没有一个肯上来帮忙的,只能听赵野。所以她回头看了眼男人,闭上眼,抿干净眼泪,撤了把驴耳朵抓变形的两只手。 就是这时候! 赵野用力一蹬,往前飞扑,从驴背上一跃而过,伸手顺势把趴在驴背上的章絮抱在怀里,带下来。两人在空中掉转了个个儿,往草垛上摔去。 真落地时赵野在下、章絮在上,没叫她直落落地磕碰在地。 她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发展成现在这样了。整个人都是懵的,也不知道是谁刺激了那驴子,也不知道驴子好好的怎么就疯了。只吓得控制不住地掉眼泪。 “还行么?”赵野不敢动她。 还行。她抿出一颗泪轻轻地点了点头,挣扎地从他身上坐起来,半撑在地,有些不确定地揉了揉自己的肚子,小声说,“好几天没疼了,这会儿又有些隐隐作痛。夫君,我们买完东西早点回去吧。” “……好。”赵野抱了抱她,又在她脸颊上吻了吻,安慰道,“先找个地方坐一坐,喝点东西。不是想喝米浆么?我再去给你买一碗来。”男人有模有样地哄她。 章絮都顾不上在这么多人面前亲亲我我的丢脸皮了,心里只想,除了赵野还有谁关心她的死活,边平复心情,边问刚才的情况,“发生了什么?驴子怎么突然发疯?” 说到这里,说到这里赵野就没好脾气了,抬头看着那个站在路中间当霸王的小孩儿,气道,“他故意用刀伤驴。” “呼——”赵野喘了一口气,见那小娃娃还在笑,跟看笑话似的,忍不过,张口强调,“你在这里等我,我非要教训他不可!” 说到这里。 卖米浆的大娘凑过来了,先是问了问两人的状况,感叹幸好没出什么大事,而后把手里的几十钱还回来,建议道,“去我那儿坐坐吧,我送夫人一碗米浆。那小孩儿不好惹,没出事就忍忍罢,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别给日后添麻烦。” 大娘说得诚恳,可章絮也气得难受。见那小孩儿笑自己摔得四脚朝天,那是弯着腰、仰着脑袋哈哈大笑,她觉得没面子极了。 “……他是何人?你们为何都不敢招惹他。”女人边说边掉眼泪,还算理智地拉住了赵野的胳膊,不让他太过冲动。 想来田庄里常发生这样的事情。 有钱有地的就爱欺负没钱没地的,把人不当人看。 “那是庄主二公子家的少爷。之前听说庄主过不了两天就要病死了,这大庄子以后是这二公子当家。也不知道小公子从哪里听来的,趁着他爹爱玩,往县里去了,个把月不在家,便占山当大王,成日拿着个鞭子在庄子里巡来巡去。我猜啊,今日是看你们面生,所以拿你们开涮。” 又是家中富贵的,章絮想起脾气怪的梁彦好,不敢惹,只得忍下了,扶着赵野的胳膊从地上站起来,体面地拍拍身上的泥,开口同他说,“你先去把驴找回来吧,回去了还得还人家。剩下的动作等那小公子走了我们再买便是。” 赵野是哼了好几声,跟牛似的,两只眼睛恨不得长那小孩儿身上。要不是她的身子要紧,身边离不开人,他今日非得……男人一连吐了好几口恶气才硬是把这口气憋回肚子里,闷闷地开口同大娘说,“还得麻烦你帮我照看下娘子,我去去就来。” 我记得在哪里看到过一句话,说这穷人啊,就是富人的玩具。年纪大的富人只愿意玩穷人的尊严,而这年纪小的,就喜欢有一下没一下的抽穷人面子。 那小孩儿见娇娘边上凶神恶煞的走了,没什么可怕的,便笑嘻嘻地凑上来,要同她套近乎,“姐姐,你是从哪里来的?长得真好看。我爹你知道么,他是这里的主人,他最喜欢好看的女人了。他若是见到你的样貌,肯定也会喜欢你的,不然你今日就跟我回家吧,我想你给我当娘亲。” 章絮听了这样暧昧的话,想也不想就顿住脚,回身往人群里钻。 没有血亲关系的男女,就算嘴上说的母子,实际上也与男女关系无差。他都十几岁了,什么都懂,值的正是那意思。不能应,权当一个字都没听见。 可这小的不依不饶,跑几步走上来牵住了她的手,霸道着说,“我刚才都把你吓哭了,你该怕我,得老实地听我的话,不然我还能把你继续弄哭。到时候可没现在这样好受了!” 这话真奇了。章絮从小到大见过的小孩就没一个跟颜升这样厚颜无耻的,说话做事活像个流氓。 “请你放手,我不认识你!”章絮想要把手挣脱出来,哪知道这小孩儿的力气大得离奇,把她的小臂抓红了也不肯松半分。 “你跟我回家我就松手,我喜欢你,我想你陪我一起玩。”颜升往前跑了两步,张开双手拦在章絮身前,十分不讲道理地把她堵在路中间,玩笑着说,“你肯定是来找我爹租田的吧。你要是给我当娘,这庄子里的田就能分你几亩,不要你和她们一样,整日寄人篱下当蛀虫。” 她听这话,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不接话,只在心里恳求,这不过是他的一时兴起,等他见自己不理会,便会识趣地换个人找乐子去。 可那小孩儿,无聊得很,觉得这样逗她很好玩,便不要脸地扑上来,伸手抱住了章絮的腰,将圆嘟嘟的小脸贴上来,贴上她纤弱的后腰,开口喊,“娘,以后你就是我娘了。” “……”赵野实在忍不下去,看见这一幕,情不自禁对天翻了个白眼。 还好他力气大,走得快。那发狂的驴子根本拽不动他,反被他活生生拖了回来。 他没耐心等章絮说客客气气的话呢,张嘴就把那小孩儿的屁话接下去,“如此正好!我们就是要找你爹,既然你愿意帮这个忙,那就带路吧。” 然后从绳匠的摊子上拿了一捆麻绳,三步并作两步,直接绕到章絮身后,把抓住了他后脖处的衣领,直接将这小子拎起来,拎得他哇哇乱叫,接着再三下五除二地把他从头到脚捆起来。 那颜升从小没娘管教,在庄园里横行霸道惯了,头一回给人五花大绑,气得那是一个大喊大叫,两条腿还不讲道理地往外乱蹬,好几回差点踢到她。 赵野从没见过这样的小孩儿,管他什么来头,什么来头都比不过梁彦好,他既然不怕那怂蛋,便也没道理怕这个没规矩的破小孩。气得那是扒了他的裤子当街就要上手打。 颜升感觉下-体一凉,心知这是撞上硬骨头了,二话不说就开始哭,大哭,嚎啕大哭,“哇啊啊啊啊,快来人啊,有人打我!” 赵野还真不信这个邪,抬眼看了周遭这群人一圈,一字一句说道,“你们既知道这家伙不好惹,就干脆当什么都没看到,日后要算账全算我赵野头上。” 说完,伸手把这破小孩丢到那头疯驴背上,指着他开口威胁,“你要是再敢跟我娘子说一句不该说的话。方才我娘子经历了什么,我绝对要你一模一样的还给我。” 颜升趴在驴背上,光着腚,那是脸丢光了。想动,发现身下的疯驴还在一顶一顶的乱蛄蛹,要甩开他,没出半盏茶的功夫便吓得直接尿了裤子。 “不许……”小娃娃霎时就掉了泪珠下来,偏过脑袋来瞪他,小声地强调,“你不许笑话我。” 第49章 貌美女人的美才不是祸事的原罪…… 章絮是个弱女子,从小到大都习惯了忍。就像酒兴言同她说的,太郁了,一摸这脉就知道,丫头你郁闷了很久,眼下养身子,最要紧的,就是要学会开心。但像她这种,在外人面前只知道吃亏的人,是没法像赵野这样有气就出的。 所以这一刻,她眼见着有人替自己出气,心里不知道有多快活。 “娘子。”他收拾完那小孩儿回头看她,看她两只手别扭地落在一块儿,孤零零的站在原地,又哭又笑。 “做得好。” 她不再像上一回那般,着急着上赶着给人道歉,而是解脱了,好似从这一刻起平民、贫民这一类卑微的身份都与她无关了,便轻笑着再次出声,认可他的行为: “做得好。做得对。夫君你就是我心里……最厉害的。” 不知道为什么,说完这话,章絮的情绪便不受控制地再次涌上来,还来不及同赵野说更多的话,那两只盯着颜升的眼睛便不住地朦胧起来。 她突然想起几年前在虢县北面那个自己曾经上工过的农庄里的事情。那时也有一个跟颜升差不了多少,一样,一样讨人厌的家伙,总是跟在自己身后。偏偏那时候,自己的年龄小,才十二三,没人家高没人家大,对方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没人管得了。她起初还侥幸地以为,父亲在庄里管事,就可以帮她说两句。可谁知道父亲听了,将她大骂一顿,再要她忍让。 “人家的手难道会无缘无故地贴上来么?你就不该看他。再说一个庄园里跟你一块儿上工的有这么多女人,他为什么偏偏盯上了你,你该好好反省反省……” 有什么好反省的。有什么能反省的。这张脸就长成这样了,哪怕用手把它蒙上,该来的最后都会来。 “呜呜……”掩饰不了的哭声从她的细弱的嗓子里冒出来,一点一滴,像山间的清泉,稠密地掉在不染尘泥的土地上。 也许不是十七岁的章絮在哭,毕竟十七岁的章絮已经找到了能替自己声张正义的人。 “娘子。”赵野拽着一人一驴往她这边走来,根本顾不上四周吵吵闹闹、把他们围住的陌生乡民,低头把破落袖子转了一边,伸手递给她,安慰道,“不如用我的袖子擦眼泪罢,等会儿风干也凉不到你。” 你看,就是软弱他也不会嘲笑你。 “……还在外面呢。”章絮哭了一半停下来吸吸鼻涕,也是有意和他保持了一段距离,不叫自己看起来一点儿用也没有。 赵野偏偏头,左右看了眼那些看戏的,满不在乎地说,“若是这种时候都派不上用场,你嫁给我岂不是白嫁了。” “……没有。”她埋着头莫名地开口反驳,“不许你说那个字……呜嗯……我才没有白嫁。” 不喜欢自己的人是看不到自己闪光点的,她会用尽全力往自己身上糊泥巴。章絮就不喜欢她的过去,不喜欢那个胆小、拘谨、懂事、听话、乖顺,走到哪里都因为生得美而被人一眼从人群中找出来的,任人摆布的自己。 也就赵野 打心底喜欢。 “你要是还生气,我就去给你找根藤条来,你自己上手打两下。等会儿听这家伙大哭两声,这肚子里的气指定能消。”赵野把她挡着脸的手拿开,别扭地翻开自己的袖子给她擦眼泪,有模有样地说,把她逗笑了。 “好粗鲁。”女人微微仰起头看他,终于止住了心底的委屈,笑着评价道,“但我喜欢。有时候真觉得你们男人直接,喜欢了便不管不顾要来,不喜欢了上手揍几拳。” 赵野见她能笑了,心里紧绷着的弦也跟着松下来,问她,“还想吃什么?我去买,路上没多少好东西,这会儿遇上了,想吃的都过过嘴。” 章絮的视线绕过他,问,“那小公子怎么处置?打一顿放回去。”这回女人不想帮他拿主意了,她反倒觉得赵野做的更对。 男人回头瞧了瞧那尿裤子的小家伙,不满道,“还好这不是我儿子,要他是我儿子,看我怎么给他打得屁股开花。”说完又拽了拽抓在手里的绳子,琢磨道,“咱们不是要问他爹买粮么?我看这投名状就让这小子来写,省得低声下气地求人。” 说罢,赵野又没好气地吐槽,“我说你们山下人的规矩真是又多又烦躁,明明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买卖,非得三请四催的,求着别人卖。好没道理!” 一谈规矩,他就有一肚子牢骚。 这回章絮不再巴巴地给他讲左一条、右一条的律例了,反倒努力踮起脚在他锁骨窝里用嘴唇轻碰了下,接着笑嘻嘻地说道,“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就算天塌下来了,咱们也还有梁公子在,他的身份跟这些人摆一块儿那是绰绰有余的。届时谁喊谁爹还不一定呢。” 赵野正打算回答,结果章絮这一吻给他脑子亲昏了,大脑突然一片空白,不记得方才要同她说什么。 “……不是。”他发神经地突然笑了,低头去看自己的胸口,用手摸。那处自然是什么都没留下,很轻很淡的一个吻,只有清浅的鼻息尚能忆起,这么单纯,可他就是没来由的情动了,心猿意马。 她很含蓄。他不知道女人是不是都这样,除了那回在山洞里,就没见过她主动的样子。哪怕成婚这么多日,两人的感情也愈来愈好,可她仍然不会在别人面前主动亲近他,最多遇到困难的时候,主动抓他的手,告诉赵野,她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她含蓄到,赵野默认了,只要出门,他们之间就会有一道无形的界限,要装不熟给别人看。 所以方才哭成那样,他也没敢上前抱她,乖乖地等她情绪好起来。 “……不是。”赵野又用手用力地搓了搓自己的锁骨窝,不敢相信地低头看。 这跟当着别人面主动脱衣跟他上床有何分别。他一想,他又想到自章絮有孕后,两个人已经二十多日没亲热了。放以前他根本不敢想。娶了媳妇还能过得这样素,能睁着眼睛陪着章絮合衣而眠。 “……不是。”他抬眼,往章絮那儿看去,忍不住就往肚子里咽了口水。 “娘子。”男人恋恋不舍地跟上去,完全不管身后被他扯得七荤八素、头晕目眩的颜升,身子一矮就往女人的耳边坠去,“娘子……我求你了,再来一回。” 酒兴言下了死命令,没有他准许之前,不能跟章絮同房。可他就是个主动了就没法儿收手的主儿。所以眼下没了理智,死皮赖脸,厚颜无耻,盘算着趁她心情好的时候多要些。 这话几乎是咬着她的耳朵说的,用的口吻也是那种时候才用的,所以他话还没说完,章絮的脸就红了,从脸颊红到耳根子,“……有人看着。你再等等,回去了给你。” 自家男人是什么样的,她哪里不清楚。偏偏这家伙耳力还好,隔壁那对晚上做什么都听得一清二楚,有时候他受不了了翻身抱上来,能把她吓得不行。 “……等不了。”他说这话的时候要多委屈有多委屈,两只眼睛巴巴地看着她,活像没人要的野狗。 章絮往边上退了退,左右看了眼周围旁观的,看见他们已经散开,回到了原先的位置上,继续打点自个儿的摊子。安了心,领着他走到一处拐角,也可以说是偏僻些的角落,伸出双手扶在了他的肩膀上,轻声道,“你来吧,我够不到。” 不然方才不会想亲他的脸,结果就只碰到了他的锁骨。 这可要他开心坏了。那真是,疯了,还管什么疯驴、破小孩儿。他甩开那烦人的绳子伸手就去揽她的腰。什么破烦人的小孩儿,亲亲娘子就是他一个人的,也只有他一个人可以抱。雄性的那点子占有欲在这一刻达到极致。 还好他够高大,能把章絮完全拢在身前,不叫她那点薄薄的脸皮给人瞧去。 要亲近,就得是嘴皮对嘴皮。 赵野稍稍用力,便把章絮轻松托了起来 稳重地托在半空中,好让她不用那样辛苦地仰头看着自己。 要亲近,好不容易找到一处谁也不认识的地方。 然后鼻头没道理地碰在一起。有人忍不住笑,有人把喜欢的吃到变形,有人张了嘴,玩了玩脏东西,说好听的,唇齿相依,至于难听的。嘘。 “……” 白日在闹市宣淫自然不是章絮的本意,可她望见了赵野明亮的眼睛。他的眼睛和其他男人的都不同,没有努力掩饰也会流露出来的淫邪。他的眼睛属于野兽,和天地一样纯粹的,不染纤尘。 以前的章絮会觉得,女人的美就是一切祸事的原罪。喜欢貌美的男人定是这世上最肤浅、最浅薄的、最不可信。 如今又在想,还好自己生得貌美,能在拒绝的话想要说出口之前,一眼勾中他的心魂。 —— 说回那小破孩怎么处置。这是赵野满意了后才想起来的事儿。 他问章絮,“这裤子是脱了还是给他穿回去,从这儿走回客栈,一路上乌泱泱的可全都是人。” 章絮看见那不懂事的,嘴里还将赵野骂得猪狗不如的小畜生,狠了心,决心教训那些不把女人当人看的家伙,点了头确定道,“他这样小就能做出如此坏的事情,等以后大了准要出去祸害人。夫君,咱们要打,就得打服,打到他日后再也不敢为止。” 第50章 教养(梁容)梁彦好是洛阳最有教养的…… 梁彦好的教养算洛阳城里数一数二的。除了读不来书、学不来骑射,浑身上下找不出任何一个能让他看起来稍微有点用的长处外,我可以不夸张地说,他就是大司徒府十几位公子里品行最高尚的那位。 很多人会觉得他的出场看起来有些霸道、蛮不讲理,但实际上那只是还没出过远门的小孩儿想要给自己挣一份面子的手段罢了。等混熟了就知道,这小孩儿哪怕行事作风有时候看起来蛮幼稚,但他肯定是一众小孩儿里最讨人喜欢的。 呼衍容吉就很喜欢他,绝对不是阿姐对阿弟的那种。她已经二十七了,知道喜欢一个男人是什么感觉。好像草原上像他这样的男人都没办法活下来,长不到车轮高,便会被阿爹用鞭子抽死,被部族里的其他兄弟打死,最终没道理地变成像赵野那样粗鲁、壮硕的男人。所以她有时候会想,东方的大汉果然富庶,能有这个闲钱教养出如此温良恭顺的男人来。 “梁彦好。”她看了看男人无忧无虑的睡颜,没忍住低头在他脸上贴了贴,轻声地笑了笑,要哄他起床。 我觉得这是他们两个人出身贵族独有的骄傲。呼衍容吉不会去学汉话,就像梁彦好不肯再说第二句胡语那般,两个人都默契、固执且顽劣地守护着母族的尊严。 既然没办法一字一句地清楚说明白,他们便培养出了独属于他们的 “语言”。只有他们能“说”出来的,也只能被他们理解。 “困,头还晕着。”梁彦好是醒着的,但没法睁开眼。这几日酒兴言专门给他找了些药来补身子,说是乖乖吃了就可以变得更强。他偏偏不长心眼,信了。妈的,这他妈哪里是虎狼之药,一吃就给他干倒了,这会儿日上三竿都醒不过来,哪里还有心思想那方面的事情。 所以他难受地皱了眉头,紧闭双眼,毫无道理地把脑袋埋进女人的怀里,然后撒娇,轻柔地拉起呼衍容吉的手,让手心平贴在自己的脑袋上,接着伸出食指在她的手背上点了点,用了些力气,告诉她身体不适。 呼衍容吉得了命令,不许陪着他成日在床上厮混,便继续开口喊他,“梁彦好。”然后反抓过他的手,带着往窗外伸去。 也不知道究竟是是谁抓住了谁。呼衍容吉的左手握住了他的大拇指。梁彦好的右手手掌把她拢进了手心。古怪的缠绵,缱绻的不会被说出来的爱意。 正巧给他摸到了风。今日是个好天气。梁彦好半眯着睁开了眼,先是看了眼外面的天空,又转回来瞧她,问,“想出去?” 呼衍容吉闻言,笑而不语,顽皮地用藏进他手心的几个指头抠了抠他的掌心。 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从刚见面时那阶级分明的模样忽然变成如今这般的。毕竟在他们原先的教养里,没一点可能,被允许不顾后果地谈论真心。 梁彦好也很喜欢呼衍容吉,尽管他根本不承认。他总要嘴硬地在外人面前否认这件事。但他还是很喜欢呼衍容吉。 很痒。他被挠得忍不住想笑。很痒。从醒来开始就能调动他的情绪。 “那就出去瞧瞧,草原上可见不到这样的风景。”梁彦好总要这样自言自语,说许许多多她听不懂的东西。 但想出门没有这样简单的,戒色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成。男人拉回她的手,毫不犹豫地关上了窗门,然后半起身,带起盖在两人身上的寝被,要她春光乍现。他们有时候坦诚得过了头,被子下面什么都不会留。做不了也要抱在一起亲两下,有时候是嘴唇,有时候是脸颊,有时候是胸口,有时候也会惹人脸红地钻进被子里。 所以说梁彦好很有教养。不需要真的做什么也能把她哄得喜笑颜开。 “梁彦好!”女人不知不觉把他的名字念上千百回,直到赤裸的两具身体也跟那交握在一起的双手那般,暧昧地贴合在一起。 等章絮回来看见被糟蹋得一塌糊涂的床榻时,肯定又要说他一顿。但他不在乎。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好容易从她身上下来,他便乖顺地去地上捡两人脱下来的衣衫。呼衍容吉不知道,他从来不做这种事,向来都是在陪房那里睡过了,到点就走的。如今捡的次数多了,太娴熟,都能认出来西域女人是怎么穿衣裳的,还得在肩头披一块几近垂地的长布。 “ХуянРунжи。”他把腰带系紧,开口唤她,“走吧,带你见见世面。” ── 酒兴言看这四个小的,就跟看自己的孩子差不多。不过他的已经病死了的那些儿子女儿们,就从来没像这几个一样,那么自然地亲近过他。 正如眼下,梁彦好与呼衍容吉双双下楼,看见独坐大堂一边的酒兴言,开口就问,“怎么今儿个不喝酒了?是不是店里的不对胃口,在这里等着,我们等会儿去街上给你买些好的来。” 医者难得清醒,有些生疏地摇着头说,“阿絮他们一早就去给我买了。你们真是,要那么多做什么,我一个人根本喝不了。” 梁彦好听见另外两个人的消息,好奇地在大堂内站定,左右打探了几眼,果然没找到那两个小夫妻的身影,忍不住嘟囔,“他们怎么这么勤劳,反正还要再玩几天的,什么时候去都一样。” 说完又道,“谁说买回来只给你一个人喝了,我们几个不也得碰两杯。说起来明日就是重阳,你们这些个不注重日子的,到头来还得我去坊市里打菊花酒。” “她能喝么?有孕之人忌不忌口。”梁彦好完全不懂这些,方才路上还想着明日六个人凑一块儿,找个空当的地方比比六博、投壶,喝酒吃肉,炖上染锅(一人一食小火锅)。 酒兴言一听,就觉得这些个小的,是真能折腾,浑身的牛劲不是拿来跟女娃娃睡觉了,就是用来跟人赌斗了。一刻不得消停。“喝不得,哎呀喝不得,那丫头成日给你忙前忙后的,也不知道多让人家休息休息。倒是你,没心没肺,成日睡到午时……午后!” 是他想睡么。梁彦好可不认账,张口就要说,“你这个老头,心黑得很,特意给我开的都是什么补药,身子不见有增益,倒是脑子成日发昏。” 酒兴言听了,看看他一脸的不满,又去看跟在他身后神采奕奕的呼衍容吉,满意地嘿嘿笑了几声,颇感自豪地捋了捋下颌处发白的胡须,坚持道,“等那些亏损都补上去了,可有你能造的时候。我说年青人,这心里头想点什么须得有些耐心。” 梁彦好不应也不反驳,问,“关逸呢?他又跑哪里去了,把你一个人落在这里。我说这些人真没良心,您可是我们这里最宝贵的,结果到了新地方,都只顾着玩,一个一个往外跑。” 酒兴言最受不了他贼喊捉贼的模样,嫌弃道,“说的跟你不想跑似的,难不成带着这丫头出门是专门慰问我来了?用得着穿成这样,还戴孔雀羽。走走走,赶快走,别在我面前烦人。” “你懂什么。”年轻男人抬手摸了摸那根倒插在发间的绿色羽毛,炫耀道,“这可是洛阳最时兴的配饰,一根就要两万钱呢。” “快走!”医者抬手指了指门外,毫不留情。 “我实在舍不得您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这里。”他腆着脸耍嘴皮子。 “走!”酒兴言作势要从脚下把靴子拔下来扔他。这家伙不知道给谁惯的,什么毛病,别说赵野想打他,要不是这幅身子过了古稀,医者也想揍他一顿。 —— 呼衍容吉明知道那些人会奚落他,也总是亲眼看着那些人将梁彦好的某种行径恨得牙痒痒,想骂他或者揍他。但她每每看见梁彦好无所谓地转过头来看自己,露出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情时,都会觉得他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可爱劲。 特别像什么,特别像那种亲眼看见父亲母亲起了争执,但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现,再没脸没皮地跳出来扮鬼脸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的那种,格外懂事的孩子。 “不是想要出门转转么?怎么不走了。” 梁彦好总在笑,他的心情就没差过,什么事物都能要他开心。迎面吹来的一阵风,偶尔飘落的半片残叶,过往行人的几句俚语。 于是她也跟着笑,学着跟他一样不去在乎其他人投来的并不和善的目光,自由自在地,没心没肺地笑。 可你要说,她对梁彦好不好奇么?她当然是好奇的。有时候看到他那样依恋地望着路过的每一间茅屋、每一餐也许再也吃不上的膳食、箱子里装着的不知道多么珍贵的奇珍异宝,就会想,就会忍不住想,像他这样懂事的孩子是怎么想到要离开家的呢。连她被那样追杀,三番五次死里逃生都没想过离开,而梁彦好这种有教养,养尊处优,在糖罐里长大的小孩儿,是怎么想到要离开家的呢。 梁彦好啊,你最爱的大汉就在你的身后,怎么不想着多看它一眼呢。 “梁彦好。ХэрэвабуужθгθийгYсэгYйбайгаабол зYгээрлудааналаарай。“(要是不舍的话,就走得再慢些吧。)女声如涓涓细流。 他听不懂,笑着摇头同她说,“我没办法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也学着男人那副不管不顾的样子自言自语,“БичамайгоологYй。”(我不会笑话你。)【你现在阅读的是 】 50-60 第51章 花楼(梁容)打脸谁不会啊,他梁彦好…… 还是听不懂。他非但听不懂,甚至没想过要找赵野来转述一遍。在他眼里,有些事情朦朦胧胧的就很好,特别是和女人相关的,不需要弄得太明白。 所以他舒展了眉宇,将她那张因为说胡语、嘴型变得有些陌生的唇仔细打量了几眼后,便不犹豫地把注意力放去其他事情上,颇感欣喜与欣慰地说,“这可是你第一次主动同我说胡语。” 他会记得呼衍容吉和赵野在一块儿时,他们常要说的,他听不懂的窃窃私语,要把自己排除在外。可是现在呢,她居然想和自己说胡语了。有被哄到,有觉得自己在她眼里变得更重要了,所以傻笑。 “今日是中平六年九月初八,时辰是午时三刻。”梁彦好说的时候看了眼湛蓝的天空,确定道,“我可不能忘。” 算了。女人看他满不在乎的模样,由他去了,不清不楚地随便笑了两声,彻底放弃和他沟通。 这样就很好。 没有被人曲解的言语,没有说不明白从而萌生误会的言辞,只有两双能看透人世的眼睛,在寂寞宁静处交汇。 【我听不懂你,但能看懂你。】 “啊。”她如无意外地再次做回那哑姑娘,装聋作哑地点头,而后伸出手不紧不慢跟上男人的步伐,与他手拉着手漫步在陈仓的坊市里。 —— 要说游玩跟着谁最舒服,那必然是跟着最会玩的那个。这偌大的陈仓,光是坊市就有大的东西南北四个,八个另增东北东南、西北西南四个角的小市。像是有人去了一趟洛阳、把洛阳城的样貌按照差不多的比例重新建出来似的,梁彦好钻进横平竖直的巷落里,便仿佛一夜回到了大司徒府,那模样与神情,要多自在有多自在。 “啊。”呼衍容吉晃了晃他的手,要他走慢点,沿街那么多的铺子,她都没来得及看上两眼。 可他只爽朗地笑,右手捏紧了女人的手,答,“铺子什么时候来看都没差,今日看不如明日看。到时街上还有游街的队伍,热闹非凡。但花楼明日不开。嗯,倒也不是不开,只是哪有人在重阳佳节不想着同亲朋团聚而一心想着上花楼的。我想带你去看看,你们匈奴草原上肯定没有的。” 花楼,顾名思义,就是男人(女人)寻欢作乐的地方。 有时候真不知道该说这梁彦好是风流还是不风流。你说他乖顺吧,唱戏的、听曲的、卖艺的,他倒是一个也不差;你说他浪荡吧,偏偏是上花楼,不想着叫赵野、关逸,反兴致勃勃地把她引来。这同自-杀有什么区别。 陈仓是附近几百里最大的重县,这花楼自然也是非同凡响的,就坐落在陈仓县最宽的那条香室街上,雅名平康院。 呼衍容吉走过最后那个拐口便一眼看见那间用红色绸带额外装饰的高楼。它与别间有天壤之别,是高调而阔气的,光是大门门幅,便有三丈七,设主门一道,偏门两道。 能用上“院”的,在汉时都是一等一的妓院,门口向来不要女人站街揽客,反请能辨人识物的小厮迎客。以上宾走主、中下走偏为原则,宾客进出,井然有序。 她从没见过这样气派的地方。她们草原上都是一个又一个独立扎营的毡帐,部族大小只看毡帐的数目与旁边圈养的马匹与羊、牛群。就是要买东西,也是只在暴风平息的时候往外摆上一些。别提那些铺子上摆着的各色花伞、各色胭脂、各色绸缎,别提映入眼帘的车水马龙,别提站在阶梯上专门出院迎客的,身着华服的鸨母。 “啊。”呼衍容吉停了脚,在离平康院还有二三十步的地方停下,不自信地拉住了男人的手,要他回头,而后指指自己,再指指那门,问自己能不能进去。 “肯定让你进去。”梁彦好把别在腰上的钱袋取下来,拿到她面前晃了晃,得意道,“我有的就是钱。” 这话说的,好阔气,好霸道,霎时就把她逗笑了。呼衍容吉看着他手里忽大忽小、忽轻忽重,什么都能从里面拿出来的百宝囊,爽快地在他脸上亲了下,而后光明正大地拿起他的手,合握在身前。 —— 尽管他们与那些提前打过招呼、乘车驾马而来的宾客不同,看起来普通,与偶尔经过的那些路人没多少差别。 可眼尖的小厮注意到了梁彦好手中拿着的钱囊。那是用蜀锦织成的,上面还装饰以各色宝石,而束口的扎带,由断面的纹路成色可知,为极其珍贵的鹿皮。能用此钱囊者,非富即贵。 “请问公子,两位今日可有邀约?”身着青绿色长袍的小厮走到他们面前,毕恭毕敬地轻声询问,面带笑容,神情和煦。而方才才驾车赶到的颜康(颜升的爹,颜二公子)被这小厮放在一边,冷落了。 梁彦好明人不说暗话,将此前从钱囊中取出的一粒金放进了小厮的手中,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与这位女君想要一同进这平康院看看。你也不用跟他鸨母说了,随便给我们带一处视野还不错、能听曲赏舞的位置便可,若是今日照料好了,等会儿的赏赐不会比这少。” 东汉初,王莽下令禁止市面上流通金,并上缴了大部分。此时能拿到金的,除了边关地区外,就是宫里宫外的王公贵族。 那小厮看到金子,两只眼睛都亮了,不敢怠慢,将那粒金藏进袖中,笑着给他们领路,道,“公子请跟我来。” 当然是正门,梁彦好从不走偏门,大大方方、从从容容,牵着呼衍容吉越过比脚踝还要高的门槛走了进去。 颜康不认得蜀锦,毕竟蜀锦唯有宫中常见,乃御赐之物。他也不识得宝石。梁彦好虽富贵,但不常用人人都能认出来的红蓝宝石,而是浅紫浅绿淡黄。颜康只当那在日光下闪闪发亮的是金石,铁或者铜,以次充好撑面子用的。那就更别提鹿皮了,颜康也许都不知道山中有此野兽,孤陋寡闻。 他只看见这位看起来衣着轻浮的,头上簪了根绿毛的男子领了位顶级美人进去。他一眼就看中了梁彦好的女人。 “他奶奶的,那小厮是不是眼瞎,我这么大辆马车看不见,偏偏去迎那家伙。”颜康靠在车窗上恶声骂道,骂这群人不长眼,不知道他陈仓的小霸王来了。 他身边跟的狗自然也不长眼,听见这话,笑着谄媚附和,“那小厮眼睛往地上瞧的,自然不知道咱们的尊贵。再说那小子,身上的衣服都瞧不出来是个什么做工,色淡且无花色,可穷酸,指不定是来卖人的。我可听说,这鸨母近来买了位顶好看的异域美人,说是从西域来的,能唱胡歌,能跳胡舞。说不定就是刚进去的这位女子。” 颜康自然也是位离不开女色的主儿,家中美人就养了十七八,大大小小,从十四五到三四十,无论是青涩还是成熟的,样样都有一份。这偏偏嘛,偏偏就是没有出身异域的女娘。今日正是奔着这西域美人来的,所以一下就上钩了,邪笑道,“看我今个儿怎么拿下她,指定要与她夜夜笙歌。” 笑。有时候我也会觉得事情很戏剧性。 说回梁彦好他们。其实梁彦好一般不太会见到谁都炫耀自己的财力和势力,比如他上花楼只坐大堂,和那些个没钱的坐一块儿,喝最普通的花酒,点还算美味的菜肴。 今个儿也是。小厮来问是要女倌儿来陪还是男倌儿来陪,他只摆摆手,让人把台上的曲目换了,改成他喜欢的《有所思》与《上邪》。总之不能是太淫-秽的。给女君听不合适。 花楼里雅和俗就在这事儿上体现,有些太低俗的曲目,台上的女娘是要脱衣裳的。毕竟专供女君观看的都在另一处地方。他才不会给呼衍容吉招男妓来,他还没疯。 正是一人一杯酒,吃好酒品好菜的时候,跑堂的忽然给他们上了许多要多贵就 有多贵的花酒,坛口还传来格外清甜的芳香。 那香味太独特了,男人一闻便知,这不是寻常的花酒。 梁彦好看着陆陆续续摆上桌,摆不上都放在脚边的三十坛。心想,这些按理来说是客人点女倌用的,应往台上送,而不是送到他的桌上来。所以他按住了跑堂的手,抬头问,“这是谁送来的?什么意思?” 那跑堂的也就是个传话,面色一赧,有些不得已地回首指了指二楼包厢里坐没坐相、半倚靠在栏杆上欣赏呼衍容吉美貌的颜康,答,“颜二公子送的,说想请桌上姑娘上二楼坐坐。” 听完这话,梁彦好没忍住,失笑,反问,“你们这儿是允许客人作陪的么?” 跑堂的不敢乱说话,毕竟他人微言轻,哪里敢忤逆金主的意思。可花楼里这种事也不少见,没几个人带女人喝花酒,也没几个带着女人来不进包房,而花楼向来用钱说话,不讲其他,二楼的客人比大堂尊贵,于是他腆着脸继续答,“颜二公子想送,小的没办法,至于女公子答不答应,也不是我们当能做主的。不然,就当他给公子送酒了。” 呼衍容吉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但她觉得这酒的味道闻起来很香、很特别,怪讨人喜欢的,便趁二人不注意,抱起来一坛放在面前,揭开盖在坛口的红布,凑近了仔细闻。 又古怪又别扭的香味。 女人实在好奇,又想,这酒是他点的,定不会错,无非是他又没控制住一口气点了太多。帮他多喝两杯。呼衍容吉想,而后端起手边的酒盏往肚子里倒。 这不倒,梁彦好还没那么烦心,左右觉得就是给人轻视了。可这一倒酒,他忽然就急眼了,伸手赶紧把那酒打掉,打翻。 “他……妈的。”说得声音又小又轻又快,没给两个人听见。 男人气得顶了腮,脸一黑,神情看起来像是被赵野连揍三天,一下子要她收回了倒酒的手。这种花酒和他们正在喝的不同,里面要掺东西,能助兴,女人喝了彻底完蛋。 “嗯?”呼衍容吉不解地问,听候发落。 梁彦好坐在原位上,抓着一个空酒杯仔细琢磨,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眼神,顺着跑堂的目光往二楼看去,笑道,“你们这里最便宜的酒是什么,就要那种,送二百坛给二楼的颜公子。” “特别告诉他,女君想看他上台跳脱衣舞,他跳了,我们才上去。” 不就是打脸么,他梁彦好最擅长。 第52章 美酒(梁容)呼衍容吉,只有跟我才能…… 这本就是他们外出遇上的一个小插曲。有时候这种小事反能彰显梁彦好的气量。等他把话说完,等跑堂的把那些乌烟瘴气的花酒拿开,他便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带着呼衍容吉吃酒赏曲。 “刚才打掉你的酒杯是因为那东西不能喝,老酒都和我说过了……我知道的。” 他哪怕说很遗憾的话,也会是面带笑容的,好像在同她说什么好事儿一样,不给她留任何破绽,“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想惹麻烦回去,不然那老头儿又要给我开乱七八糟的药了。” 她听了,她甚至看见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老老实实往桌底下钻,把那个滚落的酒杯找出来,若无其事地放回桌上。而后指了指那个酒,在脖子上横着比划,告诉她喝了会死,这才能弄清方才的误会。 【不能喝还要点?你钱多的么。】 呼衍容吉指了指那酒,又点点他的头,再右手握拳在太阳穴上轻轻敲,问他是不是脑子犯病。 他才不认。用手指蘸了绿酒,在桌上空当处给她画出来了大致的位置,告诉她那些害人的酒是二楼的某个男人给她点的,目的是想问她愿不愿意跟那人睡觉。 看明白这信息的呼衍容吉都有些愣住了,第一是,她没想过有人会这样明目张胆地当着梁彦好的面儿问这件事,第二是,梁彦好居然肯一五一十地告诉给她听。 【你怎么不怕我点头答应了,上楼去跟别的男人睡觉。】 梁彦好是小气的,这还没准备回答呢,就在桌子底下偷偷摸摸地牵住了她的手,不准她生二心。接着在桌上无比直接地画上:【只有我能带你回家。】 【为什么?】 呼衍容吉不明白,她心想,从这里到匈奴,不是非得有钱人才能走的。赵野可以,章絮可以,关逸可以,酒兴言也可以,为什么偏偏就是她不行。自己已经不再是奴隶之身的,项上没有枷锁,脚上没有铁链,行动自如,只要想,就一定可以到达。 所以她困惑地也用食指蘸了那绿酒,颇感好奇地问:【为什么一定是你?】 梁彦好不会写文章,但哄女人自有一套。他在桌上画了两个小点,一个代指自己,一个代指楼上的颜康,同她说:【他那种人,喜欢女人大都买来放进笼子里养着,养着的宠爱,不过几天、几个月、几年,你若是跟他,你就知道欢爱时有多大的权利能呼风唤雨,失宠时就有多大的冷清可把牢底坐穿。这世上的感情就是这样的,来得越浓散得越快,来得清浅,反倒唇齿留香,久久不散,正如你喝进嘴里的这杯美酒。】 【而我呢。】男人信誓旦旦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同她承诺:【我从来没说过,你得跟我一辈子。我就是觉得一个人走这条路,太孤单了,想找一个同伴。你想回家,我绝不拦你,只要你和我说。就是别一声不吭地不辞而别。】 梁彦好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没想起来半个月前,赵野当着自己的面一把把人抢走时内心的慌乱与害怕,只坦诚地把自己的原则与底线告知于她。 呼衍容吉看得半懂,看见他白净的手指在桌子上描来描去,看见他怕自己看不明白,颇有耐心地将一句话反复说上三四遍,看见他怕自己迟迟不应答,干脆霸道地捏住了她的手腕,捏得好紧好紧,这才懂事地点点头,伸手去点代表梁彦好的那个水点。 【我不喜欢同时和很多男人一起睡觉。】她说出来的话有时候听起来会很奇怪,【他们不但不像你们这样互相比较,比出谁是最强的再来和我睡觉,反而变本加厉,合起伙来一同欺负我。】 呼衍容吉这样聪明,亲眼看见那些穿着露骨薄纱的女子倚靠在男人身上,不可能看不出来这奢华的楼宇是做什么用的。妓馆向来是东方独有,她年纪轻的时候听兄长提过,靠近匈奴-大汉交接的有些族人会趁夜过去到能找女人的地方走一趟,说是那里什么样的女人都能寻到,欢乐至极。 以前的她,会觉得这世上竟然有这种地方,真是不可思议。就算是像她这样能骑马、善射箭的草原女子,平日里也是不能给男人多看身上一寸肌肤的。可这里的女人,宽衣解带,无拘无束,甚至能不能寻欢还要买这么多的酒来问,还能来问。 梁彦好也不是笨蛋,事实上他们有意无意跟他说的,他全都知道。别说知道,他们日夜相见,坦诚以待,她身上有什么,梁彦好全都知道。尽管有些东西已经很浅,快看不清了,但抚摸上去,摸到凸起的疤痕时,还是能立刻反应过来,她曾经遇到过什么。 大家都是成年人,有过各色各样不同的男人女人。很多事情不需要开口问。 【那么讨厌的地方还回去干什么?】梁彦好看得见她眼里的仇恨,看得见她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狠厉,看得见她善于伪装的各色举动,所以肚子里也有好奇,想知道怎么能对那么讨厌的人和往事,毫不在意的。 【你要劝我留下来么?】呼衍容吉问。 【不会,想去哪里是你的自由。】梁彦好看起来真的像是十分认真且严肃地回答她的问题:【我只是不希望,我的女人就这样死了,比她的仇人活得要短很多,埋在她喜欢的土地上,亲眼看着仇人们欢声笑语、夜夜笙歌。】 呼衍容吉第一次听这种话,有些惊了。她确实没想过这次回去自己还能活下来, 几乎是必死无疑。她想杀的那些人踩着她们呼衍氏的头颅上去,如今爬到了小可汗的位置,大可汗不在的时候,就能行使监国的权利。哪里,哪里还能是她如今无依无靠、无家族无势力的弱小女子能随意射杀的。 她曾无数次幻想,也许在自己好不容易见到那个人的那一刻,就会被他的亲信认出来,就有无数的刀和剑朝自己刺过来,自己肯定也是跟自己的兄长一样,被斩杀,身首异处,而后随意寻了处贫瘠的沙地丢了,丢了,任由秃鹫啃食,再无痕迹。 这就是她呼衍容吉的下场,这就是她这一路的终点。 可就算是死,她也从没想过要停下。她不再是章絮,她再也没资格成为章絮了,不能拥有孩子的女人在部族里与畜生无异,就是白白浪费粮食。既然都要死,既然都会死,不如让自己变成一把锋利的宝剑,让它能更接近仇敌的心口,让它能刺破敌人的肌肤,让它能与仇敌一同死去。 【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哭泣么?你会记得我么?】女人不知道该问他什么,她已经孤独了太久,久到她觉得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如兄长、如父亲母亲那样关心自己的人了。 梁彦好苦涩地笑,不知该作何回答。他还太年轻,他活得太安逸,他还不知道要怎么尽兴地度过这一生,自然也还没开始思考“身边的人会死”这件事。有些……有些太锋利了。 【我能说很自私的话么?】男人思考良久,还是不愿意放手。 【什么?】呼衍容吉与他并排坐着,好奇地盯着他的嘴,好像就是有那种预感,他不会老老实实地把这个问题的答案直白地告诉自己,只会用他们嘴里那种她听不懂的汉话自言自语。 “我不想你死。”第一遍很轻,轻描淡写,就像一片掠过湖面的羽毛,都激不起涟漪,像梦呓,如呢喃,固执而纯粹的只在他的内心留下痕迹。 而后像是突然确定了自己内心那般,莫名坚定道,“我不想你死。” “你们可能不知道死是什么感觉。”正如他后来知道呼衍氏是匈奴四大家族之首,知道她的身份不俗,猜到她的目的,然后心口开始隐隐地发闷。他头一回不轻松地,没办法有逻辑地说话,“你们能打能杀的人怎么明白死是什么感觉。死亡在你们眼里是家族的荣誉,是国家的兴亡,是战功、是勋章,可是,对那些永远藏在阴影里的人来说,死亡是端到嘴边也咽不下去的白饭,是戴到脖子上便再也解不下来的枷锁,是陷进泥潭永远无法拔出的双脚。” “要说真心话,我不想你死。”他说着说着,连语音语调都变了,变得沉重,像在谈论什么国家大事,与当下的氛围格格不入,“凭什么死的那个人得是你啊。受伤的是你,被毁了一生的那个人也是你,为什么好不容易活下来,却要想着寻死啊。” 他们的对话时常会在某个时刻陷入谁也不想开口的沉寂里。因为谁也劝不动谁。 听完那些话,低头再看杯盏里轻微晃动的绿酒液面时,她忽然想到了其他的事情,她想,她羡慕,为什么大汉的人看起来都如此安逸,不用担心牛羊吃不上草、蝗虫过境、冬日没有余粮,能像眼下这般,尽情地享受生活的曼妙。 【这酒很好,很香,很甜,她们唱的曲很好听,跳的舞也很好看。】呼衍容吉将手中的绿酒一饮而尽,扭头看他,夸赞:【但我觉得最好的人是你。】 【我可以答应你,在离开你之前会好好留着这条性命,陪你走到西域。到时候到了西域的土壤上,我也会和今日一样,带你去看我们那儿叫人难忘的风光。】女人笑着把承诺留下来。 【离开我才会死,是么?】梁彦好没在说笑话,他问的格外认真。 【嗯。离开你才死,我保证保证,不死在你眼前。】她学着这一路上从别人那里看来的动作,右手向上竖起三根手指,有模有样地立下誓言。 “笨死了。”他偏头看着她,如释重负,轻笑,“又笨又傻。” 第53章 上邪(梁容)他唱到,“山无棱,天地…… 台上的曲目还未断,正唱到梁彦好最喜欢的那段唱词:“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他抬起食指,在桌上跟着一旁的板鼓一下又一下地敲击,而后用细不可闻的声音笑着对呼衍容吉唱,“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要不要继续唱呢,他突然皱了下眉头,觉得此曲太浓,太浓,也许日后散得也会太快,不是他想要的那种。但当他的目光触及她期待的模样。她似乎觉得梁彦好唱曲意外地好听,想听他唱完。便不再纠结了,她想听就唱完。所以就这么误打误撞地,开口唱道,“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她听了很开心,便学着邻桌的男人们,拍着手地给他喝彩,好像他才是那台子上卖唱的女倌似的。他也不在意。 于是他们的视线再次交汇,在无尽嘈杂的人群里,在不被人关注到的大堂里,在无人相识的凡尘俗世里。 心动生情动,情动则欲动。梁彦好忍不住吞咽口水,眼睛忍不住去看方才被拿开的那些花酒,想喝点助兴。其实今晚不回去也没多大关系,他有的是钱,在花楼里单独开间上房也没多难。他会很多能叫女人开心的法子,不会真的把自己的身子糟蹋干净。 “走吧。”他想离场,他想找一个只有他们俩的地方,他想做男人女人要做的事情,便朝她伸出了手。 正是呼衍容吉看懂他意图的这一刻,正是两人心意相接的时候,颜康来了,来人不善,上来就把摆在地上的花酒踢翻、踢破,坛中好酒溢出,香浓刺鼻。 “就是你小子抢了我的女人,你算什么东西。”颜康怒气上涌,完全不把梁彦好放在眼里,两只手前后一挥,明摆着就是打算让跟班的上去抢人。意思很明确,呼衍容吉今晚无论是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得跟他颜康走。 梁彦好并不想在这件事上太过纠缠,今日是个好日子,不该把时间都浪费在口角上,便带着她退了一步,还算有礼地答道,“身旁女君并非院中伶人,公子酒醉,莫要胡言。” 对方听了,觉得他这种文文绉绉的话弯弯绕绕,不屑地撇着嘴,心想这都是弱者的把戏。只有弱者才喜欢说这些听起来很有道理的话,耻笑道,“怎么,两百坛几十钱就能买来的酒就想羞辱我?我自生下来那一刻起,就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还他妈脱衣舞,呸──” 颜康真的目中无人,嘴里那口含了许久的恶痰,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吐到了梁彦好的身上。 公子哥当然会生气,那时候赵野踩他两脚他都打算要赵野的命,眼前的这个人算什么东西。梁彦好敛了笑容,从袖中取出帕子,不紧不慢地擦拭那口要多恶心有多恶心的浓痰,开口道,“我自出生之后,也没遇到过这样送上门来的羞辱之事。上一个像你这么干的还了我半条命。” 颜康自 然会觉得他是在夸大其词,毕竟他身上穿的衣裳是用他们从来没见过的织锦做的,从头至脚的这一身,在座能认出来的不超过两个。 “哈哈,你听,你听这小子说什么。”颜康指着他的脑袋转身与身后那群狗眼附庸捧腹大笑,笑他的不自量力。 可梁彦好没有那么大的兴趣同他斡旋,开口道,“我知道大家上花楼比的是财力,可颜二公子,就你那几坛子脏酒也想和我抢女人,未免显得太自大了些。”说完,低首从腰间取出一支不过拇指大小的响箭,将后尾的引线抽出,而后使其箭首向上,往天上射去。 只听“咻——”一声箭鸣,那箭刺穿屋顶,带着信号响破天际。看样子是准备喊人来了,看起来有些故弄玄虚。 这动静太大,把二楼正在接待客人的鸨母也惊动了。鸨母见势不对,赶紧叫停了歌舞、遣散宾客,挂着笑脸下楼劝架。 “哎哟──颜二公子,您不在楼上雅间坐着,到大堂来做什么?人公子头一回上咱平康院,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也属实寻常,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化干戈为玉帛。今个儿我做东,给两位各送十坛才从益州那边买来的缥酒,就当平康院招待不周。” 梁彦好懒得搭话,他皱着眉把已经脏了外衣脱下来,简单收拾过后将它放在桌上。放在往日他是不肯再要了的,这会儿心里记着章絮的叮嘱才忍着留下来。 而那颜康仗着自己是地主、是霸王,特意下楼来教训这不长眼的东西,不可能让,便想也不想把那鸨母推开,无耻道,“这里有你什么事儿啊,你们院里来了那种货色也不知道先往我那儿送,反而安排到这种人桌上来了。我看你这老鸨也是白当,连谁是金主也认不出来。” 花楼里常发生这种事,好几位宾客为了争抢一个女人大打出手。鸨母习惯了,梁彦好也习惯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我不太想证明自己到底是什么身份。”梁彦好忽然插嘴,心里觉得这事儿莫名其妙又听起来强词夺理,“鸨母,我来这也不是图你几坛子缥酒……”他越想越觉得这事儿离奇,好像他梁彦好出门在外就是得给人看低一头的样子。 “公子,我不是这个意思。”鸨母亲眼见的,他脸上渐生的怒意,“颜二公子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公子见谅。” “无需道歉,不就是比谁更有钱么?”梁彦好低头从钱袋里取出一张价值十万的钱庄钱票,毫不在意地塞进了鸨母的手里,说,“等会儿发生什么,你都当没看见,善后的事儿我也不乐意管,你要是还想要这姓颜的当客人,就拿这些去用,我呢,权当买你个封口。” “我梁彦好平生也没多大本事。但这么明目张胆地踩在我的脸上调戏我女人的,他还是头一个。” 鸨母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多的钱,平康院里的花魁一夜也才卖一两千,桌上最贵的酒水也不过大几百。那一听再一看,心知今日这是来了位惹不起的主,当下便扭头往颜康那边走,要他息事宁人。 “不就是一位姑娘嘛,我们院里跟她这式儿的也还有几位,我这就去给公子你把人叫来,今个儿这事儿就到这里罢。”鸨母苦着脸劝,“颜二公子,明个儿就是重阳,今个儿可别生了事端,不吉利。” “呵!我他娘的还真就不信这个邪。”颜康招招手,要身后的都跟上,最好是把呼衍容吉抓来,再给梁彦好打一顿。反正县太守也要听他爹的面子,伤几个人不痛不痒。 说罢,他身后常跟的那几个便摩拳擦掌把梁彦好与呼衍容吉围了起来,两三个要去抢,两三个准备打。 这事儿放平常,梁彦好说什么也要被平白地揍一顿,毕竟他不会功夫,一点儿也不会,遇上流氓就是睁眼瞎。可今时不同往日,呼衍容吉看见了,低头朝他那边躲去,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抓住了他的手,给他碰了碰一直藏在袖子里的弩箭,询问他的意思。 眨一次眼睛是同意,眨两次则不同意。 梁彦好记起来他们说的,从那以后呼衍容吉能贴身保护他,于是眨了一回眼睛,笑着说,“别杀人,杀人的事情让关逸来干。” 女人听不懂,但她有分寸,赵野和她说过只在有危险的时候出手便可,其余装笨。于是呼衍容吉笑着松开了他的手,摸出了别在腰间那把看起来好像只是装饰的小匕首,迎面对上那些不懂事的小喽啰。 她的动作很快,根本不给对方反应的时机,伸手往对方胸前刺去的同时,声东击西,抬脚冲要害之处踢去。这是赵野教她的,女人打男人没必要太讲道理,盯着胯-下就成。省事又省力。 所以这腿上的功夫还没用上几分,靠近的几个便都给她踢到桌子底下去了,纷纷合紧双腿手捂囊袋,哎哟哎哟地叫。 那颜康见了,开口就要骂,骂他们阴险,可这脏话还没说出口,忽然从外面飘进来一道人影,带着那把断剑站在了他身后。他再一低头,吹雪就已经毫不留情地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你……你是谁?!”他缩着脖子,不敢动,对这忽然闯进的男人忌惮万分。 来无踪影去无踪,连句响声也没听见,关逸这步法和鬼有什么区别。 只听得身后那人轻声一笑,问梁彦好,“怎么上个花楼也要喊人,这人又做了什么事惹你不高兴。”关逸虽看起来玩味儿,但手上的动作也是一分也不会松懈的。 梁彦好不是那爱告状之人,等呼衍容吉转了一圈把那些不中用的喽啰收拾干净,便直接走了上来,走近,靠近,更像是直接贴上颜康,用的那种不怎么看得起他的眼神,看他。 “你还是不是男人!我们之间的争斗还要惊动这样的绝世高手。”颜康的两只手臂已经被关逸牢牢锁住,此刻是想动不能动,想动不敢动。 梁彦好懒得理他,觉得他聒噪,欺身上前挡住所有旁人能看到的地方,伸手探去。 “什么时候有感觉的?看我的女人来感觉的?”他边说边骂,“你也配。” 颜康还要嘴硬,但他很快就没机会嘴硬了。梁彦好毫不犹豫地拔出了随身的利刃,手起刀落,不过眨眼的功夫,便把东西切了下来,眼神忽而狠厉。 “啊啊啊啊啊──”颜康痛不欲生,顿时下身血流如注,霎时就染红了两个人的衣袍,“畜生!啊啊啊啊──”他还要骂,骂得还越来越难听,要把梁彦好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一遍。 可这会轮到关逸出手了,他一剑柄敲晕了这姓颜的,毫不留情把他丢地上,骂道,“祸从口出都不知道,再说两句你这条命都没了。” “不管他。”梁彦好搓了搓手心的血渍,试图把它弄干净。可血这东西,上身了便再不能脱身。他一低头,发现自己身上沾满了从颜康下-体处喷薄而出的鲜血。 “谁叫他不长眼。”谁叫他吃饱了撑得没事做跑来侮辱他的女人。 可这生阉给呼衍容吉吓了吓。她从没想过梁彦好能有这般魄力。女人看着窝在血滩里孤零零的男物,莫名地笑了,心道,这样才对,这样才对。 第54章 闯祸赵野和梁彦好这两兄弟啊,真行…… 章絮和赵野赶回客栈的时候,夜色已深,赵野又背了她一段路程,还拖着一小孩一头驴。两人一进大堂就闻见了,那刺鼻的血腥味。赵野对这种味道格外敏感,章絮也是,血腥味对女人来说,都是月月要闻的。 “夫君?发生什么了。”她觉得这味道太浓了,有些不寻常,忍不住攀紧了赵野的肩膀,发问。 出事的只能是那四个人。因为梁彦好有个习惯,走到哪里都要把客栈包下来,不允许外客入住,这会儿闻见的血腥味,多半都是从他们身上来。 赵野不确定,他抬眼看了看二楼的房间,那儿房门紧锁,灯火还亮着,显然梁彦好和呼衍容吉还没睡下,便赶忙把驴牵进来,再谨慎地合上了客栈的大门。 “我看客栈里东西都完好无损,不像是遭贼。再说这客栈位于县中,门口街上的顶头就是游缴驻守的地界……”男人也不是太确定,有些忧心,心想这公子哥儿有关逸跟着,不会出什么大事儿,可身体诚实着,把那熟睡的小孩安放在饭桌上后,当机立断带着章絮往楼上去。 两人走到了屋门前,章絮有些焦心地抬眼看了看夫君,屏气凝神,而后伸手叩门,边叩边问,“梁公子,这屋里的血腥味儿都是从哪儿来的,是你们受伤了么?伤 势如何?有没有给酒大夫看过。” 这情形有些诡异,可赵野分明听见了屋内两人欢爱的动静。总不能是,总不能是这家伙太畜生,把那匈奴女人给伤了。赵野觉得这公子哥看起来没有这么凶残。 梁彦好本来都快睡了,听见叩门声,松开抱在怀里的的女人,随意从地上捞起来一件外衣往门口走去,走到了,握住门后的门栓,拉开门,笑着问,“这么晚才回来,还怕你们赶不上重阳了呢,明儿都别乱跑,公子我要开酒宴。” 这门一开,味道更浓了,鼻子最灵的赵野皱了眉,两只眼睛一扫,立刻在那堆乱糟糟的衣物中找出来给他丢在地上的外衣,直言不讳,“你杀人了?” 他来时步履稳健,完全不像是受了伤的模样,而那衣衫像是被血泼过。赵野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梁彦好本不想把这事儿弄得人尽皆知,哪知道这小夫妻鼻子这样灵,玩笑道,“杀人倒不至于,就是没忍住,跺了根巴子。” 那可是……! 章絮也没想到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公子哥竟能做出如此出格的事情,忍不住惊呼,“对方是何人?公子在理否?” 梁彦好本就不是爱惹事的主儿,见他们这么担心,干脆拉开了门让他们进来说,“自然在理。他三番五次欺辱容吉,还想着把她抢回去,这事儿,鸨母、跑堂的、同坐一堂的客人们都看了个清楚,我教训他,天经地义,就算他真的不服,伤处止血了,要请啬夫来评理,我也是不怕的。”他说完,从地上捡起染血的外衣,随意地塞进了章絮的手里,“衣裳你想洗就洗,能洗就洗,不能就干脆扔了,我也不差这两件。” (注:根据史料记录,东汉强抢民女,情节严重者可格杀勿论。虽没有具体的律法流传下来,但当时对于妇女与野生动物确有额外增设的法律条例。) 章絮接过那几件染血的外衣,又瞥见梁彦好的靴面上也全红,便想,他到底是凑得多近才能把那么多鲜血都留下来,比那三岁小孩儿杀鸡还要笨拙、生疏,忍不住笑他,“我看哪里是听我的话舍不得扔这几件衣服。是想留下来当战利品吧。干脆我也别洗了,你整理好往你的百宝箱里装就是。等到哪天姐姐生你气了,你就拿出来炫耀一下,给她看看你的男子气概。” 赵野还真没想到这上面。他正要对公子哥刮目相看,想夸他终于像个男人了,谁知道一抬头就瞧见梁彦好那张恼羞成怒的脸。 “要洗,那畜生的血臭死了,熏得我头疼。”梁彦好干脆不答章絮的话,故作嫌弃地把那些都交由她手里,补充道,“没染血的那件你洗的时候仔细点,那畜生往上啐了痰,给我恶心坏了。” “知道了。”章絮才不在乎这点脏污,她从小就给人浣衣,什么没见过,“究竟是何人惹得咱们公子不开心了?说出来听听,我们跟你一道骂两句。” 赵野自然也站在梁彦好这边,应声附和,“正是,那种东西放在边关都是直接把脑袋拿下来,一条鞭真是便宜他了。” 梁彦好便答,“刚进县时揭的那悬赏,你们都还记得吧。犯事的就是那颜庄主的二公子。” “颜二公子?”章絮闻言,竟有些哭笑不得,“怎么是他?我们正要找他呢。” 梁彦好觉得奇怪,问,“那种畜生,你们找他做什么?” 赵野也觉得无奈,帮着开口解释,“咱们要买粮,得问这颜二公子要,其他的,除了颜庄主外说了都不算。可我们今日去附近好几家农庄问过了,只有颜家庄手里还有些余粮。这不是,今儿个把那颜二的儿子都绑来了,就为了见他一面。” 这回轮到梁彦好惊讶了,他将灰头土脸的赵野和章絮上上下下打量好几遍,张嘴问,“绑来?感情你们出门一趟不是当那良民,而是去做那土匪了,绑架小的来威胁老的。不是,赵兄弟,你们这也太霸道了。” 赵野和章絮面面相觑,梁彦好则越过他们往外去,扶在栏杆上一眼看见睡倒在饭桌上的那小孩儿,一时间真不知道该作何感想。这回是,把颜家上上下下得罪了个遍。 “酒大夫知道这事儿么?”章絮没想到他们会把事情闹这么大,有些担忧地问梁彦好,“虽说我们占了道理,可这事儿做出来到底不好看,再想开口买粮多少得给人剐层皮。” 结果梁彦好一五一十同他们说,“我刚回来没多久,是先让关逸回来看着那老头儿睡下了才敢带容吉回来的,就怕他知道了要骂。”不过说着说着他又没那么担心了,继续道,“没事,明日是重阳,他就算知道了也不会说太多,大过节的,伤和气,我估摸着,要说肯定得等到后日清晨,到时候他真要发怒,咱们也可以一块儿挨骂。” 一块儿挨骂。章絮确信他们都已经二十多了,不能算孩子,可做起事儿来,真是一个比一个淘气。 “酒大夫应该不会说太多吧,毕竟是他们冒犯我们在先。”章絮最怕长辈的指责,那会给她一种哪怕做对了也是错的内疚感。 但是梁彦好瘪瘪嘴答,“出门的时候我爹特意叮嘱过他,若我做了什么出格之举,他有权代行父兄之责。上回比试后他就已经警告过我一回了,这回没得跑。” 赵野听了,就问,“那你还割人家命根子,忍忍拿权势压不照样解气。” 梁彦好不以为然,抬头望了赵野一眼,答,“非也。上回拿权势压你,我可觉得不痛快,在心里窝火了大晚上,直到次日关逸当剑穿心才好了。这事儿你准能明白,自己动手与让旁人动手可大有不同。今次于我那手起刀落的功夫,不过半盏茶,我这胸中的气闷便全消。他简直欺人太甚,我说句真心的,就是老酒罚我我也认。赵兄弟,若是有人当着你的面侮辱你娘子,别说这巴子,就是那头颅斩下来也绝不叫过分。” “那是自然。”赵野想也不想就答,“这天底下,我就这么一个好娘子,若是谁敢踩到我头上,我非得要他跪下来叫爷爷!” 真是头一回见这哥俩如此同仇敌忾,章絮抿着唇,没忍住笑了笑,答,“你们省省吧,闯祸的时候是解气了,可曾想过后果?万一颜家找上门来,或是将我们告到啬夫或者官府那儿去……届时有的要麻烦呢。” 梁彦好闻言,想想也是,那人如此不讲理,指不定要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来,“这事儿万一闹大了,老酒准要罚我,那老头儿罚起人来可狠。你也不知道他给你配的什么药,非让你喝,有时候喝完药吃不下饭,有时候喝完药睡不着觉,有时候直接给你干倒了,昏睡三天三夜也起不来。我是不想再受这种折磨了。” “我还想和容吉亲热呢。”公子哥被那药整的没脾气了,只希望夫妻俩能跟他一边。 章絮爱莫能助,她忽然想起楼下还有个小的,“明儿一早酒大夫就能看见那不懂事的小娃娃,这一张嘴准露馅。” 梁彦好可不这样觉得,他记起来,那悬赏贴还在屋里呢,回头便去随身的物品里翻,东找西寻,终于摸出来那张用朱笔写了三万钱的,问他们意见,“这粮,咱们干脆管颜庄主买,只要颜庄主欠咱们人情,哪怕他颜二是地头龙,也不能拿我们如何。” 绕这么大个圈子,故事终于走回正轨了。赵野与章絮对视一眼,也觉得庄主这病是非看不可了。一根鞭和一条命,自然是这命更要紧,总不能叫 儿子比爹更要紧。 “可酒大夫要如何才肯看病?”章絮原先想买了酒孝敬酒兴言,可这会儿不确定了,总觉得这几坛子酒太寒酸,没法开口让长者给他们收拾烂摊子。 梁彦好想想只答,“我爹和我说,这人到他这个年纪,就喜欢膝下有孩子环绕。可他的夫人和孩子早于七八年前便离世了。他在这世上没亲人。明个儿正好重阳,咱们陪他好好热闹一场,他心里高兴了,准答应。” 第55章 夫人他与夫人感情极好 酒兴言不喜欢节日。哪一个都不喜欢。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直到前几年步入古稀,他才忽然有时间仔细地、认真地回想他这一生。 说起来他的人生其实没什么特别,无非是从小在父亲、祖父的熏染和培育下踏上了行医救人这条路,而后毫无意外的,几岁背方歌,十几学医理,二十跟师学,二五诊患者。真要说如今想起来,这一生还算值得回味的,定然是他的夫人。 他与夫人是青梅竹马,自小相识,没成婚前两人住的屋子只隔着一堵墙。就那么薄薄的一层土墙,动静大点,什么都能听清。时常是,墙这头的酒兴言被父亲抓着念书学字,而墙那头夫人同几位关系好的女君玩笑欢乐。 他与夫人的感情极好。那时候大汉还没这样落寞,家住洛阳城西那片的都是高门,少年少女间来来往往,无拘无束,无忧无虑。有时候酒兴言得了父亲的奖励,会给夫人买洛阳城里最时兴的饰品。就用手拍拍那堵墙,得了夫人摇铃铛“叮铃铃——”的回应,便用抗摔的布包包好,给她扔过去。 原本,酒兴言是高攀不上夫人的门楣的,还是夫人为他在岳父面前美言几句,才能谋求一个宫内医工的职位,才能顺理成章迎娶夫人过门。 他记得清楚,他的夫人与别人家的全然不同,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从来没有世俗的纷争也没有豪门大户的心机,只有安安稳稳与他共度一生的诚心。夫人嫁给他的时候,说了一句话。他觉得他到死都忘不掉。夫人说,若是嫁给别人,她还担心自己哪天就要毫无征兆地病死了,这感情、这陪伴不得长久,可嫁给你,便什么顾虑都不用在意了,只需安心地过日子,这条命有了着落。 他当时听,高兴坏了,想夫人对自己这般信任,自己怎能辜负所托。于是婚后,他刻苦学习,继续增进医术,于三十五岁那年,不负所托,成了洛阳城里家喻户晓的一代名医。 可谁承想,夫人那时候满心欢喜,无所顾忌说出来的言语,如今成了扎进他心口的铁蒺藜。 真要说他这一生,其实更像一颗被人摆布的棋子,一颗太好用,所以上位者不忍心丢弃的棋子。每每洛阳城里有哪位达官贵人病重了,就是远在千里之外,也要把他匆忙召回来。可等病治好了,该往上走的时候,就没他什么事,而后不多时被无情地驱赶至偏远地区。 所以他的重阳,总不和夫人在一块过。有时坐在睡满伤病的军帐内,有时跪在皇家的地塌前。偶尔得了空闲,要么领着得意门生应景地说上几句嘱托之言,要么跟随敬重的师长去附近的山坡上远足半日。 总之,夫人在他的生命里,只霸占了很少的一部分。 夫人最爱他,知道他爱喝酒,知道他根本离不开酒。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便偷偷学会了自己酿。那时候家里的自酿酒总比外面买来的要好喝数倍,又甘甜又可口,还能根据他的口味随心配。 所以夫人离世后,他总要想起夫人最会酿的桂花酒。 夫人酿的桂花酒与外面街市上卖的大有不同,酒液是清的,一眼就能看到壶底,呈乳黄色,时常再配些不同种类各色的果蔬。那很特别,没人有她这样的巧思,当真把酿酒比作下厨来玩,所以经常是坛坛开封,坛坛有惊喜。 而那酒,时间放得越长,酒色便越鲜亮。有时他能靠着这鼻子闻出来,夫人将今年的新酒埋在哪棵槐树下了。 与大家设想的不同,酒兴言的夫人并不善饮酒。何止是不擅长,几乎是浅浅一抿,那身上便要全红。若是偶尔身子弱了,闻闻酒气都得喘,满脸长疹。但她还是每年都酿,重阳前的一月至二月余,等院子里八月的桂花还没全开的时候,满枝丫的花苞便都给她摘到这酒里来了。 就是那坛子说好了专门备给重阳喝的桂花酒,每次都能尘封一整年的花香。 但是夫人病故了,八年前,他非但没能陪伴在身边,甚至没得到病重垂危的消息,没能按时赶回家。 那时南方发了大疫,短短三月便死了数万人,他被朝廷派去,同几十医工还有成千上万的病患一同被围在那道临时搭建的土墙内,与天地隔绝。后来被封住了才知道,进了那座城的鲜少有能活着出来的,朝廷说是要他们医治,实际上也就是拿他们的命安慰民心,他和那些被选中的同僚,就是全染上病死在那里,也没人觉得可惜。 他不想死,夫人还在家里等他,他们说好要一起活到再也活不动的那天为止。 但后来,他咬着牙用了七个月,好容易胜了时疫,终于问朝廷要来了几月的休沐,能好好陪陪夫人时。他甚至记得去集市上买了一年前出门时夫人特意叮嘱要带回家的锦缎。结果匆忙赶回家,唯一出门迎他的,只有夫人的死讯。 那寂寞,铺天盖地,像一层被风吹落的烟灰洒落在他的身上。 他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从前门到后院,从厨房到库房,每一个间屋子都来来回回走上几十遍,走到跟着的仆从忍不住开口提醒他,夫人的灵堂就在主厅内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竟回到了自己家。 “夫人……”他站在门外,与她遥遥相望,“夫人……” 酒兴言忽然觉得背在身上的药箱好重好重,有千斤,有万斤。不然为何能要他背得这样累,要他走得这样慢。 “夫人……”他转头看见了戴孝的儿子与儿媳,一时间不知道作何感想,往前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下,想笑笑不出,想哭哭不出,像个疯子,原地打转,最后胸痛欲裂,双臂颤动不止,只得举起背上的药箱,用力把它砸了个稀巴烂。 好多人劝他,那段时间里有好多人找他说话,密密麻麻的,像咒语,像经文,像他在街上听到过的胡人的话语。嘈杂,纷乱,把他烦透了,封死了他想走的所有退路。 其实后来,他也会萌生想要说话的欲望,他想知道,“夫人究竟得了什么病?仆从、下人、孩子,他们难道没有请医士来看过么?夫人的身体在自己离家之时还是好好的,为什么一年不到的光影便倏然仙去。” 但这样强烈的好奇冒出来的下一刻,他便会猛然跳出来遏制自己的那点可怜的侥幸之心,再狠狠给自己一耳光。 酒兴言,你看呐,夫人把她的这一生都交给了你,可到头来得到的就是个这样的下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在那一刻,那刻看见满堂的白色,那双浑浊的、失去光彩的眼眸在亲眼看见灵堂上摆地方方正正的写上夫人姓名的灵牌时,便一眼望穿了如同死寂般的孤独。 —— 夫人是个很爱热闹的,尽管随着两人的年纪渐长,孩子都有了孩子,但她身上还有未能脱去的少女气,爱玩,爱凑各家的热闹。他仍然愿意用可爱二字来形容夫人,就像十二三在家门口对望时看到的那样。 逢年过节,她是定要把宅子里的仆从侍女都喊到一块儿的。简单些,吃酒品菜,繁复些,弄弄能娱乐的活动,投壶、蹴鞠、秋千、六博、骰子。提前几天就把院子里的摆件都搬开,把大家伙儿分成几队,大家互相较量,赢的有赏,输的有罚。只这一天,主人不是主人,下人不是下人。 他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开始怀念的。 以至于这会儿窗外的白光没预料到地照射进来,照射到他正盯着的那块地砖 上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彻夜未眠。 重阳到了。怎么又到重阳。这样落寞苦寂的生活,居然又过去了一年。 医者想到伤心处,举起右手,用指背揩干眼角的泪,翻身往窗那边看,想着既然睡不着,便不睡了,那就出门看看那几个小的。今日重阳,他们指不定要怎么闹呢。 —— 酒兴言出门时,怕自己的面色给人看出端倪,便想着先去院子里打一盆水来,给自己洗手净面。结果才推开门,发觉院子里挤了满满当当六个人。 哪六个呢,从不早起的梁彦好与呼衍容吉,怀有身孕叮嘱了要多睡觉的章絮和她男人,常年早起练剑和跟在身后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小娃娃。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没忍住抬头看了眼天,想算时辰。这会儿天色暗的,都没到卯时。没到卯时。这些人怎么可能起得来床的。 然而医者还没来得及观察自己面上是否有不对的神情,还没做出想要带上门回屋去的动作,那梁彦好立刻看见了他,开口直喊,“诶!老酒,你别跑。今个儿重阳,本公子有令,谁也不准待在屋里不出来。” 酒兴言不爱热闹。夫人离世后更是挨不得一点,那些欢声笑语无异于凌迟时剐在皮肉上的三千刀。开口便要拒绝,“你们玩你们的就是,我一把年纪折腾不了这些。” 公子哥才不管这些的,半眨眼给章絮使了眼色,让她上去留人,而后接嘴,“哟~我家那老的说一把年纪了动弹不得,我听了也就放过了。可你们这些能看病的,哪个活不到知天命的。别在这里给我装,咱们今日玩比试呢,三队人就差你一个。” 章絮听了就要笑,她觉得公子哥的性子实在活泼,是他们这群人里最能来事的,而后转身往酒兴言这边走来,边走边说,“咱们这一路还不知道要遇到多少事情,偶尔能得这么个空闲,酒大夫你就别错过。指不定走到最后,咱们就靠这点欢声笑语回忆这段往事了。” 酒兴言没办法拒绝章絮。此前说她长得像外孙女,其实是谦虚之言。毕竟两人不是血亲,章絮又有了夫君,那样说,不合适。 “你们一共六个人,分三队怎么能还再缺一个,当我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是吧。” 章絮和夫人年轻时,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唯一的差别,就是身上穿的衣裳。夫人出身名门,身上都是名贵的华服,而章絮不过农妇,只有粗布麻衣。但他不会记错,夫人年轻时就是这么个模样,爱笑,心思单纯,对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能管理的井然有序,厨艺超绝,全然不像是大家小姐。 章絮走上来,挽住酒兴言的手,邀请道,“那小娃娃长这么大了,却什么玩的都不会。今个儿他在一旁给咱们算分。我与容吉姐姐一边,梁公子跟我夫君一队,酒大夫同关逸一起。咱们六个人,正好分三队。” 酒兴言不敢与章絮凑得太近,走近了,心口疼。便轻叹了口气,问,“赢了几何,输了又几何?” 梁彦好早有准备,说,“在场的除了你与章夫人,输了就要喝。” 酒兴言觉得这事没道理,便问,“在场我最能喝,你不想着来灌我,反将我排除在外,这是何道理?” 梁彦好答,“惩罚,自然是要罚大家不爱做的事情。”公子哥两眼一亮,继续道,“若是老酒你输了,那日我们揭下来的悬赏,就是给你的惩罚。” 第56章 赌约这一桌男人勾心斗角 哪有这种事。 酒兴言听见赌约,气得胡子没掉下来,想也不想便摆手往回走,边走边说,“我说了不看病就是不看病,谁说也没用。这整日管你们几个小的就够头痛了,哪有功夫再去看外人……” 医者不肯答应,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上了年纪的都固执,年纪越长越固执。 倒是始终在一旁听、默不作声的赵野忽然开口了。他双手半撑在桌上,想到了什么好主意,若无其事地低头看着梁彦好也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的那些专门寻乐子的用具,笑着说,“酒大夫若是不来,我和他们赌的第一局可要胜了。” “哦?”酒兴言都往前走了好几步,听见这话,没忍住,扭回头,将院子里待着的这几个来来回回盯了好几遍,心想这些小的竟然敢拿自己当赌注,咬牙切齿地问,“什么赌注?说来听听。” 赵野见酒兴言上钩,知道这事儿有戏了,直起身,冲公子哥和娘子他们眨了眨眼,要他们晚些说话,小心露馅。 这招实际上是赵野昨日尚未出门时趴在栏杆上偷听来的。 那时关逸与酒兴言正在大堂内吃酒。两人因悬赏的事情闹了嫌隙,分明面对着面坐,却把身子横着放,一个往东一个往西,谁也不搭理谁,僵硬得很。 倒是闲来无事的店小二插了进来。他一早看见酒兴言的药箱,心知他们中有医者,便趁着上菜倒酒的功夫,多嘴问了两句,“我说这位好大夫,如今这县里不管出名不出名的医家都上那颜家庄看诊去了,你怎么还在这里优哉游哉地吃酒啊?” 酒兴言听闻,又是要他看诊的,不高兴,憋不住,开口就要驳回去,诶,谁知道这一张嘴,就给关逸拦下来了。 关逸面对着墙,哼笑了一声,转回头看着那不懂事的店小二,边吃边说,“哟——你可别问他啊,他背出来的药箱子,就是个摆件,要我说,中看不中用。” 店小二听了,哪里肯信,医士都尊贵着,便好言好语,“这位大哥可不能这样说,如今这世道乱啊,能认识个靠谱的医工赚大发了。小心你说这话给好大夫听了去,记恨上,以后不给你瞧病了。” 这话听得酒兴言十分舒服,把头转了回来,洋洋得意地冲关逸抛了个眼刀,要他学学人家是怎么说话的。 可关逸才不认这些呢,他方才给酒兴言一通话气得,那左手一拍桌,直接帮医者把话说全,“别不信,你今个儿就是把他夸上天了,这老头儿也不会点头答应的。他要是肯去,我把脑袋割下来给你。” “那可是三万钱呢?总不能瞧不上这些。”小二怪道。 酒兴言心想自己可不是见钱眼开的,要开口回话,谁知还没张嘴,诶,又给这嘴快的关逸接了下去。 “哟——咱们这好大夫可是眼里融不进这几个臭钱的真君子。他呀,宁可给身无分文的乞丐看病,这脚也绝不踏进富贵人家的门槛。”关逸说完,痛快了,伸手冲酒兴言比了个好,希望他能继续这般保持下去。 这店小二一听,心想这医者人真好,激动的那是直接把自己的手臂伸了出来,放平摆到桌面上,说,“那正好,我还担心家里没钱看不起病呢。您若是有空,也给我看看呗?” 酒兴言听他歪曲事实,气得那是一个吹鼻子瞪眼睛的,忍不住回,“你别听他胡扯,我什么时候给乞丐看过病了。” “诶,我可没胡扯。楼上的章娘子你就是分文未取。我说小二,他这人就这德行,你让他看的,他就不乐意看,你偏不让他看的,他比谁都勤快,一把年纪就爱跟人对着干,也不知道什么臭脾气。”剑客把手一挥,仰着头强调,说完还要吐槽。 这几句给酒兴言彻底惹火了,医者气不过,“哼”了一声起身扭头就回屋,回屋的路上脑子昏了,居然强调,“谁说我不看病!赶明儿心情好我就去街上义诊。” —— 所以赵野这会儿猜,激将法有效,便接着方才的话继续说,“我与他们打了一个赌。他 们说,今日是重阳,大家伙儿都得凑一块,热热闹闹的。“说完还要看酒兴言的脸色。 酒兴言这回居然在认真听,没生气。 好,那接着往下说。 “我听了觉得没错呀,事就是这么个事,可一想到酒大夫您那,我就觉得您肯定不来。所以我跟他们说,别想了,酒大夫绝对不和我们一块儿玩。” 章絮站在院子里,听见赵野那有鼻子有眼的赌注,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也跟着把话圆过去,“您可别听我夫君的,他自小没人管,哪里知道重阳的重要,我想酒大夫肯定跟我们来。” “诶!”赵野根本不给酒兴言反应过来的机会,先是一声反驳,而后开口就是瞎编,“我就说娘子你不懂男人吧。哪有人天天喝闷酒的。可咱们酒大夫就天天喝闷酒。哪有人天天不是坐在屋内闷着就是一个人窝在河边钓鱼的。可咱们酒大夫日日如此。他这哪是孤独,他是天生就这个性子。要我说,合该我们大家伙热热闹闹地在这边玩,他一个人冷冷清清地躲那边看。强行把他找来,那才是对他的不尊敬。” 这话说的,一直冷着脸的关逸都没忍住,歪着脸偷笑。真没看出来啊,平日里只知道埋头干活的赵野也有这过人的本事。 梁彦好听着,失笑,心想,还以为今日就他和章絮两个人孤军作战了,没想到背后还有高手。 酒兴言听完,也不走了,直接开口问,“你们谁赌了我来,谁赌了我不来?” 赵野率先答话,“我赌您不来。” 章絮轻笑着果断跟,“您别听我夫君瞎说的,他那张嘴成日说胡话,我都不乐意信。我想您肯定来,我今日还特意准备了染锅,就等着玩完一块吃。” 梁彦好则盯着老头子的脸看,见他盯着赵野舒展地皱眉,又看着章絮和煦地咬牙,便成心给他找不痛快,答,“我赌您一开始不来,但晚了听见玩闹声,闻见肉香味了才忍不住插进来。今个儿跑堂的不在,您若是想吃饭,准得上我们桌。” 果然,此言一出,酒兴言的神情变得更难看,有种被小孩子愚弄的恼怒感。 呼衍容吉呢,她在听了赵野的转述后,诚恳地答,“Чамайгиржчаднагэжнайдажбайна。ЭрчYYдньдэндYYмуу,эгчбидоёрыгбиебиенэйгээарьцуулжбологYйгэжайжбайна。”(我希望您能来。他们男人太坏了,我怕我和妹妹两个人比不过。) 关逸则隔岸观火,他抱着双手站在一边,不屑道,“赵野和容吉不会玩,他们怕我一家独大,所以拉你来给我拖后腿。要我说,你不爱来就别来,反正我是不会劝你的。” 最后轮到了始终没能说上话的颜升。 六个人六双眼齐刷刷地盯着他。事实上他们根本没立这个赌约,就是赵野临时编的,他听得可清楚了,他们几个人方才讨论的头头是道,要把这位长辈骗进来玩儿。 但他不敢说实话,因为昨日给赵野揍惨了,屁-股到这会儿还疼,又肿又胀的。 “他是谁?”酒兴言终于看到院子里多出来的小家伙了。 “路上捡来的,说是没爹没娘,看着过几天给找找家人。”赵野睁着眼睛说瞎话。 颜升看着满院子的人,不知道要跟谁站在一边,看了看,又想了想,想起今日一早给他把脏衣服都拿去洗也没真骂自己的章絮,伸手指着章絮,说,“我跟这位姐姐。” 谁说小孩子不会说谎。 “我就从来没有过过重阳节。我可想跟着一起玩儿了。我爹不带我玩儿,下人们每到这天都要告假回家,只有我一个人待在院子里。姐姐说,我要是能在一边看着学懂了就上桌。所以我方才跟他们说,我想请爷爷帮我占个位置,您先替我玩个几回,等过会儿我看明白了,再同您换。” “您看这样成不成?”颜升的眼睛始终没离开过桌上摆着的这些小玩意儿,适才趁他们说话的功夫,还偷偷用手拨弄了几下。 说来巧,五个大的说的愣是没这个小的来得舒心。酒兴言有时候别扭,有时候只是想要个台阶下。 酒兴言不挣扎了,走过来,挨着颜升坐下,开口问他,“你娘到哪里去了?” 颜升老老实实地答,“我从小就没见过我娘。我听下人说,我娘是我爹的第一个女人,专门陪房的。后来有了我之后,我爹嫌弃她出身差,不肯娶,就等她生了我把她赶了出去。也不知道她如今去了哪里,我只知道,他们都称她‘宛娘’。” 说完他又忍不住去瞧章絮,确定道,“也许和章姐姐长得差不多,我想让章姐姐给我当娘。” 此话一出。 关逸先笑,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梁彦好,看他等会儿要怎么收场。 梁彦好则转头看了眼赵野,嗯了一声,亮着眼睛看戏,心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没想到他这么大个人了还跟一小孩儿吃飞醋。 赵野没好气,回赠了一个眼刀,冷着脸假笑,想,嘿,这公子哥还是好好操心操心自己吧,要不是这里还留了个小的,看他这回怎么脱身。 酒兴言不懂这一桌的勾心斗角,开口说,“丫头有了身孕,自然看起来像位母亲,你想认着当娘也是寻常。我说你们这么大也别想着欺负人孩子,他要是输了,你们算我头上就成,别罚酒,悬赏我去就是。” 第57章 茱萸夫君,戴上茱萸能保你今年平安…… 听见这话,桌上最高兴的莫过于章絮,她听完便“哎呀——”笑了两声,肯定道,“还得靠酒大夫出面,不然这粮食,我们可买不回来。” 梁彦好则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玩笑着同桌上众人说,“这赌局可是章娘子她们胜了,输的是不是得受惩罚。特别是你,赵野和关逸,你俩差得最远,和老酒的选择八竿子打不着,罚酒还是给我抽两下背,自个儿选吧。” 章絮很喜欢梁彦好这幅得了便宜就卖乖的模样,觉得很可爱,笑着答,“就是口头上说的玩笑话……” 这话才说出去一半,女人忽然反应过来他们是在造局,便改口道,“梁公子你也不是全对,要罚也得跟着罚一半,否则有失公允。” 想出这招的赵野倒是无所谓,他觉得既然说了谎话,受点惩罚也无伤大雅,便转过头问章絮,“娘子想要什么惩罚都行,别听他的。” 女人们自然没男人下手重。章絮隔着赵野与呼衍容吉一合计,便说,“游戏还没开始,咱们先不罚酒,等游戏结束了,到傍晚时分咱们吃起染锅时,你们就得把欠我的这碗酒补上。” “好,没问题。”三人异口同声。 章絮得了允诺,便带着赵野率先离席。 重阳有许许多多的节庆事要做,当中最不能缺的便是戴茱萸与菊花酒,这是重阳当日没人都要做的事情。章絮昨日在集市上就买了山茱萸回来,清晨开始修建,不多不少,一人一支,就放在灶房里,打算跟赵野一块儿把东西拿来。 最先给赵野戴。 他其实不懂这些规矩,他以前也没有家人,边关环境又恶劣的,有几碗酒便不错了,从哪儿去弄山茱萸。这会儿见她踮起脚尖就要往他头上插,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回,“我觉得一大老爷们戴这个就够奇怪了,你还给我这么大、这么艳丽的一支,生怕他们看不见似的,给他们笑话。” 章絮才不答应呢,一只手攀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wangle他的耳边够,笑着答,“他们也都要戴的,没人会笑话你,听话,今日是重阳佳节,戴这个能辟邪,保佑你今年平平安安的。” 她以前不在乎这些,觉得大家年纪还轻,不会这么早死,可杜皓的事情让她格外敏感,希望赵野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陪着自己。 “好。”他没办法,微低头把那枝花接了过来,又问,“你要戴那枝,我给你插上。”说完,低头看了眼桌案上摆着的几只姿态各异的茱萸枝,伸手指了另一枝争相夺艳的,和她讲,“这只如何?衬你,好看。” 章絮没答应,从里面取出最小的那支,塞进他的手里要他帮忙戴上,“那支是给容吉姐姐的,她第一回过咱们汉人的节日,当然要给她一支好的。我就戴着简单点的,等会儿还要做事呢,干活不方便。” 她看起来有些疲倦,偏头去做其他事情的时候,会忍不住打哈欠,或者稍微闭眼休息会儿。看起来要他心 疼。 “昨夜没睡好么?”赵野问。 女人无奈道,“睡得好,就是睡不够,有孕的女人都这样,整天困顿的。你别管我,快把酒拿出去吧,他们要等的着急了。” 男人不以为意,不满道,“节日也不能稍微休息下么?这些事又不是只有你能做,他们见到我们之前不也好好活过来了。我去找他们说说。” “哎!”章絮怕他说,摇了摇头道,“别,大过节的,别说这种话。我要是实在吃不消,会和他们直说的,你别太担心。” 赵野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她的背,抬手把茱萸枝插进她的发间,而后低头在她脸上吻了下,“辛苦了,今日好好玩,不在意输赢。” 这边说茱萸花,外面斗嘴正热闹。 梁彦好心里高兴呀,左手撑着脸,右手在桌面上来回地敲,忍不住道,“老酒,你说的话我可都给你记下了,要是你反悔,我明日便让关逸打晕了把你背过去。” 酒兴言才懒得理他,撩起衣袍跟颜升同坐一边,看着摆了不知道多少东西、实在乱糟糟的桌面,开口催促道,“不是你组的局么?忙活这大半天,连要玩什么都没决定好。” 六博是汉时最流行的棋局游戏,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小孩,没有不玩的。而大小博是其中的主要两种玩法。大博主杀阵,多用来两两较量(游戏内核与象棋类似,以吃掉对方的棋子为胜)。小博玩胜筹,更适合妇人小孩儿(游戏内核与飞行棋类型,以到达终点的棋子数目为获胜条件)。 梁彦好一听,伸手指着桌上的两套棋盒,答,“谁说我没决定,这不是大博小博都拿出来了么?怎么样,咱们今日杀个尽兴的。”说完抬头去找那关逸,要拿他开刀。 关逸不带怕的,他指着大博棋说,“看我今日杀你们个片甲不留的。”然后转头看了眼颜升后,意有所指,“我可看不惯有些人分明自己做了错事,还要别人想着擦屁。股,男子汉大丈夫,敢做就要敢当。” 这话呛得他厉害。但他端起手边的茶盏放到唇边抿了抿,理所当然道,“我要是能自己解决干净,还需要你们做什么。我长这么大,就没给自己擦过屁。股。” 在他们身后拿着茱萸来的章絮听见了,笑得不行,插嘴,“这话千万别给容吉姐姐听见了,否则你在她面前没多少好形象。” 赵野也笑,答,“你们有道德的人就是麻烦,做了便做了,想那么多做什么。” 这些话说的,颜升一句也听不懂,他虽然昨日给赵野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可心里还是喜欢章絮的,喜欢她来问自己的屁。股疼不疼,还给他洗尿脏了的衣服,就是这衣服太糙了,他不喜欢外。有关于章絮的一切他都喜欢。 便突兀地问,“你们在说什么,怎么不说些我能听得懂的。” 哟,他既然开口了,那关逸就来事了。他漫不经心地坐在凳子上,问,“你出来和我们一块儿玩,你爹不找你么。” 颜升摇摇头,答,“他心里才没我这个儿子呢,就是闯祸了也只把我推给管家。我才不关心他在做什么。我和他向来是他开心他的,我高兴我的。” “哎哟,你爹是男人和爹都当不好啊。”关逸评价道,接着伸脚在桌子底下踹了回梁彦好,看似无心地问,“你爹几个儿子啊?” “如今只我一个。”颜升看着他们回答道,“日后也许会有更多,但还未发生的事情,我也不知道。” 关逸笑着调侃,“那你今日得陪着这位哥哥好好玩玩,若不是他,你爹以后可没法给你当儿子。” “流氓。”梁彦好听见这调侃,笑骂,“这种事连小孩儿你也拿来逗,你还是不是人。” 关逸瞪着眼睛道,“这不是他非要插进咱们的话题里么,我说的也不是什么坏话,你说那个儿子不想给爹当爹的,是不是?小家伙。” 颜升还不知道颜康的命根子给桌上的另一位大哥哥切下来了,所以懵懂道,“虽然是这么个道理。可我爹怎么能给我当儿子,好奇怪啊。” “哈哈哈。”听懂的都笑了,忍俊不禁。 赵野趁着机会把菊花酒摆上桌,章絮也沿着桌边把手里的茱萸都分了,并小声说着给各位的祝愿。 “愿酒大夫健康长寿。” “愿关大哥得偿所愿。” “愿容吉姐姐身体康健。” “愿梁公子能一直这样逍遥自在的。” “愿小升能健康平安地长大。” 这话说完,赵野皱了皱鼻子,觉得她还记得照顾那小孩儿的感觉实在是太善良了,那熊孩子,现在就是装乖呢。 等他俩再次上桌,梁彦好则激动地站起了身,举起手中的菊花酒,扬声道,“咱们碰一回吧,虽然我们几个既不是家人,也算不上朋友,可如此佳节能同坐一堂,也算有缘。别的事情我不也多求,只愿我们日后前往西域的路途能诸事顺遂、平平安安的,六个人去,六个人回。” “这话不对,你得改改,咱们桌上七个人呢,可不能把肚子里的落下。”酒兴言最先反应过来,想着节日可不能说任何不吉利的话,于是重申道,“七个人回,都要平平安安的。” “是是是,你看我,章娘子太能干了,总让我忘记这事,该罚,我头上再记一杯。”公子哥立刻改口,还转过头冲赵野章絮他们悄声致歉。 全桌人都看着章絮,章絮喜不自胜,开口道,“我这孩儿是路上才有的,也没法通知我娘家人,你们是除了我夫君外唯一知道的几个人,若是不嫌弃的,到时候孩子落地了,认各位当义父义母。” “好!”这一呼,方桌四周的其他人皆把手中的酒碗举了起来,五只酒碗于正中相碰。褐色的陶碗相撞,浅黄色的酒水四溢,溅撒在桌上。 豪爽的赵野与关逸直接仰头,将大碗酒一口饮尽了;酒量普通的梁彦好大喝了一口便放下;对桌的两位女子只浅浅抿了口,品尝了酒的味道;酒兴言则看着面前的孩子们,没再刻意酗酒,而是同他们方才要求的那样,只饮一口后,便把酒碗推远了。 这酒碰完,今日的玩乐便要开始了。 梁彦好起身将大博、小博的棋局摆放整齐,简要说出今日的游戏规则,“这六博只能两两对弈。我想,一队人分两局参与游戏。至于这顺序,就用投壶的名次来确定。” “每队名次靠前的可以优先选择对手和想要玩的棋局,名次靠后的没有选择权。例,若投壶我得了第一,容吉第二,章娘第四。那我能比容吉先选对手,我若是挑了容吉这队,那名次靠后的章娘子就是我的对手,同时也由我来决定咱们这一局玩大博还是小博。” 第58章 投壶汉代的一种投掷类的游戏 其他人自然没什么意见,毕竟一桌人里唯一需要额外说明游戏规则的,只有呼衍容吉。 大家也很在乎她的情绪。 哪怕梁彦好都有些自顾不暇了,也会在说完后伸手拍拍赵野的手臂,让他把话都给呼衍容吉讲明白。 “БианддавууэролгоаардлагаайюуНэмэлонооэсвэлэнгийноглоомындYрмийгаиглауу”(需要给你一些优待么?加分或者使用更简单的游戏规则?)赵野坐在她们对面,轻松且随和地这样说。 呼衍容吉听后,笑着摇了摇头, 回答,“аардлагагYй。ЮучболсонбиГуанИдялагдагYй。”(不需要。再怎么样,我也不至于输给关逸。) 这是他们比赛前就约定好的策略。今日玩的就是两家吃一家的分。谁赢都没差,只要酒兴言当输家就成。实际上呼衍容吉不觉得她们会胜,因为投壶太吃技巧,没认真练过,或者不常玩的,前面几次机会都得拿来浪费。而她又不是很懂六博的玩法,想要和这些老手过招,简直天方夜谭。 但她的性子与章絮截然相反。她胆大心细,从不惧怕送上门来的挑战。 “БиэлээдэдэдэнудааоролдожболоууБиэгчэйгээбагазэрэгээлмээрбайна。”(可以先尝试几回么?我想带着妹妹稍微上上手。)呼衍容吉看着满桌子的男人,自信地笑了笑,起身离席的同时还不忘带上章絮,“Таэнэрэйгээярилцаэрэгэй,эмэгэйчYYдбиддандаагалогоонданаарлааандуулжбологYй。”(你得跟她说说,我们女人不差,不要总是一心往厨房里钻,偶尔练练射箭骑马没问题的。) 赵野闻言,点点头,而后抬眼看了眼章絮,无奈道,“ТаныэлжбайгаазYйлvминийэлснээсилYYаигай。ТэрнамайгYргэлжягажбайнагэжбоддог。”(你说比我说有用。她总以为我在哄她。) 草原女子没接话,而是走到他们用石子划分的界线前,弯身从脚边的酒坛里取出几支箭矢放进章絮手里,而后轻拍了她的腰身,要她先来。 章絮还没来得及说话,转过身就冲着呼衍容吉摆摆双手,暗示自己并不擅长,怎么也要往后排排顺序,不能是第一个。但是呼衍容吉不让,她轻笑地看了围坐在桌边的那一圈男人,搂住了章絮的纤腰往前带,要她在界线前站定了,不许跑,而后指了指三丈外的那个脖子细长的铜壶,站在她身后随便扔了一支给她打样。 “铛——” 这简直神了。方才才说自己从没玩过这游戏的呼衍容吉结果是一扔就中,还是正中其中,整只箭身从箭头钻进壶口到完全触底都没碰到过酒壶那钱币大的壶口。直接惹来旁边一阵热闹。 “嘘——”赵野想也不想,学着军营里其他人的举动,将嘴巴一撅,吹起响亮的口哨来,夸赞呼衍容吉的硬实力。 颜升人小个儿小,两只眼睛都看直了,激动地直接从凳子上跳起来,跑下位置往她们这边来,边走边回头跟各位哥哥说,“这个姐姐好厉害!” 梁彦好也喜欢看呼衍容吉耍帅。他见自己女人这样耀眼,脸上不知道多有面子,甚至骄傲地下意识地学她,捏起食指拇指,用手比划着方才她扔箭矢的动作,往前抛,紧跟着开口道,“厉害!怎么样?你要开始担心了吧,今日有劲敌。”最后一句是跟关逸说的,要他别那么自信。 关逸自然也觉得眼前一亮。草原上没这种游戏,他们连这种细口的酒壶都造不出来,更别提这种酒桌游戏了,但他夸归夸,是不能这么快低头认怂的,开口就答,“这投壶一回比十支箭,若她能十支都中,我这声夸再给也不迟。” 酒兴言觉得人女娃玩得已经很出色了,便跟剑客讲,“人第一回玩,没叫你让分,没多加几支箭,没往前多走两步离酒壶靠得更近些,就有够给把你当对手了,这样奚落可不对!难怪这么多年都没女人瞧上你。” 哄堂大笑,就连一旁站着紧张到脸红的章絮也没忍住跟着笑了。 “你这老头儿,偏心!就知道帮人家有人帮的,还是不是跟我一边的好队友了。啊!你说话啊,你还愿不愿宠我啦。”关逸学着那戏台子上唱戏的女伶,掐着嗓子回这话,刻意阴阳怪气,惹得席座是大笑连连。 “哈哈……关大哥你哈哈……”听见这话,章絮再也忍不住,伸手扶住了呼衍容吉的手臂,笑弯了腰。 剑客才不在意这些小的心里想的小九九,伸手从小孩儿碗里倒了大半碗菊花酒过来,边品边说,“咱们玩游戏不就是图个开心,把分算那么死做什么,玩得好玩不好都高高兴兴玩嘛,又不会笑话你。” 章絮在一群大人之中,年纪最小,只比颜升大了四五岁。要她不紧张不可能,她方才拿箭的手心都出了不少汗,生怕他们玩得好在一边说奚落的话。她原本想落到最后的,可呼衍容吉怕她等了一圈,发现一屋子人就她玩不好,干脆带她第一个玩。 “你们……我投的时候别在边上说话……我紧张。”章絮看了看手中的箭矢,又看了看全都盯着自己看的众人,羞得是分明没喝酒那张脸也逐渐浮上了些许酡红。 呼衍容吉一直在帮她。 她比章絮高,又比章絮年长十岁,像位温柔的大姐姐。她的一只手扶住了章絮的腰身,要她能站稳,接着右手握住了章絮拿箭的那只手,稍用了些力气地带着她往前推。 章絮的眼睛死盯着远处的壶口,半张开嘴轻轻吐气,而后听着呼衍容吉用胡语说的动作要领。尽管听不懂,呼衍容吉也没打算要她听懂。正是听不懂了,章絮才不会纠结字眼上的诀窍,而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手臂的感觉上。 好,就是这个时候,就是她的上臂没有那么僵硬,肌肉开始松软的时刻,呼衍容吉抓着她的右手往前一送,同时嘴上用更大的声音指示要她松手。 “咻——”箭矢脱离指尖成功飞出去,不过一次眨眼的时间,箭头准确无误地碰到了酒壶壶口下两寸的位置,而后叮一声掉落在了地上。 带着她第一回就要中,那几乎不可能,除非直接帮她投,但凡是要她用点个人实力的,都是不中的下场。 可这要章絮兴奋坏了。她对自己的期待极低,原本想着今日只要能碰到这酒壶,就不算输得太难看。所以第一回试投就拿下这样的好成绩,大大鼓舞了章絮的信心。她轻呼一声,禁不住回头看呼衍容吉,接着激动地张开了双手抱住她,开心道,“我居然碰到酒壶了,姐姐你真是太厉害了。” ——再试试。 呼衍容吉把手里拿好的几只箭交到她手里,打算让她自己来两回,还学着方才赵野鼓励人的方式,把手指放进嘴唇里,长嘘一口哨声,给她喝彩。 章絮特别喜欢呼衍容吉,她觉得呼衍容吉和她们中原的女人不一样。所以这会儿得了她的鼓舞,信心大增,拿着几只箭就往酒壶里投。 果然,都不差,一口气扔了三四只,只有一支扔偏没碰到,更有一支差点就投进去了。 旁边的男人们特意等她都投完了才敢开口说话。 赵野笑言:“跟着容吉,说不定过段时间,我娘子就能学会骑马了。” 梁彦好特别捧场,拍着手夸:“章娘子这几支扔得可不比洛阳的贵女们差,她们可是整天没事干就玩这个。” 酒兴言摸摸胡须,“我就说丫头聪慧过人,是个有天赋的。” 剑客见他们一边倒也不肯有个中立的,便也玩笑着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地掐着嗓子继续接,“老酒!你也不看看我们面对的都是什么人。那两个吃里扒外只知道亲亲娘子好的,这两个头脑机灵功夫还不输男人的。让我一个人打四个,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啦!” 颜升听关逸阴阳怪气,那是捂着嘴咯咯笑,而后叉着腰骄傲道,“我看中能给我当娘亲的姐姐能不厉害么!” 得了,满院子没一个讲公平的,都偏心,关逸彻底没辙,苦笑着一个人喝起闷酒来。 投壶比试也在这股子女人们带起的轻松氛围中拉开序幕。顺序呢,是老人小孩女人们先扔 ,三个大男人殿后。 酒兴言宝刀未老,十箭七中。 颜升完全就是个力气大没准头的,十箭零中,还失手把酒壶背后的土墙戳出几个窟窿眼出来,没给赵野气坏,捂着屁-股满院子乱跑。 章絮十中二,没垫底,可高兴坏了,拉着呼衍容吉的手晃了两下后,就往赵野怀里钻,傻笑着与他分享拿到了名次的快乐。 呼衍容吉十中十,当仁不让的神射手,收工拍手的时候刻意看了关逸一眼,非要他今日说个好出来。 也不知道这两人是怎么对上的,兴许是关逸不高兴她把自己的汗血宝马抢走了。总之关逸没法,在那两个看戏不嫌热闹大的男人的督促下,看起来不情不愿、扭扭捏捏地来了句,“牛-逼。” 梁彦好十中六,不高不低,他本身不擅长这类玩技术的,所以还算满意。 赵野那可是神射营出来的,轻轻松松十中十,和呼衍容吉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最后轮到关逸了,这手上还没拿箭呢,梁彦好就想着使绊子,“哟──剑圣扔箭呢,兴不兴旁人在边上说话呀。” 关逸其实也没什么一定要赢的理由,纯粹是不乐意输太难看,再加上他可是这群人里武功最高的,不拿第一说不过去,所以冷笑着回,“公子哥你可少说两句吧,不然等会儿我也替你美言美言。” 说完,站定,眯眼,抬手,扔出,只听噔噔噔几声响,关逸也漂漂亮亮地扔出了个十中十。 第59章 夺枭(闲笔可跳)一伍六人,一枭五散…… 这是梁彦好最不想看到的局面了。他想着今日清晨同关逸说了这么多,谁知道他是真的油盐不进,两手一插,两眼一瞪,小嘴一咬,看着站在原地同自己炫耀的剑客,那是佯装生气,心想着自己好歹也是这个队伍的老大,怎么一个二个都不听话。 关逸可不让,他摆着手道,“你要说权,这里你说第二,没人敢认第一,可你要比咱们的实力,我关逸绝不认怂。今日我势必要与赵野比个高下。” 赵野站在一边,听见宣战,痛快地笑了几声,劝道,“我是不是早就同你说过,在绝对实力面前,整那些听起来就复杂的规矩没多大用处。不如让我跟他单独较量较量,别把女人们拉进来,伤感情的。咱们让她们,或是侥幸胜了她们,她们多少心里都会不高兴。” 关逸见他应战,颇为欣赏地点了点头,问,“知道要比什么么你就答应,小心跟上次一样输得没眼看。” 赵野回身看了眼桌上的大博棋,不在意道,“总不能你要跟我玩小博吧,小孩子才玩的游戏,赢了输了都丢人。” 爽快,关逸就喜欢这样的人。他笑着走到墙角,把方才他们丢落的箭矢一根根捡回来,一边答,“那你知道我想跟你赌什么么?” 嗯? 这话问的,在边上听着的几人都露出了困惑的神情,特别是章絮,她干脆躲在了赵野的身后,悄声问,“你与赵大哥还有恩怨么?上回的事情他也没必要记恨你啊,你都输给他了。” 赵野笑了笑,用舌头顶了顶右腮,答,“你要跟我赌队伍的行驶指挥权。我赢了,除了钱的事情,以后你们都得听我的。你赢了,我就老老实实当个车夫,替你们看那几个除了我谁也搬不起的八口大箱子。” 事实上他们由两队人变为一队人的时候,悄无声息当了领队的那个人便是赵野。梁彦好完全没注意,他一心只在乎今日吃什么,睡得好不好,至于谁领路,谁护卫,具体做什么,不甚在意。呼衍容吉与酒兴言本来就不通这些事情,全权放手。只有关逸,他虽然觉得这赵野是个厉害的,可到底能不能领着他们,是个问题,今日也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试他一试。 “你心里清楚就好。”关逸说完话,走到桌边,垂下手拍了拍放置于正中的六博棋,邀请道,“开始吧,今日咱们一局定胜负。” 大博棋在那个时代专属于骁勇善战、怀有报国之心的男人们。它当然不是一个谁都能玩,谁都会玩的闲散游戏,更经常在宫中、达官贵人的家中见到,有时候士大夫之间,或是丞相、皇帝逢休沐节日相见了,也一定要在局座上拿大博棋来博弈。 所谓六博,也就是六棋。那时候的“六”不能是无中生有的数字,史书有一说是,此“六”源于军战。秦汉时期的军事行动中,常以一伍为基本作战单位,而一伍恰好六人,一个领兵作战的伍长,再搭配能力各异的五名士卒。由此,大博棋的这六棋便也相应的转化为了棋盘上的一伍,大棋名“骁(枭)”,小棋名“散”,一骁五散,方为大六博。 此次要决定的,便是他们中的“骁”棋。 赵野无疑是最合适的,毕竟他有行军作战的经验,能把队伍里每个人都安排地恰到好处。如今虽不用仔细地将那段过往一一道来,可与他相处过的都知道,他在许多事情上的经验与处理方式都老辣的可怕,完全不像个二十出头的年青人。 赵野闻言,也跟着走了回来,在方桌的另一面坐下,而后闲适地伸出了一只手,敲击桌面,回应道,“还请赐教。” 关逸用手碰了碰摆放于前的白色象牙做的棋子,问他,“咱们博箸还是博茕?” 赵野两眼一扫,低头看了看放在木盒子里的两种用具,一边是六根正反刷有黑白两色清漆的木箸,一边是阴刻了十八面的骰子,不多考虑,伸手往右,指了指骰子,回答,“博茕。” 木箸与木茕,是用来决定六个棋子行进步数的用具。木箸一般为六根,一面漆白一面漆黑,游戏时指定其中一面为正,按照每次投掷时六根木箸正面向上的数量决定行棋的步数。而木茕是一个十八面的骰子,每次可行进步数为一至十六,是东汉时期大家更愿意用的,机动性更强,局面更加的扑朔迷离。 此前说,大博棋与行军作战无异,那这游戏氛围与小博棋自然也是截然不同的。两人才从棋盒里拿出各自的六枚棋子,这眼神里的火药味儿便能直冲云霄。同理而言,大博棋的观赏程度也是最高的,坐在棋局两边的众人就像是在军帐中看军师用沙盘推演战况那般,可谓是津津有味。 但章絮与呼衍容吉纯属看热闹,毕竟那时的女人非军户出身,基本上没可能接触到这方面的信息。而梁彦好与酒兴言呢,他们俩在洛阳待了这么些年,见过的棋局没有几万也有上千了,今日主打一个旁白解说,把双方的局势说给女人们听。 可正当赵野的手要去抓木茕的时候,给梁彦好眼疾手快地摁住了。 “诶,你俩等等。”梁彦好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嬉笑着要求,“你俩既然约了赌注,这惩罚必然要来一个,没有我可不看。没有,她们两个也不知道怎么看。” 赵野听了,转头看了眼坐在自己左手边有些无聊的章絮,她正半趴在桌上用手指来回拨弄他这边的两个散棋,琢磨上面写的篆书,忽然意识到他说的在理,便问,“要玩什么惩罚?” “罚酒。”梁彦好指了指棋局上已经摆在正中方框“水”内的两条木鱼,解释道,“罚酒规则有三。其一,你们谁拿到了鱼,罚对方一杯。其二,你们谁吃了对面的骁,罚对方一杯,其三,散变骁,罚对方一杯,骁变散,自罚一杯。”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大博棋的游戏规则了。 大博棋的棋盘 为长约两尺、宽约两尺差一寸的方形棋盘。正中雕刻的不过两寸长宽的方形结构名为“水”,是大博棋筹码二鱼所在的位置,看起来就像是被四面围墙包围住的一道天井。天井四边垂直往外延伸出四个“T”型结构,“T”的头部正对四个倒插在棋局四边的“L”型结构。而棋局的四个角上分别用方框圈起来,这就是棋子出发的区域。 他们需要从棋盘的四个角出发,按照既定的路径走到棋盘正中的水中,将水中的木鱼牵出来,牵出后棋盘中绕行一圈,再走回出发点,则完成得分。 由于大博棋为一骁五散,那这两种棋子的行进路线是有天差地别的。 散棋只能按照“张究屈玄高玄屈究张”的顺序在棋盘上进行顺时针的绕行,在棋盘外围做类似于围追堵截的动作。而骁棋在此基础上再增“张道揭畔(方)畔揭道张”和“(方)畔揭道张道揭畔(方)”两条路径,方便骁棋入水牵鱼。 说了得分,那就定然要说如何失分。 带回木鱼的骁棋可被对方的棋子所杀,一旦被杀,敌方获得这条木鱼的筹码后再加一筹。 再说如何杀,这是大博棋想要制胜的关键所在。 若是骁棋被杀,则该棋出局,场上只剩五个散棋可以继续使用。若是散棋被杀,那只需要将其移动到棋盘空白处写了“屈”字的位置等待我方剩余散棋解救。 那大博棋中,最最精彩的一条游戏规则莫过于“散升骁”。 我们之前说过,木茕有十八面,却只标上了一至十六统共十六个数字。而剩下的两面,一面是“骁”,一面是“妻畏”。 若投掷到“骁(面)”,手中的散棋可以立起当骁棋使用,并在后期的游戏过程中主动攻击对方的骁棋或者牵鱼。若投掷到“妻畏”面,手中已经变成骁棋的散棋将重新变回散棋。 至此,我们可以简单地把游戏内核理解为,双方在棋局上通过“升枭、杀枭、牵鱼、引回”四个环节来回博弈。 “我说你们,想好了没,这种玩脑子的游戏,不配着喝酒怎么行,说不定你们玩着玩着,哪一方就突然昏了,然后这眼下一个没盯住,诶~给对方杀了枭。”梁彦好说完,就弯了腰,钻桌子底下从脚边摸起那坛他一早准备好的九酝春,放到桌面上供众人品鉴。 “随便你们。”关逸不在乎他们怎么折腾,他就是想正儿八经地跟赵野来一场。 赵野这男人,奇怪得很,和他所认识的从过军的男人们大行径庭。他不张扬,也不热衷于耍刀弄枪,可你真把他当个小喽啰看,他准要将你扎个满手血出来。关逸在上次比试的时候就看出来了,他分明有能与自己一较高下的实力,就算最后赢不了,也绝不可能仅靠那几招让自己一剑穿胸。 也不只是他看出来了,酒兴言也知道,藏不了一点,那身衣裳一脱便全都暴露了。赵野曾经受到的伤害里,偏偏没有一处致命伤,都是小打小闹留下来养十天半个月就能好的不痛不痒的小伤口。 也就公子哥那个傻的看不出来给他骗过去了,这戏演得这样好看,能漂漂亮亮地输给自己。关逸越想越不舒服。他可以接受自己技不如人,可以接受自己随着年纪渐长反应和准度皆有所下降,但绝不允许赵野装傻充楞给自己让。哪有让的这一说法,这不是侮辱人么? “随你们怎么折腾,这点酒还不至于让我晕头转向。”关逸随意地瞥了一眼那坛子好酒,没多少兴趣,反倒是将黑色的骁棋抓在手上,有模有样地盯着方形棋盘和上面的十二道,看起来像是在思索如何行棋。 赵野则是看了眼章絮的态度,而她肯不肯让自己喝,问的时候还承诺,“要是等会儿喝醉了,今晚就不和你一块儿睡,我帮你把容吉要来陪你睡觉,行不行?” 孕后的章絮特别没安全感,晚上就喜欢贴着他睡,可他一想自己要是醉了,那是真没多少分寸,哪里还记得酒大夫说的禁令。但他说完,又补充,“也不一定会喝那么多,这游戏我能玩,我之前在营地里没少和他们玩儿。”而后抓了抓女人的手,半安慰半哄。 章絮才不是那种扫兴的人,她看着梁彦好买来的九酝春,小声提议,“我知道,想玩就玩嘛,玩得开心些。这个我不会,平时空闲了咱俩也玩不成。正好闲着也是闲着,我给你们去把温酒的火炉拿来,要喝也等酒温了再喝,不然脾胃要不舒服了。” “好,今日辛苦你了,等这些事情忙完陪你好好休息休息。”赵野收回目光,又在桌下踢了脚梁彦好,喊他机灵点去帮忙把火炉拿来,而后开口应战,“我没问题,来吧。” 第60章 牵鱼(闲笔可跳)把筹码成功救出来才…… 先确定两人行棋的顺序,按照规则,两人各掷一回木茕,谁的点数大,谁先行棋。 木茕在桌子上反复碰了几回才停,赵野得十三,关逸得八,不巧,剑客从一开始就落于下乘,行后手棋。 赵野看见,轻笑两声,伸手把关逸放在拿远的木茕捡过来,捏在手心里随意地转了两转,而后往上一抛。那木茕就在万众瞩目下滚了个九来。 玩过棋局游戏的都知道,一开始棋面上没有棋子,扔出来的步数越大,跑得越快,能占领的位置便越好。六博也是同理。若赵野第一回率先行骁棋,这一下便能直接让骁棋站在“畔”位上,静待下一回合掷一入水牵鱼便可。若赵野打算缓缓,行散棋,这个数也能要他跑到对面的位点上,堵住关逸的路。 毕竟大博棋,一局分两回,第一条鱼被骁棋成功牵出来后,棋盘中央的“方”位便不能再进其他骁棋了,双方必须围绕着牵出的这条鱼完成搏杀。 而当一个棋子的行进路线上出现了其他的棋子,又没有办法把棋子吃掉的情况下,两个棋子都必须回退。此规则常被人用来挡棋,阻挡骁棋入水牵鱼后回家。 或挡或牵,选择权在赵野手里。他盯着水中的那两条木鱼看了两眼,选择一马当先行骁棋。 关逸也不是笨蛋,骁棋牵鱼后必须在外围路线上绕行一圈才能走回到初始位置,必须要往他这边来,所以他果断把散棋布了上去堵住赵野那枚骁棋可能要经过的路线。 两人就这么一来一回地往上排布棋子,不过十几个来回,那十二个黑白色的象牙棋就全给他俩放了上去,致使不大的棋盘上密密麻麻摆满了。 章絮坐在一旁看不懂一点儿,这么会儿功夫,她就只看明白了木茕上写着的数字,所以憋不住了,歪着身子边用扇子给火炉扇风开口问梁彦好,“你能看懂他们在干嘛么?谁会赢啊。” 梁彦好坐在她正对面,那两只眼睛盯着棋局是要多专注有多专注,见她问,就指着赵野的骁棋说,“这个大的,你总能认识吧,它这会儿已经成功入水了,牵上了一条鱼,但是关逸给它把所有的出路都给堵上了,不许它带出来,所以赵野这会儿正想办法把关逸的散棋都给撞开。” 说起来强盗,赵野的骁棋入水后,棋局上就没有自由的骁棋了,散棋杀不了散棋,但关逸的骁棋给自家散棋保护得里三层外三层,就是想碰也碰不到,每次赵野好不容易撞开通路,关逸反过来就把这散棋吃了,送这散棋进他这边的牢房“屈”位里待着,把它的行动给锁住。 可章絮一听,垂着脑袋又一想,忽然弱弱地发问,“我家夫君方才已经牵上鱼了,为什么他们不罚酒?” 也就只有局外人在这种紧要关头还记得惩罚的事情,桌上三个大男人没一个想得起来。赵野听了后,也忽然止住凝重的眉头,转头含着笑意看了看趴在桌边乖乖巧巧的章絮,沉声称赞,“你不说我都忘了,玩得太专注。” “我是觉得这酒闻起来还挺香的,比我以前给兄长们温过的都要好,热好了不喝,多浪费。”章絮用打 酒的小勺在酒液里搅了搅,用新拿的酒盅给关逸打了一盅,又笑着补充道,“关大哥,请吧!” 关逸垂眸看了眼那盅酒,无奈地笑,“牵鱼是要带出水了才行。”不过他想想,又觉得章絮说的也不差。赵野的枭棋在水里,不出来,这局游戏根本没法儿玩下去,谁也拿不到分,还得这么僵持下去。所以这鱼,他肯定是能牵出来的。于是连忙改口,“你瞧我这个脑子。”而后端起酒盅来一饮而尽,赞叹,“此酒甚好!” 梁彦好闻着那醇香,自豪道,“那肯定香,本公子我特意去本地上等的酒坊里打来的。你们知道什么是九酝春么?这酒自春节后开酿,一月酿一回,接连九个月反复酿造九回,这第九回打上来的好酒就叫九酝春,只这一小坛就花了我两千钱呢,拿来给你们当罚酒,算我有良心。” 公子哥说完,将自己手里的酒碗推了来,又道,“章娘子,给我也打半碗,如此好酒,咱们不一块儿喝怎能尽兴。” 说来也怪,章絮分明没有沾一滴酒,方才用嘴唇抿过的,也在最短的时间内漱口吐掉了。也可能是坐的离炉子最近的原因。这会儿跟着他们一道玩,身上都禁不住开始发热,好像那飘散在空气中的酒香透过皮肉钻进了她的身子。 “酒大夫要来两口么?夫君,你也帮我问问姐姐。”章絮忍不住想,这样多人同坐一桌、一起吃酒游戏的场景,从前不是过年,基本上见不着。这可真好啊,这么多人能凑在一块儿。 酒兴言用手撑着脑袋,没说话。他今日半日,整个人都是飘忽的,想看章絮,想从她身上看到夫人的影子,可又怕赵野多想,便凝着脸忍住了。就是他们玩玩闹闹、说说笑笑,他也没听进去多少,魂魄早飞远了。 而呼衍容吉虽不通语言也认不得棋局上的篆书,但她看着看着就把这游戏看明白了,就算不懂其中的精髓,也能看懂棋子要怎么走,所以陪他们玩得不亦乐乎,有时候眼看着赵野撞开一条路正打算松一口气时,关逸下一步就动动手,把他的后路全堵上,就会忍不住跟着轻笑,觉得他们玩起来很凶,不留一点情面,但还真的颇可爱的。 “不用了。”酒兴言开口拒绝。 呼衍容吉则把酒碗推了来,笑着答,“ТанайЖунЮаньдарсамай。”(你们中原的酒很好喝。) 等章絮把酒杯都斟满,二人的对局也就继续进行了。 这回喝下大半杯的梁彦好不要章絮催也记得开口给她们解释棋局,“诺,关逸打算给赵野让位置了。我要是没猜错的话,等他一出来就把这骁棋吃了。” 果不其然,赵野这两回投掷的点数太小,又是一又是二三的,根本没法儿要骁棋走多远,这刚跑两步就给守株待兔的散棋抓住了,骁棋直接出局。 早知道会是这种下场的赵野也自觉,笑着伸手点了点手边的酒杯,让娘子给自己倒酒,边等她倒酒的同时边说,“这一步不让不行啊,没完没了了。他就是非得把我逼死才行。我总不能坐以待毙。” 关逸嗤笑一声,看着赵野事先就用几颗散棋把自己撤退路线全堵住的棋子,开口就骂,“你这几颗后手的黄雀都还没开始用呢,这会儿装什么委屈,指不定我前脚还没走两步,这鱼就又给你夺回去了。” 谁知道等他这话说完,抬头一看,看见赵野气定神闲地从娘子手里接过酒杯,慢慢地把酒饮尽,而后又把脑袋垂下去,仔细倾听章絮的叮嘱,最后装作没人看的在章絮脸颊上偷吻了一口,没忍住,拍了一下桌面笑骂,“你们俩能不能收敛一点!这会儿正在下这么严肃的棋局,你赵野还敢玩这些情情爱爱的分心,不拿我关逸当对手是吧。前段时间天天听这俩的墙角就算了,好歹他俩不当着人面来,谁知道又来了个你们。” 梁彦好听了这话,笑出声,不认,用下巴指了指斜对面非要和章絮挤在一块儿坐的颜升,回道,“那还有个小的呢,别把你说的那么惨。再说了,我也没立什么规矩说咱们一队的不能出去找女人,你要是真有看上的,带回来我绝对不说闲话。” 公子哥说完,又看见了身旁一口一口品酒的酒兴言,八卦似的问,“我说老酒,关逸干嘛不找娘子啊,他是不是不行?” 这话说完,关逸的脸色就暗了,两只眼睛像刀子一样扎过来。 听到这种话唯一不能轻松放过的是酒兴言,他知道公子哥嘴上没把门,爱乱说,可这种话不能乱开口,于是抬起左手往梁彦好脑门上叩了下,骂道,“嘴上积点德吧。他是小时候家中满门都给山匪杀了,此后便练起了剑法,立志为民谋求正义,从此断了传宗接代的心思。别用你那龌龊的想法这样看人家。” “山匪?”梁彦好没少听过这种词,但他知道的山匪都是从话本里来的。话本里说山匪们会围山修建寨子,会拦截过路的过路人,会抢黄花闺女上山当压寨夫人,可从没说山匪要灭人满门,所以他收敛了脸上的嘻嘻哈哈,看回关逸,问,“你和他们可是有世仇,不然他们为什么要灭你满门?” 不光是梁彦好,满院的人都看了过来。章絮是好奇,颜升就当故事听,赵野则是局觉得此事不妙,跟着冷了神色。 关逸低头把玩着从方才起就一直拿在手心里的木茕,毫不在意地解释道,“山匪成天住那深山老林的,靠什么吃饭啊。你以为人人都是赵野,能打得来野兽,能杀得来黑熊。看到哪家亮了灯,看到哪家的门楣挂得好看,就往哪家闯呗。男人直接杀了,女人奸完再杀,不都是这样的。” “再说了,我今日在关中,明日就要去关外的,哪个女人愿意跟我。”说完,他觉得这话有些不妥,毕竟有些地方的有些女人确实能做出这种事来,在他的马后面跟行几十里,走到一双草鞋都磨烂了。 他边说边看赵野,突然有些没心思,收口,“刚才就是玩笑话,你们别放在心上。我就是没这个心思而已,你们互相喜欢,也愿意整日待在一块儿,蛮好的,很好。”【你现在阅读的是 】 60-70 第61章 枭棋(闲笔可跳)赵野就是他们的枭棋…… 也不知道是不是大家都喝了酒的缘故,很多话都变得敢说了,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再像最初认识时,拘谨疏离的,非得找个什么由头才能说两句。 关逸如此,赵野亦如此。 正是桌上大家都为剑客的身世感到唏嘘的时候,赵野忽然敛了脸上的凝重,低头把杯子里最后一口罚酒捡起来喂进嘴里,玩笑着针锋相对,“关逸,就算你说了这些,我也不会放水的,今日这局,我定要拿下。” 说完,他又想,他与章絮从没想过一定要和这帮人捆在一块儿,他们与这四个人就是顺路捎带一程的关系,没必要看着他们的脸色过日子。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在桌下牵住了章絮的手,又偏过头看她,要她放宽心,别把关逸的话放心里去。他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他们。直截了当地开口,“有些话想说很久了,正好借着酒局与大家说个清楚。其一,我们是夫妻,我们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们是一家人,你们要我为了大家的耳目清净,刻意冷落她,不理会她,这太荒谬,我不会做这种事。” “其二,我与娘子从不在人前做不该做的事情,你们看不下去的可以闭上眼睛不看。我记得你们山下的人有一句话叫‘非礼勿视’,别在这件事情上忘了个干净。” 谁都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谁都没想到他突然这么说。围着这桌子上坐着的听明白后都有些吃惊。 此前的相处任谁都能看出来,章絮生怕自己看起来没什么用,便坚持拿自个儿当奴婢使,分明身上有孕,整日困乏得厉害,有时候洗衣裳洗到一半就想睡觉了,也还是坚持每日寅时半刻就起早,想尽各种法子为大家准备一日的吃食,甚至 还能做到顿顿不重样。要不是章絮刻意和他说过,要他别插手管,他绝对忍不到今日。 所以这会儿也是借着酒劲,赵野红着脸继续道,“你们怎么对我,我都没意见。想比就比,想打就打,想使唤就使唤。可我娘子是个心思敏感的,也许这会儿你们说了几句她看起来没什么意见,不在意,但等天黑了夜色一深,钻进被窝就要开始偷偷抹眼泪,反思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惹你们不高兴。” “我们不比你们,我们没权没势,没几个钱,这一路想走下去远比你们想得更艰难。她就一弱女子,偶尔觉得孤单了,想要人抱一下、亲一下,有什么问题么?我身为夫君若是连这点要求都不能满足,那我还怎么以人夫自称……日后若是你们又撞见,就当给我一个面子,能放过就放过,当没看到,行么?”赵野说话的时候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关逸,是一分也不让。 他这话说的已经很客气了,本来他还想说,要是日后月份大了,行动不便,浣衣做饭的事情能不能不要她继续做了,别什么事情都第一个想着使唤她。可章絮听他这样讲,连忙拽了拽他的手,冲着他摇头,求他别说扫兴话。 “没事的,别担心。”赵野要章絮别担心,而后低头抓着那个已经被吃掉、拿下棋局的骁棋,随意地拿在手心里把玩。 关逸听懂了。偏头看了眼章絮,看那个总是躲在厨房或是房间里有些胆小的女人,出言道歉,“今日是我失言,望章娘子原谅,关某自罚一杯。”而后握着才满上的酒杯放到唇边一饮而尽。 章絮的脸更红了。她还有些不习惯被这么多人同时看着,也不习惯大家特别对待。可她又不得不承认,赵野把话说开后,心里轻松好多,方才她听剑客用手指着他们指责,真给吓出了一身冷汗。 “我没事的,都是我夫君瞎说,他就喜欢小题大做。”她半站起身,把关逸的酒杯装满,接着缩回来问赵野,“夫君,为什么你不怕他们?” 她一直很怕梁彦好他们这种特别有身份的达官贵人,好像一个不小心把哪件事做错了,就会被发配到柴房去关禁闭,所以做什么事情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反观赵野呢,说不上来的狂妄,完全不把这些人的好赖放心上。 “为什么要怕?”赵野用手指点了点棋盘的外侧,敲出“梆梆梆”的声响,“他等会儿就是我的手下败将了。” 章絮随着他的手指往棋局上看去,不理解,问,“可夫君你的骁棋都已经被他吃掉了,眼下只能用五个棋跟人家较量,这要怎么赢?” 赵野满不在乎,答,“那我把他的骁棋也吃掉就行了。你看,他能走的几个位置全给我堵住了,下一回无论怎么扔,都扔不出我的包围圈,这一招叫瓮中捉鳖。” 此话一落,关逸手里的木茕也掉落到了桌上。其实关逸也清楚,这一把扔几都没意思,这棋局莫名其妙就得按照赵野安排的那样走,东南西北四个角处处都有围追堵截的,十六个数字里,超过大半都是赵野扔出来能把他骁棋吃掉的数字。而自己的那些散棋呢,方才由于太想吃掉赵野的骁棋,被他走到了极其不利的位置上,几回合内根本派不上用场。 操,剑客忽然看懂方才他为什么有那么多次可以逃脱的机会,却偏偏在那个完全不利于后手行棋的时刻把鱼从水里牵出来了,被他声东击西了。 “哪有你这么玩的,在我面前扮猪吃虎是吧。”关逸还不等赵野掷骰子,就主动地把自家的骁棋从棋盘上拿下来,而后自觉地把罚酒喝了下去。 “诶,你做什么?”赵野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在关逸拿下骁棋的下一刻就把棋子捡了回去,“你这人心急什么,玩大博比的就是心态,偶尔输两脚没什么挂碍的,也说不定我这回丢不中想要的数字呢。” 他说完,抓着那木茕往桌上一扔。木茕碰在桌子上发出“噔噔”的木头响声,而后快速地翻滚,直到滚出那面此前两人从未掷出的“骁”面。 气得关逸没话说,接连开骂,“还不如扔几个好数字把我的骁棋吃了呢,你这随便找一个散棋立起来当骁,我那几个小的根本跑不掉。” 赵野笑了笑,伸手把离再次入水的畔位最近那个散棋立了起来。 六博棋是智慧与运气相结合的棋局游戏,智慧与运气缺一不可,正如行军打仗,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而这游戏还有一条不容置喙的隐形规则,骁棋数目越多,赢棋的概率越大,除了行棋技巧外,大六博比的就是谁的骁棋更多。 所以当赵野把第二个骁棋立起来后,棋面局势就有了压倒性的变化。 关逸的散落各处的散棋被他一个一个抓住送进了屈位坐牢,苦苦等待能够将棋子解救出来的其他散棋。而关逸那个带着第一条木鱼的骁棋被赵野的散棋堵在了道位上,更准确地说,是只要关逸用骁棋把赵野的散棋送进屈位,下一个守株待兔的散棋就能立马把关逸的骁棋吃掉,送出局。 这下是弄得关逸大汗连连,将棋盘的四个方位来回看了几十遍,也找不出任何一条能把牵来的这条鱼送回家的通路。赵野太聪明了,他就算分了心思去抓关逸的散棋,也能确保被移动过的这枚散棋还能在下一个落点追回来。 梁彦好从没见过这么心机的行棋布局,或者说,洛阳里玩的那套多少都要带点人情与情面在,给对方留一条活路,不会下这样狠的死手。 可赵野哪里把大六博当游戏玩,他的下棋思路跟往日行军时的别无二致。只要第一个骁棋倒下了,就必须要有第二个站出来主持大局,操控指挥着每一个位置的散棋发挥其能用上的作用。 而行军打仗,最大的忌讳就是给敌手留生路。 赵野边走边说,“我赢了,现在有说话的权利了么?” “我知道你们有时候不能理解我的想法,看我准备那么多的兵器与暗器,觉得我在某些事情上下手太狠或者,太不近人情,看起来像个杀人狂,也许不一定适合当队伍的领头。” “可你们当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比我更了解这条路,我不知道如果不是我领着你们往前,你们能走到多远的地方。我不知道你们光凭关逸一个人能不能抵挡得了几百山匪,还能保着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这一大堆你们搬都搬不走的行囊。”他说到一半,笑了两声,觉得他们过分天真了。 “咱们前去河西(西域)的路上,遇到的围追堵截绝对不比这把棋局来的要少。棋局只是游戏,还能公平点给双方各六子的条件。等咱们真到了边关,不,也许进了凉州,就是以一敌十的境况,咱们少,人家多。 “我没有刻意说假话欺骗你们,梁公子,关大哥,酒大夫,我心知你们的身份不俗,在洛阳也许是能呼风唤雨的角色,可到了两方对阵的时候,再厉害的身份都没有任何用处,没人会在举起砍刀的那一刻还要仔细辨认你们身上穿的衣裳华不华贵,没人会仔细搜身,看看清楚你们的过所、身份符牌是什么。” “很大概率,就是那些不长眼的喽啰,失手把你们一刀杀了,然后整理尸首时从你们身上把好看的、值钱的东西解下来带在身上,最后不知道过去多久了,被懂事的看出来这些东西都是什么,再通知你们的家人,你们早死了。” 赵野把话说完,伸手拿起自己的骁棋,把关逸的最后一枚散棋送进了屈位里。至此,棋局里,关逸只剩一枚能自由活动但被赵野团团围住的骁棋。此骁棋非但不能把围困的五枚散棋救出来,还没法儿自救,输局已定。 关逸点头,笑了一声,低头认输。 “前路漫漫,日后还要多麻烦赵兄弟了。”剑客举起酒杯,与他的碰在一块儿,承诺道,“但凡是用得上我关逸的地方,还请直言。” 第62章 罚跪兄弟三人,沆瀣一气,该打该罚…… 这事儿从表 面上看,挺无厘头的,这么重要的事情,决定整个队伍行进的速率与方向的责任。甚至可以说,梁彦好要把他们几个人的性命交到赵野手里。居然只通过一盘棋局游戏来决定。 叫人哭笑不得。 可在场的没有人提出质疑。所以与其说,这是一把较量,不如说,是他们找了一个由头,把这样的重担放到赵野的肩上,并宣告众人,这就是他们的决定。 所以看到已经输棋的关逸,梁彦好仰了仰脑袋,催他麻溜的把罚酒喝了,然后玩笑着问,“你可别是嘴上说着不让我们,要和我们比个高下,结果暗地里给我演戏吧?上回演过就算了,我不计较,可这回若是还要演……” 毕竟上回交手两人不熟,自然都有所保留,这回不干性命的,哪里还要留情面。 剑客把酒水一口气干了,出言反驳道,“我可没演,我真下不过他,不信你自个儿来,别老拿我当挡箭牌。” 梁彦好才不愿意丢这面子呢,果断摇头摆手,回道,“我哪里知道你会输得这么难看,一条鱼牵不来还给他吃了个满盘皆输。” 剑客不觉得丢脸,伸手指着赵野,把话讲明白了,“他可厉害着呢,要他当领路的,亏不了你。” 听到这里,章絮终于明白了,感情他们想要赵野来统管往后的逐项事宜,不过借了这盘棋局把这话摆在明面上。 此前说过,他们一行四人没有一个看起来靠谱的。关逸不认路,走到哪里都得靠问,万一问错了给人乱指路,以后少不了上当受骗;梁彦好更别提,两眼一睁就是嬉笑玩闹,他一心只想找个能用的,把身上重担推过去;酒兴言不爱掺和他们的计划,走到哪里就算到哪里;呼衍容吉外族人,梁彦好再偏颇也不会把权力都放给她。 队伍里唯一能接下这份权力的,就是赵野,他太合适了,尽管他在章絮面前表现得不过平平无奇混迹在众人中的散棋一枚,但一旦有人掷出“枭”面,他就是那个最该被竖起来的。 而赵野呢,他不怕事,他敢作敢为,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发现他有头脑有能力,且关键在,有人能管得住他。 所以今日,他们就是想问,赵野愿不愿意接下领队一职,带着他们往西域去。 “我夫君他……”章絮还在思索要替赵野说些什么,毕竟领队一职职责太大了,队伍里都是他们惹不起的达官贵人,真出了事拿项上人头都赔不起的。 可赵野不犹豫,出声应下,“我方才就说了,只要你们肯带我娘子去河西,别说要我带你们去西域,就是想杀那须卜氏的首领,我也不会眨一下眼睛。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心里没多少道德,我手下杀过的人,比关大哥见过的对手还要多。” 梁彦好听见他的首肯,那别提多高兴了,直接从凳子上站起来,举起手中的酒杯往赵野手中撞,“别说带你娘子去河西,日后她若是有一分不适,我都能停下来给她十分的照应。这行进的速度,就是全依照她的需求来都行。” 赵野要的不过如此,他要的不过是,其余的几人能给章絮足够的时间调理身子。所以也高兴了,站起身来与他们碰酒。 这一杯又一杯,他们三个男人像是今日才结拜的好兄弟似的,拿那美酒当水喝,杯杯下肚。 不掺和他们男人酒局的女人小孩老人们,在一旁看着也高兴。章絮能感觉出来,这段时间赵野一直都很防备他们,生怕他们趁人不在就欺负自己,所以事事都要跟在身边,眼下三人交心,以后想要做点什么,也能安心把后背交出去。 “你和你家夫君都是极好的。”酒兴言也懒得管这局游戏究竟是哪一方赢了,催他们到其他地方喝酒的同时,端了一壶茶水来找章絮说话,“他们眼睛太高了,总看不起扎根在土地上的贫民。” 章絮闻言,受宠若惊,连忙半站起身给酒大夫倒酒,红着眼睛边倒边回,“还得我们感谢你们,若不是遇上了酒大夫,我们还不知道要如何往前走呢。” 酒兴言摇了摇头,肯定道,“非也,就算没有我,你们也能走得到河西。丫头,不要觉得是你们乘了我们的便宜,事实上,应当是我们托了你们的福气。从洛阳出发的那一刻,我这心里就清楚,只有我们四人是绝对走不到终点的。” 章絮听不明白,懵懂地低头,跟着医者把手里的茶水啜饮干净,答,“怎么会走不到西域呢,你们那么有钱。” 酒兴言看着还稚嫩的丫头,忍不住放声大笑,解释道,“因为我们四个都没想过回头路,这一路不死不休。这其实和治病救人一个道理,没人能救得活一心赴死之人。” 女人听完,忍不住扭过头去看梁彦好,惊讶地问,“公子哥也这么想的?” 医者不否认,歪坐在凳子上斜着身子去打量着在庭院中打闹地不亦乐乎的那个人,嘱咐道,“明日睡醒了下楼来找我,我带着你去给那庄主看病。” “怎么是我?”章絮第一回得此重任,还有些不习惯,“关大哥比我更合适吧,他至少能拿得起那个药箱子。再说了咱们还没比完呢,大夫还不一定输。” 医者听了,笑笑,问,“你不和他们一边么?怎么不想着要我输。” “方才是一边的,可这会儿不是了,他们心里那么多主意都不肯告诉给我听。我夫君更是,他看起来好像是不争不抢的,谁知道肚子里有这么大的野心,也不提前给我通个气儿。”章絮有一说一,她原本还打算万一赵野喝醉了,给他煮点醒酒的暖胃,这会儿巴不得给他喝倒了,狠狠难受一回才行,“也不是我求您,是他们有事相求,非要您去一趟不可。” “哦?”酒兴言不解,好奇地问,“他们什么时候和颜家庄的人混在一块儿了?” 一直缩在旁边没说话的颜升有话说了,他半站在凳子上回答道,“我知道!赵哥哥想见我爹,就把我绑来了,说领着我去见我爹,我爹肯定让他进门。至于另一个哥哥,听说是和我爹打了一架,把他打伤了。” “什么伤?”酒兴言听完,胡子没气掉半边,心想天底下竟然还有这么横行霸道的事情,偏偏发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偏偏还是队伍里最要紧的三个人干的,“他们都做了什么,丫头你一五一十地说给我听。” 呼衍容吉能猜到她们在做什么,坐在一旁偷笑,眉目间不乏有看戏的嫌疑,偏过头看了看章絮,轻点头,允许她告状。 “梁公子把他爹的巴子剁了,这会儿躲着呢,生怕给您知道。”章絮直言不讳,决心推他们一把,“虽然是为了我们不得不做的,但今日这样算计您,实在过分。酒大夫无论是要打还是要罚,姎绝不多说半句怨言。” 此话一出,酒兴言气得两只眼睛都瞪直了,他还从没听说过这样不讲理的事情,那是一个起身就把脚旁的凳子撞翻了,大步往他们那边走去。 医者个子虽比他们矮上不少,可想要制服他们也是手到擒来。 只见酒兴言从袖中取出三枚银针,分别刺进三人的环跳穴里,使其下肢僵硬笔挺不能动弹。 “啊!我去!”梁彦好身子最弱,对穴位的反应最敏感,这一下受针,整个人都没劲儿了,要不是及时扶住了站在身侧的赵野,就是能直接摔倒在地上,“老酒你干嘛?我们正喝得起劲呢,你突然搞这一出。” 酒兴言操起 能用的东西就往梁彦好身上打,那是从背臀到大腿,无一幸免,“你还好意思问我,你自己做了什么不知道?巴子是你能随便割的么?你下手没轻没重的,把人家弄死了都有可能,居然还有心思在这里玩!梁相怎么教你的,仁义礼智信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医者边骂边打,一点情面不留,真像在教训自家孩子。 赵野和关逸以为这火烧不到自己身上,一心想着酒大夫封穴不过是阻止他们插手帮忙。谁知道酒兴言转过头就操起了手中的棍棒往他们身上打来,“赵野我就不说了,关逸你肯定在场。你在场也不知道阻止,也跟着疯了??” 关逸都快四十的人了,多久没给人这样揍过,那是面子里子一点儿不剩,扭头一看,女人们坐在凳子上看他们笑话,“不是老酒,他要发癫我能管得住呢,他不是咱衣食父母么,我哪里敢得罪他。哎哟——你下手轻点,把我们打伤了后面谁保护你们。” “我还不知道,一个二个就知道耍帅是吧。耍帅我不拦着你们,你们爱干嘛干嘛,人家丫头们喜欢,我也懒得管。可巴子是你们想剁就能剁的么?还不如一刀直接把他杀了呢,真是气死我了,出门在外没一个省心的!”酒兴言就没见过这么不听话的,举起手上的用具就往他们身上最脆弱的地方打去,打得那是一个尽心尽责,梁彦好觉得自己屁-股那是火辣辣的疼。 “赵野!你帮着说几句话啊,哎哟!打成这样咱们今晚怎么睡?”公子哥还在挣扎。 “怎么说,我们有错在先,我只答应了陪你一起受罚,不要你孤单。”赵野知道今日逃不脱,便也爽快,领罚在前。 而听见梁彦好辨言的酒兴言怒火中烧,抬脚一踢就把他膝盖窝踹软了,要梁彦好跪下,“我眼下就带着丫头和那小子去颜家庄走一趟,你们三个都给我在这里老老实实跪着,不到我回来,谁也不许拔出穴位里的银针,听见没!容吉会留在这里监督你们。” 关逸谁也得罪不起,得,老老实实跪着了。 梁彦好还想说两句,可抬头一看呼衍容吉,觉得自己再说话就显得无赖了,遂闭上的嘴。 赵野则承担了一切,老实道,“此番有错,大错在我,还请酒大夫不要太生气。” 酒兴言瞪着他们仨,没接话,哼了一声后,要颜升去把那药箱子拿来,转身与章絮说,“跟着我去吧,这伙人里,就你识字,能写医案。” 章絮捂着嘴轻笑,寰身跟上。 第63章 变卦颜升才出门,就派人把他们抓了…… 重阳这天,街头格外热闹,沿街几乎没有仍在营业的铺子,店家大都提前告了假,各家各户或是远足或是庆贺。可坊市里仍旧吵吵闹闹的,比平日还要闹腾。章絮他们才推开客栈的大门,就看见游街队伍的尾巴,听见远处传来的阵阵祈福的歌声。 “我们该把容吉姐姐一块儿带出来的,这样热闹的景象她肯定从未见过。”章絮站在石阶上翘首以盼,记不清已经有多久没这样安闲地欣赏过街市美景了。 “不好。只我们几个老弱病残,尽量少带那丫头出门,她的样貌太过特殊,不方便给外人瞧见。咱们出门在外,得小心行事,如今这世道乱,就怕有心之人趁我们没防备的时候给她捉了去,回头再扣我们个通敌卖国的罪名。”酒兴言去后院把马车牵出来,牵至客栈门前,拉开了门帘要她们爬上去。 颜升跟在他们身后,行动有些笨拙,得两只手一块儿合力拎着酒兴言的药箱才行。但他今日没那么闹腾了,一是昨日给赵野揍得在章絮面前尿了好几回,丢脸,怕太惹眼给赵野把事情说出去给更多人知道;二是身上穿得衣裳不合身,难受着。 他不喜欢这套粗布麻衣。说得更准确些,他不喜欢这套只有穷人家才会穿上身的粗布麻衣,要是给他爹看见,指定要他有多远滚多远。所以他走了没几步,就放下手中的药箱子,往脖子后侧与胸口衣襟处挠去,出声问章絮,“不能晚些再带我回家么?或者这回只你们去,我还想和哥哥们多玩几局。” 这话说得怪,章絮停住等了他片刻,解释道,“我们得抓紧时间去给你爹看看情况,他患得那种伤势太紧急了,拖不得。” 说服不了他。颜升站在原地搜肠刮肚的,还想找些其他由头拖拖时辰,可酒兴言扬起手中的马鞭往他脚边的地上一打,发出巨大的空鸣声,要求道,“你小子和我们不是一路人,别留恋,回你该去的地方。” —— 颜家的庄子虽都在县城外,可整个宗族所住的宅子都在县内,甚至是陈仓县县中偏南风水最好的那片院墙内,他们驾车半刻就能到的地方。 颜升与章絮她们相处不过一日,也就是同吃了两餐饭的交情,但这会儿坐在车内,他却是百般不舍,靠在她身侧,反反复复问她,“章姐姐真的不考虑留下来陪我么?你做饭比她们做得都要好吃,为人还这样心善,能收服赵野那种狂徒。我敢肯定,你要是留在我们庄子里,庄上的人都会喜欢你的。” 章絮不依他,她坐在靠窗的地方掀开帘子往外看,看见颜家家宅宽阔的大门,一心只想,她的心如今已经自由,无论多大的宅院都休想关住她,她要跑,她要逃,她要往人迹罕至的地方去,同赵野寻一处终老。 “不留,你们那样的生活我已经活够了。”她莞尔一笑。 两人的对话尚未说完,马车就走到了颜家的大门。他们才停稳车,就有看门的走上来,身后还跟着两名部曲(保镖),问他们是来做什么的,“今日庄主有令,除了拿了悬赏来诊病的医工外,其余人等一概不见。” 酒兴言要他们下车,而后从药箱子拿出那张梁彦好不知道趁什么时候塞进去的悬赏,朝来人递过去,“我是医工,这是你们派发的悬赏贴。来的路上正好遇上你们家的小公子,便顺道一并带来了,不知可否让我们进去为庄主诊治顽疾呢?” 看门的见那粗布麻衣,以为他在说笑话,心想颜家的小公子怎么可能把那种衣裳穿上身,可抬头认真打量两眼,发觉真是颜升后,忙变了脸色,双手抱拳,躬身禀事,“小公子!可算找着您了,庄主从昨夜听说公子给人掳了去,心急如焚,趁夜把县令找来禀明事情的缘由,要派兵去援救您呢。您是不知道,您不在这一天,府里乱套了。” 可不乱套了么,酒兴言一想起客栈里那几个不省心的家伙,都不知道自己这张老脸要往哪里搁,于是双手抱拳,往前走了两步,赔笑道,“我想定是庄主误会了,我们就是请小公子上门玩了一趟,怎么能叫掳掠,眼下安全送回,更不需要派兵捉拿,或者,让我前去跟庄主仔细解释一番。” 章絮站在酒兴言身后跟着点头。她人微言轻,没见过这种大场面,心里自然也是同样的想法,想着把人还回来再把这人情填上,就万事大吉了。 谁知道这颜升回了自个儿家,没人能管住他后,性情又变回之前那个嚣张无礼的模样,好似只有这样才能在这群人里当大王。 他把手中的药箱子随手扔在地上,紧跟着往前走了两步,走到看门徒与部曲的那一侧,选择与他们为伍。而后果断转了个身回首盯着他们,特别是章絮,忽然改口道,“正是他们把我捉去的,如今还想拿我来要挟我爹和爷爷。老徐,你叫人来把他们都抓起来,关起来,等我爹他们盘问清楚了,再送去官府那儿要他们蹲大牢。” 章絮听见这话,神色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开口辩解,“你方才不是这样同我说的,你说我们一起玩很高兴。” 颜升的眼睛里或许闪过了一丝留恋,可不多时又被权势掩盖,他只想要章絮留下来,不管用什么方法,就是装傻充愣也没关系。便说,“那都是她胁迫我这样说的。老徐,他们欺人太甚,还剥去了我上好的锦衣,给我换上这种狗都嫌弃的粗衣烂布折磨我,还打我。要不是我装几分乖巧,指不定要给他们打死。” 酒兴言听见这话,也傻了。他方才把脾气都撒到赵野梁彦好身上时,只想着他们三个以大欺小、以强凌弱,从未想过这躲在一边嘻哈看热闹的小的竟然一肚子坏水,便换了神色,丢了手中的悬赏贴,回身就要带着她往外走。 可章絮没办法跑,她心里一急下腹就又要开始坠痛,晚了两脚,就给颜家的部曲捉住了,动弹不得,只得开口喊,“酒大夫,你别管我了,赶紧回去 找他们来,他们肯定有办法应付。” 颜升一听章絮要喊人,果断开口阻止,“老徐,他们的同伙很厉害,不要让他们联系上!” 老徐一听,明白了,小公子看上了这女人,要拿回家呢。也娴熟,往前走了两步,伸手去拍拿住章絮的两位部曲的肩膀,吩咐道,“这女人交给我,你们把那老的捉回来。正好游街的刚走,街上没人,不怕给人知道。抓进去后呢,老的往庄主那边送,不过得把这嘴堵上,别太声张要府上的人都听见。她我就关其他地方了,等上十天半个月家人找不见,自然断了心思。” 他说完,也利索,把章絮的腰带解了下来,当绳索,给她的手脚捆了个结识,而后弯下身,拦腰扛起,跟着颜升的步伐就往内院走去。 章絮还想喊,但趴在这人背上忽然开始头晕、想吐,许是情绪太急所致,浑身都软了,等她最难受的那阵儿过去,再抬头,院门就给关上了。 这老徐实在厉害,走的都是偏门,一路上没给其他人看见,只悄悄地往她身上摸了几把,过了把女人瘾,紧接着带着她在院子里绕了好几个圈后走到了颜升所在的别院里。 院里有两个洒扫的侍女,哭得眼睛正红,看样子是因为颜升被人掳走一事受了责罚,所以这会儿看见老徐,眼神里装满了不敢得罪的恐惧,恭敬道,“徐管事。” “她的事情,你们不要跟任何人说。”老徐原本就是押颜二当家主的,所以这两个月忙前忙后的献殷勤,可昨日颜二忽然被人伤了命根,庄主再傻,往下传家时都会跳过颜二,这时候不赶忙掉头讨好颜升再蠢不过,于是自作主张,“剩下还未收受的刑罚你们也不用去前门领了,我等会儿会跟他们说。怎么伺候家主的女人,你们比我更清楚,该换衣换衣,该沐浴沐浴,该焚香焚香。” “奴婢明白。”两位侍女领着老徐往里走,推开门,要他把章絮放下来。 章絮双脚一沾地,就软了,往地上倒,倒了中途衣襟微张,露出半抹酥。胸。老徐不避,想看就看了。她却觉得这样的男人该死,侧过脸躲开那样殷勤的视线,在心里将他狠得牙痒痒。 “我已嫁作人妇,腹中已有孩儿,你们这样做有违大汉律法,其罪可诛。”章絮看着安置在门后的那个专用来盛放绿植的木架子,严声厉色,字字珠玑。 老徐知道,也清楚,随便换个没点靠山的,这样做都可以拉去问斩了。可谁叫他们惹的偏偏是地头龙颜家,谁叫姓颜的又喜欢仗着权势干这点事,便笑着玩味儿道,“小公子也到了开蒙的年纪,人妇正好,总比她们年纪小的不懂事要好,你明白的,她们心有余而力不足,照顾不好。” 这种污言秽语也是能拿到明面上来说的。章絮听了只觉面红耳赤,心道此人内心之阴暗龌龊,“你们要怎么处置与我一道的医工,他可是名医,要是害在你手上,死千百回尚不足惜。” 老徐无所谓,起身往外走的同时笑言,“他不知道你在哪里,这就足够了。颜家这么大,谁能找得到你。” 第64章 忽悠断根再生之术 酒兴言见他们把章絮拿住,带入院墙内不见踪迹,胸口那是按捺不住的心急火燎。他不像梁彦好,身上随时都带着传令的烟筒,他与关逸一样,都是独来独往惯了的角色,想着便是这幅腐朽的身子埋在哪里都不叫人觉得可惜。 所以这会儿给别人牵制住,眼看着他们伸手,把梁彦好的那辆奢华大马车也一同牵进院子里,心知今日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你们不能把我关起来。你们得送我到颜庄主那里去,如果你们想立功的话,我可以保证,若是他的病治好了,我就说是你们引荐我来此。”老酒被他们拽着往宅院的另一处走,走的也是同样僻静的小路。 两位部曲并不为其所动,出口辨言,“这三个月来,上门说这种话的医工,没有上百也得几十,治了没效果的那还好了,顶多给管事的教训一顿赶出去,可要是一时失手,一副药下去治坏了,可得讨庄主一顿打。有点名头的尚可自保,那些拿着自家偏方来的,有好些给打残。老人家,我们可不想被牵连。” 疗效不好便要伤医,如此横行霸道的行径,酒兴言最为不齿。放在往日,这种病患他是绝对不治的,宁可将其拒之门外得一个冷血的骂名。 毕竟是人都要死,总有一次是神仙也难救的,而这种病患大多是谁治了有效果便一直赖着谁,直到日后彻底回天乏术难逃一死的关头,便要拉着医者陪葬。 可今时不同往日,这颜庄主的面他是非见不可。 “好兄弟,不是我老酒医术不行,而是颜庄主那病确实不重,我前几日就听说了悬赏这事儿,可偏偏今日才来,你们知道为何么?”酒兴言想此路不通他便换条路。 “哦?如何?”部曲正是要把他扔进柴房关几天再拿出来,想着颜庄主病了也有好几个月,不差这两日的功夫。再说这庄子马上就要易主,颜康此前还有意叮嘱过,但凡是看起来有些本事的,都给拒之门外,不许领给庄主看病。 “我今晨听说,你们颜二公子的鸡。巴给人剁了下来。此病来事凶险,切不可拖延等待,时间短了,说不定还能有法子给人接上,可时间一长,小命难保。” 部曲一听这话,脸色都变了,连忙伸手,把他的嘴堵上,而后两个人合伙,把他拽到回廊边上,低声厉色,“你从哪里听来的?庄主下了死命令,庄内、宅院都不准公开讨论此事。” 酒兴言虽然被蒙住了嘴,可喉咙还能发声,便满不在乎道,“你们越是这样瞒,不让人知道,他就坏得越快。” “若我没猜错的话,昨夜割下时,二公子已然大出血,回府上便是半昏半醒的状态。眼下这会儿用了麻沸散和金疮药后便不敢再动了。”老者行走江湖大半身,什么样的病人没有见过,对他们的所思所想那是手到擒来,“但他还想把这根留住,命令医工把鸡留下,要么接回去,要么命医工给他再催一根出来。” 这话越说越邪乎,两位部曲那是敢听不敢言。这老人家哪里是名医,怕不是算命的吧,怎么说的每一句都猜中了。 靠左的部曲稍微松了些劲儿,觉得这事儿有苗头,便要求道,“你继续说,我看看你还能说些什么出来。” 这酒兴言听见这话,心知对方上钩了,于是吩咐道,“你们得去一个人把我的药箱子找回来,里面存放的些许药物是千金难求的珍品,有几样正好能对上颜二公子的病症,可遇不可求。” 闻言,靠右的部曲松开了他,回身往来时的方向走去,看样子是要去给他把药箱子拿回来。而左手仍拿住他的部曲问,“你有办法能治好?老人家,你别骗我,这事儿要是能行,你我皆有重赏。” 酒兴言警惕地观前观后,确定没有其他路过听见的闲杂人等,窃声道,“你先答我,我方才说的是也不是。” 那部曲往后动了动脑袋,拒绝不了地点了头,答,“颜二因为这事儿闹得厉害,给那些医工说,谁要是拒诊,就砍了谁的头。那闹得沸沸扬扬的,把庄主请来的都给抓过去了,关了满院子。” 若是这样,那他就有机会了。 酒兴言抬手指了指天,信誓旦旦道,“我敢打包票,没有一人敢接此症 ,皆四下推诿。” 真神了。部曲才从院子里回来,心里清楚,那里的医工都闹得厉害,说这颜二就是蛮不讲理,他们行医这么多年从没听过能把这断根接上的说法,那没了就是没了,和宫里的阉人相差无几,这会儿能做了就是给他取根芦管来,就他留个尿口,不叫伤口全长死了。 “他们都不敢治,为何你敢?”部曲好奇地问,“你若是没这个本事还要当这出头之鸟,下场可比他们还要惨。老人家,你总要给我个保证我才能把你领去。” 酒兴言道,“我在书上看到过一个方子,名生肉膏,专治此症。你若不信,等我拿来药箱子,我把御医的符牌先来给你,一看便知。我乃大内御医出身,如今御医之首的齐仕钊还得称我一声师父。” “若你还不信,那我再说一事。” “老先生请讲。”部曲听见御医,面上便对他肃然起敬,心里明白这是真的遇上能人了,“等我兄弟把药箱拿来,我们便带你去颜二公子那里。” “这世上哪里阉人最多。自然是宫内。宫外除非像颜二公子这边出了意外,无论如何都是伤不到命根上的。那既然宫里这么多阉人,就有医家抓着这阉人琢磨断根再生之法。前朝的某某(噤声,细不可闻)太后你知道吧,她某日看中了敬事房新来的一位分外俊俏的宦官,情难自制,便想与他共赴云雨,遂下令太医院把他这断根接上。” 酒兴言话说一半,停了,故意卖这个关子,看部曲是何反应。 果不其然,部曲听完那是兴致盎然,双眼发亮,格外激动,“你快接着说!” “后来,这名小宦官用了三年的时间,从下面长了个新的出来,那模样,比之前废了的还要强上数倍。我肯定不骗你,就凭此物,他后来给太后娘娘当了二十年的男宠。更有传闻,说太后还为他滑过两次胎。”酒兴言是男人,自然懂男人,颜二看中什么,心里比谁都清楚。 “好好好!”部曲听完最后一句,犹如吃了一记定心丸,拍着他的肩膀说,“名医,你快请起,方才是小的太过鲁莽,还请名医原谅。” 这名生得同赵野一般个头大、力气大的部曲终于彻底松开酒兴言。酒兴言摆摆手,追问,“方才同我一道来的丫头,你知道看门的给关到哪里去了么?” 部曲听闻他想问女人的事情,摇着头道,“名医你可别看这座院宅大,侍女、宠妾都给关在各自的地盘上,不许往外走。哪怕是放了卖身契的侍女要离庄,也是给人用布头蒙上眼睛,背出来的这我说啊,一路上你都别想看见个母的,更别提去找给他们抓进来的姑娘。” 酒兴言一听,觉得这事儿实在荒唐,问,“他们不知这大汉有律法的么?如此行径,比那山匪流寇有过之而无不及!” 部曲哪儿不知道啊,苦笑着解释,“可外面是外面,里面是里面。这街市上的规矩,归县太爷管,归朝廷管,可这宅子院子里的规矩,全归庄主管。你说我们这些人,上下几辈子都走不出这田庄,能认谁当皇帝?” —— 客栈里梁彦好赵野他们还在跪着呢,说来也实在,酒兴言要他们跪,他们还真不含糊,跪得直挺挺的。公子哥偶尔叫苦,还得被关逸落井下石。 “你女人看着呢,能不能有点骨气,跪几个时辰要不了你的小命。”关逸不但跪着,他还要呼衍容吉把酒拿来了。他觉得这酒好,不喝浪费,便跪在那儿饶有趣味的一杯接着一杯喝。 呼衍容吉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只一个人坐在凳子上,把玩着他们落下的用具,有一句没一句地同赵野搭话,“Ханьчуудыноглодогоглоомуудисониролойсанагддаг。”(我觉得你们汉人玩的游戏还蛮有意思的。) 赵野在算时辰。尽管打更的才从门前过,敲出“梆梆梆”的声响,但他还是不放心,看着地上的影子推算眼下的时辰与他们一行人的脚程。 “ХэзээнэгэнцагаХYннYчYYданарбидэндэрэнθгжилдθжбайгаагзаажθгвθлнθгθθоёрньизYйлийгсурчмэдэболно。”(哪天可以教教我们,你们匈奴都是怎么玩乐的,让另外两个长长见识。) 他们走之前说,坐的是梁彦好的车驾。他的车驾寻常是三匹马拉的,不刻意被压低车速的情况下,半盏茶的功夫就能走两三里地,而颜家的宅子就在城内,最远两炷香的时辰肯定能到。赵野边算边问,“彦好,你知道酒大夫看一个病人需要多久么?我看他每次给我娘子把脉,不过眨眼间。” 这问到点子上了,梁彦好两膝酸痛无比,两筋俱麻,是跪在他身后动弹不得,这会儿说话也是皱着眉呲牙咧嘴的,“他们御医出身的,都惯看得时间更长些,因为找他们诊治的都是贵人,就算再简单的小病,也要来回说上好些废话安慰人心。” 但他想想又说,“可老酒离开太医院后,就不爱花那么多时间在病患身上了。简单的,就跟上回给你娘子止呕那回差不多,把个脉开个方子,就结束了。难的,他觉得麻烦,要么直接拒绝了不治,要么就开个方子先给人家试试。” 梁彦好也不是很确定,他回头问关逸,说,“老酒昨日有和你说这病棘手么?” 关逸歪着脑袋仔细想,答,“他那家伙,他就说这么简单的病给三万钱,贴出来的告示同诈骗没多大差别。” 赵野一听,眉头一皱,觉得事情不对,低头拔了后臀处插在环跳穴上的银针,答,“这会儿天都要黑了,离他们出门已经过了三个时辰,他们准遇上了麻烦。” 第65章 内院这就是母亲曾经希望她进来的地方…… 外院吵吵闹闹的,内院却冷冷清清。 章絮头一回进氏族公子的卧房,等老徐把门关上,等两位侍女去给她找换洗的新衣时,便忍不住倒在地上笑出了声。 一半儿是气恼,一半儿是无奈。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和这种男人有什么牵扯。尽管幼年时母亲一度用心培育自己,希望自己有天能嫁进这样的门户,可接连的饥荒拖垮了章家,也拖垮了母亲的理想。乃至于被绑着,躺在地上无事可做的片刻时间里,章絮忽然记起母亲的愿望。 “大家族住的屋子也没有想象中那样大嘛,至于您牵挂这么些年么。”女人抬起腿,折起来,往地上蹬,而后仰着头往屋子里瞧,趁此机会看屋内的摆件,看桌椅板凳的大小,看前后屋门至墙角的盈余空间,又道,“这里再大能有夫君的林子大么?只要出了这间屋子,天地都是他的。” 这事儿放以前,哪怕月前,她都得掉着眼泪哭上半天才行。可跟着赵野走这一遭,见识得多了,和老虎狼熊打过交道,心里松弛得很。毕竟赵野说,人有无穷大的本事,能自救,光靠别人当船靠不住的。所以等身子没那么敏感,下腹稍微舒缓些,她便有闲情逸致能开起自己的玩笑来了。 只是被关而已,没什么可怕的。 再加上,跟着赵野的两个月,章絮学了好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和技能。 比如,如果遇到像老徐那种自己根本打不过的高大男人,不要太废力气在逃跑这件事上,累,她太瘦太小了,肯定会被追 上,不如就给他捉了去。再比如,赵野教会了她如果被人绑了手脚要如何自救,头上有发簪就用发簪割断,绑的不是越挣扎缠绕越紧的绳结完全可以一点一点松动下来,要是再不济,那就等,耐心地等。赵野和她说,比不了力气就比脑子,只要脑袋好使,天下没有能困住你的地方。 所以章絮从赵野那儿学来的技能,这会儿终于排上用场了。 她躺在地上,再次眯起双眼去看头顶斜前方的木桌,木桌高七,影子长十二。眼下的时辰大致为申时一刻。他们出来已有三个时辰之久。 知道时辰,能推算出外面的人究竟会在什么时候赶回来。章絮虽然没在大宅大院里当过差事,可与姐妹们话家常与八卦的时候听她们说过。 这大家族的伙食都是由灶房统一提供的,为了节省油灯开销,大多会把飧(晚餐)安排在申时末酉时初。只差半个时辰,眼下不是逃脱的好时机。她这样想,定了心神,让两只眼珠子来屋内转来转去,试图寻找更为有利的用具,譬如,剪子,少年人最喜欢挂在屋内摆弄的铁剑…… 刚想到这里,外间再次传来动静。 章絮没猜错,那两位侍女果然会回来一趟,倘若自己方才就走,非但走不了两步就会被发现,且大概率会迎头撞上各院去灶房取饭的婢子仆从。 “你那边怎么说?”侍女小青从南院匆忙赶回来,急得那是一个气喘吁吁,一只手扶在门上稳住身形,边抬着头说,“我去问了戚娘子,同她说了一炷香,是把嘴皮子都说烂了,她也当没听见,说什么都不肯借。我要借的也不是多华贵的衣裳,也不知怎的,今日都钳口结舌。” 侍女小兰闻言,神情一滞,紧锁眉头,也跟着一个劲儿地摇头,“我这边也是,北院的娘子们都问了个遍,没人肯借。” 之所以要借衣裳,是因为颜升年纪小且没有母亲管教,长到这个年纪了,还没人给他准备填房,院中只有颜升的衣裳,并无能给章絮用的。老徐方才同她们说,要给章絮换衣沐浴,她们便觉着是人娘子今日便要陪房,所以坐在屋子里想破了脑袋也不知道这过节的去哪儿给她找一身看得过眼的新衣裳。 小青眼看天色愈发晚,马上便到用飧的时辰了,便想着,“不如我们去给她把沐浴要用的热水先备好,让姑娘先洗上。大抵她这边洗完,我们就能用完飧回院子。她跑不了的,我们把她的衣服拿走就是,姑娘家总不能光着身子在院子里乱走。剩下的等用过晚饭再回来处置,说不定到时候小公子回来了,说娘子不用着衣裳,直接服侍着睡下。总之明日铺子就开了,小公子想要什么样的衣服买不到。” 这是个好主意。 小兰没有更好的办法,便决定这样做了。 “可你说,她们平日里不这样苛刻,为何今日说什么都不给我们。”小青一肚子不明白,还以为平日做了什么得罪了其他院子里的娘子。 “这不是颜二公子的身子没用了么?他院子里的人人自危,生怕新来的娘子攀上了颜小公子,以后压她们一头,所以想方设法使绊子呢。” 小青觉得这些人傻,忍不住说,“可这颜二公子的命根是说什么都没了,她们不想着巴结新夫人,却还要做这种嫉妒排挤的事情,不怕把自个儿的路走窄了么?” 小兰答,“那是因为娘子们和我们不同,我们尚未嫁人。我们若是想往高了爬,只管巴结小公子便是,我们若是没那个心思,寻个名当户对的小厮也不算差。可娘子们已经跟了颜二公子,她们这辈子的路啊,就院门前那条不过一人半长的路牙子宽,只能看到与她们一样的女人,只会在一个窝里打架。” 她们说话说到一半,小青用挂在腰上的钥匙开了拴在门环上的铁锁,推门进屋。 章絮还躺在一进门的地方,穿着颜色极为暗淡的素色麻衣,那是一种很粗的料子,她们用手摸几下皮肤就会发红发痒。 “你们回来了,一切还顺利么?要拿的衣裳拿到没有。”女人完全没像被人绑着,还有心情同她们谈天,也是古怪。 小青看了眼小兰,率先开口说,“娘子,大家都是苦命人,就不要互相为难了,今日是重阳佳节,我们还想去灶房吃些好的,庄主特意命人买了西域那边才有的瓜果。” 小兰则蹲下身扶起她的手肘,想要把她从地上拉起来,边拽边说,“衣裳我们没要来……兴许今日根本用不上,我们知道男人女人办事的时候是不穿衣裳的,这样小公子见到,也会更开心些。” 章絮没想到她们商量了一个多时辰拿回来的竟然是这样的主意,哭笑不得,便歪着脑袋帮她们想办法,“其实换你们的衣裳也不差,不是梁彦好那种男人,是根本分不清不同种料子的好坏的,保准能糊弄过去。” 小青问,“谁是梁彦好?你的心上人么,这种话以后可不能在小公子面前提,他听到后会生气的。” 小兰也一样的无动于衷,拉着她的手便往偏室走去。偏室是颜升专门用来沐浴的地方,整间屋子就只有那个一丈宽的木制浴桶。两个侍女半推半搡地解了束缚住她的腰带,再剥了她的衣裳,要她翻进半人高的浴桶内,裸着身子。 “你就待在这里,我去烧热水,她去给你拿些澡豆来。”说罢,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屋子,留下浑身赤裸的章絮。 有时候真不知道是赵野有先见之明还是他实在教会了章絮太多东西,以至于一。丝不挂的这段时日,她非但没有缩在浴桶内与人的那几分羞耻感做斗争,而是趁那两人都进了屋子、不在院内的情况下,推开了偏室朝后的那半扇窗子。 光看还不够,只待在屋内看,目之所见能查探到的不过几丈远的地界,来一堵墙、两三个拐角就能把她死死地困在这方寸之间。 章絮没有一丝犹豫。她撑起瘦弱的双臂,轻松翻上窗台,坐在窗台上,低头稍微看了眼大约一丈远的草地,又低头看了眼小腹,心里想着,今日像这样的翻墙跳下还不知得经历多少次,你要听话,你稍微乖一点,等娘逃出去了就给你做好吃的。她边想边往远处看,而后果断从窗台跳下,在空中蜷缩起身子,最后稍微翻滚了下,成功落地。 烧一锅热水需要两盏茶,准备这种浴桶需要烧至少八到十锅热水,她们肯定把能用的锅都拿出来用了,一时半刻没功夫看顾自己,也没工夫从柴房到偏室来回走好几趟就为了看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她甚至想,方才她们离开屋子去取衣裳用了两个时辰自己都在那卧房里躺着一动未动,眼下更该如此。 所以她前后看了两眼,找到一块大小适中,自己能搬动、又能拿来当垫脚石的石块,搬着靠墙放,再光脚踩着往上。 但她踩上去也摸不到墙头,这里的院墙是她长这么大见过的最高的。姐妹们说,看一个宅子大不大,光看这院墙就能估摸个半准,像是洛阳城里,那些达官贵人的院墙,真要认真建起来,外院能有四丈高。眼前的这座院墙虽没有四丈高那样夸张,可光内院院墙就建成一丈多,要她仰着头也没法儿触到檐。 爬不上去就换个法子,她站在院子里低着头想,忽然听见另一头传来小青小兰说话的事情,心生一计,赶紧回头,从方才翻出的窗台再度翻回去。 她们已经把热水与澡豆准备好了,正兴致勃勃地讨论今晚的吃食。 “娘子,你就在这里安心地沐浴,我们等会儿会把屋门院门全给锁了,绝对没人来打扰你的清净。”小青让她稍微躲开些,别被热水烫伤。可把水倒完的功夫,抬头瞥见她背上一道新鲜的擦伤,突兀地问,“娘子方才可有摔伤?” 章絮的伤口碰到温水,更是作痛,佯装无事地问,“这不是觉得浴桶太小了,想到外面站会 儿,谁知道一个没注意给桶边绊了下。” 小青没信也没不信,开口只叮嘱道,“娘子,进了这宅子的女人,没几个能出去的,就是告到官老爷那儿也是没法儿。娘子不信,等会儿有本事上房梁,可以翻出去看看,这一眼要是能让你瞧见颜家的边界。”话没说完,笑了两声,笑她有些不自量力,“给他们当女人也不坏的,一个月睡几回,就能拿每月两千钱的月例,我们的两倍还多。” 第66章 香味循着味道就能找到她的踪迹 其实小青所说并不是全无道理的。可这没有动摇她的内心。她伸手从盘子里捏起一颗寻常百姓根本用不起的澡豆,捏碎了用温水沾湿涂抹在身上,无奈地笑了笑,感慨道,“他们一个劲儿地欺负你们,你们不知道反抗,却一个劲儿地来欺负我。” “大家都是苦命人,娘子,就不要互相为难了。”小兰游说道。 章絮却拒绝,“苦命人的良心不该是这样拿来被你们利用的,你们为了自保,不顾旁人的安危,一心只想把我推下深坑,可曾想过我的感受。此前我就与你们说过了,我腹中尚有胎儿,你们却对此不闻不问……” 谁为难谁尚未可知,但人都是逐利的,只选对自己最有利的那条路。 所以小兰走之前下了决心,把屋内能用的器具全收拾了,再把门窗封死锁上,不给章絮一分一毫能从屋内逃脱的机会。 —— 赵野他们赶到颜家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原本想着晚上大家聚在一块儿吃染锅,谁知道会遇上这事。 “我们要怎么进去?”梁彦好第一回做这种事儿,有些拿不准主意,便问身边的二人,谁知道一扭头,就望见赵野像只狗一样,低俯在地上,趴在,埋着头往左往仔细地嗅,忍不住道,“赵野你干嘛?总不是能靠鼻子闻出他们的行踪吧。” 还真是。自从上回与章絮分别后,娘子遇上险境,他便在章絮鞋底上嵌了一种特殊的香,只要沾上就能留下味道,差得不远,几丈之内,他就能闻见。 “颜家这么大,在用的宅子不知道有多少,不找出点痕迹来,我们怎么确定他们在里面?”赵野顺着味道一路往前爬,可惜不过两三步程,那香味便骤然消失了。他禁不住皱了皱眉,同他们说,“人从这儿开始便离地了,要么上了车,要么给人抗走。”说完又问梁彦好,“我看你那辆车驾的车辙印是往另一边去了,你觉得是把咱们的车马藏起来的可能更大还是驾车离开的可能更高。” 梁彦好想了想答,“无论是主人还是客人,想进这么大的宅子,都得把车马交给那看门汉,再用脚亲自走进去。”但他话本看多了,说完直接问,“你俩不是功夫高么?怎么不直接翻进去,特别是你关逸,你轻功那样强,来无影去无踪的,进去肯定能不给他们发现。” 赵野听完他说的这话,心里琢磨,还好这队伍不给他指挥,否则一伙人掉沟里都没人知道,“功夫再高也要有能使劲的地方,颜家这样大,要我们一个院子一个院子去找,找到猴年马月去。我们身上的功夫是能不用就不用,太招摇了惹人惦记。” 关逸也是这么个想法,他抱着剑站在颜家门口若有所思地问,“洛阳城里有这样的事情么?强抢民女,他们都是怎么处置的。我知道你认识的人多。” 梁彦好答,“都是等生米做成熟饭了,家人闹大,再给点补偿。只要给的赔偿够多,家里人多半都不会再追究,就当女儿嫁出去了。家人们要的就是那点补偿。” “当然也有不长眼踢到铁板的,轻则请室,重则问斩。” 道理虽是这么个道理,可赵野听了心里不舒服,他原本就是被人掳下山的,清楚到了陌生环境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这回遇上这事儿的还是自己的娘子,原本还能看得过去的脸色立马黑了下来,沉声道,“进去肯定是要进去的,只看有借口进去还是没借口进去。” “你们昨日遇上那颜家二公子时,他身边带了多少小厮,功夫高强的有多少?”赵野问。 “我赶到的时候算了一下有七八个,但是功夫不高,容吉全都一口气解决了。”关逸回忆道,觉得对方不堪一击。 “行。那眼下最要紧的便是确定他们在不在里面。彦好,你怎么也比我们会说话,看看能不能给看门的套出些话来。”赵野想了又说,“不要率先暴露我们丢了人这件事,否则他们就是知道也不敢往外说。” “好嘞,这事儿包我身上。我去去就回。”梁彦好得了任务,是抱着钱袋往看门的老徐那里走去。 恰逢用饭的节点,老徐正盼着先用饭的过来接班,就没注意到他们三人在门口做下的鬼鬼祟祟的行为,转回头看见梁彦好,眉头一皱,往前走了几步,要把他拦下,“你是何人!今日庄主有令,除了拿悬赏贴来诊病的医工外,一概不见。” 梁彦好是个机灵的,他才不会自投罗网,笑着上前问道,“我不是医工,是从凉州来要问颜庄主做生意的,想着正是佳节,适合谈生意,图个吉利,便想着上门来问问。” 老徐一听,一看,见来人是个身穿华服的少年人,心想此人身份尊贵,不好随意驱赶,便问,“方便告知我,公子你是从哪里来,家中做的是何生意。或者有什么需要我带话给家主的,我好一并捎上。” 梁彦好面含笑容,抬头看了看大门的宽高和所用木料,信口拈来,“我们是从西域来的,我梁家一直做的是走商的生意。这几年那边对丝料的需求倍增,经常是供不应求,我们便想着找个还算近的县市采买了再带回去。我虽然没带多少现钱来,可从西域那边换来的宝物是不缺数的。若是你觉得合适,我让他们一道过来,给你写份宝物清单,你把这清单收了呈递给你们庄主,如何?”彬彬有礼。 老徐是个看门的,哪里懂买卖,很显然给他这番话绕进去了。确实可信度很高啊,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于是他看了看两边,又回身看了眼内院,问,“小人成日看门也是个辛苦的差事,往庄主那跑一趟,万一不成还要讨骂……”他边说边向梁彦好伸出了半个手掌,掌心朝上,势要讨钱。 公子哥当然明白要人办事的道理,从钱袋里取了百钱出来,用袖子遮着,塞进了他的手中,又道,“所谓财不外露,不知方便我把他们一并叫过来呢?就站在这门边上把宝物清单写了,以防给路人窥见。” “当然可以,公子请便。”老徐得了赏,眉开眼笑,往后退了两步退回门槛内。 梁彦好则回身冲关逸与赵野挥手,要他们上前来。 他们穿过马路走了过去,谁知道还没开口问他到底要做什么的时候,梁彦好忽然转身,冲他们挤眉弄眼,又抬手拍了自己的左肩膀,再暗指了下老徐,比出口型:【他身上的味道很熟悉,你闻闻看。】 赵野看懂了,不动声色地眨了下眼睛。 关逸打掩护,他也习惯了给梁彦好当小厮,演起来像那么回事,便问,“公子有何吩咐?” 梁彦好说,“你身上带了纸笔没,我要给颜家家主写一份礼单。” 赵野微微转过脑袋,试图往更靠近老徐的地方凑过去。空气中的味道反比地上的更难捕捉,要看风向,风向不对,就是对方站在赵野面前,他也是闻不到一点的。这会儿正不凑巧,风从门外往门内吹,味道都跑到院子里面去了,他怎么嗅都没闻到特殊的香味。 关逸听见梁彦好要纸笔,绷不住了,小声跟他说,“不是,你问我一个文盲要纸笔,是不是有点搞笑了。你能认字儿的都不带。” 梁彦好沉吟了片刻,忍不住悄声问,“那怎么办?我方才就是这么编的,总不能和他说我们没这东西。” 赵野分了一半的心思听他们说话,这会儿插进来,“给他们什么是我们决定的,再说这事儿没必要圆上,骗他没多少损失。” 老徐见他们一直站在门口窃窃私语,迟迟没有拿出纸笔,便好心地走上前过问。 这不走近赵野还闻不见,一凑近,那肩膀上娘子身上味道扑鼻而来,错不了,肯 定不会错,他与娘子朝夕相处,不可能认错。 老徐问,“公子是缺物么?不然我去里面给你取纸笔来,这点小事别担心,包在我身上。”百钱抵得上他三日四的工钱,这会儿就这么大大方方给了,这会儿多帮两个忙,不算什么。 但老徐往赵野身边转了一圈的功夫,给他闻了个仔细。如果只是与娘子有接触,断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味道。且按照章絮的身长,味道也不会留在肩膀上。她是被人扛进去的,就是眼前这人。 他回头看了眼梁彦好,嘱咐道,“你有钱,你善后。我进去找娘子了。” 而后想也不想,高抬脚,一脚把老徐踹飞,足足飞了有两三丈远的位置,老徐才落到地上。 “你?你是何人?!”老徐也算壮实的那种男人,谁知道在他面前就是个轻飘飘的,给他踹得,倒在地上半天也爬不起来,就是想高声喊人来,短时间也做不到。 赵野实在嚣张。他眼里没多少人世的规矩,给面子,从后面的院墙翻进去,不给面子,他能直接从大门摇摇摆摆地走进去。 “你管我是谁!”赵野一想到就这么个东西也敢欺负章絮,胸口就气得发痛,“我今日给你两个选择,告诉我我娘子在哪里,我留你一命,不告诉我我娘子在哪里,我能让你家人找不到你的尸体。” 老徐到底是给颜家办事的,想着等会儿来了人,就能给这家伙制服了去,于是想博一把给主子尽忠,便问,“你娘子是谁,我今日没见过有女人进这个门。” 赵野低头看着他,气笑了,“等我找到娘子就回来找你。” 第67章 浮芤脉象如浮水之木 比酒兴言更先到颜康这儿来的是颜升。 尽管他不待见这个爹,但对自家亲爹的命根给才认识的漂亮哥哥切掉这事儿是没一点意见。他当然听得懂白日那些人的戏谑、揶揄与暗示,他都已经十几岁了。等路上章絮把事情的具体情况和他说了个清楚后,他便再不能压抑内心的狂喜。颜康,即没品又无良的男人,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于是他轻松地、稍微客气地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其实根本没多少灰,才换的新衣裳。这是爷爷见到他平安归来,用库房里最好的料子给他做的新衣裳,比他穿过的任何一件衣裳都要华贵。他甚至还带了几分炫耀的心绪,要给颜康看看,谁才是这所宅子的主人。这样想着,颜升抬头看了看挤在院子里进又不敢进、出又不能出的那群医工,大大方方地踏进了颜康的院子。 “哟,这么热闹啊,不知道的还以为家里有什么喜事呢。”小孩子说话轻飘飘,没轻没重的,听起来有些大逆不道。 颜康身边有不少狗仗人势的家伙,知道他与颜康不对付,成日给这个爹找麻烦,所以也不怎么待见他,遇见了顶多就是一声“小公子好”的,今日却忽然变了心性,循声闻了过来,快步走来,低着头,又是笑又是悔的,别扭地像个女人,绞着手,踱步到跟前,二话不说痛快跪下,谄媚道,“小公子您回来了,属下找您找的可辛苦,是一夜未眠。” 颜升闻言,觉得好笑,冷笑两声,问,“都在这儿干嘛呢,给我爹祝寿?今日也不是他老人家寿辰呐。”小孩儿偏要明知故问,他觉得这样最是侮辱人。 “病了。”属下只敢这样应答,斩钉截铁,“突然病了,恶疾,遂请这些医工上门来看。” 颜升自然不希望有人能把他爹看好了,便偏过头去瞧站在院子里乌泱泱的一大伙人,嫌弃道,“他们能有什么用,爷爷的大疮都治不好,怎么能治得来我爹的恶疾,万一把我爹彻底治坏了,再无回天之力,这事儿不就玩完彻底了嘛。要我看,不如要我爹再忍两天,看有没有其他的名医愿意上门来看诊的,谋一个药到病除。” 来的路上便听他们队里那看大夫说过了,治断根,拖不得,越拖这情形越坏。所以颜升往前走了几步,准备喊住那几个要抓人进去看的,谁知道背后忽然传来通报声。 “颜二公子,这名医我们给你请来了!”为首的是名抱着药箱子的部曲,正站在门口高声往内门喊,这声实在响亮,直接给屋内倒在床榻虚弱不堪的颜康听见了。 颜升觉得此人眼熟,但记不起来哪里见过他,可低头一瞧那个陈旧的木箱子,想起来了,甚至反应过来来的是哪位大夫,想也不想开口叫喊道,“这医工我认识!他的医术极差,绝对不可能治好我爹。” 结果话才说完,就看见酒兴言那张恨铁不成钢的脸。 “小子,说我医术差的要么已经死了,要么还没出生,你倒是说说看,想当哪个?”老酒走得慢,晚一步登场,谁知道一进门就听见这小子给自己编纂谣言,气得瞪了眼,威胁道,“有本事你别跑,等能收拾你了人来了,非得把你打个屁。股开花不可。” 话说到这里,颜康派人过来问了,问,“是能治二公子恶疾的医工么?若能治愈,必有重赏。” 颜升不受他威胁,心想这都在自己家了,还能怕外人不成,开口便说不。酒兴言见他非要跟自己作对,歪着头看着他,诶了一声,连忙接话,点头说是。 来人被他们这一唱一和弄得糊涂,又想主子这事情实在紧急,哪怕只有一根救命稻草,也得抓紧了,便也不问,招着手领着二人一块儿进屋,等主子自己来定夺。 话说回来,这剁巴子并不是能伤及性命的事情,想来梁彦好也是念在此人只是对呼衍容吉动了邪念的份上,才饶他一命。所以颜康看起来还好着呢,不过面色有些惨,眼珠子垂着半睁不睁的,斜靠在床榻上,下身未着寸缕,只在腰前盖了一块白布。 颜康甚至懒得过问颜升的事情,在他看来,只要自己的东西能长回来,这不听话不懂事的儿子死在外面也不会叫他心痛一点。还能再生的,只要那东西长回来,他还能有几个,十几个,不,几十个儿子。 “方才他们通报的那名医工就是你?”颜康转溜着眼珠子往上,露出一指宽的下眼白,死气沉沉地看着酒兴言,问询道。 “正是。”酒兴言往前走了一步,又从部曲手里取过自己的药箱来,穿过遮挡视线的三四层帷幔,走到颜康的窗前,坐下,自信道,“老朽非不但能治好颜公子的伤势,还能要公子你的肉。根再度生回来,且是想要多大就能多大。” 有些男人的尊严,确实就与这东西挂钩。颜康一听就上钩了,眼睛里都有了神采,甚至刻意偏过头,松开一直倔强着支撑自己不倒下的右手,从床幔中伸出来,要求道,“来吧,给我号脉。” 酒兴言低首看了看他手臂,轻笑了两声,吐息道,“不用摸我也知道是什么情况,我在宫中见过像你这样的,没有上百也有几十。只是他们不敢同你说实话。” “哦?”颜康出声,侧目以待,问,“他们可都说我脉象平稳,并无大碍。” 酒兴言从没听过这么好笑的笑话,朗笑抬起手,将颜康从头到脚指了一遍,描述道,“肤白无光,双目无神,精神颓靡,脉象平稳。哈哈,颜公子,他们是不敢给你治才说你并无大碍。可我敢给你治,我就要说,你的脉象定是微细欲绝,或者浮芤脉,如漂浮于水面之上的木头,一按便无,乃气血大伤之相。” 不过话又回来,医者有话想说,“当然,也可能是颜二公子静心挑选出来的庸医们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脉象,不知道该作何解释,毕竟在他们眼里,此乃气绝之人才有的脉,忽而谎称公子无伤……”他说着说着,把眼睛微微往下挪了挪,挪到颜康的双腿之间,继续道,“这么明显的伤势,再说无伤,未免太过荒谬了。” 酒兴言想着便主动掀开了床幔,往里探去,干脆主动地揭开了盖在他伤口上的白布,边看边说,“事情发生到这会儿几个时辰了?伤后都做了什么处理。” 再一定睛,哭笑不得,梁彦好那小子下手是真狠,齐根剜肉。 颜康听见这口吻,心知是遇上有本事的医工了,不敢怠慢,不敢说谎,“昨夜酉时三刻还差,伤后只敢让人撒金疮药。”说完他又求救般地开口,恳请他,“我把断了的另一半收拾干净放进冰窖里存着了,保它不腐……能不能……您能不能帮我把它接回来,再长出来要等的时间太久 了,我怕它万一长不出来……我求您了,我觉着哪一根都不会有原来的好。” 酒兴言不知道怎么接。他以前当军医的时候,只接过刚断的,刚断没多久,伤口都还新鲜着。可眼前这个,都过去快一整日的时辰了,本来就是没什么可能的。他走这一趟纯粹为了那丫头,眼前这些没德行的,是生是死与他无关。 “老朽从不说谎言,接不了就是接不了,你拖得时间太久,像你下腹的伤口,好几处都开始溃烂发脓。接断肢要讲究这面齐不齐,里面的筋对不对得上,外面的皮全不全。”他边说,边用手给颜康指了几处已经肿起来的创面,解释道,“别说接回来,这几处伤不养好,能要了你的命。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与其接个死物把自己的命也弄没了,不如重新再来,我给你养一根新的。” 要么怎么能说医者的话能抚慰人心呢。 原本在这个屋子里枯坐一日,眼皮完全没法儿合上的颜康,这会儿听了酒兴言说的话,直直地望着酒兴言,及难受又感动地从眼眶掉了几颗眼泪出来。 颤抖着嘴皮同他说,“我方才叫了几十个人进来看了,没有一个,没有一个敢这么同我说。”显然是尊严已经被踩进泥土里,快要坚持不下去,精神即将崩溃的时候,把酒兴言盼来了。 酒兴言时常听到病患这样说,说医工啊,你就是我们的救星,没有你,我们怎么能活下去,说那么多听起来叫人感动又发自肺腑的良言,好像,好像每一个生病的人都是可怜人,可怜到,只要他生了重病或者不治之症,无论做过什么可恶的事情都该被人原谅。 不是这样的。 怎么可以这样无耻地把一切罪恶要交由他来原谅。 医者不为所动,开口要自己的诊费,“我本来是不打算来看病的,但是我家小女想要问公子你讨买二百斤粮。可事情呢,发生了些许变化,小女给你家公子无礼地掳掠了去,下落不明,所以我决定抬高我的诊费。” “你们什么时候把人平平安安地送到我面前,我什么时候给你治。” “我家公子?”颜康连忙抬手擦了擦眼泪,探出头去看站在帷幔后面的颜升,厉声疾色地问,“你?你好大的胆子,什么时候还学会了抢人家的闺女。” 颜升听见这话,反答道,“你就听他骗你吧,你那东西没可能接上了,不如把他赶走,成全我和章姐姐。我们肯定能为颜家生下许许多多的孩子,等我当了家主……颜康,我多少留你一命。” 第68章 解救这次没有哭哦,夫君你要夸我 门上锁了,她听得清楚,还用木条石头抵住。那两个侍女走之前还特意绕到了有窗的一面,把木窗的封条安上,彻底断了她想要偷偷翻出去的希望。 屋内没有多少光线,原本有的那些,能从窗缝中钻出来的,都被她们遮了个干净。 章絮不怕被关。以前也不是没被关过,哪家姑娘小时候没因为不听话给双亲关过柴房。她唯独怕的是黑。 酒大夫说,夜盲是饿出来的,想要治好,就得吃好。这段时日赵野变着法子给她弄不一样的吃食来,夜盲的程度确实有在逐渐减轻,傍晚时分天昏着时,眼力不会太受影响。可眼下一点光没有,黑得要她坐在浴桶里没法动。 “早知道就多等一会儿了,不那么心急。”女人没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而后垂下了脑袋,低头往水里看去。看不清没关系,身子能感觉到。温热的水,香气逼人的澡豆还有不断腾升的水汽,每一样都告诉她,与其担忧不知何时才来的危险,不如先好好享受了。 既来之则安之。这是从赵野身上学来的。 那时候两个人待在山里,不知道前路是什么状况,过的就是吃得了今日,也许明日就要饿肚子的生活。起初她担心得厉害,男人捡柴火要跟着,怕树上摘果实要站树下接着,走之前要把衣兜塞得鼓鼓囊囊,就怕饿上肚子。可赵野跟她说,没人知道明日会发生什么,说不定明日敌军就杀过来了,大家都得死。 如果明日就死,如果明日要死,在没办法阻止明日一定会到来的情况下,什么都改变不了的她便什么都别想,安安静静地待在原地,安心等他来。 他一定会来,这是赵野给她的承诺。有她在的地方,才是赵野想要的家。 但这真是怪了。用手掌掬着水往身上泼的章絮忽然想,这一整日,自己怕不是傻了痴了,像个不能离开男人的无用女人,要把这段时日自己学来的所有都往夫君身上安,好像他真的有通天的本事那样。 我们有时候必须要承认,不客观地夸赞一个人的好,就是爱人者的特性。 —— 另一边,赵野把那看门汉打翻在地后,便把人丢给了梁彦好与关逸,只身一人闯进了如迷宫一般的宅子。 与我们设想的不同,赵野并不喜欢屈打成招的那一套,他打人仅仅只是因为此人所作所为该打,他说要人命的话也不过是说出来威胁用的。他不喜欢杀人,尽管他杀过很多的人,经验丰富、手法老道,无论用什么兵器都能取来对方的项上人头,可他依旧不喜欢杀人。 “你们在这里守着,等会儿肯定有人来,这么重要的位置他不回去交接班,宅子里护卫的部曲就要赶过来了。正好彦好你身份地位尊贵,他们也不敢动你。别的我不需要,只要你们把人都引过来,要里面空些,没那么多人,我自有办法找到娘子。” 关逸拔出了背在身上的断雪,随意地扎在老徐跟前的泥地上,开口威胁道,“算你运气好,那家伙不爱杀人,要不按照他紧张娘子的程度,多少你得人头落地。”剑客总爱用十分轻松的口吻说这些吓唬人的话,笑道,“可我就不同了,我关逸杀人不眨眼。” 说完,用脚踢了一下剑柄,使剑身发出响亮的空鸣声。 “你要怎么找?”梁彦好发问,“这宅子最少都得有四五百顷大,大大小小的院子几十,厢房上百或者数千,一个一个找,要到猴年马月去。还是你想继续学做那狗,趴在地上一路闻。我想,你还没闻到章娘子的气味,就被宅子里的人发现了。眼下最简单的,就是把他打一顿,逼他把话吐出来。” 赵野摇着头不以为然,肯定道,“你就是打死他他也不会说的。我突然记起,娘子昨日跟我说过,田庄里的人都以庄主为天,绝对不会做背叛庄主的事情。对他们来说,欺瞒我们,顶多挨一顿毒打,可一旦背叛庄主,全家人都要被赶出田庄。” 男人说完,回身再看了眼老徐,确定道:“他不会说的,越是不说,越是把他打个半死也不吐露一个字,越显得他忠诚。何必多此一举,浪费力气。” 梁彦好第一回听说这种事,他原以为田庄就真的只是普普通通的农庄,便开口道,“那你放心去吧,我们在这里多弄出些动静来,方便你找人。” 赵野找人的法子总是常人 难以预料的,颇新奇,颇有特色。他先是抱着入户的那几根漆红的木柱爬到了悬梁处,而后一只手搭着屋檐的外缘就把自己甩上了屋顶。 这一番操作不过眨眼间,可以说,梁彦好亲眼看着他跟个山猿似的左勾右挂便到了高处。 然而屋顶还不够高,这种占地几百顷的宅院不会建特别高的高楼,大多为平房矮房,所以赵野得去建得最高的外院墙。外墙足足有四丈高,对于寻常人而言,可以说是高耸入云。 “我。操。”这回梁彦好也不得不说脏话了,他仰着头看着像狮子虎豹一样从那个屋顶跳到另一个屋顶,最后在离院墙最近的那个屋脊上站定,看架势,是要准备跳过去,“那得多远啊,四五丈?他不会是想跳过去吧。” 关逸不确定,毕竟他要从那个位置跳到院墙,得借助飞钩。等飞钩在院墙上挂稳了,才敢跃过去,抱着双手评价道,“我觉得咱们不能以一个正常人的想法去理解他,他根本就不正常。” 这边话刚落,赵野就准备好了。他猛吸了一口气,接着弯下身,深蹲,两手前后大幅摆动。而后双腿发力,完全折叠的身体突然展开,整个人在空中高高抛起,全身肌肉同时发力,使他在空中悬了有两三次呼吸的功夫后,才砸在了对面几丈远的墙上。 如此强的冲击力肯定会把他的身体弹开,谁知他不知何时高举的右手用了三个指头稳稳地挂住了最顶上的墙檐,锁臂,弯曲,赵野就用这么简单的方式硬生生吃掉了多余的惯力。 这些事情他从没在梁彦好他们面前展现过,原先只有章絮知道,可等他成功攀上那道高墙,自如且轻松地在高墙上来回走动时,惊得梁彦好说不出话来。 等赵野看清楚这座宅院内里的构造和布置,跳下墙往内院跑的时候,他忽然很同情地看了眼老徐,感慨道,“你惹谁不好,偏偏惹他,他根本就不是寻常人,不玩咱们这套。” —— 正是上次与章絮分开使得她遇险,所以赵野教了章絮许多可以用来自保的法子,包括如何找敌人身上的薄弱之处,如何逃脱。除此之外,比起让她一个人长时间暴露在危险之中,他更要做的另一件事,便是与章絮取得联系。 那时,想要传递信息,要么用能听见的,比如锣鼓、梆子,要么用能看见的,比如狼烟、烽火。男人站在屋脊上抬头看了眼天,推算不出半个时辰,天便要全黑,便刻不容缓叫出了只有章絮才能听得懂的狼啸声。 “嚎——嚎——嚎——”声音悠长具有穿透性,能叫方圆十里的人都听见。 正在沐浴的章絮自然也听见了。这能把人吓破胆的兽语只有赵野能叫的出来,他的习惯便是两长一短,两短一长。她忽然停下了所有的动作,要周遭的一切归咎平静,而后仔仔细细地算,“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一二,一二,一二,一二三四。” 就是他,夫君来找她了。 女人再也没法平复内心的激动,兴奋地从水里站起来,扶着桶边转起了身子,低着头努力想,想究竟什么东西可以被自己用来给赵野发出信号。 喊是喊不动的。她身子弱,声音小,说话细如蚊,也许还没等赵野听见,她就已经哑了嗓子说不出话了,所以要么打要么砸。 可这间屋子里只有一个偌大的浴桶,和方才留给她的一桶热水,四周空空如也。浴桶她搬不动,就是挪也挪不了一点,那能用的,只剩下水桶。 章絮弯着腰提起水桶,把水桶里尚未用完的热水尽数倒空,而后拿在手里掂量,“要往往哪里砸?门还是窗。外面她们用东西封住了,再用劲砸也砸不出个动静来。” 正是她听见那狼啸声停下了,不知道赵野还在不在附近,想要早些发出信号的心烦意乱之际,她忽然记起夫君曾经跟她说过的,要学会找弱点,人有弱点,物也有,这间屋子自然也有弱点。 那会是哪里?墙么,墙上是否有裂缝。她转过身,伸手在无比干燥的墙面上摸索着,一寸一寸地往周边摸。这要摸到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一处破损。她便想,是不是门框,门板或者窗舷,也许哪处生了虫脆弱不堪。于是她调转矛头往出门走去,闭着眼睛,在黑暗里小心谨慎地找寻。 直到她把四个面都摸了一遍,直到光凭她这点力气根本找不到所谓更加脆弱的地方时,她没来由地抬头望了望上方,忽然想,屋顶呢,屋顶是不是漏洞满满。 这一变换想法,真给她找到了突破口。 没错,一间屋子最脆弱、最不堪一击的地方,便是屋顶,屋顶的瓦片都是一层层铺上去的,瓦片之间没有特别牢固的连接。 她决定就去砸那个屋顶,要把它砸出一个口子来。夫君说过的方法,把水桶抱在怀里,微微下蹲,弯下身,把臀腿和腰腹的力气全用上,从下往上抡,如此便能将全身的力量都带动起来,把东西抛掷得更远。 心里默念几个数,章絮咬牙,奋力抛出手中的木桶。木桶脱手后,她果断后撤,退回屋子的一角,以防自己被掉落的水桶砸中。 只听见“咚”一声巨响,那屋顶真给她砸出了个洞来,明亮的光线争先恐后地钻进来,倾洒在被水打湿过的地面上。 呼——她突然扬起了嘴角,止不住地笑。成功了,居然一次就成,没有白费力气。 他能听到么?女人忍不住想,这样的动静声够大了么?他耳力那样好,就是几里外樵夫的私语都能听个清楚,这样古怪的异响,肯定能引起他的注意吧。 章絮抬手擦了擦脸上的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哭了,不是因为遇险而感到难过,反倒是。午后那会儿还在担心他要给那群人抢走了,他要去给别人当领路人,结果眼下确信了,自己依然是他心里最重要的。 这才过去了多久,重阳还没结束呢,太阳还没落山,他就再次找到自己了。 真是的。女人站在黑暗里,无言地看着那束亮光。她以前从不觉得屋子里有这么黑,这么小。可眼下再看,她忽然觉得从那个这样小的破口里倒进来这些光,好明亮好耀眼。 她鬼使神差地往前走,光着脚走,直到彻底置身于无比纯粹的金色光亮中,被太阳温柔地抱住,直到能呼吸从外间灌进来的新鲜的空气。这颗心才终于安定下来。 不消多时。赵野生得高大威猛,从另一处赶到此处来只需半盏茶的时间。不消多时,她便能获救。 所以女人仰着头往上看,看远处的天空,尽情地享受片刻的喜悦,而后如无意外地听见洞口处传来的有人在屋檐上走动的脚步声,看见赵野熟悉的脸。 “你来了。”章絮轻轻地讲,不需要用多大的力气他也能听见的,他耳力这样好,“我跟你说,这次我没有哭哦。” 赵野听见动静就朝这边赶了过来,时间紧迫,甚至都没来得及避开人群,在众目睽睽之下从一个房檐跳到了另一个房檐,不顾任何的围追堵截,只为早些找到她。这会儿终于看见章絮,悬了几个时辰的心才终于放下。 男人趴在房顶上,温情地望着她,微喘着气,笑着回答,“你不仅没有哭,还能想出这么巧妙的办法来联络我,很厉害,为夫自愧不如。” 他也是爱人者,他的赞誉同样有失偏颇。 章絮特别喜欢听他夸自己,特别特别喜欢,是明知道他就是能说出想听的话却像上了瘾一般愿意一直听的,所以笑得厉害,艳丽,“我嘴馋了,肚子好饿,带我回家吧,我想和你们一块儿吃染锅。” 好。赵野半撑起上身,正想着多揭开几张瓦片,把洞弄大些,好将她拉出来。谁知道视野宽裕后,他一眼就看见了章絮赤。裸的身子,下意识把脸别开后,冷着脸问,“你怎么没穿衣裳?他们欺负你了。” 第69章 暗室有些事要偷偷摸摸地做 听见赵野这样问,章絮先是面上一愣再是心里一暖,低头看了眼身上还未擦干的水珠,轻描淡写地跟他说,“什么都没发生呢,没人欺负我,你别担心。我方才在沐浴,沐浴总不能穿着衣裳来,岂不荒唐。夫君我和你说,他们大宅大院就是不一样,沐浴还能用上澡豆。这东西可贵了,一粒就要十几钱,我以前在铺子里看到了也舍不得买来用。” 他闻言,轻哼了一声,才不想听她试图转移矛盾而说的话。 这两只眼睛看得清清楚楚,屋里黑成这样,门窗都给封上了,指不定他来晚一步,自己的宝贝娘子就到别人床上去了。他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想自己这些天为了她能好好休息,日夜都忍,忍得辛苦,是能不看就不看,能不摸就不摸。可这些人呢,目无王法,强抢民女,不仅不把自己当回事,还不 尊重她的内心。呸!什么狗屎玩意儿。 赵野不说话,不想说,这时候如果要说话,开口必定是又脏又糙的烂话,不堪入耳,能把颜家上下骂个底朝天。他们服过兵役的都有这么一张天不怕地不怕的嘴。但不在女人小孩儿面前说脏话是他的原则。所以尽管憋不住肚子里的火,他也要死抿着一张嘴,一言不发。执拗地不与她相见,就这么霸道地站在屋顶上,用脚把瓦片踢飞,使其从屋顶上滑落,掉在两边的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以此发泄心中愤懑。 章絮听见屋外传来的响动,忍俊不禁,没想到他能这么幼稚,仰头看着他,傻笑,出言哄劝,“你这样显得我多软弱啊,跟关不起似的,万一给梁公子和关大哥看见,得小瞧我了。”每次到这种事情上,赵野就变得格外幼稚,像只尚未断奶的幼犬。 赵野不理,他气着呢。气自己一时饮了酒,没想到要派一个跟着他们过来。一时疏忽也就罢了,总有疏忽之时。更要他生气的是,他们一路上总要遇到这些烂人烂事,那真是,不请自来,任他怎么赶也赶不走。 “夫君,你再不给我找衣裳来,我可要冻死了。”她知道这说是说不动了,干脆不说,先把眼下的问题解决了,“她们连块能用的面巾没给我留。” 男人终于有了反应,但他依旧冷着脸,不说话,低头把扎进腰带里的上衣下边缘拽出,再解开束衣的带子,把上衣脱了下来,而后再度趴回洞口,朝着她所在的位置把衣服丢了下来,说,“穿上,穿好了带你回家。” 他来的时候已经同梁彦好他们说好,娘子这边不需要他们操心,他们只管把酒大夫和车马找回来便可。所以这会儿也没想着要再返回去找他们。 “好。”章絮伸手接过还带有他体温的外衣,抱在怀里蹭了蹭,接着垂头,把他常挽起来的袖口翻出来,再捏着干净的那一角对着光一点点把湿漉漉的身子擦干。 这时候不得不提两人的体型差了。在赵野身上正合适的上衣套在她身上居然能过膝,把她纤弱的身子遮挡个大概。 “咱们要怎么回去呢?我光着脚,没法走太远。”章絮方才翻窗的时候可没想起过自己的脚底会被地上的碎石划伤的事情,这会儿见到他,忽然娇惯起来。 赵野没好气地应了声,“有我在还能让你走回去呢,待那儿别动,我这就下去。” 男人说完,在屋顶上来回走动了两步,低头寻了一处合适的地方,纵身跳下来。 他原本没打算破门而入的,一是这样动静大,容易把宅子里的其他人招来,二是太麻烦,费力气。他不喜欢做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可他眼下气恼着,浑身充满了使不完的牛劲,就是想破坏点什么东西。所以他偏要从正门进去。 开门对他来说不算难事。虽然他没有梁彦好常带在身边的鲁班先生留下来的万能钥,但他总能找到锁链或是插销薄弱之处,把困局破解掉。 章絮听见他来,激动了,赶忙走近,把耳朵躲在门后面,趴在门上准备仔细听,想听听他到底想做些什么,没想到刚一贴上,就被他“咚咚咚”敲的几声识破了,“娘子你走开点,不要贴着门,也别站在门后一丈半的地方。万一要撞门,危险着,别门没踹开,把你踹出个好歹来。” 她瘪了瘪嘴,不情愿地退开。她对赵野这些稀奇古怪的技能好奇极了,上回就没看到他是怎么给容吉姐姐掰开锁链的,谁知道这回也瞧不见,“你老是瞒我,你会那么多东西为什么不说给我听。” 章絮靠在浴桶旁不满地指责他。 这会儿走得远了,外头的动静都小,又轻。她只能听见赵野把挂在门上的锁头抓起来翻看了几回,又尝试性地拽了拽两端接着的链条,再用手指拨弄了几下门栓的声音。不知道他有没有摸到什么缺口,或是能用来破坏的破损口。因为章絮没听到任何用蛮力牵拉发出的暴力响动。 “我会的多了,你要我全说出来……这会儿我都不一定能记起来。再说,用不上的那些事先告诉你有何用?我又不是梁彦好那家伙,需要嘴皮子傍身。”赵野说完,用手指抠着锁链上的缺口用力往两边拽了拽,轻而易举把它拽变形。 这话逗得她接连笑了好几声。起初她还不懂为何赵野行事如此低调,这会儿算是有答案了。 “梁公子他们能按时把酒大夫带回来么?我还想着今晚大家凑在一块吃染锅呢。”章絮肚子饿了,好饿,方才听那两个侍女说颜家买了特别香甜的瓜果,这会儿馋得不行,心里都在盘算等会儿回客栈弄些什么来吃。 可赵野心里才没他们呢,他早就开始心猿意马了,所以连带着嘴上也冷漠着,“管他们做什么,他们还能把自己饿死不成?” 男人的话说完,门口处传出一声“咔塔”,锁链断了,他再把反插在门栓上的两条横木从中间拍断,伸手推开了门。 “他们好歹是我们的同伴,你怎么说话没心没肺的,好没良心……”她话刚说一半,往下瞥了眼,看见了那东西,忽然反应过来他想做什么了,说话没底气,干脆把脸扭开,不看他。 赵野大步走了进来,那模样,要多坦荡就有多坦荡,在他看来这事儿天经地义,于是一本正经道,“他们不是清晨才跟我们说,有些事情别当着人面做么?那我既然打算做了,当然得把他们支开,如此,他们过得舒服,我们过得也舒服。” 赵野自然会觉得这是个极好的时机,酒大夫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不在身边,不会一直盯着他。就算等会儿找到了带回客栈来,他们也能在这个空当把事情办完,一举两得。 若是放在前两日,她还要推拒两下,毕竟身上穿着衣裳,说话做事要体面。可眼下光着,他的外衣下面不着寸缕,而那澡豆里面也不知道掺了什么,香得很,太诱人。 能勾起旖旎的还不止如此。 这回他看得更清楚了,尚未消逝的日光照射在她那双洁白可爱的小脚上。尽管她的右脚脚背上有一条狰狞的疤痕,看起来格外扎眼。这会让他情不自禁想起夜里对着油灯用手抚摸的触感,像在捉一条不听话的虫子,也会让他想起女人动情时的轻笑声。 “……”赵野吞了吞口水,知道今日是不能再回头了,理智已经守到了极限。也不过问她的意见,一意孤行。他觉得只要自己不点破,不把话说明白,就不会从她嘴里听到拒绝。 她肯定要拒绝的,她那样乖巧,把老酒的话当戒律听,就算心里想,身体诚实,嘴上也要倔强着。 “夫君……”女人捏紧了手指,想了半天也只能说出几个字,“至少别在这里。” 第70章 撩拨有些话我只说给夫君听 赵野又不傻,再怎么目中无人也不会在别人家做这种事。他走到浴桶边上,弯下身从水里捞了一些尚且还温的热水往身上浇了浇,洗洗汗味儿,接着转过身,面对着她,微微低头,让女人先伸手抱住自己的脖子。等她抓稳了,把双手放在她的膝窝与腰背上,而后腰上一发力,把她从地上打横抱起。 章絮每次被他高高抱起的时候都会被吓一吓。离地有些太远了,所以会用更大的力气攀附住他,给他远超平常的依赖感。 实际上,即便是成了婚的夫妇,也鲜少有像他们这样亲密的,日子 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被柴米油盐酱醋茶所占领。要是不离开虢县,赵野和章絮的日子也会是如此,哪怕住在山里,远离人群,也不过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哪里有如今的新鲜与甜蜜。 “我不希望我们的孩子也跟颜升那样霸道而无礼。”章絮轻笑着伸手,将指腹轻柔地贴附在男人心口那道浅浅的疤痕上。 赵野带着她走出屋子,还没出院门呢,就蹬着院墙攀上了墙檐,打算沿着来时路再走回去。眼下听见她说的话,他毫不犹豫道,“它跟着你学,肯定差不了,你是个好女人。” “那跟着你呢?”章絮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从他身上传来的热与耳边吹过的秋风,好奇道,“你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人。” 谁还记得他们一个月前是如何指责对方的,到如今全然变了模样。 “跟着我?”赵野抱紧了她的身子,从一道墙跳到另一道墙,像怀里的女人没重量似的,依旧迅疾且稳健地在屋脊中穿梭,“跟着我学,它就不像个人了,我只会虎啸狼吟,看起来太怪,不好。” 他当然知道自己在别人面前学狗学狼有多古怪。他们野兽一直以来都是特立独行的。他更希望孩子能像章絮,一辈子当头羊,安安稳稳的,与羊群成群结队地待在一块儿。 却不知道这样的回答勾中了她的魂。 “我就喜欢野兽。”她说的声音又小又轻,转眼就会被风吹散,“他们不喜欢是他们的事情……我喜欢。” 操,他妈的今天中了邪了。赵野哪里能料到章絮会忽然和自己说这种话。才听明白,欲望便在血脉里奔涌,反应越来越强烈。 他已经有二十五日没有碰过娘子了,这事儿记得比什么都清楚。二十五日,他都不敢想,他在军营里也跟着说浑话的时候心里想着便是,若自己有朝一日成了亲、娶了娘子,那必定是要夜夜笙歌、日夜不断的。杂事家务事通通不要娘子干,她只顾安心休息便可。 这会儿再一看,他竟然已经有二十五日没有碰过娘子了。他方才还在想,自己要如何做才能悄无声息,不被酒大夫发现,能要娘子也开心且不伤及腹中孩儿。 这下好了,彻底控制不住了。 “……别说。”他突然开口,要章絮继续沉默下去。在别人家屋顶上调情并不是多好的事情。这样的话,他更爱在床第间听,于是强调,“听了难受。” 说完,又把她的身子往上托了托。 女人再迟钝也知道发生了什么。跟他朝夕相处两个多月,他用什么眼神看自己,就知道他想做什么,没忍住,偷笑了两声,老实道,“不说就不说。” 如此说来,这一路他们都异常亲密。是他先开始的,他从小见过的那些野兽就爱这样干,喜欢就凑得近,要贴着,或者厚着脸皮黏上来,舔两口,再把存了好久的粮食送上来,还会领他去打猎。赵野学得分毫不差,有时太粘人,章絮会以为自己嫁了一条狗。 说不了话,当然要做些什么以维持如今的状态。章絮扭头,看见他赤条的上身,看见结构分明的肌肉,看见那条从锁骨延伸到下颌的刻线。就想伸手去摸,便伸手去摸。 一摸就有变化。他的喉咙先动,那块高高凸起的骨头,像车轱辘,在皮肉里来回地挪动,不受控制。不,是很受控制,一摸弄就会动,诚实且可爱。 赵野没忍住,低头看了她一眼,想教训她,但腾不开手,没法,只能装凶,吓唬她,要她稍微收敛收敛,别把心思摆在明面上。可她不听,她只想着,主动权好容易到了自己手中,怎么也要捉弄他一番,所以回赠他满脸的笑意和约定好了不说话而紧紧抿住的红唇。 “等小家伙落地了再收拾你……别想着跑。”被招惹得受不了的男人沉默良久后忽然放下这样的豪言,当做威胁。 可这话逗得章絮咯咯笑。她实在没想到赵野能同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真是,他真是太不了解女人了,也不懂生过孩子和没生过的有什么分别。只怕他不来呢,只怕他不来。他倒善解人意,计划着新账旧账都积攒到那时一并问她讨要了。 “……夫君,我有话想说。”章絮窝在他怀里,想看着他脸色再说些好听的话。 却被他果断驳回了,“以前怎么不见你这么爱说话?这会儿捉弄我倒是来精神了……呼。”男人用力地吐了一口气,试图暂缓快速上涌的热意,诚恳道,“我没骗你。”而后走到无人的角落里拉着她的手让她自己感觉。 这一下要她红着脸彻底安静了,“快点回客栈吧,再晚些就来不及了。” —— 呼衍容吉因为不通语言,只身一人留在客栈里等他们。他们去的时候很着急,公子哥腿还麻着呢,就给赵野拽出去了,所以她一只脚站在客栈里,另一只站在客栈外,又给自己搬了个小板凳,坐着,这么来回望着道路两端,看他们何时才能回。 大约是天彻底暗下来,在后院休息的店小二外出给挂在门口的那两盏灯笼生火时,忽然瞥见左边来了个高大的男人,怀里还抱着个瘦弱的女子。 “ЧиэцэсньэргэжирлэээгччиньзYгээрYY”(你们终于回来了,妹妹没事吧?)呼衍容吉甚至走出了客栈,走到了路牙子上,只为了迎接他们。 可凑近了才发现,一个脸红的缩在怀里不敢与自己对视,一个脚步匆忙,连喘气的功夫都没有。 “Рунжи,нададнэгзYйламлаач,биднийгбуцажирээдбYгдийгбигийэлээрэй。ХэрэвэдасууваланандээгYYравирчорлоогэжэлээрэй。”(容吉,你答应我一件事。我们回来的时间别一五一十说给他们听。他们要是问起来,你就说哦我们是翻墙进来的。)赵野看着她,忽然说了这么一大段话,好像要去做什么坏事似的。 呼衍容吉一听,懂了,也跟着章絮一块儿偷笑,笑了还忍不住揶揄,“Хурдандээээгар,уаансанааминьисандарчэнэгээдбайна,орчуулагччамгYйболэдяажасууласууж,яажариулабилээ。”(赶快上楼去吧,这都急傻了。没有你给我当翻译,他们怎么问话,我又怎么回答。)说完又想起来章絮的身子,悄声叮嘱,“АливаазYйлийгийдээболгоомжойбайж,YчэрэглэгYйбай。”(办事的时候多注意些,别用蛮劲。) 赵野没回答,他觉得正在兴头上,说这种话扫兴,所以回,“Оройньоолийждуусааддооообуужθлсθюмболэлээднааналидсэн。”(咱们晚上吃染锅,我们等会儿忙完了就下楼来准备,你要是饿就先随便吃点馕饼,灶房里都有的。) 而后,男人再没停下脚步,带着章絮快步回了屋。 要说两个人在外面还算是知道些分寸,还清楚有些事情要等上一等,或者拖延片刻,可真进了屋,脑子里便什么也不记得了。都不记得。 章絮没好意思和他讲,自 从有了身孕后,她的身子变得愈发敏感,对这件事的需求来得更为迫切。可一五一十说出来显得她这个当娘的不负责任,带着孩子还要铤而走险。所以他的心有灵犀恰到好处地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这会儿我能说了么?”她靠在门板上,仰头看着他,憋不住笑,轻声细语地问。 “说。”他嗓音在在这一刻都有了变化,变得粗糙。 女人想了想,歪头往左边看了两眼,有些脸红,便抬起手要男人弯下腰,“头一回说这种话,我不想给他们听见。” 这让赵野立刻记起初见的那个午后,自己依附在娘子耳畔说过的浑话,勾着唇笑问,“从哪里学来的,都知道说这种话了?” 章絮直截了当地回答,“我看着谁就是问谁学来的。” 这很受用。他一想到看起来知书达礼的娘子要跟他说那种话,胸口就充盈着按捺不住的笑意,答应道,“他们就是想听,不也不给他们听。” 说完弯下了身子,把脸凑过去,而后微微偏转,把耳朵递给她。 女人盯着他的脖颈,吸了一口气,仰头凑上去,含着笑意一字一句地说给他听,“……” “?”听到这话的赵野整个人都怔住了,没想到她真敢说。彻底忍不住了,转回头往她的唇上压去,压得死紧,不给她喘息的机会,而后伸手揽住了她的腰,把她带上了床。 天色将昏,女人的长发散落一床,与凌乱的被褥纠缠不休,而喘息不断。【你现在阅读的是 】 70-80 第71章 掌掴子不教,父之过 关逸和梁彦好就像是来串门的一样。一个还算认真地盯着那把剑,一个抬头望着赵野最后消失的那个屋檐,不着急也不慌张。 哪怕这会儿给二三十个部曲围住,公子哥也是悠哉悠哉的,问,“我们来找人,一个背着药箱的老头,谁见到了?说真话的本公子有赏。”他说完,真从口袋里掏了一把五铢钱出来,往地上一撒。 “你那袋子怎么什么都有?分明巴掌大,结果总是能左掏一把右掏一把。”关逸亲眼看着这些人对视了两眼以后争先恐后地趴到地上去捡,心道这公子哥又不把人当人看了,得,谁叫他有这个本事。 梁彦好很享受被人追捧的感觉,没忍住,又往地上撒了一把,笑道,“以备不时之需,出门在外哪里能不带钱。” 终于有愿意开口的了,其中一名才从颜二那边过来的上前与他说,“我看到有人把他带去颜二公子那边了,那边正求人治病呢,准是那里。” 得来全不费工夫。 梁彦好笑着往对方手里塞了颗小指头大了珠子,又说,“谁这会儿能领我过去,本公子还有赏。” “这……这不妥,外人进宅子一律要通传,再快来回也要一炷香,咱们做小的可不能先斩后奏。”站在另一边的部曲摇着头答,“且家主已经歇下了,还请公子明日再来。” 梁彦好抬头看了看天,发觉天色确实昏了不少。但他既然来了,自然不能空手回去,又问,“谁能领我进去,重赏。” 旁人根本无法想象他从丞相府里带出了多少宝物,能叫他这样挥霍,就是随手拿出来的宝珠,也是这些田庄里的财主没见过的稀世珍宝。 “咳咳。”关逸轻轻咳嗽了下,提醒道,“你悠着点吧,晚些章娘子算账算不准了,又要你默写账本。” 公子哥不甚在乎,他转着眼珠子瞥了关逸一眼,轻声道,“我只让她管现钱,那些数还占不到我带出来的十一,反正后面能赚的,这会儿花点就当多投点本。” 而后高声喊,“我再说一遍,谁能领我过去,重赏!” 有一点,梁彦好与赵野挺像,都不爱做偷鸡摸狗的事情,要走就得走正门、大门,要光明正大地走进去,像把下人们打一顿拿去要挟家主的活,是不屑干的。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方才说话的那位果断走上前了,伸手拿过他手里的宝珠,低头塞进嘴里用后槽牙狠狠地咬了下,硌得牙口生疼,信这东西是个宝贝,而后开口问,“公子是要见家主,还是要见颜二公子?” “我方才说的那个老头在哪里,你就带我去哪里。”梁彦好不在乎今日是否会得罪主人,在他眼里没有什么东西是用钱解决不了的。 “好,两位公子请随我来。”部曲伸了手,领着他们往内院去。 —— 颜康屋内,颜升方才所说的一番话震惊众人,谁也没想到他尚未长成,就敢把心里话放到明面上来说,真是无法无天,目中无人。 可颜康今日是栽了,栽了个彻底。他哪里不知道巴子切了再接上或是重新长回来的可能性有多小,外面站着那么些个医工,哪个不是要他想开点干脆放弃算了。他白着一张脸躺在床上,倔强着,不肯放弃。 “来人,把那小子给我抓起来,关进柴房里去,饿他个三天三夜。强抢民女他还有理了!”颜二恶狠狠地盯着站在边上面面相觑的小厮,威胁道,“你们要是敢现在巴结他,那我现在就把你们都杀了。” “只许官兵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说的便是这回事了。 小厮哪敢当着面站队,不是每个人都有本事当着面摊牌的,于是纷纷走上前劝颜升,让他退一步,先避避风头,等这事尘埃落定了,巴子真接不上来,家主改了继承人再来嚣张。 酒兴言在一旁看戏,看了一会儿觉得这事不对劲,开口追问,“你们到底放不放人?” 颜康靠坐在床头上,没立刻答应他,眼神闪躲,言语也是顾左右而言他,“老先生,咱们先看病吧,只要病治好了,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真怂啊,巴子没了,就连自家亲儿都不敢招惹,生怕颜升嘴里说的事情终会实现。 酒兴言没说话,坐在原地等,看谁先熬不过谁。原本医者不请自来便是大忌,还要为了一口承诺做那没面儿的事情,可笑至极。 正是两方较量之际,梁彦好来了。 他是真真贵公子,不是颜升这种看起来有身份实际上都是虚张声势的,办事的行径自然比颜升的声势还要浩大,还未进门就带着几分落井下石、隔岸观火的架子,“哟~这就是你们颜二公子的院子?还没我家半个后花园大,难怪戾气这么重,为人又无赖,原来是从源头上就差人一等啊。” 他说话声音不大,但偏偏满院子的人都听见了,听见他的刻意奚落,看见他被一群部曲簇拥着走了进来,一时间都分不清谁才是这个宅子的主人。 颜康也听见了,觉得这声音耳熟,可偏偏记不起来是谁,眼神颇有些茫然。 还是酒兴言提醒了一嘴,“他你都想不起来?把你东西切了的那个。” 这不说明白还好,一说明白,颜康的情绪就开始崩溃了,先是坐在床上大骂,骂梁彦好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畜生,诅咒他以后要是生了儿子没鸡。巴,说他命短,威胁要把他抓起来送官府里蹲大狱去。 可进了门的梁彦好只当这是犬吠,汪汪汪的,吵得耳朵难受。 “别当我没给你脸,不然我这会儿就去把那小的鸡。巴一块儿剁了,送你们家一个断子绝孙。”梁彦好在某种程度上承袭了汉末时期洛阳权贵之间时兴的暴虐,“老酒,章娘子姓赵的已经去找了,这会儿还没回来事情多半是成了,你自己看这人要不要治,想治咱们明儿再来,不想治,这会儿就直接走吧,别废口舌。” 医者听见章絮已经安全了,胸中松了一口气,道,“治,我都已经夸下海口了,怎么能不治,这根我肯定给他养回来。” 他们可比颜家有道义多了,吹出去的牛,个个都要捡回来。 “那成,你看你的病,我教训该教训的人。”梁彦好掀开帷幔大步走了进来,完全不顾躺在床上的是个虚弱的病 患,摆摆脑袋让关逸走上去,掌嘴。 只见关逸点了头,掀开帘子一把抓起了颜康的衣领,把他从床上拖了起来,而后抬起右手往上脸上打去。 梁彦好掰着手指一样一样数他的罪状,“子不教,父之过。那小孩儿干的事情,我就全当是你干的,你到时候怎么教训自家儿子,我管不着,但你他爹,我这巴掌自然要打在你的脸上。关逸,掌十,这会儿就打。” 顿时间屋内传来巨大的掌掴声。虽然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算是动用私刑,可这种不痛不痒的事情最多算个民事纠纷,就算告到官老爷那里,也就是要他赔几个钱。他梁彦好最不缺的就是钱。 “啪啪啪——”声声不断。 十掌结束,梁彦好接着说,“骂谁都行,诅咒我生不出儿子我也懒得和你计较,但你不能骂我娘,除非你是从你爹屁。股眼里生出来的。掌五十。”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都变冷了,没什么感情,两只眼睛盯着颜康,好像能把他盯穿。 酒兴言这回不当老好人了,冷眼观之。 打完这六十巴掌,颜康的脸上全是血肿。果然这男人的力气就是大,打得声音响不说,看起来还吓人。 “还有什么要说的?”梁彦好扭头问医者,“我和他的恩怨就剩这些了。” 酒兴言补充道,“借机谋害亲父,不仁不孝不义,掌一百。但等我把他的伤养好了再打,不然半天治不好拖慢我们脚程。” 这样也好。梁彦好打了下响指,让关逸放人。关逸松了手,把颜二重新丢回床上。 “还好你们来了,不然我和丫头都脱身不了,他们太霸道,就爱欺负弱小。”正好颜二给关逸打得几乎快昏死过去,倒是方便了酒兴言,不浪费麻沸散也能为他医治。 说完,医者揭开盖在他身上的白布,边观察边吩咐道,“关逸,你赶紧去外面找根芦苇杆来,得给他留个尿口,不然等这伤口长住了,半个月人就得死。” “好嘞。”关逸转身往外走,边走边跟外面那些看热闹的说,“要是没什么事,你们就把人家医工都放回去吧,里面看病的是名医,治不坏你家公子。” 梁彦好却没走,他手里还抓着昨日用过的那把短匕首,站在酒兴言的边上,意味深长地问,“怎么忽然想看病了?我记得我白天是怂恿你来给老庄主看病的,可不是这个废物。你别跟我说你是真觉得给他治病咱们就能买的上粮食。他们这种人,没信用的很,哪怕得了好处也能转眼把你卖了。你也别想着给我积功德……我不需要,我没打算要小孩,断子绝孙就断子绝孙,我既然做了,就不怕报应。” 然而时间紧迫,来不及说太多,酒兴言让公子哥帮他举着火折子,他一边拿着小刀往火上烤,一边弯下身一点点割干净颜二下腹已经发黑发臭的腐肉。 那点小肉,男人的尊严,都被他切成了碎片,随手丢弃在木盒子里。 是等到颜康的创面全都清理干净,又用烈酒擦洗了几遍后,酒兴言才开口回答梁彦好的话。这些话也就是趁赵野不在的时候才敢说,“我看见那丫头就想起了我夫人。” “她们长得很像。” 这话是公子哥第一次听到,听到都惊了,才见过赵野的鲁莽,那家伙发起疯来也是个认理不认人的。所以梁彦好连忙抬头往外看,别叫这话给关逸听到了,那家伙没心眼,保准传到小夫妻的耳朵里。 “这与你要给他治病有什么关系?” “多看几个才能不叫他们起疑心。”酒兴言怎么不知道这件事的严重,只给丫头看病太不寻常了,他又与章絮非亲非故,“今日清晨你们喝酒下棋,她抱着酒碗坐在桌边上的谈笑说话时神情与我夫人如出一辙。” “我忍不住想,我这辈子还差的遗憾,也许能在她身上补回来了。”他一想到这些,眼眶就红了,湿润得不成样子,“能帮我瞒就帮我瞒吧,我不想他们知道这些……这只是我的私心。” 第72章 生根原本空荡荡的地方长了嫩芽…… 梁彦好听了,没说话,这事儿他有什么资格评价,又不是他娘子。可如果是他,他一定会生气,他小心眼,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就是容吉找赵野转述两句话,他见了都要气得胸痛,更别提这么明目张胆的觊觎了。 有时候男人女人的事情很难说得清楚,就算酒兴言没有那方面意思,可一旦相处久了,谁能说的明白。 所以公子哥犹豫了半晌才说,“我算是明白,你为什么那日非求着我带他们上路了。这事儿我就当不知道,今日什么也没听见,你日后也别跟第二个人讲,问起来就说你把章娘子当孙女。至于具体什么遗憾,你做的时候,别越界就行。” “老酒,咱们这队伍有多散漫你心里也清楚,我们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遇上什么事就闹得不可开交继而分道扬镳了,眼下有什么想做的,就早点做完吧。” “诶。”酒兴言点了头,“我知道,都这么大年纪了,你放心,我只做分内之事。” —— 应付那些杂七杂八事情的活儿全交给了梁彦好去干,譬如,他真的成了颜家家主的坐上宾,和他们谈了一桩大生意。 用跟着去当护卫的赵野的话来说,“他那张看起来轻浮的嘴皮子居然还挺好使的,本来家主听说他砍了自家亲儿的巴子,正要派人把他们都捉了,谁知道转眼就被他两三句话说服了。说的没脾气,不但不生气了,还上赶着倒贴。就他那嘴,假的说的跟真的似的,要不是事先知道梁彦好是丞相之子,我还以为他是专走这一路的汉商。真的,我不骗你,他说什么人家都信,也是怪了。” 买粮食搬粮食的活儿就交给了赵野与关逸。他俩虽然都是擅长打架的一把好手,可要比力气,关逸是比不上赵野的十分之一的,他最多给赵野拽住马匹,不让那马来回走动,其余的,就站在一边干看着,看赵野一次背动两袋百斤的粮食,只轻轻松松来回走了两三趟就全给收拾好了,干干净净。 关逸抱胸靠马身上,边看边赞叹,“把你放回来的校尉肯定脑子有问题,这么好使的士卒不用,跑去操练新兵蛋子。” 赵野可不接这功劳,拍拍手上的灰尘回应,“能一分钱不花把几百斤粮食买回来,还得靠彦好的嘴和酒大夫的技术。我说实话,这俩撒谎一点不眨眼皮子。” 说到这里,关逸就忍不住笑,道,“那颜二也是个神经,偏偏信老酒的,你听听看老酒最后开的什么方子,纯诈骗呢,他居然奉为圭臬。” 他们被迫在陈仓又多待了大半个月,原因是颜二想要看到那东西长出了肉芽才肯放他们走,不然派那些部曲去围,都要把他们围死。 而酒兴言眼见着天越来越凉,往西北去的路越来越难走,章絮的身子又受不住寒,便开了一记狠方,能几日长出半两肉的——长肉膏。 《景岳全书》卷六十四有言,长肉膏,主治长肉。主方人参一两、黄芪一两、当归一两、夜合树皮一两、玄参一两、血余三两、老鼠一只。另加细药血竭五钱、龙骨五钱、赤石脂五钱、白蜡五钱。 此方成方中数味药材药性各异,且用药多名贵奇特,并有常人不用之材,一如血余,血余乃烧发成碳,服用时将碳化水,并入药方一同服下。二如老鼠,该药多用于疮毒解法,此处纳用,姑且认为用于安息病患之猜忌疑虑。 这方写定落笔的时候,酒兴言就没想要真能起多少作用,固本培元,不伤害颜二身体的情况下,试试看不让那伤处止血留疤,而是变更为通血生肉,催生肉根再生。 这方是他年青时曾经在藏书阁里见到过的,那时乍一看,觉得组方甚怪,不是医家常用的法子,可这会儿再想,也许正对此症,能有奇效。 所有人都觉得酒兴言招摇撞骗,同行的哪怕是知根知底的梁彦好他们,也以为他扯了个谎骗这家伙玩。偏偏就他俩信得最真。 那颜康一看见方子出来了,喜出望外,脸上的喜色压都压不住,恨不得拿着酒兴言手里的这张纸全城通告,昭告天下,告诉世人他的男。根有救了。 而验方的医工深感有诈,拉着酒兴言,要他当着众人的面把此方的道理说个清楚明白。 酒兴言还真有耐心给他们解释,他对此方极有信心,更是坦言道,“他要是按照我说的,老老实实地一日二顿药不差,我保准他不出半月就能生出肉芽来。” “你且仔细听来。这组方中,人参黄芪补主补气虚之症,当归夜合主补血虚之症,后面几味专门给他长肉用,特别是龙骨白蜡,最为对症。血余和老鼠,你别觉得听起来怪,是我放进来唬人的,其实大有名堂。补血生肉的药材那样多,可每种补治的部位有所区分,当中常用的有 专门补上的,如脑袋、头面,或者专门补治四肢的,像是意外手断脚断的,这些都不对他这伤的地方。” “这也是我为什么把这两味药拿进来,他们正好对下腹这个区域,做为引药,能把其他的功效更强的补剂往这下边引。之所以别人不用,纯粹是受这个伤的人少,且宦官不给治这方面的伤,世人没经验,没见过,可我老酒在宫里都这么用,绝对有效。” 这话彻底定了颜康的心,他把这药当作神药来看,救命之药,不许外人过手一分一毫,每一味药都亲自去采买,亲眼称量。血余就把自己的头发全割下来烧成碳,冲水喝,老鼠就去田里自个儿抓,一定要最大最肥的那几只。 众人都说颜二是彻底疯了,有了执念,可偏偏有人乐意陪他演这场戏。 “我看你这恢复的速度不错。”酒兴言坐在客栈的院子内,看着兴奋不已的颜康驾车而来,站在他面前把袍子一撩,就光明正大地把私。处亮出来给他查验。那处确实如他所料,没有长平留疤,而是轻微凸起个肉球,若是再长个半寸,就有男婴那么大了,“手感也不错,富有弹性,血脉也都接上的,表皮粉白如新。” 颜康那是激动地说不出话,他已经没空去追究究竟是谁把他害成这样,只扑通一声跪在酒兴言身前,跪得直直的,恳求,“我觉得它长得还是太慢了,太慢了,神医你帮帮我,我还想要它长大些,能派上用场。” 天底下的人都知道此人已废,断根不可再生。可酒兴言依旧愿意陪他演完这场戏。 于是给了颜康两个能加强此方效果、又能修身养性的法子,“这方法我原是不打算告诉你的,你脾性顽劣,未必坚持得下去。” 颜康听到酒兴言还有办法,跪着往前挪了挪,见他仍有犹豫,干脆俯身给他磕了几个头,十分用力,把额面都磕破了,继续道,“只要神医你说,无论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我颜康绝不说一个不字。” 听见承诺,医者才觉得这些话有必要说给他,抬手捋了捋胡须道,“这东西特殊,咱们谁都知道用它和不用它时是两个样子。而它又与咱们身子的其他部位有根本不同,像四肢,都是有肉有骨的,而这处呢,不能长太多的实骨。我呢,顶多给你养出半截小指的细骨来,剩下的便都是挂在表面上能看的软肉,至于你想用的时候能不能达到想要的效果,还得自个儿努力。我说的是也不是?” “是!神医说的自然不错,男人都有根,这根尚且有好坏之分,更别提我这新根了。”颜康与他一唱一和。 “你要是听我的,从今日起就跟着你家的部曲去练操,跑也好,跳也好,把你这一身的力气练起来。再者武家有气功这么一说法,能开发人之潜能,或自修或拜师,等你这功夫练成,能叫浑身上下的气自如地为你所用,届时你要行房,易如反掌。”气功并不是能叫人轻易掌握的,酒兴言给他定这么个看起来达不到的目标,为的就是磨挫他的脾性,此前好吃懒做、顽劣淫邪,给他治好了也要为害众人,不若用此法,端正他的品行。若他改不了那臭毛病,也大可以把治不好的罪责推诿到是他不够努力的原因上,因而成功脱身。 “好!”颜康二话不说,立马答应,而后接着问,“还有么?有的话我一并照做。” 酒兴言正坐于石凳上,垂眼看了看他,继续道,“自然,气功未成,记得切不可行房事。因是这幼根太弱,难以在女子体内存活,易折易断易停止生长,若你真碰了女色,那此后种种,就是神仙也难救。” 说到戒色,这大抵是每个男人的痛处了,大多数男人要这东西就是为了追求美色,若是无法拥抱美人,这平庸寡淡的一生还有何意义。 颜康闻言,面露难色,他跪在院中迟迟不肯松口,希望酒兴言能给他指出另一条明路。 可酒兴言不是那心善之人,他说完,拂袖而去,空留他一人在此。 他只陪颜康把这场戏唱到这里,终要散场的,人也迟早要清醒。留残根是给他一个念想,但想一如往常,才是真的痴心妄想。 赵野有时候不懂医者,他就要问,“为什么看起来就不可能的路,酒大夫偏偏要走呢?不怕他故而生恨么?” 梁彦好则轻笑着从旁解释,“因为这样的人最好拿捏,只有无救之人,才会把一切都交给他。兵家不是说铤而走险么?若是只治一口大疮,才换不来这么多的恩谢。” “也是。” “不过我真的好奇,那玩意儿真能长大么?”赵野和关逸都想看热闹,趴在窗口盯着看。 倒是章絮站在后面偷笑着答,“酒大夫早就和我说过啦,就是个肉球,长得再大也就是个肉球,软趴趴的,做不了人事。” “这还差不多。”梁彦好诚心评价,“让那种人长回来才是老天瞎了眼呢。” 第73章 泥潭男人就要有个男人的样子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颜康肯定会知难而退、认清事实、放下执念的时候,岂料他直接一个走火入魔,像拜入邪教那般,唯酒兴言马首是瞻,鞍前马后、任劳任怨、毫无怨言。 这间客栈原是梁彦好包下的,还好是公子哥包下来的,不然根本挡不住这人的热情,那真是,颜康恨不得一日十二时辰都与酒大夫绑在一块儿。 公子哥见了也觉得头痛,生怕那人因此失心疯,到他们这里大闹一场,便特意找了掌柜的一趟,要求掌柜的除了白日里的正常往来,没事不准把那家伙放进来。 那颜二也不是吃素的,他要养根是铁了心的,有样学样,跟他们一样,把对街的一家客栈给包了下来,两边隔着一条街相望。此后他更是变成了极为疯狂与激进的模样,一日三餐,餐餐不落,吃喝拉撒,事无巨细,全找酒兴言汇报个清清楚楚。 你说这大家伙都在吃饭呢,吃的还是章娘子做的美味佳肴,结果那家伙又是撩袍子给医者看伤处的,又是说这一日尿了几回,大便如何,是干是稀是粘是散,每次都听得关逸火冒三丈,气不打一处来。 “他是不是脑子傻了,日日如此,真恶心人。”剑客把手中的碗筷一拍,斜眼看着那个把小小肉球当宝贝的男人,阴阳道,“要我是他,根本没脸出门见人。” 有人嫌他烦,自然也有觉得他不一般。老酒让章絮把颜康恢复的个中细节做上记录后评价道,“人不拿自个儿痛处当芥蒂,尽心尽责地救治,别的不提,就这份诚心,在一众病患里也属实难得。” 话虽这么说,可事情不能任由颜二一通搅和,他们在陈仓耽搁了太久,就这么一直待到了深秋,这时,怕风的要开始穿裘衣,隔三差五的雨水也让前路变得不容乐观,赵野和梁彦好都觉得,他们应该早些上路。 于是酒兴言在又一次换新方的时候,额外给颜二添了些安神的,好让他安心地睡个迟。而后,头一日夜里,赵野从凌晨开始,便带着关逸他们,一箱一箱往外搬。 说到行囊。 我记得他们初见面时,还没有这么夸张,只三辆马车,八口大箱子,结果这段时日加上公子哥有多少要多少的要粮法子,八口箱子变成了十二口,个个几百斤,就连拉车的马匹,也须得从原来的六匹变为十二匹,才能勉强维持此前的行进速度。 想来颜二吃准了他们动身时声势浩大,逃不过他的耳目。岂料他们队伍中有个力能扛鼎的家伙,只要事先把大部分的马匹安置在几条街外的驿站内,再把箱子一个个背到接口车驾上,就能瞒天过海。 再加上大雨间杂雷声,他们又不举火把,就是守卫眼力耳力再好也猜不到他们会趁着这样恶劣的天气动身。 于是他们趁着这日大雨,天还未亮,便算着时辰匆忙出发了。 说来这天也怪,今年从入秋开始,便开始频繁地下大雨,都是毫无征兆的,说下便下了。赵野不懂农事,他 在山里向来不种地,他只怕路上遇上洪水,可章絮讲,这雨若是下在夏季,今年准能丰收……这会儿下来,还不知道要淹多少田呢。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我这心里总不安分。”章絮边说边掀开帘子,看见后面装货的马车再次陷进泥潭里出不来,在前面开路的关逸不得不喊停了车队要大家都下来帮忙推。 女人老人是没多少力气的,去了也是白去。他们主要想喊的是梁彦好,他们每次路过他们的车马都要问,可他稳坐于车马内,对外间的扰动充耳不闻。 然而赵野关逸始终差把劲儿,不是脚下踩滑了,就是好不容易把车推出来,马匹一下子拉不住又给滑回去,饶是赵野再有力气,也经不起这样来回的折腾。 再又一次推车失败后,他便带着浑身的泥巴来找梁彦好,一把拉开帘子,开口给了他三个选择,“一,要么你下车帮我们一块儿推。” 这是不可能的。梁彦好特别爱干净,这样大的雨,他如果要出门,一个人身上就要穿两套蓑衣,生怕雨水把身上华贵的衣裳弄脏了,所以他想也不想,摇摇头问,“还有别的选择么?” 赵野淋着雨、大口喘着气答,“二,咱们原地扎营,后面还有好几辆马车要过那个泥坑,我没力气了,就算要往前走也得明日再说,至少得等雨停。” 这怎么行。梁彦好从来不在客栈以外的地方下榻,更别提这会儿外面还在下雨,便皱皱眉问,“你能不能给一个能选的。” “行,那我再给你最后一个。”赵野脾气算好的了,跟着他折腾来折腾去的,也没两句怨言,“十二口箱子太多了,买来容易,带着太难,更别说马上要入冬,路越来越难走。我建议你最多只留六口,可以不带的换成银票。不然我们五年都走不到西域。” 梁彦好听完这话,脸色一变,心想,那你还不如要我下去给你推车呢,改口道,“那就原地歇息吧,正好趁着天色还早,还几个时辰天才黑。正好,你去给我搭一个不漏雨的、至少得比这个马车更大的屋子来,我要好好休息休息。” 平心而论,公子哥这话说的真没良心,其他人都知道,要走这么远的路,想要一直吃好喝好几乎不可能,外面又下大雨,连能生火的干柴都难找,更别提搭临时居所了。 可赵野却不觉得这家伙说话过分,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有些习惯他无时无刻发癫了,于是失笑两声,点了头,答应道,“好。” 然后脱了身上的沾满泥巴的外衣,光着膀子,还算尊重地没叫身上的污秽弄脏他的车驾,而后翻身跳上马车,两步钻进马车里,在酒兴言、章絮、呼衍容吉的注视下,伸手抓住了梁彦好的衣领,一把将毫无防备的贵公子拽出马车,有些刻意地让那浑浊的雨水把他浇个湿透,洗洗他这一身的尊贵气。 而后轻描淡写地回答道,“多大个事儿,有什么难的,这把刀给你,喜欢睡什么样的屋子便自个儿去山上砍木材来造,想要多大就有多大,别说两丈宽两丈长,就是想要一个山头那么大的,也没人和你计较。” “你!”梁彦好防不胜防,人根本站不稳就给他从车上拽到了车下,眼睛还没睁开,趴在地上吃了一嘴泥水,气得他也顾不上心疼身上的名贵衣裳,是叉着腰把十几年的学识全用上了,自以为把赵野骂了个狗血淋头。 偏偏赵野听不懂那些文绉绉的东西。平日里娘子偶尔说几句,他听不懂也会觉得娘子有学问,可这些东西从梁彦好的嘴里冒出来,他就顿时觉得索然无味、聒噪无比。 “我就问你,你好意思和女人们待一块儿么?能不能像个男人。看看你后面,容吉都下车来帮忙了,就你跟个断手断脚的伤病一样,躲车里一动不动。” 梁彦好听完,仍然打算置身事外,于是又说了一堆之乎者也的。赵野才不理,翻了个白眼伸手夹着他的脖子带着往后车走,逼着他一块儿去弄后面的装货的马车。 这俩哥们也是怪,一个动手不动口,一个动口不动手。赵野说不过动手打,梁彦好打不过张嘴骂,两人一路上不带停的。 “你要我来干嘛?我推又推不动,拉又没力气拉的。”梁彦好眼见自己的衣衫尽湿,再怎么挣扎也于事无补,干脆也学赵野那般,把金贵的都脱了下来,冒着大雨开口问他自己应该要做点什么。 赵野把马的缰绳与马鞭交到他手里,叮嘱道,“凹下去的泥坑,得又推又拉才能把陷进去的车轮弄出来。等会儿听我喊数,我喊到三你就拽着缰绳往前走,马儿不走你就拿马鞭抽它,记住了么?” 梁彦好活这么大,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只身站在大雨里要多拘谨有多拘谨,还没来得及答应赵野呢,就看见他再次跳进了那水坑,周身淹没在泥水里,身子几近躺倒,将一双脚踩在水坑边缘,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手上。 在原处苦苦支撑的关逸见他终于来了,也是能松口气,“帮完这个忙晚点去给你打野兔,用火一烤香得很。” 可眼下不是有闲情逸致谈论今晚要吃些什么的时候,赵野吐了一口嘴里的泥水,眼神坚毅,盯着前方开口大喊,“一!二!三!” 一听见赵野数到三,站在马前的公子哥便用力往前拽缰绳,想把马儿往前带几步。可他是谁,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管金缕衣的贵公子,根本不知道怎么牵马,马儿感觉那力道跟挠痒痒似的,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若是没叫他来帮忙,拉不动也就算了,可这会儿刻意把他喊来,就是希望他能派上点用处。 所以梁彦好一扭头看见赵野和关逸殷切的眼神,没忍住,脸红了,彻底意识到自己是一点用没有。 “梁彦好!”呼衍容吉知道这事儿对他有些太难,便也下车帮忙。下车的时候章絮让她穿了蓑衣再出来,别淋场雨都病倒了,所以晚了两步,“Биийнэ。”(我来吧。) 女人还刻意拍了拍他的肩膀要他放轻松,而后接过他手里的马鞭与缰绳,翻身上马。 马儿背上有人,便可以控制了。赵野再次沉声数数,三人合力推/拉的三四次,终于把第一辆装货的马车从凹坑里弄了出来。 第74章 芭蕉不会做就学,哪有学不会的…… 后面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赵野根本想不起要数落他,从泥坑里爬起来后,他借着雨水洗了把脸,便带着关逸往他们这边走来。 毋庸置疑,在天色彻底黑下来之前,他们得把一切安顿好。 “Жунжинададчинийусламжэрэгэйбайна。Анагнуурэсвэлагуйайдааальнэгийгньсонгоно。”(容吉,我需要你帮忙。打猎和找山洞,你挑一个干。)赵野抬头看了看天,发现天气不容乐观,远处山头后面还有一团浓黑乌云的一角,指不定晚上便要打雷下暴雨,要快,一切都要加紧速度。 呼衍容吉第一次被这样委以重任,她寰身看了眼四周的山峦,开口道,“Ягодооборооиоржбайна,амьаднуугдажбайгаабай,Жаоааа,аандяв,биагуйолно。”(这会儿雨下得太大,动物肯定都躲起来了。我不熟悉地形很难寻找。不然赵哥你去打猎吧,我找山洞。) “За,биганцаараауулθθдгарчаюулгYйбайдалданаарлааандуулж,ажигнасансумааавигазаролж,бидоёрийээявлаа。”(好,你一个人上山注意安全,找到了就放响箭,我们把东西 安顿好就过去。)赵野说完,伸手摸了摸绑在她手腕上的袖箭,看看卡扣是否还卡在原位,能否正常使用。确认好了后,开口叫住准备一块儿跟去的梁彦好,要求道,“回来!就你那身板还想上山,指不定一个脚滑就摔哪儿死了。” 也不怪赵野没有多少好脾气,两个月前带着章絮一个人都没法尽善尽美,这会儿一口气带五六个,连着几日从早到晚没停一下,这会儿遇上紧急情况,是分身乏术。 “彦好你听着,我不可能一直让你这么混下去,没力气就学点动脑子的,要么能生火,能做饭,要么能给马儿喂草,能把车马看好。等过几个月稍微有力气了,就要学打猎,打些小的,比如尾鼠、兔、鸟、蛇、狐狸、山鸡,或者大的……”男人喘了口气,不指望他能打大的来,撑着腰补充道,“去车上把身子擦干些,等会儿穿上蓑衣去找些能挡雨的芭蕉叶来,我们得先给马儿搭个能遮风避雨的马棚出来。”说完,犹豫了片刻,又问,“你知道芭蕉长什么样么?” 别说摘芭蕉叶回来了,就是四周群山环绕、怎么都见不到一户人家的荒郊野岭,梁彦好也是第一次来。他听到这么多生涩难懂的话,思考了好一会儿才问,“要打什么猎?我们车上不是带了吃的么。还有芭蕉,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东西,要不给我画个大概出来,我拿着去比对。” “呼——”赵野重重地吐了一口浊气。 这个公子哥是最让人头痛的,他的无用已经到了一种,没办法救的地步,好像让他自己吃口饭,都颇费力气,以至于站在一边听着的关逸都没办法帮他说两句。 “不然让章娘子领着他去吧,只要章娘子给他指出来就行,他上手掰,再搬回来。”关逸也抽不开身,他们有力气的得把这些货物都找个地方藏起来,再去砍些木头来。雨下这么大,保不准晚些就能把路都给淹了。 “也没别的办法了,我去叫人。”赵野没犹豫,绕过梁彦好往前走,走到车身时,抬手敲了敲车窗的木框,问,“娘子,你认得芭蕉么?带彦好去摘些回来吧。” “认得。”章絮就在山村里长大的,听见声儿,就从随身的小包里把干活用的布绳取了出来,把两只裤脚高高地挽起来,再把脚上的鞋袜全脱下,举着把油伞便下了车,“我刚来的路上就看见了许多,都不远,走个一炷香就能到,你们要多少?” 赵野看着前前后后十几匹马,叹了口气道,“最少得五六十,我估摸着你们俩人要来回走个五六趟,会辛苦些,但是干完这个就直接去山洞休息吧,剩下的我们来。” 章絮刻意把伞往他们头上撑了撑,建议道,“我干脆拿个八九十回来吧,给每个人都做身挡雨的披风,不然没过两天都病了。”这么多人在场,她也不好说心疼,看着赵野在雨里来来回回忙活两三个时辰了,和泡在水里没区别,这会儿伸手去摸,身上都是冰凉的。 “不用。”他低头看了眼章絮光溜溜的脚,神色一暗,没多说,开口只道,“早去早回,能拿多少拿多少,一日是不可能都做完的,只要咱们能凑合过了今晚就成。” “好。”女人点了头,不犹豫,转头去看梁彦好,出言,“梁公子,我们走吧。” 方才看见自己不如呼衍容吉的时候,梁彦好心里还没这么失落,他知道自己比不上那个草原姑娘。可这会儿看见赵野把自家娘子都喊出来帮忙了,忽然明白过来眼下不只是下了一场雨这么简单,便跟着她一路走一路问,“咱们只要在原地等雨停就好了,为什么还要做这些事情。” 章絮比赵野有耐心,她领着梁彦好往还没有被雨水完全浸透、彻底变成烂泥的草地上走,开口解释道,“主要是这雨没想着停,咱们出来几日日日都在下雨,特别是昨夜后半夜,到这会儿还没停。雨倒是还好,我们就怕山洪和泥石流。山洪还好些,这两日下的雨最多把河道、土地都淹了,咱们几个人里,有人会游水的话,至少性命无虞。主要是这泥石流,从山上滚下来,要是人正好路过,能把咱们的车马全砸毁了。” 她说着说着,回头看见梁彦好皱着眉停下了。 他的鞋底沾了厚厚一层泥巴,怎么甩也甩不掉,鞋面上也是,脏兮兮的,想用手把泥巴都弄开,但嫌弃泥巴脏,便站在原地蹦来蹦去,想把泥巴都跺干净。可这会儿哪有空处理这些,处理也是白处理。 章絮回头走了几步拉上了他的手,拽着他往山坡与森林交界的地方走去,开口哄,“这双鞋脏了就不要了,等哪日天气晴了,我给你做一双新的,鞋面上想要什么样的花纹我都绣给你。” “我不要。”梁彦好想也不想便拒绝,“赵野知道得杀了我。” 女人听闻,轻笑了几声,答,“他才没你那么小气呢。”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两里地,终于在一处小山坳前看见了一片芭蕉地。女人小跑了两步后猛冲两脚蹬上土坡,再弯腰把他拽上来,接着问他把赵野方才给的匕首拿来,又将油纸伞塞进他的手心,轻喘着气吩咐道,“你看着点给我撑伞,别让我的衣裳淋湿太多,不然等会儿回去,我夫君会说我。” 她没赵野心那么狠,她觉得有些事情可以缓缓再让公子哥上手,便继续说,“我给你打打样,先割五十片,等你看明白了,自己一个人割二十片回去成么?不然夫君问起来,我没法给他交差。” 梁彦好仰着头,看向比他还要高半个人的芭蕉叶片,还算有良心地问,“你不是怀孕了么?怎么还能做这么多的事情。” 章絮没说实话,说实话伤他自尊,便轻笑着换了种法子与他讲,“我们自小从农庄里长出来的女人就是能做很多的事情,与你们洛阳城里的高门贵女不一样。”她边说,边弯下了身子去拨弄芭蕉叶的叶茎,把其他叶片拨开,好叫伸手砍断的时候,不失手伤了其他叶片,而后利落地挥砍,把叶茎砍断,接着轻轻抖了抖,抖落叶片上积攒的雨水,回身往土坡下面扔去。 “也好在是我会做的事情多,不然我夫君才瞧不上我呢。” 梁彦好抓着油伞,跟着她身子一会儿往前一会儿往后,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要是换别人,他肯定觉得这话题无聊,他不喜欢女儿家心里那些情情爱爱的事情,可正因为是她,正因为赵野之前当着众人面说过的,他娘子心思敏感细腻,所以才会接下这句话,“他喜欢你肯定跟你会做多少事无关,他不在意你能做多少。这点你得信我的,我肯定比你懂男人。” 自己心里隐隐约约这样想与从别人嘴里听说,可是两码事。女人没想过他说话也是如此直接的,有些不好意思的回,“哪有,你别帮他说话,我心里都清楚的。” 公子哥闻言,轻笑了两声,拉住了快要趴进那堆芭蕉叶的章絮,再度把油伞塞回她的手中,正色道,“我只是没做过多少事情,可别把我当笨蛋,适才这么会儿我已经看明白怎么砍了。他既然叫你来当监工,你就站在一旁老老实实地看,万一肚子里的孩子出了什么问题,我拿人头都赔不起。” “……你确定会?”章絮还有些担忧,把匕首递过去的时候仍显犹豫。 “我觉得他们宁愿看到我干得灰头土脸的,也不想看见你累得够呛。我还 想给你家小的当公爹呢,给我这个面子。“梁彦好低头看了看女人的腹部,好奇它什么时候才会鼓起来,而后转身学着她的模样,一只手拨弄干净叶茎,另一只砍断。 第75章 受伤最没用的最爱拖后腿 干过农活的,做起这些事情来麻利得很,虽然比起匕首,镰刀要更便捷些,可匕首也不是不能使。 但章絮见他样子是学了,好半会儿也割不下一根来,便撑着伞站在他身后问,“还有哪里不会?” 梁彦好停了停手上的动作,有些没劲,开口答,“没割两下,就有东西扎手心了,疼,使不上劲。” 这么脆弱的模样,倒是符合章絮对他的认识,可女人还没走上前帮呢,他便又开了口,堵住她的话,“你别帮我了,我知道芭蕉长什么样儿,你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割芭蕉就行,趁雨还小,回车上去吧。咱们这里谁病都行,就你不能倒下……还光着脚,也不怕把脚丫子划了。听话。” 章絮不喜欢在雨天穿着鞋出门,觉得洗鞋比洗脚麻烦,再加上干活最要紧的是高效,若是半天做不完一件事,大家都得等,累得慌。所以没答应,走到边上用手掰断了一根越半个手腕粗细的木杆,踩断成几截,取一段头上最锋利的,跟他一块割起芭蕉来,边割边说,“还没听见容吉姐姐的响箭声,等听到了我再回。” —— 酒兴言留在原地看马车,他一步也走不动,若是这会儿不把缰绳拽住了,晚些遇上大雨,这些马便都要跑开,躲到山上去,再难找回来。 “赵野,你心里是怎么想的,这雨一下来,接连几日这河里的水便都不能喝了,别的不说,光断水就够我们遭一壶。”医者迷蒙着眼,望着水雾中匆忙来去的身影。 赵野搬了许多大石块来把泥坑填上,又找了许许多多的碎石把这段路简单地铺一遍,好叫马匹把货物运上山。回答道,“酒大夫,吃喝不用愁,水和馕饼箱子里都备了几天的量。眼下唯一麻烦的,是我们没有干柴。” 不会有人带着柴火出门的。可雨天,山上到处都是水,根本找不到能用来生火的东西,男人就怕晚上到了,天又冷,而大家浑身湿透了,一时干不了,夜里难抗。 这事很麻烦。原本入秋天就冷,夜里章絮都要盖两床被子才能勉强睡得着,可这会儿在荒郊野岭的,晚上有山风又有水汽,身上带着的只有一套能替换的衣裳。 他从方才起就一直在担心这个,眉头紧锁,从没停下过忧虑。 酒大夫看了看这雨,也觉得大事不妙,但他常年在外,时常遇到这样的极端情况,便跟赵野说,“你去砍粗一些的树回来,多囤些,等晚上要用的时候,把树皮剥干净,再把树芯切碎了来烧,生火的同时把树皮烤干,这样就不怕夜里没火了。” 赵野还真没听过这种法子,以前他们夜里出行多半都是黑灯瞎火,没人敢掌灯,一点就会被敌人发现。 “还是老酒你见多识广。”关逸闻言,伸手连着雨水一起擦,感慨道,“我和赵野是单打独斗惯了,遇上大雨习惯了找个洞躲起来,也不想生火的麻烦事所以方才讨论个半天也没结果,早知道你这么有经验,就早些来问你了。” 酒兴言没接话,看着淋了半日、又累得气喘吁吁的两人,开口道,“丫头的担忧不无道理,我去给你们找些野姜来,晚上用热水煮上驱驱寒,这几日也确实辛苦了,要是路上看到了黄精、人参、沙参之类的补品,也给你们一并带回来。” “好。”眼下谁也没这个本事说不需要帮忙,关逸走上前接过了缰绳,又给酒兴言折了根木枝当拐杖,好叫他能走山路,进而嘱托,“别走太远,实在找不到就往回,我们眼下缺人干活,没这个能耐再把人弄丢了。” 酒兴言和蔼地笑着,点了点头,戴稳一顶能遮风避雨的蓑帽,背着一个小竹筐,又拿上平日采药时常用的小药锄,沿着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上了身后的那座山。 说来奇怪,也不知是不是那盘棋的功劳,往日赵野得给每个人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楚明白,得说破了嘴皮,才能让这些人听话,起来稍微动动,今日不过开口说了自个儿的需求,大家便都想着上手帮忙了。让他心里觉得轻松不少。 正是赵野把最后一辆马车也拉上山坡、又在表面绑上许多用来遮掩的断枝树叶时,呼衍容吉在对面山上发出了响箭。他们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往那边看去,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今晚大伙儿有了容身之所。 “关兄弟,砍树的活交给我,你去帮帮我娘子他们吧,我担心她的身子。”赵野是这支队伍里唯一一个无论什么天气都能算准时辰的,这会儿一看,发觉章絮他们已经走了有一个半时辰。太久了,他怕那两个遇上什么麻烦。 关逸替他拴上马,点头道,“这里还得麻烦你多看顾看顾,其实也不用太上心,你找个地方歇会儿都成。偷,我们是不怕偷的,几百斤一个箱子,这一路上根本没人敢来抢,不是成群结队,不是几十上百人,没你力能扛鼎的那本事,来了也是看两眼就走。”这大抵也是他们出发时要把箱子装得这么沉的原因之一。 赵野听了,只想笑,答,“你们没走过这条路,不了解情况也正常,小盗小匪没能耐碰你们这些东西。但叛军就不同了,他们有的是人与时间,真看上了你们的东西,就是找个理由,光明正大地把我们全杀了,也做得出来。晚些你帮着劝劝彦好吧,别老老实实地把东西全带在身上,那些金银珠宝什么的,找个有钱的给换了就是……” 男人话还没说完呢,就给剑客把话接了去,“不好劝,里面有些是无价之宝,就是拿给地方的富贾看,他们也瞧不出个价值来。你知道,皇家的东西,向来是意义比表面上看见的价值要紧,有些紧要关头还得是货真价实的东西。”不过关逸也听进去了赵野说的,答应道,“但我明白你的意思,总不能为了那些身外之物连命也不要了,回头找个由头,我跟他说几句。这回还多谢赵兄弟提醒。” 关逸说完,就往梁彦好他们离开的方向跑去了,要把手脚最慢的两个人找回来。 —— 原本他们早就该回来的,实在是因为梁彦好不想反复走那一路的泥地,便跟章絮说,干脆等所有的叶片都割完了再喊人来一块儿拿回去,反正他身上也有响箭,能喊动人。 可谁承想,还没等两人把芭蕉叶割完,这公子哥累了忽然分了下神,手上的刀刃没横着往叶茎里切进去,反倒顺着湿滑的表皮往另一只手的方向滑开,这一滑倒不要紧,他手上没多少劲儿。事情就出在,偏偏他这回用的力气还大,一时失手把抓着叶脉的右手手腕划伤了。 只听得他一声吃痛,丢了匕首往边上一坐,也顾不上浑身的泥巴了,用手捂住伤口就喊她,“章娘子,你快来!我把手割伤了。” 这伤口不浅,他都能摸到温热的血流,顺着皮肉的缝隙汩汩地往外流。又恰逢大雨,浑身都泡在水里,血流的比寻常时更快更迅猛了,把他吓得脸色发白,以为自己要死,便不管不顾地继续喊,“你快来!这伤 口太深了……” 章絮听见声,回头去寻他,果然在一片被他砍得乱七八糟的芭蕉地里找到了他,“方才不是和你说,用匕首的时候注意些,别把自己划伤了。”女人边说,边快步走过来果断用手掐紧了他的上臂,用以暂缓血液流速,“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死不了人,忍忍痛几天就好。” 说完,女人果断从身上不要紧的地方扯下几条碎布来,先是扎紧他的上臂,再用宽些的,把伤口紧紧地缠起来,缠紧,急切地说,“湿布止不了血,你赶紧回去找酒大夫去,这边别干了,放着我来。” 梁彦好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的,坐在泥地上望了眼四周,发现大半都是她做完的。她做得不仅又快又好,还能帮他把那些叶片都整整齐齐地码起来。 “不然,我……我帮你拿一捆回去吧。”他咽了咽口水,勉为其难地说。 章絮没答应,她不像赵野,她不会把梁彦好当累赘,只觉得他愿意跟过来嘴上没说两句抱怨已经很难得了,便伸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带他下了坡,而后指了来时路,叮嘱道,“等人来就晚了,伤口早些处理不留疤。你就沿着这条路往回走,走到实在不认识的地方再放响箭等他们来接。” “那你呢?”梁彦好转回头问她。 “我留在这里。等割完把这里收拾下便回。”女人说完在背后推搡了他一把,要他赶紧走。 还不等他说第二句话,章絮便转头跑回山坡上。这时天色越来越暗,又雨雾弥漫的,再加上她身上穿的衣裳太素,要他很难分清她与周遭树木,就像隐身山林那般。 也就是这一刻,他忽然感到过意不去,饶是他再笨再无用,跟着一块儿忙了这么小半天也清楚他们整日做这些事情有多累了。但他也不是虚架子,多少跟着一块儿认真做了,他白净的手臂上到处都是叶片留下的血口,有好些地方都扎进去了针刺,又热又疼。 他长到这么大,从没受过这种苦。 放在以前,他这会儿准要发脾气,得把这些人从上到下骂一顿,就像方才指责赵野那般,说他只盯着自己。可这会儿开不了口了…… 回还是不回,留还是不留。 梁彦好看不见章絮的背影,有些担心,便跟着她的步伐,往回走了两步,可没走几步,手腕上的湿布便兜不住从伤口处溢出来的鲜血了,从小臂蜿蜒直下,流到他的手掌,越过他的手心,从指尖滴下,与脚下的泥土混为一体。 第76章 真心真诚的人说不了谎话(500评加…… 像这样的农活,章絮从小做到大。不对,不说是从小,她刚出生那会儿尚未家道中落,家里有奶娘、小厮帮着母亲干事,大概是七八岁开始,家里供不起那么多张嘴了,母亲才想着要她们这些女儿去干从前下人们才做的事情。 她记得可清楚,刚把下人们都遣散的那段时日,自己是一点儿脏活、累活都不愿意干,嫌他们曾经穿在身上的衣服脏,会把自己喜欢的衣裳也弄脏,所以经常耍小聪明,想着法子偷懒。 比如,母亲有事要外出,不在家盯着,她便学会了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只要趴在门后面看见母亲走远了,便搬个小板凳在院子里枯坐一整天,看天看地,总之,就是不会跟姐姐妹妹挤在同一个木盆前浣衣。 那时候大家都小,也不能说是有心眼,顶多是觉得只有她一个人偷懒,心里不平衡,便有不服气的跟她说,要是她再这样欺骗母亲,就把这状告到母亲面前去。她不在意的,她想着能少做一件便是一件,能偷一天的懒算一天,于是回,想告就告。 一定是念过书的功劳。章絮和其他姐妹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她跟着兄长念了两年的书,而姐妹们嫌读书要早起,只去了三四日便再不去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想起这些事情。章絮蹲在草地里,感觉两只脚已经开始发麻、僵硬,有些不受控制。这是孕后常见的反应,赵野看见了,睡前会帮着揉。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他做这些事情得心应手,总让她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几岁,过回了从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女人累得腿酸,扶着边上的一棵小树稍微站着歇了歇,而后抬腿蹬了蹬,喘几口气,再算算已经割好的片数,一二三四五六七,还差三片,再找一棵芭蕉树吧。 章絮这样想,拔起已经沾满了黄泥的两只脚,一浅一深地往更远处走去。 年幼时的章絮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娇贵气,大抵是那种,母亲只要听她说的话,就会把她狠狠念一顿,再问清楚究竟是谁传输给她这样毒害人的念头。 “我说的又不是错话。母亲你自己也可以想想看,若是我们女子生来只为了嫁人生子的,那为何要念书?母亲你就没念过书,最后不也还是生了我们兄弟姊妹五人,过得还算不错的日子。所以依我看,念过书的女子便不能再把嫁人生子当做毕生的追求,否则这书便白念了,母亲你给我花的那些钱也白花了。” 姐妹们自然不知道,她们以为章絮讨来一顿毒打仅是因为干活偷懒。 母亲从她嘴里听到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后,气得那是一个厉害。先是骂,骂她看不清自己的身份与地位,让她念书是希望她日后能嫁个好人家,而不是要她真去成就一番事业的;再打,用手腕粗的藤条往背上抽,抽到她倒在地上翻来覆去地翻滚,抽到她喊得没力气了,抽到她那张嘴里再也说不出任何一句不该有的话为止;最后是关,趁着天正好黑了,把奄奄一息的女儿往柴房里一丢,听见反悔了认错了,再没力气与长辈对着干了,才把她放出来。 那是章絮领到的最重的责罚,也许是太疼了,真叫她长了记性,从那之后,她便跟换了个人似的,干活最是积极,母亲给的活,有什么做什么,再无半句怨言。 但这些事情,说起来真的挺让人讨厌的。 她逐渐长成了年幼时最不喜欢的那副样子,整日只知道生火做饭、洗衣织布。从前引以为傲的,能背许多文章,能遣词造句,也变成了现如今嘴里说给别人听的“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认得几个字”。 方才夫君教训梁公子,让他看清楚眼下的状况,要他收收贵公子脾性时,她便忽然记起母亲曾经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 “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 正当她回忆到与母亲的最后一次争吵时,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人朝自己走了过来,把她吓了一跳,吓得一屁。股坐进了泥地里,惊出一身冷汗。等她用手抚了抚胸口,再一抬头,定睛一看,发觉是去而复返的梁彦好,有些惊讶,开口问,“怎么回来了,是不认识路?还是响箭用不了?”她觉得能叫公子哥回头的,只有这两种可能。 他没说话,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说什么都显得矫情,所以干脆没说,微微弯身,伸手把她从泥地里拽起来,而后垂下头,用不娴熟的手法解自己身上的蓑衣,要把这东西脱给她。 “你做什么?我身上都湿透了,这会儿穿也是白穿。”她早将伞扔在了一边,外衣湿透,这会儿再穿蓑衣,于事无补,反给她增加负累,要她腿脚浮肿,行动艰难。 梁彦好不懂这些,他想自己一个男人,怎么也要看起来有点作用,所以莫名其妙起了好胜心,不许她拒绝,有些霸道,“让你穿你便穿,反正你方才都说,这点小伤死不了。什么时候回去都一样。” “手上的伤不疼?”章絮才见过那个大口子,不用布缠住,表皮上的那块肉说不定会掉下来。肯定疼得厉害。 “疼。”梁彦好一直吸着气,不敢放开了喘气,就是怕自己什么时候受不住,“疼得都有些麻木了……但也还行,能忍。” 公子哥说完,把她轻轻推开,要求道,“要么一个人回去,要么站在边上看。你要是动手了,我会生你的气。” 这话给章絮听笑了,她抓紧了披在肩上的那身吸满了雨水的蓑衣,站在雨中笑了好几声,便问他,“方才我夫君那样对你,你会生他的气么?” 梁彦好弯腰从地上捡起第一摞芭蕉叶,扛到肩上,歪着脑袋回她,“气,怎么不气。要不是打不过他,我真想揍他两拳。这家伙,有眼不识泰山,我还想着,等到了下 一个镇子,我便要捉弄他几回,譬如,点菜的时候刻意不点他的份,让他去吃他那种难以下咽的猪食去,好叫他仔细掂量掂量,咱们队伍里谁才是不能惹的。” “哈哈哈。”女人笑得弯了腰,还以为他能想出什么骇人听闻的招数来呢,没想到都是虚架子,“那你得换一个法子了,我夫君可不怕这些。” 梁彦好一听,有些诧异,发觉她竟不是一心向那莽夫的,便好奇地问,“你怎么不帮他说话?他可一心向着你,我梁彦好长这么大,从没见过那么疼爱娘子的男人,有时候听见他说的话,都觉得他是怪胎。” 章絮听了有些脸红,跟在他身后,边走边说,“怎么帮他说话?我和他刚认识那会儿,他就是这么对我的,可没想起来我是他娘子。况且,他心里钝,不惯和人待一块,就算你们当面说他几句坏话,他也不往心里去,省心得很。” 还是第一次听人用“省心”二字形容自己的男人,公子哥忍俊不禁,忽然对他们感到好奇起来,“说到这里,我还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去河西,是投靠亲戚么?什么亲戚这么要紧,值得你们走这么远的路。” 女人终于打好了蓑衣的绳结,把手中的油伞撑开,撑高,垫着脚撑过他的头顶,若无其事道,“我要去见我的亡夫。” 他没听错,章絮说的正是,她一个人要去见她的亡夫。 “他葬在那儿了,回不来,只能我去见他。” 为什么要见,她没说,梁彦好自然不会多嘴去问,但他转念一想,觉得这事有些古怪,便换了个自以为委婉的语句问她,“你心里有两个男人?” “不可以么?”章絮突然就想逗逗他,笑着反问,“不准我们心里多装两个?” 这话在当时,肯定是不被准许说出口的,母亲也反复叮嘱,让她少说这种听起来就大逆不道的话。可她这会儿又想,既然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也没必要恪守成规,她想做几天自己。 “……也不是不行。”梁彦好被她的话吓得不轻,冷不防踩中了水坑滑了两脚,继续问,“可你心里既然有别人,眼下又答应他,显得为人多卑劣。” 就知道会得到这样的评价。女人不想把私事与他说得太明白,便把话题转开,问那些与他相关的事情,“那你呢?关大哥可跟我说,你在洛阳养了好多填房,是个只想着下半身事儿的男人,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让我离你远些。” 梁彦好闻言,失笑,有些无语地望了望天,答,“我又不是公狗,见到谁都来兴致。你别听他们造谣,没有的事……没有那么夸张的事,也就养了七八位。” “七八位还不多么?”章絮不敢想,这还只是填房,等他日后真的娶了夫人,还不知道有多少呢,“要是一人轮一天,你哪里应付得来,难怪酒大夫说你虚呢。” 形象越解释越糟,他吐了口气,懒得说了,干脆抬手在她面前收了掌,要二人把话题收住,而后叮嘱,“你别跟容吉说,以前的事我不想和她提。反正洛阳我是不会再回去的了,你们这会儿告诉她,也只是徒增烦恼。” “我才不愿意插手你们之间的事情。我只想知道,你对姐姐是认真的么?”章絮觉得他们看起来也挺奇怪的,夫君说他们夜夜不得消停,可一出了房门,就跟不认识了一样,“要是认真的,我就不说;要不认真,我便同她说个清楚明白。” 梁彦好不理解她嘴里的认真是个什么意思,问,“什么样才叫认真,要娶她,要与她养育孩子么?或者给她正妻的地位,还是能让她跟着我一同享受荣华富贵。如果你心里是这样想的,那你就去与她说个明白。” “上述说的这些,我一样也做不到。我不会娶她,我也没想过要和她养育孩子。我这种没什么本事的人,估计也是坐吃山空,说不定等这几个箱子里的钱财都用完了,就要沦落街头,哪里有能力享受荣华富贵。” 其实他想的也不是很清楚,他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份感情,只好草草下了结论,“非要说的话。我就是我,她就是她。” 女人还想说点什么逗他,结果看见了迎面走来的剑客。关逸肯定是来寻他们的。有些话不好当着他的面说,他的心和嘴都直,便补上最后一句话,“梁公子,你和我夫君真是五十步笑百步。” 第77章 猎杀(梁容)梁彦好很笨,但我就是喜…… 草原上很少有这样稠密的雨点,要么晴空万里,要么电闪雷鸣。呼衍容吉走进这座隐藏在山谷中的洞穴内,才意识到自己几近失温。很难用确切的话语说清楚眼下究竟有多冷。她穿得已经不少了,梁彦好前段时日给她添了许多新衣裳,都是能用来过冬的。她下车的时候还觉得车里闷、身上热,这会儿却冷到牙关都在打抖。 洞内洞外是两个世界。 走进来就能感觉到,暖风扑面,像是有人拿了床被子来把她裹住,反叫那些贴着身子的衣物变成了累赘,冻得她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啊切——”她抬起手,埋头在手肘窝内打了个喷嚏,接着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径直往里走。 我们很少提及她。 她算是这个队伍里的边缘角色,总是有心有意地刻意躲开我的观察。这会儿也是,才走进来就同我说,‘我这里很安全,你该去其他地方了’。 我不喜欢把她写成某个人的暖床工具。尽管最初她正是以这样的印象出现在你们的眼前,但我还是不愿意如此简单地把她写成某个人的暖床工具。 ‘这里不安全。’我跟在她的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轻声提醒她,‘里面有东西,你得多加小心。’ 她并不是中原人,此前也没来过中原,对于中原的认识仅限于,这里有个大汉,有很厉害的王庭,其余的一概不知。然而众所周知,匈奴与大汉的差别好比这洞穴内外,体感全然不同,不亲身走进来,是没法儿体会个中滋味的。 一如呼衍容吉从没见过这么茂密的森林,也没遇到过会关切自己的中原人,所以第一时间感到受宠若惊,有些不自主地想离那帮人更远、再远一些。 他们会分别的,不是么,这条路终有尽头。再加上她不喜欢分别,所以有些偏执地选择了沉默,彻底隐身在这支队伍里。 ‘你别担心,我可以应付的。’她这样同我说,而后微微弯下身子,贴着石壁往里走。 洞内有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进来的枯枝败叶,不知道谁捡进来的干柴,光是每走两步就能踩断一小枝木头便能轻松判断,里面肯定有大家伙在。 是猫?熊?鹿?狗?狼?虎?豹? 她不确定。草原上没有这样丰富的生物种群。那日从赵野嘴里大致听来这些东西的名姓时,她心里都在感慨,大汉之物博。 那东西听见洞口传来的声响,睁开了眼,朝她这边看过来。那是一双灰蓝色的眸子,虽然置身黑暗中没法要她瞧清楚样貌,可光凭那双眼能位于她腰侧的高度,就足以说明猛兽之巨大了。 “吼——”对方看见她了,看见这位误闯入洞穴的外来者,仰起脖子就冲着她吼叫起来,一声盖过一声,要把她赶出去。 ‘你想让我把他们喊过来?’呼衍容吉笑了一声,忽然反应过来我把她领到这里来的用心,‘你希望谁来,赵野还是关逸?这么做你不怕他吃醋么。’ ‘总不能叫那家伙过来陪我一块儿送死吧。’她居然没有生气,还有心情揶揄这段无中生有的剧情。 ‘谁来都行。你不能总是一个人,沉默着,仿佛自己不存在。’我将自己的目的说清,希望她能明白。 她没接话,伸手拉起了裙裳,从贴近大腿根部的地方拔出另一把约小臂长的短刀,拿在另一只手的手心里,看样子是要与猛兽一较高下了。 ‘我这里没问题,你去其他人那里吧。’呼衍容吉为了向我说明她不会求援这件事,刻意把赵野给她的那枚响箭拿出来,丢在一边的地上,继续道,‘我自己就可以救自己,不需要别人。’ 上回章絮出了意外,赵野给每个人都配备了不同的响箭,可以说是独属的,每支发出来的响声都不一样,能叫他轻松断定究竟是谁出了意外。 她就这 么无所谓地舍弃了那枚响箭,孤独而勇敢地往洞内走去,要与那头猛兽搏斗。 这是在什么故事里才能上演的剧情。我站在她身后,忍不住提醒她,‘你这么走进去,很大概率会死。它很饿,已经有半个月没吃东西了。’ 谁知道她充耳不闻。 ‘要么在一旁乖乖看着,要么离开这里去找别人,我只给你两个选择。’呼衍容吉回首看了眼我,眼神忽而从我们最初相见时的烂漫变成了即将迎来的狠厉,‘我会砍下它的头颅。’ 这是她今日主动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话毕,她便从地上拾起一根手腕粗细的木头往猛兽那边冲去,没错,正是冲,就像往日在马场训马那样,她要趁着那家伙还没反应过来,率先出击。 洞里很黑,只有最深处的洞壁上有一条半个巴掌大的裂缝,新鲜空气就是从那个地方流进来的,还伴随有如滴漏般大小的露水供人饮用。 猛兽听见她的声音,猛然向前飞扑,要把她踩在脚下,咬死,再狠狠撕碎。谁知道呼衍容吉等的就是野兽张嘴的这一刻。她听清楚喘息的来源,毫不犹豫地把手中的木棍插了进去,直接捅穿了猛兽的喉咙,要多用力就有多用力,不给它一丝反抗的机会。 猛兽痛得大叫,“啊——”把两只前爪狠狠地扒牢在地面上,腰部猛然发力,摆动腰腹,借此时机要把她甩开。 那力道超出想象得大。呼衍容吉上一刻刚为自己居然这么简单将它制服而兴奋,结果才喘两口气,就被它大力甩开。根本控制不了一点,手边没有能抓着的东西,且他的皮毛又光又滑,她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甩高、甩飞,无力地撞击在一旁的石墙上。石壁之坚硬,震得女子胸腹剧痛,不消几时便口鼻含腥。 我没想过她会做这样的选择。章絮怕他们觉得赵野无用,已经事先同大伙儿说过,赵野有通兽之能,能与野兽对话,凡是遇上了虎豹之类的猛物,只安心把他喊来便可,切莫置身险境。 而她心里此刻在想些什么。她不想依靠于任何人,至少在自己能力范围内的,不想那样无用地去依靠任何人。区区一头猛兽而已。 那猛兽受到重创,疼得龇牙咧嘴,口水混着鲜血一大块一大块地往下掉。而那木刺扎得又深,尖刺从喉咙的后方穿出,不拔出来它根本合不上嘴。于是猛兽抬头看了她几眼,发觉她倒在地上片刻不能动,便埋下脑袋,用两只前爪压住木棍往外蹭,试着把那木棍拔出来。但爪子哪有人的灵活,动摇不了那木棍分毫,气得它用力地拍了几章地面,而后嗷嗷乱叫,再度凶狠地抬起头看她,要把她拍死。 “嚎——”那叫声愈发痛苦,含有几分喑哑与尖利,震得呼衍容吉耳朵里面疼。 她也许没想过自己的身子竟然已经脆弱到这种地步。虽然酒兴言一再同她说,这几年的轮番折磨已经要她的身体比常人虚弱数倍,若不再细心调养,不出三年便是油尽灯枯之相。她始终记得自己在草原上,在马背上,在兄长们驾着马匹的追逐下是如何的英姿焕发,那时从马背上摔落都是不痛不痒的,能立刻从地上弹起。 可这会儿再看。从上到下都疼得厉害,胸骨好像断了,从后背传来剧烈的疼痛感,能压迫她的呼吸,手脚呢,也麻木着,短时间内听不了使唤,口鼻内有鲜血,不知是磕破了嘴角还是撞出了内伤。她掉转身子仰面向上,微微抬头往洞口的明亮看去,禁不住苦笑。那时候人人称赞的雄鹰,如今居然成了这副模样。 她与章絮完全不同,不光是身份和背景的差异。章絮心里只期盼着,要活得更好,要自由、无拘无束地活着,可呼衍容吉只考虑自己如何死得伟大。 被野兽咬死,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列。 所以她硬是忍住了泛体的疼痛,从地上撑着坐起来,再伸手去摸不远处同时被甩飞的短刀,‘你别担心,我会杀了它,再剥了它的皮,吃了它的肉,喝了它的血。’ 不确定草原上教育是否总是这样血腥,可我看见她绝不服输的样貌,看见她为了坚定自己的信念,把那枚响箭再度踢远了些的时候,忽然意识到,我该把选择交还到她的手里。 一人一兽各踞洞穴一方,呼衍容吉始终待在更靠外的位置,这令她在关键时刻有外逃的可能。 大抵是稍微缓过劲儿,听见那头猛兽的呼吸声发生变化的那刻开始,呼衍容吉意识到下一场缠斗即将来临。她压住了自己的呼吸,几乎是屏气凝神,而后俯向地面,尽可能地压低自己的重心,接着看准了那东西想要往她这边扑过来的那一瞬间,翻身往旁侧滚去。 这不能叫躲。她虽比不上猛兽有力气,可胜在瘦弱、轻盈,在肩膀翻过来的那一瞬间,她抬起手,摁下手腕上袖箭的机关,试图对准猛兽的眼睛。 几声“咻咻——”,被拉长的弹簧在极短的时间内回正,带动短箭以极快的速度飞出,往那物的脸上扎去。 “啊——”猛兽咆哮,女人望见原本闪耀于黑暗中的星子灭下去一颗。 正是这时,就是这时。她不顾猛兽的反扑,从衣襟内取出一块巾帕绕于手掌之中,将短刀死死地绑在自己的手心里,防止后续用刀时会被猛兽击飞。 而后几步上前,像从前驯马那般,两手一张,抱住了猛兽的脖子,翻身骑在它的后背上,用尽全力把它抱住,紧跟着,抬手,挥动手腕,猛地往下一扎,那臂长的短刀便从它的耳后刺进,又从它的下颌穿出。 女人不犹豫,抬手将短刀拔出。 此举无疑是雪上加霜,事前被扎破的血脉破口任然被木棍堵着,没叫凶兽出血过多,可这回它就没那么幸运了,头上给开了两个大口子,就是神仙也难救。顿时血流如注,极速喷出,喷在她的脸上、手上、身上,带来刺鼻的恶臭味。 它痛叫,在她身下乱动着,不安分,几乎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这场与她的厮杀之中,像疯马,像野驴,不停地上下跃动。 呼衍容吉见它如此暴躁,却忍不住笑了,这是胜利的标志。还记得她第一回征服烈马时的情形,比这惨烈多了。那时她趴在马上,五脏六腑都快被马匹小马驹震碎,一个人,被兄长绑在马上,颠簸了大半日,吐过,哭过,喊过,拽着缰绳的手掌都被勒出了血,也还是要把烈马驯服。 眼下不过是受点内伤,算得了什么。 “啊……啊……”猛兽居然拼不过她,血流似河,从伤口处源源不断地往外流淌,没过多时,一人一兽便披满血色。 只要耐心地等上片刻便好,呼衍容吉心里是这样想的,这样大的伤口只需要耐心地等它血流而亡便可。可不知为何,她背上的刺痛感在某一个瞬间忽然加重,好像断裂的骨刺扎中了她的肺,疼得她再没力气维持原有的姿势,松了手,柔软地从黑豹的背上跌落了下来。 两方都是强弩之末,失去负累的黑豹转过脸看她,愤怒地挥起了右掌,要用最后的力量把她的脑袋拍碎。 这时候叫人已经来不及了,响箭在太遥远的地方,她这会儿痛得只有力气爬,不知道要花多久才能挪动一寸的距离,很大可能还没等她找回求救的东西,就已经同这只野兽一起死在这个偏远僻静的洞穴中。 我想做点什么。我蹲下身抬头看着那只高高举起的兽爪,什么也做不了。 —— 忽然,我的身后传来脚步声,很稚嫩、很生涩,完全不会隐藏自己的那种脚步声,我想,如果是他先走进这个洞穴的话,尸体已经凉透了。 他没有赵野那么好的鼻子,也不像章絮关逸酒兴言对人血有一定的敏感性。他走到洞口的时候闻见那么大的血腥味还以为是从自己手腕上传来的,有些傻傻呆呆地抬手闻了闻自己身上,紧跟着喃喃自语,“怎么这么臭的血味,容吉闻到肯定要嫌弃我身上脏,讨厌。”又皱紧了眉头。 赵野几个还在山下用芭蕉叶铺马棚的顶,没空照料他,只要他一个人赶紧先到山洞里来,就是简单休息一番也成,容吉已经在这里等他了。 他甚至有闲情逸致在洞口思虑片刻,想着是脱衣服还是不脱衣服。脱了衣服就光着了,他不像赵野和关逸,膀子大,给人安全感足,他算是偏瘦的那种男人,身上有股子书生气,所以不太想和那群男人比较,怕给他们笑话。 可不脱,那味道真的很难闻,他再多闻两回,就要吐出来了。 正是他犹豫不决的时候,忽然瞧见地上的那枚响箭。他认得出来,那是容吉的,赵野怕大家分不清,就让章絮在上面刻了字。那几个文盲不认识,他可不能不认识。刻字的时候章絮不知道胡语怎么写,问他究竟刻什么的时候,他还刻意去《诗经》上翻了两个看起来特别喜庆的同音字。 响箭怎么会在这里?梁彦好弯下身去捡,宝贝似的握在手心里,还用指腹轻轻擦了擦上面的灰,抬头往洞内看,开口道,“容吉,你在里面么?怎么不出来迎接我,我今天做了好多事情,章娘子还夸我来着,具体说了什么,等会儿让赵野翻给你听。” 仍旧是熟悉的公子气。 呼衍容吉已经没有力气回答她了,她仰头看着那只举在空中颤颤巍巍的兽爪,认命地抬手抱住了自己的头,希望可以留下一命。 “嚎——”黑豹终于下定了决心要一击毙命,先是一声怒吼,接着挥手向下。 梁彦好听见了动静,定睛一看,看见了倒在地上不能动弹的呼衍容吉,和看起来很惨但是居然仍有力气残害她的猛兽,那是根本来不及反应,丢开手里抱着的吃食与各种用具,十分生疏地想要扑过来推开那只黑豹。 “滚开!”男人的声音在黑暗的洞穴内响起,这份安心要她沉寂下去的心再次鼓动起来。 缘分这种东西,真的说不准。明明可以是赵野来,关逸来,章絮来,酒兴言来,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比梁彦好来得有经验,知道怎么处理这种紧急情况,可偏偏就是梁彦好赶到了。 他力气不小,可也是饿了大半日没吃一口馕饼的模样,再加上洛阳前段时间忽然兴起的瘦弱公子风气,他不爱吃得太饱,所以这会儿要推开猛兽,也是有气无力的。 只见他一个没推开,反被黑豹一巴掌扇到了脸,把他下颌拍脱臼了,疼得那是一个嗷嗷叫。在场的三个,就他喊得最痛。 本来呼衍容吉都痛得没一点力气了,被他这么一闹腾,高兴得不得了,躲在黑暗中轻笑了几声,笑他笨,笑他怎么这么笨,明明只要补上最后一击就可以放心耍帅的事情,也能做得如此笨拙。 梁彦好才不记得耍帅呢,他都没想着先把自己的下颌扶正,反而耷拉个下颌在脸上,跪在猛兽边,又哭又叫的,那是眼泪和口水一块儿往衣服上掉。接着用不熟悉的手法,从衣服里掏出那把随身的,镶嵌了各种宝石但是完全没开刃的匕首往猛兽身上扎,看似狠厉地给人家挠痒痒。 黑豹见状,傻眼了,一时不知道是呼衍容吉的威胁更大,还是梁彦好的威胁更大,垂着个脑袋左顾右盼的,最后想想,还是选了看起来活蹦乱跳的梁彦好。 光这会儿功夫,都够呼衍容吉从地上爬起来了。 从没打过这么开心的架,女人笑得是背疼又肚子疼的,赶快抓起短刀给黑豹补了几记,彻底要了它的性命。 黑豹倒在二人之间,逐渐闭上了幽蓝色的眼睛。她坐在地上喘气,心里又复杂又纯粹的,问,“ЮучмэдэгYйбайжяагааднадрууцоиодбайгааюмбэ”(什么都不会还扑上来干嘛?) 梁彦好回不上话,他用手托着他的下颌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狼狈。 但实际上已经够狼狈了,非常狼狈,说句不爱听的,这会儿与乞丐没差,就是街市上坐着的那些,也没他眼下这样难看。 “你……”男人吐掉一口口水,伸着个舌头与她沟通。他们一直都是这样,看着对方的表情交流,梁彦好看见了呼衍容吉又嫌弃又心疼的神情,吃力地说,“你……妈的痛死我了……呸……啊……谁来救救我……”掉了好些眼泪。 最后艰难补充道,“因为……因为你在这里啊。” 第78章 亲吻(梁容)要吻她,要迷惑她,要哄…… 他们隔着一只将死的黑豹四目相对。 应该是太累了,都不想动,呼衍容吉看着他疼得掉眼泪,呜呜地哭,忍不住发笑,觉得他好可爱,心想,世上怎么会有像他一样的男人,这么轻易就把喜怒哀乐挂在脸上,好叫她跳过口头上的繁复交流与沟通毫不费力地读懂他的心。 真有那么疼么? 她见他想扶自己的下颌,结果伸手碰了下皮肉就疼得不行,有些半信半疑,于是半撑着手臂抬起另一只手去碰他的下颌,想学着试一试。谁知道指腹方触及男人的面颊,就换来梁彦好更为惨烈的叫声,“啊!不行不行……”口水滴滴答答地掉,掉了一地,“别碰我……呜呜呜……真的好疼。”又苦着脸冲她摇了摇头。 呼衍容吉都没想过他会来,盘着腿坐在原处,问,“ЧисаяминийнэрийгдуудсанууБисонссон。”(你刚刚是不是喊了我的名字?我听见了。)说完觉得他肯定听不明白,便学着他们汉人的语调念了声,“容吉。”再伸手指了指自己。 梁彦好有些手忙脚乱,听见她问话,心里急,但是嘴里答不上话,一开口,眼泪就往下掉,跟个娃娃似的,太丢人了,所以支支吾吾也没句完整的话。 女人很宠他,不知道为什么,看他这幅可怜兮兮的模样,会莫名觉得心里很暖和,见他半天处理不好,干脆扶着墙半站起来,跨过地上的那匹死豹子,走到他的身边,伸手帮他把下颌扶住。 “ЧиYнэээрэнэгюм。”(你好笨啊。)她的脸逐渐凑近,而后轻轻吹了吹他觉得疼的地方,就像哄摔疼了的小娃娃那样,哈出热气,暖暖的,吹得他耳根又红又热,“Хэрэваяарчбайгааболбуцаажθгчболоуу”(要是着急的话,我帮你弄回来?) 她以前有见过阿兄给脱臼的羊蹄掰正,好像也就是让那羊往地上一躺,再踢两脚就好的事情,没有多难,于是她想,给梁彦好把下巴接上,也就是用点力气往上拍两回的事情。 梁彦好听不懂,他只觉得呼衍容吉肯定不会害自己,便不想就点了头。 “ДарааньзYгээрлдуулгаварайбайж,θдθлжбологй。”( 那你听话啊,别动,很快就能好。)女人忍着背上的疼痛从地上跪立起来,仔细谨慎地抱住了梁彦好的脑袋,抱得紧紧的,就怕一时失手给他弄疼了,也不管浑身的腥臭味快把他熏吐过去,就用两只手交叉着绕过他的下巴,慢慢地摸到了他耳朵下面脱出的关节处。 做这种事情一定要趁其不备嘛,不然就是疼痛加倍。 所以她说,“梁彦好。”标标准准地喊他,这招特别有效。他怪死了,就喜欢听自己喊他的名字,一喊完人就老实。 他正襟危坐,松了抓在她手臂上的手,安心地等她来。谁知道等来的是她一回两回三回,四五回的轮番尝试,“啊!啊啊——”疼得他坐在原地大叫,哭得那是一个梨花带雨。偏偏信她,觉得她能把这件事做好,所以除了喊痛,其余的一声不吭。 直到半盏茶后,他听见一声清脆的“咔塔”声,下颌关节传来一阵让他头皮都发麻的剧痛后,嘴巴终于能动了。 “你……”他一能动便转过身去看她。这段时间总是和大家一块儿相处,鲜少有与她独处的时机,所以他觉得当下尤为宝贵,“是我喊你的,他们和我说你在这里。”解释完又老老实实地重复了一遍,“容吉。” 必须要承认,再怎么相似的读音,用汉话和胡语念出来都是有细微差别的,汉话的语调很强烈,像在唱歌,呼衍容吉还从没听说过有人能把她的名字念得像一首歌。 “Хэиядраадунмаарсанагдаадбайаарньнадайжааанэвчи。”(不疼了就陪我躺会儿吧,我好累,想睡一会儿。)呼衍容吉并不是那种很喜欢诉苦的女人,也不喜欢炫耀自己的丰功伟绩,可能年青的时候会在意这些东西,不过现在觉得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她单纯觉得,有个人能陪在自己身边,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ХэрвээчинададгараасунгавалбYрдээрбайбайсан。”(如果你愿意借只手臂给我,那再好不过。) 这里绝对不适合被人拿来当床铺用,他嫌弃得厉害,眉头皱紧了又松开,闻了两下要作呕,又努力忍住,“不能换个地方么?我难受。”男人垂眸,看见她已然自若地躺下,靠在自己的大腿上,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今日听你的。” 一身的华服肯定是不能再要了的,这会儿沾上他们三个的血,谁来也洗不干净,梁彦好还挺喜欢这身的。事实上每件能被他穿上身的衣裳他都喜欢,他乐忠于当花孔雀。 花孔雀……也不知道呼衍容吉会不会来欣赏。 他还不想睡觉,尽管今日的辛苦已经超越了他过往的二十余年,但他还不至于累到闭上眼睛就能睡着的地步。男人闲来无事就喜欢看她,可能是因为她太好看了,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梁彦好的两颗眼珠子几乎长在她身上。眼下时机又正好,只有他们俩,所以他自然地转过头,偷看她,趁着黑,趁着四下无人。 成年之后,大多数人都会失去做这种简单小事的情趣,细心地观察一个人,愉悦地享受片刻宁静,和喜欢的女人什么都不做,也不说话,相互依偎着躺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也许可以牵手。他突然哼了声,哼笑,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好事,便忽然窸窸窣窣地动起来,要去摸她的左手。 女人闭着眼睛听见了,把脑袋往他边上凑了凑,接着乖张地把手放进他的手心里,被他紧紧地握住。 两个人都会低笑,神经,没有理由地笑起来,再忽然睁开眼,看看对方都在做什么。他很会做这种小事情,比如,趁她闭上眼睛,就去偷亲她的眼、嘴和鼻子。那种感觉,酥酥麻麻的痒,她要脊骨里爬满蚂蚁。 母亲说,愿意为女人做这种小事的男人最会疼人。草原里很少有。她在大汉找到了一个,像孩子一样纯真无邪的男人。 “累不累?一个人做了这么多的事情。”梁彦好并非事事都要和她捆在一块儿,他只是觉得人生地不熟的,要她承受太多有些为难。 她不太能听懂这些情感不重的话,所以只躺在血泊里静静地看着他,又伸出食指的指腹,在他手心里画圈。这其实是她的癖好,她喜欢画圈圈,无论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无聊无趣或者烦恼的时候,就会一个人抓着根树枝在沙地上画,画了再抹平。如今有了他,就爱在他的手心留下印记。 这太纯粹了,不是么。 梁彦好向来不做这种看起来没有道理的事情。但他也会从某一刻开始虚心承认,从前的自己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碰上女人时,满心满眼都是房事欢愉,接着彻夜不眠,换来前所未有的无尽空虚。 与此刻截然相反。 “我很累,我好累。”他苦笑着把满是破损的双手拿起来,给她摸上面扎根的倒刺与边缘翻起的皮肉。像在诉苦,但又不是,他脸上的泪早不知什么时候就干了,有些碎碎的,给她说她所不知道的一切。 “你认识芭蕉叶么?”他讲话像唱歌,抑扬顿挫的,有腔有调,“怎么能叫芭蕉叶,它长得就像一把蒲扇。”男人觉得她肯定不知道蒲扇是什么,于是抬起左手给她扇了扇凉风,补充道,“这就是蒲扇。” “你肯定不认识它,我也是今日才第一回见,那种绿色的,有文竹几百倍大的植物,一片一片长在土坡上……就像,就像街市上卖扇人的摊子,他们把许多蒲扇插在一块丝瓜囊上那样,稀奇古怪的,莫名其妙。”他说着说着就笑了,笑完又去看呼衍容吉的唇,那里有血色。 那处怎么会有血色,自己被黑豹打了一巴掌也才堪堪脸肿。那处怎么会有血色。 “其实章娘子和你说了实话我也不担心。因为我们的生活里,已经没有安稳与平安可言了。我们是为朝廷/王庭而生的人,岂能独自一人苟活。所以那点如烟的往事,无法左右我半分。”他说着说着,有些担忧,怕她身上受了伤却因为不通汉话,强忍剧痛,一言不发。于是松开一只手,往她身上摸,先是四肢,再是躯干,摸得她接连摇头,想要拒绝可能会发生的情事。 “我不喜欢你事事都跟赵野说,却不跟我说。我是你男人,理当知情。”他想起了什么,低头从衣兜里取出一块浸湿了的还算干净的丝帕,而后有模有样地把自己的脸、嘴、下巴擦干净。 都这种时候了,他居然还有心情看顾自己的样貌。 要吻她,要迷惑她,要哄诱她。 梁彦好趁着黑,悄无声息地贴了上来,细细品味她嘴角的那点血丝。 被发现了。呼衍容吉碰到他舌头的时候才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有些慌乱,她不希望看见这家伙为了自己大惊小怪的,便抿紧了唇往后缩,或者偏头,躲,要么逃。 逃不掉的,梁彦好多的是能让她心甘情愿上钩的法子。 温热的舌闯了进来,舔舐到她满嘴的血腥。有些都在唇齿间凝结成血块了,她居然能忍到现在。男人的眉头越来越紧,心想,事情果然不似表面上看起来的这般轻松。 而他那只不安分的左手,终于在游走完全身后,碰到了她背上凸起的那块畸形。 “啊……”她疼得忽然闭紧双眼,在他怀里颤了颤,不受控制地咬破了他的舌头。 第79章 无用因为无用才会忍不住妒忌啊 肋骨的畸形很容易被人发现,尽管这里黑漆漆的。梁彦好终于碰到了那处异变,她的右背部有一块轻微的隆起,这也是她方才手上使不上劲的原因。 肋骨断了,撞断的,起初只是一点裂缝,后来因为要杀豹子,要抬手,把它硬 生生扯变形。 呼衍容吉疼得起了满额头的冷汗,嘴唇不住地颤抖,委屈得鼻头发酸,想母亲,想父亲,想念已经死去的阿兄。好痛,真的好痛,谁能来救她。 正是六神无主之际,才想起来应该松口。于是松了嘴,张口,他的舌头放开。谁知道耳朵里嗡嗡的血气刚落下去,就听见眼前这人没缘由的啜泣。 “哈哈……”她还没哭呢,这家伙怎么又掉眼泪。真是。 “……Чияагаадуйлаадбайгааюмбэ”(你哭什么?)女人捏紧了他的衣袖,凭此消减身上的痛楚,“Бичамаасасууя,чияагаадуйлаадбайгааюмбэ”(我问你,你哭什么?) 这话不需要有人转述他也能猜得出来,因为在这种情形下,她没道理再说什么别的类似于“我很好,你不用担心,没什么大问题”的话。 至少,以他们现在的关系来看,没必要再说那种过分生疏的话。 “我哭……呜呜……我哭我没用。”这话他不敢跟听得懂的人说,他受不了了嘲讽和耻笑,尽管这正是事实,他也不想和听得懂的人说,“我哭自己是个拖后腿的……” 还有更肉麻的话,他没说。 周遭再度陷于宁静,她从剧痛中回过神来,睁开眼,静静地看着因为装满了泪水而变得更有神采的双眼。那会是她见过的最明亮的眼睛,比深夜万里无云的草原上璀璨的明星还要耀眼。 “ЭрэгэйYнуйлаёсгYй。”(男人不应该哭的。)她的手抬不起来,只能捏住了他的手肘,往上推了推,要他自己给自己擦拭眼泪,“ЖаоЕэболонбусадYмYYсгэмвэлнулимсдуслагYй。ТаэднээсилYYиийгсураэрэгэй。”(赵野他们受了伤,就不会掉眼泪,你该多跟他们学学。)呼衍容吉只当他和自己一样痛,所以轻声地鼓励他。 梁彦好耳朵灵,听见了赵野的名字,哭得更伤心了,低头抓住她的手,断断续续地哭诉,“我是你男人,不许你说他们的名字……呜呜……我再没用也是你男人。” 莫名其妙,神经病。 后来实在是痛得受不了了,呼衍容吉怕自己真的会死,便伸手拍了拍他,摸出独属于他的那枚响箭,放进他的手心里,让他快去把人喊来。 哦对,他真是脑子昏了。男人摸清楚响箭上篆刻的名字,从地上爬起来就往外走,边走还想起来用脚踢了回黑豹的尸首,愤愤的,指着它骂了两句女人听不懂的话。 呼衍容吉闻言,实在憋不住,低低地笑,心想,离开了他,还有谁会天天哄她开心啊。 “梁彦好,ЧамайгдаиадэдоногнадайамамьдраасайгэжYсчбайна。”(我想你多陪我活几天。)她昏睡过去之前的轻语。 —— 梁彦好的求救响箭响起时,赵野他们准备给马棚收尾了。天色渐深,马棚只差几片芭蕉叶,只余一个小角落。 他听见箭声,回头望了眼远处山腰,果断放下了手上的工具,转身跟关逸说,“这些交给你,应该是他没注意,又受伤了,或者哪里不舒服。我带着娘子先过去看看,能帮就帮上一点。等会儿你要是看到酒大夫,就让他赶紧到山洞里去。” “诶,好,你放心地过去。”剑客揩了把脸上的雨水,指了指那山腰,让他赶紧过去。 章絮没有一个人回山洞,而是一直在山下陪着他们,能帮着做一点是一点,她清楚干这些粗糙的活有多累。 这会儿跟着他一块儿往山洞走,心里有些担心,嘴上便禁不住帮梁彦好说好话,“你等会儿见到了,别当着面骂他没用,人也不是生下来就什么都会的,你作为队长,总该给他一段时间。” 他没答应。他肩上的责任太大,偏袒队伍里的任何一个都看起来不妥。再加上,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是过得轻松的,往后的日子只会更加艰难,解释道,“他要是个正常人,心里自然知道我怎么看他,娘子,他没那么脆弱的,就是孩子脾性。” 两人带着两包收拾出来的贴身衣物,逆着脚下的水流一路上山,在一地落叶的林子里滑又滑,摔了又摔,终于于半柱香后赶到了洞口。 梁彦好比上山之前看起来还要惨,半张脸肿得又高又大,像被人打过,身上的血渍也是乱七八糟的,但偏偏一眼看过去活蹦乱跳,惹得赵野忍不住吐槽,“你女人打你了,你就忍着,搬救兵算个怎么回事。” 公子哥才不理赵野呢,他嫌弃赵野是个糙男人,会碰坏他的容吉,于是走上前拉住章絮的手,央求道,“容吉的胸骨断了,章娘子快帮我看看。” 胸骨断裂,那可不是什么小事。章絮赶紧拍了拍赵野的手,让他把火升上,接着问,“她在哪里?你快带我过去。” 章絮怕黑,两只手都攥住了梁彦好的手才敢往里走,边走边说,“你帮我看着脚下,有东西同我说。” 两人你牵着我、我拉着你的,走到了呼衍容吉的身边。此刻她已经彻底昏睡过去,呼吸又轻又缓,身上还开始发热,章絮的手才摸到她的脸,就触到了烫手的体温。 “这个得等酒大夫来,胸骨断了危险的事情,要是万一断骨戳破了脏器,形成内伤,才是真的九死一生。你们最多帮忙降降热,擦洗擦洗身体,别轻举妄动,把伤势弄得更凶险。”赵野拿着把刀,边削湿木的树皮,边跟他们说,“是谁跟她说的让她去打猎?要是她方才选了打猎,我肯定让关逸跟着一起来。”糙汉一眼就看见那只倒在边上的黑豹,叹了口气,发问。 他们没接话,章絮发现了一个同样棘手的问题。此前他们都是分了好几个房间歇息的,互相之间还有些隐私,可如今不得不挤在一个不过几丈宽几张高几丈深的洞穴里,还要为她清洗身体,脱衣解带换上干净的新衣,实在麻烦。 “夫君……要么你想办法帮我们弄个隔断,要么背过身去。”她抬头看了眼梁彦好,又问,“你要回避么?” 他摇头,“我是她男人我回避什么?再说,按照你的力气,未必搬得动她,我虽不懂这些事情,但也能在边上帮帮忙。” “好,那我们开始吧。”女人趁着黑把自己的长发重新挽紧,接着扶着石壁走回洞口,从包袱内取出女人的外衣与擦身的麻布,拿上,而后领着赵野给的一盏小油灯,再度回了内处。 没有光还能骗自己,她伤得不重。可等火光照亮洞内,亲眼看见那一身的血色,他便不能再天真地自欺欺人了。 “别碰她的背。”梁彦好记得她的痛呼,突兀地提醒,然后弯下身,跪在地上,把她从血泊之中捡起来。 后面具体发生了什么,这里就不一一说明了,太浪费笔墨。我们只知道,赵野又回了趟山下,取了两片大芭蕉叶回来,用两块巨石夹在中间,把山洞隔出前后两个相对独立的空间,女人们在里,男人们在外。 章絮和梁彦好费了不少力气,把洞内的血迹都清理干净,以防有其他的大型动物再度闯入,同时帮呼衍容吉换上了干净整洁的衣裳。 关逸处理完山下的一切,来了,来时提了壶酒,说给兄弟几个暖暖身体。 赵野累得没力气,边吃馕饼的功夫边给黑豹剥皮,想着等大家都忙完了要紧的时候后再煮一锅肉汤好好进补进补。特别是容吉,给她留了好几块骨头,专门挂起来阴干,等她好些再下锅。 梁彦好特意要了黑豹的两个犬齿,说的时候还羡慕地看了看赵野,嫉妒他有一整串的狼牙,看起来威风凛凛又霸气。赵野笑他心眼小,凭本事拿来的东西,他想戴多少戴多少,区区两三颗,他根本不放在眼里。 公子哥不接话,抓着拔下来的那两颗牙美滋滋地找章絮做吊坠去了。说的时候还刻意央求,他和容吉一人一颗,凭此留作纪念。 不知道纪念什么,伤成这样也要留念。章絮琢磨不透他,只接下了犬齿,说等哪天有空了帮他做。 正是大家围坐一圈挨着火堆取暖的时候,酒兴言终于赶了回来。 他看见浑身脏兮兮的众人,喘着气丢了几块野姜到地上,催促道,“赶紧煮姜汤,淋了雨的都要喝,丫头有身子,少喝几口,身上不冷就停下。” 接着解下背上的背篓,说,“找到了些许沙参与人参,赵野、关逸,你们就当饭吃,洗干净了往肚子里送就行,这样最补力气。今日太劳累了,忙过就早 些歇息。” 最后处理呼衍容吉的伤势。 这不是简单的小病,一般人也不太会伤到这里,应该是撞击到了凸起的石块受力不均所致。 只见酒兴言伸手摸了摸她的左右两幅肋骨,松了口气道,“断了右边两根,不算太重,咱们先纠正回来养着,后面慢慢补。” 梁彦好站在一边,亲眼看着酒兴言把错位凸出的断骨扶正,然后取了好些木板与布条来,缠缠绕绕的,给她做了胸腔的固定。 “这丫头,性子有些倔,不服输,是好事。”这话不知道同谁说的,大家都在听。这会儿分明六个人都在,洞内却静悄悄的,唯有烧柴声噼里啪啦,还有女人喝粥,男人饮酒的动静。 “我也不是想说,女娃和男娃有什么根本不同,你们年纪轻,喜欢比较属实正常。”酒兴言打上最后一个结,收了手,示意梁彦好可以把她放下后,继续道,“你们喜欢比较也没差,挺好的,上进。” “可来自天涯海角的,大家凑在一块儿多不容易。有时候别刻意拿她当外人,或者另一类不能接触的人。说的就是你,小梁,不用时时刻刻把她看得那样紧,男人女人之间有很多种关系,可以是你们的男女关系,也可以是兄弟姊妹。” “关逸就一直拿她当亲妹看,我想赵野也没多大的差别。你这样迫使她不得不被孤立,只会要她更加的倔强,想尽各种法子来证明自己是有价值的。” “到头来,你得不偿失。”酒兴言叹了口气,伸手拿走了放在里面的那盏油灯,把他们扔在黑暗里。 他把容吉放倒,独坐在黑暗中默默地流眼泪,没说话,也没跟出去喝酒吃肉。 自己心里清楚跟被人当着面指责是两回事。赵野骂他,他还有脸皮说对方是嫉妒自己,还能为自己找千百个说服自己继续堕落下去的理由。可这回是长者开口了,要他不得不面对事实。 “酒大夫,梁公子今日已经帮了很多的忙了,他手上的伤到现在都还没给他处理。”章絮炖了一个半时辰才把肉汤炖好,她记得梁彦好不爱吃馕饼,这会儿还饿着肚子。 “丫头,别惯着他,有些话早就想跟他说了,要不是你跟赵野来,我还找不到机会。他本性不坏的,就是……孩子脾气。”酒兴言也要了一碗酒,然后盘腿坐着,望向洞外的雨帘。 赵野耳朵好使,听见抽噎的声音了,没接话,他真没猜到这家伙会掉眼泪,本来想跟一嘴,让他长长记性的,最后改口道,“给他端过去吧,多少让他吃点。” 还好章絮夜盲,看不见他的狼狈样。 “梁公子,别伤心了,没人笑话你。”她坐在芭蕉叶的外面,低头仔细地吹着那碗热腾腾的肉汤,为他吹凉。 他沉默,他这会儿没心情说话,跪坐在原处,耷拉个肩膀,垂着脑袋,感觉一滴一滴的眼泪从鼻尖掉落在自己的大腿上,湿了衣裳好大一片。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看到容吉和别的男人站在一块就会嫉妒得发狂。 可能是因为自己太没用了吧。 就是因为自己太没用。 第80章 当归一些公私分明的小事 晚上,他们都睡了。这时,雨已经停,外面虫鸣声隐隐约约又冒了出来,与洞内的众人的轻鼾声交相辉映。 关逸虽然有时候说话听起来婆婆妈妈的,可到了关键时候,是一句也不爱讲。我能想到的与他相关的描述,应该大多数都归属寂寞。这样热闹的生活,他其实有些不太习惯。这会儿大家歇下,把洞内的灯火一个一个都灭了,他就安静地坐在洞口,抱着那把陪了他几十年的断雪抬头看月亮。 月亮半圆不圆的,与半孤单半不孤单的他分毫不差。 他们本来说好,今日剑客守前半夜,赵野守后半夜。可不知为何,刚过一更天,糙汉便醒了,他将半盖在身上的喜被拿起来重新掖回娘子的肩头后,轻手轻脚从地上爬起来。 一路上最辛苦的肯定是他们两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从早到晚,没法休息。 “年青人就是身体好,这么折腾也不知道累。”关逸见他晃晃脑袋眼神便能再次清明起来,言语中满是羡慕,拍了拍身边位置,问,“想吃两口酒么?夜里洞外有风,暖身子。” 赵野其实不太饮酒,他没有山下人的这习惯,都是跟着别人。从前在营地里跟着弟兄喝,眼下跟着他们在一块儿,就跟他们喝,“随便吃几口。”说完走到剑客对面,面对着盘腿坐下。 男人没那么多的话要讲,不像女人们,能对着山花、野草絮絮叨叨地说上半个时辰。他们没事的时候都是相顾无言的,最多把所有的心里话藏进酒中。 这会儿也差不了多少。关逸仰头先干一口,伸手把酒囊递给他,他再跟着仰头往嘴里倒。 “彦好才睡下没多久,他断断续续的,一直在掉眼泪。”赵野突兀地开口,不知道这样的关心是否会伤害公子哥的自尊,但因为是第一回碰上身份尊贵的,对方突然软弱下来,他还真不知道该拿梁彦好怎么办。 关逸并不是处理这方面的好手,他闻言,苦笑了下,说,“她们女人自有办法,章娘子不会让他这么消沉下去的。” 话说回来,剑客转过头看了眼缩在喜被里恨不得把脑袋也一块儿藏进被子的章絮,问,“淋了一天的雨,也没机会用热水泡个澡,她身体还撑得住么?” 赵野点头,“比我预想得要好些,酒大夫也说还行,那小家伙挺乖的,等再过半个月就能彻底稳住这胎了。这段时日多谢各位照料。” “好消息。再来两口。”关逸又递上酒囊,话语里是掩饰不了的欢喜。 怀孕生子并不是多么漫长的事情,赵野转回头借着微红的碳火打量她的容颜,想起睡之前酒兴言说的,下个月就要开始显怀,心里是克制不了的激动。 “我以前看过那么多母兽带崽儿,想着那不过是母鸡下蛋,没什么特别的,结果这两月知道自己要当父亲,真是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端到她们娘俩面前。”这话没好意思当着章絮的面说,她脸皮薄,不爱听这些。 “正常。”关逸举起酒囊用手指了指他,评议道,“你当爹,我只等着吃它的满月宴。” 赵野与梁彦好不同,他完全不介意其他人对章絮好,只要不越界,他反倒希望娘子可以得到更多人的关爱。那是她最缺的东西。 “自然,缺了谁也不能缺了你们。” 眼下不能再用生疏来形容他们了。他们逐渐被糅合成一个整体,或者说,毫无血亲关系的一家人。 “你从前在边关有没有学过能传递信号的手势。我方才琢磨了半宿,觉着我们之间也可以定一套出来,方便日后我们能与容吉沟通。”剑客抬头看他,开口问。 这才是今夜与他搭话的原因,他知道公子哥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赵野轻笑两声,他与关逸的想法不谋而合。起初还有些担忧,怕他们觉得麻烦。那是一套全新的语言系统,要学大家都得一块儿学。没想到剑客会主动提出来。 “有,比想象中多。上至每个营,下至一伍,大家或多或少都会用几个只有自己人认得的手势,毕竟战场人多,不同营地的混在一块儿又杂又乱,可以靠这个分出自 己人。” “但若是要正常交流的话,就不只是两三个手势这样简单了,可能得用上几百数千个。实践起来会很麻烦。你打算天亮后跟他们这样说么?”赵野问。 “不。”他摇摇头,笑着看他,说,“我是在给队长提个建议,你要是也这样想,咱们就这么定。她们性格软,喜欢思前想后,咱们直接帮她们把这主意做了,省得推来推去的,麻烦。” “也是。那就这么定。后头我来守夜,你赶紧进去躺会儿,我看你眼皮子都要打架了。”赵野笑他逞强。 索性关逸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也不怕被人说,撑着身子从地上站起来,答,“我是老了,越来越不中用,这以后是你们这群小的的天下。” —— 章絮真的累坏了,这是她头一回没想起来要给大家伙儿做早餐,窝在被子里睡到了自然醒。 也没人来叫她。 等天亮了,梁彦好想使唤人的时候,赵野便直接带着公子哥出了山洞,不许他打扰娘子的清净。告诉他,渴了喝雨水,饿了就去啃树皮。 她甚至被赵野抱进了那些芭蕉叶的后面,不叫洞外的亮光刺激她。所以她的意识逐渐回来的时候,睁眼发觉周遭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夫君?”章絮还以为自己到了另一个洞穴里去,吓了吓,起身,果断往亮的地方探去。 酒大夫在热汤,昨夜剩下的,听见动静冲她摆了摆手,安慰道,“他们都出去了,留我们三个在这里好好休息。” “几时了?外面怎的这样亮。”章絮吃冷,等到外面彻底不冷了才肯起,有些懒。也不清楚是赵野惯她还是怀了孩子的缘故,她懒到这样硌人的地方,也能不管不顾地睡上七个时辰。 “今日睡得迟,这会儿都过午时了。”酒兴言照例,招手让她过去,给她号脉。 她也听话,把外衣系上就去他身边,老老实实把两只手都伸出来,给酒兴言摸脉。 “居然睡了这么久?要是给我娘知道,准得拿把扫帚来抽我。”有些话是漫不经心说出来的,她也不知道怎么会突然冒出这句,说完便有些羞地捂上了嘴。 “你娘对你不好?是不是她在家欺负你,才要你不管不顾地往外面来。”酒兴言却对这个话题感兴趣,边把脉边问,“我夫人年青时也爱睡懒觉,常常是要到下午才能收拾出门。” “没有。”她虽然不喜欢母亲,但也不至于在外人面前说她的坏话,“小时候哪个没挨过打的。只是我爱记仇,被打了忘不掉。酒大夫的夫人是什么样子的么?还没听你说过。” 酒兴言摸完脉,坐在她身边跟讲故事一样慢慢道,“……她和你很像。我看到你就会想起她。” “真的么?”章絮有些惊喜,她左手拿了只碗在铁甗里舀了两勺汤,好奇道,“我娘说我这性子太古怪了,没人要。倘若酒夫人跟我一样,那可太好了,说明我娘威胁我的话都是错的,我们这样的姑娘也有人喜欢。” 酒兴言还怕说了她不高兴,谁知道她一点儿不往那方面想,“真的。你们两个都是极好的。” 她听不得别人夸,一夸就脸红。于是赶紧端着个碗往肚子里填食。她吃起来很香,有孕后胃口一旦好起来,看到树皮都愿意张嘴去啃。 “他们走之前有说我们要在待几天么?我看外面雨都停了。”章絮吃饭的间隙想起来过问。 “不用他们觉得,他们知道什么。那几个男人有的是力气,整日就喜欢折腾,嘴上说着心疼你,凡事有了好歹还不是要你忍着。别管他们,累了就好好休息。”酒兴言始终站章絮这边的,她有一点不妥,就要把赵野抓出来说一顿。 她听了,发笑,呵呵的,说,“酒大夫特别像我的祖父。他在世的时候也爱说我爹的不是,说他没本事,说他喜欢当缩头乌龟,把家里弄得乌烟瘴气。他还在的时候,家里过得可好了,顿顿有肉吃,他不在后,大家就得学着饿肚子。我怕我给饿坏了,胃不舒服养不上孩子……这些天老担心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掉了。” “别说那种话,快呸几句。它好着呢,是来给你报恩的。”酒兴言想起昨日上山给她额外挖来的几棵当归,连忙从背篓里找出来,补充道,“之前的当归散应该吃得差不多了,晚点再去把其他的佐药挖回来,给你做新的。” 女人放了碗,有些过不去,心想这一路上吃了多少不要钱的药丸子。 “我就不继续吃了吧,农家出来的没这么珍贵。再说如今胎都坐稳了,我和夫君多注意些就好,不劳酒大夫操心。”她也不想着身边有个医工能随便用这件事,满脸的不好意思,抱着碗就要躲,“他也是这个意思。我们昨夜商量过了,日后若是没什么危急性命的事情都不来麻烦您。” “……不麻烦。”酒兴言还没把话说完,就看见她捡起地上那堆已经用过但是没人想起来要洗干净的碗往外走了。 “姐姐还麻烦您看顾着,我若是碰上了他们,肯定要他们回来。”脸上挂着的也是明媚的颜色。【你现在阅读的是 】 80-90 第81章 好孕已经三个月,胎坐稳,喜事…… 秋雨初歇,除了地上还有些湿,踩上去感觉脚下软趴趴的,地上能立刻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外,一切都是新鲜的。 章絮喜欢这种还活着的感觉,才出洞口就发觉,眼前出现的任何小事都能吸引到她。 比如,她才走两步,就觉得肩膀那里的衣物有些紧了,抬手不方便,好似今日比昨日又胖上一些,再想起方才系衣带时的局促感。这也许只是她的错觉。但夫君喜欢她逐渐圆润的样子,夜里抚摸时爱不释手。所以她低头看了看周身,抿着唇憋不住笑意。 这时浣衣做饭不再是她心里头一等重要的事情,若有空闲,她更想去找他们,看看他们在做什么,就算听不懂她也愿意坐在旁边听。 他们会说很多她不知道的事情。赵野时常提起他在边关的日子,说那是他第一回跟人相处,做什么说什么都笨得厉害,总是给人欺负;关逸呢就跟讲故事一样,给她们炫耀仗剑走天涯的威风,说说那些年为民请命的快意恩仇;梁彦好虽然威风不上,但他会说女人爱听的东西,那些戴在头上珠光熠熠的珍宝,如数家珍,不夸张的说,他能说成千上百个不带重样的。 哪怕就是看他们几个无聊斗嘴,都极有趣。 他们没走太远,就在林中站着,从洞口出来往外走十步就能大致望见他们的背影。今日不同寻常,他们意外地话多。她隔老远就能听见他们嘴里正叽里咕噜地在说话。很少看见他们几个这么和谐的时候,脸上都有笑,梁公子哭了半宿居然心情也好。 她便端着竹筐走近,刻意踩断了几根树枝,好叫自己的闯入不那样突兀,接着开口问,“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们正商量怎么给容吉编手势呢,方便日后沟通。你怎么来了?”赵野见到她神色就会更温柔,也不管和他们讨论得正火热,走过来接她手里的东西,“我来拿吧,你歇歇。” “你们出去也不打声招呼,醒来见你们不在,我这心里空得慌。”章絮把东西递过去,又牵了下夫君的手,直到被他反手握住,胸口才充盈些。 “我们几个说话吵吵闹闹的,怕打扰你们。”赵野目中无人,他习惯性低头在她脸上吻了下,而后转身把她拉进这个小分队里来,介绍道,“我们正在说怎么和容吉沟通这事儿,总让我转述不合适,以后肯定有我不在场的时候。” “那你们谈得怎么样了?”她扭头往另外两人那边看,发觉抱剑的把脸转开,落魄的肿着半张脸低头用指甲扣扎进手心里的倒刺,没一个往这边看的。 “不太顺利。感觉怎么设计都太复杂……彦好说要给每个字都配一个手势,可我和 关逸不识字,把单字从一句话里面专门抠出来编,反倒要我们读不懂了。关逸又说,干脆一个音一个手势,这样手势少,好编排,可容吉根本不知道汉话里每个音都有几个意思,我们是省事了,她后面学起来可费劲,还不如跟着我们把汉话学了呢。” 章絮见他们这样积极替姐姐考虑,心里高兴,眼珠转了转,说,“干嘛非得弄套新东西出来。之前我们不是试过同她比划着沟通么?她聪明得很,就算猜不准每句话的意思,看也能看个大概,我觉得只要咱们平时谈话的时候,顺手比几个动作让她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就行,省得我们老是关起门了说话,把她刻意排开。她看得多了,自然就懂。” “诺,我给你们来一个。” 女人边说,边走到赵野的边上,垫脚把手举高,然后再双手抱胸,露出一抹笑容,开口,“你们猜我说了什么?” 赵野笑,懒得答。 关逸就说,“是不是说他高,他看起来确定挺高的。后面那句肯定是你想抱他。哎,我可真是开了眼了,没见过你俩感情这么好的小夫妻。” 梁彦好反驳,“一听就知道你不懂女人,她是想说人夫君高大威猛令人安心。关逸,以后跟着我多学学,不然这辈子都得打光棍。” 女人倒也没说正确答案,接着走到关逸的身前,指了指他怀里了那把剑,然后有模有样的学了几下戏班子里耍剑的招式,最后并上两根手指指了指赵野,再把两只手握紧了,碰碰拳,冲他们仰了仰脑袋。 “挺形象的,确实比咱们的主意都要好,也简单,不费劲。”赵野没见过她这么活泼的样子,看得津津有味。 关逸看懂后,嘿嘿笑了两声,反驳道,“小娘子你可不能用双拳对碰,我堂堂一代名剑客,怎么也能把你家相公打得落花流水。你得拿拳头碰指甲盖。” 章絮才不愿意呢,冲着关逸摇摇头,辩驳道,“我夫君都当上队长了,还不能给他说两句好话么?这可是你们自己推举的,可别找我要公平。” “嘿!”剑客抱着剑,忍不住感慨,“这就是咱孤家寡人的命,哪天我要是真找一姑娘回来,准是给你们气的。” 梁彦好今天状态好。像是所有人都忘了他昨日哭了半宿似的,没人提这事儿,他自己也忘了,不在意,不把狼狈放心上。所以同往常一样笑话关逸,跟他讲,“人章娘子是看你一个人太寂寞了,想催你干点人事,看你小心眼的。” 又问,“章娘子还没说我呢,可得给我准备些好词。” 也不知道这几个人怎么能把这么幼稚的游戏玩的有滋有味。章絮诶了一声,把嘴闭上,先是伸手摸了摸梁彦好的脸蛋,再把手掌握紧了又沿着五指的方向用力地张开,形似一朵花的模样送到他面前,全做夸奖,给公子哥逗得开怀。 “夸我俊呢,还是章娘子慧眼识珠。”梁彦好照惯例,听了好话就想打赏。但他知道章絮和赵野的脾性,不是那种爱吃嗟来之食的人,于是抬手从树上折了一枝生得茂密的树叶下来,交到章絮手里,祝愿道,“今日得了好消息,金珠金镯等娃儿落地了再给,这枝先送给你们,本公子祝愿你们日后儿孙满堂,享齐人之福。” 大家心里都清楚,妇人有孕,头几个月要避讳,知道了也当不知道,所以他们一直没当着章絮和赵野的面说这事儿。眼下没了禁忌,自然要第一时间送上祝愿。 章絮听见这话,有些惊喜。便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赵野,一猜估计是他太高兴了,没忍住,就给其他人都说了一遍,于是轻声说他,“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呀,哪有像你这样开口问人家要礼的。” “诶,此言差矣,与他无关,是我想送。”梁彦好拉过章絮的手,要她赶紧把树枝收了,接着道,“给你你就收下,你看你们出门在外的,也没个家人帮忙照顾,怀孩子多辛苦,就当本公子给你的一点奖赏,赏给我们队伍里伟大的母亲。” 伟大。女人听了,先是愣了愣,然后脸红,接过树枝道,“什么伟大,这是女人都会的事情,天底下能生养的也不止我一个,梁公子你说的太过了。” “哪里过分了,你不信你问你夫君。赵野,你能怀个孩子来么?不行,是吧。再看关逸,他也不行,他说不定女人都没摸过呢。剩下就是我,我根儿长得好好的,哪有这个本事怀娃娃。咱们这儿啊,只有你和容吉能做到,这还不伟大。”梁彦好最会耍嘴皮子。 这话听得赵野皱了皱眉,开口骂他,“少在女人面前说荤话。” “这怎么叫浑话,给小孩儿多听几回,人家给你长根大的。”梁彦好满嘴胡言。赵野气笑了,走上前就佯装要揍他。 还好公子哥躲得快,拽着关逸就往回跑,边跑边说,“我去找我的容吉,你们呀,趁着天气好,在外面干完想干的再回来,我保证不跟老酒说。” “我也不让关逸给老酒告状!”远远传来他的动静。 真受不了这人。赵野叉着腰,远远地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想骂两句,又怕给娘俩听见不好,那是,恨不得冲上去和梁彦好打一架再回来帮章絮干事。 “……这小兔崽子。” 章絮听了只笑,问,“你们不会这大半天就讨论这些吧,这办事效率可不像你。” 赵野从地上端起那个装了脏碗的竹筐,领着她,一深一浅往山上去。下了这么多天的雨,山下的水都混,又混又脏,非但洗不干净碗,还能把碗洗得更脏,这会儿要洁净的用水,只能往山上找山溪。 “怎么会,先去山下喂马,那汗血宝马金贵,挑得很,湿的草不爱吃,吃了也容易坏肚子,就给它找了几十斤山果来。然后又去砍柴,那动静太大了,特意往远了跑,就怕吵坏你们俩。等午时我们几个喝了肉汤顶顶肚子,才出来商议容吉的事儿。” “辛苦你了。要不是你们已经有了主意,我真怕这事儿没下文。姐姐可比我坚强太多,要是我跟她一样,跟着一队都说车轱辘话的,啥也听不懂,没半个月就要疯了。”女人往前快走了两步,把手伸进他的怀里,要与他牵上,又说,“这些碗我一个人能洗完,不用你跟着。” 他不肯,酒兴言与他说的话,他可记得清清楚楚,一字一句都记在心上,“山水冷,刺骨,你身子受不了,就站一边看着,当个监工也成,看看我做得怎么样,再不然,就当陪我走一段路。我可没办法跟你那样,一个人孤零零的去溪边洗碗。” 赵野装弱的时候,起初的一回两回,章絮会觉得他好刻意。这话说出来有几个人信呐,在山里能自己造一间屋子的,怎么可能洗不来几个碗。后来装多了,她就能明白过来夫君为什么喜欢同自己说这样的话,也不点破,玩笑着一块儿装。 “那你可得跟着我好好学,为人夫君怎么能连几个碗都洗不好呢,我嫁给你有何用。”笑着耳提面命。 娘子开心,他便开心。男人捏紧了她的手,用指腹细细摩挲她指根的茧,带着她继续往山上去。 第82章 手语哥哥姐姐弟弟妹妹 梁彦好回到山洞里时,呼衍容吉已经醒了。她不知道怎么坐起来的,也没人帮她,等她扶着墙从芭蕉叶后面走出来时,已经站得好好的。 肋骨断裂说什么也要躺上十天半个月,她这样来不是胡闹么。酒兴言便跟她说,让她躺几天再起。谁知道她以自己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为挡箭牌,对医者的叮嘱充耳不闻。 这可把老头气坏了,两个丫头没一个爱听话的,都喜欢逞强。 呼衍容吉的目光并未往铁甗那边去,她在找梁彦好,所以视线频频朝山洞口看。 还好没等多久,他就回来了。看起来心情不错,就是脸上的血肿还无人理会,配上他精致的新衣,有些滑稽。 “梁彦好,чибуцажирлээ。”(你回来了。) 老酒看见他,正好,跟他告起状来,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这么大年纪还做那幼稚之事,“你女人……你自己去管,她这样不听话,还想不想好了。” 他听见话,往容吉那边看,看她故意把脸躲开,不想听任何训斥的话,劝慰道,“你昨天都说她倔了,她不耍耍性子岂不是被你白说一顿。我来吧,我们找到能和她沟通的法子了。” 其实也不能怪呼衍容吉不听话 。正是因为她太懂梁彦好,明白他们会怎么选,所以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公子哥受不了这么简陋的居所,更受不了几天不沐浴,也许到了今晚,他就会开始嚷嚷身上痒得不行。且他们六个人十几匹马,一日要准备的吃食都得超过上百斤,多待一日就得多饿一日。她便想,只要自己能走,说不定这会儿就能下山动身了。 她是这样想的,可梁彦好不是。 他让关逸吃过后领着这些马先去前后的村子镇子看看,要是有驿站,直接把马匹都放养在那边,请专人照看。又叫赵野再去打些山鸡、野兔、鸟兽回来,就着果子和箱子里提前备上的粮,他们还可以在这里逗留大半月。 “容吉,你得听老酒的话。”梁彦好半蹲下来,蹲在她面前,或者干脆坐下,用手点了她,再指向酒兴言,最后顺着手臂自上而下地摸了摸衣袖,表达顺应之意,希望她听话。 起初呼衍容吉没注意到他手上的这些动作。不对,应该是注意到了,但误以为他在整理衣服上的褶子,所以轻飘飘地放过了,反将那双明亮的眸子定在他的手心,盯着手心里那些又红又肿的红点看。 “YнэйарьцагYйбайнаууЦагугацааθнгθрθθдаθвчинусаболно。”(不处理么?时间久了你会生病的。)女人指了指他的手掌,以为他不会挑,便侧过身子去章絮随身带着的那个皮质腰包里取了两根针来,靠近碳火,用高温烤了烤,再拉过了他的手,要他安安心心地摊平掌心。 她不知道老酒趁她昏睡时将他训了一顿,也不知道他们已经商量好要变着法儿的拉着她一块儿说话,眼下只记得半夜疼醒时他若有若无的抽泣声,还有挂在脸上随手一摸就能触碰到的泪珠。 “ТаныгθвдθлθθсамгийниайдагбайсанчодоогYрэлэвчижбайсныгсанажбайна。”(我记得你最怕痛了,居然能忍到现在。)她照惯用胡语,假装他们可以正常沟通的样子,自顾自地说。 梁彦好却不再同往常一样,用牛头不对马嘴的汉话与她搭腔,而是抽出了自己的手,在她眼前挥了挥,吸引她的注意,要她往自己这边看,接着说。 “容吉,我听不懂。” 说完,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稍稍停留,或者干脆摁了摁以表强调,再朝她左右摆了摆手。 这话不陌生了,几乎每次呼衍容吉开口说话时,他回应的第一句都是这个。女人猜过很多次这段叽里咕噜的话是什么意思,大部分都按照当日的心情来,觉得他会说什么,就猜什么。例如,“早上好。”、“睡得如何?”、“你今日很好看。”、“我们起床吧。” 没想到居然是这个意思。 他们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自说自话。往日看起来亲密的对话,也不过鸡同鸭讲,自欺欺人罢了。 “ТаяагаадгэнэдоиозангааийжбайгааюмбэЭнэболминиймэдэёсойзYйлби。”(怎么突然比起了手势?这也不是我非得知道的事情。)呼衍容吉记得他们的习惯,日常闲谈、斗嘴是不会刻意转述给她听的,麻烦,只有特别重要的事情需要告知她时,才会让赵野和她说。 今日他却颇有耐心。 “我听不懂。” 接着拉起她的手,在空中胡乱地挥舞起来,笨拙的,像年久失修的车辇,忽然动起来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那样,毫无章法地乱动,而后说,“你说话的时候,也用手给我转述一遍。” 以手代嘴。男人低头,弯下身子,几乎要倒在她怀里,握住她抬不起来的手,碰了碰自己的嘴。 章絮说的不错,这法子最好上手,说的人听的人可以立刻建立起联系,不必如那孩童般,从头开始牙牙学语。可事先没有规定动作的话,很容易产生误解。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行为逻辑,他脑袋里想的未必能与呼衍容吉对上。 她还以为公子哥要亲吻自己,眼神中透露出几分不解。不知道他忽然发的什么癫。他们约定好不在外人面前做亲密举动。 “好笨。”梁彦好抬头,看出她的困惑,干脆把右手握成拳,往上敲了敲她的脑袋,重申,“你。”指了她。“说话。”碰碰自己的嘴,再做出往外喷洒的动作。“用手。”在她面前转了转两只手。 “Чиэнэгюм!”(你才笨!)女人用不疼的那只手敲了敲他的脑袋,接着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耳朵,快速点了下头,补充道,“Биойлгожбайна。”(我听懂了。)女人的右手抬不起来,只好用左手指了指他,再偏过脑袋往上点点自己的耳朵,点头。 总算成功了。 梁彦好像是完成了什么大事一般,松了口气,自豪道,“以后我们就这么沟通吧。他们都会陪着你慢慢说的。” 他们?呼衍容吉看着他掰着手指,一个指头对应他们中的一个人,告诉她,这些人都会做这种看起来跟笨蛋一样的事情时,忍不住惊讶,有些不敢相信,“Чамдюуболоодбайгааюмбэ,яагааднадайэлгYйYнигааилжбайгааюмбэМинийариэвдэрсэн。”(你们干什么不好,居然陪我一起当哑巴。脑子都坏掉了。) 女人用拳头多次砸了砸自己的脑袋,表明他们这样干特别特别笨。再点了点自己的嘴巴,把左手放在嘴巴前面用力捏紧五指,指代哑巴。 “嗯。”他笑着点头,又辩驳道,“哪里傻了,看起来多可爱。” “我们六个人暂时是不会分开的一个整体。我们,六个。”他伸出一只手掌,从一数到六,到换至另一只手算六时,用张开五指的右手把孤零零的左手拇指包住,送到她面前,告诉她,他们不会分开。 这话说得挺重的,特别是跟一个外族女人说。所以她才会以为自己看错了,一言不发地看着那双手,沉默地眨了眨眼睛。 梁彦好以为她是没看懂,结果又把大家伙儿数了一遍,拇指是他,食指是赵野,中指是章絮,无名指是酒兴言,小指头是关逸。另一只手的拇指就是她。再把“她”紧紧地握在手心里。 “……Яриааболь。”(……别说了。)她忽然扭过头,不肯再看那些手舞足蹈的肢体语言,只一心玩弄着手中的两根针。 心里有些乱,扑通扑通地跳个厉害,脸上也热,呼衍容吉坐卧不安。 梁彦好纳闷了,低头看了看自个儿的手心,转头问关逸,“我表达得就这么差劲么?怎么容吉看不懂。” 剑客都懒得嘲讽他,踢了脚石子骂道,“还他妈说我不懂女人,自己女人心里想什么都不知道,赶紧趁早回娘肚子里再学一遍吧。人家那么明显害羞了,以为你跟人家谈情说爱呢。彦好,正好他们不在,没人笑话你,你跟我说两句实话,打认识到这会儿,是不是没跟人说过一句正紧话?” 公子哥闻言,耳根唰一下半红了,辩解道,“都说了她只是我女人,你能不能别老瞎想,我没动那方面心思。” “嘿,这话你拿去骗鬼咯,甭想来骗我关逸,我就等着你哪天哭爹喊娘地跟我说,你想娶人家当正妻,结果人家不乐意。”关逸不嫌事儿大,是但凡找到能打的嘴炮,便炮炮都要打。 “快闭上你的嘴吧,一大老爷们的嘴皮子比婆子还碎。”梁彦好终于能理解为何赵野总是看着他们恨得牙痒痒了,要不是他太弱,也想 和关逸打上一架。 他们说他们的,容吉没听,也听不进去,想做点别的转移注意力。 于是她低着头坐在梁彦好的身边,不管不顾地拉起了他的手,往上翻,翻出那些被尖刺扎透的破口,接着垂头,尽可能低地把头压下去,以便受伤的右手不用抬得太高,好让她把掌心的刺一根根挑出来。 第83章 围炉他们围坐在篝火前 说来也神奇,还就是这么简单的法子,叫他们化解了此前一直横亘在几人之间的隔阂。 当然这种转变不是一蹴而就的,突然要这些早就习惯了说话的开始通过手势交流,多少有些为难。像关逸,他就笨,他的想象力太匮乏了,完全不知道要如何通过手型来表达自己的意思,总是尝试着尝试着,就急得满脸通红,然后支支吾吾的憋不出一个有用的来,最后没办法,抬手给自己一嘴巴子,边打边骂,说自己怎得这样笨,气急败坏,又说要弄他们几个弄去,他是再不玩这些了。 本来嘛,是要劝他的。可是赵野他们四个,根本不劝,继续围坐一圈聊他们的话题去,不在意他。反倒是把他和呼衍容吉都冷落在一块儿,让他们好好体会不合群的滋味。 呼衍容吉说不出来,但是她打心底支持关逸,她心里就是想,这事要实践出来多困难啊,肯定有像剑客这样想打退堂鼓的,便坐在一旁笑着说,“YYнийгийгYйбайсанньдээр,бYгдайвирна。”(不做这个好,大家都轻松。) 其他人轻不轻松关逸是不知道,可每次他听见女人嘴里那一大堆叽里咕噜比咒语还难听懂的话,看她明明插不进他们几个人的对话中来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忽然又懂了为何公子哥非要他练会。 “……妈的,老子非要学会,不做得比他们更好,我咽不下这口气。” 所以他们当中就莫名其妙地兴起了一股攀比之风,要在这件事上比个高下出来,比谁能把一件事说得通俗易懂,比谁能把呼衍容吉拉下水,叫她一块儿练。 呼衍容吉是好话歹话都说了个遍,骂他们多此一举,说他们白费力气,总之就是以养伤为借口,坐在一边不听不看,势必要等到这几个人玩累了放弃不可。 可人嘛,就是这样的。看起来奇怪的事情,一个人做的时候会觉得格格不入,但大家都跟着做起来的时候,反倒不奇怪了。有时她坐在一旁无聊发呆,无意中看见他们一来一回的手,看见他们变来变去的收拾,又随便猜的时候,居然真猜出来了他们在谈论什么。 赵野:“关逸,我在想,要不然在箱子周围做几个陷阱。早上去看的时候,我感觉盖在上面的枝叶有被人翻动过的痕迹,不确定是野兽还是附近的村民。若是野兽,这事儿还不用太担心,我怕是有人刻意为之。” 关逸:“你也有这种感觉么?我头两日下山取水的时候看见了水面上飘过的泡沫,应该是妇人浣衣时用的皂角。感觉他们住的离我们不远,可这些天居然没撞见过一位村民,蛮奇怪的,驿站又在蛮远的地方。” 章絮:“你们说附近住了人么?三四日前,我与公子哥一块儿出门摘果子的时候好像听见对面山上有树木倒塌的声音。你们说,这无风无雨的,那么大的树怎么可能自己倒下来,准是有人来山中砍。” 梁彦好接话:“有人那不是很正常么?我们又不在很偏远的地方,说不定上下游就有藏在山里的小村落,你们别这么大惊小怪的。这年头跑到山里隐居的人多了,都想避险。” 糙汉不以为然,“我们也不是昼伏夜出的,寅时起,酉时睡,白日在这山里到处跑,前后几座山头都给我们走了个遍,没道理和他们遇不上。除非,昼伏夜出的是他们。”赵野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他走到洞口看了看前后的几座山峰,指着跟他们说,“上回我往这边走的时候,正好碰上了那群农汉要自立为王,北边的张角军你们肯定听说过的。他们的事情一传出来,这边很多人都跟着学。起初没那么多人跟着造反的时候,几个胆子大的就往山上躲。这山里情况错综复杂的,没经验的官府小吏,哪怕会点功夫的游缴也抓不着,百姓更拿他们没法。而他们呢,只要等到这天一黑,就下山抢村子里的钱、粮,用这些招兵买马,扩大势力。” 越说越玄乎。梁彦好坐在边上吃了口茶,开口嚷嚷,“你别老拿那么极端的事情给我们举例。真要是有人反了,我们在陈仓的时候能不知道消息么?那城门放行的能不说两句提醒我们么?你就是喜欢杞人忧天。” 也不管赵野说得对不对,或者能否对应上这几日的状况。但剑客是把这话听进去了的,他抓着剑补充道,“张角那事闹得大,地方上死了很多人,眼下不太听话的几个州府全是那一年独立出来的。再说,年初的时候凉州也拥军自立了,这里离凉州不过二百里,那股风气传过来也不算奇怪。倒是大家日后出去时都谨慎些,咱们这条小命要紧。” 看明白的呼衍容吉没有第一时间给他们反馈,毕竟大汉是什么样子,与她没多少关系。但是既然能看懂这第一回,就有接下来的第二回。 第二回对于他们几个来说,不过是照旧的睡前围坐在火炉边上,说说自己从前发生的事情。众人都很喜欢听这类的睡前小故事,一是能帮助大家互相了解,二是能多个练习的机会。 起初手上还不熟悉的时候,一炷香的功夫,他们只能说几个很简单的小事。 比如,章絮跟他们讲讲从前在农家种地时,从藤蔓上长出来的形似小人的瓜果,因为长得太像人了,婆婆把这个果子拿来上供,供给观音娘娘,导致她每回起夜时都会被那个小果子吓一跳。 关逸说,他这身剑术也不全是自己参透的。就他这脑袋瓜子,两句话也说不明白,哪有这个本事。大约是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心高气傲,爱找人比试,便往各处游历,哪个有名气他都要与之比试一场。可唯独那一回,原本来应战的却换了个年纪不大的丫头。那丫头红着眼睛跟他说,自家哥哥前半月给人砍断了使剑的左手,没法来了,又不能毁约,所以她替哥哥来。 “我说,这怎么行,我们比的可不是君子剑,是要一较高下,断人生死的。我便收了剑要走。你们猜怎么着,她拉着我的袖子不肯放我走,说周遭这么多人看着呢,她可不能毁兄长的名誉,就是死也得死我剑下。” “你们说,我什么时候遇到过这么不讲理的丫头啊。我就答,行,比就比,到时候真出了什么事,可别来找我的麻烦。”关逸对那女人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尽管事情过去了快二十年,也还是没办法忘掉她。于是饮了一口酒,接着道,“然后我们就比啊,你一剑我一剑的,特意打给旁边那些看热闹的看。” “后来怎么的?”章絮好奇极了,她对每个有女人的故事都感到好奇,仿佛能从他们的话语里得知另 一个女人的一生那般。 “后来她输了,接了我一百七十六招。”关逸说这话的时候,神情看起来就像在切一块儿猪肉,“她的招式不一般,难缠,就像不经意间爬在你身上的荆棘。要么把她彻底毁了得以脱身,要么被她死死缠住,直到喘不上气的那一刻。也不怕你们说我,她是我杀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女人,我敬重她,临走之前和她的棺材拜了门阴亲。” 这话听起来怪吓人的,说完大家都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章絮是很感慨的,又很触动,坐在火光前掉了几颗眼泪;梁彦好有些难以置信,他没法想象看起来还算亲和的关逸在这种事情上居然轴成这样,他觉着,这件事要是轮到他,他肯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不会叫事情变成这副模样;酒兴言叹了一口气,开口替他解释,说仗剑天涯的义字大过天,一个女娃娃也能有这样高的武功,也属实难得了。 唯一能理解他的居然是赵野,他点头应承道,“也是位君子。” 话题转了一圈,转到了赵野身上。他惯爱讲些边关的事情,那是他唯一熟知的,偏偏其他人爱听,特别是章絮和梁彦好,他们不知道打打杀杀究竟是何模样,也好奇赵野是怎么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所以天天盼着要他讲。 今日讲的,是两年前对匈奴打得最惨烈的那一场战役,对阵的正是没下战书,忽然攻打过来的匈奴左西王须卜猾勤。 起初呼衍容吉不知道他们说的是这个人,因为汉人这边给他的称谓与匈奴那边的有巨大差异,有时候音译名姓时,第一个转译的人口音稍微重些,把关键的名译错,从听感上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她只是听到了赵野口中标准的须卜氏的发音时才把注意力放到这上面来的。在她的记忆里,自己还没被囚禁之前,就对须卜氏的残暴有了一定的认识。他们家风如此,喜欢屠戮小部族与外族人。若不是与上可汗走得勤,抢来的东西又舍得往各家送,不至于混到今日这般地位。 “那是须卜猾勤是第一回带兵南侵,军营里传的都是,他是才从王帐出来的世子,因父亲离世,接替了左西王的位置,而后才开始与我们交手。”赵野对这个人的印象深,他的行事作风太狠毒,几乎是服役那两年遇到过的最残暴的对手。 “屠城、杀人质这些我就不说了,匈奴人的惯有手段。无论对面谁领兵,咱们输了,都是这个下场。他这人狠,就狠在对自家人也狠。你们知道,边关互相安插间谍是常有的事情,有人安插,军队里就得有人忙着抓间谍。当时我听说个什么事儿,他刚来那会儿为了让军队里上上下下的都服他,把哪儿哪儿来的间谍都抓了个遍,杀之以儆效尤。还不光是咱们这儿的,包括他们那边其他几个家族的,什么呼衍氏、兰氏、乔氏的,甚至是大可汗部下的,也一并抓了起来。” “寻常人抓了也就偷偷摸摸杀了,不给上头知道。他这人不这样,嚣张得很,你们猜猜,他把这些人的人头挂在哪里了?”赵野把大概的意思比划完,便伸手把放在脚边的酒杯拿起来喝了,等他们的答案。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 这不是什么能拿来放在嘴边随口说两句的话题。但赵野既然这样问,便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此人的残暴。 见没有一个人说话,呼衍容吉开口了,她还不确定赵野说的是不是他,答,“ТэролгойнуудыгилYYолонYнаржбологазарθлгθсθнбай。”(他肯定把人头挂在了能让更多人看到的地方。) “ДайнболболоёрцэргийнуулзварогсонYеболзаынYYднийцамагθлгθгдθнθ。МинийзθвYY”(如果正在交战,那就是两军交界处;如果是按兵不动的状态,应该会挂在最大的那个市场的门楼上。我说的对不对?) 这段话只有赵野一个人听懂了,因为呼衍容吉还没决定要加入他们。 但他听完就问,“ЧиYYнийгмэдэYYБиСубудYYнийгийганцYнийглмэднэ。”(你是不是认识他?须卜氏里会这么干的,我只知道这一个人。)赵野说完,手上的动作正好结束。 呼衍容吉苦笑了几声,终于抬起了手,决心加入他们,开口道,“ШYБYЦинийганигYйYнбэлчээрбайгYй。”(须卜猾勤,草原上有谁不认识他。) “Тэрболминийнθθр。”(他是我的夫君。) 夫君这词,有点难,她不知道怎么用手表达,赵野不舒服这个词,也没听懂。所以一开始大家只当是呼衍容吉与他有些什么渊源,大抵祖上有什么姻亲。谁也不希望这么好的姑娘与那种杀人魔有太大的关系,便互相看了一眼,准备把这事儿放过。 哪里能想到,她没放过,停顿了片刻后,同时指了指赵野与章絮,继续道,她与须卜猾勤的关系,就像他们。 “БиθсвθрнасандааYYнэйгэрлэж,оёрYYθрYYлсэн。ТомыгньЦинь,залуугньДингэдэгбθгθθдаанирээгзалгамжлаболомжойθвзалгамжлагч。”(我十几岁的时候嫁给他,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大的叫钦,小的名定,都是可以继承王位的世子。) 这话说出来震惊众人。此前他们只猜测,呼衍容吉原是部族败落,惨遭屠戮,幸好是女儿身能免于一死,充为女奴,被困阶下或流放荒地,死里逃生勉强活下来的。哪知道她之前的身世竟这样显赫。四大家族的正妻无异于汉王庭的王妃一职,与梁彦好的母亲同级,可以说是万人之上、一人以下的风光了,不是病故或是重大过世,此生都能安享富贵。 正当其他人都把目光放到梁彦好身上,想看看他能有什么反应时,他却一反常态,冷漠地问,“是不是他也这么对你了?” 不然怎么解释从小娇生惯养的贵女如今却是一副油尽灯枯的模样。 女人浅笑而不语。她觉得这是自己的仇恨,没必要强加在他们的身上,所以模棱两可道,“Манайаынолгойгугандээрθлгθж,бYэнсарнарандгаргаад,айлжаваадYYдYYдэдθлбθмбθгболгоноглосон。”(他把我兄长的头颅挂在旗帜上,任烈日暴晒整整一个月。取下来也不肯放过,放在草地上给孩子们玩,当球踢。) 尽管她的脸上尚且还有笑容,尽管她把心底的恨意藏得干净,还能盯着眼前的火光想些乱七八糟的事,尽管她已经避重就轻抓着眼下提起来没几年前那么伤心的事情说了,可众人还是露出了无法接受的神情。 “他妈的,这家伙就是个畜生!”关逸先骂,他最恨欺负弱小的狗东西,遇上时从不留情,必然要斩于剑下的。 章絮听得吓了吓,先是看了看呼衍容吉,再转回去看了眼赵野。她根本不能想象能让他们留有这么深刻印象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样子。嗜血如狂?杀人取乐? 赵野则伸手拽了拽梁彦好的胳 膊,让他别问太多,特别是当着这么多人面。有什么实在想问的,他们可以关上门来自己说。 梁彦好不听,他怀疑,不,他确信,把呼衍容吉糟蹋成这样的,正是那个叫须卜猾勤的男人。 “老酒说的,你以后再也不能要孩子,是不是也是他做的。别当我什么都不懂,朝中不少有曾经和亲的公主,我娘亲的妹妹,二十年前嫁给你们大可汗的宛禾公主,嫁过去不到三年就病死了,后面回来的人说是恶疾。哪里有那么多的恶疾,怎么能一个贴身的婢女都不留全杀了。我知道他们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容吉,你告诉我实话。” 大抵是语气有些太强烈了,或者,她疯了,居然觉得这家伙真能给自己主持公道。呼衍容吉在听完赵野快速转述出来的大致意思后,白着脸,凄惨地笑了几声,吐出实情。 “(胡语省略,大意如下)兄长离世后,我因为部族关系被他赏给了手下。一般是不杀女人的,草原上需要女人繁衍后代,但他不希望钦和定有血统不正的兄弟,所以让人喂了毒酒,把我丢在荒原里,让我死。我本来那时候就该死的,有个此前关系好的牧医半夜偷跑出来救了我。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那时我已经有了几个月身孕,叫那毒药都给腹中的孩子吃了去,只要滑掉孩儿就能保我不死。作为代价,我此生都没办法再要孩子了。” 至于赏赐给部下之后遇到了什么,她没提,没提大家也能猜到,男人能对女人做的事情,就那些。喂了什么毒,毒性有多烈,也没说。 只有老酒皱了眉,再次伸出手来细细把掐她的手腕,想印证她说的是否都是实话。 第84章 肺腑(梁容)终于有一天能说爱你(千…… “之前我就在想,为何你的左关弱成这样,不仔细摸根本摸不出。这是大虚之人的症状,我诊断过的女人,一般只有做过十年以上的营妓,或是生了太多的孩子,才能虚弱到这种程度。” “而你的身份特殊,是高贵之人,后面再怎么落魄,底子都要比穷苦人家的女儿要好,糟蹋不成这样。原来是中过大毒。”此前酒兴言还在想,自己明明用了对症的补剂,她的虚弱之症本该在两三个月内有明显的改善,可事实全然不是这样的,便扭头让赵野转问,“赵兄弟,你帮我问问,那名游医是否给她把胞宫取了出来?” 赵野听完,一个脑袋两个大,尴尬地抬手挠了挠头。他不知道什么是胞宫,也不知道怎么说,“酒大夫你讲的明白些吧,女人身上的东西我都不太清楚。” 酒兴言想了想,干脆伸手指了指自己的下腹,让他问,“问问看,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脏腑给此前的游医取出来了。应该是连同肚子里的孩儿一并取出的。” 他诶了一声,连忙开口。 其实问不问,梁彦好都知道答案。这事儿别人不清楚,他还能不知道么。呼衍容吉肚子上有一条长的像蜈蚣一样的疤痕,且无论是站是坐,她的小腹都会不自然地向内凹陷,不像是纯粹瘦的,好像里面没东西支撑。这会儿酒兴言忽然提起来问,他便明白其中的缘由了。 “不用问了,她确实没有。”公子哥及时叫停了众人,也不管呼衍容吉要怎么回答,都抬手压住了她的嘴,继续道,“今日是我多言,咱们的话题就此打住吧。” —— 实际上我到现在也不清楚他们两个是如何看对眼的。 他们比想象中更能包容对方的缺陷。这点是众人意识到梁彦好从一开始就心中有数时忽然反应过来的。他并非表面上看起来的纨绔那样简单。 先不提他是否有装笨这一可能。但从情商上来讲,他绝对是队伍里最高的,除非他根本不给人留面子。像是其他的男人。特别是以女色为毕生追求,就算做到路都走不直也不认为自己有错的那类人,是不会在意女人除了身体以外的任何价值的。 他不一样,在其他男人因为妊娠后的各种裂纹而冷落妻子的情况下,他居然视若无睹地与呼衍容吉厮混了数月之久,久到关逸有一天真怀疑这异域女子会什么不得了的床中秘术,能把他牢牢地勾引上。 结果回过头来再看,这小子玩的竟然是纯情。 ‘你早就知道。’呼衍容吉是等到大家都歇下了才拉着他闲谈。之前不知道比手势这样好,能说些不被其他人听到的悄悄话,哪怕只隔着几张芭蕉叶。 梁彦好还不困,他最近试着熬夜,努力看能不能跟赵野他们打轮换,好让他们能睡个安稳觉。‘知道什么?’模棱两可。 ‘我的情况。’女人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示意他自己不能生养。 ‘知道又怎么样,把你赶下车,还是找个没人的地方给你丢了。我梁彦好从不做这么没品的事情。既然让你上来了,就不会丢你下去。’他比手势的时候,不像关逸那么着急,也不会有赵野一样抽象,慢吞吞的,往往是嘴上的话都念完了,手上还刚开头,用高大的房屋来形容那间华丽的车驾,又往前虚推了几下暗指把她赶下车。 ‘这世上也不是只有我一个女人。’呼衍容吉承认自己心动是出于落魄,在这个世上无枝可依,好不容易能攀附上一个看起来不错的,便要全心全意地交付真心。对她来说,这其实是一场豪赌,输了概率大,赢的概率小。 ‘但世上只有你一个呼衍容吉。’梁彦好不推诿,他不会吝啬这种东西。 她躲在狭小的空间里笑,偷笑,甚至有那么一个瞬间想和他说,要是不嫌弃的话,她可以留下来陪他,陪到他遇见下一个心仪的女人之间。可左手刚抬起来,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便在顷刻间化为乌有。 她算个什么东西,哪能有资格说这种话,只能草草带过。 ‘你有孩子么?还不知道你多大了,我们那儿看起来和你差不多的男人,都已经是几个孩子的爹了。你长得这么好看,你的儿子女儿也应该很漂亮吧,真想看一看。’她忽然意识到有了这些手势,此前藏在心里想说不能说、想问没法问的话都有了疏泄的通路,激动得眼睛都逐渐湿润起来。 男人却摇摇头,‘我刚过二十,因为风评不好,洛阳没人愿意嫁给我,自然没有孩子。母亲说等我回家了就给我娶妻生子,但我不能回去。’ ‘为什么?’ 这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面谈论这个话题。此前呼衍容吉猜到他没有几分回洛阳的心,但一直琢磨不透他的用意,分明家里这样有钱,有权势,用赵野和她说过的话,可以称得上在朝堂之上呼风唤雨。 ‘那个地方开始下雨了,不快点走开,会落得一身湿。’ 女人的视线停留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上,看他把稠密的雨滴拨弄出来,看他苦笑,想说又不知道说点什么,看见他满眼的不舍与颓唐,看见他逐渐黯淡下去的神情,‘母亲不愿意跟我一块儿走,她说她会在洛阳等我,可是天下已经开始乱了。’ 这种话在洛阳是不被允许说的,更何况他身上有几分皇室的血统。 可他只是无能,不是眼瞎,这几年宫内宫外的动荡他全都看在眼里。以前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母亲独独不管他的课业,不要求他学得样样好,他出门跟着那些子弟去玩,去浪荡,也不加以责罚,宠他、惯他,到这次离家,从上到下无一拍手叫好的,说梁相膝下那个不懂事的孽障终于走了,可别再回来糟蹋丞相的声誉。 他不懂的,不明白母亲为何不要自己有一点看起来过得去的成就。眼下见识了这么多,脑子里塞进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后,终于想通了,‘她不愿让我淋湿。’ 呼衍容吉不知道大汉是什么样子,自从被须卜猾勤关起来后,她就失去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在她印象里,大汉仍然是高大的,像一座山,像一堵通天的巨墙。 ‘那你会去其他地方娶妻么?大汉与匈奴或者西域交界的地方,有很多无家可归的女子。你这么有钱,想娶几个女人为你生儿育女,应该轻而易举。’女人微微仰起头,这样建议,建议他可以一路走一路物色自己满意的女人。 他盯着呼衍容吉看,没回答,一没说要娶,二没说不娶,有些刻意的把话题转到其他地方去, ‘今日怎么有这么多的话想和我说。这一路上……这几年在中原,把你憋坏了吧,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因为喜欢你。’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呆呆地坐在那里没反应,心想,他们都这个样子了,还能谈什么更进一步的事情。 ‘早点休息吧,酒大夫说你要多睡,睡够了身体才能好。’他微微俯身,凑过来准备为她掖实盖在身上的被子,叮嘱道,‘有什么事开口喊人就行,外面肯定有人醒着。’给她比划完他就准备去吹灯了,要黑暗笼罩这里。 谁知道她不让,她还沉浸在自己终于有一天可以畅所欲言了,所以按住了男人想要触碰那盏油灯的手,再次强调。 ‘我喜欢你。’这回是怎么表达的,女人直接仰头吻上了他的身体,又吐出舌尖随意舔。弄。 他被吓了吓,低头看她的同时,伸手扶住她的脑袋,不让她掉下去。 这会儿已经很晚了,章絮他们都已经歇下,不是能开口询问的时候。再加上他的手被呼衍容吉抓住,没法做出相应的回答,只得在反应过来后无奈地笑。 为什么忽然要说这种话?他方才还在想,容吉对那个男人还有没有感情,是不是也跟章娘子一样,心里装着两个男人。看起来赵野是知情的,也不怎么在意。可自己不是那种人,从知道她嫁过人,生过孩子,那个男人还没死,也许她回去后会再次见到他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心里就没那么痛快了。 他的假想敌也在顷刻间从关逸、赵野他们,变为了远在千里之外的须卜猾勤。 呼衍容吉吻了很久才放过他,想看他会有什么反应。 谁知道他先问,‘你心里还有那个人么?如果你心里还有他,我就不要你了。’他知道自己小气,做不到跟赵野那般纯粹地爱一个人,他甚至都没反应过来自己想要爱人了,只固执地询问她,‘你知道我在说谁。’ 女人果断答,‘没有,我恨他都恨不过,怎么还会那么愚蠢地继续爱他。’ 公子哥在看明白“爱”时,心脏感觉好像被针扎了下,有些恼悔自己居然哪儿哪儿都算不上她的第一个男人,怎么数都是排在后面的那些,便突然感到气馁,垂头丧气地继续问,‘要是我跟他同时站在你面前,你还会跟我说这句话吗?’ ‘不会就不要回答我。’他有些逃避,他觉得能当上领兵将军的,肯定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而自己,竟然痴心妄想到,企图和这种人比个高下,真是愚蠢。 他生气的时候很可爱,不是么。尽管是生自己的气,无能狂怒。 呼衍容吉笑了笑,确定道,‘他可没有你万分之一好。’ ‘你骗我,你肯定又在说谎话哄我开心了。’男人斩钉截铁,他太清楚这女人为了自保都能昧着良心说出什么话来,要把自己骗得团团转。 ‘不骗你,若是骗你,我明日就死。’笑着许下如此重誓。 第85章 古怪关逸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梁彦好能帮忙守夜,实在帮了他们大忙。 关逸从一开始发现有其他人的踪迹时,就和赵野说了几次,说想要去附近的地方转转,看看有没有异常。 他与其他人都不同,他不是安分的,不像他们上有老下有小,时时刻刻得顾着家里的女人和孩子。他孤身一人,心里没个定数,向来是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再加之,眼看就要到凉州,他那颗事不关己的心终于要开始沸腾了。 他比谁都希望更早奔赴凉州,最好是明日就到。 赵野不清楚为何他对可能存在的山匪、流民这样感兴趣,连觉也不怎么睡,且是,一旦发现了更多不属于他们的踪迹,便更兴奋。以至于这几日只要天一亮,就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进森林里,头也不回地往外奔。 回想刚认识那会儿,大家都分开住,每个人心里装着不同的事,年轻的爱去街上逛,一个铺子一个铺子的打转,而年长的就爱守在屋里,哪儿也不去,互相之间也没个互相过问的心情。 所以那时候他往外跑,没人觉得稀奇。只隐约清楚这家伙神出鬼没的。 然而最近这段时间,一伙人身处荒郊野岭,被迫关在一个全无隐私的小山洞,有大把的时间互相了解。这一番相处下来,他们才恍觉他的异常。 太明显了,等这里不缺食不缺水、行囊也都安置好后,他便果断带着那把吹雪,潇洒地往外跑,经常是早上往怀里塞几块馕饼就出门,等天彻底黑了,才气喘吁吁回来给他们扫锅底,一日只吃这一顿好的。 回来后,脸上挂着的模样也令人费解。 你说他觉得闷真去林子里四处转转吧,有时那身上的衣裳就像在泥地里滚了八百里一般,哪儿哪儿都是泥巴,得要章絮把衣服丢进溪水里用水冲上大半日才能彻底洗刷干净;你说他刻意往难走的地方看看吧,有时候又片叶不沾身,趁他休息,赵野拿起鞋底一瞧,那比脸面还要干净,像在树上挂了半天似的。 只是这样,也就算了,偏偏大家都清楚,他还使了那吹雪剑,剑身沾了血,有腥臭飘出来,惹得章絮难受,想吐。 “你到底干什么去?难道这山里有妖怪不成,值得你这样三天两头往林子里钻。”被呼衍容吉一番话弄得心绪不宁的梁彦好都觉得他看起来不正常,忍无可忍了问他。 但问他他不也说实话,只只身站在边上,随便从身上拈了块布头,把断剑带刃的一边端起来仔细地擦,擦到锃亮,再反手往肉汤里一扎,挑起一大块兽肉,走到角落里微仰着头往肚子里塞吃食,狼吞虎咽,边嚼边含糊不清地解释,“咱们总要往前走的……可不得看看前头都有些什么人。” 这活儿赵野也在干,他每隔两日便要去山下看看那一段极难走的泥地干没干透,能不能承受几千斤货物的重量。但他向来不管其他的,同关逸做的比起来,小巫见大巫。 “他在寻人。”赵野觉得他不坦诚,有什么事情刻意隐瞒他们,便率先戳破了他的谎言,询问道,“我们一心要避开那些不三不四的山匪流民,他却想碰上面。关兄弟,我想不明白,难不成你们当剑客的,都上赶着给人锄强扶弱?不然如何解释你这没事儿找事儿的作为。” 关逸闻言,没说话,用力将干巴的肉和饼往肚子里咽,又接过章絮拿来的陶碗,往他们蓄水的罐子里舀了几碗水喝下后,诧异地看了他们几个一眼,“你们怎么有空关心起我来了?” “担心你,怕你出事。”章絮抱着汤碗,坐在火堆边小口小口地啜饮,嫌刚出锅没多久的烫口。 这绝对是他这几年来听到过的最好笑的笑话,剑客一口水呛在喉咙里狠咳了几声,笑道,“我能出什么事?这天下没几个能打过我的,你们担心什么。” 章絮轻轻摇了摇头,不接话,也不答应他,只端着汤碗继续喝;赵野冷笑一声,笑他不诚实;梁彦好看了一圈,发觉大家和他的看法一致,便也果断背对着他,伸手摇了摇指头;呼衍容吉则望了他几眼,要他把手势比出来,等看懂后,回赠给他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 这回连酒兴言也不认同他了,用手摸了摸他裤脚上的几点红腥,直截了当地戳穿他,“前面几天说不准,但今日准是杀什么东西去了……若是打猎,倒是也没见你带什么东西回来。” 关逸听完这话,正往嘴巴里塞第三个馕饼的手停了停,转回头瞧他们,不知道要不要说实话。他也不爱骗人,顶多瞒着不说。 再加上,他一点儿没想明白这几个是怎么发现的。自己的手脚做得相当干净,而且行事作风向来如此,来去无影踪。 “你快说,不说我们可当你杀人去了。”梁彦 好抱着个碗和他抢食。方才那块肉他有意搁在锅里,不让任何人捡起来吃,他倒好,一来,二话不说,直接夺走了,气得公子哥把剩下还泡在肉汤里吸味的肉块全拈起来,夹到自个儿的碗里。 剑客扭头看了他们一眼,不好意思,说了怕这群嘴碎的到处传闲话,便生硬地把话题引开,“真没什么事,你们别乱猜。我若真要做那种腌臜事,肯定不往回走。就是摘摘花,拔拔草什么的,这洞太小了,我待着憋屈。” 章絮听了,心想,他还不如不骗人的好,越想说谎,这身上露的馅就越大,“哪里还有花,早半月都谢干净了,草也都枯着的,你拔来做什么。再说你成日从我们这儿带好些馕饼出去,就按你平日里吃的量来算,这会儿回来怎么都得是半饱,不至于饿到与梁公子抢饭吃。要我猜啊,准是外面养了东西。” 关逸一听,更不自在了,直接背过身去,朝外面看,也不知道在跟谁说话,自言自语,“章娘子莫要污蔑人,这里人迹罕至的,我总不能在外面养头狼来。” 他不肯说,梁彦好有的是办法。他挥挥手,让赵野把装着粮食的这几把钥匙交回来,开口道,“从明日起,我不准你私自带馕饼出去。要不是他们今日一核验,说这些天光你一个就吃了四五十,我还真不知道你竟然拿本少爷的粮去赈灾。” 这帽子扣得可就大了,剑客心急,连忙放下碗,回头看着梁彦好,问,“你平日里不是惯大方的么?我拿你这些,等到下一个镇子准还你。” “哟~还真是赈灾啊。”公子哥一诈就诈出来了,边吃边问,“到底什么人什么事啊,值得你废寝忘食的过问。” “……你先答应我,我说了实话后不短我的用度。梁彦好,我也不是要你开仓放粮,就借用一点拿去救个人。”头一回在剑客脸上看到这样纠结的神情。 “行,你说来听听,只要不是太离谱的,我都答应放手让你去做。” “那我便说了,你们不准笑话我。” “说,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没人挤兑你。”梁彦好伸脚踹了踹他,嫌他看起来高头大耳的一个人,做起事来婆婆妈妈。 “我不是前段时间想着前段时间有人动我们东西么,就打算去附近山上找找都有些谁。要是什么劫匪强盗之流的,顺手解决了为民除害,这样我们上路也轻松些,不用提防着提防那的。可我在山里转悠了好几天,愣是一个也没碰上,就想着说是不是之前我和赵兄弟的推断是不是错了,来动我们箱子的真是山猪野兽。” “正是我想着说,不找了,收拾收拾东西咱们一块儿上路时,忽然在路上看见一姑娘。就……我都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就那么突然地出现在半路上。”关逸越说越不自信,皱着鼻子挠了挠后脑勺,心想这话说出来准招他们笑话。 “她人呢,也不清醒,就这么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倒在路边。我呢,想着这么偏僻的地方也遇不上第二个人,把她弄起来也没多难,就给她救了。真不是我瞒着你们,我找到她的那地方贼远,离咱们有三四个山头,过去一趟就得两三个时辰。我又怕人家家人想找,找不到心里着急,便没想着往回带,干脆啊就地找了个看起来还行的山洞给她安置下来了。” 这话说的在理,况且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想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不是十分紧急的情况,或者与自身相关的,基本上不予理会。 “那你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出去给人打猎物来了。行啊,你这小子,咱们这上有老下有小的,你是一点不在乎,那素不相识的丫头你就上心成这样。”梁彦好一听是女人,来劲儿了,想着往日给他落井下石的欠债,今日都得讨回来不成。 “不是。”说到这里,关逸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她看起来很奇怪。是真的和正常人不一样。” “她看起来很瘦,瘦骨嶙峋,那两只手一拿出来,和鸡爪没区别,浑身重量也轻,还没我们前几日吃的那只山鸡重。我寻思吧,可能是饿得慌,太久没吃东西了。所以给她拿了不少馕饼过去。” “天知道,她比初见时的章娘子还要夸张,吃什么吐什么,混着什么一块吃都不好使,连口水都要往外吐,那真是……肚子里的胆汁都给她吐干净了。我是真怕她哪口气喘不上来这人就没了。所以赶紧给她杀了些山禽来,想着补一补身子。”关逸有些哭笑不得,低头看了眼今日沾上身的荤腥,解释道,“我惯杀人,杀人怎么处理尸首的法子我是知道不少,可要把能吃的做出来,真真为难我……” 他这话说一半,一直沉默的酒兴言忽然开口了,问,“你确定她是饿的?” “千真万确!老酒,我不说谎话,她说话跟快断气了似的。每次问她家在哪里,她就喘喘,躺着那里眼睛半睁半闭的,然后还没说两个字就不管不顾昏过去了。” 酒兴言听了只说,“是饥病。想来前面遇上的饥荒。不过还好都吐干净了,就你拿的那些饼,她但凡能老老实实吃下去两个,这人都得活活胀死。” 第86章 借用赵野,我想借你娘子一用 “胀死?”关逸听了一脸不信,撒下碗就从地上噌一下站了起来,站得笔挺挺的与他们说,“她瘦成那样怎么可能胀死,吃两口饭跟要了她的命一样。” “我这几天都想不通,每回见她吐不出几个东西,想来腹中空空如也。可给她留的馕饼却是一个也不剩,真不知她那么虚弱的人,能把东西藏哪儿去。” 其他人听不出个所以然,可酒兴言对这种症状是再熟悉不过,眉头紧皱,出言询问赵野,“赵兄弟,你能大致告诉我,我们眼下在什么地方么?” 赵野摸出此前在陈仓买来的舆图,大致推算了算,说,“陈仓往西北这条官道我们大致走了七八十里,离前面的陇县还有一百七。眼下所处位置,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周遭只有东南西北七八个小村子,当中离我们最近的,是北边一个叫古艾的村子……” “这种地方又偏又远,要是我没推断错的话,她所在的地方发生了饥荒。”这是酒兴言的断论,“虽然不知道成因是什么,但此女显然已经断食数日,不然不会出现他方才所述,脾胃不和的症状,且是虚弱至极。但凡没这么虚,还有力气往肚子里塞吃食,都能趁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把你带去的十几个饼全吃下去。” “你们没见过,那种饿得身上没一点肉,死时肚子却有五六个月身孕的妇人那样大的人。若是剖开来,准能看见泡胀的面混着酸水流了一肚子,随手一翻,哪儿都能找出一点残渣出来。” 酒兴言一说就想起来自己几年前在关中大旱中见到过的场面,他特意吩咐放粮赈灾的兵民一次不要给他们太多的吃食,每回只半碗的米粥、不超过五口的面饼。可仍有不懂事的擅自行动,见他们可怜,便一口气多给了些。 几日后,那些人想把吃进去的吐出来都没机会了,面饼把往上的通道堵得死死的…… “饥荒?”梁彦好心里犯了嘀咕,他记得自己出发前特意问颜 家庄庄主要了前面的县郡派送来的信件,上面从没提过这边有特别严重的灾害,否则他不会想着往这边来,“会不会是你推断错了,她只是被家里长辈虐待或者其他的特殊情况才挨饿至此……” “不可能。”章絮的神情也变得不忍起来,想着自己不能再袖手旁观,便突然出声,冲着梁彦好摇了摇头,附和道,“咱们普通农家的孩子,犯错事也就是打一顿饿几天,没必要真把人饿死。家中的农活儿还要人去做呢,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我几岁的时候经历过一次大。饥荒,地里绝收,连旱三年。饿久了就是这样,肚子又饿又胀的,明明朝廷好不容易拨下来的粮食终于发到手上了,可全家没几个能吃下去的。梁公子,这不是小事,会死很多人的。” “你们怎么看?”梁彦好被他们说的话吓了吓,连正在嚼肉的嘴都安静了下来,生怕他们说要人心寒的话。 特别是酒兴言,他这一路不知道泼了多少冷水,不论听到什么都爱说“那又与我何干,世上重病的那样多要我一个一个去救,救得过来么,做人要那么心善做什么,难道你帮了别人,别人就记得你的好么?”之类冷眼旁观的言语,惹得梁彦好每回想说好话,都得看几眼他的面子。 “我是觉得人关逸吧,行走江湖靠的就是一个‘义’字,咱们总不能蛮横无理,要他把人姑娘撇下。不然以后说出去,他怎么做人,人家还怎么肯放心让他惩奸除恶、惩恶扬善……”说完还强调,“在这儿多待一会儿我是没意见的,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容吉还要养伤。” 赵野对这事儿没什么想法,救或者不救对他来说都不痛不痒,所以没说话,只转头看娘子,看她怎么想。 章絮想救,但她没有话语权。他们带出来的粮食都是用梁彦好的钱买的,就像公子哥方才说的一样,自己要做好事儿不能拿别人的东西来买账,不道德。于是想了想,算是求情地开口,“救不救我都没意见。但咱们若是不打算救的话,我们多少得把这里的情况带给相应管辖的官府知道,不然拖到明年年底都没人来管。” “姎以为,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 关逸原本没想过这些事,这会儿一听,自个儿好心救人说不定还要把人害死,脸色那是一个难看,要不是这边事情还没个着落,他大概这会儿就启程往那边赶了,看看对方如今成什么样,别有了力气就不管不顾地乱吃,“不然……不然你们继续往前走吧,我一个人留下来,我把她看好了我再去追你们。反正有赵兄弟在,我也不担心你们出事儿,两不耽误。” 话题转一圈转回酒兴言那儿。他抬头看了看这一屋子热心肠的,叹了口气道,“想救就救吧,只是我恶语在前,这世上好心没好报是常有的事情,届时若是真遇上了,你们记得老老实实把苦果咽下去,别后悔,别埋怨。” “我们这么大个人,还能给她欺负了不成,老酒你总爱杞人忧天。”公子哥接着把嘴里的肉块嚼下去,边吃边跟剑客说,“你要是实在坐不住,这会儿就往那边赶吧,记得走之前把大致的方向位置和赵野说清楚,我们今晚把这里收拾好,等把寄存在驿站的马都接回来,就带上东西往那边赶。” “诶,好。”关逸放下手中的碗就准备拿上吹雪剑往外走,结果走了两步想起什么又果断走了回来,在赵野面前站定,抬手挠挠头,不好意思地问,“兄弟,和你商量个事儿,我能不能借你娘子用两天?” “用?”赵野眉头一皱,没想明白这紧要关头他要章絮去做什么,忍不住开口问,“你借去干什么用?” 剑客这不是怕说了没面子嘛。 他尴尬地笑了笑,说,“我有点怕嘴尖的,这人嘛,杀得了,鸡鸭鹅却不太行。做两顿饭,自己凑合吃两口问题不大,可要给别人弄,不得把别人毒死……再说,我一大老爷们,白天过去看两眼就算了,这大晚上黑灯瞎火的和人家小姑娘孤男寡女待一块儿等会儿还要一起过夜,多不合适。赵兄弟,我想带着章娘子跟我一块儿过去,哪怕站一旁看着,给我当个见证也行。你是不知道,那些乡民歹毒得很,她说了我们清白,那就算数,我说就是破了嘴皮子,他们也不认的。” 看他老实巴交的模样,想来是以前不注意吃了亏,所以不等赵野答应,章絮便把他手里的陶碗接了过来,走到一边用水简单冲洗了下,放进要带的篓子里,应承道,“没问题,等我收拾些东西,跟你一块儿过去。” 赵野哪里知道她答应得这么快,嘴还没张呢,就给她堵了回去。别的不提,只看那双眼睛,就知道他是不愿意的。糙男人压了压唇角,见娘子冲着自己微微摇头,这才忍住了一肚子的不满,转身走到洞外,用手探了探外面的凉意,又抬头看了眼洞外黑漆漆的天,不舍道,“夜里山路难走得很,娘子,不然你再想想?” “不用想了,人命要紧,你就留在这里看家,等过几日我们再团聚。”章絮一点儿不带犹豫,才决定,就从地上爬起来,扭头要去收拾那些随身的物品。 劝不动她,那只能抓着剑客说,“我娘子她夜盲,太黑了眼睛看不着一点儿,你走山路的时候多休息,别给她哪儿磕碰到了。” 光嘴上说还不够,赵野一想,忽然记起关逸就是个实打实的铁光棍,他懂个屁的女人,就他那马马虎虎的样子怎么可能照顾得好自个儿的娘子。于是转回头去翻,把之前买来的厚麻布取出来,粗糙地缠出一身还算结实的披风,把章絮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生怕她夜里吹了风。 “你确定知道路怎么走?”赵野嘴上与他问话,但两只眼睛是完全不看的,把他丢在一边,不管不顾,手上只忙着把那些防身的匕首啊,弩箭之类的玩意绑绑好,让她有一定的自保能力。 这关心爱护娘子的夸张程度,实在叫关逸叹为观止。 “你就放心吧,那路我闭着眼睛都能走,要章娘子真在我这儿出什么事,我关逸把这项上人头给你。” “谁要你的人头。”赵野知道这人他是留不住了,这么多人都在看,也没法儿多说点黏黏糊糊的话,就只能用藏在黑暗中的右手偷偷地握了握她的手,叮嘱道,“路上注意安全,我们尽快赶过去接应你们。” “诶!章娘子,快上来吧,我背你。”剑客特意找了个布条把吹雪挂在脖子上,好空出后背给她,“带上你,这山路就得走三个时辰,若是不介意的话,你可以趴我背上安心地睡一晚,等处理完这茬儿事儿,咱们走过了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我单独请你们俩下馆子去。” 章絮没接话,她视线一碰到纯黑的地界,就会被吸进去,得缓好久才能重新捉到光亮。所以这会儿佯装镇定地踏着碎步往前迈了迈,走到剑客身后,半蹲下身靠了上去。 闭上眼睛就不会害怕。她这样告诉自己。而后伸手圈住了关逸的脖子,紧紧地搂着他,白着脸开口催,“快走吧,再晚些就迟了。” “好,章娘子扶稳了。”关逸反手勾住她的脚踝,回头向众人道别,接着运势起轻功,眨眼便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 第87章 吹雪你杀人,你杀过女人 野风在耳旁呼啸,尽管章絮被包得严严实实,寒意还是逐渐地从手心、脚丫子处开始往内侵袭,不过半个时辰,就已过膝。 她没有睡着,一直靠在他背上假寐,又或者,因为脖子始终不正地靠放在他肩膀上,时间一长就会发痛,所以逼得她隔一段时间就得抬头转动转动脖子。 关逸以为她会睡着。他自认为自己的轻功已经使得够稳当了,这是他这么些年来赶夜路赶得最慢的一次。可当他察觉到章絮第七次在自己背上小幅度地翻动后,还是没憋住,蓦地开口同她说,“你不睡,赵兄弟知道了要说我。” 章絮没接话,只微微低头,张了张一直紧咬着的牙关,松松脸颊肉,琢磨着这样或许能不被他发现。 她有些怕关逸,特别是这会儿单独和他相处。尽管其他人和剑客相处得都算融洽,可她忘不了关逸曾经刺向夫君胸口的那一剑。 “……还很久么?”她的声音特别细,又轻,被风卷着跑。 “久。”言简意赅。 但她有些等不了,半张着嘴支支吾吾了半盏茶的功夫,深吐一口气与他老实交代,“能不能放我下来休息一会儿……我腿很麻。” 讲起来有些不寻常。说赵野每日晚上都当着大伙儿的面给她揉脚丫子,也不管别人在不在乎。那些浮肿揉散了,她夜里才好睡。但今日没人管,她真难受起来了,自己又够不着。 “……很严重么?”剑客蹲下身打算靠棵树边上把她放开,好让她有东西可以扶一扶。哪知道手一送,她就直接栽倒在林子里,脑袋往树干上撞个大包。 女人跪趴在地上疼得没忍住,轻叫了一声,叫完反应过来,连忙皱着鼻子开口叮嘱他,“你别动!别靠过来。”然后抬手去揉方才撞出的大包,又等稍微缓和些再翻过身子去捏已经没什么知觉的一双脚。 剑客知道分寸,他不但不凑近,还抱着吹雪退到了他们之间常保持的距离,一个半臂展外,安安静静地等她处理好一切。 野风还在呼啸,时而从身后吹来,扫过她的后脑勺,再凌冽地往她的衣领里灌,灌得她直打哆嗦;时而从前方,贴着她的面庞,能把两鬓的碎发都给她梳理干净。 “还疼么?”剑客听见她那边的动静声变小,便突然地开口,撞破了死寂。 “……没那么疼了。”女人说一半,又不说了,有些丧气,记不得这是在荒郊野岭了,盘着腿用手拿捏着上下揉搓着,只想着它能早些好。 “有什么我可以帮你么?我们还要继续赶路。”他虽然清楚赶路这时特别勉强她,但是关键时候没办法,若是那丫头饿死了,他们这一路的辛苦,白搭。 她当然知道,眼下急得两只手都使没劲儿了。要不是人命关天,根本不需要做这么匆忙的事情。 “……可以生火么?我手太冷了。” “不行。这里就我们两个人,生火太危险。”他说话就像住她家对门的那个屠肉户一样,看起来怪亲切的,一走进,就给她亮刀子,冷漠得很。 “……可我腿疼,受不了。” 听起来好像有些娇气,只是腿肿而已,又不是腿断了,有什么不能忍的。可她沮丧地坐在地上,来来回回想,还是觉得自己该说实话,“那你过来帮我揉揉腿吧,你力气大,有效果,或许捏个几十回就能好。” “好,我过来,你坐着别动。”这回轮到他发号施令。 其实关逸方才说得没错,成年男女的事情没个见证人很难说得清。若不是他们的关系趋向稳定,这事根本做不得。 “你怕我,为什么还要跟过来?”剑客在解开了绕在吹雪上的褐布,低首将之缠在手掌上。至少表现出没有实际接触的意思来。而后伸手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脚踝,将其短暂拉起,再用另一只为她松解腿部的胀痛。 话也不该这么说,他大概想说问,“你为什么会怕我?我又不会伤害你。” 章絮也听得懂。她在关逸凑过来的那一刻就往后退了退,下意识地想要离他更远些,这举动太明显,而他们之间已经不存在太绝对的男女之防了。她与梁彦好独处都不会如此生分。 “你杀人。”女人忽然控诉。 关逸闻言,躲在她看不见失笑两声,不公平地问,“他也杀人。” “他不杀我。” “我也不杀你。” 这两人过招,倒是没多少花拳绣腿,刀刀封喉,针针见血。 “……你杀过女人。”章絮忽然抬起头看他,一直闭着的眼睛猛地张开,像讨债似的盯着他,逼迫道,“那天你在讲的故事里,明明白白告诉我,你杀过女人。” 关逸听见这个,反应过来她在纠结什么了,承认道,“真的去追究,当年和我比试的确实是位女人。可她死在我剑下这事儿,你不能说,我就是因为想杀女人而杀她。” 章絮有些困惑,在她看来,男人女人在体型以及力量上的差距,已经足以说明问题。像他这样高大威猛的男人,就是应该无条件礼让女子。他不让,他怎么能有道理在自己面前为之辩驳。 “人都已经杀了,你非但不认错,时隔这么多年,你居然还要跟我强调,她不是女人。这话听起来,不觉得可笑么?” 他了然,他明白章絮为何会这样想,无奈地苦笑两声,解释道,“不知道这样说你能不能明白。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是不能区分男女的。此前我已然解释过,她并不是一位普通的像你一般的弱女子。我说的是,功夫上的弱。我甚至可以不夸张地说,她不比她兄弟还要差,或许是同辈里剑术练得最好的。” “也许从我的眼光来看,我和她的比试是我一个大男人用剑杀死了她一个小女人。可在她的那面来看,是她堂堂正正的与我进行了一场公道、公平的比试。事前,在场的众人都以为她在我手下支撑不到十招,得是非常难看的惨败,是她凭借自己的能力与我过了一百七十六招,证明了自己的实力。这点在场的皆是有目共睹。哪怕是她最后真死了,这场与我的比试也是记在名簿上的,她榜上有名,凭此一战从无名女剑客变成了江湖上能排进前二十的唯一的女剑客。” “我认可她,江湖也认可她,这样的死,难道还要怪我不给她礼让几招么?若我真让她了,她往后的日子才不安分。那时我已是江湖前五,赢了我,日后她不知道要面对多少厉害的剑士,要比多少场。我们终有一天都会被人杀死的。若是德不配位,日后再被人知道,她因为女人的身份而受到我的优待,只这一点,就足够她在史书上遗臭万年。”关逸也不知道她听不听得懂行走江湖的这套逻辑,但他清楚,对她这种只想本本分分过安生日子的女子来说,死于剑下是很不划算的。 果然,章絮听完,心里更不舒服了,她把头撇开,噘着嘴嘟嘟囔囔地说,“强词夺理。她都已经死了,这会儿自然是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她还能从地里面爬出来与我解释不成?要我说,梁公子可没冤枉你,你这种人,活该打一辈子光棍。” 这是女人能想出来的最恶毒的诅咒,在她心里,这句话的威力不差于诛九族。 可关逸听了只摆摆脑袋,没道理地失笑,“这天底下,每个人的使命都不同,自我带着剑决心此生为民请命后,就没想过这辈子还能再过一天安生日子。剑术,是我眼里行走江湖的唯一道理,其余来阻挡我的,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女人从没听过这么无情的话,觉得这个男人实在是,太割裂了。他一面能跟你说,他会保护天底下能碰见的弱者,可一面又要强调,若是这弱者企图妨碍他,他必杀之。 剑客揉着揉着,发觉她没声了,像是反应过来什么,抱歉道,“是我失言了 ,在它面前不该说打打杀杀这么暴力血腥的话。” 而后闭上嘴,任由沉寂把他们吞没。 关逸帮她揉了两盏茶的功夫后,她才终于觉得两条腿有了松动的迹象,便开口与他说,“我好些了,咱们接着走吧。” “诶,好。”依旧是简短的回答。 剑客拉着她的上臂往肩上带,紧跟着弯身将她背起,问,“这回可以稍微走得快些么?按照之前的速度,天亮我们也走不到。” 她自顾自地把笼罩在身上的披风裹紧,裹到只剩一张脸露在外面,无所谓道,“这会儿身子暖了,能睡,你自己看着办吧。” “好。”关逸想想,干脆拿一根还算宽厚的带子束缚住她的两条大腿,往上挂在肩头,如此能不叫她折着腿脚歇下。而后几步踏上树干高处,踩着几根横向的枝头,在树林的高处穿行。 —— 他们走得比想象中快,章絮被叫醒时,天色未亮,这会儿一算,堪堪丑时末。 可人还没走近那个山洞,就听见里面传来的女人的呼救声,“救命!谁来救救我……” 他们还未来得及对视一眼商讨要如何应对,便见那剑客足下一点飘进了洞内。而他才进去,就有话语从里面传出来。 “你是何人?我与她的恩怨与你何干。”是陌生男人的语调,有些尖利又有些沙哑,总之,光从语气上来看,此人便是来之不善的。 关逸没想着先管里面。或者说,他里面外面一并管了。 “章娘子,待在外面,别进来!我要杀人,场面会有些难看。当心吓着你。”紧跟着话音一落,只有半截残剑的吹雪从他身前飞出,扎透了那人的心脏,当场诛杀他于剑下,以至于章絮还没反应过来,此人为何被杀。 第88章 埋尸风吹草动,诸事不太平 “你不是说这里只有一名女子么?她孤身一人,昏睡不醒,也不知家在何处。怎的这会儿又多了个男人出来。”章絮站在洞外踮脚张望,心里是又害怕又好奇的。 她怕在,他既然说了要杀人,那这人肯定是已经死了。可她好奇在,说要杀人,里头确实半点动静也无。章絮既没听见那人的惨叫声,也没听见关逸的动静,他的双脚跟不沾地似的,走路无声,而那女子原先虚弱的呼救也骤然消失,要她一时半刻分不清这间屋子里究竟还剩下几个活人。 “我确信昨日走之前这里只有她一人。”关逸的话隔了很久才再次从洞内传出,“可我每日只见她两个时辰,且不是无时无刻盯着她,还要出去给她找吃的。这些我不在的时间里,她做了什么,我一概不知。” 都说梁彦好的心肠更好,可他想要救一个人,不会像关逸这样对具体情况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所以听到这话,章絮只觉得他糊涂,“你不怕这当中有诈,他们是刻意引你过来的,为的就是骗你几口吃食。” 剑客正在里面收拾残局,那些四下飞溅的鲜血,还有男人的尸首,都得处理了。 “不怕,他们打不过我。”强者的道理总是简单粗暴的。 “你为什么要杀他。我记得话本上说,杀人之前要三问,问他何时死,如何死,为何死。而你,你动手前不给任何人反应的余地。”章絮总对剑客的所作所为有一肚子的不理解,觉得他不像自己眼中那个有情有义的剑客。 “……哈哈,赵兄弟说你的性子和别的女人不一样,我寻思着,还能有什么不同寻常的,眼下倒是有了实感。章娘子的胆子不是一般的大。”关逸收拾半天,终于把洞内处理好了,弯下身把那陌生男人抗在肩上,准备找个不起眼的浅坑埋了,出来时又跟她说,“他身上没血了,你想看就看,能看便看。” 说罢,从容地从洞内钻了出来。 章絮看见那张惨白色的脸,在孤身一人留在洞内与跟着他的双选中,毫不犹豫选了前者,也不顾他肩上背着的是死人,在他身后两三步远的地方浅浅地跟着,边跟还要继续问,“你还没回答我,你为什么要杀他,他与我们无冤无仇的,你不说个清晰的道理出来,此举与谋财害命有何分别。” 关逸听她义愤填膺的口吻,耐心地解释道,“方才我进入洞中时,看见他掐着那女子的脖子,而那虚弱女子面色已经开始泛紫,不过多时便要毙命。我且问你,如果有人用力地掐着你的脖子,你会觉得他是好人么?” 女人被他的话噎住,惊得又抬头看了眼那死人,稍显犹豫地喃喃,“他看起来温顺和气的,不像能做这种事的坏人。” 又来了,他见过的女人十之有九都爱拿人样貌说事。 剑客浅笑了几声,微微转回头看她,答,“人不可貌相,特别是在这不安分的乱世之中。他看起来确实不像坏人,也许本性不恶,可有些事情做了一便会有二,他今日掐死这弱女子在先,无人知晓,明日他就会去伤害另一名弱女子。而看人呢,咱们得论迹不论心,他哪怕害人前心里念着佛祖呢,念着阿弥陀佛,可手上的举动已经说明白了一切,他在行恶,不可饶恕。” 你要知道,每日听关逸讲故事和亲见他把故事里描述的那些做出来是两种体验。章絮原先觉得他的世界离自己很远,至少他经历的事情不会在自己身边轻易发生,可眼下的事情,逐渐将他们的世界合而为一。 她又偷看了那死人几眼,看见他紧闭的双眼,尚有丝丝血迹从他的领口流出,顺着他的脖颈蜿蜒而下,一点点滑过颈部,最后滴落在地。 他死得太简单太轻松了不是,分明半刻前还能听见他说话的声音,谁知这会儿就咽了气。 “你杀了这么多的人,你心里不怕的么?”章絮头一回碰上这么冷血的人,那是满肚子的疑问。若说夜里什么都瞧不清楚,让她稍显犹豫,可这会儿青天白日的,没什么好怕,她便跟开了话匣子似的,追着他一个接一个地问。不知道的还以为阎王爷投胎到她身上,要先来给他问罪呢。 “这问题你问过赵野没?他怎么给你说的。”眼看着关逸往前走了百十步,绕过这片有山溪的,往另一处洼地走去,也不知要带着他去哪儿。 “他不跟我说。”章絮说到这儿就来气,憋不住,想吐槽,“明眼人都知道他肯定杀过很多人,可我怎么问他都不说。关大哥,你来评评理,我分明与他强调过,我不会因为这事儿对他有什么意见,在沙场上杀人那可是一等一的好事,可以写进族谱里的……” 关逸闻言,哼笑两声,给她解释,“也许他不是刻意要瞒你。” “此话怎讲?”她不理解,在她眼里,夫妇两人是没什么话不可以说的,便小跑了两步,追上他,想要听听看他会怎么说。 “他不惯杀人。”关逸头一回见到赵野这样的,“杀过人的一般只两种后果,要么杀了还想杀,要么杀了别人得拿自己的命赔回去才心安的,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偏偏他赵野是第三种人。” 剑客终于看见一处不错的地方,清净,偏远,有山有水,还不打扰到旁人的,打算把人埋在这儿。 “你知道要当上射声校尉得拿到多少只耳朵么?至少五百。军营里都这么记战功的。而他说离开前还能再升一级,这就意味着他们整只队伍都拿到了这个数。你明白我说的意思么?他杀过的人远多出你我的推测,而这样显赫的战功,他只字不提。我以为只有一种可能。”剑客把背上的人往地上轻轻一放,便要她往后退退,他要开始挖坑了。 章絮看着他不心疼地把那把断剑绑在一根还算趁手的木棍上,拿来当铁锹使,这么一铲一铲往外挖,愣愣地问,“他总不能做过通敌叛国的罪事,真要如此,那他的确不能再回边关了……去了就是命丧黄泉的下场。” 这话太悲观了,好像女人都爱把事情往极坏的方向想。惹得关逸禁不住出言打断她,“别乱猜,他不是那种人。真要通敌叛国的,不会往这边跑,而是越过界限去容吉那边了。” “他好歹是你夫君,你能不能盼他点好。”剑客见她一脸无辜,也没个觉得自个儿说错话的悔过模样,实在无奈。 章絮看他一铁锹带起数斗的泥土,感叹其力气之大,而后开口解释,“他不跟我说,我能怎么办。猜点不好的,拿去质问他,也比给猪油蒙了心不清不楚地跟没有底线的男人过一辈子强。” 关逸是这样的人,见不得恩爱的,总觉得需要刻意在外人面前表现的, 内里都虚假。可这会儿见她又是这般模棱两可的模样,忽然明白为何赵野要那样行事了。 于是直截了当的把自己心中的推测说给她听,“答案没那么吓人,他只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杀人。” “什么?”章絮以为自己听错了,张口复又问了一遍,“去边关还能因为什么杀人?自然是保家卫国,这有何难。” “是,保家卫国,这是我们的答案。可这是他的答案么?我以为不是。这一路上我可没从他嘴里听到过一回我们大汉的名号。不信你去问他,就问他这个问题,问什么是他的国,什么是他的家。”关逸淡淡地笑,用着过来人的口吻劝说她,“虽然我是外人不该说这个事儿,可你该多体谅体谅他。杀人也许是情非得已,不得不杀。” 这不是章絮第一回从别人的口中听到关于自己对他不够好的言论了。她有些面红,心想自己表现得难道真的这样明显么,他们居然都觉得自己有所保留。 “……你还没给我说,你今日杀了人心里怕不怕,也许他的鬼魂今晚就要来找你。”女人生硬地岔开话题,甚至往更远的地方绕了绕,绕到大坑的对面,与他隔着土坑遥遥相望。 这会儿太阳已经冒出头了,他出了些汗,热得停下来喘了几口气,与她说,“你猜我是第一种还是第二种?” 章絮见他胆子这样大,毫不犹豫地选,“你是第一种,杀了还想杀的。杀人如狂,嗜血成性。” 剑客闻言,抬头看着她理所当然的神情,憋不住,笑了好几声,心想,这女人怎么看起来又讲道理又不讲道理的,怪哉怪哉。 “你猜错了,我是第二种,我会把我这条命赔给他们的。所以无论他们是今日来还是明日来,我都不在乎。”话音一落,他把那具尸体往坑里一抛,煞有介事地告诉她,“他死不死,我们都暴露了,在和他们汇合之前记得跟我跟紧些,附近不安全,有贼人。” 章絮看了眼眼前的景象,无意吐槽,“要我说,你才是这里最大的贼人,他们躲你还来不及,哪里还会上来招惹。” “……你这丫头,伶牙俐齿,牙尖嘴利,得亏是赵野给你当男人,换个别人都管不住你。不过这样也好,你就像那野山兔,偶尔能看见两眼,只看得见,想去捉可捉不着。”关逸笑着评价,“好,好样的。” 女人觉得他这话来得莫名其妙,捏了衣角看他把黄土一点点填上,问,“需要我帮你做些什么么?” 剑客答,“不用,脏活累活我来干就行,你就给我们煮锅能进口的饭来。等吃过了,我们就带着她下山转转,这附近不太平。” 又问她,“你怕么?我可不跟他一样什么都不让你瞧。没什么不能瞧的,这世上的事情正是如此,难道晚些知道就比早知道更好么?也不见得。” “不怕。”章絮摇摇头,一本正经,“你们都不怕,我怕什么。” 这女子果然有些厉害。 “那等我们忙完了这边就下山看看去,看看老酒说的饥荒到底怎么回事。”剑客把最后一抔土填上,又随手掰了块木头给他当碑。 风吹草动,诸事不太平。 第89章 恩公恩公嘛,反正不能是男人给女人当…… 丽娘是被那阵饭食的香味给催醒的,睁眼时头晕眼花,根本分不清眼下是晨是昏,是生是死,一打眼瞧见章絮,以为自己下了地府,遇见了奈何桥头兜售忘忧汤的孟婆娘娘。 章絮的模样虽与画像里所绘的孟婆娘娘相差甚远,可世上没人亲见过孟婆的长相,而章絮这段时日给赵野养得更润了,肤白貌美,皓齿朱唇,一看就知道是有钱人家教养出来的女子。这穷乡僻壤的,哪里能见到这样好的美人,只能是奈何桥头的孟婆。 坚定了这样的信念。丽娘看着她,越看越伤心,忍不住掉下了眼泪,轻声问,“我可以不喝这汤么?” “什么?”章絮听见这话,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方才还在思忖,若是这位姑娘饿得慌,问自己讨要更多的食物时该如何回答,结果她张口就要绝食。于是扭头去看坐在洞口给她们守卫的剑客,问,“关大哥,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惹她不高兴的事情?她怎的这样难过。” 关逸看了眼章絮又看了眼丽娘,回答,“天地良心,我碰她的机会还没碰你的多,我把她弄过来都是用扛的,不该碰的地方我是一根手指头都没碰。” 这就怪了,章絮蹙了蹙眉,转回头伸手探了探丽娘的额头,发觉也不烫后,弯下腰凑到她跟前与她说,“要喝,大家都得喝的,不喝这身子没法养。” 丽娘饿的都没力气抬手为自己拭泪,闻言,只得这么凄苦地看着她,嘴唇翕张。没回要说两句话就得喘,喘着喘着又开始晕。只能看着她绝望地叹息,一叹再叹。 女人心软,见她没打算配合吃两口饭,就真的一句两句低声的在边上劝。 还是关逸更果断些,他走上前把手里的剑往边上一放,直接伸手捏开了丽娘的下颌,催道,“说那么多做什么,往里喂,都这种时候了,怎么还能听她的。” “……你!”章絮刚想斥他粗鲁,可话说一半,发觉这粗暴法子真有用,便赶忙低下头,眼疾手快地用木勺挖了半口粥往她嘴里送进去。 要不怎么说是女人能当家呢。关逸前几日来的时候,只知道给她准备又干又硬的馕饼,或是十分难消化的禽肉。这些东西不论吃多少都会给她造成极大的负担,惹得她成日胃胀肚疼,根本睡不着觉。 这会儿勉强喂进去半碗粥,靠在临时给她搭建的睡榻上,丽娘才终于回来点劲儿,看明白眼下到底是什么状况。 “……恩公!请受丽娘一拜。”丽娘认出了这几日反复前来搭救自己的关逸,挣扎着就要坐起来给他磕几个头。 谁知道那剑客跟早有预料似的,站在章絮身后推了女人一把,开口答,“你记错了,救你的是她,不是我。” 此话一出,章絮顿时反应过来关逸为何要自己走这一趟了,扭着身回看他两眼,一唱一和似的接下话题,“事情还没办完,先不言谢。方才有个男人来找你,你还记得他是谁么?若是信得过我们,你遭遇了何事也可一并道来。” “……对!他,他去哪里了?”丽娘听见他的消息骤然警觉起来,眼神里布满恨意,抓着章絮的手便说,“你们要小心他,他不是好人,他和新来的那群盗贼是一伙儿的,方才他还想杀我,他怕我逃出去给外面的通风报信。恩公,你们可要给我们做主啊,再这么下去,我们就都得给他们逼死了。” “盗贼?”关逸听见这话,来了兴致,问,“他们住哪里?大致多少人。杀人还是放火,怎么逼死你们?” 丽娘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们,也不清楚他们是个什么东西,可一旦提起这回事,她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很多人,越来越多的人。起初只有几个,他们穿得破破烂烂的,说从凉州那边逃来,要往洛阳那边去,路上走得久了,正缺口饭吃,希望我们接济一下,住两日就走。” “有几家便收了,想着结一恶不如行一善,这世道大家过得都不容易。” 丽娘泪落得止不住,又怕他们听完不肯帮,便抓住了章絮的手,死 攥住,继续道,“可他们这一住就没个头了,十天半个月,又改口借住了两三个月,后来干脆说半年一年。哪家有这个本事能养活一个不相干的青年男人的嘴啊,非亲非故的,我们就合计,让里正跟他们说说,要他们离开。” “结果这话一说,有几个就不乐意了,是说什么哪怕用卑鄙的手段也要留下来。期间出了好几桩丑事,好些是趁男主人外出不在家,青天白日就把女主人给强了,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喊的前后好几户都能听见。” “那时候,大家人人自危,都怕惹上这种人,便也没想着帮,亲眼看着他们欺负人。”丽娘说着说着就有些后悔了,“有血性的,跟他们打,打个不死不休;知道打不过也咽不下这口气的,就把房屋田贱价卖了,带着一家老小往洛阳去;没能耐的,就忍,忍过一天算一天。” “也就是我们大家都以为这事儿到头了的时候,他们几个不知道给谁通风报信去了,一下子来了一大帮,几十,上百号从凉州来的,流民,说要占我们的地,要把我们都赶走。” 丽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原本才退下去的些许绝望又爬了上来,痛苦道,“他们根本不拿我们当人,说留下来不肯走的,男的抓去一日打三十板子,女的留在屋子里一日陪十好几个,小孩儿抓去当人质,拿房契地契去换才还回来。要是这样还不答应……他们就在村头村尾设了关卡,围都要围死我们。” “只要我们死了,整个村子就是他们的。” “我男人,我男人给打的……”丽娘哭得喘不上气了,扑进章絮的怀里就是一整抽噎,“我还不知道他是生是死,我已经出来好些天了。他们每日都要清点人数,少一个都不行,不让我们往外通风报信,不许外面的人知道。” “我逃出来报官的……可我连官在哪里都不知道,没走两步就饿昏了,还好有恩公搭救。”丽娘一说,又抬头去找关逸。 关逸早有预料,察觉到她的注视便直截了当地开口,“女人认男人当恩公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你不如把这事说成是,章娘子同情你,她想搭救你……我不是个,她拿来用的,趁手的工具。如此,对大家都好。” 章絮跟着点头,只说,“他叫关逸,你若是实在想记,就记他的名姓。还想知道以后去哪里报他的恩德,地府寻人时,就说你要找当世第一的名剑客,判官听了,准能给你们牵上线。” 丽娘点头,给自己拭泪的功夫把他的名姓默念了好几遍,继续道,“方才寻我的,是投靠了他们的同村人……他不忍看我回去继续受辱,又怕我活着他的任务完不成,便想着掐死我,一了百了,大家都解脱。” 谁知道关逸听了,抱着剑冷笑两声,同章絮讲,“我方才说什么来着,嘴上念两句阿弥陀佛,不流血不伤肉的事情……就是真把她掐死,她也肯念那人的好哩。” “这世道就是这么无赖。” 章絮这会儿只担心赵野他们,扭回头看他,问,“他们有上百号人,都是青壮,我们人太少了,敌不过的。不然你赶回去给他们通风报信吧,让他们别过来,留在原地或是改道去别的地方,等我夫君把梁公子的东西都安置好了再过来也不迟……” 关逸没理会,只反问她,“你觉得他们四个哪个看起来像是能袖手旁观的?” “赵野?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杀人,不是不知道恃强凌弱。他连路过看见可能被欺负的呼衍容吉都帮,眼前这实打实受过欺负的,他能避之不及?” “梁彦好?他这人多的就是烂心肠,那日要不是赵野先揍了他,你们跟着我们一块儿,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呼衍容吉还是他随手捡来的呢,小屁孩多的是用不完的善心。” “呼衍容吉?这事儿你不知道赵野还能不知道,她因为你给小梁吹了多少枕头风了。那真是,你来了之后我都懒得在他们屋檐上待。” “老酒……你且等着看吧,他嘴上说的不救人,是不救看起来就会死的。这回他要是再敢说一个不字,我先给他踹下马车。”剑客如此道,“你别太担心,是福是祸咱们都躲不过,天真要塌下来,我们肯定死你前边。” 章絮自知是队伍里最弱小的,这会儿不但派不上用场且多半是个累赘,便问,“那通风报信总成吧,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这时候撞上去,不得被他们吃干抹净?” 关逸不这么想,他反而笑着说,“我去贼窝里给他们通风报信去。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趁他们还没开始站队,不如直接站他们那边去。”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说完,他便带着吹雪出门去了,往丽娘所指的方向走,以他的轻功,不出一炷香功夫就能赶到,届时再给赵野他们放信号。 —— “咻——”一声凌冽的箭响划破云霄,正在前头带队的赵野率先听见了来自北偏东方向来的动静,立刻喊停了车队,驾马往后跟车里的梁彦好说,“他们不打算与我们汇合,要我们往箭响的方向去,你怎么看?” 梁彦好信得过关逸,点头道,“就往那边去,他肯定把我们往安全的地方引。” 第90章 流民男人保护女人,女人保护自己…… 这是梁彦好第一回骑马。 虽然还要人带着,虽然时不时会被马儿一阵小跑吓得不敢动,虽然赵野受不了他骑得比后面拉车的马还慢,但他依旧能高高兴兴地坐在队里最温顺的那匹马驹上,跟在赵野后面有一句没一句地唱起戏来。 捏起手势,掐着嗓子,在无人的小道上,那叫一个舒坦。 至于他为什么忽然想骑马、学骑马,和他本人没多大关系,他还是更喜欢坐车的,安稳不说,还能好生休息。主要是赵野逼他,说三天之内学不会,就把他扔路上,要他用两条腿走去西域。 “我不学!公子哥都是不用骑马的,成日坐轿子出行。不信你可以问老酒,问问洛阳城的公子哥们是不是都长我这副模样。” 起初他是不答应的。 “还有你不想学的。”赵野拎着他下了马车,轻轻一抛就把他丢马背上了,叉着腰看他的时候嘴里还强调,“我可不会带你啊,两个男的挤一匹马上,想想我都难受。摔下来了就自己爬上去,抓不稳就抱着,连自己都保护不好,还想保护你女人。小梁,做梦做点切实际的,别招人笑话。” 可赵野不容他不答应。 他们俩其实看起来更像兄弟,虽然每时每刻都要互呛,但不得不承认,两个人越打关系越亲密。 说不上来,赵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想把他教得更强些,也许真如娘子所说,生得好看些的就是讨人喜欢。梁彦好也不清楚自己分明不爱努力,可被他一激,就老老实实扒在马背上了,吃饭也不下来,生怕下来了就再上不去。 莫名其妙,成了异性兄弟。 也许是相处的时间久了潜移默化。 赵野没有兄弟,梁彦好却有很多,一抓一大把,可那些都讨嫌他,嫌他是个得了那么多宠爱的废物。赵野不嫌他。赵野不是真的嫌他,只是担心他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会,哪天没看着就死半路上了,可惜。 “什么曲儿啊,唱这么好听。”赵野骑在前头,一手牵着他的缰绳,悠哉悠哉地问,“干脆教我两句,我学来哄哄娘子。” 梁彦好轻咳两声,答,“这可不兴学,它和你五大三粗的模样太不相配。过几天章娘子听了,准要斥责我带你上花楼,我可不做这种事。你乐意听我便多学几句,好些是年初刚上的新曲,离了洛阳哪儿哪儿都听不着。” “那你学来不怕容吉误会你?”赵野笑他不务正业。 可他摇头晃脑地答,“她可爱听这些,等你们都躲开,我自会单独唱给她听。” —— 四人在路上断断续续耽搁了两日才赶至关逸此前通传的位置。要不怎么说赵野厉害呢,闭着眼睛都能找到这地方,期间绕了不知道多少条偏僻的小路,愣是给他走到了。 他们的动静很大。这点毋庸置疑。十二口近千斤重的箱子,行动起来车马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再加上这段是中原往西北去的最后一段山路,山谷里声音回响得厉害,他们就是想藏也藏不住。 等他们驾着马走进最后一条分岔路时,终于遇见了进山以来看见的第一个与他们无关的活人。 也不只是一个,来了一伙。 但为首的最突出,赵野一眼便认了出 来,拽紧了缰绳开口喊他,“老七!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跟他们在酒泉娶了媳妇成了家么?这会儿不在军营里好好待着,跑这儿来做什么。” 王七算是这群人里的头目,才来不久,来之前只听他们说在这边安营扎寨了,能将就着养精蓄锐,便投靠了过来。这不是,刚给他们当了个自封的队长,就来官道上堵人,合计着劫富济贫。 谁知道会遇上他。 “我媳妇没了,那帮狗娘养的几月前又打过来了,把刚建好的村子烧了个干净。”王七边说,边回头去拦那些准备上来明抢的,继续道,“上头不给任何指示,只让咱们等。我等不过,我认不下这个怂,想报仇,就离开军营往南来了,看看有没有机会组建一帮人跟着杀回去……” 他们口中“狗娘养的”多半指匈奴人,按照最近几年的形势,这事儿无非就是须卜猾勤又往南打了,再顺手屠戮了大汉边境的几个村子。 这些村子里一般住的都是随军的家属,他们娶了老婆、生了娃娃便把家安在村子里。原本王七想着服完兵役就带着老婆孩子回老家过安生日子,这会儿看来是没这个希望了。 其实这事儿不罕见,越往西北的祖上多少都跟对面有些仇怨,可赵野一听,心里一紧,想起车内还有呼衍容吉。 这不是正撞枪口上了么。 于是拽上马,往回跑了几步,凑近了跟梁彦好说,“你去车里,想办法给容吉把脸蒙上,随便什么法子,只要别给他们瞧见。这事很严重,你小子上点心,咱们能不动手尽量别动手。” 说完,他又骑回了队伍前头,问王七,“那你今日来此,是为何事?” 王七抬头看着他,答,“兄弟,对不住了,既然现在各为其主,那就别怪兄弟不讲情面。”王七说完,牵着马绳往边上走了两步,笑着伸手指了指他们身后的十二口大箱子,说,“也不要你们多,给一半就放你们上路。” 这不是赵野的东西,他没法儿做主,于是他驾马走至王七跟前,颇有耐心地问,“倘若我们给不了呢?” 王七答,“那便只能请你们去我们山寨里住上一段时日,看看事情有没有回转的余地了。你说你无知,那有句话你得记住了,‘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要怪只能怪你们非得闯进来。” 说罢,对方挥手示意埋伏在两边树林中的弓箭手,一齐对准了位于道路中间的赵野,要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赵野转头看了看左右,神情依旧是临危不惧。他不怕的。他一个人就能把冒头的都干掉。可代价他付不起。只要打起来,所有的马匹,包括车上的三人都可能会死。他们不是奔着死来的。所以赵野看着王七说,“好不容易见上面,一见就短兵相接的,多伤和气。既然你们诚心邀请,那我们便去山寨小住几夜,正好兄弟几个在山洞里睡难受了,想寻个有床铺的地方歇歇。” “行,正好咱们寨子里新修了几间木屋,正好拿来给几位贵客住。”王七招手,让后面跟着的帮他们运后头十几口箱子,而后转身领着他们进了山寨。 —— 说是山寨,实际上看木头的成色就知道,当中大多是近两个月才砍下来的,边缘几乎没有大的磨损,断面依然光亮的,赵野推断此处建寨最长不过三月。 而等他们骑马拉车进了山寨,看见寨子里住的清一色的男人,连个洗衣做饭的女人都没有时,才突然反应过来关逸把他们引到哪里来了。 “你说他们都是流民?”梁彦好关上门,又把门栓插紧才走回来与他们商议接下来的安排,“所谓流民,不该是流离失所的么?我看他们在这里都住的好好的,怎能将他们称为流民。” 呼衍容吉带着面纱,称病,头发也都放下来了,还用长巾蒙住脑袋,不给他们看脑后的卷发,又继续装哑巴,一语不发,只张大了两只眼睛,看他们你来我往地说。 “这寨子哪里好了,只有男没有女,只能住不能吃,只有人没有牲口。且百八十个大老爷们住一块儿,你说这普天之下,什么地方能见着这景象?”酒兴言用手指点了点桌面,问他,“别的不说,就说最简单的三件事,第一,他们这么多张嘴,吃什么?第二,他们这么多男人,不可能整日游手好闲,那做什么营生?第三,说句难听的,你小子上路都要女人陪,他们能不需要?那他们的女人在哪里,你想过没有。” 梁彦好听完,皱了皱眉头,又走到窗边,推开条小缝往外面看,见他们确实无所事事地坐在屋子门口闲谈,最多角落里藏着些人打造些枪阿啊箭之类的用具。他想不明白,问,“难不成有手有脚的还要下山去抢?他们图什么呢。” 赵野闻言,笑他天真,“没屋没地的才叫流民。既然什么都没有,想活下去不靠抢靠什么,原本住着的老百姓会把自家的钱财拱手让人么?” “我要是没猜错,关逸让我们来这,是不想让我们与他们为敌。不然真硬碰起来,我们讨不上一点好处。亡命之徒逼急了,什么都能做出来。” 梁彦好不是爱动武的那种人,凡事他都喜欢和和气气地解决,便开口问他,“可我们来这儿是要救那些挨饿的村民的,此举岂不是背道而驰?” “非也。”酒兴言说道,“不把他们解决了,附近的村民躲不过被打劫的命运。关逸正是深谙此理才要我们来这儿的。一味帮弱改变不了什么。” “既来之则安之,正好人家也客气,给了咱们一人一间屋子,小梁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该客气就客气,装模作样地给他们一点好处。总之咱们先住下等关逸他们回来,再一同商讨之后的打算。”酒兴言说完,转头去看呼衍容吉,心里有些顾虑,“我就担心两个女娃娃,这世道啊,女儿家更难。” 这话其实也不用医者明说,赵野和梁彦好心里都清楚,男人多的地方,乱,习惯把女人不当人看。 赵野还在犹豫要不要把章絮接过来,梁彦好则在思忖要不要把呼衍容吉送出去,他们都觉得自个儿女人放眼皮子底下不安全,送出去一眼也不看更不安全,这会儿做决定,心惊肉跳的,还不敢当着呼衍容吉的面儿直说,只闷着,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盯着你。 “他们肯定会问的。总有无聊的想见见容吉的模样。”赵野太了解这些男人了,憋久了,连路边的母狗也觉得好看,“不然对外说她染了病,身上不干净,碰了能传开,断了他们心里不三不四的念想。” 这毁人声誉的话他从来不乱说,可眼下情急,只得出此下策。 梁彦好一句一句比给呼衍容吉看,问她的意思。女人看明白后摘下面巾,笑着点点头,答,‘我知道得了那种病的女人长什么模样,正好妹妹给了些脂粉,我抹在身上吓唬他们。’ ‘你们放心去做你们要做的事情,我就在这里安心养伤,守着箱子,等你们回来。’她还挺满意他们提供的住处,有床有桌子有窗户,比狭窄的山洞好上千百倍。 梁彦好带来的几个箱子是谁也打不开的,那锁身用的玄铁、精铁,一般的刀剑砍不断,而那箱身用的又是极重的紫檀木,毁也毁不坏。 他把开锁的钥匙交给呼衍容吉,让她带在身上。这么重要的东西,没人能猜到会留在她这里。 ‘那妹妹呢?’呼衍容吉把钥匙藏在胸衣内侧单独缝制的口袋里,问起队内另一个女人的下落,‘她会和我们汇合么?若是不回来,谁去保障她的安危?’ “让她跟着关逸吧,关逸能护好她,我们只把我们该做的事情做好。”赵野不犹豫,把身上能用来自保的大部分护具都解下来给她带上,同时嘴里继续道,“大家心里做好最坏打算,遇到实在危机的情况,记得性命放在第一位。”【你现在阅读的是 】 90-100 第91章 女医愚蠢、善良和同情 关逸在洞里守了她们几天。但他 不会一直守在这里。 丽娘所在的村子是这附近最富庶的,正因祖上选地选得好,在越往西北越干旱的山里选出了这么一片风水宝地。位置相对低洼,村中常年有存水,土壤也够肥沃,只有吃不完的,没有吃不上的。若有好事者想往上看个几百年,只管去村志里找,记载的大大小小的事件里,肯定没有几回吓杀人的天灾。 风水宝地惯生养尊处优、不谙世事的大善人,心肠好,容易受人欺负。正如丽娘,她都饿成这样了,缓过来后又想起来,说这些人也可怜,是真的没地方住、没东西可吃,才想着来抢她们的。 所以关逸待不下去,他等来了赵野的传信后,便跟章絮说,“我回去把你夫君换来成不成,听她说两句话实在把我气得够呛,真不知道她哪儿来的那么多好心能处处同情别人。正好你与她身长接近,走一块儿也不容易给人发现,等到了夜里,我们再过来找你,与你里应外合。” 她们正准备收拾回村。 丽娘说,她是从一个狗洞里钻出来的,那狗洞小,得缩着身子才能通过,这会儿钻回去,大概也没人能发现。 章絮找了根绑带来,把开始往外隆起的小腹缠住,稍稍用了些力气,答,“这样也好,省得你跟我们一块儿不自在。豹子总不能与野兔为伍。” 如此,他们决定在回村的前一刻分手。 关逸走得很快,他似乎没意识到这里还有个女人被他落下了,背着两把剑钻进丛林里,只眨了几回眼,就再看不见他的身影。 丽娘看起来有些舍不得他,站在原处不肯走,以为他说的要走只是吓唬人的,没想到在原地等了片刻,发觉他是真的不回头。 “你怎么不把他留下来?”丽娘看着她,忧心忡忡,有些唉声叹气的,忍不住轻责,“这样好的男人,你该学会把他留下来。” 章絮对此不以为意,她对着铜镜把一张白皙的脸化得又黄又黑,还用小木棍往上点了许多麻子,只问她,“你觉得什么样的男人叫好?什么样的叫坏?那些流离失所,死了媳妇,半年几年没发泄过,最后找来你屋,当着你夫君的面和你睡觉的,才彻底坏么?倘若知道疼你的,没让你太受罪的,也情有可原……丽娘,你该好好想想你自己说过的话,不是我不想把他留下来,而是你没能耐把他留下来。” “他觉得你无药可救。” 章絮就是这么个性子,说话直来直往的,伤人得很。可她说的都是实话,这两天复问丽娘各种细节,得到的话里一句两句全搀了拎不干净的同情话。别说关逸听不下去,她也觉得难受,她没法儿想象这世上还有人被规训得比自己更厉害。 “若不是同为女人,若不是我跟他回去也帮不上他们什么忙,我也不会留下来帮你的。我知道你想靠男人,你觉得他能救你,我不行,我只会陪着你一块儿受罪。我不管你心里怎么想的。”章絮拿着那个不算小的包袱,把话说得清楚明白又绝情的,“我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 “我会帮你。但你想趁此机会攀上他,或者日后会来找我的,我的男人……你最好死了这条心,他们都不是烂好心肠的、你眼中只要看见弱者就会无脑帮的那种好男人。”她说完便弯下腰学狗一样半趴着往丽娘指的那个狗洞爬去,以此躲过来来去去在这附近看守着的山寨耳目。 丽娘也许听懂了也许没听懂,因为她是鱼肉,鱼肉没有反驳的机会,这会儿听了,只被她吓得脸色发白,怕她跑了,便跟在她身后一个劲儿的喊苦,“章娘子你别生气,我说那话不是有心的。若是连你也要走,我们这村子里的人可都别想活了。” 她没答应。眼下身边没个能让她心安的,赵野也不在,没人能护着她,所以这心眼子就得掰成两半来用,一半拿来防那些惯爱欺负女人的,一半拿来防丽娘这种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倒戈向外的。 于是两个女人一前一后,跪伏着往那狗洞爬去。 —— 村里人都知道丽娘跑了。 一半恨她,一半嫉妒她,还有一半想成为她。剩下的那一半呢,找山寨的检举了她。说丽娘跑了。 果不其然,山寨的得知这个消息,就冲到丽娘家里,把她夫君从田埂上抓了回来,是一顿好打,打得他皮开肉绽。 这些人里打他打得最狠的,是山寨里划分名额时能进丽娘屋里的那个男人,他打人时说的话大家都历历在目呢,说自个儿好容易得了个女人,就这么没了,你说这男人该不该死。 丽娘的夫君是个老实窝囊的,被打了也不敢说一句反话,咬着牙把委屈吞了,拖着半烂的腿回了家,决心躺在床上等死。 等了好些天,等得这魂儿都有一半快飘走,才终于把丽娘等回来了。 “天……夫君,你怎么被打成了这个样子!” 丽娘才推开门就闻见屋内一股腐肉的味道,看见男人腿上全红,又有苍蝇飞虫环绕,当下便软了腿脚,跪坐在地上,以为他已经被那群畜生打死,捂着嘴巴就开始哭。哭也不敢大声哭,怕给人听见,就用巾帕塞了嘴,咬着哭。 章絮跟在她身后,自然也闻见了,双眼才看清楚屋内的惨状便捂着嘴转过身扶着门框要吐。 一般女人是没办法接受眼前的惨状的。 她也是,在干呕的最初,被吓得浑身冒冷汗,感觉肚子里的孩子都在同自己抗议,要自己快些离开。可等她缓过这阵劲儿,意识到身后的这个弱女子除了哭以外什么都不会后,只得闭了闭眼,擦干净嘴角,走上前帮她。 “先看看他的情况,也许还有一口气在。”章絮取了块布蒙住自己的脸,接着走上前伸手探他的鼻息。 有些意外,人还活着。 于是她果断低下头,从随身的布包里翻出酒兴言给她保胎用的两根人参,回身塞进丽娘的手里,吩咐道,“煮水会么?把这个放水里煮,等沸腾后,再把煮过的水倒出来给他喝,也许能捡回他一条命。” 丽娘看着她手里的人参,有些吃惊,不敢置信地问,“只吃这个便能好?” “不能。”章絮果断地答,“还得把他臀腿上的腐肉都割掉再敷上金疮药才行……但是这事儿你又做不来。” 那时候不是没有女医,就是少,且多为女儿继承父辈家业的。丽娘自然不会往这方面想。可这会儿听见如此犀利的话,又想起方才章絮说的她也会救人,便误以为会医术的那个人是她,于是毫不犹豫地跪了下来,求她救自己相公一命。 “章娘子……不,章女医,求你看在相识一场的份儿上,救救我们吧,我们老实本分一辈子,实在没想到会碰上这群歹人。呜呜……”丽娘哭得涕泗横流,眼泪鼻涕和在一块儿,又抓着她的裙裳不肯放。 也不知道是她多虑,还是疑心重,她有种自己这会儿不答应便会给她推出去喂狼的错觉,于是推开丽娘的手,要求道,“要我救他可以,但你得答应不把我出卖了。” 丽娘被她这话吓了吓,大抵没想到自己的心思会被她拆穿,仰头看着她,突然忘了要说什么,只跪在地上绝望地哭,“求你可怜可怜我吧,你把那个男人放走了,还有谁能来保护我们。我一个人是不敢回来的,一旦被他们发现,我肯定性命不保……” 眼前跪着的女人没能力,好不容易逃出去了也走不远,正印证了那句老话,就算有命逃出去也没命活,太蠢太笨了。 章絮在叹息的某一刻会怀疑自己为什么要进来陪她,陪这个愚蠢的家伙。可下一刻转头去看那个惨兮兮的男人时,又不忍心扭头这样离开。 “我是来救人的,可以是你,也可以是他。救一个算一个,阎王爷不会因为我 少救一个人便责难我……可是丽娘你就不同了,你害我,不会有一点好下场。我男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若是被他知道你曾经害了我,我保准届时你比你夫君的样子还要惨。” 她得自保。她还没这么笨,为了救人把自己的安危搭上。 丽娘看了眼床上的男人,又看了眼她,哭着说,“可是他们每日都会来查……不是我不想帮你,那个剑客没跟进来,你我都没好下场。” 章絮不管明日的事情,她只知道今晚赵野就会来寻她,所以狠着心问,“我只问你,能不能做到。能的话,我日后想尽办法也努力把你们救活了,不能的话,我现在就帮你了结痛苦。” 她不犹豫,伸手从腰后拔出一把匕首抵在男人的脖子上,要丽娘做个决断。 丽娘犹犹豫豫、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话,只知道哭。 章絮气得没话说,把匕首丢在一边,吩咐道,“赶紧去煮水,我收拾收拾帮他割腐肉。” 腐肉并不是那么好处理的,需要极强的定力。此前她只在颜家庄跟着酒兴言打下手时见过两回。第一回是他帮颜二割下半身的烂肉,第二回是他帮庄主割背上的腐烂物。 趁丽娘出去,屋里清净没人叨扰,章絮便果断揭开盖在他后腰上的布,连着皮肉一块儿揭下来,准备下手清创,结果一眼看见还趴在那人臀、腿上活跃的蛆虫。 原本该觉得恶心的,可她见此情景忽然想起医者和她说过的: “你别看这小小蛆虫吓人,它们不是来害人,而是来救人的。何出此言,你且仔细看,活人若是肉烂了,只会连根烂一片,烂得越来越广、越来越深乃至伤进血脉,若是真到那时,这人就得死,回天乏术。但给这蛆虫一吃,吃断了根,烂肉没办法扩张,这人呐,便能活。” 她再捂着嘴定睛一看,果真如此,蛆虫所在的位置不过两三个巴掌大,吃干净的边缘都开始结痂长新肉了,只有中间最严重的地方还烂得吓人。 所以她心中大喜,心道此人真有活路,也来不及把那些虫子挑出来了,只从边上端了张凳子来,又在床头点了明火,掏出赵野给她做的两把小刀来,像往日做饭时剔除鸡肉里的白筋一样,把那些臭烘烘的烂肉剔下来。 等丽娘躲在柴房里把人参水煮好再端回来时,这人身上的烂肉都已经给她剔除了个大半。 第92章 姓章你有想过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么?…… 倘若酒兴言在的话,肯定会夸她这伤口处理得很漂亮,干净,是个学医的好料子。 大概也因为赵野应对这类事物同样果断,不等她的眼泪掉在地上就把事情处理好的习惯给她学了来。总之她仔细地把包袱里一直备着的那瓶金疮药一点点撒上去,再找来许多干净的白布给他敷上时,丽娘站在一边,愧疚得说不出话。 “你想说什么?”章絮割完这些烂肉才反应过来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一面为自己的大胆感到后怕,一面又为自己居然能处理好这么复杂的伤势感到骄傲。 “我不该威胁你。”丽娘叹了口气,想自己方才真是神经错乱,“我被他们欺负怕了。以为害了你就能躲过一劫。”这段时日出生入死的,她一个农妇又有什么远见,快死了就想活着,好不容易能活下来,自然会贪心,祈求能安安稳稳地活着。 章絮不至于因为这事儿与她过不去。关逸有句话说得对,论迹不论心,她既然没真把自己推出去,自己也没必要记恨她,“所以肯帮我保守秘密么?” 丽娘点了点头,道,“我答应你,你进来的事不跟他们说,也不和村里人说。但你也要答应我,哪日被人发现了,别说和我有关系。出去了就当咱俩不认识。” 此情此景听起来有些熟悉。 在丽娘此前所述的故事中,她也曾是如此冷漠地对待她的同村,无论他们遭遇了什么都冷眼观之,直到他们经历过的灾祸也轮到自己头上了,才想起来含冤。 “好。”她也坦然接受,起身把位置腾出来给丽娘,好叫她能安心照顾自己夫君。而后她走到窗边轻推开窗舷,眯起半只眼透过那条缝打量起外面,有一言没一语地问起外面那些人的事情。 “我看他们也没有硬把你们圈起来,你们是如何饿成现在这幅模样的?”这是章絮最好奇的,她注意到有些村民还能外出犁地,形势完全不像剑客和她说的。 丽娘拿了只勺子,边往夫君嘴边喂人参水边老实地回答,“他们倒也没那么坏,这段时日只抢东西,不烧房屋不毁农田。选择在这边上安营扎寨,不是要我们这些小门小户的存粮。这么些不够这些人吃的。他们想要我们村里的粮仓,要村长开仓放粮。” 许是土壤肥沃的缘由,他们村每年的余粮都很多,然而村子坐落于山脉深处,这些粮食很难拉到更远些的大镇上卖,多了也都是统一由官府低价回收,往粮仓里存,等情况紧急了再拿出来用。 “但打开粮仓必须要官府的准许。那给很厉害的石门封着。他们两月前就派人去看过了,打不开,所以后来想,不如真来饿我们,也许把我们饿得狠了,再把实况上报给官府,官府就会派人来看,就会给他们打开。” “只要他们不说,我们也不说,一起把这个骗局做好,他们承诺我们,粮食得到了还能分回我们一部分,不真的赶尽杀绝。”丽娘说话始终模棱两可的,你很难从中分辨出,哪些是实际情况,哪些是她善心发作,给他们做了伪装的。 章絮合上窗,又问,“那既然没有赶尽杀绝,你又为何饿成那样?” 提到这里,丽娘的脸有些发白,又面红耳赤,是不好意思,是觉得自己上不了台面,“他们问了我们每户近百斤的粮食。可我家的地种得没人家好,存粮原先就不多,再加上出了事后没人肯借粮给我们。导致咱家没吃半个月,米缸就见了底……” 原来如此。是终日的冷眼旁观没预料的遭了回报应。 章絮对此哭笑不得,也不知道还能和她说什么了,于是转身离开,“你在这里看着他罢。我去收拾收拾柴房,且在那里暂住几日,等日后有了好去处自会离开,不拖累你。” 她都能想象,赵野若是跟来,看见听见她们说的这些会有什么反应。肯定会很生气,觉得理会这些人太不值。 可她又觉得这才是走上这条路的魅力所在,哪有一路都好的风景。 “呼——”肚子咕噜噜的叫,小家伙要同她抗议。 —— 丽娘家的柴房不大。 从前门到后墙只五步,从左墙走到右墙也不过十三步,弯下身子把柴房里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收拾了,也只给她一个勉强能半躺下的位置。 她却不觉得委屈,她吃了两碗稀粥后,抱膝躲在门后,通过特意留出来的那道门缝去瞧外面的天色,看它慢慢变暗,等她的男人来找她。 赵野到的时候天还没完全黑。 对于用气味找娘子这件事,他已是轻车熟路。只是他对眼前的这个柴房不太满意,才走到门口就皱起了眉,眼珠子一转又在 想把她接过去的事情。 “你怎么不进来?”章絮注意到门缝被人挡住,猜是他来了,于是不自觉地抬高了声调,欣喜地同他搭话,还从门缝里伸出半只手来拽他。 被他弯腰抓住。 “我怎么进来?这么小的地方,碰两下就坏了,怕挤到你。”赵野几日没见她,忙完那边的事情就收拾好给她的东西赶过来了,也不知道这几日过得如何,关逸自然不会这么好心告诉他。所以这会儿心里安心不安心的,也不着急同她说话,怕听见什么不好的,只低头看她粗糙的手,握在手里仔仔细细地捏着,当宝贝,不舍得松开。 “挤在一起才好嘛,显得我们感情好。”分开了才知道他有多好,一张嘴就想同他撒娇,觉得做什么都不够亲密,与半日前判若两人,“他们都说我对你不够好。” 赵野带了许多东西来。尽管她前几日离开时已经拿了够多的东西,但他还是不放心,这回来额外给她准备了听说怀到这个阶段就会突然爱吃的酸果和咸酱。都放在脚边,等着给她拿进去。 这地方太小了,男人不满意,也不肯进屋吵她,就一个人站在门外收拾那些东西,把要紧的一样一样取下来。 “你听他们瞎说做什么……你本来就不爱到处说,也不是爱表现的,他们看不出来也正常。你心里有没有我,我还不清楚么。” 她坐在门后面听,见他不肯进来,以为是放了东西就要走,所以半推开口把脑袋探出去,亲见他,见他还是那副淳朴得不能再淳朴的样子,心无杂念,过了这么久也还是和初见时一样,就忽然有些舍不得他,红着眼眶问,“……你是放了东西就要走么?” 他还在琢磨怎么收拾这堆破烂儿能让她睡得舒服些,就听见她克制不住地嗓音,要哭,要掉眼泪,便抬头与她对视,问,“是不是想我了?” “……嗯。”章絮一点头眼泪就出来了。真真奇怪,平日里不见他心里不想的,这会儿一看见他,就开始难受,想他马上就得走了。 “别哭,我不走,已经和他们说好了,今晚留在这里陪你。”男人见她又可怜又可爱的,没忍住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叮嘱道,“把门关上吧,要起风了,我把这些东西收拾好就进去。” 听见他不走,她心里不知道多开心,赶忙从地上爬起来,把周遭能搬起来还能继续堆叠成山的杂物又理了理。 直到勉强留出两个人能挤在一块儿的空当,才满意地露出笑颜。 “夫君。”她没事做,就躲在门口偷看他,看他忙碌而踏实的背影,看他完全不知情,也帮人家把后院没做完的活儿都做完了,看他能在这个世上的任何角落里为自己撑起一个小家。 “嗯,累了么?我把水打完就过去,打水太重了,你记着千万别干,等着每日我来做就行。要是哪日给他们绊住了脚,脱不了身,我也记得喊关逸跑一趟。”赵野一来就帮她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 “我不累,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单独的、深入的进行对话了,因为加入了一个队伍,因为要努力跟上别人的步伐,所以都快不记得他们只是才成亲不久,关系还不算密切的新婚夫妇。 “好,很快就来。”赵野低沉的嗓音带动起晚间的夜风在院落中吹动,是她最喜欢的。 收拾完院中一切,男人拿着一只昨夜才做好的木镯走了进来。它是血红色的,好看得紧,拉起她的右手就往手腕上套。跟比着她的手腕做出来似的,不大不小正正好,可衬她的肤色。 “这是什么?!”章絮面色一喜,抬手来回翻转着看,爱不释手。 “鸡血藤。前几日偶然看见就折了几根下来,他们说拿这个做手镯好看,无聊就给你做一个戴着玩,喜欢就留着,不喜欢扔了,反正不值钱的东西,就是图个新鲜。”男人嘴上不说,可心里知道这一路她最受累,想哄她开心。 这招很有效,女人方才还愁眉苦脸的,看到这个一下子就好了,坐在那里乐呵呵的,脸上的酒窝一挤就是一个。 “……突然就不想和你说泄气的话了。”她不舍得把自己受的气说出来再让他气一遍。他多单纯的一个人。 “那就不说。”他也配合,说完张开手把她抱进来。如此简单地,抱着她。 也许是累了,就是累了,这几天她的情绪一直很紧绷,这会儿有了依靠,只想靠在他怀里静静地休息。 她不说,赵野就主动问,一样一样来,“这几日吃得如何?胃口好么。” “……不太好,总是吃两口就饱。” “这几日睡得如何?睡得安稳么。” “……也不太好,一个人睡被窝好冷,夜里总觉得四周有小鬼来闹,大多数时候都是白日补觉。” 赵野也不会说她。这是他的长处。他很少因为章絮做得不好就没来由的指责她,只会心疼地吻一吻她的脑袋,继续问下一个问题。 “身上有受伤么?” “这个没有。我爬狗洞的时候刻意在手心里缠了布。” 她语出惊人,男人听了又想,她总是不觉得自己在吃苦,或者,她总是刻意去证明自己可以吃苦。但他又想,好像让她染上这坏毛病的是他自己,于是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它还好么?有没有让你不舒服。”赵野想起酒兴言说她要开始显怀了,也许几天就会变个样子,便伸手去摸,结果摸到她腰上还缠着的那些绳带,忍不住道,“也不怕闷着它。” 而后动手帮她把带子解下来。 这会儿已经三个月半快四个月了,能摸出来章絮的肚子已经有明显的隆起,好像这家伙就是十几日里忽然长出来的,连她自己都觉得神奇。 “我不想被她们知道。”这是她眼里能保护它最好的办法,“也没有缠得很紧,夫君,我心里有数。” “嗯。”他的手已经解开了她的腰带,从裙裳的间隙里探进去,摸到了她的小腹。我发誓这里没有掺杂任何一丝的情欲。他的情绪很复杂,复杂到既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淡淡地贴着她的肚子,去尝试着接近她的心。 “有想过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么?” 真是亲密的问题。被问到的这刻,章絮感觉自己的食指都在酸得发抖。莫名其妙,鬼使神差,小心翼翼,心惊胆战,生怕有哪个字会说错,“没想过。你问这句话之前,关于它的一切我都没想过。” “……为什么?我记得你很想要它。”赵野想得起来她几个月前为了要上孩子是如何同自己求爱的。 一刻不停,一日不休。 “只有第一刻是高兴的。”她说了一半,心里怕得翻了个身,干脆把脸贴在他的胸口上,去听他的心跳,“夫君……我错了。” “我不该那样利用你。” 他没有接这个话。他沉默了很久。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开口,“我希望是个和你一样好看的女孩儿,和你一样聪明,会识字,很勇敢。和你一样,是个有好听名字的女孩儿。” “姓章。”轻柔耳语,掷地有声。 “……呜……”她的鼻头已经很酸了,她的嘴唇压得不能再瘪,她的眼睛早就看不清楚了,她的心脏一抽一抽得难受。 他也不哄,他不善言辞,他不像梁彦好能说许多哄女人开心的话。他唯一会的,就是把自己展开,展平,像张不曾被人书写过的白纸那样放在她面前。 “……我。”章絮要忍住很大的情绪起伏才能把话说完整,“我。”她的脑子一团乱,不知道挑什么话出来才能答上他,“我……” “我一直在等你同我说这句话。”她说完,又哭又笑的,只等心里的酸楚彻底爆开,只等他像爱自己一样爱他们的孩子,只等他不是出于责任的原因认下这个孩子。 真挑剔啊。母亲总是说这样挑剔是找不到男人的,说她眼高手低,说她目中无人,说她痴心妄想。其实也没有那么挑剔吧,她如今做的,也不过是遇上了心仪的男人,就算没有钱财、房屋、田地也可以,就算躲在陌生人的柴房里睡一晚也可以。 “怎么见到我就哭。”他抬手,轻轻给她拍背,语调舒缓,不紧不慢,“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那种情况下,你已经做到你能做的最好了。再说,正是因为你有情有义,才会如实告知我,你没有那么在乎我。我都知道的。” “你是我 见过最好的女人。” 他扶起女人的身体,托起她的后脑,微低头吻了上去,是格外清纯的几片唇瓣的轻贴。 她的嘴唇还在颤抖,他却格外有耐心。 第93章 藏羊只能把同类的羊放进羊圈里 等到她不那么难过了,赵野才松开她,像摸一只野猫一样抚摸她的后背,看她亲昵地攀附上来,把自己的胸膛当桌,把自己的手掌当纸,傻笑着埋着脑袋在他手心里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写下这几日遇到的新鲜事。 “关大哥和我说,你特别厉害,杀过很多很多的人。”章絮忽然开始好奇他的过去,不知道这能不能成为开始更爱他的一些微不足道的证明。 男人闻言,笑了两声,伸手帮她拽着被子,怕她在怀里扭来扭去踢掉了。总之,他的眼里只有她,以至于对这些刻意讨好的话表现得有些无所谓,“他总不能说我坏话……再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现在不杀人。” “你不喜欢我说这件事么?”她用指腹一点点触摸他手心里因为长时间握剑、搭弓而留下来的不同寻常的厚茧,想离他更近一些。 “没有。”他摇头,“只是觉得这事没什么值得可炫耀的。我又不是他,那里也不是江湖,可以用生死来衡量剑术的高下。在那里,活人和死人没有区别。等你到了河西见到杜兄弟就知道了,我只是比他运气好些。” 没有经历过这些的人是听不懂的,正如没人知道他孤身一人从河西走回虢县的这几个月都带着什么样的心情。 “那你能和我说说他的事情么?我嫁给他还没有半个月他就走了,了解他还不如你这个同袍多。等之后到他坟上去,都不知道能和他说些什么。”章絮旁敲侧击,想通过另一个人来了解他,觉着这也许能叫他好开口些。 可赵野听她忽然提起杜皓,有些吃味,忍不住低头在她脸上浅啄了下,把她抱得更紧了,没来由地强调,“你现在是我的了,你肚子里怀着的是我的崽子。” 幼稚,这男人怎么这么幼稚。 章絮注意到他突然沮丧起来的神情,轻笑了几声,连忙开口安抚,“没人跟你抢,都是你的。” 这还差不多。他见她头一回不在这件事上和自己犟,勾着嘴唇光明正大地偷笑,“那等事情稳定些再和你说,你想听多少给你讲多少。” 莫名其妙,神经,女人哪里知道这种话也能哄好他,禁不住趴在他胸口失笑了好一会儿,斥责他,“怎么装得这么像,铺垫这么久就为了骗我说这句话。” “嗯。”他点头,狡黠地补充,“你之前不说这话的,骗我也懒得骗。” “他们都笑话我。” 这话居然会从他的嘴里冒出来,章絮还以为他真的和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对此不痛不痒。 “你不是不在乎么?” 他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抬眼与她对视,确认她方才说的都是真话,不是说出来骗自己的。紧跟着松了口气,主动承认,“谁和你说的……娘子,我很在乎。” 点到为止,情话说到这里就够了。她抿紧唇,窝在他怀里偷笑个不停,时而闷笑,时而笑出声,被他哄得心里暖乎乎的,身子也跟着热起来。 “你明早回去能不能帮我给酒大夫带几句话?”她的脑袋终于能记起正经事了,“我今日白天救了个人,可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什么话?要是很难记的,你不如直接写下来。有时候你们说的我不太能听懂。”这种时候,赵野就得承认自己是个目不识丁的文盲。 “一些治病的事情。白日情况紧急,我就撒了个小谎。起初只是想随便糊弄过去,谁知道效果还不错,人家真把我当女医看。本来不想和你说的,我没帮她救人时,她一点儿也瞧不起我,还想使坏把我往火坑里推。后来一处理完伤口,她夫君就醒了,那态度,跟变脸似的,一口一个亲姊妹。” “我倒也没生气,就是觉着这事儿做得也不赖,正好跟前有个现成的,不如跟着酒大夫学一学,把人治好了。这样说出去,她们也不敢惹我。”这是她今日才有的念头。原是只有医门的女儿才能入行。她不敢肖想。可这会儿得了空闲,不用成日给他们洗衣做饭,她便没忍住,动了这门心思。 “也不用学得多好,我就想把你和孩子照顾好。”女人轻轻揭开他身上的衣物,伸手抚摸他胸口的那道疤,继续道,“我不敢说要你一直都留在我身边这种话。夫君你这样厉害,也许有一日你又要去沙场,或是与人厮杀搏斗。你还会继续受伤,或大或小,或轻或重。我不想再待在家里等你回来了……若是不幸运,遇上战败,受了重伤,别人都没这个空闲理会你。还有我。我可以去战场上找你,把你从人堆里翻找出来,及时地带你回家。” 天知道赵野听见这话心里触动有多大,两眼一闭一睁,眼眶就红了,原本准备好的想让她孕期多休息都没法说出口。 喉结上下动了动,又反复地吞咽口水,直到鼻息没那么烫人了,才能开口回应她,“……我不会回去的,你放心,我这辈子就跟你待在一块儿,给你当男人……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女人拽起袖子抬手给他拭泪,无心无意地说道,“我没有非逼你上去。我只是想和你说,我们山下人就是这样的,日后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不用现在就答应我,如果你真的很擅长做那件事,不是白白地给对方送命,我为你骄傲还来不及,怎么还会怪你。” 男人从没想过有一天能从她嘴里听到这句话。以前在兄弟嘴里听说家里有人在等的那些话时,不知道有多羡慕。 “我知道……可我不会再去。”他心意已决。哪怕外面狂风暴雨,他也只想和章絮躲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享受难得的片刻宁静,“我为他们做得够多了,足够了,我离开后肯定有人顶替上我的位置,我没那么不可或缺。你放心,我就在这里。” “……那我就给你们治小病,我们三个人,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女人对他的回答满意得不得了,哪怕这是自私的,“也许我们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孩子,你的孩子。” 他笑得很开心,就像小时候头一回在野猪窝里看见九十只小崽一样。 “那他们不得嫉妒死我。”赵野笑了两声,没想到自己还能在这件事上扳回一城,“就我一个下崽了。” “什么话。”女人被他逗得不行,靠在他肩上继续道,“你明日就帮我问问酒大夫,看看他随身有没有带着多的医术,随便借我两本,我保证不乱来,每次治病前都先问过他的意思。” “好。”赵野点头答应,接着毫不犹豫地把放在一边的油灯盖灭,催促道,“很晚了,该睡觉了。有什么话明天继续说,我等你睡醒了再走。” 就怕她半夜要醒,醒了再专门等他,等他什么时候离开,得出门送,麻烦,所以事先给她安慰。 她也确实困了,困得眼皮子打架,把手脚都跟他缠在一块儿后,挨着他安心睡去。挤在一堆又破又烂的木头里。 夜里起冷风,屋内挂暖意。 —— 但他不能在这里逗留太久,天一亮就要返程。那边光凭小梁和剑客未必能看住呼衍容吉,前者太弱,后者太利,容易剑走偏锋,划伤自己。 于是第二日清晨,等章絮睡醒后,赵野便不留恋地离开了,像攀附在枝干上的大虫,翻过栅栏、围墙,循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路径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那脚步比风还要轻。 梁彦好在他没回来之前根本不敢离开呼衍容吉的屋子。寨主昨夜半夜一回寨就几次派人来请,如此殷切,他身为队伍的话事人,不能不见。但他也不能一走了之,把她一个人扔在屋里。所以犹豫再三,只借口说自己还没睡醒,等醒了再去。 这一拖就到申时,等赵野回来敲响木窗,他才终于放下心。 “章娘子如何?在村里一切安好。”梁彦好轻推开门,与趴在屋檐上的赵野对话。 “都好,只是那边情况也凶险,人人自危,若不是她聪慧懂得随机应变,很难在那种地方自保。昨日你说的,把容吉也一并送去这回事,我觉得不妥,两个女人目标太大了,又有一个不会说话的,明摆着送给人欺负,还是把她留在这里,由我们几个轮流看顾。” 想把羊藏进羊圈里还得看羊和羊群合不合,呼衍容吉看起来就不像是能与她们合群的。 “况且,她男人杀了这些人的老婆孩子,别 说她和那男人真有关系,就是他们完全没关系,光凭这副模样也够她把命交代在这里。小梁,不是我吓唬你,这种仇怨咱们惹不起,外面一个院子的男人们都是见过血的,杀起人来不犹豫,刀落下的时候,根本轮不上你开口给她解释。” 梁彦好自然是铁了心的要把呼衍容吉保下来,听见这话,转头看了女人几眼,跟她说,‘你一个人在这里待着,我得出去一趟,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回来,赵野和老酒留在这里看护你。’ ‘如果遇上什么情况一定要开口说话的话,也别说胡语,喊我的名字便可,梁彦好,你会说的,说得可标准,他们听不出差别来,能蒙混过去。’ 呼衍容吉确实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担心。她这一路上也遇到过许许多多不同的男人,也没见他们如此谨慎,只轻笑着点头,抬手给他比划手势,‘我知道了,你放心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第94章 赴宴赵野这家伙不简单 赴宴这种事,梁彦好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就已经跟随母亲参加过许多回,频繁到那时还不识字,就已经能通过大人们说话的口吻、语气、神态判断出他们说这些意欲何为,所以眼下面对寨主刻意准备的鸿门宴,他是毫不慌张的。 要说护卫打架这种事只能交由赵野他们来干,那这个队伍里能站出来与人谈判的,便有梁彦好和章絮,前者长袖善舞,本身就是上位者,见识多经验广,随便说两句都是别人不知道的,后者平易近人、随和良善,整个队伍里没有比她更了解底层百姓的。 眼下章絮不在,只能他一人前往,他们担心这家伙去了回不来,便叫配剑的关逸跟着一块儿去。 说来也怪,这家伙连赵野抬起拳头要揍他都怕得不行,果断认怂,却对这种明摆送上来的危机无所畏惧。 “你们别这么担心,我有经验。”他看着另外三人,浅笑,颇为自信,“顶多要他背后说我两句坏话,我说实话,除了他,这世上还没人能当着我的面骂我。” 赵野不懂这些,想这家伙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自己也不跟去,嘴上只调侃,“护心镜反正给你弄好了,只要不当堂给人弄死,有一口气在,咱们拖回来都能救。” 这话听起来实在熟悉,反客为主,倒反天罡,要他们忆起初见时的模样。 “你……”梁彦好想骂他,想起自己的教养,忍住了,伸手指着赵野点了点,威胁道,“你小子识相点,别惹我。” 赵野暗笑,答,“我说实话啊,这么快就破防了。” “。”酒兴言在一旁听着,受不了。自章絮一走他俩就这样,跟两条疯狗一样,没事儿就要抱在一块儿缠斗,能咬就要咬,咬不上也得吠两下,“都什么时候了,心里没点分寸么,还闹。” 呼衍容吉听了,躲在一旁偷笑,边笑边给公子哥整理衣裳。他得穿身最好的去赴宴。 关逸向来不管这些,他破天荒把吹雪留了下来,只带那把轻而薄的青玉剑,帮话,“老酒,二十出头的男人都这样,你又不是没年轻过,整天打打闹闹吵吵的,热闹,多有生气,人丫头在旁边看着也喜欢。” 酒兴言原先在隔壁睡得好好的,突然被叫过来帮忙,说是要看着丫头,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结果一来就见他们斗嘴斗得厉害。就他们几个嘻嘻哈哈的,能做成什么大事,忍不住尖牙利嘴道,“你就惯着他们吧,一个个看起来高头大耳的……还没章丫头知道上进。” 反正有这么一大群人看着呼衍容吉,梁彦好心里是不担心了的。他看着时间紧急,伸手问她拿了钥匙来,走到一边将那口唯一放在房中的紫檀木木箱打开,在里面挑挑拣拣,最后从中取出一把白色的象牙扇,握在手心里,而后回过身,伸手指了指摆在桌上镶着的宝石发簪,让女人给他簪上去。 ‘怎么用这么张扬的?’呼衍容吉记得他要自己低调。 他捏了捏女人柔软的手掌,自有他的道理,‘不叫你给人看着,那咱们几个中总要挑出一个来给他们关心着。我长得好看,我最合适。’ 保护女人这种事,自然不能把大部分功劳都挂在别人身上,这多没面子。要人守着她只是其一,最要紧的是得叫那些人彻底断了念头才行。 她看明白后笑了两声,伸手将他脑后的长发解下来,重新梳好,再向上挽成髻,接着拍了拍他的脑袋,要他低低头,微微垫脚把那支无比璀璨的宝石簪子插于发间,叮嘱道,‘那你可得小心些,别给他们瞧上了。你是我的人。’ 这话听起来很怪,很少有女人会这样对自己的男人说,他没忍住,笑了好几声,点头答应,而后怡然得意的张开双手让她整理衣服上的褶皱。 等一切收拾妥当就要去赴宴了。梁彦好勾起中、食两指,朝关逸那个方向向上弯了弯,吩咐,“走吧。” “行,这里就交给你了。”剑客伸手拍了拍赵野的肩膀,握紧青玉。 他们不是来山寨做客的,尽管看起来如此。 但他们也不是被山寨里的人绑来的。这几日住的是寨子里最好的屋子,吃的也是上等的牛羊肉。至少从地位上来说,是整个院子里最高的。 按理来说不该如此,劫富济贫少不了严刑拷打,怎么也要先试试实力再说。除非对方事先就知道他们的实力,忌惮他们。 这事儿不简单。 还是他等剑客回来以后才想起来的,这会儿两人刚出门,他就回头看了眼禁闭房门的屋子,比着手势问,“你不认识他们?” “不认识。”剑客言简意赅,他独来独往惯了,在江湖上也没几个朋友,见过他的多半都是死人,没道理能被人一眼认出。 “那他们怕的是谁?” 这话还用答么? “刚见面就和你们说了,别小瞧人家,只身一人带个手无寸铁的小娘子就敢走这条路的,肯定不简单。”剑客时常一人,孤孤单单,没多少朋友,如今能碰上个可以较量一下的,心里也高兴。 梁彦好听见这话,心里不知道安心多少,笑着答,“……我这不是有眼无珠么,哪里见过模样如此朴实的宝珠。” 两人说着悄悄话,一路往外走。 还没走两步远,那些看门的便凑过来了,惹得公子哥不得不扭头回来应付他们。他站定,将那柄象牙扇朝他们挥了挥,抱歉道,“久等了,本公子向来懒,骨头贱,不爱早起,还请诸位见谅。” 这些人中,有是真来请他们的,也有闲的无聊看热闹的。他们确实好奇,走到不远不近的地方把他们团团围住,想知道他们是何方神圣,竟然要寨主三请四催。 “我们寨主已经备下了酒菜,就等几位过去。”为首的还算和气,把想要搞事的拦下,给他们让出了一条通路。 梁彦好虽然没什么本事,但他知道,钱能解决这世上大多数的问题。 所以他也不犹豫,把出门前准备好的一袋子五铢钱交到那人的手里,吩咐道,“一人五十,见者有份,若是这事儿你做得干净漂亮,不叫他们怨怼,或是捅到你们寨主那里去,本公子还有赏。” 这些人多为穷寇,没念过书,种了半辈子地,打 个仗,闹个起义,地没了,家没了,素质自然也没了,整日想着打打杀杀的,以仇报怨,在门外说了许多要把这小白脸杀了再把女人抢来的话。谁知这会儿看到钱,面面相觑,忽然闭上了嘴,不好意思道,“这怎么好意思,我们非亲非故的……” 说完,又谄媚又偷笑还四下乱看,最后接下他手里的这些钱财,窃声道,“给钱的事,您可不能跟寨主说……他知道了得管我们要。” “自然。”梁彦好颔首,用扇骨敲击手心,吩咐道,“带路,顺便给我说说你们寨主的事情。” 谈判最要紧的就是得知道更多的信息,要明白对方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什么见识,有必要了,斡旋几句,没必要了,就当出门吃口饭,不过眼不走心。 那小的回头看了他一眼,把左手藏在下面,问他再要,看模样是给多少说多少。 梁彦好了然,取了一粒金塞进对方的手里。 “嘿嘿……我们寨主来头不小,他们之前有一次吃饭喝酒的时候说漏了,说寨主与凉州叛军有一定渊源。头两年不是叛军与官府打起来了么,他是朝廷这边的。但是后来败了,逃了,不敢回洛阳,也联系不了旧部,要么判了要么死了,所以躲到这里来养精蓄锐。咱们这些农汉懂什么,给饭吃给地儿住就留下,上不得台面。倒是跟在他身边的,都有些背景,要么从过军,要么任过官,总之,都是有头脸的,不是咱小老百姓能随便见到的人物。” “哦?能有多大的官。”说到这个梁彦好就好奇了,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四品以下的。 “陇西郡门下督贼曹。”这官职也是他前几日从别人嘴里听来的,说的时候并不知晓这官职的厉害,只隐约知道这手里是能掌兵的。 若是文官,梁彦好也就不放在眼里了,这一听,居然是个带兵的。这样一来就能说通了,毕竟那些念诗文的可弄不清楚杀一人和杀百人的区别。 “陇西与酒泉差得远吧,一个在南,一个在西,他怎么能认识赵野。”公子哥意有所指,“就算头两日碰上的男人与赵野来自同一营帐,也不至于要他如此……” 军中能较量个高下的无非两种法子,要么直接比,打几场,分个高下出来。这种一般都是友善的,毕竟不能真把人弄死了。另一种就是建立军功,看谁的军功更高,按人头数来比。 “他藏了很多话没说……你前两日从章娘子嘴里问了些出来吗?” “章娘子也不知。”关逸带着青玉,跟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眼神犀利地看着周遭的农汉们,右手紧紧地握住了青玉的刀身,拇指压放在刀柄上,随时准备推刀出鞘,“但我更愿意相信他是不肯说,并非刻意隐瞒。也许当中另有隐情。” 说着说着,他们终于走到了寨主所在的大堂门前,寨主已经等候多时了,就在门内站着。两只眼睛一看到他们,就跨出门槛往外来寻他们。 “我叫通良,静候各位多时,还请随我入席饮宴。” 第95章 巨变两月前,董卓就已入关 梁彦好闻言,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往屋内看去。他原以为这是个静心谋划的大局,谁知道对方实在朴实,一句下马威的话也不说,毕恭毕敬,还刻意准备了一桌子的好酒好菜…… 没错,他们会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酒席。这很不寻常。像这种明显有主客之分的状况,怎么也该分主桌与客桌。 谁知道对方竟是这样打算的。 “怎么只来了公子二人?我听说你们一行至少三人,若是不嫌弃的话,可一并喊来。”通良看模样就是常年在校场上混着的,面黑,发红,皮肉都糙实。 梁彦好扭头看了眼关逸,还以为自己走错了,解释道,“这种场面,哪有喊女人上桌的,她懂什么。我让她在屋子里等着,若是等会吃了还有剩余,我再给她收拾几口带回去。” 通良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可引他们入内的手没有放下,仍旧恭敬着。 对方没有先发制人,他也没道理不给面子,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便跟着一块儿进了屋。 屋内陈设没什么好说的,都简陋,桌上摆着的也就是几个当地的特色菜。 但赴宴向来不,吃菜,那都是看两眼的东西,主要是喝酒,喝到大家上了脸、昏了头,这该说的话才能说。 梁彦好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上桌的位置坐下,正对着大门,看见他们把门关上,开口道,“他不能喝,你们就当他不存在。等会儿万一我喝醉了,还得有人把我抬回去。” 通良在他右手边坐下,意有所指,“公子这是不放心我们?” “怎么会,我这人酒品不好,怕吓到各位。”公子哥驾轻就熟。 没什么好寒暄的。本来就不熟悉。准确的说,反而是太陌生了,不好开口,双方都等对方先开口,所以除了第一回碰酒,酒桌上都安静,一问一答就蓦地结束了。 “你们怎么想到走这条路?分明东边还有一条更为宽广的官道,官家都往那条路上走。”通良问。 “那条路要经过三四座木桥。我这货物太沉,万一木桥承重不足,容易断裂塌陷。原本就是过路客,没必要做断人财路的事情。”梁彦好答。 “哈,原来如此,还说我们这儿如此偏僻,怎得盼来你这尊大佛。”通良问完就起身给他斟了一杯酒,笑问,“很久没有碰到你这样远道而来的贵客了,心里高兴,公子可得与我多饮几杯。” 他听了,端着杯子一口饮尽,皮笑肉不笑,静观其变。 “那你们带的是什么货物?又要往什么地方去呢。” 别说通良了,就是同行的关逸酒兴言也不知道那几口大箱子里都装了什么。梁彦好不说,也不给打开,只要他们哼哧哼哧帮忙看顾。 “一些有价无市的东西。”梁彦好模棱两可道,“对你们来说不值钱的……不知道我这样解释还算清楚么?” 哪里清楚,桌上舞刀弄剑的另外三人都没听懂,以为他打谜语呢。 还是关逸直接,伸手往盘子里夹了块大肉,帮衬道,“别整那些花里胡哨的,直接说卖不出去不就完事了。” 通良这回听懂了,可他还是不理解,笑着问,“卖不出去的东西公子为何随身带着,一带带这样多。可别说来诓骗我们。” 梁彦好也不犹豫,把方才精心挑选的象牙扇亮出来,或者说,白白地扔给他,大方道,“这把扇子我送你。我也好心告诉你,它是用象牙做的,雕工最上乘,宫里赏赐的宝贝,你拿给懂行的,他们一眼便知。上一回我见到品状相近的,还在五年前,当时的卖价就有百万钱,豪不夸张地说,只这一把扇子的价值,就够你养活整个寨子上上下下一百余人半年还多。” “可问题就在于,我给你,只凭你的身份,卖的出去么?” 这行有些不成文的隐形规矩,例如,懂行的就算知道它是珍宝,可一旦弄不清楚这东西从哪儿来,不敢胡收,真的也当假的使;不懂行的根本给不起值当的价儿,等着就是把它当成一把工艺还算精湛的普通玉石扇子便宜买了,大赚一笔。 通良不懂这些,但他光看那把扇子上的光泽就知道这东西不差,是个宝贝,眼前人也如他们通传的那样,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跟在后面准能捞一把油水。 于是谄笑地盯着那象牙扇,不讨好地问,“这真是拿来送我的?” “我若是不给你,今日拿出来岂不是多此一举,招人惦记。本公子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宝贝,给一两样与你,无妨。”他端过酒,放到嘴边一口饮尽,模样看起来无比闲适。 “哪有卖不出去的东西,除非它是假的。”通良不懂门内行道,笑得开怀,觉得自己捡了大漏,又问,“还不知道 公子从何而来,要往哪里去,如今世道乱,哪里都不得安生。” “西域。”他轻松丢下二字,一如随手甩开的五铢钱,不放在眼里,“你若是有意寻求我的帮助,就别再藏话了,只管开口,在下力所能及之处,定当竭心尽力。” 可通良不接话茬,只皱着眉道,“公子为何要去西域?这地方太远了,你又带着这么多宝贝,怕是这一路上都不得安生。” “富贵险中求,想富贵,不都得这么拼一把。只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这人胆子小,怕是没这个能耐再绕你那座独木桥。”公子哥把手中的杯盏一落,稍显用劲儿地将其搁在木桌上,三言两语将话说了个明白。 通良也知道这样的人不好收买,于是扭头去看王七,要他出来说两句。 “公子你听我说,我们兄弟几人才从凉州过,那边各方势力打得火热,底下是民不聊生,都往关内跑。你们这时候往那边去,不是给他们送死么?”王七也喝了酒,脸色微红,看着梁彦好,苦口婆心地劝,“不如留下来,跟我们一块儿,等我们有了钱,招兵买马,再往那边一打。届时整个凉州都是我们的,你们大可放心上路。” 梁彦好听了只笑,心想这些人怎得这样无耻,还没确定呢,就他的钱看成自己的,开始谋算着如何用。可笑。遂抬头看回通良,问,“不用你们提醒,我们的人里有从那边来的。不过,你此前不是朝廷的官么?遇上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想着上报朝廷。” 这话倒是像他能说出来的。 可寨主听了,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笑得合不拢嘴,指着他答,“公子是从洛阳出来的吧,怎么不知道朝廷早就放弃凉州了。往祖上数百来年,他汉帝何时管过我们平羌乱之辛苦,响钱都有几十年不往下拨了,我们何苦给他卖命。” “趁我们的队伍尚未壮大,你该加入我们,争建功立业的第一份功劳。” 他果断摇头,回绝,“打家劫舍的事情莫要拉上我。我说了,我就是个卖东西的商贾,胸中没那么远大的抱负。” “这可由不得你。”通良把话阻断,与他说,“看来你还不知道吧。” “上月我们刚收到洛阳传来的消息,说凉州氏族董家的董卓已经攻下洛阳了。你带着这么多宝贝无非是想去河西兜售,再换那边的宝贝回来。可你有那么多钱有何用,这天下四分五裂,哪里还有好地方给你经营营生。” “而这正是我们西北军崛起的好时机,公子若是跟随我们,日后称王称帝,必有你一份功劳!” 什么?! 听闻此言,梁彦好原先散漫的神情忽然凝重起来,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立刻坐直了身板质问他,“你说什么?!他怎么能攻下洛阳,都城不是有少帝在么,还有大将军何进镇守。” 他并不是随随便便上路的。 四月,灵帝驾崩,母亲说太后要扶少帝继位。少帝年方十七,与章絮同岁,却无可奈何,只能任太后临朝。他幼时崩入宫见过几面,此子并不是先帝最中意的继位人,所以与之来往甚浅。 虽然来往甚浅,他对这些异姓的表兄弟还是有感情在的,听见这种消息无异于听见家里的弟兄出了事端一般,震惊地久久不能言语。 ‘出来时家里还都是好好的……怎么几月不见,已是另外的模样。’ 通良只当他是洛阳来的富商,笑话他天真,起身又给他斟了一杯酒后,劝慰道,“都是花架子,洛阳多久没打过仗了,我们这边年年有,月月有,日日有。论打仗,谁能打得过我们西北军,论行军布阵,谁能比得过我们这些贼曹的脑袋。自封的大将军,还不如边关一个伍长的经验足……纸上谈兵的家伙。” 他边说,边抬头去看梁彦好的表情,看他失落地把脸别开,沉默,不接话,连说句话都变得艰难。 “……少帝,少帝如今还活着么?”他其实不太在乎到底是谁称王称帝,他坐在位置上左思右想着,发现自己最关心的竟然是那些人的安危,“董卓入关后,没把那些人都杀了吧。” “怎么会,他哪有那个胆子,当着全天下人的面诛杀君王,那不是与天下作对。”通良不知道他为何会问出这样的话,禁不住,笑了两声,进而爽快地安抚道,“我是听闻,他入关后只杀了几位不听话的宦官,至于其他的,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不至于丧命。” “那其他女眷呢?”他却不肯罢休,跟中了邪一样,忽然执着地追问起家里人的下落。他担心母亲,担心那些尚未嫁人的姊妹,不知道她们会去哪里。 “这天高皇帝远的,你管这些做什么?那姓董的可不是什么好鸟,不抓两位公主玩玩就算给天家面子了。”通良说到这里就痛快地往肚子里灌酒,仿佛发了气似的。 这些年被皇帝忽视的怨气,在这几句口舌中终于有了去处。 第96章 返回我得回洛阳看看我的母亲 梁彦好不理解这有什么好笑的,值得眼前人接连往肚子里灌半坛子酒。他僵硬着身子坐在原处,动弹不得,右手抓着那只酒杯,看着那只孤零零的杯子。 关逸就坐在他对面,直挺挺的。也不完全是,颇为放松地在矮凳上架起了一只脚,沉默着,跟着他们一块儿吃酒。 剑客喝酒不像他们这样,要碰杯,要敬酒,要说诸多敬酒词。他更爱孤零零地坐在那儿,一只手扶着酒坛,另一只抓着酒杯,等嘴里的余韵消退了,才再给自己倒半杯。 ‘董卓入关。’ 这四个字同样刺激着他。 他对凉州的陌生一如朝廷对凉州的陌生,若不是董卓之前被朝廷派去并州当刺史,他也许这辈子都不知道这号人物。 眼下看来,他们倒是处在相同的境地里了。同样寂寥,同样无助。 “这有什么好笑的?天下大乱你们就开心了。”关逸忽然张口,叫停了桌上因为获得至宝兴奋不已的另两人,转头看向公子哥。 这一眼,就看见他骤然黯淡的神色,眼黑都失去了光彩;看见他翕张的嘴唇,可能想把它揉成难过的形状,但忍住了因为不想丢脸;看见他轻轻皱起来又慢慢展开的鼻子。 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箸,不吃了,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出来这么久,还是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落寞、忧虑、焦急。分明只是道听途说的、不一定准确的消息,都能让他如此忧心…… “具体是不是这么个情况,我们还得仔细查证一番,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散布谣言。”剑客说完,把青玉拿了起来,不轻不重地拍在桌上,半威胁半质疑地说,“但我们公子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我们只是做买卖的商贾,没那个本事造反,要做你们去做,休想拉我们入水。” 通良哪知道他们油盐不进,明摆着前路后路都是一个死,还要往前。 “所以你们的意思是,这饭我们是吃不成了?”寨主也放下了手中的箸,没耐心地看着梁彦好,要从他嘴里逼问出一个结果来。 但他这会儿已经没功夫再管眼下的事情了,微红着眼睛站起来,扶着桌边说,“把汗血宝马借给我吧,我……我想回一趟洛阳,去找母亲。” 公子哥像是眨眼间就做好了决定一般,对当下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了,什么要送去西域的宝物,什么带着这一帮子的人往西北走……听起来都没有母亲的安危更要紧。 所以他也不顾在场有外人在,兀自与关逸说,“我不会去太久,也不会把你们都丢在这里,只我一个人,快去快回。几日前他已经教会我怎么骑马,若我往返途中只在驿站歇息的话,来回不要数日,你们就安心地在这里等我。” 口吻之坚定,好似话一说完就要上马返程。 —— 谁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赵野才出门,坐在屋前的台阶上与无事的几个农汉闲聊起,想打探打探他们的情况,就看见关逸他们骤然折返。 “怎么了?”他被公子哥的模样吓到,以为他这种老手也能被人欺负,赶忙撇下新交的朋友,跟着起身,迎上去,担忧地问。 “先回屋,回屋跟你们说。” 梁彦好对这件事异常坚定,哪怕关逸出门就跟他说,这时候折返也是于事无补。他手上没兵没权,回去除了看着家人掉眼泪,什么也做不了,还不如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往前走。 他被剑客伤到了 ,他没想过这世上竟然有人可以像他一样冷漠无情,突然怒了,愤怒地与关逸强调,“……那是我的母亲,就算我救不了她,我身为儿子也该回去一趟。人要是还活着就得想办法把她救出来,人万一不在了……我是这个队伍的话事人,我说我要回去我就一定要回去,谁也别想劝动我。” 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 梁彦好回屋也是这么跟他们仨说的。不光只是嘴上说,他还把走后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我答应先给他们一个箱子的钱财,其他的等我回来再说。他们保证我,这段时间不会欺负你们,你们就住在这里,正好天也凉了。该养伤的养伤,该养胎的养胎……”他有些语无伦次,甚至想不起来要给容吉做转述,只自顾自的自言自语。 赵野不关心这些,他跟在公子哥身后,问,“就你一个人回去?你知道洛阳在什么方向,要走哪一条官道么?你这一路上都在马车里睡得好好的,怎么可能认路,让关逸跟着你一块儿回去吧,他还能保护你。” 他果断摇头,他想起来这里还少了位女人,若是晚些要把她也接来的话,赵野一个人分身乏术,“我多带些钱在身上。大不了走到哪里问到哪里,只要钱给的够多,肯定有人愿意给我指路的。” 这话过于天真,给赵野逗笑了,他把梁彦好收拾的那个小包袱随手往边上一扔,解释道,“你有几条命啊,够你这样挥霍的。要我是你,我一钱都不会多拿,甚至不穿看起来就张扬的衣裳。” 关逸没说话,他知道这时候说要跟着公子哥一块儿走听起来太荒唐,可他不能让梁彦好出事,只得小声给赵野解释,“方才说错话了,他生我气呢,不要我跟着……” 赵野明白了状况,伸手摁住了关逸的胳膊,让他放心,接着开口劝,“你总要完完整整地回去见夫人,关逸武功高,肯定是我们这里最合适的人选。” “那你们呢?他们就是要明抢,我们走了,容吉她们怎么办?” 糙汉也不知道日后的情况,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道,“你不是给了他们一箱子宝贝,肯定够他们活一阵子了。” “你要真的不让我们掉入危险之中,走的时候就把箱子的钥匙带上,这个事儿和他们明说,说得难听些,把我们留在这里当人质都成,你别担心我们,我们有手有脚还怕那些人做什么。” “反正钥匙你带走了,咱们谁都别想打开,也省得我费心费力去想财宝的事儿,这么多东西我一个人肯定看不住……”赵野边说,边给容吉解释当下的状况,“他们那边也有我认识的人,实在不行,我就假装加入他们,干脆在他们那边拿个长脸的地位,队长、小首领之类的。” “如此一来,他们便不敢任意妄为了,我就跟他们说容吉是我亲妹,谁敢动她我就杀了谁。” 这是下策,赵野原本没想过要与他们厮混的,因为一旦入局就很难脱身,不利于他们之后继续上路。可眼下要安全地在此处长待,唯有此法可解。 梁彦好唯一听得进去他说的话,停下了匆忙的手脚,双眼愣愣地盯着五铢钱、钱票、金子、各式各样能拿来收买人的物件,又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无比华贵的衣裳,问,“可我没有粗布做的衣裳……” 赵野听闻,出言将他稳住,帮他出谋划策,“你再在这里留三日,衣裳我去让娘子给你改两套出来。总要给我们一段时间确认消息的真实性,总要准备上好马,总要让马儿吃饱喝足了才能带着你赶路。骑马不如坐车,没日没夜的,你不好好睡几觉走到半路就得生病,你总不能拖着病体去见夫人,岂不是要她更担心……彦好,你听我的,这样绝对比你现在就出发要快。” “就三日,我保证不留你。” 这些话要梁彦好慌乱的心逐渐安定。他方才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都没办法冷静地说完一句话。 “你怎么这么相信我?”公子哥看着屋子里的这一伙人,忽然反应过来他们居然无条件支持自己这样冒险的决定,“你们怎么这样相信我?不怕我回去之后再不来了么?不怕我就此丢下你们。” 说完他又去看呼衍容吉。 这个女人才是什么都不知道。她对院子里住了谁是一无所知,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他们眼里的眼中钉肉中刺,她更不知道梁彦好此行离开都不一定能安安稳稳地回来。还能在那个角落里安稳地坐住。 “野哥,你帮我翻吧,这些话得用胡语跟她说。”公子哥站在那里,没法坐下。 “好,你说。”急,这回就跟我们一块儿走,我问问看昔日好友有没有能帮我把你送过去的……我们去西域的路可能会被我耽误很久。” 女人边听边点头,也是在听懂了要他坐卧不安的缘由后才能出言安慰他,“БияаразYйлгYй,эзээчбаруунбYсрYAYявжболно。ТэрзалууиймчэрYэгYй,бичθθθгθθаваугацааибайна。ЧибуцажирэээсанажлбайвалбичамайгYссэнэмжээгээрчиньYлээболно。”(我不着急,西域什么时候去都可以。那家伙不会这么早死,我也不会这么早死,想报仇还有很长的时间。只要你记得回来,多久我都等你。) “ХэрэвбиээжийгчиньЛуоянддаинарвалчинадаймэндчилжчадаууТYYнийгэрYYлсаруулурудааннасалж,чамайгсайналамжлаадньусалнагэжнайдажбайна。”(若是到了洛阳再见到你的母亲,可以帮我代为问好么?我希望她健康长寿,我也会帮她照顾好你。) 第97章 别离(梁容)他说等人不是个好习惯(…… 三日,转瞬即逝。她都不太记得这几日是如何过的,一切看起来都匆忙。 他一早就会出去,说要练马。 这回不再是简单的坐上去被人拉着走一圈。彻底没人管了。赵野说,如果他还是学不会驯服烈马,就得要关逸带着走。他没再撒泼打滚与之斗嘴,狠 下心来,说练就练,一点儿不含糊,又怕她一个人在屋里闷得慌,所以把她带出门,许她一个人坐在不远处的大石头上看。 呼衍容吉没见过他骑马的样子,至少没看见过他那么娴熟地扬起马鞭又伸手拉紧缰绳的模样。 见过的人都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很帅,十足的安全感。 又有一片落叶滑到脚边的时候,她用脚踩了踩,想起昨日他说,他要回家看望母亲。 草原上长大的孩子就像离群的狼,和赵野差不多,出了门之后鲜少回家的,要四处征战,要扩大领土,要带着部族迁移。闯不出明堂的小家能聚在一块儿,有头有脸的几年都难再相遇。 兄长离世时,已有十二年未归家了,出嫁前她还一直听母亲念叨着。 所以昨日他说,他要回家看望母亲时,她心里很是动容。 他和别人不一样。 说出来不怕给人笑话,前些时日无聊时,她真的幻想过,若是他会有孩子,他的孩子会是什么模样。她的钦和定自落地起就不给自己养了。也许须卜猾勤从那个时候就开始防备她,以至于她后来病好些,偷溜出来回去看看他们时,擦肩而过,他们也认不出自己了。 他的母亲应该是一位很美丽的女子,不然怎么能有他这样漂亮的儿子。 呼衍容吉温婉地笑,弯下身子把地上的落叶捡起来用手指擦擦干净,夹进绑在胸骨上的木板里,想着要把它带回去。草原没有这么宽广的叶子,也不会再有这么善良的男人了。 练完马,两人便得去整理他带的那十二口大箱子。 箱子里面只有八箱放了宝贝,另外四箱是买的粮食。 梁彦好带着她翻找财物时,将锁有粮食的那些钥匙交给了她,并叮嘱,‘我不能保证他们一定会遵守约定。若是我往返途中被什么事情耽搁了,没能按时回来,他们把你们也抓进村子里要你们也跟着忍饥挨饿,你就把这几把钥匙给赵野,让他拿出来用。’ ‘钱这种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不用太过在意,给了他们就给他们,我只希望你们都能平安活下来。’ 她抓着绑在一块儿的钥匙串,跟在他身边,低头瞧见箱子里金光灿灿的宝物。它们都被分门别类的用各色匣子装好,安静地躺在破旧的木屋里。 ‘她不在,我找不到人问。’女人不张嘴,一点点把自己的心思比划给他看,“你们汉人的女儿会等自己的男人回来么?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随便问。” 昨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不好说心里话,怕他们想多。 他翻捡物件的手顿了顿,合上箱盖,若有所思地答,‘我们没成亲,你不想等也是可以的。’ ‘我已经和你说了,我喜欢你。’女人的心意呼之欲出。 ‘我知道。’这是他这几日来的第一个笑,给她的,‘但是我们没成亲,你可以不用等。’ 梁彦好就像一夜之间长大了那样,不再耍孩子脾气。 ‘我跟野哥说了,我走的这段时间他只看着你,不让他们害你,杀了你。至于你去不去找其他男人……我叫他们别在意。是我没本事,没办法带你走,也没办法留下来保护你。’ ‘听说你们草原上皆是如此,一个男人走了就得去找下一个。’公子哥转头去看门外面的男人,看他们有一眼没一眼地往里面看,看她,有种深深地无力感,嘴角又不自觉地弯下去,‘酒大夫会把你治好,其他的决定权在你。’ 这话说完,她才终于对洛阳发生的事情有了一丁点微不足道的实感。那肯定是很严重的事情,不然不会要他说出这种话。 她低下头,把自己脖子上还剩下的一根不值钱的项链取下来放进他的掌心,继续问,‘你们汉人嫁娶需要母亲同意么?是不是没有你母亲的允许,我就不能当你的女人。’ 梁彦好低头看着掌心里绳头已经发黑的饰品,又笑又闷地答,‘我几月前出门时,她把这个权力下放到我手里了,不用她点头也可以……之前和你说的,你就当玩笑话,离了皇权我什么都不是。’ 江山易主并不是一两句话的简单事,越是身处权力中心,就越是逃不掉被反噬的命运。 女人全身上下只两只眼睛露在外面,死死地盯着他看。想抱他,抬不起手,想吻他,他察觉到了就往后退。 ‘如果是章絮呢?如果是她遇到了这种情况,会等么?’呼衍容吉不依不饶。 他不回答,明眼人都知道女人想要他说什么,所以他不回答这个问题,只轻飘飘地回应,‘我们有句话,叫别在一棵树上吊死。我这棵树自小就生歪了,靠不住。’ 还能有什么可以做的,夜晚,外面男人们依旧吵吵闹闹。 他用过饭就上床休息了,说是明日一早就走,趁着天没亮。 她不舍的,她孤注一掷的感情全都投射在这个男人身上了,嘴上说的好听,身体没一处愿意。 女人解下戴在头上的面巾,枯坐在床边,静静地望着他。看到外面吹牛的男人们都累得进屋歇息,看到四肢冰冷发木,看到眼皮子合上、脑袋耷拉地往一边坠,突然地闪了脖子,看到他算准时间准备动身出发,才对上他的视线。 ‘你怎么不睡?’梁彦好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她的手,发觉手脚冰凉,边从床上爬起来的同时,边把被子拿起来往她身上裹。 真的手忙脚乱,她刚抬起头要和他说几句话,男人就拿起了这几日收拾好的包袱出门欲走。 “梁彦好!”她举起被子蒙住头,跟着他一块儿出了屋子。 关逸已经在门外等他了,身旁站着两匹高头大马,吐纳着冷丝丝的白气。 “回去吧。”他没让任何人来送。赵野还在章絮那边,酒兴言鼾声正浓,甚至不和她说出发的具体时间,就是为了悄无声息的离开。 谁知道她这么倔,非要等那个答复。 呼衍容吉都不用听懂也知道他在说什么,猛地摇头,小跑两步跟上,伸手拉住他的上臂,看样子是要送他出寨。 关逸见状,也不好多说什么,上了马就往前奔去,到下一个路口等他。 而他呢,他穿着自两人见面以来最朴素的褐衣,叹了一口气,干脆伸手把她的脸护进怀里,领着她一步步出了山寨,不给寨门口守卫的看出破绽。 他的故作冷漠落了空,呼衍容吉不只是像他之前做的那样,玩玩而已。 “我也真是够贱的,那时候想你不够在意我而心痛,这会儿又因为你太在意我而心痛……”他自言自语,没辙了似的,伸手把她脖子上那根不值钱的坠子取下来,又把自己脖子上戴着的母亲给的平安扣解下来交给她,“让它代你跟我回去一趟吧,若是母亲问起来,我就给她看这个。” 那东西真不值钱,是她过去两年实在想家,凭着记忆编出来的项链,也因为找不到玛瑙和红石,从水边随手捡了几颗鹅卵石来充数。 她看着梁彦好把这东西挂在身上,双眼一红就扑进了他怀里,结结巴巴地把从赵野嘴里学来的汉话念给他听,“我……我在这里等你。” 这诚意够足了吧。 他听了差点没哭出来。 关键时刻把他们丢下来与上了战场当逃兵没什么差别,不仗义得很。这时候又说背信弃义的话,更是惹人讨厌。 “我不跟你说假话。我没娶你,你没必要像章娘子那样等,能回来我就早点回来,不能回来我也会差人送信。你只管以你的事情为主,剩下的,咱们看天命。” 他抬头看了眼天,这会儿开始亮了,不能再拖延。 只好把她脸上的被子推开,低头在她唇上重重地吻了几下,再言,“走吧,回去吧,天冷,去睡一会儿,别想我。” 而后离开她,翻身上马,扬起马鞭,不留恋地调转马头往山谷外面跑去了。 马蹄声阵阵,在前头几个山头之间回响,空落落的山寨门口,只留她一个人。 第98章 狂徒不给这些人点颜色看看(二更)…… 等她在路边站累了也看累了,知道他是不会再回头。等她胸骨开始隐隐作痛,冷风吹得浑身上下都难受。等她裹好被子蒙住脸准备往回走时,一转身,抬眼看见三五个成群往她这边来的农汉,来者不善,像是知道她男人要走刻意来堵她似的,吓得她忙躲开眼,往后退。 寨子里没个女人,呼衍容吉突然冒出来,很是稀罕。 “你叫什么名字?都住进来五六天了,怎么没一个弟兄问出来。” 为首的瞧见她闪躲的眼睛,像看见落单的野兔那样,高兴坏了,没忍住在左大腿上搔了搔痒,招招手就要几人散开,想把她团团围住。 呼衍容吉走不快,她一走快了,伤口就会牵扯得疼,所以没走两步就给他们追上了。 羊入狼群的下场是显而易见的,他们此前的担心不无道理。而女人离了梁彦好,是听不懂一点儿汉话,不知道他们嘴里在叽里咕噜说些什么,除了抱着脑袋把自己藏起来,做不了任何回应。 “她怎么不回话?是不是耳朵听不见,聋的。”围着她的男人们窃窃私语,几双眼睛能把她看穿。 “聋的还不好。我听他们说,聋了的多半也是哑巴,不会开口说话的,咱们到时候耍起来,她喊不出。”这些人正大光明地意。淫她,摆明了要在她身上找安慰。 他们这些人,要么讨不上老婆,要么没了老婆,单了好一段时间。这里又天高皇帝远的,除了附近几个村子,根本找不到女人。 所以找她最是划算。 “她男人刚走,就半个时辰前。那家伙也是个傻的,自己走了把女人丢下来,忘恩负义,便宜我们这些人。”有些人说着说着就开始摩拳擦掌,要么往里挤,在她身上蹭,要么直接上手,要给她拿掉套在头上的棉被。 “不会是个丑的吧,能把人吓痿那种,这会儿上了她不得做噩梦。”胆子小年纪轻的还有些担忧。 第一回做坏事,怕遭报应。 闻言,为首的抬手打了下那个人的脑袋,没好气道,“瞧你那怂样儿,女人在你面前都使不出劲儿来。” “赶紧的,趁他们出来之前,把她带林子里去,还能独享。”说完他们便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臂,不容拒绝的领着她往山林里走。 她的右手抬不起来,被他们一拽,疼得掉了好些眼泪。 说起来唏嘘,她不敢不跟,不然这手就要废了。 正是山穷水尽之地,她听见了酒兴言的声音。别看他已过古稀,腿脚却都还便利,能跑能跳,满头乌发。“你们这些个要死的东西,欺负人还欺负到我老头身上来了!” 他睡醒后去女人的房间看,没看见人,心道不妙,拿上防身用的药囊就出门找她来了。还好来得及时,他们还站在路中央,不然等一伙人真进了小树林,这事儿就回天乏术了。 为首的听见声,回头一瞧,看见那个瘦弱的老头儿,满眼的不屑,说话也是顶不尊重人的,“你个死老头儿,管这事儿做什么。我们就是看娘子寂寞,想和娘子玩一玩,她也是同意的,不信你问。她要是说一句她不愿意,我呀,就把这人还给你。” 这话也忒强盗了些,明知道呼衍容吉没办法开口说话。 “那是我家女儿,去他妈的狗东西,真是一群有娘生没娘养的。”酒兴言头一回这样气愤,干脆弯下身从路边捡了块石头拿起来砸他们,要把他们打退。 可那石头,小得可怜,就像他们在这些人眼中的模样,弱小的,脆弱不堪的,形同蚂蚁,捏起来轻轻一碾,就能被他们碾死。 几人听见他的话,顿时笑得开怀,像是许久没有听到这么不自量力的言语,捧腹大笑,还要用手指着他,“赶紧把这老头弄开,别耽误事儿。好不容易发泄一回,多扫兴。” 她不知道这些人在说什么,抑扬顿挫的汉话这会儿在她耳朵里跟咒语似的,听得她脑子嗡嗡响。 酒兴言虽然老,可不是一无是处的,他是医者,医者能竭心尽力地救人,自然也能悄无声息地杀人。 他从药囊里取出几根淬了毒的针,捏在手心里,只等这些人走过来,只等他们看轻自己,好在不经意间把毒针刺进他们的肌肤里。 “啊!什么东西。”刚用手碰到他,准备把他拖走的那个男人忽然大叫一声,猛地把手松开,往后退了好几步,进而低头定睛一看,那根发黑的针几乎把他的手臂扎穿。 晚来的还没注意到这些,以为前头的碰上了蒺藜,正想怪他们大惊小怪的,谁知道一个没注意,也给酒兴言扎了两针。 普通人用毒针,扎不到地方,经常是刺进去了,根本发挥不了它的作用。可他要用,就会对准人身上的几条大的血脉去,只要准了,不消片刻,鲜血就会裹挟着毒物往心脏的方向去,不出三句话的功夫,他们就会感觉到从伤口处往外蔓延的剧痛,亲眼看见被毒物烧黑烧烂的伤口。 靠近的几人皆呜啊大叫。有些果敢的,把银针拔了,顿时血流如注,喷射而出,用手摁都摁不住;胆子小的则被吓了个脸白,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只看着伤口痛叫。 不过片刻,除了头目以外的其他人都中了毒针,或坐或跪,或躺或卧,四散一地。 “你用了什么东西?”为首的还拽着呼衍容吉的手,没放,但他看出来酒兴言也是个狠角色,所以把腰间的刀抽了出来,指着他问,“你这老儿,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居然想着害我。” 酒兴言没有好脸色给他。眼下只有一人,好对付得很,只要扣下赵野给的弩箭便可。 “把我的丫头还回来。我不管你想找哪个女人发泄,其他的只要愿意给你,我绝对不会多说一个字。就她不行。”他面对四五个壮汉,丝毫不慌,完全不在意这一回要惹多大的麻烦。 但他心里清楚,这规矩要立,第一回就得立起来,立得严苛,立得骇人,要他们闻风丧胆,彻底断了这条龌龊的心思。 那人没忍住,听完后翻了个白眼,没想到会突然冒出个老家伙多管闲事,不信这个邪。感觉都来了,哪有说停就停的。于是趁他低头调整弩箭的紧要关头,弯下身子把女人扛起,接着几个大步扭钻进树林里,再一看,没了影。 “畜生!真是畜生。”酒兴言见状,急得在原地直跺脚,匆忙把赵野留下的响箭放了后,对着他离去的方向骂道,“**二两肉真是要了你们的命了。” —— 呼衍容吉彻夜未眠,这会儿也累也饿也晕。他跑得又快,时常让那些横出来的树枝划到她的身体。 原本她就没想过逃,也许是当了太久的鱼肉,遇到这种情况就会被吓住,吓得忘记跑忘记喊。还是酒兴言的到来提醒她,鱼肉也是可以反抗的。 “……梁彦好。”她倒挂在那人肩上,小声地呼唤心爱之人的名姓,喊完才发现,自己早就已经握紧了藏在袖中的匕首。 若说方才不敢反抗,是还顾虑着此举会惹祸上身,要给他们添更多麻烦。现在则是完全的不管不顾了。 她得活下来,活得比任何人都要好。 呼衍容吉抹了一把眼泪,松开手环抱住了他腰,防止自己滑落。接着将匕首拔出来,对准男人正在奔跑着不断发力的左脚,伸出手用力一割,把他左脚脚跟处因发力而突出的脚筋割断。 “操!”他还没感觉到疼痛,左脚就动不了了,带着她应声倒地,正好给她当了肉垫,缓冲给胸骨的冲击。 但是既要松开被子伤人,少不了会被他看清面貌。男子趴在地上抓住了她的腿,不让她这么简单地跑掉,结果一抬头,望见她带有浓烈异族特色的面貌。 高鼻梁、深眼窝、长卷发、浓黑笔直的剑眉、浅色的瞳仁。 “匈奴人?”男子走不动也不会让她跑了的,抓住她的胳膊就是往身下压,要掰过她的脸再度看清她的面貌,“哈哈,他妈的居然是匈奴人,那老不死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保一个外族人。” “别说老子今天上了你,就是干完把你杀了,也没人敢说一句不是。” 她的脸被男人的大掌死死捏住动弹不得,原本挂在他肩上 的双腿正好给他压住了,也抽不出来,这会儿除了杀了他,她想不出更好的能自保的办法。 但这男人被割了脚筋以后反应过来,她身上也许还有更多的利器。于是先腾出一只手,把她双手腕给捏死了,再在她身上摸索,找其他的利器。 果不其然,男人在她身上先后摸出十几样不同的短刀、短箭。每摸出一样,他就更加肯定自己的行为是能用来报家国雪恨的好举动。 “他妈的,运气真好啊,废了条腿换一件大功劳,今晚不得给我摆酒开宴。”他为到手的荣誉兴奋不已,这一想法更加催生他的兽。欲,“还不知道匈奴女人是个什么滋味,兄弟我今天真是赚大发了。” 她静静地躺在地上没说话,也没抵抗。因为方才一片混乱中,她偷藏了一枚刀片在自己的嘴里,只要他敢凑过来亲自己,她就能把对方的舌头割下来。 没有感情的、强迫兴致的情事不亚于两只野兽的搏斗。 要么公的把母的咬死,要么无情的反过来。 这男人怕她不从,从刚才的那堆暗器里捡了个锋利的抵在她的脖子上,威胁的意思呼之欲出,这回不用听懂她也看明白了这男人想做什么。 正是焦灼之时,他的手已经沿着裙摆往里探了,忽然听闻一声箭响,从他身后的林子里射出一支快速飞行的弩箭,从他的心口穿进穿出,稳稳钉在他面前的那棵大树上。 这人没来得及说上任何一句话就死了,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倒在她身旁,鲜血流了一地。 及时赶来的是赵野,他累得气喘吁吁,当下就弯下腰扶着膝盖大口喘气,生怕耽误了事儿,有负梁彦好的嘱托。 (以下对话为胡语。) “……我赶上了么?”他不确定不该发生的有没有发生,但从远处粗略看来,她确实衣衫不整。 呼衍容吉没想过他能赶得回来,都做好了和此人缠斗致死的打算了,“嗯,赶上了,我没事,就是不小心磕碰了几下,屁股椎撞着疼。” 还有心情和他开玩笑,让他松了好大一口气。 赵野快步上前,把压在她身上的男人翻开,又伸手把她从地上抱起来。 “老酒吓坏了,生怕你出事。” 这个由一群陌生人构建起来的小家里已经有了辈分与角色的差异。酒兴言给他们当长辈,她给这些男人当姊妹。 “出不了事,我能拉着他一块儿死。”以前的呼衍容吉不在这种事情纠结,跟谁睡没差,能利用上的都不坏,但如今跟着梁彦好学坏了,变得格外挑剔,“宁死不屈,你听过这句话么?是你们大汉的一句谚语。” “没听过,别给我整这些听不懂的。”赵野一听见这种话就要皱眉,“只有我娘子说的我才爱听。” 哈哈。 本来送别梁彦好的难过在这一刻冰消瓦解,她越过赵野的肩头,看向那个死在密林里的男人,担心地问,“杀了他会很麻烦么?” “麻烦个屁。”赵野真没想到小梁前脚走,后脚这些人就敢扑上来,真是疯了,一群狂徒,“你等着,今天不把这些人干趴下,老子不姓赵。” 第99章 下毒奎宁加砒霜,这下总要招了吧…… 若是撇开梁彦好不看的话,赵野也不失为一个好男人,这么远的山路日日来回跑,是个人都受不了。 “怎么找来的?”呼衍容吉靠在他的怀里,想缓解焦灼的氛围,于是随口问了两句,希望能替他消消火气,“也是靠鼻子闻来的么?有时候我怀疑你到底是不是人,怎么生得同獒犬一般。” “嗯,这也怪我,对你的气味不是很熟,来的时候稍微花了些功夫。”赵野与她不是朝夕相处的,也不常近身,要趴在地上仔细良久,才能从那堆乱七八糟来自男人身上的臭味里找出属于她的那缕青烟。 “哈哈,我们那里的女人可不会和狗成亲。”女人开他玩笑,又赞赏似的感慨,“你厉害的,到哪里都死不了。” 这话来的莫名其妙,赵野低头看了她一眼,撇撇嘴,回,“你说的都是什么,我活着又不是为了不死。” 两人快步下了山,沿着来时的路,又去把遗落在山间的棉被拾起来,遮住她的脸。 那时大汉还未种上棉花,这被子一摸就知道是用西域那边送过来的长绒棉做的,暖和得很,比章絮盖的三床加一块儿还要厚实。 是梁彦好留给她的,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的。她摸着这床被子就会想起家。 “虽然不是什么好话,但每次看到你,我就会想起我已故的兄长。听絮儿说,你年纪不大,只比彦好大上两三岁……我兄长的鼻子也很灵……也许是他太狗了,不招人喜欢,所以那个女人才会杀了他,拿他的头颅保命。”这也是呼衍容吉没那么喜欢他又没办法讨厌他的原因,太纯粹的人就会像她的兄长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原本这辈子都不会背叛的人背叛了。 可他跟章絮完全不同,他对呼衍容吉的过往不感兴趣,听完只应,“她和你说的是‘赵野’的年龄,并不是我的。”他笑着答,“我是孤儿,母狼养大的,说我是狗,也没差。” 女人听了,懂又不懂的,彻底闭上了嘴。 —— 回到进山的地方,他们隔着七八棵树就能一眼看清站在路中间破口大骂的酒兴言,真是难得一见的场面,破天荒,他不再似往常一般淡定,反像只陀螺,在原地不停地打转。 他们看到了他,他自然也看到了他们。 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感。老者脸上又是笑又是哭的。 上一回章絮被人掳走心里还没这么急,想着他们人多,这群人里肯定有能想把人救出来的,可这回该走的都走了,一个接着一个,先是章絮,再是梁彦好与关逸,赵野又不知归期,眼看着留在他身边的最后一个人也被人抢走了,他胸口忽然就难受得喘不上来,好像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似的。 “……下次要去哪里前能不能提前和我说一声。”酒兴言不知道自己是该责骂还是该安慰,握紧拳头在掌心狠砸了两下,上前朝他们这边走了两步。 光看那副模样就能猜到老者说的不是什么好话。她转回头去看赵野。赵野苦笑一下,不做转述。 “没有下回了,哪儿能天天折磨您老的心脏。今儿个就把他们全都收拾了。”男人皮笑肉不笑,这样回应。 话说得没错,可酒兴言心里不畅快,红了眼睛就往边上瞅了瞅,等心绪稍微稳定些才骂道,“你们这几个,嘴上说的好听,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离别不是长者能接受的事情。 上了年纪的心里大概都会这么想,可以是他先离开,不能是其他人。也许十天半个月不见对他们这些小情侣来说,不过是暂别,但于酒兴言,有时候就是再无相遇了。 “彦好那张嘴不能信,我说的你还不能信么?我什么时候说过谎。”赵野把呼衍容吉放下来,又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汗,继续道,“我这就去收拾他们。” “……你回来,你知道怎么收拾他们么?你就横。”酒兴言看他真打算一个人去找他们讨公道,“鲁莽”二字都在嗓子眼儿了,愣是把他叫住。 “先看看伤势再说,人最要紧。”医者看着她胸骨外侧缠绕的各种各样的布条,有些木板已经开始移位了,心想,一点擦伤破损都还好说,怕的就是胸口有大的骨裂刺伤,便赶忙走上前,把带子都解下来,一根一根地顺着往下摸。 摸到最下面的肋骨边缘时,怒喘了一口气,终于可以安定了心,又指着呼衍容吉的腿侧过脸问,“没出其他的事儿吧。” “没。”他果断接上,又点头重申,“没呢!她厉害着呢,您该相信她的本事。” “哼。”医者冷哼一声,回道,“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让女人自保才是这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被斥责实乃意料之中。他不像梁彦好,他没那么多面儿,别人训斥他,他照单全收,也不计较,低了头,凝了神,把话又扯回原处,“既然她没事,我送你们回去吧,剩下的事情交给我,我肯定把事跟他们说明白,以绝后患。” 酒兴言长舒一口气,用脚踢了踢还躺在地上的那几个,口吻听起来能算称赞,“你这人,还知道找我商量,可教,说说看吧,是怎么打算的。” 赵野跟着他的目光去看,看见那些人手臂上的黑点和骤然发白的面色,认真 道,“先发制人,把这些人绑回去,问寨主讨个说法。” 医者失笑,觉得他天真,不答反问,“若是对方仗着人多势众,不给我们说法呢?眼下没凭没据的,你想怎么讨说法。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是我们伤他们更多……” 若是大家都讲道理,这世上就没那么多不讲理的事情了。 “他们不给说法,我就不要说法。打,说不服就打服。只要我不打死他们,他们也别想来找我讨说法。”赵野不懂他们嘴上说的那些,私以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就是最有用的。 听起来很有用,但那只是听起来。 诚然酒兴言觉得此法最解气,可他不傻,后患又是无穷无尽。男人之间的纠葛绝对不是你一拳我一拳就能终结的,不死不休。所以医者又问,“你要怎么打,在哪里打。你只有一个,他们却有数百。你觉得你做什么才能断了他们龌龊的心思。” 人与人的事情,他还真不明白,只会最直率纯真的,坦言,“与他们明说。要把我们的底线亮出来,越界者,死。” 很少在他嘴里听到死这个字,明明才和章絮说过,他不愿杀人,谁知道这会儿被逼出来,“我会拉着他们在所有人都能看见的地方一决高下,将他们所做的罪状公之于众,以儆效尤。” 酒兴言听了,一肚子的气都消散了,指着呼衍容吉就说,“你把你刚才说的话给她转述一遍,看看她怎么说。要是丫头也觉得你这法子好,那你就去做。” 谁知道他是真听不懂一点弯弯绕绕的,扭头就把这话明明白白给呼衍容吉说了一遍。 她一听就摇头,摇得厉害,要他别这样做。 “Энэньэднийгуурлуулаболно。”(这会激怒他们的。) 许是他从前在军营里便是这样直来直往的,又或者是咽不下这口气,赵野觉得没有什么法子能比直接教训一顿来得更有作用,所以不改口,坚持道,“我忍不下去。” “谁让你忍了。你那天分明和小梁说得挺好,怎么今日就昏了脑袋。去搅乱他们,去给他们当老大,怎么做都比给他们当敌人来得轻松。”酒兴言给他指了条路,“他们这种临时组起来的寨子,都是草台班子,不成气候。想要瓦解他们不难的,你去试试。” 他说完,忽然记起躺在地上的那伙人,心生一计,不由得抬高了声音,问道,“有还醒着么?或许能留你们一命。” 此话一出,哪怕是当中因中毒不适快要昏厥过去的,也从地上振作起来看向他们,支支吾吾地点头,又断断续续地回应,“醒着,醒着呢……” 他们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毒,也不大能听清酒兴言和赵野此前都在说些什么,这一刻肯定没有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事情。 酒兴言蹲下身子,抓起他们的伤口认真看了看,又去给他们把脉,确认这些人都还有救后,威胁道,“你们认他当老大,我就给你们解毒。” 赵野一听,顿时反应过来他在盘算什么,真没想到医者能借着这个事把这些人拿捏住。 “你们前老大在山上,等你们身体好了,想去给他收尸就去,他肯定能帮你们把人找回来。这是你们的选择,我不管,但我们住在这个山寨里的一天,你们就得给他当小弟。否则他会把你们揍得找不到北。”酒兴言说话一点儿不客气,边说边用手捏住他们的伤处,继续道,“你们也不用担心别人会欺负你们,他肯定能让你们在寨子里横着走。” 这话听起来比赵野此前设想的法子还要不切实际,换个人来肯定谈不成这买卖。 可不等赵野质疑,对方为什么要答应这种条件时,医者干脆把原委都给他们说明白,“你们所中的毒里面,用了点奎宁和砒霜,前者麻痹身体,后者灼烧伤口,若是没人给你们解毒,这破口长不好,且不要多久就会双目失明。” “我可以救你们。我可以救你们。你我原本无冤无仇。” 那伤口发黑的地方,真如他所说的,又疼又热,流出来的血都是黑血。而他们呢,也许没听过奎宁这位药,但肯定都知道砒霜。这东西剂量稍微大些,能叫他们当下毙命,不能再有前去找第二个的医工的机会。 “……您要我们做什么,只要不是和他们拼命,我们都可以答应。”还有力气的爬了过来,用手指捏着酒兴言的裤脚不放,只希望他不要说出太另人绝望的条件。 “简单的,你们这里一共五人,白日跟着他,该去哪里就去哪里,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晚上,就得出两个人来在我家丫头的屋门口守着。”酒兴言知道他们不是多讲道理的人,也许等毒解了,就立刻反水,于是增添另一样原则,“解毒之前我会让你们吃另外一种毒性更弱的毒药。” “怎么选看你们自己。”他说完就准备起身离开,要往寨子里去。 这一举动可把他们吓坏了,纷纷伏在地上冲他喊,“我答应,我答应!不就是看门么,有什么难的,我们彻夜不眠也会把这活儿干好。” “好!这是你们说的。”他说完就从药囊里取出一瓶药丸,给每人发了一颗,确认大家都吞了,才转身与赵野说,“还得辛苦你,解奎宁要饮用大量的水,尽早排出来中毒症状便可解。” 赵野一听,拍拍胸脯道,“只是取水而已,简单。这边放着我来收拾,你们早些回去吧。带着她去吃点东西。等娘子那边情况好些,我再让她给容吉做些好吃的。” 第100章 家人我在大汉找到了一个新的家 老人和伤者,无遗是整个队伍里最弱的。再加上他们这般掩耳盗铃的举动,正大光明带着一床被子从众目睽睽下走过,想不惹人注意都很难。 女人跟着酒兴言身后,亦步亦趋,这回再不敢与他走散。酒兴言往前走几步,她便跟在后面走几步,头也不抬,两只眼睛往地上坠去,只能叫别人瞧见像蒲扇一样的睫毛。 但大抵是酒兴言的模样看起来过于严肃,不再和蔼,眼神犀利,又与皱巴枯竭的皮肤交相辉映,给人一种不好惹的错觉,所以两边坐在台阶上、石头上的男人们只简单看着、互相看着,没一个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前与之搭讪。 呼衍容吉出门时太匆忙,屋门半掩,这会儿回去时,送早饭的已经把吃食摆在门口地上了,是梁彦好走之前特意给她要的。牛乳,牛乳不行就马乳。再不行就多备点肉。 她看了却不敢拿,哼了两声问酒兴言的意思,怕别人下药。 老者回身看了眼周遭虎视眈眈的男人们,点了点头,要她端进屋里吃。 这时天已经很亮了,难得,清晨的凉风都停了下来,密云也逐渐散开。 寂寞且沉默的两人进屋关了门。 一个走到饭桌边,把餐盘放在桌上,坐下,准备吃,抬头看见他没想着走,又不敢吃了。一个站在屋中央,把屋内的布置认真看了几眼,思索着要怎么给她准备些能防人的装置,一扭头看见她无辜的双眼。 酒兴言有三个孩子,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虽说儿子能传宗接代,可女儿最是贴心,嫁了人也会记得他这个老的。 他很喜欢丫头,她们就像不起眼的角落里安静生长的鲜草。可以不受人关注,但绝不能从这世上消失。不可或缺的小草。 ‘不合胃口么?怎么不吃。’医者想起他们约定好的那些手势,比给她看,要她突然愣住。 在此之前他们基本不沟通。 可能是没什么好说的,又或者是,每次在他想说什么的时候,其他人都会抢先说了去。 ‘他们说,你们大汉吃饭要让长辈先动。你还没吃,我不敢吃。’她不学汉话,但汉人的习俗倒是学了不少来,有模有样的,记住了许多。 他勉强看懂了。年纪大了记性不如那些小的,很多地方要她反复比很多遍才能看明白,‘我先不吃,我等他回来。’ ‘你先吃,你不吃这病就好不了。’ 她点头,用着还不是很娴熟的木箸去夹餐盘里的肉块,又低头在碗里喝了两口稀粥,吃得嘴巴鼓鼓囊囊的,才继续同他闲聊,‘你别太生气,我们那儿的男人都这样,没嫁人的、没长大的姑娘都要父兄一块儿才能出门。只是听说汉人不这样,此前同章絮一块儿出门采买时也没人上来骚扰,我还以为大汉的男人不会做这种事呢。’ 幸存者偏差了。无论什么地方的人都有好有坏,没遇到不代表没有,遇到了也并不能证明人人如此。 ‘洛阳那边少一些,靠近羌胡这边就多,边境地区更是遍布胡化的汉人。他们嘴上说的一口汉话,心却不是汉心。总之出门在外,一切当心。’ 酒兴言也不是婆妈,他话不多,总沉默着,这一会儿的功夫就把他自章絮走后所有的话都说完了。 好像老人都是这个待遇,精力比不上那几个小子,能跑,一眨眼就不见人了。他们也沉默,完全意识不到老人需要陪伴,也就只有姑娘们记得起来,队伍里还有个要陪着说几句话的。 ‘我们那里也有汉化的胡人。我嫁人后在我前夫的帐子里见过,他们会讲很多很多这边的故事,每次他们一说完,我前夫就要说,迟早得把这里变成他的地盘。’应该是真没感情了,她就像在议论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外人,神色轻松。 酒兴言拿了张凳子,与她坐的地方隔了一定距离,接着问,‘你喜欢这里么?’ 她又咽了一口稀粥,似是逐渐习惯了这样平淡的滋味,竟也不觉得难吃了,‘起初是讨厌的,如今遇见你们,又好上许多……但我还是要回家的,不会留在这里。’ 这话说的太决断了,要不是他看梁彦好喜欢成那副鬼样子,眼下也不会闲来无事过问她的打算。 ‘就算跟着小梁也不能留么?他长这么大,最爱的女人不是他母亲就是你了。’ ‘没爱过别的女人么?我在洛阳的街头上看见过很多美丽的女子,她们与章絮别无二致,该是他们喜欢的。’提起他,她心里便有些患得患失。 哪怕嫁过人、生了两个孩子,她也没从须卜猾勤那里得来这种东西,所以如今才能像第一回坠入情网的模样,想起终有一天要分开,就心痛得发慌。 ‘我不是成日看着他,没法儿替他答应你这句话。只是喜欢过如何,没喜欢过又如何,眼下的真心难道不是最要紧的么?人生能有几个知心人,又有几次机会能碰上两两相宜的,一穷二白的时候最能见人心。’ 若是梁彦好做得不好,他不会拉下脸来说这话的。 年青的时候对儿女不管不顾,老来才明白,能亲眼看见他们幸幸福福的过日子,比拿到多少个荣誉都来得要紧。 她没接话,她从小受到的教育就不是让她来享受感情的。嫁给须卜猾勤是为了氏族稳定。她还有其他的姐妹,分别嫁给了另两家。她的嫂子也都是从其他氏族里挑选出来的。她们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不能为自己而活。 如今要放弃复仇,留在大汉苟且偷生,她做不到。她甚至反应过来自己痴心妄想了,想从那个人身上求来从未苛求到的东西。 ‘不留。这个问题你拿去问他,他大概率也会回给你同样的答案。他只能选他的大汉,而我只能选我的匈奴。’ 不论年青人心里到底怎么想,不论最后是否真的如他们所说,老者听到这种话都会难免心伤。他哀叹一声,又说起其他的事情,‘你们草原上的老人都是怎么去的?方便说给我听听么。’ 呼衍容吉看明白这句话后,有些不敢回答。实际上梁彦好隐约与她说过,说不用太在意老酒,他出发的时候就跟自己说过了,是出来寻找坟地的,等找到了,就会离开。 起初她以为那个男人骗她,这话太荒唐了。可眼下再看,都是真的。 ‘我们那里很少有老人,年纪大的男人没有的。三四十岁就会被杀掉。倒是有年纪大的女人,很老很老了,一个人住一个小包,不跟大家在一块儿,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死掉。草原上会有食肉的飞鸟。要是偶尔路过草原时看见有几只黑鸟在天空中盘旋,就知道老人走了。你们汉人应该不习惯吧,我听说你们都埋在地里,一家埋在一块儿……’ 这话戳中了他的痛处。要他开口打断,“不许说了,不准说!” 他发完气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重话,面子上有些过不去,没面子地把脸别开,去看其他地方,不看她,不看她还没比划完的那些话,自顾自地中断两人的对话,就像从未发生过那样。 她却理解了。 也许是外人的缘故,她更能理解这些人的执着与偏激。本质上他们其实没多少差别,都是心里还有这一口咽不下的气,才活到今天。 除了部族里的巫师,酒兴言是她见过的第一位老人。 起初接触时,是害怕的。居然能活这么久,也许练过什么巫术,得远离。可又知道他是医者,会治病救人,治好过很多人,又想他大概是因为此生做过太多的好事,所以老天才要他多活几十年。眼下再看,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业障,如无意外。 她把早饭吃完,又把餐盘拿出去,放在门口的地面上,自如地走回床榻边上,拿出藏在褥子下方的织物,不声不响的,低着头一点点弄起来。这是她给章絮的孩子做的,她想,章絮没生过孩子,估计不知道刚出生的娃娃能穿多大的衣裳。她又想,自己虽然陪伴不了他们多久,可这些小玩意儿能陪他们很久。 兴许那个小家伙长大了还能拿着这些小玩意跟别的孩子炫耀,说自己有个来自外邦的干娘。 怀孕太辛苦了,累得人直不起腰,从头至尾没有一刻安生的,而头胎又因产道未开,最是艰难。 ‘她还有几个月要生?若是可以的话,我们在大汉多待一段时间吧。从这里去西域要穿过很大一片沙漠,没办法给她接生,到时候也很难请来稳婆的。’呼衍容吉见酒兴言终于又看过来了,像话家常一样地问,‘虽然没法再要孩子了,但我始终觉得孩子能给人带来希望。’ ‘我们要日落了,他们就会冉冉升起。’ 正是如此,他也有同样的想法。 ‘我会和小梁说的,等丫头怀到了第六个月,肚子彻底大起来,咱们就不继续往前走了,先找个空闲的宅子安顿下来,直到生产结束。’医者这样回答,‘我给你把身子养好了你再走吧,草原上可没有像我一样医术高明的医工,你们玩的那套我们早几百年就不用了。’ 她看了只笑,笑着点头,等肚子里的食物稍微运化些了,才把他提前备的那些药丸找出来,往嘴里扔,‘你们小辈都是怎么称呼长辈的?’ “祖父。”她乐意学,他便乐意教。 “祖。父。”她想想又补充,‘等我回家后,我一定会和父兄姊妹他们说起这件事的,说这一路上的见闻。’说了一半,不说了,低下头专注于那件尚且刚开头的小衣裳。 ——说她遇到了喜欢的男人,说她又找到了一个新的短暂的家。【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0-110 第101章 尤物他不知餍足,还想勾她 自进入孕中期,章絮的食欲便开始显著变化,好像头几个月欠的,这些日子都得补回来似的,一天到晚,从醒来到睡下去,得吃四五顿。时常是坐在赵野给她新打的书桌前,边吃边看酒兴言给的《黄帝内经》。 这书难读,一日只能记下个四五句。而四五句中仍有不少小词是她认不得的。 一如今日所学,“阳胜则身热,腠理闭,喘粗为之俯仰,汗不出而热,齿干以烦冤,腹满,死,能冬不能夏。阴胜则身寒,寒出,身常清,数栗而寒,寒则厥,厥则腹满,死,能冬不能夏。” 所以展开一张新的粗麻纸 ,用极小且共整的字迹在上面一一写下今日的感悟。 “己巳年十一月十三,读内经有惑,望酒大夫予以解答,姎感激不尽。句十三所写‘腠理’不知为何物,身热而大汗乃人之常理,此句有违常理。而何故生‘烦冤’,是以内热不出而血脉顺行不畅?或情志有瘀而成?姎愚钝。而句十四述有‘厥’症,姎此前从未见过此字,不解其意。两句中最末都提及‘腹满’一词,可否理解为病症发展到了极致,以至于回天乏术,必死无疑。” 酒兴言拿到信笺,必定会再白日为她写上白字的注解,再由赵野带给她。 “己巳年十一月十四,见信回。‘腠理’乃医家所言,实乃人之肌肤。康健之人自是身热而汗,汗出而热消。可病者患病,必有不寻常之处,‘腠理闭’便是此类病痛之症结,身热而无汗,热以内陷,如合盖之釜,又加猛火烧灼,长此以往,水干釜坏,死。‘烦冤’是实症,并非血脉或情志变化,实则气滞胸闷。‘厥’指四肢寒冷,患此症者无论冬夏皆是手脚冰冷,难以自热。再说‘腹满’。初学者不必望文生义,此‘腹满’同腹胀,指代此症末期大腹便便,寒热积郁腹中。” “不过见你这几日的来信,能感觉到你是一个聪慧好学的女子。内经一书虽薄,但厚,多数人究其一生也难将其全部内容理解通透。而初学者最易好大喜功,日念几页,更有甚者三日读完此书,而后沾沾自喜,自以为深谙此理,便可行医问诊了。” 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会因为自己被迫中断了学业而感到落寞,如今重新拾起,多少不自信,又担心酒兴言这名严师会给予自己莫大的压力,所以刚开始看的几日,总是战战兢兢的,要把每个字读透了才敢书写感想呈递过去。 没想到得到的皆是赞誉,这无疑给她莫大的鼓励。 赵野不懂读书的趣味,但他懂得投其所好。见她日夜都要看,便要寨子里负责采买的兄弟外出时给他稍上两本时兴的读物,供她解乏。 那时纸用的还比较少,且皆为手抄本,一本就要数千钱,女人看见他手里拿着的一小本《山海经》,都有些傻眼了,问他,“你知道这东西多少钱么?就傻乎乎的买来,你也不问问里面都写了什么,万一我不喜欢可怎么办。” 男人一听,也傻了,他哪知道书与书之间还有差别啊,他觉得天底下的书都一样,都是翻开来全是字儿的,他还以为只要写了字的娘子都喜欢呢,有些失落地回,“那要不然你先看看?喜欢便留着,不喜欢我再托人拿到市场上去卖了……” 逗得章絮笑得合不拢嘴。 “怎么想到要买它的?总不能是叫别人瞎买的,平日见你做这些事情还挺精明的,怎么碰上不明白的就开始犯糊涂。书再好,哪有吃饱饭好。”她知道这本书,很出名的,记录了许多大千世界的奇特事物,便好奇他是怎么同那人说的。 他也实在,心里想着,她整日就知道与医者写信,也不在乎他了,便诚恳答,“我就要那人给我买一本不写人的书就行,最好是写动物的,猪狗马羊,什么都成,我不挑。” “你这人,毛病。”章絮手里端着碗汤,边吃边笑他,“你不如直接同我说,想让我看你就得了呗,兜这么大个圈子,生怕我不知道你吃醋了一样。” 男人不怕被她识破,生怕她识不破,听了只笑,问,“他给你买对了么?有没有动物,看见了能不能记起我来。” 她被赵野的无赖气笑了,放下手中的碗伸手打了他两巴掌,答,“记不起你也要记得钱,这比成亲是采买头面的钱还要多呢,也就你能不管不顾花出去。” 男人虽挨骂,心里却是甜的。 “这钱要给值得的人花才有价值,不然拿了也是白拿。我存那些钱就为了这一天。”赵野近来能在这里待的时间愈发短了,往往是送了东西,陪她说两句就要走,时间宝贵着,两句都得并在一起与她说。 反正女人已经习惯被他哄了,不做声,把新书好好的收起来,想着等天亮再看,省油,又低首去解衣裳,要与他温存一番。 这事都不用开口问了,两人一碰手就明白的事情?他还特老实地去问了酒兴言,问他这个时候能稍微用上点劲儿么,总是轻描淡写地碰她,解不了渴。 他渴得厉害。 年青人戒不了这个,越是年青越要痴迷。酒兴言总要骂他两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又见他肯老实来问,便也软了心,说丫头肚子不难受就行,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 这可把他乐坏了,乐不思蜀,饭也不吃就跑来,跟条狗似的。 灯被吹灭了,门窗都关得严实,不透一丝缝隙,男人温热的手掌抚上来,要她突然就想通了什么是厥症,想通了几日前学过的那两句话。 手脚冰冷的自己与身热大汗的他。 很久不做了,很久很久,两个人都渴得厉害,缩在方寸大小的柴房里团成一团。两只手圈住脖子,两只手抓住脚踝,她在上,他在下,皮肉堆叠。 褪去了矜持后,他们不再用言语修饰内心的热切。只听高高低低的喘,或者细不可闻的哎呀声。 章絮只在这种时候才会彻底失去理智,露出一副沉迷的姿态,越发鲜红的唇色与脸颊,半闭不闭的双眼,如溺水般半张着要吸气的嘴。 皆被他收入眼底。 没办法形容他愈发浓烈的感情,情与爱交织在一块儿只会让火焰越烧越旺。他低头去咬,咬她的身体,咬她会颤抖的身体,而后天崩地裂,清泉涌出,不知死活地试图用涓涓细流来灌溉这滔天的火焰。 她会落败,她混沌着融化在他的臂弯里,直到留下被泉水浇透的他们。 “……有没有什么好词能让我来夸夸你。”他不知餍足,还想吊她,问她上不上当。 “……”她心里自是愿意的,可浑身湿漉漉,实在不肯这样狼狈地与他继续厮混,好乱好脏,所以轻声答,“尤物。” 偏偏赵野听得懂这个词,失笑,知道她是彻底舒服了,心满意足,埋首于她发间,把那些薄汗都给她吻干净,被她嫌弃得不行,皱着眉就要躲。 “说你像狗你就真当狗啊。”她又气又恼,抬手要去推他的脸,却被他捉住,摁在了动不了的地方。 一同被捉住的还有她的腰。本身怀着孕就不方便动,这会儿哪里与他打得起来,所以章絮只能抿着唇佯装生气地威胁他,“再来一次, 还想多要,你今日就是在这里装疯卖傻我也不会心软的。” 他还没说什么呢,她就投降了,真是一点儿也不藏,心思全挂在脸上。 “谁的一次?”他冷不防地开口,又毫无道理地自问自答,“我的一次吧。你太敏感了,一碰就……” 她想也不想赶紧抬头把他嘴堵住了,脸涨得通红,又没忍住用眼睛狠瞪他,骂得很脏,骂他流氓、无赖。 逗她很好玩,她会反反复复地把矜持穿上身,又给他充足的时间再度扯下来,哪怕只露出片刻的光影那也很吸引人,用尤物不过分。 “哈哈……我说实话,怎么实话也不让说。”赵野反客为主,欺身而上,再度填满她,直至听见隐忍不了的轻呼。 “啊,你轻点。”她被撞得脑袋晕,等缓过劲来才想起自己好久不说这句话了,怪想念的,疯了,说完就要打自己嘴巴。 索性他一般都不听这话,当没听见,该做什么做什么,绝不含糊。 总之,不到她踮起脚尖、角弓反张的那一刻,他是不会停下的,唯有此景得他心意。 —— 扯远了,说回章絮学的那些医术。医术三天两头是掌握不了的,但经验可以事先积累起来。 章絮的第一个病人自然是丽娘的夫君。 每日除了基本的清创换药,她还得去给他找些滋补的药材回来。那东西拔山涉岭的,麻烦,才走两步路就把她累得气喘吁吁。 所以她得想办法找别人帮忙。 同村的大人不好骗,都精明着,互相防备,她便去找无人看顾的孩子。战乱年代,村子里有不少无父无母的孤儿,他们少年当家,好谈判。 但既然要求人帮忙,就得拿出几分诚意来,光看嘴皮子可请不动人。 于是趁着一日还未到晚饭时,她带着几个煎好的还热乎着的南瓜饼,去了村尾一家只有兄妹俩住着的茅屋前,想问问他们能不能帮这个忙。 说来也奇怪,丽娘说,山寨的进村盘查时偏偏漏了这两人,大抵跟着羌胡那边越来的硬道理,小孩不杀。 那俩小孩,性子怪癖,不肯去人家家里借住,非要单着。可小孩儿懂什么打理,这门前的草都有半人高了。硬生生把后面的茅屋遮了个大半。 “有人在么?”章絮端着碗,伸手敲了敲他们家的门,“我是村里新来的女医,正好晚上多做了几块糍粑,送过来给你们吃。” 第102章 糍粑我好像看见了小时候的赵野 门内的听见女人声,迈着小腿就蹬蹬蹬跑过来了,肉呼呼的身体撞击在门板上,把门抵住,接着趴在门后,通过门上那个被虫蛀出来的洞偷看她,声音软软的,“哥哥还没回家,你得在外面等一会儿,他不让我给陌生人开门。” 章絮一听,声音是从很矮的位置传出来的,禁不住后退两步往下看,看见大腿高的半个巴掌大的洞里冒出小姑娘圆溜溜的眼睛。 她没想到兄妹俩年纪这么小,有些吃惊,还以为是十几岁的少年呢,便找了个东西给自己垫着,勉强在门前坐下来,与那小姑娘隔门相望。 “你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她把手中的陶碗往前递了递,给小家伙闻了闻,继续道,“糍粑凉了就不好吃了,要是饿的话,我先给你尝尝。” 这会儿正是饭点,而章絮做的糍粑确实不错,香气逼人,把她肚中的馋虫勾了出来。 只见那小姑娘的眼珠子往下转了转,转到糍粑上,流连忘返的,还从洞内伸出几根手指,扒在洞口上,想往外探。“还要一会儿,哥哥进山去了,这个月天气凉,山里的东西不好找,哥哥每天回来都很晚。” “大概需要几个时辰?”她用手扶着地、身子微微向后仰,不让小腹被压住,“你会算时辰么?可不可以告诉姐姐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里面的摇摇头,眼睛里的光亮时暗时灭的,掰着手指头算了三四回,回答她,“我得坐在小板凳上快睡着了哥哥才会回来。我现在还不困。他回不来。” 小姑娘说话黏糊糊的,语调也有自己的风格,讲话也不太有逻辑,都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我叫昭昭,四岁啦。” 昭昭觉得这个姐姐好看,就对着门板嘿嘿笑了两声,又喜欢她手里拿的糍粑,话才说完,口水就掉身上了,她反应过来低头用胖乎乎的小手去擦,这一番举动可把章絮的心化了个彻底。 “你饿不饿,姐姐掰一小块给你尝尝。”章絮也不介意就这么在门口坐着,把手上的灰拍了拍后,就捏起一块婴儿拳头大小糍粑,掰成能塞进洞里的大小,给她递过去,“喏,姐姐今天做得正好,刚出锅就没忍住,一口气吃了五六块。” 昭昭馋得厉害,可又想起哥哥说的,不能随便拿别人给的食物,便皱皱巴巴,额头一皱,鼻子一缩,嘴巴一嘟,难过地拒绝她,“……我不要。” 小孩子最不会骗人。 她也清楚这样防她才是应该的,哥哥教得好。于是又把掰下来的那一小块再掰碎了,一半放进自己嘴里,一半递回给她,“我先吃,你再吃,这样行不行?我总不能把自己毒死。” 这样好,小姑娘失而复得的眼神亮起来了,两只眼睛盯着她的嘴,看她在嘴里嚼了好多下,又真真切切地尽数吞进肚子,才张开手掌,把糍粑抓进手心里,往嘴里放。 吃过章絮做的饭的人,没有一个不夸的,她做的吃食看起来与别人不差,可风味就是更胜一筹。眼下说服这个小丫头,自是易如反掌。 “你是来找我哥哥的么?”昭昭吃完,不够吃,两只眼睛仍盯着陶碗,挪不开,便主动找她说话,希望她能看在自己目光殷切的份上再分几块。 小孩子都是这么想的。很可爱。 “嗯,我想请他帮我去山里找些东西回来。”章絮边说,边把已经掰过的糍粑分成好几瓣,你一块我一块的分给她,无比慷慨。 昭昭虽然不知道哥哥进山找什么,但她知道哥哥很厉害,能抓很多大人都抓不到的东西,所以听见她是来给活儿干的,不知道多高兴,声音忽然亮起来,“你会给的比他们高么?” “他们给多少?”女人见她吃了两块过完嘴瘾就不吃了,拿着手里几块碎的扭头就哒哒哒地跑回桌边去了,也不用仔细问,一听就知道是留食给她哥哥去了。 等昭昭再度跑回来,她俩还真的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上了。昭昭是整天被关在屋子里闷得慌,她是得了空闲,出来透透空气。 “你还没回答我呢?他们让你哥哥上山捡东西给多少报酬。” “得看捡什么,如果是吃的,就按肉价收;如果是药材,就按药价收。” 章絮找药是给人看病,这钱自然也不是自己出,于是问,“我和他们出价一样,但若当日是你哥哥给我办事,我帮他过来照顾你,再给你们带一整日的吃食如何?” 像昭昭这样的年纪不大,没人看管,又不能自理的小姑娘,就是成日关在家里的。提到这里章絮才注意到,他们家的房门是从外面给人锁上的,外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空气闭塞,屋室狭隘。反正她一个人住着也是住,白日里过来走一趟也不坏,正好山寨的人不往这边来。 小姑娘听了,又点头又摇头的,踟蹰再三,只得同她说,“你得问我哥哥,他同意我才能答应你。” —— 程弋回家时天已经很黑了,索性他眼力好。今日进山往更远的地方走了走,原是他身子瘦弱,比起大人,能爬过一条十分狭隘的洞道。这是他头一回往那边去,谁知竟给他发现了一大片黄芪。 黄芪这东西他也是听人说的,有用得很,大补,拿去外面卖,能赚不少。所以今日逗留久了,天黑了才往回走,到家已是深夜。 往日这种时候,妹妹早已经困得坐在凳子上打盹了,他走到离家十几丈的位置就要逐渐放轻脚步,避免把妹妹吵醒。 可今日不同,屋门口还有位女人,这么大半夜的,也不知道走,蜷缩成一团,坐在地上,还在同妹妹说话。 什么人。 程弋把背篓往地上一丢,拨开杂草往家的方向大步跑去,边跑边问,“你是谁!” 她被突然冒出来的动静吓了下,浑身一震,冷汗直出。回头看,隐约看见个黑影往自己这边来,开口回,“我是村里新来的女医,你是昭昭的哥哥么?” “女医?”程弋从没听说过村子里有医工,更想这几月来的荒唐事,对她的身份更加怀疑,“这里没病人,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行动不便,想托你给我找几味药。”章絮在地上坐了两三个时辰,腿麻得厉害,半扶着墙怎么也站不起来。 少年闻言,双目往下一扫,见她放在小腹上的右手,了然,心里的焦急顿消,转身回去捡背篓的同时跟她说,“知道了,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他看起来并不像十岁出头的少年人,做起事来沉稳果断,说明来意后,也没要她一直在门口待着,而是解开的门上的挂锁,请她进屋。 “等会儿送你回去吧。”程弋点燃了桌上放着的那只陶碗里的油灯,又把火折子的盖子盖回去。 屋里果然贫瘠,除 了兄妹俩一起睡的小床,只有给妹妹坐的一把小凳子。 “看你方便,不送也行。”章絮看了一圈,看见放在角落里很久不用的铁甗,指了指问,“我能用么?带来的糍粑都凉了,等我热好你们再吃。” 程弋没所谓,点点头,接着弯下腰把昭昭从地上抱起来,放在床上,转头看熟练地鼓捣那些厨具,随口道,“他们不往这边来的。这边土地肥力很差,他们以为这片地中了诅咒,不敢来。” 她听了轻笑两声,把话题拉回正规,问,“我是来与你谈生意的,你要是帮我找药材,除了药费,他们给我的诊金我再分你一半。”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程弋不知道这女人从哪里冒出来的,但铁甗里的水一热,糍粑的香气就飘出来了,满屋子里打转,竟叫他突然心软,肯听她再说几句。 “为什么找我?几株药材而已,认识的都能给你找来。”少年走了一天,也累了,也没想着给她倒水,走到床边一坐,喘着气与她闲谈起来。 “我是偷跑进来的,他们也不认识我。眼下情况紧急,藏在你们这边最安全。你们肯定不会去他们那边告状。”她说实话,丽娘那儿不是久留之地,她得给自己再找一个住所。 听见偷跑,他倒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总好过是给人拐来的。 “诊金我不要,药费给我就行,需要什么药你说给我听,我明天一早去给你找回来。” 她揭开盖子,用木箸戳了戳糍粑,感觉软了才把炉子底下的碳火踩灭,接着把备好的吃食给他们递过去。这会儿昭昭已经困乏了,靠着哥哥的大腿,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人参、黄芪、当归,川芎、桂心、白芷、防风、甘草、桔梗、厚朴。”她把酒兴言告诉她的《托里十补散》说给他听,又伸手把糍粑递过去,让他吃点再休息。 巧了这不是,程弋一背篓的黄芪,正能对上让她的需求,“没问题,明天可以把新鲜的给你找来。” 他说完,接过章絮递来的碗,没注意,用手指去捏的时候被糍粑烫了下。实在话,他整日早出晚归的,已经有几个月没吃过热食,眼下毫无防备,捏糍粑的手一松,就把东西抛下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举动丢面子,两手一甩,不肯吃了,赶客似的问,“还有事么?没事就回去吧,我要休息了。” “没事,看你吃完就走,好不容易想起来做这东西,带都带出来了哪有拿回去的道理。”正好她也饿了,从碗里取了块塞进嘴里,吃得格外香。 “你好奇怪。”程弋觉得这女人跟地里长出来似的,举手投足与村里人格格不入,“哪有像你这样爱多管闲事的。” 她不理会,把碗往前推了推,“烫得很,赶紧接去。” 少年没辙,那东西确实烫,烫得他这会儿指腹还在隐隐作痛,于是接了来,往桌上一放,起身道,“这样总行了吧,我送你回家。” 章絮点头,转身往外走。又见他不知从哪里弄了个灯笼来,在前头领路,直至把她领回丽娘家。 等他再次回家,听见妹妹的鼾声,又看见桌上的那碗她留下的糍粑,看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确认东西不烫手了才用手去抓。 抓了一块半硬半软的放进嘴里,还温热的,咬破,糯米的香味在唇齿间萦绕,不记得散,很香。 让他在某一刻忽然想起了生了妹妹后难产而亡的母亲。 第103章 幼崽人类幼崽原来是这样的 糍粑的香味留在了屋里,直到他第二日一早带着镰刀背篓准备锁门进山。 按照他们昨日说的,章絮应该是晚上才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可当他推开门时,竟然抬头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等着的女人。她是个怪人,不是么。怎么上赶着来帮忙。 “你不是身子不便?”程弋以为自己理解错她话里的意思,没多想地往下看了两眼,借着日光彻底看清她不寻常隆起的小腹,“有孩子就应该多休息,太操劳对你没好处。” 丽娘都没看出来的事情被他一眼看穿,女人有些惊讶,忍不住道,“这都给你瞧出来了。” “……嗯。”少年没犹豫,点了头。 但他说完也就说完了,话题立马转到下一个,“这么早来做什么?总不能跟我进山。” “昨日说好的,你帮我采药,我就给你看着昭昭,总锁着她也不好,等过了午时,我就带她出门转转。”章絮想也不想,就将昨日与他们定下的约定说出来。 可程弋一听,觉得此人说话做事总是无中生有,反问,“什么时候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嗯?”章絮记得自己曾经说过这话。难不成记茬了? 正是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候,还在床上半梦半醒的昭昭听见了她的声音,肚子一饿就从床上蹦下来,两条小腿来回抡,蹦蹦蹦地跑到二人中间,毫不犹豫地抱住了章絮的腿,仰头和哥哥说,“她和我说啦!但是昭昭昨天晚上太困了,忘记和哥哥说。” 程弋没见过妹妹这么粘人,还爱粘着一个陌生女人,没拒绝这请求,但也不理解,“你哥我养你四五年了也没见你这么抱过我,她就给你两块糍粑……” 小姑娘看着程弋嘿嘿嘿地笑,回答,“姐姐身上软软的,和哥哥不一样,昭昭特别喜欢。” 章絮一直都很招小孩儿喜欢,她看起来温温柔柔的,再加上年纪也不大,稚气仍未从身上褪去,不会像其他大人一样,什么都没看明白,就要趾高气昂地指点他们。 程弋对她没更多的办法,有些无奈的喘了口气,问,“你家男人不管你的么?成天跑出来关心别人家的孩子,她们做这种事的,回去都要挨打。” 不是没人来过问他们俩,而是当大家都开始自顾不暇的时候,就没有这个空闲与精力来看顾外人了。少年记得,上一回有人来给他们送东西,已经是过年的事情了,那人给了他们半块巴掌大的腊肉。 “我男人……”章絮想起赵野,脸上就要挂起没办法割舍的笑意,解释的同时,将手里给他准备好的干粮递过去,“我男人和你差不多,很小就出来当家了。以前没想过他是怎么长到这么大的,现在倒有实感了。既然不能返回去帮他,那就留下来帮你吧。” 这话说的毫无道理。程弋刚想反驳,手上布包里的饭香味就飘了出来,把他满腹的迟疑打落。 “随便你。”他接过饭食,又低头看了眼昭昭,威胁道,“要是主意打在昭昭身上,我明天就去找人举报你。你住村里肯定知道,他们缺女人呢,漫山遍野地找。” 章絮对此早有耳闻。别看村子里如今是一派安静祥和的模样,实际上底下藏着诸多不可告人的腌臜事。这也是她进来这么久都不敢往村子里面走,而选择留在外围细心观察的缘由。“你不是成日不在村子里面么?怎么知道这些。” “都是要进山的,他们进,我也进。凑的近了就会听到很多不该听的事情。”程弋言尽于此,说完便把锁门的钥匙交到她手里,而后越过她往 山间走去。 昭昭听不懂他们说的这些,只仰头巴巴地看着她,问,“姐姐今日带了什么好吃的来?昭昭肚子都饿啦。” 还未成年的小家伙某种程度上与圈养的鸡鸭鹅没什么太大差别,张嘴就是饿,好带得很。 也许是怀孕了,也许是在漫长的路途中给了她一段可以喘息、可以独自生活的间隙,她格外珍惜这些可以自由掌握的时间,也非常享受能做想做的事情,于是弯下身,把昭昭从脚边抱起来,抱在怀里,哄道,“汤饼吃过么?晚些我夫君会送些鸟兽来,姐姐给昭昭炖高汤,用汤头做汤饼好不好?” 小姑娘趴在她的肩头上满意得不得了,用力地点着脑袋,答应,“好!” —— 说起房屋简陋,实际上她昨晚就注意到了,屋子里连洗浴用的水盆都没有。而哥哥又是个男孩儿,说得更严肃点,男人,根本做不好这么细心的事情。所以等赵野抽空过来找她,她便让男人给他们打一口差不多能装下一个半大昭昭的水盆。 赵野对这些事情没什么意见,来了就干,先去砍些结识的树木,再用铁丝捆起来,最后用插销装牢,等把内里的木刺弄干净,抹上胶,木盆也就做成了。 只是他来了,看见被她抱在怀里像团棉花似的小丫头,憋不住了就要问,“你小时候也这样么?” 他没见过小孩儿。 真是实话,他见过这世上任何一种动物的幼崽,偏偏没见过人的。最多在每次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想起被母狼刁在嘴里的嗷嗷叫的狼崽,它们中多数刚出生时都睁不开眼睛,闭着眼睛往母狼的怀里钻,属实可爱。 可它们到底与人不同,他不知道小孩儿是这幅模样的。 “嗯。”章絮端了张板凳来坐在他对面,带着昭昭一块儿看着他干活,边看边说,“小孩儿都这样的,要是再小些,刚出生没几个月的,更软乎,手啊脚啊,关节上的那些骨头都还没接上,捏起来就像一团没形状的猪肉冻。” 赵野不知道什么是猪肉冻,便老实问,“猪肉冻是什么样的?” “……那你把食指伸出来。”章絮总是在这种事情上拿他没办法,“别动啊,我让昭昭抓一下你的手指你就知道了。” 他听了,把手上的灰擦干净,又往她们那边伸去,干脆凑到小家伙的跟前,让她抓。 昭昭有点怕,又害羞,背着他趴在章絮的怀里,一个劲儿的往她怀里拱,不肯搭理赵野,觉得这头野兽太庞大了,看起来吓人。 “……不要,他比哥哥还不讨昭昭喜欢,我更喜欢姐姐。”说完又在她胸口上亲了下,留下亮晶晶的的口水,以示忠心。 章絮被这两人逗得坐在板凳上笑得打抖,忍不住开口跟赵野说,“四岁的你都哄不好,等你娃娃出来,难死你。” 他莫名得了批评,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有些不开心道,“我都给她做了木盆……她怎么还不喜欢我,我又没打她,也没骂她。” 听起来确实挺憋屈的。 连昭昭都有点可怜他了,抱着章絮的脖子把身子拧成麻花扭回来偷看他,看他是不是个坏人。 结果看他仍然老实地低头干活,用指腹触摸盆内的每一个角落,确认没有留大的木刺,不会在后续使用中扎破小家伙的肌肤,这才跟她们说,“带着她出去转转吧……或者我拿去树林里上胶了,这东西味道大,对你们身子不好。” 这才确认他不是坏人。 不是坏人就可以答应他的请求,昭昭忽然松开了章絮的脖子,张开的右手手掌要与他握手。 多平常的举动,每家每户有新生的小孩儿都会经历的事情。章絮当过小孩儿,也当过带着小孩儿长大的姐姐。可赵野既没当过小孩儿,也没成为见过小孩儿的大人。 女人正要起身,注意到小家伙不安分的举动。她们总是这样,想要什么不会说,就爱在大人的怀里动来动去,像条虫子。 “等等,你先别碰胶。”章絮喊住他,让他再度把手拿出来,“和她握完手再摸那些东西。” 他不明所以,在他眼里昭昭就是那条完全读不懂的在枝头上扭来扭去的大肉虫子,但他胜在老实听话,于是伸出那根布满黄色厚茧的食指,递给她们。 这回小姑娘听话了,用五根手指紧紧地抓住他的食指,又嘿嘿嘿地笑。 多平常的举动,原本是没有写在故事里的可能的,它其实没有被纪念的价值,一如呼吸一样平淡,像没有味道的白水。 可因为另一个一如白纸的男人,有了被写下的意义。 “怎么样,是不是像我说的那样,软乎乎的。”章絮抱着孩子站在他面前,颇有耐心地给他介绍他不知道的有关于幼童的一切。 他没说话,他的两只眼睛盯着那只又短又小的手,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指尖传来的触觉,以为自己感觉错了。 昭昭的力气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好能把他的手指抓牢了,像抓根木棍,没什么感情,没什么想法,不轻不重地拿着。见他没反应,便扭头去看章絮,等她的命令,她说放就果断放了。 “怎么不说话?”女人还在等他回话呢,又掂了掂昭昭,把她抱得更高。小家伙虽然四岁,但显得更小,生长都要更迟缓些。 赵野大概被那五根合在一块儿就没有规整形状的小手震惊到了。说起来有些跌面子,但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以至于这会儿都有些六神无主,眼神躲闪、飘忽,时而看向娘子的小腹,去看那个还没出来的家伙,时而看昭昭,看她小不点的大小,时而又看章絮,想她原来是这样长大的,和自己完全不同。 也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真的是他们眼中的异类。 “……你小时候也这样么?”他那样粗糙的指腹都能感觉到小孩儿手指的柔软。 “它长大了也会这样么?” “我好像明白你为什么想要孩子了。”他眼睛有些难受。 第104章 醒悟我是人,不是动物 这件事在他心里的触动不算小。 之前我们很少深入地描述事关赵野的事情。因为他是白纸,又与旁人格格不入,并不是能很好地胜任小说男主角的人物,随便来个性格鲜明的路人都比他更有特点,所以一直没有仔细介绍他的机会。 直到他对世界的认知开始发生变化的这一刻。 他非常坦诚,也非常笨拙,遇到足以冲击观念的事情,竟然可爱到真的会哑口无言,不知道是开心还是不开心,不知道是难过还是不难过,不知道是气愤还是不气愤。满脑子都被“自己努力了这么久,试图融入山下人的生活,结果到头来还只是个外人”所挂碍。 这些话他没办法和章絮直说,也许是跟那些男人在一起待得太久了,要面子,所以不声不响的,忘我地往她们这边跑,连着几天都要来,缄默地待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观看她们。 “你不是说,那边给你留了个还挺重要的位置么?怎么有空天天往我这里跑。”女人担心他太累,每次看见他突然出现在屋外面,总要推开窗来与他说。 “不是什么麻烦事。”他对男人堆里打打杀杀的事情感到厌烦。尽管他非常擅长,与那些不成气候的农夫相比,他简直是战神。但他还是对男人堆里打打杀杀的事情感到厌烦。只要得了空闲,就会躲在某个静谧的角落里观看她,看她井井有条地生活着,把那个破烂的小屋子缝补成足够温暖的模样。 “是不是我在这里很影响你?”章絮总感觉他心里有事,但又想不明白什么事情会让他患得患失,打量了一圈,最后低头看向自己,迟疑地问,“是不是我太弱小了总让你担心?” 赵野完全不是这样想的,章絮在他眼里从不是弱小无力之流,他来这里,仅仅是因为他想来这里。 “不是。”他把头低下来,看了眼窗台上一尘不染的洁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实在是不善言辞,所以思来想去,只好这样回答她,“……他们很吵,只有看着你才觉得这世上竟然还有和山林一样安静的地方。” 赵野口中的“他们”自然指的是山寨里的那些男人。 章絮一听就懂,苦笑着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安慰道,“他们就是很吵的,辛苦你了。” “你觉得我成日来找你是件很烦人的事情么?”他也有自己的困惑,靠在窗台边上看着她,“怎么老赶我走。” 女人听了果断摇头,“不烦人,你比他们安静多了。就是 每回瞧都见你在外面,也不知道你究竟等了多久,怕你觉得我不在意你……我干活的时候不太能关注外面的事。” 他看章絮老老实实反省自己的模样,失笑了几声,说了实话,“……实际上这几天心魂不定的原因是,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人,不是野兽了。” 这话说的,太奇怪了,却偏偏给她颇大的满足感,“是因为我么?” “嗯。因为你。你和孩子。”他不再用更粗鲁的“小崽子”来形容他们的孩子,也不再觉得成为父亲是一件多么虚无且缥缈的事情了。 “虽然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但替你感到开心!”章絮没和别人说过赵野的身世,他本身就因为这个觉得自卑,是被世人遗弃的,“做人的感觉怎么样?会比以前觉得更好么。” “好也不好。”他想起往事,头一回慷慨地与她分享过去,“不好在,以前可以不放在心上的事情忽然都压了下来,告诉我,那时候在军营里真是苦得够呛。又好在,吃了那么多的苦换来了这世上对我最好的娘子。” 她第一回知道这些事,她总见他做什么事情都游刃有余的,没想过他真觉得那些事情很辛苦,所以这会儿没心思地问,“怎么苦了,会挨打还是挨罚,想说的话可以说给我听听,我保证守口如瓶。”说完又伸出食指在嘴唇上压了压,要他放心。 赵野这么大个男人,还真怕被其他人听到,先是抬起头来张望,看看倒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昭昭是否真的睡着了,又转过头去看外面。确保周遭只有她才一五一十地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那里……顶着别人的名字生活,时常分辨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事实果然与关逸推测的一模一样。 她也不知道要心疼还是该安慰,看着他,抿了抿唇问,“这是你最初不肯去河西的理由么?” 自然不是。赵野老实巴交地摇头。回答,“因为我怕死。若是我死了,娘子你就又要改嫁了。” 哪怕厉害如赵野,也没十成十的把握能在死人堆里再次侥幸活下来,越是看透了生死,就越是知道生命的脆弱。 女人听完眼睛就红了,她把脸别开,小声地与他解释,“只要离开虢县,母亲便管不着我,能一个人活下去就不用改嫁。”又怕他有别的后顾之忧,刻意补充道,“生了孩子的也可以不改嫁,不用额外再征单身税,等孩子落地了,还会有官府发的奖励和补贴。之前婆婆第二日就休了我正是因为我没给杜哥生孩子,家里交不起税金。” 他没想过女人非得给自己生孩子还有这层原因在,这会儿听到忍不住笑出声,觉得她精打细算的样子还蛮可爱的。 “我会尽全力保护你们娘俩的。”他表明心意,又低头在她脸颊上吻了下,“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 章絮被他吻得脸红,说完就要回头去看躺在床上睡得乱七八糟的小姑娘,怪道,“怎么你们都这么粘我。昭昭也跟你一样,动不动就跑来亲我,一口一个口水印,生怕我跑了。” —— 赵野收了心,终于有心情回去理会那群不修边幅的农汉了。 此前我们说过,酒兴言用毒药威逼利诱了几个小弟给他。在此我们用甲乙丙丁指代他们。 他们是完全的懒汉,素质与服过兵役的有本质差别,有家也胜似无家,整天就知道跟着山寨的混吃混喝,出去打家劫舍是不敢的,留在寨子里跟着练武是不参与的,意**人是一刻不停的,吃饱了就要打炮或者打嘴炮,**满脑,哪儿哪儿都污秽得很。 赵野没找女人时,还能同他们混在一块儿,学他们嘴里说的各种粗鄙之语,眼下有了章絮,那是一句也听不下去,每每听到,就要不耐烦地说脏话,“……少他妈侮辱人,再说老子把嘴给你撕了。” 这举止与他们有天壤之别,放在这里着实奇怪,甲乙丙丁没一个能理解的,不但不听他,还要抱怨,“赵哥你实在是太不知趣了,要是答应了副寨主的条件,这回去村子里爽一把的就是我们兄弟了。” 王七一直都有在拉拢他,甚至给了他诸多能在山寨中建立威望的事情。例如修建围墙、制作弓箭弩箭、帮着去村子里催收或是去其他山村里打探情况。那日更是,碰巧遇上打架斗殴的,赵野一个上前,把惹事的两人拽开,又见二人不肯罢休,干脆给两个都打服了。那名气,一下子在寨子里传开了,谁都不敢来惹他,甚至是跟着他的甲乙丙丁那四个没用的小跟班。 甲乙丙丁狐假虎威那可真是舒服了,吃饭吃最好的,睡觉睡最宽的,事事如意,可唯一一件坏的嘛,就是摸不到女人,给他们急坏了,没事儿就要堵着他,往他耳朵里倒垃圾。 “赵哥,我真不骗你,之所以咱们到现在都没动下面那个村子,不就是因为那些女人老实么?一脱裤子就给上的。” 这事儿确实不罕见,就算摆不上台面也没法阻止这些人私下有邪心。再说当时军中已有营妓,专门用来侍奉没有妻室的军士。而寨主又是行伍出身,想必把村子圈困起来,也有这一层缘由在,否则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任由他们吸无辜小村的血,来供养这群贱骨头。 “既然你们这么想去,还过问我的意见做什么?难不成是办事的时候要我帮你们脱裤子?”赵野对此是又气又烦的,从没想过他以为的天伦之事能被这些人糟蹋成这样。 “嘿嘿,这不是跟着赵哥有肉吃么,咱们也不要多,一月能轮上一回就成。”他们互相看了一眼,觉得自己总算是傍上了个角色,只要日后马屁拍得好,好日子是天天都能有。 他冷笑一声,皮笑肉不笑,把手里的木条往地上一扔,拒绝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们都是怎么分女人的,王七那小子都和我说了,要么给有功绩的,要么给能打的。你们几个排了几个月也轮不上,只能说明自己没本事……没本事还敢嘴人,再让我听到一句,我让老酒别给你们解药了,一口气全药死得了。” 这话也就他说有威慑力,甲乙丙丁听了,忙止住嘴,面面相觑生怕惹这老虎不高兴。 看见他们是终于停了,他才觉得耳根子清净,回头瞪了他们一眼,吩咐道,“没事就该去哪儿去哪儿,别在老子面前晃悠。” 今日他是有任务的,王七刻意交给他,用来考验他的忠心。既是考验他,就不会是什么干净的活儿,严重点,烧杀掳掠,再轻点,也要干几样打砸伤人的事件。 这事儿两难得很,他起初不愿意干,他原本想的,表忠心就是帮人家干点体力活儿就成的,谁知道他们非要拉他上一条贼船,穿一条脏裤子。 酒兴言对此早有预料,他说这是惯用的手段了,你得给他们留下把柄,你得证明自己不是同村子里的人一伙儿的,他们才不会先拿我们开刀。 而丢给他干的第一样事,就是让他去村长家,把粮仓的钥匙拿来。 第105章 恶霸没错,说的就是赵野 服过兵役的都知道粮仓的重要性,那些年他们与匈奴互相烧粮仓的事情没少干,隔几月就要在仓库周围碰起来,摩拳擦掌的,经常打得有去无回。 而粮食,对临时组成的这个小山寨而言,就是最重要的。有粮食就能招来更多的兵马,有粮食就能让他们在乱世中艰难活下去,才能给上位者机会畅谈理想。那些粗鄙的跟随者不会在意这些粮食究竟从哪里来的,他们只顾着吃一日算一日。 眼下村子人人自危,男人怕被抓去打一顿,能躲就躲,能逃就逃,女人整日关在家中闭门不出,尽可能不在外人面前晃悠,只有小孩儿不懂事,仍成群结队地往外跑。 赵野只身进了村子,手上没拿任何能用来傍身的事物,按照王七所指,到村头第二 家去找村长。但旁人光看那身材样貌便知,他是外面来的,此行与那山寨脱不了干系。 还在地里收拾的抛下用具就偷摸着跟上来,几人相互看着,比划手势,打哑语,也不上前阻拦他,只这么尾随着他,直到走到村长家门口。 赵野回头看了眼聚起来的村民,又见村长家门半开,没犹豫,伸手叩了门往里走,才看见村长的背影就率先将自己的来意说清,“此前宽给你们的两个月已经到了,我是来收粮的,还得麻烦村长给上面说一声,把地方的粮仓打开。” 倒不是他不知礼数,只是这事原先就没多少道理,既然甘心给人当枪使,就不能太掺和自己的脾性。 “我们已经尽力配合各位勇士了,该有的屯粮都已经拿了出来,眼下是颗粒不剩,你们还要我怎么办?!”村长抱起事先备好的米罐给他看。 他瞟一眼,确实只余浅浅一层米灰。 但他不是心软之人,双手叉腰,干巴地把话说明白,“交不出来就要抢,他们你也是见过的,皆是无家可归之人,才不心疼你们辛苦盖出来的屋子、种好的地,说毁就要毁了。无论是杀了你们还是把你们赶走,对你们来说都不是好事。私以为,把仓库打开是最温和的法子,你们村太小了,他们不会久留,交出够支撑他们到下一个地方去就成。” 村长听得发气,天爷来个霸王,作势就要伸手推他,让他滚出去,可上了年纪的推又推不动,只能指着他骂,“这地是你种的?这房子是你盖的?你凭什么装好人!还敢劝我。我才要劝你呢!趁我没叫人来赶紧滚!有多远滚多远!” 这已经是山寨的第三回来要粮了,两方没有和谈的可能,村长已经忍了两回。每次都觉得事情了了,却又见他们变本加厉,把村里的欺负得更狠。 “那行,你们不给,我打十个人回去交差。”他也不在这事上多纠结,讲道理是讲不出个结果的。 村长哪里知道这回来的一点不带犹豫,说完就走,回头正看见几个跟在屋门口偷听的,几步上前揪住那人的衣领,挥手就是两拳,力道之猛,把那人后槽牙都打下来了,倒在地上疼得爬不起来。 “恶霸呀恶霸!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跑啊!”村长又气又伤心,挥着手要同村的赶紧走。 可他们哪里相信这个邪,围上来要与赵野交手。更有甚者还抄起了铁锹,要把他砸晕。 结果自不用多说,男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一群人干倒了,结束时仍旧面无表情。 走之前,赵野想了想,毕竟也不是诚心要当坏人的,便走回来同村长说,“这回你只剩两条路了,要么顺从到底,而且是越早服软越好,保管能留下一命,什么田地,保不住的就算了,没这个能力还想和恶霸抗衡,就是死鸭子嘴硬。要么你能找来一帮子把我打倒的……”赵野说一半,叹了口气,“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难,但是不想离开故地的话,这是唯一的法子,不然没了这个山寨的人,还会有下一个来,你们这些人赔不起的。” 村长只当他疯言疯语,从地上捡起石头往他身上扔。他也不躲,被划伤脸也不发气,与方才挥手打人的判若两人,怪异,好像打人只是任务似的,做完就走了。 此前从未出过这么邪门的事情。 村里的慌了,寨里的也慌了。 村里的怕他屠村,那是趁夜聚在一块儿,前所未有的团结。 “他们真要把我们逼上绝路啊,不知道从哪里弄来这么个能打的家伙,身长九尺,肩宽四尺,我亲眼见的,进村长屋都得弯腰,看起来就凶神恶煞,一拳能把人打飞几丈远。” “不如我们联名给郡长写申请书吧……咱们村子里一两百口人,他总不能不答应。” “要我说,趁着咱们现在还有机会,赶紧练家伙,也甭管男女老少了,大家伙儿拿一样会用的就成,村长你只管把时间拖住了。” 寨里的则指责他鲁莽,打草惊蛇。 “我说寨主,你可得把他关起来了或者赶走。他这几个意思啊,那兔子急了都知道还咬人呢,他做事的时候不过脑子呀。咱们围了这么几个月,跟着他们一块儿忍饥挨饿,不就是图个认降,想让他们给我们当后备粮仓。可给他这么一闹,别说粮食了,什么也讨不来。” “就是,这过几日就到了兄弟们进村享受的时候了,多少兄弟就指着这事放松放松。不是我说,小的哪管那么多,捞不着好处就卷着铺盖走人了。没人,咱们想闯一番名堂就成空了。” 可这话确实也是寨主跟他说的,让他催不上就动手吓唬吓唬村民,村民怕了也就乖乖上交了。哪知道他这么死板,说打就真打,下手一点儿不收。 对此赵野不往心里去,只答,“我只照吩咐办事,要关要赶,悉听尊便。或者这份差事你们交给其他人去干也成,我不介意的,这份功劳我也看不上眼。” 眼下只要不是个傻的,都知道这个关头绝不能换人。赵野是两边最能打的,这谁都清楚。突然换个没用的,万一给对方识破,没了威风,不仅进村就讨打,还要容易要村里的造反。 寨主思来想去,也找不出个合适的解法,他没想到只是试探之举,反被赵野这不寻常的法子逼得是上不得上下不得下,于是趁夜把他喊来,要与他把话说明白。 赵野正要去章絮那里呢,他晚上不在寨子里待。 “寨主找我什么事?” 寨主看他老实人模样,指了指前头的凳子,要他坐下,问,“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要不是看在你确实给寨子做了许多事情的份上,又是修缮围墙又是准备武器的,也不会给你这个差事。只是赵野,你是真笨还是装笨,难道没看出来我不想赶尽杀绝么?” 男人当然知道,要是真恶劣,等不到他们过来,这村子就易主了。便诚恳地答,“我与他们,皆为猪马牛羊,任人宰割,今日不是他们便是我。我不想被宰,自然得拉人给我垫背。赵某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人,胸无城府,寨主未免高看了,我伤人,不过是因为他们无缘故骂我,我咽不下这口气。” 这是真的,也是他装的。 赵野自那日容吉受欺负后,便不给任何人好脸色看,别说动嘴皮子骂他了,就是斜眼瞥两眼,他都要把拳头举起来。 大概是头一回这么张扬,又带着几个小弟加入了山寨,让寨主觉得自己如有神助,大意了。等彻底反应过来,才意识到此人就是个烫手山芋,待在哪边,哪边就倒霉。 “那你打算如何把粮食要来呢?总不能真的打到底吧。”寨主想摸他的底,看看他能不能真把这事儿办下来。 谁知道赵野是这么说的,“一味打当然不行,第二回我带个医工去,把打伤的都救治一下,让他们明白跟了寨主您是有好日子过的。” 也不知道他是跟谁学来的。 原本赵野想请的医工是酒兴言,毕竟老酒做这种事情已是轻车熟路了,但他不肯来不愿意掺和他们年轻人的事情,开口要章絮去。 “就是一点外伤,涂抹一些外伤膏药的事情,非得折腾一把我老骨头。丫头正好在学就让她赶紧上手练练,不然等我不在了没人教她。” 所以最后跟着赵野去的,是快五个月肚子的章絮。她为了遮掩行踪,刻意绕了半个村子,走到村门口与他会和,手里还拿着程弋提前给她备好的药。 “怎么还要我出面。”女人笑嘻嘻的,看他无奈又无可奈何的模样,问,“酒大夫说你一口气揍了好多人,让我帮着看看。” 赵野走在她 身侧,时不时帮她踢走路上的碎石,老实道,“我哪知道他们这么不经打,山寨里的还能打两个来回呢,他们一碰就倒,那牙跟黏上去似的……”男人说了两句,试图挽回自己在娘子面前的形象。 哪知道刚走到一片田,那田里的看见他,扔下工具就跑了,钻进屋里闭门不出,而后从屋里传出来,“那个恶徒又来了,这回还从村子里捉走了个女人,婆子你帮我认认看是哪家的,被他瞧上可真是倒了大霉。” 好了,有口也说不清。 章絮听着乐呢,腰杆子从来没这么直过,不知道狐假虎威这么威风,靠在他怀里就捂着嘴咯咯咯地笑,问,“没把人打得下不来床吧,他们都这样,欺软怕硬。” 但他不希望在娘子心里留下这种形象,便对着门内喊,“就碰掉你们几颗牙,至于造我谣么。” 第106章 义诊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他们当然要造谣。 因为赵野的所作所为与他们此前交过手的大相径庭,因为他们根本看不明白赵野要做什么。 虽然都是要打,但山寨的打人从来都有让村里人脸红不敢还手的理由。 起初会指责他们心太软,什么好人坏人都收留。要不是你把我们这群懒汉收留了,我们早不在这个村子待。都是他们自找的。后来又说他们厚此薄彼,不仗义不道义,给自己人与给外人的粮食吃食相差甚远,要求他们把囤的好粮好肉都拿出来。最后呢,又指责妇女们不检点,是自己贴上来的,你情我愿的事情,可不能说是强抢民女。 那些人进村找他们总是有所图,要么把墙上挂的干肉顺走,要么找个女人玩一玩,肚子里在想什么好猜的很。而正是因为好猜,前者交不出来就交后者,只要能满足他们的私欲,肯定能把这条命保下来,至少每隔一段时间碰到他们挨家挨户搜查的时候各家用的都是这个法子。更有甚者,不等山寨的进村,找个小树林就提前把好处给了,只为在下一轮盘剥中不落个最末,只希望有人比他们更惨。 这段时日,大家都在暗地里算计同村人,村子很少有拧成一股绳的时候。 没想过与他们打,没想过要拼命。 凉州的民风与中原其他地区都不同,他们极度尚武,且部分地区已经完成了羌胡化,蛮不讲理,做事霸道的很。我甚至可以说,因为凉州在朝廷上不得势,所以其他州的大部分人都是瞧不起凉州人的,觉得他们不开教化,与西北的蛮夷没多少区别。 毕竟两汉以来,凉州的作用一直都是缓解多民族冲突的缓冲区。 眼下这股力量不对外去了,转头往自己面前来,实在让人始料未及,没办法,等死,干等,或者说得更准确点,两边都在熬,等对方先死。 他们能拖,赵野章絮几人可拖不起,问题不早点解决,第一个被吃掉的就是他们。 赵野此举,既是自救,也算破局。搅乱局面,打的两边一个措手不及。 没人能想明白他想要什么,也没人认为他与自己站一边。这点才是最有趣。粮食,他是不缺的,他不但不缺粮,还能给山寨的找来更多的肉源,帮他们打陷阱捕猎更大的猛兽,所以两边的小恩小惠他都瞧不上眼。再看女人,他自然也不缺。 战乱时节,能打的就是比认字的抢手。若不是章絮跟着来,还不知道哪家的媳妇会招他过去呢。 “你猜他们在看你还是看我?”章絮才绕半个村子就开始喘气,确实辛苦,可酒大夫来信说,这几个月再不出来走动走动,到了生产只会更辛苦。 男人头脑简单,答,“看你啊,你好看。” 她听完伸手拍了拍男人的上臂,调侃道,“看我做什么,当然是在瞧你啊。男人得盯着怕给你揍了,女人问你夜里去不去床上睡觉。” 章絮说这话还真不脸红,这招她最先用,好用得很,男人一勾就中,睡完就成她的人了。 他玩不来这种勾当,听了就要皱眉,皱完眉还要问,“你们山下人都这样么?怎么自从到这儿来,谁同我说都是这一套,连你也要这么说。” “你猜猜看,我今日为什么要和你说说这些。”她说这些话不是刻意来考验赵野的定力的,她对与女人怄气、争抢之类的事情不感兴趣。 赵野领着她往第一户人家走,边走边说,有些迟疑,其实也不是很确定,“……你怕我上当?毕竟我也是第一回遇上这种事情……” 她笑着摇头,心想,像他这样纯粹没有欲望的人反而不会被下半身牵着走,“不是,我只是想告诉你,有能力的和没能力的人都是怎么应对这种事的。有能力的就像你,眼前的困境对你来说就像一道不高大的围墙,只要翻过去就可以了。但没能力的就像我们,如果不是能跟着你,我和她们也是一样的,要躲在小小的屋子里,扒在窗缝里往外瞧,看看来来往往的过路人中有谁能伸出援助之手。” 这话讲得太清楚了,赵野一听就懂。 他抬手敲了敲门,准备把门喊开,接着后退了半步等屋内人窸窸窣窣开门的功夫,微微低头瞧她,笑了声答,“你怎么知道我没想着帮他们。只是帮他们可以,不能把自个卖了,我还没蠢到那种程度。” 章絮见他胸中有数,心里也算有底气了,开口同门内的说,“烦请您把门打开,我是村里新来的女医,若是家中有伤者,我可以帮忙医治。” 村子里没有医工,只有村头上了年纪的老者从嘴里吐出来的偏方,或是采药人去卖药时从药童嘴里学来的两句。时而有用时而无用,也不光是被赵野打了两拳,这几个月接连挨打,没几个人身上好着的。她的出现倒是解了燃眉之急。 “你真是女医?”对方半信半疑。 章絮把手上提着的简易药箱拿起来,往透光的门缝前晃了晃,确定道,“是,村尾丽娘家的男人就是我治好的,他如今已经可以站起来了,不信,等地里的活忙完了你们去她家里看看。” 别人他们不知道,丽娘的男人是清楚的。早听说人在家里半死不活了。于是心有忌惮地看了眼赵野,要求道,“你进来可以,他进来不行。” 赵野一听,那虚假的暴脾气蹭蹭蹭就冒上来了,用手拽 着门上的铜环,摇得阵阵响,同时还故作凶狠地威胁道,“老子肯带女医来给你们看病已经是给你们脸了,别给脸不要脸,就这破门,惹我不高兴了,我一脚就给你踹烂。” 女人听了别开脸直发笑,头一回见他装凶,没见过,开了眼,抓着他的手背暗笑了好一会儿才忍住,而后帮衬道,“我们寨主也不是野蛮之人,听说这位大哥昨日失手,伤了村里的好几位哥哥,今日便派我来此给各位诊伤,诊金药金分文不取,只要你们打发跑腿的就行。” 别的都是虚话,说出来好听的,唯有最后半句戳中的这些人的心窝。 “分文不取?”这话问出来,事情的结局就已经定下了。 “分文不取。”女人再次重申自己的立场,“只要是附近山上能找来的药材,你们随便用。” 有了这样的承诺,他们自然被人恭敬地请了进去。这回他们不再像方才一样一个劲地盯着赵野看了,而是把目光投向了这名更为瘦弱的女子,看她从容镇定地将手中药箱放在方桌上,开口问,“你们谁先来?” 医工少见,女医更是少见,实际上从知道她的医者,屋子里的女主人就坐不住了,转头看了眼自己的男人,又看了眼赵野,按捺不住地走到她面前,拉上她的手,十分迫切又极度忍耐地悄声问,“女医,方便换个地方说话么?” 这种时候,只有女人最懂女人。 章絮还不等其他人说话,果断从凳子上站起来,答应道,“方便的,你等我收拾下东西就随你过去。”她不但要跟,还回头与赵野说了要求,有些警戒与防备的开口,“屋子里的人你得看着,不许他跟出来,这是女人的事情,男人们不要插手。” 正如酒兴言说的那样,这些能抗揍的男人没什么好帮的,脸上的淤青没几天就能好。但女人们不同了,真病了没人会想着请医工来看,要么死,要么忍到死。 她们出了主屋,找了间空旷的屋子,把门窗关了个严严实实,又找了块尚未裁剪的还算厚重的麻布把透光的窗户挡住,直到彻底昏暗了,女主人才能彻底放下心防。 “女医,恕我冒昧,只是我没办法再忍下去了,若不是你来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女主人没功夫与她多说话,只解了腰带放下裤子,拉着她的手让她在下面摸个清楚明白。 “我问了许多姐妹,她们生完孩子后都不像我这样,胞宫会从肚子里掉出来。”有些话说出来很丢面子,女主人想起来眼睛就红了,实在委屈,“我夫君一度与我说,这都是我太放浪,下面不紧致所导致的。天地良心,我发誓从没背着他在外面做过错事。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整日把自己关在家里,不敢从凳子上站起来。”她说了一半,抬手给自己擦眼泪,继续道,“只要站起来,没走两步它就会像个口袋一样挂在下面,叫我难堪。” 章絮摸到那柔软的红肉,甚至亲眼看到那块红肉,惊讶得说不上话。她认识的姊妹里没人患过这样的病症。不,也许患过,但她从前不在意这些,也没问过。 但她不敢露出不合时宜的神情,强自镇定,撩起她的外裙,半蹲下身帮她,先用指头把肉团捏住,再一把肉团点点往里推。 这事儿不简单,经常是好容易塞进去一头,另一头又掉出来了。等章絮尝试了好几回,终于给她收拾好了,才松口气起身。谁知道女主人稍微动了动,一步还没迈出去,胞宫就又掉了出来,叫人沮丧。 对方看起来快绝望了,面子跌进尘土里,都不敢问她有没有救,生怕她觉得麻烦一口气回绝了。 “我行医治病没多久,自然有我没见过的病症。但我师父就在附近,你等我给你做个腹诊、舌诊和面诊,将你的情况如实与我师父说明,看他老人家怎么说,若是有法子,明日稍晚些,我就让人把配好的方子送过来。”章絮不敢一口气答应,却也不把人希望磨灭掉,建议道,“一直让它掉在外面也不是个事儿,不然我再给你塞一回,你去找个布条来。等我塞好你就把裆部缠上。至少能叫你像常人一般参与生活,不给人看低了去。” “剩下的只管交给我。” 第107章 越界要不是打不过她男人…… 这话给人极大的安全感。 女主人看着她,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家里不剩多少东西了,这几月下来已是家徒四壁,全凭一口气撑着,没有能拿出来给她当做报酬的。就算有夫君多半也不让。她眼睛湿润,将章絮从上至下看了一遍,主动问,“不知道能做什么报答您,如果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 章絮正弯腰趴在旁边的桌上,一字一句把她症状写下来,好转述与酒兴言看。她甚至还在想,要不要现在就开始学脉诊,好帮助自己把病患的状况判断得更为准确些。 “学艺不精,没这个脸面开口要东西。”女人边想边说,“如果你真要报答我……村北程弋程昭两兄妹,你认识么?如果认识的话,逢年过节帮着照顾下,就当念我这个人情了。” 女主人闻言,实在惊讶,章絮分明从外村来,怎么会认识他俩,忍不住问,“自然认识,可是……难不成他们逃出去通风报信了,不然你们怎么知道他们,他们从不往前面来?” 章絮记起丽娘的话,模棱两可地答,“不是,我与师父上山采药时正好碰上哥哥,他给我们指路至此。后面你要吃的药也得麻烦他去找来,与其报答一个看完病就走的我们,不如帮帮以后都要一起生活的他们。省得大难再次来临时,仍像今次一样,满村鸟儿各自飞。” 她说完就出门了,去前头,给其他人看诊。 旁人很少有像她这么大胆的,明明没学多久的医术,却能硬着头皮接收前来看病的所有人。这实在是吃力不讨好,做错一点都要挨骂的事情,她却咬着牙坚持下去。 赵野跟着她,最多当个护卫,得看着,担心她赶路时走路不稳摔了。若是在田地里给人堵上没桌子,便蹲下来用背给她垫麻纸。万一她忙起来忘记吃饭,就花钱请村民给她做些面汤、端着碗跟在后面,趁她说话说累的功夫一口口往她嘴里喂。一旦见她累得实在走不动了,开始扶着树喘气,就果断把她抱起来,送回程弋那里去。 这时他们几个已经很熟悉了。赵野不进屋,怕吓到程昭,章絮则留下来与兄妹俩一块儿住。他们三个人挤一张床,错开来睡。头对着脚脚对着头。 听说她今日做了这么大一件事,程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是想骂她骂不出口,想夸她又张不开嘴,恨不得把她关外面让她好好清醒清醒自己都做了什么。 可见她忽然有了压力,又开始孕期干呕起来,只能站在边上干叹气。 这事累人得很。 要把他们口述的记下来,要把眼睛看见的记下来,还要把摸到的状况记下来。这一干就是大半宿,事无巨细,全都得写下来。 “……程弋,昨日和你说的寿脾煎给那家送去了么?我忙得昏了头,不记得问你这件事。”章絮伏在桌案上,累得直不起腰,翻看这几日整理的医案时,忽然想起胞宫脱出的那位妇人,忙不及地半偏过头问他。 彼时程弋已经莫名其妙地给她当了药童,坐在地上用新买来的小秤给她分新写的方子,边分边说,“送了送了,天一亮就去了,先送完才去采新的药。”说完听见她又开始气喘,把手里东西一放,赶紧起身把桌边放凉了的人参水往她面前一推,威胁道,“你再不喝完,明日我就不干了,他们爱死不死的,与我们何干!” 程弋心冷,也许是从小看惯了冷 眼,所以与赵野一样,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会出手帮忙的,觉得无偿的帮忙只会无缘故地欠他们一身的债。 “方才干呕得厉害,我怕喝下去就要吐出来,白瞎了你辛苦找来的人参……”女人没办法给他们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尽心尽力地帮。 很多事情他们男人听不懂也说不明白。 “你别生气。我喝,我这就当着你的面喝完。”章絮暂时放下笔,把陶碗端起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往嘴里咽,直到药液彻底暖了,才咽下去。 就算她喝完,程弋也不让她继续写了。少年趁她不注意,把她桌案上的东西一收,打包起来塞进了橱柜里,要求道,“赶紧给我休息!不睡的话明日我把你和昭昭一块儿锁屋里。” 她见了,脑子都是懵的,光着脚就从床上追下来,走到橱柜边与他解释,“只差三行就写完了。” 少年脾性也大,用背压着橱柜答,“差一个字也不让你继续写,这是我家,你得听我的。” “你别这么霸道……” “你别这么拼命。” “我没有拼命……” “我也没霸道。”少年仰着头,当仁不让,“你男人心疼你,他可不心疼我。你随便写两个字我就要在山里跑半个时辰。是,我看出来了你想救他们,我也没不让你救。我就是要你立刻把灯灭了,上床睡觉,不许影响我们休息。我很累。我已经很累了。你做什么决定前先瞧瞧我眼睛里的血丝成不成,把我累死了你有什么好处……” 章絮听了哑口无言,她看了看脚边程了半晚上分出来的药材,想想,走回床榻边上,把成亲时从野兽那里得来的几件“嫁妆”全拿了出来,放在桌面上,抱歉道,“这些给你。” 程弋一看,她居然放了半桌的名贵药材,什么熊掌、虎膝的,卖一个能盖两间房了,接着骂,“你发什么疯,这种东西居然还敢拿出来,不怕给他们看见,杀了你抢去。” 可她看起来不是很在乎,笑得有些苍白,兴许是太累了,“那时候我同酒大夫说,我们从来都不是能坐在岸边隔岸观火的垂钓人,是渭水里身不由己的鱼。谁知道他没听进去,都给我记上了……” 女人笑得苦涩,笑得艰难,“不是亲眼见过,你们永远也体会不了我的感受。只可惜我是女儿身……程弋,我若不是女儿身,我便不会坐在这里夜读医术,而是带上一把剑,把那些腌臜的男人全杀了。” “这些本就是收起来以备不时之需的,你只管拿去。程弋,我不是来利用你的善心的,我是来寻求你的帮助,这么大的事情,我一个人做不完。” 光听这些话都能看出来她的压力有多大,不然怎么能紧张得几日合不了眼,生怕记错了症状开错了方子要背责,把他们一块儿拖下水。 “……那也要睡觉。”他倔强,他不想被她收买,上前把那些东西打翻在地,而后果断吹灭了烛光,拉着她上床歇息。 “若是被我知道你半夜偷爬起来,明日我就把你手脚捆了……”少年咬着牙威胁她。 她头一回见到和赵野一样固执的男人,真是油盐不进,孜孜不倦地劝说,“你知不知道那些东西很值钱,你若是不知道价格,我可以告诉你。” “……”程弋对这女人也真是没办法了,原本都躺下了,突然坐起来,气不过翻到她这头来,半压在她身上说,“就允许你对那些人好,不准我对你好?章絮,你对人未免太霸道了……” “什么?”她被少年的举动吓到了,连忙护住肚子,无辜地看着他。 “你踏马……”脏话都给他气出来了,“你踏马听不听得懂人话,我说我心疼你,你是听不懂一点儿么?要不是我打不过你男人……” 程弋话说一半,顿住了,想说不能说,想说不敢说,只好伸手蒙住她的眼睛,猝不及防地在她嘴边吻了下,轻得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还不等章絮反应过来,他知道自己理亏,越界了,轻叹了口气后,连忙松开手,快速地下床穿好衣服,推开房门往外面去了。 “……程弋?”女人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微微仰头往门的方向看去,又抬手摸了摸唇角,以为自己做了噩梦,“你回来吧,我听你话,这就睡。” 他听见了,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在门口,不敢进屋。这事儿就是这样的,没捅破之前还能装一装,捅破了就要避嫌。 真他妈中邪了,真他妈的,程弋越想越恼火,忍不住自己脸上甩了一巴掌。她是什么,是从地里突然冒出来的,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的,他见过的,最好看的女人。和毒药一样。早就让她滚啊,滚远点,别对陌生人这么好。 要不是他打不过她的男人…… “睡吧,我明天就给野哥道歉去,今夜的事儿赖我……是我太小心眼了,对不起。”他气得头昏脑涨,说完抬手又给了自己一嘴巴子,怪自己不懂事,怪自己管不住心中的邪念。 要不是他打不过她的男人…… “……不用跟他说。我没做对不起他的事情。”她才搞明白情况,脑子里一团浆糊,是真没准备嫁了人还要应对来自其他男人的感情的这种事,“我们可以先不谈这件事么?让我忙完这段时日再给你答复,我不希望大家好容易有的希望最终毁在这件事情上。” “不说了……睡吧。你就当今夜什么都没发生。”少年总是锋利的,要么划伤别人,要么划伤自己,“和他们相比,我算个什么东西。” 真难啊,忙得喘不上气的时候竟然遇上了无法回应的爱意。 她没有再回话,任由黑夜继续沉寂下去,沉寂。 莫约过了一刻,他被冷风吹得腿脚发木,侧耳贴在门上,听见那急促的气喘声逐渐平息,才站起身往屋里走去。 章絮已经睡了,还是他走时那个毫无防备的姿势,若他稍微坚持一下他的邪念,说不定这个女人就会因为羞愧难当而留下来跟着自己。他有这个机会的,今夜赵野抽不出身,得回山寨。他有这个机会的。 可他抬头,看着满屋子被她篡改过的痕迹,想起昭昭叮嘱过的,要是自己欺负她,就再也不认这个哥哥了,想起她毫无防备的热心。 忽而放弃了。真是拿她没办法。 “……走的时候可以让我光明正大地吻一下么?”他苦涩地笑,“你是我第一个喜欢的女人。就这么放你离开,我不甘心。” 夜风继续吹,女人熟睡,无人应。 第108章 斩草野兽特立独行 一整晚程弋都没能睡下,他有些睡不着。一面为自己的主动窃喜,一面又为即将应对的争端感到担忧。只好躺在床榻的角落里,等到天明。 他还没想好要如何应对。 章絮突然醒了,从床上挣扎起来,半扶着床檐,痛苦地呕吐起来。起初她还能忍,吐两口缓一下,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冷风一吹,就收不住口了,又像几个月前那样,吐苦水。 程弋听见动静,吓醒了,从床上弹起来。醒来碰上不知所措眼睛红红的程昭。她正半跪在章絮的身侧,用手扒住女人的身体,防止她滚落下床。 “哥哥,你快帮帮姐姐。” 他知道怎么办。他又不懂医书。 少年只能强忍住慌乱的心,走到她身边,伸手帮她拍背顺气,边拍边问,“我娘像你这么大肚子的时候不会吐的,是不是这几天太累了?你歇歇吧。”说完又伸手托住了她的下颌,防止她呛到。 女人摇了摇头,无力地答,“我也不清楚,半夜腹中就开始饱胀,捱到清晨彻底撑不住了。” “几个月了?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少年拧着眉,实在是找不到话来骂她了。 章絮白着脸,冲他比 了个五。 “找医工去吧,你们那边不是有?让你男人去找来。”程弋知道她能联络上赵野。 但她不肯,解释道,“昨日我气他们不过,求他帮我们去办了一件事。这事没完成之前,他都不会再过来了……这段时间还得麻烦你。” 这话给程弋听笑了,这俩,妈的,他们懂不懂到底什么是乘人之危啊。 “那我去给你找两个生过孩子的妇人来帮忙……你可别死我床上,我警告你,你要是敢死在这里。”程弋见她稍微好些,半警告半威胁着出了门,去给她搬救兵。 —— 说另一边,赵野去帮她做一件事。 准确来说,不是帮她,而是帮那些不知道反抗的村民。那不是什么好事。但不是杀人,放心,不是紧急情况下,赵野不会主动杀人。只是给他们一些能长记性的教训,教他们如何做人。 这对赵野来说不难,他们这些男人最不怕的就是打架斗殴。可这一拳真打下去,就要和山寨的闹翻。 赵野怕连累她,决定结束之前不再与她相见。 两人打定主意的理由很简单,赵野看不惯,章絮忍不了。再加上,他们知道了此前在这个村庄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酒兴言没和她说,光给一个地方的人看病,就能知道他们曾经遭遇过什么。这些都是铁证。 他们当中大多数都是像丽娘那样,由于不规律饮食、长期挨饿所导致的脾胃虚弱。是山寨的无理,围困他们几月所致。给他们发些补胃气脾气的药,慢慢养上几个月便能好。但也有不少前来看病的是女人,她们身患隐疾,且过半都是在这半年里被迫服侍寨里人得来的,有花柳病,有虚脱之症,有破溃,有糜烂。 所见种种,触目惊心。 女人以前不懂事,没经历过,又想着既是半推半就促成的事情,也许不会这样折磨人。事实自然不是她想的那样。她太天真了。 受伤害的人没处可说,不代表伤害从未发生过。她突然开始感到不可抑制的愤怒和伤感。 “能不能想个办法不叫他们过来?”章絮前日是这样同赵野说的,“已经发生好几次了,病情刚有好转,忽然急转直下。一问才知道他们又过来欺负人……真是没完没了了。” “夫君,我忍不下去。” “有。”赵野点了头,“就是麻烦。之前有过念头,但没和你说,怕你觉得我多管闲事。” 他看不惯那些人很久了,“知道他们一般都去哪儿么?我找他们也方便些,省得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乱转,白费力气。” 她知道,治好了几位女娘后,她们都开始信任她,与她说实话,“南边的林子。那边是山阳,白日阳气重些,没那么多蛇虫鼠蚁,方便也安全。” “好,我明日就去。”男人二话不说。 可这事儿不好办,想管住那些人的下半身,无异于与所有人为敌。随便想想都能预料到他们要挑起来多大的争端。 章絮也陷入了两难,为他肯替她们出头感到骄傲,又为他们势单力薄感到担忧,忍不住感慨,“要是小梁他们还在就好了,不至于要你腹背受敌。” “他们怎么还不回来,都过去一个多月了。你不是和我说,从这里骑马回洛阳只需四五天么?”章絮见他毫不犹豫,又担心他一个人应付不来。 赵野拍了拍她的背,安慰道,“他们快回来了。若不是他们有回头的迹象,我不会现在就去做这件事。” “酒大夫和我说,今晨已经收到了他们递来的信件,信上说,他们已于半月前抵达洛阳,处理完那边的事情就赶回来,最多不过半月。这会儿再算,大概已经在返程的途中。我们再坚持一段时间。” 女人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叮嘱他,“一切当心,等你平安归来。” —— 南边的树林。 他此前从未造访这里,他爱走山阴,那边相比于山阳,更为寂静,枝头不挂鸟,林间少虫鸣。 所以第二日,他一反常态,不往村子里去,也不从此前常出现的地方出发,而是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了南林,三两下爬上树林里最高大的那棵树。 彻底隐匿于树间,与林中万物同息。 如果说废这么大功夫只是为了偷偷摸摸给不正经的人打一顿,那他是不愿干的,毛病,他就爱跟之前同酒兴言说过的那样,把他们的脸子扒下来。 他没在树上等多久。莫约是阳光透过树梢开始往林子里射的时候,就听见一行人吵吵闹闹地走过来。有男有女,成群,女人在哭,男人求饶,霸道的口出狂言,有违纲常。 他不认识那些人,山寨里百八十个农汉,他不可能各个都认识。但他见过这些人身上穿着的衣裳,寨子里统一发的,错不了,正是章絮口中所说,那些不要脸的东西。 赵野没下树,随便折了根树枝,搭上手腕上绑着的弩弓就往他们脚边射去。 簌簌几声,断枝破空,扎在离他们还有几步远的地方。 “谁?!”那些人闻声而来,仰头看见栖息在树冠上的庞然大物。 然而逆着光,他们瞧不真切,只能望见他的黑影。黑影被不直的阳光拉得斜长,盖住这一片地域,把他们几人笼罩其中,带来十足的压迫感。 “怎么,这么快就不认识我了?”赵野改坐为蹲,两只手搭在膝盖上,邪笑着往树下看,讥笑道,“捕猎叫我干,催粮叫我干,守卫也叫我干。我上辈子欠你们的?真便宜了你们这帮浑水摸鱼的。我今日倒是要看看,把你们收拾了,寨主他老人家是罚我还是罚你们。” 听见声音,他们想起来树上是谁了。真晦气,怎么遇上他了。不是说这家伙最近忙着讨粮食么,怎么有空来管他们。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即是井水不犯河水,何必拿我们开刀。若是你瞧上了这位女娘,我让你便是,村里的女娘多得是,没了这位,我们再去寻一位。”为首的罕见大方,把怀里哭哭啼啼的往他这边一推,扭头便要走。 他却不肯。 他拍了拍掌心的灰,从树梢上站起来,居高临下,俯瞰几人,霸道道,“没有一也会有二。我今日来,不仅斩草,还要除根。闲来无事,就拿你们开刀,给旁的开开眼。” “你疯了?!我们是一伙的,别给他们看笑话。”那人知道他的厉害,满眼的惧色,往肚子里咽了一口口水就带着几人往后退,以为他说两句吓唬人。 可他不是这样答的。 “谁跟你们一伙。帮你们炒几个菜就能上桌吃饭了?哪有这种好事。你以为谁都是梁彦好,想和我称兄道弟就能称兄道弟。” 话毕,只见他从树枝上跳下来,单手勾着树枝把身子往下甩。实在太快,几次呼吸就闯到了他们面前,几乎要把他们的胆子吓破。 这可是密林,他们这些身体壮的都只能快走,他却能在其中飞跃。 “女娘,闭眼。”他笑了声,好心提醒,“腌臜的东西咱们不看。” 赵野说完,伸手掐住了那人无礼的手,往外一拧,十分轻松地就把他的手掌卸了下来。 “啊啊啊!”林中传出男人的惊叫。 只这样还不够。赵野觉得这些穿衣服的还没禽兽体面,便把他们的衣物尽数扒了下来,撕成碎片,又扯了树干上攀爬着的粗壮荆条,当做绳,把他们吊起来悬挂在这茂密的林间。 一个都跑不掉,一个都别想跑。 躲在树后被惨叫吓得一步不敢走的女娘听闻了这一切,跪在地上腿软的仍在求饶的男人见识了这一切,悬在半空中头朝下脚朝上的经历了这一切。 赵野收拾完,拍了拍掌心的灰尘,要求道,“要么把人家治病用的药费付了,要么告诉我还有谁干过此事。不然我让你们在这里挂三天三夜,给猪狗狼熊选选,看谁能当过冬的粮食。” “……妈的。”为首的还在挣扎,可赵野打的绳结连野熊都甭想挣脱开,“我们早就知道你和他们是一伙的,你尽管试试看,看寨主是下令严惩我们,还是把村子彻底毁了。” 赵野不屑,扭头就走,走之前踢飞了一块石子,石子砸在树干上发出彭彭的响声,“就许你们毁村子,不许我把整个寨子都毁了?想耍霸道,还得看看有没有这个能耐。” 第109章 私欲是人都有私欲 躲在树后面的夫妻俩听见他 这样骇人的恐吓,吓得是两股战战,想跑不敢跑,两条腿仿佛在地上生了根。 赵野收拾完这些人,转身就准备走。他也不指望能从这些人嘴里问出来什么,若是威胁有用,还要挥什么拳头。他说那些不过是想杀杀他们的威风。 谁知道才走两步,那一男一女就从树后面扑了出来,扑到他脚边,跪着,更有大胆的上前抱住了他的腿,张口恳求,“壮士,求求你,留下来帮帮我们吧。” 说完还把衣衫不整的女人往他身上一推,看起来实在是一副没救了的样子。 赵野低头,撇了眼。发现他居然认识这位女子,正是前几日娘子救过的,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帮你做什么,帮你跟着他们一块儿卖屁股么?你的地又不是我的,你的女人也不是我的,干我何事?”他想也不想就与他们撇清关系,说话格外冷漠,硬气,不给他们一丝可以往上攀附的机会。他没办法冲着如此弱小又心恶的人说好话,没骂没打已经是看在娘子叮嘱他不要节外生枝的面儿上了,“她是你的东西么?你说给我就给我。我要是他们,你这女人不但上了,回头还得给你打一顿,妈的,废物……她上辈子欠你的啊,这辈子非得给你还债。” 说完,男人拧着眉,把头转开,不再看跪在脚边的女子,开口要求道,“放开吧。我与你们,也不是一边的。” 他对当英雄没什么兴趣,所做一切不过是顺手之便。 可他们听不明白,不肯放。 赵野是他们期待已久的,能把他们从水火之中拯救出来的人。他们等了好久好久,足足大半年。 起初遇上难事,他们以为官府会来。可官府的听说只是几个不守规矩的闹事,就派了个亭长来看。亭长觉得事情小,没有大动干戈的必要,就把他们说了一通走了,又刻意告诫村长,眼下县里忙着收拾从西北来的流民呢,自顾不暇,没空管,能自己处理好的别往上报。 后来他们祈求山寨的能良心发现,念在大家都是同胞的份上不赶尽杀绝。可死了好几个村里的,又有好些投靠过去了返回来欺压村民,他们才意识到事情已至绝人之态。 眼下到了山穷水尽,终于有人来救他们了,尽管来的人与最初设想的全然不同,是大字不识一个的赵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章絮。但终于是有人来了,他们怎么会轻易放弃。 “打死我,我都不放手的。壮士,我们别无选择了,还请你救救我们吧。” 赵野无动于衷,转头看了眼崇山峻岭,轻笑一声,问,“你要我怎么帮你们?以你们的名头站出去,和他们拼了。这事确实不难,我也不是做不到。可你们得认真想想,就你们做的这些事情,值得要我为你们卖命么?今日为了一**命,把自家女人卖了,明日呢,他们要你们自相残杀,你们肯定也做得出来。而我算个什么东西,既不是你们村里的人,也与你们非亲非故,把我卖了,不过是三两天的事情。还不如以我个人的名义打这一场呢。落得个干净。” 他说完,把弯腰把扒在身上的四只手拉开,客气道,“我不愿与你这种人称兄道弟。走吧,别等我赶你。” 跪在地上的任然不听劝告,苦苦相求,还大哭起来,哀求他,“若你不站在我们这边,日后可无人再能帮我们了。他们只会变本加厉地来盘剥我们……你这是要把我们往火坑里推呐。” 赵野听了觉得好笑,像看戏似的,看他们完全沉迷在自己的痛苦之中,也没什么兴致说服他们。只抱着自己的双手在原处站着。 说不通,这些人都是榆木脑袋。 他又想,但凡有点头脑的,这么长的时间早另寻他法,成功自救了,而非苦苦留守在此处等待天降神人。便也无奈。只得叹了口气,趁两人说累了的空闲,往后退了几步,挣脱开来,寰身闯进另一处丛林。一如悄无声息地出现那样,再次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密林中。 树上挂着的见人走了,连忙骂骂咧咧地使唤起地上二人,喊道,“快来给我们松绑啊,愣着干嘛!不快点过来,下回非得打死你们。” 两人听闻,不敢应声,也不敢松绑,只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扭头往村里逃去。 —— 没人知道赵野去了哪里。 章絮也不知道,她只让夫君当心,无论做什么,动手前都要记得自己与肚子里的孩子,愿意帮忙她就已经很感谢了,至于能帮到什么程度,全看命数。 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村民们只能从口耳相传的传言里得知此人的下落。 “诶,老李头,你还记得之前在村长家大闹一场的那个男人么?”男人们与田间农作时时常讲起他的事情,“有人看到他跟寨子里的打起来了,好像打的是什么生死架,又立了誓言,说打不过他的不准往山下来。” “看你说的什么话,这世上哪有这么正义的事情。他若真是为了我们,怎么没见到跟在他后面一块儿打过去的。村子里的男人女人,不还是都躲在自个儿家种地呢么。这种人我看的多了,指定为私欲。我琢磨着,是不是前段时间给他瞧上了什么姑娘,而那姑娘又给旁的人占着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前头都分好了,哪家的女人归谁。他要抢来,不得动手打么。” “这倒是好,有他在,那群人没工夫打我们的主意。” 女人们更爱讨论的,自然是后者。她们想要赵野留下来。自己留不住,便想着法子拾掇别人去留,只要他肯住在村子里,不论看上谁,她们都肯去把家里人说服了。 “肯定不是嫁过人的。若他喜欢嫁过人的,直接上门找男人一顿打就行了,干嘛跑那么老远去找寨里的麻烦。你们知道村里还有谁是将好的,没给人糟蹋过。我这个笨脑子可想不出来一点。总不能是几岁的小姑娘,哈哈,那也太小了,放一块儿木箸对不上锁眼的,怎得快活。” 说罢,女人们哄堂大笑,围坐在一块儿继续说赵野的传闻。 “哪还有完好的,家里没男人还能在村子里待的不就剩程弋家的那个女医。也不知道那姑娘从哪里来,模样生得不像从附近几个村子来的,实在好看得紧,叫我这个凡人呐,羡慕不已。这人长得好看就罢了,医术还厉害,给多少姐妹治好了身上的顽疾。也别说那厉害的看不看得上眼,你就问问,这段时间有多少农汉借那没眼看的小破口往她那边去的。” “男人就是这么个东西,离了下面活不了的,谁也逃不过。” “……诶,我记得那女医来时,嘴上分明说的是,她从山寨里来,和那些人是一会儿的。怎么传来传去,你们都开始说她是村子里的人了。她与我们可无半分关系。我们吃过的苦,她可是一点没沾上,我们享过的好,可全被她占了去。你们这些头发长的,倒是好,人家给你几贴药了,就帮着那人说好话,也不想想自己的处境。” “她看好病肯定就走了啊,谁还能来管我们死活。你们与其动脑筋想他们配不配对,不如好好琢磨怎么把人留下来。” 边上听着的,豁然开朗,连忙问,“这人要怎么留?她可是医工,惹了她,日后不给我们看病了怎么办?哪有得罪医工的,不是自寻死路。” 挑事的连忙答,“医工又如何,医工再厉害也是个女人。只要是个女人就得跟着男人跑。找个没家的男人把她收为娘子不就成了。这样的咱们村里也不少……怎么,你们不敢。你们有什么不敢的。就许他们寨子里的过来欺负我们,就不许我们村里的欺负回去。要怪就怪她站错了边。” 人群里自然有听不下去的,连忙开口劝阻,“她肚子里都揣着孩子,怎么可能没男人,只是没叫你知道她男人是谁。要我说,行一恶不如行一善,她这个月尽心尽责地帮助大家,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帮不上忙也别黑了心去害人。” 听见这话,前头拿主意的不高兴了,指着说,“哟,你这么有良心怎么不见你把我们全救出去呢?这会儿知道说我们下黑手了,贱不贱。大家都是五十步,谁也没资格笑百步的。我要把她留下来,不也是为了大家着想,不也是希望村子里日后能有个日日能见到的医工。” “她真聪明了,知道躲程弋那边,平日里也没几个人往那边去。我现在就去找 几个得闲的过去看看去,看看他们亲眼见了这绝世的美人,是和你们想的一样,放人家姑娘一马,还是和我一样,哪怕下黑手也要把人留下来。” 拦人的不敢说了,站起身就要往章絮那边去,多少给她通风报信去。 可拿主意的不让,她在村子里还算是有威望的,能呼风唤雨,仰着头将这里坐着的几个看了一圈,威胁道,“若是被我知道她最后逃开了,在座的几个都别想有好生日子过。他日若是山寨的下来了,我肯定要你们死我前边。” “识相的,就给我把嘴闭牢了。” “还有什么孩子,笑话,这算什么威胁人的东西。打了不就没了,这是什么很难的事情么?只要让她没了念想,心甘情愿地留在村子里,他男人再厉害,赶来也晚了。” 第110章 蒙骗也许是病了,她变得尤为单纯…… 章絮彻底病倒了,只是简单的风寒。 程弋把家里有的都拿出来给她裹上,也还是于事无补。村子里只用得起柳絮,无论盖多少层都是冰冷的,没法要她的身子暖起来。 这事儿她不敢做主,也不敢给自己瞎开方,只能白日含两块姜片去去寒,或让程弋烧半盆热水于睡前泡泡脚,逼一逼寒气。 可到底是病,若如此简单就能化解的,还要看病吃药做什么。 “你再吃点吧,这都几天了,有喝下去两碗么。”程弋被她磨得没脾气,哄也哄过的,劝也劝过了,她发起烧来就糊涂,昏睡,一口不吃,眼下好容易退烧,赶紧端着稀粥过来,要她吃两口。 她吃不下,头痛欲裂,眼睛还没睁开就要落下泪,轻摇着头答,“……我难受。” 这是他们三人相依为命的第五日。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何事,之前愿意过来照顾她的都走了。程弋不擅长照顾人,稍微有一点闪失都不行,病情由此越拖越重。 又听得拒绝,少年心里快急死了,低头看着她,真是恨不得帮她把粥吃了,用了些脾气威胁道,“你要是再不吃,我就不让你见他了。他一来我就说你走了,去了其他地方,再也找不到。” 程弋也不知道如何劝。他最近听到些村子里的疯言疯语,说那些人要给她男人牵桥搭线。又听说要给她再找个男人,把她留下来。 那些人真是一群疯子。他早就知道了,也跟她说过有些人没必要救,该走就往前继续走。谁知道她偏不听。 章絮不知道这些,她病得太厉害了,几天就瘦了许多,浑浑噩噩的,已经不知道日子过到了什么时候,开口只说,“不论我去哪里他都能找到我的。”脸上露出苍白的笑容,“他把事情办完就会回来找我。”又是如此的信任。 “……这样下去不行。”程弋怕她真的会死,果断站起身,拿了主意,道,“我这就去山寨把你男人找来。” 女人听了,有些意外,“见了他,你心里又不好受了。没事的,一点小病而已,过两天就好了。只是这些天没法下地,委屈你们两个,等身子好些,我再给你们做好吃的。” 他不肯,他不舍得要章絮受苦,红着眼睛答,“风寒也是能死人的……这事儿不能拖,外面全是坏的,他们只想变着法子把你们也拖下水。” 她没听懂,但知道他是好心,又怕他找不到赵野。那男人总是神出鬼没的。便拿了个能佐证身份的,塞进他手里,“去找我师父吧。他就住在山寨里,是个年过古稀但头发还黑着的老人家。他医术高明,只要来,我的病就能好。” 少年接过那信物,低头看了两眼,不敢置信,连忙问,“你怎么这么信任我?我分明对你有二心。” 女人咳嗽两声,笑着答,“君子论迹不论心。这些天,你嘴上威胁我的都没做,你打心眼里不想做的却都为我做了。就是他来也没别的话能说,你想要的我给你记下了,等走的时候再给你。” “……?”程弋没想到会反过来被她挑逗。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要的是男女间的那种亲热,不是姐姐和弟弟式的,嘴唇鼻子碰一碰。 “你!”少年被她的话吓到,扭头去看靠着她睡下的昭昭,生怕妹妹也跟着她学坏,“你怎么跟她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女人说话有气无力,却也愿意陪他一句一句往下说。 “你看起来规规矩矩的,做起事来却水性杨花。我没见过他那样听话的男人了,你却背着他与我交好。”少年尚不知道成人的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 这话她也不是第一次听了,听多了就惯了。 “你要的也不算过分。若是你想与我交合,那我就不答应了。”女人不知道跟谁学来的,说荤话逗他玩,看他被挑逗得面红耳赤,联想到许多不该设想的事物,觉得他实在可爱。 “……你这女人。”他被撩地春心荡漾,看着她,莫名有了反应。这把他吓得够呛,想她为何如此胆大,还病着,昭昭还在边上,竟然敢,竟然敢当着面说这种话,“你……” 话还没说完,程弋头一扭,便打算往外走了。 章絮病得很厉害,能陪他说两句,就是一整天里最有精力的时候了,这事拖不得,“我跑的快,最晚明日肯定回来。昭昭留在这里陪你,有什么做不了的,尽管同她说。” 少年说完便走了,穿上了章絮前些日子于百忙之中给他缝出来的冬衣。 他走了,屋里再度变得冷清。 也不是章絮不想赵野来,相反,她比任何人都希望赵野能来看看自己。可他又不是神仙,能顾得上这么多人。她不愿意在紧要关头给他添麻烦,所以不给程弋独有的那管响箭,而是带在身上的首饰。 “……姐姐,你们刚刚在说什么呀?我看见哥哥生气了。”昭昭才不怕她病呢,像只软乎乎的倮虫,拱进她的被窝里,又把小手搭在她的肚子上,要与还未成型的小家伙一块儿玩耍。 章絮身子重,又没力气翻身,只能简单地挪了挪腿脚,轻声道,“你哥哥脸皮薄,想要我给你当嫂嫂,又不敢直说。方才被我戳破了还要羞羞脸。” 昭昭一听,姐姐要给自己当嫂嫂,乐得合不拢嘴,摸着她的肚子迷迷糊糊地说,“昭昭要有妹妹啦。” 把她逗笑了,笑得她喉咙疼,又皱着眉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为什么是妹妹呀?我如果给你当嫂嫂,她得是你的小侄女儿。” 四岁的小孩儿哪里算得清楚这些,听又听不懂的,嘟着嘴道,“我不管,就是妹妹!”说完半坐起身,把耳朵贴在她的肚皮上,振振有词,“你听,她都喊我姐姐啦。嘿嘿嘿。” 小女孩的笑声最治愈人,她都不觉得头有那么痛了,只想抱着她好好地睡一觉,躲在这里安心地等酒兴言来救她。 有时候也不能怪村民把她当救命之人,她也是一样的,她把老酒看成了那个能解决一切问题的医工。 —— 然而好景不长,天才刚黑,就有人来敲门了。“咚咚咚”的,吵得她头痛更厉害。 程昭被吓得,埋头躲在被子里不敢出来,只听那些人把门敲得里外摇晃,碰得锁链阵阵作响。 她没法,只得忍着病,把外衣穿上,去与外面的人斡旋。 “找我们有何事?”章絮柔软地靠在门后面,身上没一点劲,所以也同样柔弱地问。 “女医,我家女人忽然得了急症,不知为何,出血不止,还得请您随我们走一趟。”门外的男人多少没礼貌,不但要嘴上诓骗她,还孜孜不倦地拍门,企图把门撞开。 若是没病,她准能识破这些人的伎俩。可她现在 病的太厉害了,站都站不住,碰上事了,只知道婉拒,“不好意思啊,我也病了,不方便外出看诊。能大致和我说一下情况么?如果不是特别严重的话,我给你们几个法子回去先试试看,要是没什么效果,我再过去看看。” 那人手中拍门的声音不断,且越剧烈越粗鲁,把窝在被子里的昭昭吓哭了。 女孩躲在被子里呜呜的哭声很是要她心疼。女人站在门后,一边安抚男人的着急,一边安抚昭昭的害怕。 “我又不是医工,我也不是病的那个,你让我说情况,能作数么?我只知道出了血,特别多的血,流一地,还伴随着腹痛。就光凭这些,你能治出来个什么?我看呐,你不如随我回家去,仔细把把我女人的脉象,再把方子开了。”男人是个单身的,被村里人拾掇而来,在屋外面逗留了许久,见程弋走远了才敢上来拍门。 章絮听了,蹙着眉,觉得这理由有哪里不对。村里但凡看过的都知道她不会脉诊,全凭望闻问三法断得病症,便也生了警惕之心,反问,“想来我此前从未见过你,可否告知你家娘子的名姓与样貌,好方便我辨认是哪家出了状况。” 也是因为章絮勤奋,看过的病例都有白纸黑字记下来,眼下只需将那人所述症状与此前的医案核对一下,便能大致判断出病患的情况。 可那男人是个打光棍的,怎么知道这些,手上拍着门的,不肯答话,嘴上只恐吓道,“你不是医者么?你怎么能见死不救呢。我家娘子都病成那样了,你居然还要在这里疑神疑鬼的,莫非狼心给狗吃了?” “……呜呜呜”身后又传来程昭愈演愈烈的哭声。 她没办法了,回身走回床榻上,把能穿的衣裳一件一件穿上身,又小声安慰着程昭,要她一个人在家里安心睡觉,等她看完病了就回来。 说完这些,章絮从架子上取了些能拿来急用的药材,拔出门栓拉开了门。 来人还真没见过章絮,这一眼就被她的样貌吸引了,正在心中暗笑,说村里的那些女人还真没骗他。而后猥琐地凑上前,帮衬道,“我家离这不远的,女医不用拿这么些东西,多麻烦。” 女人依旧没多想,她甚至没想起来去拿赵野同她说的外出时不能离身的响箭,头脑昏沉地就跟着他去了。 “怎得忽然病了?”她身上没力气,走得也慢,谁知道身旁的男人直接捉住了她的手腕,领着她快步往外面走。 “……这我怎么知道。女人家的事情,就是忽然病了,没有预兆。”那人一问三不知。 她听了,心里却只在意这家男人不关心自己的娘子,连怎么病的都不知道,又不好开口插嘴别人家的家事。只好忍着病痛快走了两步,咽下了寒风中所有刺骨的寒意,跟他回了家。【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0-120 第111章 见红有好心没好报的事情 两人行至屋门口,章絮松开罩袍看见那黑漆漆的屋子。心里直犯嘀咕,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便住了脚,问,“你带我到哪儿来了?这屋子里没人。” 单身汉不知道她是如何发现的,邪笑着扭过头看她,继续嘴硬,“我婆娘就在屋子里呢,不骗人。” 她却不肯走了。她心里开始打鼓,紧张地砰砰砰。她意识到自己也许中了奸人的计。但她心里虽慌张,嘴上却是冷静的,“你说她腹痛。如今二十步远,没听得痛呼。你说她血流不止,迎风却没闻得鲜血之味。况且屋里若是有人,家中却不点灯……如此行径,你不觉得奇怪么?” 他也知道自己扯谎一事被她识破了,笑着低头,牵住了她的手,改口道,“我何曾骗过你。等你进了屋,这屋子里不就有我的婆娘了。等我把孩子弄没了,方才所说的血流不止也就有了。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言。” “只是你问我娘子姓甚名谁,你问我娘子容貌如何?嘿嘿,我那时尚未见过你,如何答出。” “……”真的中计了。 章絮回头看了眼来时路,发觉自己已经望不见程家两兄妹的那所茅屋,且四周都没出现熟悉的场景。他带自己来了更偏僻的地方,且他不但要害自己,还要害肚子里的孩子。 “你缺女人?”她还病着,浑身使不上力气,就是带了匕首也没法予以反击,这会儿只能听天由命。 “缺。哪有不缺的。”这人还以为她要跑,力道大得都把她手腕捏肿了,捏得她整只手掌都因缺血而发冷发麻。 “我不跑,我跟你进屋,我陪你睡觉。你放过我肚子里的孩子,成不成。”她有时候也会忘记自己是不折不扣的弱者,好心也会办坏事。 男人听见这话,那是笑得,控制不住了,邪笑,**,从没想过获得这样美丽的女子只需要如此简单的法子,“这可不成。你要跟我,肚子里的孩子绝不能留,斩草一定要除根。” 好像草原上的狮群也是这项原则,抢来了母狮子,就要把她生的雄狮子全部咬死,以绝后患。 她听完这话,眼泪就掉下来了。她知道自己不一定会得到这些人的感恩,她早已习惯。可从没想过会得到报应。 “……我答应你,就算受了屈辱我也不跟我夫君说,不让他来找你的麻烦,他不会知道的,这件事就你知道我知道。只要你放过我肚子里的孩子,成不成?”她完全可以想象,在这个关头突然没了孩子,会对他们造成多大的打击。而她更不敢赌的是,她如今月份大了,贸然滑胎可能会要了自己的命。 这人哪里知道她男人是谁,这人被猪油蒙了心,只惦记自己单身三十余载,终于能讨个媳妇来。还是这么漂亮的。什么后果报应的,不在他头脑之列,他就是要断了章絮的一切念想,让她没可能离开自己半步。 “你老实听话,我让你少受些苦。这孩子我是不可能让你留的,越早处理越好,我可舍不得你跟着它一块儿死了。”男人早已打定主意,说完拉着她的手往屋里去,连拖带拽的。 等她的脚一踏进门槛,身后的门就给他锁上了。 屋里没有灯,单身汉穷兮兮,哪里有钱买油灯,成日都是这样,黑灯瞎火的过日子。 她知道今日是逃不脱了,没人能救她,她甚至觉得自己不该被救。早知今日,当初就该冷心肠些,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动身往凉州去。 耳边传来男人宽衣解带的声音,也能闻到他身上许久未曾沐浴传来的汗臭味。她闭着眼睛,缩着身子,靠在门板上,忍着病痛努力地喘息。 似乎今日就该这么过去了,毫无悬念。 结果门外传来第二阵拍门声,与方才一样,剧烈而嘈杂的,让她头痛不已。 “谁?”这回苦恼的变成他了。 没人说话,黑夜里只有女人不平稳地喘息声与她的低咳。 男人以为自己幻听了,用手拍了拍门,骂道,“别他妈坏老子好事啊!被老子知道了,出去弄死你。” 这下还是没人说话,敲门声也骤然断了。 章絮 好容易得来的希望灭了。她确信自己不是出现幻觉,若是幻觉,这个男人不会有如此大的反应,于是鼓足勇气对着门外喊,“有人么?能帮帮我么?” 话说一半,男人反应过来她在求救,之前说好的老实跟他都是缓兵之计,忽然怒了,丢下门,走过来找了块布塞进她嘴里,堵住了她的嘴,不许她暴露自己。 肯定有人在外面,她藏在身后的手握住了随身带的匕首,趁他不注意,拔出来狠狠扎进了他的上臂中。而后一把推开痛叫的男人,拿出塞进嘴里的布条,往门口扑去,拍着门呼救,“我知道你在外面。帮帮我行么?帮我和程弋说声我在这里就可以,其他的……啊!” 女人话没说完,被身后男人一脚从背后踹在了地上。 “妈的,我倒是要看看谁这么没眼力见,敢找老子的晦气。”男人捂着手臂,解开挂在门上的锁链,气冲冲地拉开门。 门开了,门外空无一人,见鬼了。 男人踢了一脚门口地上的石子,骂骂咧咧地把门再次关上,扭回头找她的麻烦。 彼时她心里清楚,若是什么都没说没做,直接从了他,还能得个好下场。可反抗过,再说什么都无用。这是一场豪赌,她只能赌方才叩门的不是妖风,而是看不惯他们如此行径的好人。 “啪——”一巴掌打过来,打得她眼冒金星,坐在地上半天都支撑不起身体来。 “啪——”又是一巴掌,教训她不老实不听话,不懂得安分守己。 最后照着她腹部来了一脚,不轻,疼得她当即蜷缩在地上,捂着肚子低低地哭,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男人打完,这气也就消了,毕竟良辰难得,旁的事情早给他忘脑后,这会儿只想与她共尝灵肉相合的滋味。 女人跪趴在地上,脑袋顶着地,浑身疼得动不了。她自有孕后从没受过这么大的伤害,此刻慌得手指都在颤抖。 就是这时,门外又传来了拍门声,比刚才的稍弱些,可还是有规律的,阵阵。这于单身汉来说,是魔音,可对章絮来说,是救赎。 “……去找程弋。”她憋着一口气,突然有了说话的力气,尽可能大声地恳求外面的人,“让他把我男人找来。” “别留在这里,快走……啊!”男人粗暴地拽起她的长发,把她从地上拽起来。他或许猜到外面是个有勇无谋的女人,不敢当面与他对峙,便也不把那人看在眼里,专心致志地寻他的欢乐。 “她都自顾不暇了,还有这个心思管你呢。”男人嗤笑,打心底瞧不起这些柔弱的女人。 她不接话,只感觉小腹越来越疼。那是不寻常的疼,疼得让她喘不上气,好似有人把手伸进了她的肚子里,然后在里面胡乱地搅动。 会死。 章絮的脑子里头一回冒出了自己会死的想法,甚至是,一尸两命。 这些男人怎么知道女子怀孕的辛苦。在他们眼里,拿掉一个孩子与割下一块肉没什么差别,总之是很随意的,轻易的,不至于真把人害死。况且她这肚子,没那么大,还要把衣裳解开来才能看清往外隆起的腹部。 “听她们说,你医术高明,不知这床笫之法,可否精通一二呢?嘿嘿嘿。”像剥笋那样,手忙脚乱地剥下了她因怕冷而裹在身上的层层外衣。 疼啊,疼得她动弹不得,她夹紧了双腿拼命要把肚子里的东西往回收。 可这怎么收得住,温热的鲜血顺着往外流,把她腿间弄得一片黏腻。不用摸都知道自己见红了,这要向来镇静的她彻底绷不住情绪,放声痛哭起来。 男人比她晚一步察觉到状况,得先用手摸到,又拿起来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才能确定这胎要掉了。 他是不耐烦的,他原本想爽过了再下手,哪知道几巴掌都扛不住,碰一下就出血了,“都是血,怎么搞……还好没让你上床,不然把我床毁了。” 单身汉说完,从她身上起来,也没这个想法把她捡起来,反踢了她背部两脚,要她往边上去,别哭哭啼啼的吵他睡觉。 “……这滑胎流干净要几天啊?两三天够不够,我还等着操。人呢。”男人不满足地说道,倒在床上,又不管顾地翻了个身,呼呼睡去。 她躺在地上哭。 风寒发热已经要她脆弱不堪,如今还要加上小产的风险。 不能动,她平躺在地上,脱下身上还算干净的衣裳往腿心塞去,希望能堵住从那处缓缓流出的鲜血。不能动,哪怕有机会逃,眼下也绝不能再动了。酒兴言与她说过,若是出现滑胎的迹象,就卧床静养,等症状缓和,只要不是持续剧烈的腹痛,能停下来,孩子就能保。 她此刻,又疼又冷又累,连从地上爬起来给此人一刀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匆忙地把被人解开的衣裳一件件盖回去,以防从地面传来的寒气肆无忌惮地侵蚀她,让风寒更重。 我不确定这种环境下她是怎么哄自己睡着的,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想着睡醒后再做打算,也许是太疼了昏过去。总之她不太记得后来都发生了些什么,和我说的时候,明确表示,所有的记忆都停留在她在黑暗中阖眼的那一刻。 第112章 救兵拍门声阵阵,不休不停(600评…… 程弋是跑着往山寨去的,他脑子里什么都没装,只想着救人。 可山寨哪是他一个外人想进就能进的,他刚看到那扇几人高的简易木门,就有看守的上来驱赶他,嘴里骂骂咧咧道,“小孩儿你谁啊,上这来做什么,咱们这里只收二十岁以上的,哪儿来回哪儿去。” 他和村子里的人没什么来往,自然也和寨子的没来往,眼下碰上盘问,不知道该如何回话,往后退了两步,有些怕但不退缩地与他说,“我来找人的,不知哥哥可否帮我代为通传。” 那看门的,不算坏,听他说找人,把手里的刀放了下来,问,“你要找谁?我们寨子里可都是打单的,没听说哪个有你这么大的娃娃。” 程弋捏着章絮给的首饰,仰着头往他身后瞧了瞧,答,“我找一个年级大的老人家,他是我爷爷。” 医工在哪里都受人尊敬,酒兴言自然也是名声在外。 “哦!你说那个爱喝酒的老头儿啊。这简单。”看守的把手上的刀一放,让旁边几个帮忙看看,而后伸手搭着他的肩膀,带着他往寨子里走,边走边问,“这天高皇帝远的,你怎么知道你爷爷在这里?” 他亦步亦趋,两只眼睛在寨子里乱晃,企图寻找到赵野的身影。可赵野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任他怎么看也看不到,“……他给我写信,我收到信就来了。” 少年这么一路应付,一路跟着来到了酒兴言他们屋门前。 那门前还坐着个人,是乙,今日是他守夜。他看见来人,问,“这么晚了,过来做什么?姑娘和医者都睡下了,有事明日再来。” 这是可不能拖到明日,程弋想也不想,就把攒了好久的五铢钱塞进乙的手里,央求道,“我找爷爷有急事,还望通传一番。” 乙是甲乙丙丁四人里最有良心的,若是其他人在,定然不管,可他见少年如此诚心,便松了口,说,“我去敲门问问。但答不答应就是他们的事情了,与我无关。” 说完,他从台阶上站起,回身往酒兴言屋门前去,到了抬手敲门,“酒大夫,外头有人找你。” 夜里不知道多安静,冷风呼啸,程弋担心章絮在屋里受凉,急得握紧了拳头,把身子往前挤,又巴巴地朝医者的门口望去。 索性医者尚未睡下,他闻声开了门,看见门外的几人,问,“谁找我?” “他。”众人皆指程弋。 “何事?”到酒兴言这个年纪,看一眼就知道此人有没有病。这小孩儿健康得很,此次定是为家里人而来。丫头此前在信中提过,若有实在棘手的病症,来不及通过书信的方式与他探讨病情,便会直接引荐到他这儿来,遂问,“谁病了?” 程弋听见这话,急了好几日的心终于放下,往前走几步把手心里一直攥着的,章絮的东西亮给他看,答,“章姐姐病了,是风寒。” 风寒,又是风寒。 酒兴言浑浊的双眼盯着赵野给她做的那只鸡血红的镯子,没法儿再继续淡定下去,上前走了半步,问,“她如今在哪里?你这就带我过去。” “在我家,离着有些距离,又是夜路山路,得走大半个时辰。” “好,你等我进屋收拾下。” 他们闹出来的这动静是大的,酒兴言不但要去,还得带上住在隔壁的呼衍容吉一起。他对其他人不放心,真要照顾女娃娃还得是 另一个女娃娃。 程弋见酒兴言进屋,又回头往其他地方看。他想找赵野。虽然他知道赵野来了自己就得往后退,站到没人注意的角落里去,但他眼下还是想先把这男人找来。章絮嘴上说着不用他,心里自然不会是这么想的。他听到好几次了,女人烧得厉害的时候会下意识地喊他的名字。 这让他意识到,自己是很难插进两个人的关系里。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冷笑一声,笑自己不自量力,偏偏对有妇之夫动了不该有的心思,要是他再大几岁就好了,要是他与章絮同岁就好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难堪。 她应该很爱赵野吧……别人病得厉害了都会想自己的母亲,她却一心念着那个男人。 心中刺痛,他想从这种无止境的贪欲中逃脱出来,于是开口与旁边的乙搭上了话,“哥哥,我问你一件事?你认识一位姓赵的大哥么?”他小心翼翼地开口。 “认识啊,赵野嘛,我大哥。怎的,你也认识他,他这人老厉害了,走到哪儿都有一堆崇拜的。”乙没法忍住对赵野的崇拜,打心底想一辈子跟着他混。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么?” “得了寨主给的新任务,前两日动身往凉州去了,带着一箱宝物,说要帮着与凉州的望族谈谈,看能不能叫他们把我们都收去。真没想到我大哥是真为咱们这些人着想,这村子总这么待着也不是个办法,若他此行能把事情办下来,咱们兄弟几个不日便能重返故土。”寨子里的男人都是从凉州来的,说不想回去,那都是假的。只是不想一无是处的回去。如果能给几大望族办差事,也算是脸上有面儿了。 可程弋听到这话,心里忍不住又开始着急。他不在,他非但不在,还不能在短时间内赶回来。章絮病得那样重,若是此时不在身边,她得多伤心。 他越想心里越急,恨不得立刻回到章絮身边。 “你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么?”少年忍不住问,“我们村子里有女人在等他回来。” “嘿!我说什么来着,我大哥肯定备受青睐,之前跟他说,村子里一定有女人喜欢他,他还不答应。瞧,给我说中了吧。”乙对此津津乐道。但他是不希望赵野与村子里的女人扯上关系的,他更希望赵野跟着寨子里的男人们走,去闯一番事业,别把大好时光都浪费在儿女情长上,所以刻意不跟他说实话,“还早呢,没个十天半个月的回不来,你叫那姑娘安心等着便是。” 两人说着说着,屋里的酒兴言与呼衍容吉终于收拾好了东西往外面来。 好消息是,呼衍容吉的骨伤如今已经好了大半,不再像之前那样需要带着夹板固定胸骨。而酒兴言,火急火燎的,撇下乙直接往程弋这边来,指着陷进黑暗之中的来路,催道,“走吧,我们趁夜赶回去。” —— 程弋不敢带着他们从村子里走,如今村子里人多眼杂,各怀鬼胎,生怕一个不注意害了事。 所以他们是绕着村子往北边来的,穿越了影影绰绰的树林。 屋里的油灯任未灭。他是灌满了油才出来的。章絮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没法关灯睡,赵野有一次想起来跟他说的,娘子怕黑,夜里能不灭灯就不灭,若是家里缺油,他给买来。 少年领着二人,伸手拨开最后一片树丛,看见那微弱的火光时,终于意识到她有救了,脸上挂起了笑容。可再一定睛,望见徘徊在门口的身影。是个女人,却不是章絮。 不可能是她,她已经病得没有力气长时间站立了。他顿感不妙,抛下酒兴言他们,快步跑了过去。 丽娘已经在冷风中等了两个时辰,身子冻得僵硬。此前说过,她与村子里的人也不交好,听见她们要暗地里算计章絮时,也不知道该与谁说,只得蠢笨的,事先与夫君说好此事,再一个人偷跑出来,躲在程弋家门口的树林里帮他们看着。 但她不敢与那人当面对峙。她甚至不敢被她们知道是自己做下的这件事,只能跟在他们身后,只能站在门外,拍门,装鬼,吓唬那单身汉。又听见章絮要她来找程弋帮忙,这才夜半更深的停留在此。 “是程弋小哥么?”她见到有人来,担忧了半宿的心忽然有了着落,走近了追问,“快回答我,是不是程弋。” “是我,发生了何事?为何你深夜在此。”程弋对村里人都没多少好感,她们总在最需要的时候弃他们于不顾。 “……终于……终于把你等来了。”丽娘捂着嘴大口喘息,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接着说,“她被一个男人带走了。我没法将她救出来。但她要我跟你说,去把她夫君找来。” “什么?”程弋听到这个,感觉天都要塌了,站在原地感觉天旋地转的,把他们恨得牙痒痒,“她被带去了哪里?” “再北边的荒屋,那里住的单身汉你还记得么?脾气特别古怪的那个,以前总欺负你们……我方才在屋外,听见他动手打章娘子的声音了,也不知道她如今的状况。”丽娘说着说着,见他背后跟上来的又是老人与女人,语调不由得悲观起来,“你知道她男人去了哪里么?就我们几个,没有用的。” 酒兴言腿脚慢,才凑过来,这会儿闻近了一听,直接开口同丽娘说,“她男人去别的地方了,一时半会儿赶不来。但我们这里有能打的,你只管给我们领路。” 领路,迎着月黑风高冷风萧飒的夜晚,他们一行四人在寅时走到了那单身汉的家门外。 仔细听,风声里捎带女人无意识的痛呼,哎呀哎呀的,又夹杂着不可忽视的血腥味。 酒兴言对此怒不可遏,他清楚地记得丫头信上是如何写的,说村里人待她极好、极为尊重,她觉得医者是有使命的,她想竭尽全力帮他们一回。 好。帮。数十日就给村里上上下下一两百人都看了一遍,结果换来的是狼心狗肺。 他扭过头,十分快速地同一直没有说话的呼衍容吉比手势。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隐约知道章絮遇上了麻烦。 ‘杀了他。’ 女人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不要犹豫,杀了他。’ 第二遍说的还是这样的话。 呼衍容吉的神色在霎时间变得凝重起来,她拿起赵野走之前给她的刀,抽出来,而后只身上前,走近那扇门,三度拍响木门。 “砰砰砰”木门摇晃,门栓卡在凹槽里轻微松动。 这声音比起第一回的急切与第二回的慌乱,更显镇定。没人回应,她便再度拍响屋门,势必要将门内的男人唤醒。 单身汉自是被吵醒了,他一睁眼,闻见满屋子的血腥味,下床去看缩在角落里有些不省人事的章絮,用脚尖碰了碰,没反应。 他不耐烦,扯着嗓子对门外喊,“你他妈烦不烦,一个晚上就知道拍拍拍。有什么好拍的,看不惯她陪我那就你来陪啊。” 这话实在侮辱人,呼衍容吉听不懂,可程弋是清清楚楚。他也不顾酒兴言拉着,不让他见血腥场面,三两下冲上前,冲着门内的男人回应,“有娘生没娘养的狗杂种,有本事把门打开和你爷爷一决高下。” 程弋尚未变声,一听就是个小的,单身汉对此表示不屑,耻笑,“毛长齐了么,就搁这儿叫嚣。” 呼衍容吉不说话,仍旧勤快地拍门,并暗自推了推程弋的背,要他继续与门内的男人说话。 “没长齐又如何,你爷爷我今天就是把这门拍烂了,也绝不会让你的奸计得逞。”程弋心里担心得要命,要不是身板子太弱了,非把这门撞开不可。 “笑话,老子早就得逞了,还等你这小子过来找麻烦。”男人贼烦有人死拍门,已经拍了大半宿了,还不知道消停。他正想打开门好好教训教训这个小子,一抬头,迎面撞上一位戴着面纱的女人。 呼衍容吉冷着眼,垂眸往屋子里一瞥,瞥见倒在地上衣服、头发都散乱得不成模样的章絮。她的鞋袜给人脱了下来,如今光着脚。一动不动的,好像 已经失去了意识。 她松了口气,又苦涩地笑。她可记得赵野是如何尽心尽力护着自己的……她也记得,他为了不让章絮给他们添麻烦,宁可整日来回跑也不把人接回来。 真难啊。 草原女子禁不住深吐一口气,抬手捂住了程弋的眼睛,而后抬头,对上了那男人猥琐的笑脸,伸手把另一只手上握着的短刀插入了男人的心口。 鲜血飞溅,溅了两人一身一脸。 那人来不及说话,就歪着身子往外扑了出来,倒在门槛上,猝然死去。 程弋从没见过这么血腥的场面,脸都给吓白了。 但身边的女人面不改色,抬脚就往屋内走去。屋内黑漆漆,没有灯,只能借着月光。她走到章絮身边蹲下,帮女人把凌乱不堪的衣衫整理干净。 “章絮。”呼衍容吉知道她的名字,也会念,只是说得少,听起来就显得怪异,音调有些偏差。 章絮浑身发烫,正是高热,听见呼唤,低低地应了声,微微动了动身子,把脸贴上她冰冷的手背,以求降温。 太黑了,人又不清醒。她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与章絮对话,只得抬头,去看在门外等候的程弋,招手,让他进来。 他得是有分寸的,尽管他心里有其他的想法,这会儿想靠近她,必须得是有分寸的。程弋扯了根布条把自己的眼睛蒙上,而后扶着门框循声走来,替呼衍容吉来问。 “你还好么?”声音轻微颤抖。 章絮此刻头痛欲裂,高热非得把她脑子烧毁了不可。所以这会儿只能闭紧眼,把眼角的泪水赶出来,再问,“……我夫君来了么?” 他不知道要不要同她说实话,低着头支支吾吾道,“野哥这会儿不在寨里,去外面了,你别急。等他回来,肯定找你。” 她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来,肚子疼得都开始抽筋。 “……那酒大夫来了么?” “请来了,就在外面。” “那你帮我跟他说,我就是挨了几巴掌,才导致胎相不稳……啊……”小腹又是一阵抽痛,疼得她话没说完,就躺回地上艰难的喘息了。 “随便怎么说,总之别让他们太担心。就当帮姐姐一个忙。” “……好。”程弋点头。 诊治自然不能在这种地方,得把她带回之前的住所。呼衍容吉虽然能抬手,还肩上不能太受力,酒兴言与丽娘自然也搬不动一位怀有身孕的女子。一切都得交给他来。 他咬着牙、弯下身,把浑身发烫的章絮从地上扶起来,小心翼翼地背在背上,又在几人的簇拥下,迎着一路的月黑风高冷风萧飒将她带回了家。 第113章 章和和好如初,和和美美,和如琴瑟,…… 章絮醒来的时候,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屋子里亮堂堂的,好像哪儿哪儿都点了烛光。 下意识转头去找人,找赵野。没找到。有些失落。又微微仰起头,去瞧自己的肚子,好像比之前又大了一圈。还好是大了一圈,她松了气。再扭头,总是靠着自己睡的程昭也不在,屋里只有她一人。 她抿了抿唇,不知道想起什么,突然掉了好些眼泪。无声的,浓烈的,又落寞。 不知道又在床上躺了多久,大约是觉得再这么睡下去身子就要懒了的时候,她把盖在身上的被子掀开,下了床,有些费劲地穿上外衣,又随便用放在桌上的生水洗了把脸。 一推门,忽然看见了跪在门口的赵野,无端地愣住。 原来他在这里,两人也不知道多久没见了。 章絮不敢看他,逃开眼,往别处看去,恍然间觉得外面的一切看起来都很陌生。她吞了吞口水,又反应过来,他在朝自己下跪。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可是下跪,营帐里的男人没有教过他的么?男儿膝下有黄金,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她思绪乱,情绪又浓重,别不开脸,又怕有人撞见,于是再打量了一圈四周,看看有没有别人。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女人有些记不起自己应该要用什么语气同他说话了。 “。”欲言又止。 “之前让你办的事情,你都办好了么?”她的口吻听起来过分平淡。这是她努力压住内心毫无道理的委屈的结果。她不想说没来由的话指责他。他也没做错什么,这回出意外不过是阴差阳错的结果。谁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她不想发脾气消耗两人的感情,不想把他推开,但是又没办法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不想表现得太脆弱,让他还像上回那样患得患失。 “办好了。山寨里的都已经离开……短时间内,短时间内不会有人再来欺压这些村民了。”赵野不是来获得她的认可的,相反,他知道自己把这件事完成得越漂亮,如今的局面就越可笑。他才说过的,娘子和孩子是他这辈子最重要的人,才没一个月,就食言。 所以一直垂着头,跪在地上,没有移动半分,也没有抬头看她。 女人听见他做下的事情,心里又骄傲又委屈。这种情绪没办法消灭。消灭不了。她宁可承认自己不是个大度的女人,她宁可承认自己小气,也想无视掉他过人的本领把他绑在身边。 “孩子还好么?酒大夫怎么和你说的。”她摸着自己的肚子,一句一句质问他。 “保住了。”他守口如瓶,“其余的,原谅我,不能一五一十地同你说。” 什么都没说,就是什么都说了。保住了是结果。那过程呢。为什么不说?是太吓人了么?是不是生死一线,是不是没醒过来,她和孩子就都没了。 她胆子向来大的,说实话,她胆子向来大的,可经此一事忽然小了,胆小得可怜,小到听他说这种话,都被吓得哭出来,腿脚一软,瘫坐在地上。 赵野这会终于能看她了。 忙往前挪了两步,挪到她身前,伸手将她扶住,开口与她说,“现在没事了,你别难过,你别往下想。” 怎么可能不往下想,她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有,恨不得回到一个月之前,把那个不管不顾的自己抽两巴掌。所以这会儿说不出话,身子一软靠在他怀里哭成个泪人。 “呜呜呜。” 赵野抱住她,紧紧抱住,怕她冷,又染风寒。还担心她伤心过度,连忙给她拍背顺气,再用笨拙的手指给她擦拭眼泪。 她哭得泪眼婆娑,什么都 看不清,但他那只格外粗糙的右手摸上来时,扎得她脸疼,要她不得不伸手抓住,问,“……你手上怎么回事?” 赵野听见她问,连忙把手抽了出来,藏到身后去,轻描淡写地回答,“前两天没注意,被火烧了下,昨日已经给酒大夫那里处理过了,你别担心。” “为什么会被火烧?”章絮不准他躲,把手掰回来,牢牢地捏在双手之间,又用手背擦了把泪水,看清了他被火烧黑的伤口边缘。 那不是简单地被火燎了,是大半个手背都黑了,往上还要蔓延,被宽大的袖子遮住。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想不出来,什么情况能把他烧成这个样子。但她不敢问,怕听见不好的,她越发胆小了,只能抬头看看满眼疲倦的男人,无助地哭。 “我错了。”他把章絮抱进怀里,如实承认,“对不起娘子,我知道错了。” 这能有什么错。她听了只摇头。这能有什么错。他们谁都没错。但无奈于怪不了别人,只能怪自己。 “……怎么伤的?你别想瞒我。你不说,酒大夫也会给我说的。” 他没辙,叹了口气,在她脸上吻了吻,又低头看了眼被布条缠得紧紧的右手,答,“我去了一趟安定郡,找离这儿最近的皇甫氏族,打算用小梁之前说要给他们的那箱财宝为敲门砖,与他们洽谈将流民收编入行伍的事情。运气好,事情谈成了,但回来与寨主禀报的时候却突然发现他们想把小梁的十几口箱子全吞了。” “我之前答应了小梁得把东西看好,自然不许他们觊觎。所以动手与他们打了起来。但他们人多,对此事心又齐,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为了以绝后患,我干脆放了把火,把安置箱子的库房烧了,不给他们趁乱搬运的机会。” “当时形势太紧急,没注意到手上给人泼了油,后来得到妥协再着手去救火的时候,给反扑的火焰伤了。” 他把自己忙了十几天的事情缩减成三句话。丝毫不提前往凉州的路上又遭遇了缠斗;也不提自己是如何腹背受敌与那些人打了十几个时辰没歇一下,不服输不告饶的;还不提,那十几口紫檀木的箱子只是给大火熏黑了,里面毫发无伤,而自己的右手差点给这场火废掉;更不提,那场滔天的大火是如何把官府的人引来,终于逼得官府开仓放粮,给了村民们过冬的粮食。 他离开的这些天不知道做了多少事,真要一一细数下来,给我十章我都讲不清。但他全都放过了。因为他觉得这些没眼前的女人重要。 女人并不清楚他被烧的几根指头上的皮肤都黏在一块儿,给酒兴言用刀子一根一根切开再敷上鱼皮才保住了右手。 还好她一口气睡到了尘埃落定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 “……我睡了多久?”她才想起来问。 “不久,只七八日。酒大夫同我说的时候,告诉我,你受到了很大的惊吓,不肯醒。”他有些难过,这些情绪直到这一刻才流露出来,也没人在旁边看着,看他一个人在这里跪了多久。 “七八日,都到腊月了吧,我们出来居然已经有这么久。”章絮原本不想这么快原谅他的,可抬眼看到那只黑黢黢的手,又不舍得与他说重话了,“再过几个月小家伙就要出来了,你有想好给她取什么名字么?” 他摇头,他觉得外面冷,想带着她进屋说。但她不肯,伸手扶着他的胸口摇了摇头,解释道,“陪我在门槛上坐会儿吧,我不想再给屋子关着了。” 男人应下,让她坐在门槛上,自己则继续直挺挺地跪在她脚边,“没想过,我不识字,取不来好听的名字。娘子你来取吧,取什么我都听你的。” 她看了眼灰白色的天空,路边上给人扫起来的落叶,看山间的浓雾,另一头飘出来的炊烟,拿定了主意。 “大名就叫章和吧,和好如初的和。和和美美的和。和如琴瑟的和。和合双全的和。”她怕他听不懂,又换了个简单的同他说,“我和你的和。” 赵野听见这话,知道娘子是原谅他了,鼻头一酸,低头看了看她圆润的肚子,看那个老酒说再拖半个时辰就没法儿保住的小家伙,答应道,“好,就叫章和。” 两人都安静着,不肯说太多的话,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躲开,又撞上,最后没忍住,还是将手牵在了一块儿,又紧紧交握。 “辛苦你了。”赵野还是要说,尽管太晚,但欠她的话,每句都要说,“这次来去匆忙,没机会给你买些什么,等到了下一个镇子再给你补。” 她摇头,她不是物欲太重的人,扬起手给他看了看手腕上的鸡血红,温婉地笑道,“你送了我很多,前段时间太忙,给的山海经还没看两个字呢。” “我现在能下地走几步么?”女人忽然想再去看一眼曾经帮助过的小山村,想看看算计过自己的都过上了多好的生活。 “不能。”赵野有些遗憾,“还要静养一段时间。” “真可惜。”她叹了一口气,又挤出笑容,“那让我再给程弋他们做几餐饭吧,我手脚快,不会累着。” “好。” “他去了哪里?我们总不能把主人赶走,心安理得地住人家家里。你给他道谢了么,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全靠他照顾我。他是个很好的男孩子,和你很像,不是长相上,就是感觉。我总要想,十几岁的你是不是也是这副模样。” “道过了。”赵野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眼下可以心无旁骛地陪伴她,“但他说你更需要我,所以在你没见到我之前,他不会来见你。” 至于像不像。他不否认,也不承认。他早不记得自己十几岁时的模样了,那些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他前几日与我说,他喜欢你。”赵野不藏话,坦诚地拿出来同她说。 “我们没做不该做的。”章絮从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让他模棱两可,毫不犹豫地撇清她与外男之间的关系,“他还是个孩子,亲我都不敢亲嘴。” “嗯。”他有预料会有越来越多的男人喜欢娘子,她本就是极好的。 “你别嫉妒,我知道谁是我夫君。”她想想,又觉得自己思念他太久了,这会儿只想与他肌肤相亲,“这回是不是到生完都不能和你同房了。” 他苦笑,用力地点了点头,但他心里已经没空余去肖想这件事了,“你别担心这些,我不主动提。” “不是。”她摇头。 “我想我再不能接受长时间与你分开了。只有你在的时候,我才可以试着软弱。毫无顾忌地哭,肆无忌惮地笑。” “没你在的地方,特别冷。” “特别特别冷。” 第114章 诀别此路乃不归路,一别再无归期 这个冬天格外冷,门口树叶上堆满了霜,一日不化,到第二日又挂满枝丫。没有烧得正旺的碳火,章絮一刻也离不开被窝。 今日是他们再度启程的日子,程弋舍不得她,于是邀请了他们六人一同来小屋做客。 其他人都看得出来,程弋只舍不得她。 赵野几人去外面收拾车驾了,呼衍容吉帮忙烧火,酒兴言想趁着空当再去备点药,程昭则坐在床上看着他俩,乖巧地不说一句话。 昭昭也舍不得她,小胳膊小腿跟着她哒哒哒前后跑了好几天,什么甜言蜜语都往她身上灌,哭也哭过了,闹也闹过了,没用。章絮温柔的脸,冷漠的心,不肯为他们停留。 彻底没辙了,小姑娘这会儿只能坐在边上巴巴地望着她。 女人正在烧水,刚杀的野鸡得用滚水烫烫再要他们去毛。整个屋子里的加一块儿,也就她与程弋会做饭,自然是他帮着打下手。 很显然,他有话。他那么盯着自己已有许久,久到不容忽视。 “你男人是个厉害的,外面都在夸他。”程弋清楚她心里不痛快。 这些天无论是谁再上门找她,她一律不予理会。她医术自然没酒兴言高明,还差得很远,可胜在心善,来者不拒,眼下把她得罪了,苦得只有那些病还没好全的。不过这与她已经没多大关系了,她对这些事情充耳不闻,也不往村子里去,不听相关的事情。只安静的,沉默的,躲在角落里修身养性。 他们无礼不代表程弋无礼。他没瞎,他是这些人里最清楚章絮有多上心的,他夹在中间,上不得上下不得下,也不求她能有回应,但也不愿意被那些人牵连,惹她不悦,“她们偶尔也会说说你,说你帮了大家很多。” 她听了,觉得有些好笑,把一盆热水都浇 在野鸡上,面含微笑地、不犹豫地戳穿他的谎言,“干嘛要和我说这些?她们巴不得我早些走,又怎么会在背后说我的好话。我留在这里一天,就提醒她们一天,曾经做过多么龌龊的事情。” 被她识破,面上挂不住,扭开脸去看昭昭,昭昭挥舞着手臂要他再多和姐姐说两句。程弋不得已又转回来,和她说,“那我代表我们兄妹俩,感谢你。” 赵野这些天一直陪着她。他没好插手两人之间,眼下终于有了与她独处的机会,要把想说的话都说完。 “……往年过冬,我们都得问各家讨些食物回来。”少年说着说着,目光忍不住往靠在墙角的那个大瓮看去。里面贮存了超过百斤的粮食,够他们活到明年夏天。若不是他们来了,这会儿大冷天,他还得在林里寻觅。 全靠开仓放粮,全靠这一出心血来潮的帮扶帮衬。 她不接,她勾了勾唇,抬头与他对视,提起另一庄事,“那时候你说,走的时候想和我接吻……有打算现在兑现么?我夫君正好也不在。” 这话突然冒出来的,像锅底升起来的泡泡,要他的心忽然沸腾起来。 “你……”程弋被吓到,赶忙往后退了退身子。先是看了眼把这话说出来的章絮,又低头看根本听不懂的呼衍容吉,再转回头看拍手叫好的程昭。 程昭唯恐天下不乱,甜甜的嗓音立马就跟,“昭昭也想和姐姐亲亲。” 她看起来不像是开玩笑,她那眼神太认真了,她…… 程弋面上一热,不帮她了,站直了身子就往窗外看去,看神采奕奕的赵野,看无精打采的梁彦好,看一张嘴巴碎得不行的关逸,想走。 生怕头脑一热便要答应。 “我不要亲吻了。我能换个愿望么?我想要你留下来,陪我过完这个年,等你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了再走。”他想了好些天,心里的妄念从想拥有她逐渐变为想简单地看着她。他都可以接受她与另外一个男人琴瑟和鸣,只要她能多留几日。 这回轮到她说狠心话了,“留不得,后面有追兵。小梁得往前继续走了,他再在这里等下去就没多少活路。程弋,我们出发时,六个人定下了诺言,说要一起去西域,如今他陷入颓靡,我怎么能为了小情小爱而放弃原有的承诺。如此,是为不义。” 梁彦好是前几天才赶到的,来的时候已经不像去时那般意气风发了。他亲眼见了家族的败落,父兄被诛灭,母亲被囚禁,原先存在府邸里的财宝都被董卓一行人抄走,好容易赶到的时候,与他相关的,只剩下一座已经易主的宅子。 仆从认出了他。偌大的洛阳城,除了几位还在原处的仆从,其他的都找不见了。 若不是他还答应了要送呼衍容吉回匈奴。关逸说,若不是此前有了约定,他这回到洛阳,便会绝望地了结此生,再无归期。 少年当然不知道章絮为何那么在意梁彦好。在他心里,好像眼前的女人能随时随地掏出十几个他不认识的男人出来,告诉他,当中的每一个人都比他程弋更重要。他不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几近破碎的心脏,那处像被针尖扎过一般,刺痛,锐痛,阵阵发作,不休,不停不休。 “所以你是想用一个吻打发了我么?”少年如实承认,“你不觉得在我的人生里留下这样的痕迹,对我来说特别残忍么?” 女人依旧做着手上的活计,该准备的小料,该烧红的炭火,该切好的肉块,该洗净的菜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有过半分的迟疑。 不是她没良心,而是她能做到的,站在圆环内还能允诺他的,只剩下一个无足轻重的吻了。非要说用这种东西来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你要愿意这么想也没关系。她亏欠的人和事都太多,一个小山村的一个小少年,占不到太大的位置。 “我没有非要给你。”章絮忍不住笑,“我还没那么霸道,你不想要我还非给你。”说着说着,脸上的嬉笑猝然消逝,换成另一幅不轻松的样子,“这件事我没和他说。” “他不知道。” 他听完,多么无奈,多么无奈。他居然心动了,他那颗马上就要平寂的心竟然再次活跃起来,想要接下她给予的这件秘密小事。也不是秘密的,程昭和呼衍容吉在一旁看着。但他知道,她们都会守口如瓶。 “好。”少年也不是全无异心的,他愿意做这些,完全是因为他有异心。这时候再做正人君子,显得荒唐与无能,“之前听你说,你是从陈仓那边过来的,娘家在那边……这次去酒泉,有想过回头么?有想过再往这里走一趟么?” 章絮眨了眨眼睛,她感到内心深处的挣扎,但不久趋于平静,“不会回了。” “程弋,之前没和你们说,我们六个人走的这条路,是不归路。”她自然而然地在唇边挤出一抹笑容,要与他诀别,“这次一别,后会无期。你帮了我这么多,我不想让你留遗憾。” 女人话一完,程弋的泪水就掉下来了。长到十几岁,他何时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候,眼下斜着眼去看其他地方,呼吸着冰冷的空气,才意识到自己只要想到此生再无机会遇见她,就痛苦地说不出话。 “……别让我知道你死在河西了,否则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他去找了块干净的布来,把手上的油和水都擦干净,又把脸上的泪痕抹了抹,抹得还像个样子。而后大胆地凑上前,靠近她,像上回那样,完全突破陌生男女的身份界限,靠近她,像她的情郎那般,伸手捧住了她的脸。 呼衍容吉见状,识相地把头扭开,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程昭连忙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又撑开两只从指缝中窥探二人。 她闭上了眼睛,毫无防备,毫不慌张,安静地等待着他赐予的亲吻。 程弋痛苦地,整个人都在颤抖。他知道这件事无论做还是不做他都会后悔,他知道自己要用很长的时间才能把这个从他生命里短暂划过的女人忘记,他知道…… 少年用力地吸气,想要憋足劲,逼自己做下决断。 可他还是太稚嫩了,没有成年男人的果断与坚决。最后还是章絮睁开眼,看见他无措的神情,往前踮了踮,与他碰上。 真的就只是碰上,蜻蜓点水的一吻,柔软、冰凉,把他这盆熊熊燃烧的烈火,一下浇灭了。 “爱人之心,不可辜负。”她想了想,又以长姐的身份,在他额头上留了一个吻,继续道,“匆匆一瞥,原谅姐姐就此别过。还望你与昭昭能平安长大。”说完又把这些天闲来无事给他们做的平安符拿出来,放进程弋的手心里,解释道,“我们那边,双亲都会看着给的。可惜昭昭的母亲去得早,没给你们准备这些。眼下也不晚,你们尚未成人,我就自作主张给你们补上了。” 他惊慌,他错愕,他看着手心里多出来的东西,胸口剧烈起伏,那里疼得快炸了。 “……你”程弋看着护身符,清楚这辈子算是彻底完蛋了,再也没法忘掉她了,“你真是个很奇怪的女人,你真是……哈,你真是上天派来惩罚我的。” 她听到这种夸奖,开心地笑了笑,又拿 起刚才放下的活,继续做了起来,平淡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发生。 呼衍容吉还是那副不声不响的样子,坐在灶火前,将砍下来的柴折断,再用火钳喂到灶里。她已经做上了第一道菜,菜香味四溢,惹得外面的男人们闻见,馋虫出来了,便成群往屋子里来,争先恐后要抢这试菜的第一口。 小小的屋子里顿时挤满了人,所有人都一如往常。 只有他,他的脸上挂满了枯寂,他知道自己再也没办法忘掉这群热热闹闹的人了。 “那祝你们得偿所愿吧。”酒桌上,程弋率先举起了第一杯酒,也不等众人回应,便仰头吞下。这酒烈的,是此次返回时梁彦好特意从洛阳带来的,公子哥曾经最喜欢喝的酒。 烈酒烧心,烈酒穿心。 章絮把醉酒的程弋收拾好,又把该说的叮嘱给程昭,便趁夜爬上了停在门口的那辆几丈宽的车驾,匆匆离开了这里。 第115章 玉佩(梁容)我和母亲说,我想娶你…… 这回坐马车上的人又与之前不同了。偌大的马车里左右两边分坐的是酒兴言与赵野俩夫妻,其余的三人,皆骑着马在外头。 呼衍容吉与关逸开路在前,梁彦好趴在马背上看顾箱子在后。 草原女子不知他们此次返回洛阳都遇到了什么,但见他如此沉默,做什么事情都要一个人远远躲开,也能猜到不是什么好事。 他似乎是刻意躲着她,跟变了个人似的,睡觉不与她一块,吃饭做事又总是跟在赵野关逸后面,开始学他此前最为厌恶的粗鄙男人间打打杀杀的不精致的事情,举手投足……皆有所变。 她问过赵野,赵野说,自己只是个普通老百姓,不清楚也不关心那些达官贵人都在做什么,这事拿着问他,不如自己亲口去问小梁。 小梁见她就要躲,怎么问得出口。 于是她去问同行的关逸,关逸说,这小子回洛阳受了些打击,本来想把他母亲救出来的,他们也因此在洛阳逗留了更长的时间,可公主不肯走,要与王室成员共存亡。想来这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且耐心等等。 等她是等不起的,眼看着四周的景象越来越荒凉,自打进了凉州之后便是满目的平原,她便清楚,等穿越这片黄土就到了草原。要回家了,很多话现在不说,以后再没有机会。 最后她趁着无人的时候去找了酒兴言,酒兴言终于说了实话,他说,‘梁相接替崔烈上位不过两年,谁知道那何进无能,放了董卓入驻洛阳。大司徒位高权重,董卓抓了少帝后,贬了小梁的父亲,自己坐上了司徒之位。若仅仅只是如此,那也不至于要小梁这般沮丧。毕竟这年头能在洛阳有个一官半职的,家底都殷实,只需按兵不动耐心等待便可。可又听说那董卓是个好色之徒,尤其钟爱皇室女子。洛阳城里但凡与少帝有些血缘关系的,都给他用一场筵席召集了起来,尽数软禁于后宫之中。’ ‘他父兄后来托了许多人打听,才打听到母亲的近况,说是不堪凌辱,几欲自刎。于是他父亲就托人给我写了一封托孤书,把洛阳城的情况与我交了个底,又让我务必带着他继续往西北去。而他们还留在洛阳的,决心进宫刺杀董卓。’ 这件事还没说完,便要一旁听着的呼衍容吉感到心惊肉跳。她也曾在权贵中心,清楚在政权更迭时被卷入当中的人多半都没什么好下场,两只眼睛一转,就要往躺在菜地里无精打采的梁彦好那处看。 公子哥不知道他们在说自己,注意到女人的目光后,往边上一翻,躲开了。 酒兴言便继续把话接下去,‘后来你也能预料到的,他们这些舞文弄墨的哪里是人家成天舞刀弄枪的的对手,离那董卓还有十几丈远,就给旁边护卫的发现了,拔刀一剑刺死,弃尸荒野,尸骨无存。而那董卓知道他们有异心,便将他梁家记恨在心,干脆命人把梁家上下几十人都斩了,将头颅悬挂在市集中央。小梁也不能被放过的。昨日关逸与我说,那人知道梁家还有一位公子哥流落在外,而人又往他老家凉州来了,所以于月前给曾经的部下递了信件,若是遇到从洛阳来的姓梁的贵公子,格杀勿论。’ 命运真是,命运真是神奇的东西。 两人初遇时,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没想到几月过去,竟然落得个相差无几的下场。 所以这日趁着月色明亮,而沿途又没有几户人家,安宁得很,呼衍容吉便想借这个机会与他说上几句话,好与他再续旧情。 ‘关大哥,麻烦你一个人在这里看着,我想去后面找他。’呼衍容吉比完手势便掉转马头。 梁彦好正盯着箱子上烧黑的地方发呆,脑袋里不知在畅想些什么,听见不熟悉的马蹄声,匆忙把脑袋转向不被那人看见的另一边——他居然能通过马蹄声判断来的是谁了——下意识的,他松了抓在手上的缰绳,让它自然地垂落在地上,装作已然沉睡。 这是他此次返回洛阳新学会的,能从容地在马上熟睡。也许这马儿也心疼他的遭遇。总之它听话的有些过分了,关逸说,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听人话的马儿,不让人甩人,就真不甩人。 缰绳在地上拖着,时不时碰上一个小石块,呼衍容吉见了,心里一跳,生怕给马脚绊住,要他跌落,于是连忙凑近了给他捡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没话说,母亲要他带给容吉的玉佩就在怀里。 “梁彦好。”女声听起来淡,忐忑,怕哪句话说错,连这一路的鸳鸯也做不成。 他想了想,把头转回来,吐出那句许久未曾呼唤的她的本名,“嗯,我在这里,ХуянРунжи。” 知道迟早会分开的感情是谈不成的,两个人心里皆有顾虑。 ‘我们这会儿要往哪里去?’女人快速地将想说的话比给他看。 他们已经很久没见了,一个半月,按理来说,手语的很多表达都有了改进之处,他该看不懂的。可梁彦好一个动作一个动作接续着看时,发现它们还和走之前那般如出一辙。 “金城。”地名没什么好翻译的。但接下来要说的确也躲不开。于是他从马背上坐起,张开五指与她说,‘虽然这条路不是往西域去最快的路,得往西边绕一绕。但关逸要找的人在那边,我们顺道把他的事情办完了再继续上路。’ 整个队伍里只有梁彦好知道关逸要做什么。 ‘他去那里做什么?’女人往下追问。 ‘去找一个叛徒。’梁彦好不对背叛大汉的人有更多的仁慈,“韩遂。” 韩遂,他是凉州叛军的几大首领之一。去年秋日在陈仓大败皇甫嵩后,就逃回了老家金城,拥兵自守。这几年在凉州发生的动乱与他脱不了干系。 ‘那你呢?’ 梁彦好原本都做好打算要与她解释关逸的往事,没想到她矛头一转,就落回自己身上。笑容顿时变得僵硬,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微微低头想了片刻,才答,‘送你回家。’ 又越过她的身影去看后面那十几箱宝物,继续道,‘送它们去西域。’ 她固执,再问,‘那你呢?’ 我不清楚他究竟是不知道还是不敢与她说。他显得很犹豫,坐在马儿上,身姿随着步伐起伏着,最后玩笑似的问,‘你缺男人么?’ 这话说的,太没尊严了,他用手比划完就后悔了,连忙收手,装作什么都没说的样子。 呼衍容吉愣在原地。她原以为公子哥这回是来与她断绝关系的,怕她伤心难过才迟迟不肯说出口,“梁彦好,Тадаинэлээрэй。”(你再说一遍。) 他没法,躲不掉,才想捡起缰绳往前跑一跑,低头一瞧,那么长的缰绳全给她攥在手里。 ‘我问你缺不缺男人?你就告诉我缺或者不缺。’ 女人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问这件事,他们在一块儿睡了几个月了,成日腻在一块儿,这时候装什么生分,于是失笑几声,冷酷地回答,‘我缺不缺你不清楚么?’ ‘我怕我多想,得听你亲口说才安心。’他也学着老实起来,‘我母亲有话要带给你,但她要得到想要的回答才让我同你说。’ 果然,情况与她设想的一致。 得孤注一掷了,不能要脸皮,这个节骨眼上再要脸皮,就是分道扬镳,‘我不缺男人。但我缺你。’ 听见这话,困在男人胸口里的浊气终于有了合适的去处,他深吐一口气,从怀里取出了此前从她那里要来的项链,交还到她手上,生硬地把话题转开,‘我见过母亲了。也把你的东西给她看过了。因为没有再见她的机会,所以我把我们的事情一五一十都和她说了个清楚。’ ‘我跟她说,我在前往西域的路上碰见了一位极好的女人,是她见了也会喜欢的。但出于某些原因,这个女人不能为我传宗接代,说得难听些,我们梁家会绝后……但我确实喜欢她,想娶她,问她可不可以?’ 他把这些事情讲出来的时候,脸上不自觉地挂上了温柔,好像他最喜欢的母亲就在身边似的,而后继续道,‘我母亲听说后,问了你的名字,也大概猜到了你的身份。于是将她出嫁时太后给她的玉佩解下来给我,让我交给你,并代为传达,如果你不介意她的孩子没什么用,就把这个东西收下吧。’ 女人看完这些,有些傻了,她原是来安 抚他受伤的心,想鼓励他振作起来的,哪里知道他会与自己说这些。 ‘你不回洛阳了么?’哪怕到这一刻,呼衍容吉都没想过要为他留在大汉。 ‘不回。’他比划完,转头往来时的方向看了眼,确定道,‘这辈子不会再回洛阳了。’ ‘你想跟我?’她不确定,她要再问一遍,‘你要跟我回匈奴么?’ 梁彦好眨眨眼,轻轻地点了点头,答,‘如果你愿意的话。老酒没和你说么?有人在找我,想把我杀了,我留在这里一天也不得安生,除非改名换姓。改名换姓是不可能的,我还有良心。那便只能逃。逃,要逃去哪里?老酒奔着死,关逸志在流浪,赵野那小夫妻不会乐意我插足其中的,剩下唯一能叫我信任的,只有你。’ ‘当然,你要是瞧不上我,就当我今晚什么都没说。’ 她的心思却早在男人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飞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脸上的笑容根本藏不了。尽管她清楚,自己这举动多半有些无礼,可实在要原谅她,这男人的出现要她所剩无几的人生里照进了最后几缕阳光。 她忽然就不想死了。呼衍容吉想,如果杀了须卜猾勤之后还能留下一条命来。她不想死了。 于是从他手里接过了那块上好的玉佩,揣进了自己兜里。 第116章 凉州鱼龙混杂,浑水摸鱼 私订终生这事他们没和任何人说,梁彦好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好像是突然没了司徒之子这个头衔,要他对自己产生怀疑。就连开口说话的勇气都没了。 呼衍容吉破天荒地在这件事上与他看法一致。 ‘现在就跟他们说的话,无异于在天地面前立下誓言。我不想过那样的日子。我还要去刺杀须卜猾勤。’ 这倒给了他可以喘息的机会。一向风流的他还没做好在某个确定的人身边停留的准备,‘之前他们问我喜不喜欢你的时候,我说了不喜欢。这会儿突然同他们说这事,赵野得笑话我。我不想被他们笑话。’ ‘不喜欢么?’女人看明白后,有些笑不出来,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他的坦诚。 ‘……我觉得这时候谈这件事,显得我太轻浮了。不是么?’梁彦好当然是喜欢她的,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没勇气把实话说给她听,只好一笔带过。 ‘……是。’她深吸一口气,又伸手摸了摸他没什么精气神的脑袋,安慰道,‘谁让我们生下来就不是过安生日子的命。’ 于是那些关于‘你和你母亲说的要娶我,是不是真的?’也没机会问出口了。 —— 是时候开始讲与金城相关的事情了。 金城(今甘肃兰州)这个地方,算得上是整个凉州最为繁华的郡城之一。它紧邻黄河渡口,水运发达,又有汉帝下令命人修建的道路,致使南来北往的商贾都在此处聚集停留,成为陆上丝绸之路的一个关键要塞。 他们的马车行驶到离城门还有十几里的地方,就看到了许多骑马而来的羌人。羌人肤黑,鼻梁高挺,眼睛大且颧骨突出,无论男女皆长发披肩,从外貌上就与汉人有天壤之别。 两队相错的时候,对面隔瞧见驾马在前的呼衍容吉,一眼认出她的身份,颇为热情,扬起马鞭、吹起口哨同她招呼,嘴里念着从集市里学来的匈奴问候语。 这叫呼衍容吉雀跃,毕竟越是外族多的地方,自己就会越安全,不像之前那样走到哪里都被人盯着。 当年武帝设立河西四郡时,就是为了把西、北的羌与匈奴隔开,不让他们接壤,进而联合起来反抗中原。天然的屏障致使羌人与匈奴人隔着河西遥遥相望,鲜少发生冲突,偶尔在外相遇,还能坐下来称兄道弟。 而金城,就是一座拥有众多投归大汉羌人的地方。 坐在车里的章絮也听到了外面马鞭声响动,把毛毯往身上一裹便拉开帘子从车内探出身来。 一行六人从陇县出发,穿越天水郡、陇西郡,一路上没有停歇,好容易歇息,马车不走了,都给她拿来休息,致使她没有机会好好欣赏凉州的风光。 这会儿终于能休息,女人睁大了眼睛往一览无余的平原望去,忍不住惊叹,又赶忙扭过头与赵野说,“夫君你看见了么?这里的山居然与天地一个颜色,不仔细看,还以为天地接在一块儿了呢。” 男人在他身后伸手帮她托着肚子。怀孕至七个月,她经常会被孩子压得动弹不得。边看边说,“这边没什么雨水,到了冬天更是旱,那地上的泥巴干了就变成粉末,风一吹便往天上跑。不是万里无云的日子,基本上瞧不上蓝天。” 他们之所以马不停蹄地赶过来,是因为章絮快要生了,酒兴言想找个能长待的地方,给她安心待产。正好关逸也要往这边来,就提议说,“这金城也大,也繁华,什么地方的人都有,你们之前合计的要卖粮食,或是为了减轻负重,想把箱子里的财宝拿去换钱票,都是便利的。” 只是唯一得苦一苦梁彦好。 方才打照面的羌人大哥与赵野说,城里最近在对从南边来的人进行盘查盘问,好像在捉什么逃犯,如果不想在关卡那里碰上麻烦,就提早把通关的过所和凭条拿出来,也配合着把带来的货物与他们开箱检查。 很难说是不是洛阳那边传来的消息,他们都不敢赌,于是想了个法子,把小梁藏了起来。 果然,他们人还没走到呢,就有守城的侍卫看到他们了,刻意离开了原本驻守的位置往他们这边靠过来。 “停一停,车上的人先挨个下来,这里再往西走就要离开大汉了,得出示相关的凭证我才能放你们进去。”守卫往马车边上走了走,扬起脑袋看了看他们这浩浩汤汤的架势,怪道,“你们这么多东西就出来四个人么?他们请镖局的少说也要二三十呢。等我好好检查检查,可别想诓骗我。” 赵野指了指车上,答,“不是,五个人,我娘子有孕七个月了,不方便动身。若大人不信,可掀开帘子,一看便知。” 这话听起来更荒谬了,守卫伸手指了指,“诺,一个老头儿,两个姑娘,再加你们两个大男人。我算算,二四六……十二 口箱子。箱子里装什么东西,这一路上没给人抢?算了,这些晚点再说,你先把几个人的过所交出来吧,我简单看看。” 男人把他们五人的呈递上去,梁彦好的不在其中。 “赵野,陈仓郡虢县人士,在酒泉郡服过几年役……你们几个谁是这个队伍的领队啊?这看起来都穷兮兮的,又是农家出身,又是无业,还有个奴籍的。”守卫说完,往后招了招手,要兄弟们都上前来帮忙,“这儿来了个可疑的。” “大人你误会了,我们都是老实人。后面十几箱装的全是粮食,不信我打开给你看看。”赵野主动往前走了两步,领着那人往车后面走,又从怀里取出钥匙,开箱给它解释,“拉了这么几百里的,都是些小本买卖,赚不了多少。” 他们方才就已经把箱子换过了,所有装粮食的都放在上面,四五百斤一个箱子,他们最多跟着上车打开来看看,没可能自己搬下来看看下面压着的。 “粮食?”守卫点了点脑袋要他开箱,而后弯下腰仔细看了看紫檀木箱上的花纹。虽然他看不懂上面雕的都是个什么东西,可雕工骗不了人。直觉告诉他肯定有好货,“打开。” 男人推开锁头,一把拉起箱门,一阵由谷粟组成的灰尘味扑鼻而来,呛得守卫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不能全是谷子吧。守卫擦了一把鼻涕,先用袖子揩干净,而后拔出了随身的佩剑往谷物里面插,再搅,希望能碰到个实心儿的,好让他能敲赵野一笔。可搅和了半天,啥也没碰着,真就是全谷物组成的箱子。 “……你们是不是打算拿到集市上去卖的?”守卫看这谷物品相还不错,显然是他们拿来准备出售的,便在翻动的间隙去问他有关后续出手的事情,“我可给你们提个醒,那集市上的摊子可都是要抽成的,十一。但你们是新来的,他们问的要价肯定更狠,这叫入行费。我给你们打个商量,若你今日给我几分好处,我便不为难你,把你们放过去,再帮你和管事的说两句,保准你们拿和他们一样的税率。” 赵野哪知道他的矛头一转,忽然把主意打到这件事上,一心只想着瞒天过海,于是不动声色地关了箱,与他说,“这事儿我说了没用,我娘子管账,你且等等,我去问问她的意思。” “你这家伙。”守卫听了都有些苦笑不得,这男人看起来人高马大的,怎么一点主见也没有,难怪兄弟们说,从南边来的男人十有八。九都是耙耳朵,“那行,我陪你一块儿去问,看看你家夫人怎么说。” 章絮正一个人坐在车厢内,梁彦好给她当肉垫,整个人跪在她坐着的那张垫子下面,只在她身后外人看不见的地方留了个呼吸的气口。 她一看见守卫的不往这边来,就赶紧往前挪了挪,不压他身上。那谁知道梁彦好大气还没喘两口,这人又走回来了。而且是拉开了帘子要到车厢里面来。 “哟~这用什么毛做的毯子,看起来真暖和。”守卫的也不管,凑近了直接在她身边坐下,毫无防备地一屁股坐在了梁彦好的大腿上,被奇怪的触感吸引去了注意力,扭过头就要揭开上面的布看,被赶忙转过身用手压住料子边角的章絮拦住。 她笑得僵硬,生怕小梁给他们两个压死了,使劲撑起笨重的身体,解释道,“好不容易把十几件过冬的衣裳还有软枕什么的凑一块儿当个垫子坐坐,您这一掀就又要散开了。都是女人家的衣裳,给外人看了不好。”说完又抬头去瞧赵野,想叫他把人弄开。 守卫真觉得触感不错,还在原处往下压了压,称赞道,“是从哪里买来的软枕?要是不贵的话,我给自家娘子也买一个。” 女人的另一只手正被梁彦好抓着呢,他们定过暗号,小梁急切地捏住了她的手,捏紧了又放开,意思是想要这人快点走。 “哪里能有买的,都是家里人自己做的,咱们女人最擅长做这些。就是我夫君找来的填料特殊些,外面加了层鸭绒,这东西当内芯软乎得很,大人需要,到坊市里找人帮忙打一只来就行。”她话说得又快又清晰,不给对方插入的机会,接着道,“我人也见过了,不知大人还有什么要问的?” “实在对不住了,姎有孕在身,没法招待大人,让您见笑。”说完又捂着自己的胸口装作要呕的模样,企图将他赶走。 这一招真有用、谁乐意平白无故给人哕身上。 守卫连忙起身,往外头走了两步,换了个地界坐下,问,“方才仔细瞧了你们的过所,上头写着,你们都是第一回来金城。这金城嘛,鱼龙混杂,老奸巨猾的多,我怕你们上当,便想帮你们一回。若是愿意给我几分好处,我定不会要你们吃亏。” 钱和东西都不是她的,但她遇到这种事也不慌张,开口就问,“大人能给我们什么好处呢?我们初来乍到的,对城里的许多事情都不甚了解。” “还是方才我与你夫君说的,他们盘剥你,要你们五一的税。你们攀附我这层关系,我叫你们同他们一般,十一,如何?” 为官之人的话最不可信,他们手上拿捏着的一点虚权在真正办事时总是不作数的。 于是章絮挪了挪身子,给梁彦好留出能呼吸的空档,问,“恕姎无礼,请问大人是与城主韩遂有几分关系么?若没有,怎敢在他的地盘上说这种话。” “自然有。”守卫抬起头、挺起胸脯,信誓旦旦地与她说,“我舅舅正是韩遂的幕僚,有他托底,我拿你这几分绝对亏不了。” “也不是姎不信任大人,只是口说无凭。”女人不轻易上当。 “哟。”守卫的第一次看见这么不怕事的,寻常过路的一吓唬就把钱掏出来了,于是朝她投去了还算赏识的目光,答,“还怕你们不找我呢。就你们几个,这么大动静。城门还没进,消息就传人耳朵里去了……要想证实还不简单,等过几日。你们往集市上走走,报我舅舅侯选的大名,你看看他们还敢不敢欺负你们。” 章絮不认识这些人,她没办法辨别这几句话的真假,但梁彦好及时地往她手里塞了一粒金,要她别回绝。 于是她将那粒金子捏进手里,又刻意放下了门帘,将之塞进守卫的手里,委婉地说,“我们这一行人才到金城,又带着这么多东西,招摇撞市想来不妥。也不知道城里有什么地方能让我们落落脚的。今次是姎不懂事了,有眼不识慧珠。我想方才说的事情不如等我们一行人安置好了再与大人详谈,别妨碍大人办公才是。” 守卫虽然没什么实权,但胜在来来往往的认识的人多,一见那金光灿灿的,两眼发直,觉得他们几人也算上道,答,“住店不如租个院子,夫人月份大,莫给闲人冲撞。我知道哪儿有空院子,那地方离韩大人住得地方近,附近巡逻又多,最是安全。” 第117章 戕害他乃皇室血脉,可携之号令诸侯…… 他们在城门外稍作停留,等那守卫交换了班才跟着进城。 这是梁彦好拿的主意,他说,有点权势的都爱信口开河,碰上这种人只管带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拿捏着就成,给一点小钱,有用算赢,当结识了新朋友,没用也不输,权当做路上破财消灾了。 但梁彦好不能在这个人面前露面,车马一停就趁人不注意溜下车混进人流里去了,一是去给大家伙儿买吃食,二是去商铺里打探打探情况。所以他们搬东西的时候全靠章絮撑场面。 院中。 “来的路上听人说官府的在找人么?姎这心里好奇得很,不知狄大人能否解答一二。”女人跟着这名狄姓的守卫同屋主三人一同在院子里打转,核验院内各处的完损。 狄旌给他们当中间人,抽百分之五的利钱。这会儿拿到了章絮塞的钱,心里美滋滋,爽朗地答,“一个梁姓小子。只知道名儿不清楚样貌,听说是个不中用的花花公子。所以进城的这些人里,我们专找有钱的麻烦,穷的不管。毕竟再怎么样,这金窝里生下来的都不能和泥巴混为一谈。” “若是找到了,你们要如何处置?”章絮接过了屋主拟定好的租赁书,把上面的条例仔细审了三五遍,确认无误后往上签自己的名字再盖手印,若无其事地继续道,“也不知犯了何事要上面这般追查?” 这事儿不能当着外人面说,狄旌等她签完了字,那屋主给了钥匙,才把她拉到一边偷偷说。 “我也是听 人说来的,他父亲刺杀董司徒是表面上说给别人听的,实际上要他死的原因是因为他有汉室血统。这位娘子知书达理,肯定知道新朝是如何建立的。光武帝正是在地方势力的拥护与推举下,诛杀王莽,得建新朝。他那血统已经远的不能再远了,汉高祖的九世孙。而逃了的梁姓小子是灵帝亲妹所生的儿子,若是为哪里胆子大的碰上了,抓着此人一心谋反,成事之后也没几个人敢说这皇位来的不正。” “所以上头给的命令是,碰到此人活捉起来便可,自己用不上,也可拿去交给别人换点好处,总是不亏的……不过他也不一定往这儿来了。整个凉州都没有他入关的记录,他总不能越过天水、陇西凭空出现在我们金城郡吧。那可真是见了鬼了。” 章絮听完这些话,松了口气,心想,还好这些人不会赶尽杀绝。 可正当她准备把话题引回金城时,忽然发现还有一事与她之前所知的有偏差,遂开口问,“姎愚笨,不懂什么叫‘刺杀只是表面上说给别人听的’,难道此事并没有发生么?” 狄旌双手抱胸,跟讲故事似的讲给她听,“刺杀当然是真的,至于是谁刺杀,难说。追捕令很早就发出来了,得有快两个月。若是先刺杀再发追捕令,那这两条消息得并成一块儿发出来,我们得到的消息也得是,某某谋害董司徒,其子流亡在外,下令追捕。” 守卫说着说着,眼睛一瞥,看见赵野扛着寻常人根本搬不动的箱子走了进来,稍微往远撤了撤,不挨章絮那样近,接着说,“但实际上呢,是先来的追捕令,后有的消息说其父有意谋害董司徒。咱们又不是傻子,这么明显往人脑袋上扣帽子的行径,怎么可能分辨不出来。” “我舅舅也是这么同我说的。他说此人必定有了不起的身世,或手里拿捏了王族凭证,不然董司徒不至于隔这么老远了还要叫我们来捉他。你有所不知,能有诛九族这个下场的,都是十成十的大恶人,得遭百姓唾弃,沿街破骂。那梁家,不比得此前的崔司徒,至少没做对不起我们凉州的事情……怎么想都不至于落到如此下场。” 说王侯将相,于章絮而言,那都是存列于书本上的东西,被前人誊抄下来印刻在纸上。就算此前就与梁彦好相知相识,她也守着规矩,有意不去过问其父兄的事情。 可如今,话事人的身份让渡给她后,要她不得不打起精神去面对她原先一辈子也碰不上的权贵纠纷。 “多谢狄大人解惑,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的懂什么,生怕大人追捕的是杀人犯,半路就给谋财害命了去。这一路上担心得不得了。”女人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佯装担忧,而后眉头松解开,莞尔一笑,抬头看了眼天色,说,“想来今日自家男人们没这个精力陪大人小酌几杯,不如等货物都卖得差不多了,再请大人一坛好酒。” 狄旌点了点头,又多看了她两眼,寰身往院外走。 她托着肚子,跟在后面,等此人彻底混入人流寻不见踪迹后,才与呼衍容吉说,去市集上把梁彦好找回来。 —— 梁彦好甫一进屋,就望见众人不是滋味的面容。 他有些没心没肺,假意勾了勾唇角,也许强撑着,没看他们,伸手招呼着呼衍容吉一块儿把从外面打包来的从没吃过的羌族特色都端了上来,一样一样摆放在桌上,催促道,“都别愣着了,快上桌吃饭吧,我买了好些没见过的吃食,有蒜齑面,山菌羹,蜂蜜酿酒,葵菜腊肉,竹筒香饭。方才在街上路过闻见时,饿得我难受。” 章絮挨着他坐下,招呼着赵野为大家分发木箸陶碗,又见他往自己跟前放了两人份的量,若无其事地问,“之前不是说,洛阳那边兴少食么?那时候饿得发昏也不肯多吃两口,怎得食量忽然大起来了。” 公子哥向来没什么礼貌,把陶碗拿上手就直接吃起来了,也不管旁人。 掰开被肉汁黏住的竹筒一面,油褐色的包菜肉米饭赫然出现在眼前,公子哥诚实地吞了两口口水,又埋头往嘴里猛扒拉了三四回,把嘴巴塞得满满当当的,答,“我太瘦了,方才走路上就有人问我是不是南边来的……想着不如吃胖些,免得出门外在还要给你们添麻烦。” 衣冠易改,性情难移。 不把他这一身从娘胎里带来的贵公子的习惯全改了,就算往脸上抹狗屎,明眼人还是能一下子瞧出他身上的贵气。 章絮听懂了,也跟着拿起一只竹筒,取过木勺,一勺一勺挖着吃,吃了一口,听见边上传来的大快朵颐的声响,忍不住,还是要与他说,“一口是吃不成个胖子的。” “我们这里没人嫌你是累赘,只是委屈你进出城玩一玩躲猫猫的游戏而已。每次你都藏得很好,没给人发现。方才那姓狄的守卫同我说,没有你进入凉州的记录。所以就算后面被人怀疑了,也没谁会信,总不能说,是你一个人走几百里到这儿来。” 但这话解不了他的担忧,他把头埋得更低了,摇摇头答,“你不懂,他们真想害一个人,是不需要什么实证的。” “……我娘确实给了我皇家才有的印鉴。那东西是要我带去西域,给他们的人证明身份,方便日后重修中原与西域的关系。”他也不藏话,囫囵吃了个半饱,就把碗暂时放下了,迎上女人的顾虑。 “他们指控我,说我会学光武帝联合地方叛军拥兵篡权,可笑。我字都不认识几个,就算有贼心也没这个胆量。”梁彦好自知不是做那帝王将相的料,“更何况我从没想过。” “你真打算把那么些箱子全送去西域?”这回是赵野开口问的,他时常把公子哥看成是与娘子一类的人,他们看待事物都过于理想。 “怎么可能。”他瞒了众人许久,终于肯说实话,“母亲只要我送三样东西过去。一是当年张骞出使西域都护府时带回来的信物。二是几十年前中原与西域联姻时太妃从故土带来的家族信物。这第三,就是他们嘴里说的能证实我皇室血脉的一枚印鉴。几样东西加一块儿也没半个包袱大。” 赵野听完脸都黑了,禁不住白了他一眼,说,“那你搞这么大动静……” 梁彦好动了动嘴皮子,无奈道,“出门时不是怕穷么?就问母亲多要了些傍身的财宝,哪知道运起来这么麻烦。” “咱们眼下如何打算?”赵野问他,用皮靴蹬了他一脚,要他表态。 没办法了。公子哥叹了口气答,“能卖的在这儿都卖了吧。明儿去街上看看有没有门路,反正要在这儿待到章娘子生完,过一日算一日。” 他们这边计划处理财宝,桌子另一头的却有自己的想法。 “正好,你们忙你们的,我去忙我的,要是不在屋里,你们也别管,要是什么时候超过三日没有回来,你们就赶紧收拾收拾往武威郡去,当我不再回来。”关逸哪怕吃着饭,一只手也要捏着青玉不放。 “怎么,你要去杀人?”老酒突然插话。 “嗯。”剑客毫不犹豫,“不杀人跑这么老远来做什么,难不成真给这小子看家?” “杀谁? “酒兴言放下酒杯,问,“我不拦你,就是随口问问。” “韩遂,韩文约,那个叛变了中原还敢诛杀傅大人的叛徒。我留他不得。”关逸说完,起身,抬头看了一眼桌上的几人,继续道,“对不住了各位,这是个人的心愿,若是回不来也希望诸位切莫伤感。杀人者必为人所杀,此乃宿命也。” 章絮看着放在桌上的那把长剑,不知为何,从前的恐惧尽数化为了忧心。 “这会儿就去么?”她突兀地问。 “不,杀人需得一击即中。还得在附近观察一阵子。”关逸注意到女人紧张的手,顿了顿,又把剑拿了下去,继续道,“你们别想那么多,死了给我随便找块地方立个碑就成。” 她却听不下去,突然转过身躲到另一边暗自落泪去了。 什么打啊杀啊阴谋谋略的,完全超出了章絮此前的认知。她一个人根本承受不住。 “……不是,章娘子,你哭什么。”关逸还想着今次破了先例,说了再动手。哪知道两句话就把她招哭了。 赵野放了吃食把她抱在怀里,解释道,“她就是希望大家能平平安安的一块儿上路。好不容易凑一起……”男人边说边给她拍背顺气,“我同袍她前夫就葬在酒泉呢,她听到立碑二字心里就难受。但不妨碍你们的,你们只管去,剩下的我来。” 关逸点头,拿上青玉只身出门去了。 第118章 帮扶见过以小帮大的么? 望见他头也不回的背影,桌上的吃食也只囫囵动了几口,行色匆匆,一头扎进又冷又黑的深夜里,她想也不想就要起身去跟,可身子被卡住,动不了。等她转回头退身把空间腾出来,关逸便再不见踪迹。 “……你们,你们怎么不拦他。”她下意识把话抛出来,“真要看他去送死么?” 关逸年过四十,按照辈分来算,称得上是她叔叔。眼下再一想到从前念书时先生讲过的荆轲刺秦,哪怕是名正言顺的冒险也要她的心里难受得像是被挖去一块,空,慌,涩,那嘴皮子一颤,这泪珠就涌出来了。 梁彦好不理解她的激动,张口就答,“为何要拦他?他成日干的就是打打杀杀的事情,这六个月跟着咱们,倒是给他憋坏了。你是没见过,上月我们从洛阳离开时,他是如何凭借着那把青玉,将我从尸海里捞出来的,我到今日都记忆犹新,那双神采奕奕、杀红了的眼。” 她不想听到这样的回答,扭头往医者那边看。 可酒兴言是最清楚剑客过往的,没办法帮她说话,只得叹一口气返回来劝,“丫头,看开点,人各有命,无论输赢,都是命数。” 呼衍容吉也没与她一起,满脸的无辜与茫然。 这叫她忽然觉得自己孤立无援。 说到底,他们几个都是出来闯的,闯生闯死后果全不顾。而章絮不同,她是出来找活路的,她想过安生日子。 所以这会儿突然通知她,“他们几个没一个能好好活的”,她心里油然升起仿若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感与无力。 “你们吃吧,我先回房了……”章絮接不上话,说多了显得她多管闲事,于是抹了一把眼泪,推开凳子往西边屋子里去了。 “娘子。”赵野半起身要跟,却被她反拍了一巴掌。 “……别跟来,我最讨厌你这种和事佬。”女人心里难受,片刻功夫,脑中已经幻想出了许多关逸的脑袋会给人砍下来的血腥画面,更难受了,要吐,扶在长廊的立柱旁张嘴就是忍不了的干呕。 糙汉走到她身后,不知道该怎么劝,只能从怀里掏出巾帕给她拭泪。 “我没要帮他们说话……”他叹了口气,“我与你一边的。” “你何时与我一边了?”她的情绪无处发泄,兜兜转转只能全撒在他身上,“你不也是与我一起听到的那些话,怎么不见你拿出些行动来呢?” 赵野要牵她的手,被她直接甩开,“你别碰我。” 她一走,他就追,没走两步见她要躲开,便快步上前,挡在她与门之间,把又哭又气的她拦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低着头解释,“你要我怎么劝?” “仇怨是他的?剑是他的?我是能抢先一步替他把人杀了,还是能乘其不备把他的剑夺了,难不成下狠手把他打晕了带离此处。”他继续说,“我也打不过他……” “你到现在你还在给我装?”章絮仰头看着他,对他这幅作壁上观的态度深恶痛绝,忍不住道,“关大哥可都跟我说了,论武艺,你不比他差。” “……好,就当我能打过他。”赵野不在这件事上与她争辩,“可这明摆着是他的夙愿。娘子,你读过那么多的书,认识那么多的字,什么叫夙愿你总知道吧。仅仅只是因为你见不得他去送死……我且问你,你把他的追求与愿景放到什么地方去了?他这么大一个人,难道能按照你的想法活么?” 赵野很少说重话,其实也不算重话,就是语气强硬了一些,希望她能听进去。可她这会儿有些应激,觉得会失去他们所有人。 “是……我人微言轻,我算个什么东西。”她哭得眼睛难受,不想面对他,转身就要走,一扭头看见梁彦好来了,又觉得哭成这样太丢人,没法,一头埋进赵野怀里。 公子哥瞧见她颤动的肩膀,开口问,“老酒让我来说,别叫她情绪太激动,月份大了,当心早产。” 赵野拍着背,给她顺气,解释道,“……我知道,她也是好心。” “不然。不然等章娘子情况好些,我们就散了吧。我把你们继续上路的盘缠准备好,再给你们包辆马车。”梁彦好说完,又开口解释, “关逸此前在朝中办差时,给宦人陷害,下了大狱。是那位傅大人多番进言才给救回来的,对他算有救命之恩。然而关逸伤好后,他就因为朝中纷乱给贬来凉州汉阳郡冀县,后战死于对叛军的战乱中。” “当时下令杀了傅大人的,就是方才我们提到的韩遂。” “也不怪我们瞒着你们,你们无端被我们卷进来才是惹火上身,不知道最好。但今日兴许是他念着大家共处了六个月,怕成日不回来招你担忧,这才提前说了实话。” 梁彦好虽然有公子脾气,但还是分得清楚什么话能与他们说,什么话不能,有些事情他们背着都喘不过气,更别提手无缚鸡之力的小老百姓了。 赵野没答应,他说,“明知道你们遇上麻烦了还丢下你们不管,这种事我们可做不出来。” “可她不是……”梁彦好怕最后变成她一个人委屈。 “哭过就好了。”赵野相信她的坚强,“不然多给她骂两句。总不能一直哭闹,那耍剑的听不到也不会回来。” 她闻言,咬牙切齿,捏着拳头打了一拳男人的胸口,骂道,“……就属你批叨。” “我说实话。与其在这里哭,不如想想做什么能帮他一把。”赵野这话说的,着实把另外两人吓一跳。 “你疯了?帮谁不好你帮他?”梁彦好觉得聪明人怎么也要把关系摘干净,“真出事了,他歘一下轻功就飞走了,你俩又笨又重的,难不成留下来给他们当人质?” 赵野也不怕事,护着章絮就答,“你都说了咱们已经共处了六个月。坐视不理自然是不成的,但跟娘子说的,这样鲁莽地去阻拦他也不妥。” 这话踩到女人心上了。她扶着男人的胸口,仰起头来问,“你真是与我一边的?” “当然,我骗你做什么。那家伙把我招来,不就是想把这一屋子弱小丢给我照料,再像今日这般无牵无挂全身而退。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我上辈子又不是欠他的,专门给他擦屁股。”话糙理不糙,说的还真就是这么个道理。 公子哥站在一边听着,觉得这夫妻俩肯定是脑子有什么大毛病,忍不住插嘴,“你们到底知不知道对方是谁?叛军头目、地头龙、土皇帝,是你们两个光想想就能触及到的人物么?别人都恨不得离得远远的,就当不知道这回事。你们倒好,恨不得与他黏在一块儿。” “我们只是帮他,又不是抢先一步把人灭了。行得正坐得端,怕什么麻烦。”赵野如是说。 章絮总算听到一句顺心如意的话了,胸口的郁堵骤然消逝,连忙附和道,“上次那回事,我吃的亏还不够多么?与其去帮那些不知道报答的人,扶不起的阿斗,不如帮关大哥这样能为百姓做点什么的。” “他就是个破耍剑的,能为百姓做点什么。” 梁彦好是真不希望他们两个掺和进来,秀气的眉头一紧,将车轱辘话全倒出来,“我都跟你 们说了,这是他的私人恩怨,就跟容吉要杀那匈奴小子一样,你们别把事情看得那么有意义。” 女人却在这三言两语中打定了主意,扭头回答,“杀一个人确实没什么作用,可得看他们杀的是什么人。那韩遂是寻常人么?须卜猾勤又是么?明摆着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你怎么能说没用。” 公子哥头一回遇上说不明白的,白着脸来来回回看了两人好几眼,愣住想不出一句好话能叫他们放弃,只得甩了甩衣袖泄气道,“这回算是遭你们身上了。” 第119章 剑断没有青玉,你什么都不是 刺杀这事,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 关逸初来乍到,对金城的事情都不熟悉,如今能做的就是打探情况,夜里不睡在屋顶上待着,瞧瞧韩遂住的府邸守卫情况如何,白天打扮成过路的闲杂人等,去街口上蹲守。 实际上他连韩遂长什么模样都不清楚,这会儿谈刺杀,实在痴心妄想。 所以你问,为何现在就把话同他们说明白。不过是他对桌上的那几个动了感情,有些舍不得,只能用这种方式告诫自己,他们不是一路人。 关逸与赵野一般,无父无母、无兄无姊、无弟无妹,更是连个暖床的女人都没有的单身汉,活在世上四十余年,这心早就冷得跟块千年不化的冰似的。 可这会儿坐在屋檐上,听见下方传来他们吵闹的动静,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束缚住了,迈不了一步。 楼下几个人里,当然有没被他骗过去的,赵野从始至终都知道他没走,刚出门就翻上了屋檐,但他没戳穿剑客的脆弱,反倒等众人都歇下了才带着两壶酒来找他。 “你是好,走得干干净净。要我给娘子骂的狗血淋头。”赵野的动作与他一样轻,有时候他都分辨不出来他们两个谁的武功略胜一筹。 “她是个有情有义的女人,你小子等着享福。”关逸也没犹豫,接过酒就咕噜咕噜往喉咙里倒。 赵野没接话,他可以理解关逸,但他也有自己的想法,“方才我与她说的,不是假话。我能帮你。” 剑客半倚靠在瓦片上,用食指拇指捏着那忠酒,不知在想些什么,推拒道,“你别总是丢下她一个人。” “你不信我?”糙汉哼笑,从他腰间抽出了那把青玉,握在手心简单把玩一番,又邀请道,“不如你我再比一回,我执青玉,你拿吹雪,堂堂正正地再来一回。” 比武喝酒一直是男人们的浪漫,赵野看得起关逸这个对手,关逸也瞧得上他这个兄弟。 “比什么?我可不要你的命。”关逸已经很久没用过吹雪,那把只有三尺长的断剑不该拿来应对真正有实力的。 “我输了,这刺杀你一个人去干,是生是死我不再理会。若我赢了,趁着月色正好,你我拜一个异姓兄弟,以后我称你一声大哥,也算是在这江湖中有人了。”赵野说罢,拿起青玉往另一边走去。他是认真的,他终于有了要与剑客一较高下的理由。 关逸还躺在原处,仰头往肚子里灌酒,想醉,想忘记这一路上看见的人世纷扰,可喝得越多就越发不舍。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迷失了,陷进情与爱的陷阱里。 “我以前一直以为,只要不碰女人,不与她们睡觉,就不会被感情牵绊。”为此他不知道拒绝了多少痴心想要跟着自己的女人,“谁知道会栽在你们几个手里。” 关逸饮完酒,仔细地将酒盅搁在屋脊上,不像那些没品的,随手把陶罐往院子里砸去。而后轻瞥他一眼,举起右手反抓住吹雪的剑柄,用力一拔,将它从剑鞘里抽出来,“若是我胜了,你得答应我把他们送去该送的地方。” 赵野只觉得此景过分熟悉,那日初见,二人定下的誓约也是如此,岂料今日全反了过来,变成对方恳请自己。 “我可没那么大能耐……”话未说完,赵野收了嬉笑怒骂的神情,反转剑身,轻踏两步往关逸的方向刺去。 软剑破空,传出清亮的声响,要院中收拾箱子的梁彦好也注意到这里发生的。 但他没喊其他三人出来。公子哥自家道中落后愈发明白男人们要背负的责任,于是撇下手中的麻袋,冲他们吹了一声哨。提醒他们这场比武仍是有人见证的。 “吁——”口哨声落,鸣剑声起。 “当!”两柄利剑在屋脊一侧交汇,两人隔着剑身向往,脸上露出的竟然是轻松愉悦的神情,好似今日一试不过小打小闹,方才所立下的约定也只是梦呓那般。 “你会用剑?”关逸总是能在他身上找到让人眼前一亮的秘密,兴奋道,“为何第一次同我比试时不用?” “一柄剑值多少,过千,上万,我全身上下值钱的都拿出来也换不起一把好家伙,为何要用?”赵野出身穷困,向来是手边有什么用什么,哪怕是从已经死去的匈奴人腰间拔刀来用,也是不介意的。 “许久不用也能使得这样好。”关逸双眼发亮,盯着在月色中被撞击得左右摇曳的吹雪剑,惊叹道,“青玉柔和,剑身软如鞭,易挑不易砍,我从不用它与人正面相碰。谁曾想,在你手里它竟能发挥如此效力。” 剑客的虎口稍显麻痹,握剑的手已有些力不从心。原本吹雪就短上一截,能防不能攻,如今却节节败退,被他逼到了屋檐的一角,还有两步便要掉下去。 “你爱惜剑,我可不爱惜。兵器就是拿来用的,这把不趁手,丢了,还能有下一把。再加上,它本就不是我的东西,毁了它,与我百利而无一害。”少见的,在糙汉眼里看见清晰的斗志。也许是黄沙唤醒了他沉睡已久的热血与斗志,他不但用了强劲的力道,还使上了攻心之计。 剑客是不能离开剑的,剑在人在,剑毁人亡。只这一句话就能动摇他的意志。 “这可是灵帝赐的宝剑,你怎么能轻视它。”关逸趁乱往后看了一眼,发觉自己已无后退的空间,要想制胜,首先就得逃开他的包围圈。 赵野平生最看不上的就是王公贵族,他轻笑两声,加上另一只手合握剑柄,施力向下,把青玉的剑身压弯,形似长弓,笑道,“那又如何,关逸,无论你给它加上多少个名号,它也不过是把剑。” “那时候见面就想问你了,到底是剑出名,还是剑术出名。倘若是剑术名动一方,今日我折了这把青玉又何妨。明日你去集市上,找个铁匠铺子再打一把便是……但若成名的只是这把剑。”糙汉随口说两句便押中了关逸的心事,“那我是不是可以说,没了它,你这剑客什么都不是。” 从来没有人会当着面同他说这种话,他练了几十年的剑术,他最引以为傲的,什么时候被人看轻过。有多少人,有多少人看到这把剑就要尊称自己一声“剑圣”,他怎么敢如此轻视自己,轻视它。 剑客后撤半步,弯身,随即寰身一闪,站至赵野身后,不甘示弱道,“休想用这种话来迷惑我,无论是剑术还是剑,都是你不可企及的地位与高度。” 糙汉早就知道这一队人都是心高气傲的,梁彦好不过是里面最没脑子的一个。 所以也不怕他威胁,反伸出食指弹奏青玉的剑身,评议道,“等你赢了我再说。” 关逸动了真格,解下腰带,绑住吹雪的剑柄,而后一只手捏住腰带的一端,另一只手推住剑柄,想将其挥动起来,借此转守为攻。 吹雪是重剑,挥动起来的力道不是那把软剑可以阻挡的。 赵野不管,明知力道其重无比,也要握着那把软剑上前迎击。 果不其然,连震三次,青玉剑剑刃处就出现了不容忽视的缺口,剑客甚至能听到来自青玉剑剑身上的破裂声,细细密密的,从两剑 相交的地方传来。 “你!”关逸没想过糙汉这般不知数,要把自己往绝路上推。 “怎么,非得要用青玉才能赢我么?”赵野低头,也看见了剑身上的缺口,一清二楚,在月光的照耀下散发出别样的光彩,“那正好,今日把你废了也省得我费口舌去劝慰娘子。” “……你耍阴招。”剑客憋了一口气,叱责他。 “管他阴招阳招,有用就是好招。”赵野不懂讲道理,也不爱讲道理,他甚至不怕死的,又把青玉往下弯了弯,直至不可消解的断裂声越演越烈,眼看着就要剑断人亡。 他会怎么选,是折断青玉胜了这场比试,还是保下引以为傲的荣誉输了他。 正是焦灼不下的时候,站在屋脊上的赵野忽然扭头与站在院子里看的梁彦好说,“娘子她们沐浴好了么?你帮我看两眼,若是快出来了我就得下去帮忙了。” 这话无疑让关逸更生气,他最痛恨有人在与自己比试的时候还三心二意想着别人,简直不把他放在眼里。于是昏了头、乱了心,趁赵野与小梁说话的空档狠击吹雪,朝着那个豁口用力地砍下去。 “当——”一声巨响,青玉从中裂开,生生断成三截,在赵野的手里成为再无用处的烂铁。 要赢了,关逸头一回遇上胜之不武的境况,居然是被他逼到不得不赢。 兴许是天意要他胜,要他与这些半途冒出来的怪人斩断情缘。剑客冷着脸,再次抓上吹雪的剑柄,想再次剖开他的心看看,看看他的心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可这回赵野不会再让了,有没有剑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就是青玉的一截残片也能被他拿来用。 只见他勾了勾唇,把青玉最靠上的那一端捏在手里,挡在身前架住了关逸的攻势,而后抓着方才在剑断之时被顺势收进手里的残片往关逸的腰身划去。 “哗——”关逸感觉到腰上一痛,还来不及低头去看,手上的动作就被赵野挡开。 又听得狂言,“我不只会玩剑,还会用刀、枪、棍,就是寻常人看不上眼的暗器也略知一二。”这剑断的长度刚好够他合二为一,握成手里剑用,且他皮糙肉厚,手心不怕给破刃划伤,“而短剑也并非不能胜长剑。” 这回手握长剑的变成了关逸,可他完全没有占上风的趋势,仍被他压着。 赵野变得不可捉摸。你不知道他会如何使用那几片残刃,是像匕首,还是像飞刀,也猜不出他到底是想躲开始想攻击。 剑客不是没遇到过这样诡谲的对手,可他知道,自己的心已经乱了,被他们搅得一团乱,没办法静下心神来观察与聆听对方的意向。 于是一招落,招招落,两人从屋檐东边交手到西边,赵野越战越勇,就算偶尔被吹雪划破了衣襟也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仍旧把手中的残片扎进剑客肉里。 可关逸越痛就越方寸大乱,他已经没有能用的兵器了,他连一个赵野都胜不了,又如何去刺杀一个叛军的首领。 “好,你好。”剑客瞥见楼下女人们已经洗漱完毕,纷纷走到院中来找人了,只得后退两步把他甩开,承认道,“今日是我输了,我甘拜下风。” 说完,丢了手中的断剑,翻身下了屋檐,往另一处逃了。 “谁赢了?”久不作声的梁彦好开口问,“是你赢了么?” 赵野望着关逸离去的方向,弯身将屋顶上的酒盅与残剑捡起,答道,“不算,但也没输。” 第120章 吞白“你这男人,可招人恨。”…… 章絮泡澡泡得发昏,在院里没看见男人就一个人回屋了。 结果前脚刚把灯吹灭,赵野就溜了进来,黑暗中只听见他把什么东西丁零当啷的往桌上一放,就宽衣解带地摸上了床。 “做什么呢?神神秘秘的。”她月份大,大半个月在路上也没好生沐浴,今日好容易逮到机会,就被他碰脏了,有些嫌弃地推了推他,说,“还能闻见汗味儿,别碰我了,洗干净再上床。” 他不理会,捉住她的小手就往怀里塞,硕大的身躯放着足够宽的床榻不去,非要与她挤一块。 “干嘛。”章絮搞不懂他,以为他想要,红着脸又羞又臊地拒绝,“不是说了不能来么……” “不是。”赵野忽然出声,凑近把她吻住,边吻边说,“你是个好女人。” 莫名其妙,突然发什么疯。女人被他吻得身子发热,又怕他没轻没重压到肚子,只好扬起脑袋要躲开他,两条腿没力地往上蹬,再仔细一闻,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 “你喝酒了?” “嗯。”和谁喝的,为什么喝,一概不说。解开女人的衣襟就恬不知耻地一头扎进去,咬住她的软肉,一口一口往肚子里咽。 我们有时候很难分清欲望高涨的理由,有些因为性,部分生自爱。章絮一抬腿就碰到了,他不加掩饰的动情。 “……还有一个半月,就忍不了么?”她不知道三姐五妹都是如何处理眼下的状况,一时间有些着急,抢在他之前把裤腰摁住,不许他乱来。 可他跟生了八只手似的,刚应付完这只就冒出来那只,还没招架两下就给他剥了个精光。 他也不像喝醉了呀,两只眼睛炯炯有神,要把她看穿。 “别跑……我就是想抱抱你。”男人说这话的时候都没忍住,轻笑了两声,继续道,“不麻烦你,我自己来。” “你就陪我说两句。” 话落,他就收了一只手,往下面去。她有些不信,跟着去摸。赵野见她疑神疑鬼,干脆吓唬她,抓着她的手一同握住,问道,“怎么,不舍得看我委屈?生完有你好受的。” 这会儿的她已经不怕这种威胁了,又不是没被他弄得下不来床,只觉得他哪里怪怪的,便突兀地问,“是我晚上骂你,你生气了?” “哼哼。”他低笑几声,低头在她脖子上吻了两口,答,“不是。” “那你干什么?”既然躲不掉,干脆随他去了。 “方才我在屋顶上与关逸打了一架。”他也老实,实话实说,“他输了,答应我不会擅自行动。”后半句是编的,大抵是情致起来,想听几句好话。 但这话是真能哄到她。 章絮自那回与关逸独处就认定剑客是个极好的男人,可不愿见他铤而走险,“真的?怎么赢他的,为什么不叫我去看看。” 赵野太清楚自家娘子这个小财迷的性子,肯定不愿看见他把青玉折断的场面,于是故作高深道,“不给你看……你胆子小,怕你掉眼泪。” “你骂我。”女人嘟起嘴,不满地蜷起膝盖往上顶。 结果抬了一半,被他强压了下去,“别闹,宝贝着呢,弄坏了以后没好日子过。” 她见他半天没出来,催,“你快点,我还想听你讲故事。”又大胆地趴到他身上,从被子里钻出来给他瞧。 他眼力好,准能看见。 “哈。”赵野仰起头,猛然伸手,压着她的脑袋往下,与她亲吻,喉结剧烈地上下滑动,止不住,口渴,饮了酒后更渴,要她帮忙。 女人不介意,夫妻之间总有不需要开口就能心领神会的事情,于是扶着他的胸口,短暂分离,又费了力气翻身往下面去了,紧跟着伏在他身上。 “操。”他被柔软与湿润冲昏了头脑。在与她接吻的某个瞬间,被舌尖的挑拨勾出了涎水。 章絮很少做这种事,又爱干净,再加上月份大了不肯洗换床铺,所以一点儿也没犹豫,全吃进去。 一扭头看见他事后总要露出的神情,满不在乎地问,“开心了?”又摔进他怀里调侃道,“倒是憋了挺久。” “这你都知道。”赵野从她身上得了满足,正是爱她不过的时候,一点也不能松手,“你姊妹倒是同你说了不少。” 章絮窝在他怀里咯咯地笑,仰着头与他说,“这都不会如何把你勾来?若我只是个冷冰冰的美人儿,夫君你肯定看两眼就去下一家了。” 也不一定。但话又没说错。他实在吃这套,没有哪个男人不吃的。 而赵野就喜欢她如此灵动的模样,吵架斗嘴了不肯说伤人的话,生气了也不会隔夜,该说甜蜜话的时候一句也不落下,暖得人心热,恨不得把心窝子掏出来,都给她。 “我不说玩笑话,娘子,你是个好女人。”他们男人都木,都蠢,都笨,都钝,不像她,心思细腻又敏感,能照料到所有人的情绪。 “哪里好了。”她自孕晚期来,就没什么信心。走得慢需要大家都停下来等,吃得杂又五花八门需要大家吃她剩 的,情绪敏感动不动就哭需要大家轮番来安慰,“你又说什么瞎话来哄我……我哪里好了。” “没你,我们肯定就把这件事放过了……当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往前走。”赵野不是不想阻拦,只是找不到合适的借口。 男人总有拉不下面子的话。 “别把什么功劳都往我身上推,我就是见不得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出事。”章絮私心话,说完又忍不住去摸他烫伤的手背,问,“快跟我讲讲方才外面发生了什么?” “你总不能像上回那样也给他来一剑,你不是那样的人。但关大哥心高气傲的,怎么肯输。” 男人笑了笑,先要她答应,“说了不许骂我。” “……你与他比试,为何要我答应?” “你先答应。” “……说不说,不说别碰我,去外面把澡洗了再进来,否则睡长廊去。” 被她拿捏得死,只好开口,“我把他青玉折断了。” “?!什么?!”章絮先是一愣,再是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没事折他青玉干嘛,那剑可是剑客的性命!” 他撑着脑袋,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情,“那剑那么出名,带着它杀人,跟上街裸奔有什么区别?就算他蒙着面没给任何人瞧见,别人也能凭借伤口判断出行刺的是何人。我要帮他,第一步,就得把剑折了。” “可……可他要是从此一蹶不振,再也提不起剑呢?”章絮觉得此举有些操之过急,忍不住直起身为剑客喊冤,“你总不能把他彻底毁了。” “如果这就毁了,还叫什么天下第一剑客,趁早卷铺盖走人。进了这黄沙里的,就没几个好货色。”男人当仁不让,把话丢到这里,冷硬道,“顶多找人把那碎了的简单拼回来,愿赌就要服输。” 话是这么个话,可她听了真不信,忽然想起他进屋时带进来的丁零当啷的响声,忙亮了灯下床去看。 果然在桌角看见那几片染血的剑刃。 “你……”章絮真是哭笑不得,在原地站了没一会儿就被晚一步追上来的赵野拉住。 “这剑锋利得很,明日我来处理,你别碰。”又碰到他手心里细细密密的血痂,跟不知道疼似的。 “你这男人,可招人恨。”算是夸奖,也算是数落,章絮举着灯,凑近看,企图从断纹中找回几分方才打斗时的踪迹。 自然是不见踪影的。 男人笑着吹了灯,弯身把她从地上抱起,再度把她带回到塌上去,又说她,“怎么能既要又要呢,把人劝回来了也不见夸我一句好。” “还没夸你好,那东西我可算是白吞了。没眼力见的东西。” —— 另一边,关逸闯了酒兴言的屋子,气得那是一通发癫,把屋子里能找出来的酒全翻出来,不管不顾就往肚子里灌。 “你这又是做什么?”老酒睡得早,睡眼惺忪地从床上坐起来,反问,“你不是出去了么?遇上什么事了,就回来。” 剑客坐不下,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兜圈子,直到把医者转晕。 “哎停!给我停下,不说你就给我出去。这么大个人了,怎么不能镇定点。”医者上了年纪见谁都是小孩儿。 “他!”关逸抬起手,指着对面院子里的,喘不过气来,一想那口气就闷在心口,不得上下。最后把吹雪举起来,举到老者面前,跟告状似的,“那个没轻重的糙汉,上手把我青玉折了。” “他那么大个力气,做什么不好,非得与我过不去。”他气得,一句话说不顺溜,脸都红了,像个车轱辘,不停地在原地转圈。 酒兴言头一回见他情绪起伏这么大,垂眼看了看那柄他同样看的很重的吹雪,问,“真要与你过不去,你犯得着来我屋里说么?” 关逸被问住,愣了愣,坚持道,“他肯定听你的,我来问你讨公道。” 谁知道医者听了,禁不住笑起来,觉得这些个小的实在是有趣,不留情面地戳破他,“人家都废这么大功夫挽留你了,你不好意思个什么劲儿呢?” “是不是早就与你说过,家不是一男一女,家也不是一老一少。有个你不肯离开的地方,有几个你舍不得远离的人,你在这世上就算是有家了。” “小梁、容吉都明白的道理,偏偏年纪最长的你迟迟看不清。要我说,那青玉折了好,折了你就不必想从前在宫廷里受的那些小恩小惠,也不必拿你这条在那些人眼里不值钱的性命去还无人在意的情义了。” 关逸一听,冷静了,问,“您也觉得不值?” 酒兴言可没这么说,“命在你手里,给谁都是你的权利。你要他们理解你,那你也得理解他们。你舍不下他们,他们又何尝舍得下你。”【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0-130 第121章 计谋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剑客心里不舒服,一晚上没睡,坐在夫妻俩房门口等了个通宵。天色好容易亮,突然乏了,正准备眯眼休息,就撞上早起出门给娘子买饭的赵野。 他没好气地哼哼两声,再冲糙汉翻了个白眼,伸脚挡住了去路。 说他心思也怪,原先谁也不爱搭理,这群人说什么做什么都置身事外,这会儿倒一改常态,上赶着来找人。我很难描述他俩的关系,没有亲密到这辈子不能分开的程度,但又让关逸产生了想要靠近的心愿。如何靠近,剑客想不明白,他甚至在想自己何时这样小气了,肚子里怀了恨。 “干嘛去?” 剑客头一回说这种话,倒是让赵野忍不住挑了眉,心里生了奇。 “给娘子买早食。怎么,不让?你这人,不让我吃,总得让我娘子吃几口吧。”赵野理会他,只理会了一点,好像昨日那么大的事情没发生似的,言语依旧轻松平常,完全没把他的情绪放心上。 关逸听了,仍闷着脸,双手抱胸,靠在柱子上佯装不在意地往远处看,等了半晌才抛出第二句话,“……之后呢?” “之后?”赵野见他别扭,把手上的袋子拿起来晃了晃,里面的剑刃胡乱碰撞,发出叮铃的响声,而后直截了当地说,“去给你打把新剑。” 关逸听见是与自己相关的,回了头,往下一瞧,看见那口袋子,表情稍有缓和,但并未真正舒展开,他想要的大抵不是一把新剑。 “既然都断了,还要这些做什么。”剑客对此感到满意,只满意了一点。 赵野想也不想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那行。你既然不要了,等我买完早饭我就把它扔干净,免得我还要往铁匠铺子里跑一趟,还省钱。” “……你!”关逸又被他勾起了怒火,但想起他昨夜才说打剑很贵,又没道理地把情绪放下,继续闷在心里。 梁彦好正推门而出,望见廊下这一幕,听见他们有来有回的较量,忍不住笑出声,蓦然插进来,道,“别看那耍剑的对谁的事情都关心,唯独顾不上自己。依我看,他是想问,你打算如何帮他。” 有人帮着解开这哑谜,赵野豁然开朗,不然他真不 明白关逸今日撞了什么邪。 “你们怎么打算的?”糙汉回头看了眼屋子,看娘子有没有起身的想法,又领着他们往院子里走了走,继续道,“这事真要做成,你我都别想安安稳稳地从这里离开,咱们说小声些,别给她听见。” 公子哥想想也是,点着头往庭院里走,说话时刻意压低了声线,“先前我爹还是司徒时,我们琢磨着用我爹的官印,来一招假传旨意,骗他说我们是京城来的官员,朝廷预备封他为征西大将军,进他府邸颁旨将他斩杀于刀下。假的官服与印章我都已经准备妥当了,就在箱子里。可洛阳的事一出,整个凉州都知道是董卓当了那大司徒……” 赵野一听,忽然明白几人初遇时关逸为何非得跟着梁彦好不可了。 “所以再要行刺,只能他一个人去。毕竟我的身份特殊,招人怀疑,不好继续抛头露面。”这也是昨日饭桌上梁彦好不拦着关逸的初因。他确实帮不上忙。 “可你们说的行刺哪是这样简单的事情。”赵野回头看了关逸一眼,道,“别说他每日的一举一动,就说咱们从别的地方来连周遭的环境都没摸清楚,连他的样貌都不知道,想要得手,难于登天。” 关逸自然也清楚,所以有别的想法,“不如我们乔装打扮混进去,混成他身边的人,这样动手简单些。” “或者献宝?”梁彦好想起自己满院子要卖出去的宝贝,又生一计。 可赵野想都不想,拒绝了,先看剑客,问,“人家身边有那么多心腹,凭什么信你?凭你有本事?可你只要展现出过人的本领,就等于把自己推到了刀口浪尖上,届时人人都盯着你。我问你,你要如何下手?” 说完又问梁彦好,“献宝还不够惹人注意么?宝物是从哪里来的?你要为了圆宝物的来历伪造多少不存在的身份。是,也许人家真没见过世面,高高兴兴把你请进家门。可等我们浩浩汤汤进去了,再想出来,有那么简单?前几个月在山寨里吃的苦还不够么?一个不成气候的小寨子都把我们耍得够呛,这可是叛军,其中多少是从朝廷叛变出去的,当中多数都是凉州武家的良家子。我说实话,这些人的能力和素质,想把我们置之死地,易如反掌。” “……那你说该怎么办?”梁彦好开口问。 “不能太刻意。”赵野是真有主意,边想边说,“越刻意地靠近越容易露出马脚,最好有什么事情能顺理成章地挑起他的怀疑。” 关逸没懂,梁彦好也没听懂。他们对凉州的局势完全不了解,只能听他的主意。 于是赵野接着说下去,“上月我去安定时,听那皇甫氏讲,韩遂自陈仓大败后就与驻守在陇县的马腾结下了梁子,麾下的兄弟有弑亲之仇,这几个月要断个清楚明白。小梁,我们也是从陇县来,既然如此,不如我们干脆装成,是马腾派过来的人。” “你疯了?!”梁彦好不懂为什么要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何必多此一举。” 可是站在对首的关逸忽然听懂了,真没想到这家伙能想出这样的点子。“倒是有趣,让他主动来杀我们,而不是我们主动去杀他。如此一来,日后我们遭遇险境再还手杀人就算师出有名。且若是他们最终查出来,我们与陇县马腾毫无瓜葛,是他们一开始就认错了,届时理亏的就是他韩遂。” 说到这时,女人们已经陆续醒了,章絮站在门槛前面一眼就看到他们围在院子里说些什么,扶着肚子开口问,“你怎么还不去呢?我肚子好饿,有什么不能等回来再说。” 赵野把要说的话暂且收住,回身去看她,建议道,“我在问小梁哪里有你爱吃的铺子,他说他昨日没注意。不如等你洗漱好我们一块儿去街上吃吧,省得买回来了你又不满意。” 女人听了,舒展眉头,心想也是,便答,“那你在院子里等等我。” 梁彦好看着女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问,“怎么不让她知道?她很关心这件事。” 糙汉苦笑,答,“到时跟她稍微提提具体的事项就行,知道太多怕她担心。最近娘子碰到事情就要哭,你们也能看到的,与其到头来哄着,不如不给她伤心的机会。至少拖到把孩子生下来……你们当帮帮我。” “行,我给你们打掩护。章娘子这边就交给我来照顾。”梁彦好接下了守家的活儿,再把话题接下去,“我们当中没人认识马腾,要如何假扮成他的人?” 赵野想,“昨日不是碰上了那个姓狄的护城将士么?既然不知道咱们就去问他,他与韩遂关系近,肯定知道马腾那边的消息。剩下的走一步看一步。” “好,就听你的。” —— 狄旌来得正是时候,也许遇上了休沐,或与旁人换了值。 总之从昨日起,赵野就注意到他了。他看娘子的眼神不一般。可眼下有求于人,自然不能像之前做的那般冷硬,于是凑近到章絮的耳边同她说,“娘子,得把跟他的关系弄好些,还得麻烦你。” 章絮也不是蠢笨的,对方什么心思一眼便知,提着裙摆往院外走,边走边说,“我可不做出卖色相之事,他若越界,这关系我便不再维系,你们自个儿想办法去。” 说罢,女人笑脸相迎,在门口站定了,招呼道,“难不成集市这会儿就开?我们这些人慢手慢脚的,忙了一宿也没将要卖的货物整理好,看来得过段时日再联系大人了。” 这话正中狄旌下怀,他巴不得与章絮多来往些时日,于是朗笑道,“不急,你们舟车劳顿的,在这里多住几月也无妨。我就是过来看看你们惯不惯。金城风大又干燥,可不比得陇县那边雨水多,我这心里啊生怕娘子给刀风吹裂的脸皮子,便上街买了罐润肌膏来。” 他说完话,连忙从怀中把那个木盒子取出来,递到她手里,故意没理会站在一旁的赵野。 “多谢大人。”章絮当着他的面儿将那木盒拧开,接着定睛一看,看见木盒中央如猪油一般白净的膏体。真是好东西,外盒上雕刻的花纹也细致,白膏的质地也细腻,心情大好,邀约,“既然今日不谈公事,我便无礼一回,做东家,请大人去街上吃些爽口的家乡菜。我也正好嘴馋了。不知大人是否有空闲?” “自然有,我今日不上值。”狄旌对此喜出望外,他可太想与章絮独处了,便追问,“是只有我们俩个么?”脸上笑得灿烂,同时大胆地同赵野说,“这满院的箱子,没你可不行。我会帮你照料好娘子。” 这人看不起赵野。他是什么身份,凉州正儿八经的良家子,赵野又是什么身份,没来头的山野村夫。能娶上这么个美丽娘子,属实走了狗屎运。眼下撞上了他,给他瞧见,他心中实在妒忌。 章絮闻言,扭头,默不作声地抬眼看了看赵野,偷笑道,“这样不好吧,容易招人误会。” “谁误会我们?”狄旌把话接下来,又说,“我是当着赵兄弟的面儿将你领出门的,清清白白。他都不介意,谁能在背后说我们的闲话。” 赵野听了只笑,大方道,“她若愿意一个人跟你去,不用过问我的意见。我可不像你,能在这里游手好闲。” 第122章 惶恐容吉,我怕我生不下来 这回轮到章絮惊讶了。 她忍不住,伸手推了推夫君的手臂,转过头,微微动了动嘴唇哑着问他,‘你真的不打算跟?万一他欺负我怎么办,我肚子这么大,跑又跑不掉的。’ 赵野用手勾了勾她鼻子,弯腰凑近,靠在她耳边轻声答,“有我在,你们说话多不自在。他说的也没错,你总不能成天与我捆在一块儿。且他也不一定坏。昨日就瞧出来你想出去转转了,有当地人带着你吃得更好。放心,我去把容吉喊来,有她在,这家伙不 敢欺负你。” 说完还见她依依不舍的,男人想想补充道,“我肯定不让你整日都跟着他,等过两个时辰,你把饭吃完了,我交代好关逸的剑,就去街上找你。” “你怎么知道他不坏?”女人抿了抿嘴唇,“这世上的坏男人可太多了。” 赵野点了点她手里的润肤膏,答,“若他真只把你当个来用的女人,今日来送的就是脂粉、簪子了。他只是看不起我,又不是看不起你。” 章絮听了,发觉确实如此,这东西不管价值多少,都送她心窝上了。方才女人洗面时就有摸到脸上的轻微裂痕,有些地方还隐隐作痛,难受得不行,于是软和了情绪,悄声问,“你们要他做什么?” “就是问些事情,不会害他的你放心,到时候开口的事情也等我们来说,你只管跟着出去玩。”赵野不给她分任务。 “真的?”章絮听见这话眼睛都亮起来了,坐了大半个月的马车,肉眼可见的萎靡下去,太需要这样的放纵,“那我花点钱行不行?” “当然可以,想买什么就买,钱都在你手里,不够了我找机会出去赚就是。”赵野说完,躲在狄旌看不见的地方吻了下她的脸颊,又道,“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把容吉给你喊来。” “好。”他这人还没走远呢,女人就高兴得合不拢嘴了,下意识回头看他的背影,怎么看怎么喜欢。 倒是几步远的狄旌见状吃了醋,酸溜溜地问,“怎么瞧上他的?” 她也实在,笑着答,“我们县没人愿意娶我,就他乐意。” 这话说出来跟逗他玩儿似的,他才不信,越过了门槛走到女人对面,与她对视,诚心道,“在我们金城,你这样的女人放出消息来说要嫁人,至少都得有十家八家愿意要。” 章絮听见恭维话,心里也畅快,靠在门扉上问,“我只是小县小村出来的女人,怎么能和大郡县的女子相提并论。大人真是谬赞了。我记若是记得没错,大人昨日分明同我说,你已有妻子。这会儿怎好与我牵扯。” 他听见女人问自己的妻室,爽朗地笑,答,“你男人在一边,我怎能说实话,我年方十九,尚未娶妻。” 这样的事情在东汉并不少见。那时的底层人完全没有男女之别与贞操观念,男女交往,开放自由,没人真的会说闲话。 “你不介意我生过孩子?”女人接着逗他,“难不成你花这么大的功夫把我从我夫君手里抢来,就是为了给别人养孩子。” 这话太大胆,把狄旌吓了一跳,他也许只是心里有几分向往,但绝非怀有抢占人妻的意愿,于是连忙改口,“不不,章娘子,你言重了。我只是想和你多说几句话,多见几回面。” “好,我知道了。”章絮笑了几声,没想到牵动脸上的干裂,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介意我现在就往脸上抹些润肌膏吧,脸上太疼了。” “当然不介意,娘子请自便。”狄旌把脸转开,往院子里看去。 那边换上耐磨的麻衣后的梁彦好已经在赵野的指导下,把木箱子里几百斤重的粟米一斗一斗舀出来,舀到手边成年男人及腰高的木桶里,想着日后就带这个桶上街兜售。呼衍容吉原本要清扫院子,他们才住进来,到处都是灰尘,可在赵野的安排下进屋换了套能外出的新衣,朝他们这边走来。 “不是说好就我们两个人么?”狄旌才反应过来为何章絮还要在此等候。 “我这么重的身子,在外面万一出了事情,你能给我负责么?”章絮一针见血,“如果不能的话,我带个能救命的姐妹有何不可?还是你这样小气,见不得我与女人交好。” 女人说的话,句句都能要他下不来台面。可章絮越厉害,他就越是钦佩。她的能力狄旌有目共睹,这么多人她都能照顾好,将来要照顾整个家族,自然不在话下。于是退了一步,“跟着我们可以,但她不能在别人面前说我的坏话。” 章絮点头,轻笑道,“她是哑巴,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的。” 说罢,回头冲呼衍容吉比了一个‘一起出门转转’的手势,三人便并排出了院子。 还没来得及说,金城的风貌与其他地方全然不同。 远处连绵不绝的黄山就是到春日也长不出几根嫩草来,荒凉,贫瘠。若是风平浪静的时刻,这灰蒙蒙的天上还能漏出些许白云与间杂其中的蓝天,可等不知从哪里来的妖风作作,这天上就如同被黄沙蒙了一层似的,什么也望不真切。 尽管天气又冷又干,从出门起,章絮还是要盯着远处的山脉看,那是她不曾见识过的幅员辽阔,那是她没被遮挡住的一览无余的视线,让她愈发觉得,自己还可以去遥远更远的地方。 “真羡慕你们,自小能生长在地幅这样开阔的地方。”她是诚心实意,说话的同时,眼里投射出艳羡的目光,脸上铺满陶醉的颜色。 狄旌不以为意,他看了眼灰蒙蒙的天,以及从没有生气的大地,辩驳,“哪里好了,这里种出来的皮糙肉厚,如娘子一般精巧的美人,若不是从外面迁来,十年都难遇。” —— 男人听说她想吃虢县的口味,带着她们绕了大半个金城找到了一家藏在小巷里的酒馆。 章絮走到店门外就听见店家嘴里念叨着的乡音了,没忍住,鼻头一红,又酸,站在店外掉起了眼泪。 “哟~客官您别在门外站着,快进来看看,我们店专做地方菜,能找到这儿来保准不会让你失望。”老板娘隔着老远瞅见门外几条身影,放下手里的账簿准备相迎,可巧,一眼看见模样出挑的章絮,突然道,“姑娘,你是从虢县来的么?为何样貌如此熟悉。” 女人早已泣不成声。 狄旌看得心疼,忙拉着她的手臂往里进,边进边帮她答,“是,虢县来的,姓章。老板娘你可认识?” “姓章我就不清楚了。我跟着父母离开家的时候年纪小,到如今已有三十年,只是方才看见她时,觉得眼熟,像小时候一起玩过的女伴,那名女伴姓郁,与章是完全没有关系的。”老板娘说完,给三人分别上了一碗炒制过的米浆,一份手写的菜单。 狄旌没吃过虢县菜,便把菜单推到她面前,说,“我们这里的就爱吃些牛羊肉,听说南边的女人吃得细腻,喜欢什么点什么,今日我请客。” 她不知道在想什么,哆嗦着嘴唇呜咽了好一会儿,泪眼婆娑的,半天也看不清纸上的字,最后抬手擦了一把眼泪,答,“您说的那位是叫郁(噤声)么?她是我的母亲。” 他乡遇故知,真是一件要人又感动又难为情的事情,好像立马能把她端到热锅上炖煮。她心里突然就沸腾了,又怕给桌上的其他人看笑话。 “你是她女儿啊!和她年轻的时候长得真像,一样好看。这位是你的夫君么?金城的虢县人我都认识,怎么不知道你嫁过来了?”老板娘喜不自胜,连忙叫后厨的男人给他们多准备几道菜。 但她不敢说,她还没有这个勇气说自己是逃出来的,便求助似的看了眼狄旌,苦笑着答,“夫君才接我过来,你不认识也寻常。” 狄旌闻言,理所当然把话接下去,“我平日上值太忙了,没人照顾,她又想家,前几个月送回家养胎去了,快生才接回来。这不是一回来就想吃点家乡菜,还得麻烦您。” 老板娘点头,乐呵地笑着走了,去给她做方才用手指点过的菜品。 呼衍容吉更敏锐些,她听得懂“夫君”二字,那是章絮整日称呼赵野的,可她这会儿对着狄旌喊,不太对劲。 ‘为什么说谎?’十根手指上下翻飞。 ‘她认识我母亲,我怕她忍不住要多问……’女人神色闪躲,好像这事一言难尽。 ‘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么?赵哥从没和我说过。’呼衍容吉很少过问他们夫妻,可眼下只身在外,她担心章絮给人欺负。 ‘我母亲以万钱的价格把我卖给了赵野,我不想再与她有任何关系了。’章絮曾用了一万个理由掩饰自己出逃的本意,就是为了不想自己太难堪。 ‘赵野和我们不一样,他听不懂母亲让我赤条条地嫁出来是什么意思。’章絮不想把话说得太清楚,‘姐姐,就当不知道这件事,陪我把戏演完吧。’ 呼衍容吉竟然能完全理解,嫁出去的女儿在这世上的什么地方都是孤立无援的。 但她还是觉得章絮近来情绪不对,趁着等菜的时候继续问,‘应该不只是这件事吧……如果你不想见到母 亲,又何必来做家乡菜的饭馆来?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和我说,我是哑巴不是么?一定会帮你守口如瓶。’ 章絮忍了一会儿,没忍住,有些痛苦地抬头与她对望。终于露出了软弱的神情,‘这是我的第一胎,我怕我生不下来。我这些天特别想念家里的姐姐妹妹。要是她们在的话,一定会陪我的。’ 第123章 三坛小学鸡斗嘴 呼衍容吉有过两个孩子,尽管如今已经忘记生产时的痛苦,眼下也能理解她的担忧。 劝是没有用的,若是赵野说两句就能好,她也不会一直这样敏感。 ‘你见过你母亲或者姐妹生孩子么?’草原女人想,若是家里不止一个孩子,年幼时应该都见过或者帮过母亲、姐妹生产,‘有过经历能叫你不那么害怕。’ 她看懂了,看懂后有些恍惚。最近哭得太厉害了,头脑发蒙,太阳穴又昏又胀,盯着远处的墙看了好一会儿才能想起过去的事情。 回忆年幼时烛火忽明忽暗的家。 母亲生妹妹时,她只有两三岁,被大哥哥放在门口的一张小凳上,懵懂地看着家里的大人小孩忙里忙外,看着被催请来的稳婆奶奶,看着从深黑色到泛起鱼肚白的天空,等到困意四起,要从凳子上跌到地下,才有妹妹的第一声啼哭。 许多人走过,笑着同她说,你有妹妹了开心么?许多人路过,打趣似的同她说,你不再是家里最小的。 不记得,完全不记得母亲生妹妹时痛不痛苦了。她没问过,母亲也没主动说。 她这一辈先有孩子的是大哥。嫂子生了侄子。但她那时正在农庄里上工,要赶一批非常要紧的料子。只在抬头的间隙听说了从家传来的喜讯。隔了很久,也许半月,也许一月,才终于赶回家见到那个粉扑扑的家伙。 那时三姐问过嫂子,问,生侄子的时候疼不疼。嫂子幸福地笑,说没那么疼,但也不是一点儿不疼。 或许能从三姐身上找到答案。她的眉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逐渐想起那个刮风下雨的夜晚。 那天天气太差,稳婆晚了很久才来,姐姐已经疼得晕过去又醒过来好几回,爹娘把家里仅留的两三根人参根须磨成粉给她喂下去。 尽管结果是好的,稳婆手艺高,把孩子拽了出来,可陪产的章絮听了太久的遗言,脸色都是白的,看着那个红彤彤的小家伙,不知如何是好。 主要是太孤单了吧,她想,主要是自己除了赵野没有更多的依靠。而心中又害怕赵野一旦失去自己,这世上就再没亲人了,所以烦乱的思绪停不下来。 狄旌就坐在对面,居然有耐心,也不觉得她哭哭啼啼的烦人。应该是女人生得太美了,哭泣也是我见犹怜。于是低头瞧了瞧那碗没见过的焦香的米浆,埋下去舔了两口,无聊,眼珠子在两位女人身上打转,猜测起她们的话题。 不是一点儿都看不懂。 他瞥见女人们几次三番指着章絮隆起的肚子说事,转转了眼珠,盯着章絮又白又嫩、纤细的手指,贸然开口,“你们那里不是有医工么?怎么不去问他。” 突如其来的话把哑然的章絮喊醒,她猛然抬眼,眼珠往上挪了挪,回看他,“生时还得请稳婆来。” 男人轻笑两声,又问,“你都知道要请稳婆来看,这会儿还想什么?怕她说不好的。” 也是,也不是。 章絮捏着那碗的边缘,蹙着眉,几次鼓起勇气,又倏忽放下。 “……都说到这份上了,我总不能不带你去。”狄旌原本想带她去逛街的,买些稀罕玩意儿,可没法,只得打消了主意,“城东头有个手艺还不错的稳婆,我夜里上值的时候碰见过好几回,十里八乡的都请她帮忙。” “……”章絮听见这话,惶恐的心摁下去不少,半起身就想往外走。 却被他一把拽回座位上。 “总不能饭也不陪我吃吧,章娘子,这么利用人的?别让我看起来像个怨种。”狄旌笑了几声,招手要老板娘上壶绿酒来。 她昏了神,被“利用”二字震慑。 “大人方才听见我夫君说的话了?”说的比想的快,最后一个字都蹦出去了,她才瞧见他眼里的困惑,猛然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做毁了事,干脆咬了舌头,轻哎一声把头别开,满脸过意不去。 他不知道,那会儿夫妻俩在窃窃私语,他没凑近听。 可她这样说,狄旌再笨也明白过来了,干脆将计就计,狡黠着,抓着她不放,质问,“有求于我?” 她不回答,挤出苍白的笑容应付老板娘,再给他倒酒,给他介绍桌上哪些菜好吃,都是用什么做的。 男人听着,用手捏上酒盏,玩味儿地笑了两声,继续揣测,“什么事能要他愿意把宝贝娘子让给我?” 女人连忙否认,摇了摇头说,“他才没让呢,是大人你多想了。” “我可不是多想。” “昨日我一凑近你,他就要过来看顾我,恨不得把手上拿的箱子朝我砸来。”求爱这事,男人最懂男人,赵野看得明白狄旌,狄旌自然也看得明白赵野,“他有求于我,所以要你来。” 但她摇头,继续否认道,“不,不是你说的这样,尽管他确实有这方面的念头,可我是不知情的。” 狄旌扬了扬嘴角,抬眸,见她上套,继续说,“不知情就不算利用了?他那么厉害,怎么不自己来陪我呢。” 说完还感慨,“还是娘子你为人心善,愿意给人当靶子使。换我,我可不愿让我娘子出来抛头露脸的,给有心人牵了去。” 若说前两句章絮还听不出来,自知理亏,可到了这句,她便恍然发觉,狄旌在有意曲解赵野的主意。 连忙收了心神,反问,“那依照大人所言,若大人娶我做娘子,是不肯让我这般自由随意面见外人的,对么?” “自然。”这回轮到狄旌上套了,“若娘子你愿意跟随我,我必然让你高枕无忧地守在家宅里,过安生日子。” 章絮闻言,轻笑一声,面上愁容不再,忽然觉得眼前的饭菜变得美味起来,不再如鲠在喉、难以下咽了。 “他确实不如大人能干,很多事情还要仰仗我这位娘子。但他至少没像大人这么 明目张胆地把我当个东西……” 这些话呛人,狄旌听了直皱眉头,不满意,威胁道,“你说这种话,不怕我不高兴了直接走了,再不到你这儿来。” “我又不是妓子,何苦大人不来?”她不知道有点权势的是不是都这么自大,喜欢把人当奴隶看。 “集市上做大人这种生意的肯定不在少数。没了大人,我再去找别人就是。至于我夫君那边。”章絮说了一半,停下来喝了两口米浆,忍不住勾唇,“他是没办法才想到了你,可我不是没办法的。我能把大人钓上来,自然也能钓上别人。再说句寒人心的话,眼下是大人惦记我,不是我惦记大人。” 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顿时把他的嚣张气焰打回原形。 “你真这么觉得?你不怕我知道了你们的计划,给你们使绊。”狄旌上了头,伸手捏紧的杯子,眯起眼睛看她,不信这个邪。 他还没见过这么不听话的女人。 “我是不是这么想的有那么重要么?你都说我利用你,我若今日不把这罪名坐实了,怎么能顺应大人心意。”章絮当仁不让,好厉害的嘴皮,“我也不怕大人刁难我。我们光着脚的,怎么会怕穿鞋的。” “……你!” 被她拿捏得死,狄旌抬头又看见她动人的容颜,嘴边的话想说说不出口,只得暗自悔叹了一口气,埋头吃饭去了,不再机会她。 事情大抵是要这样不欢而散的。章絮都在桌下取好了付账的五铢钱,等几人放下木箸便去掌柜的那儿把钱付了。 可哪知道那鼻子跟狗一样灵的男人来了。神出鬼没的,像一座山,才感觉到有一片影子压过来,这人就到跟前了。 呼衍容吉抬头给他比划手势,大意说两人闹得不愉快。 糙汉点点头,拉开凳子在章絮对面坐下,问,“这饭合不合胃口?” “合。”女人吃得不错,“你也坐下来一块儿吃点。” “不合。”狄旌一拍手上的木箸,来事了,有意刁难他。 他也正饿,扬手要老板娘再上些饭来,边跟着一块儿吃边说,“行,既然这顿不合胃口,改日再请大人吃一顿爱吃的。” 赵野这和事佬态度,他不喜欢,再加上他没得到自己想要的,更来事儿了,招手要老板娘上三坛子酒,怨怼道,“我才不想见你。你既然来迟了,就要自罚三坛。” 三坛。章絮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去看狄旌,没想到他真让店家拿了这么多来。 “好。”赵野想也不想答应了。 “不好。”章絮最不喜欢他们男人动刀动剑,拼生拼死的了。 狄旌却不看她,似乎是非要在她眼前证明赵野这男人就没他厉害那般,要借酒水来比个高下,问,“怎么不好?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你只要能把三坛子一口气喝下肚,我就允许你把需要我做的事情说出来。” 那三坛子酒,不大不小,不浓不淡,一口气喝下去肯定要人发昏的。狄旌想要他出丑,或者当着章絮的面儿折辱他,好让她看清局势。 但他是不怕的,复问,“三坛许我开口。那若是要你点头答应呢?” “最少九坛。”他也不嫌事情大。 “九坛?那我不喝。”赵野只是老实,但他又不傻,“等九坛下肚,彻底晕头转向,你把我娘子拐走我都不知道。最多三坛,多了免谈。” 哪见过酒桌上谈判的,狄旌不答应,要求,“九坛。少一坛我就叫兄弟们去集市上刁难你们。” “三坛,你弟兄打不打得过我还难说呢。这算哪门子威胁。”赵野也是硬汉脾气,不给权势低头。 “九坛,是你们求我有事,又不是我求你们有事,这规矩自然我说了算。”他让了章絮可不会再让赵野。 “三坛,若是真求你办事,我们自然会准备相应的好东西。昨日又不是没给你塞金粒,你若是现在掏出来还给我们,那九坛我喝了绝不含糊。”赵野可亲眼见的他拿了好处往怀里揣,哪知道这会儿当狗。 “……六坛,不能再少了。”狄旌从没见过这么难缠的人。 “三坛。你若是好说话,我可以答应多给你一点好处。”赵野见他实在是愚笨,干脆让他三碗。伸手举起面前酒坛,干干脆脆地倒了三碗,又一口气全喝干净。 “什么好处?” “与我娘子无关的好处。”赵野原本还没这么快想到主意的,结果这一来一去的推诿,倒给他想出来了。 “切,那算什么好处。” “能给你拿去论功行赏的好处。这难道不比一个女人更值钱?大丈夫连功名利禄都不要,你凭什么要我娘子看得上你。”他夸下海口。 “就凭你?” “对,就凭我。”糙汉插起双手与他承诺,“你们若是想要捉拿蟊贼,我就帮你抓。你们若是需要与人干仗,我能出一把力。” “切。”狄旌瞧不上眼,答,“我们金城治安好得很。现在老大唯一在意的就是什么时候能把南边马腾的地盘拿下来。除非能抓几个他们的人来,把事端挑起来。” 赵野听完,哼笑一声,“那还不简单,只要你告诉我马腾那边的人生得什么模样,我就能给你弄来。” “真假?” “真。”糙汉斩钉截铁,“再加两粒金,这样够不够?”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诓骗我。”狄旌怕他有诈,主动问,“你到底要我帮你什么事?” 赵野笑而不答,“信不信随你,反正是我有求于你,又不是你有求于我,我又何必坑害你。说了三坛,答应我就喝。” 狄旌的气彻底消了,答应,“三坛,一滴不漏。” “好。”糙汉当着众人的面,将那些好酒尽数吞进腹中,“等我帮你把马腾的人抓来了,再告诉你我要你帮什么。” 第124章 合卺酒海誓山盟 昨天夜里才喝过酒,今天又喝。 章絮担心他什么都不吃,伤了脾胃,赶紧起身给他添饭。哪知道他喝酒跟喝水似的。 偏偏狄旌喜欢爽快的,见他倒置酒坛,果真一滴不剩,心中的不满与偏见渐渐散去,有了能与他多说几句话的想法,转而过问起其他的,“不是猎户么?这么能喝,倒是小瞧你了。” 赵野也不是那么能喝,会晕,也许晚些时候酒劲上来了就会抗不住。所以偏过头先给容吉比手势,让她回家把关逸叫来,而后才答,“服过两年役,在军帐里喝得更多。” 服役在某些功成名就的男人眼里是件浪漫的事情,至少狄旌觉得不错,便问,“匈奴那头的?” “嗯。”赵野微微地点了点头。 狄旌哼笑两声也跟着喝一碗酒下肚。 他们其实没约定过什么,赵野本不用来参与这顿饭,也不用因为迟到罚什么酒。可两人一来二去的,莫名碰起酒盏来。什么话也懒得说,你喝两口,我喝半碗。 章絮看着他俩,没多少脾气,扶着桌板去给他们叫醒酒汤的时候,主动把饭钱结了。这一桌可不少,加上酒,得大几百钱,她有些心疼,没回桌,背对着他们用指头扒拉起随身的小钱袋,一枚一枚地算,算到最后,心里只想,得抓紧时间把粮食拉去集市上卖,不然过不了半月就吃不上饭。 女人担心钱,男人就担心女人。 本来不想提醒他的,狄旌还想借着这事儿给她献殷勤,可看着这老实家伙的模样,又发了神经,开口道,“有空带她去看看稳婆……别怪我没提醒你。” 而后扭头看她一眼,起身走了。 “稳婆?”赵野不见得听清了,像孩童那般牙牙学语,将这两个字又复述了一遍,而后眯着眼、皱着眉望着狄旌离去的背影。 这个问题他想不出答案,于是习惯性回头找章絮。与她成家后惯爱做这样的事情,走到哪里看到哪里,始终注视着她,没法看腻。 女人注意投射而来的目光,猛然抬头,将手里的钱袋捏紧,收进手心,开口说,“过几日再带你去,这几日在家好好休息。”也不想着埋怨他。 赵野不懂的多,再加上喝酒,莫名比平时更想和她说两句话。这种情况通常在夜里关门进了屋才发生。谁叫他喝了酒,情感也跟着上了头。 “你别站着,陪我坐一会儿,离远点,当心推到你。”男人说完,拍了拍手边的凳子。 又是一个十分平常的对剧情推进没什么特别作用的长镜头。完全可以拿掉的,但她想让我记下来。 “还没问过你,你酒量好么?” 夫妻间会有很多这种意义不大的对话,又是成婚已久的男女。当满腔的情爱逐渐平息的时刻,人们便开始争一朝一夕。 “不算好,但也不差,他们说我酒品挺好,就是喝过量了,真醉 倒,会忘掉喝酒时发生的事情。“赵野喝酒不上脸,这会儿神色寻常,但眼神迷离着,睁开又合上,合上再睁开。 如果说昨夜只是微醺,今日便是陶醉了,他看向娘子的眼神都是热切的,过分浓烈。 真怕他张嘴就会说什么吓人的话,章絮把手伸过去,让他拿着,循循善诱,“方才你和他说过的,我都替你记下了,一字一句不落,明日真忘了,我会给你复述一遍,所以接下来要问的,忘掉也没关系。我就是想听听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也不知道她心里忽然动了什么念头,这会儿不再担忧他喝多了上头,反倒再拿出了两只小杯子,摆在桌上,往里倒了些温热的蜜水,端起来,与他的酒碗碰撞,“再陪我喝几杯。” 他立不住脑袋,抓着她的左手,勉强撑着脑袋与她对视,诚实地问,“娘子想看看我喝醉是什么样子?” 章絮眨眨眼,又轻笑着点点头,说,“成婚的时候,我们都忘了要喝合卺酒。”其实也不是忘了,大抵是那时候没想过要与他共度一生,要与他和离的,所以免了也无妨。可眼下心血来潮,就想补上。 “好。”他把所有要做的事情都做完了,有的是时间陪她,“怎么喝?” 女人抓起一边的酒壶,再次斟满,一杯送给他,一杯留给自己,开口,“喂酒会么?你给我喂,我给你喂。” 不是很容易么。尽管赵野完全不知道合卺酒是什么东西,但也按照她的吩咐照做了。 那只不稳的,粗糙的,也许某些时刻十分有力的手轻捏起桌上的酒杯,伸过来,要往她唇边递,递了好一会儿,发现头昏了,看不清,都在晃,有些无奈,干脆松了她的手,去捧她的脸,等扶住了,再喂。 她被这一番动作逗笑了。干脆帮他一把,帮他把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帮他扶住那杯快撒的酒杯。 要喂,结果才碰到她殷红的嘴唇,赵野才想起来,“……你不能喝。” “那也要喝。”她也不说缘由,笑着蛊惑他,“这可是你喂的。” 真是喝了太多,他不清楚。只要她说,他就信。于是鬼使神差地翻转了手腕,要杯口往她那边倾斜。 几乎是酒水快倾洒出来的那刻,她微微低头,把杯口衔住,又啜饮,再推着他的手腕继续翻转,直到杯中酒完全倒入她的口中。 她会觉得很辣,呛。 这不是她第一次喝这种酒,与杜哥成婚时喝的就是这种酒,很便宜的,十几钱就能买来一大坛子,放在筵席上特别不长面子。但这是家乡的酒,来自他们出生的地方,也许借着这杯酒,能弥补过去亏欠他的感情。 赵野不总是理解她,更多的时候没办法看懂她。 不知道她这会儿为何忍不住笑的同时还要皱着眉把这酒往喉咙里咽,咽着咽着眼眶里就开始噙泪,但泪珠没落下来,快满了她突然又不难过了。 “不好喝么?”不是她的问题就是酒的问题,好像女人都不怎么喜欢喝酒,他是这样想的,“给你兑些蜜水。” “不要。再不好喝也要喝,这种酒我只能同你喝一次。”章絮终于习惯了苦酒的干涩,转而变为她给赵野喂酒了,“要喝干净,一滴不许剩。” 他特别听话,让喝就喝,也不问到底是什么酒只能喝一次,伸着脖子就往她手中的酒杯里钻,埋进去,直到像条狗一样把杯子舔得干干净净。 她很满意,伸手拍了拍他摇摇晃晃的脑袋,轻声问他想说的第一个问题,“你有想过,万一哪天我们中的一个率先死了,该怎么办?” 赵野不爱听这个字,听到就开始皱眉,皱成川字,随手拉着她的手不放,又轻又快地回答她,“没想过。” “……我不敢想。”几近失声。 她也不愿意想,哪有人愿意闲来无事说这个。可她在意识到自己真的爱上他了后,就再不能像对待杜皓那样,无所谓他的生死了,或者,不顾及自己的生死了。 “我不是有意要问你这件事。”实际上就是这件事让她难受。 说来还挺好笑的,出发的时候赵野再三告诫过她,也许他们都会死在路上,那时候她天不怕地不怕,一心要逃,可这会儿,半途,没法儿回头的时候突然生了悔意,“也许我会摔倒在半途,再也爬不起来……” “到那种时候,你会怎么办呢?” 话刚落下,就有水落到了她手背上。她想抬头,又怕折损他的面子,所以只能盯着那滩落在手背上越来越大的白水,不挪动视线分毫。 “……还是不考虑回家么?”他的声音从上方传过来,这回不会无礼的逼迫她了,而是颇带绝望地恳请她。 不考虑。 她摇了摇头,“我已经见过更广阔的天地了,怎么能再把我关回去,关回那个小小的虢县。” 赵野还能怎么回答,他喝了酒,情绪上来得又急又快,这一问让他立刻想起一个月前在她床前担惊受怕的感觉,那种心里恨不得帮她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的无力感。 “有后悔要这个孩子么?”他也许想到了答案,但不想立刻回答她,所以问了其他的。 “没有。”她非常单纯地摇头,“因为她是你的。”章絮想了又想,继续说,“有你在,她活得肯定比我更开心。她可是山上人……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她。”连带着爱他的部分理由。 她既然给了答案,他自然也要说,“要是你先离开的话……”也不知道是叹息还是艰难,他在这里换了一口气,“我会把你送到你想去的地方……” “如果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就带你把天涯海角都走一遍。我个子高大,走得快,能去更远的地方。”他在哭,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泪止不住地淌,手背都盛不下了,一片片往桌面上掉。 他伸手去擦,擦不干净,结果翻起衣袖想要看看哪里出了问题时,看到袖口一片洇湿。 章絮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海誓山盟,她听了后,心彻底安定,不再担忧未知的日后。还好没从他嘴里得到不喜欢的答案。他果然比自己更厉害些。 “你呢?”既然话匣子开了,自然要把深藏在心底的困惑尽数解开,赵野追问,“倘若有一日遭遇不测的那个人是我呢?”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又没变过,答案自然还和上次同你说的一样,无论你在哪里都会把你找回来,哪怕不是一整块的,碎成很多半,也一片一片地把你找回来。” “之后呢?”他要的答案不是这个,所以十分迫切地开口,想抢在醉酒之前得到回答。 但她不肯说了,又举起酒盅给他倒酒,煞有介事地问,“你先把这碗喝完。我方才和你说过的,今日不醉不归。” 赵野低头看了那碗一定能将他彻底灌醉的乡酒,十分严肃地问,“喝了就说?” “对,喝了就说。”女声温婉。 男人信了她,仰头把整碗的酒灌进了腹中。才咽下,胃里就开始翻江倒海地翻滚,得把脑袋垂到桌上才能勉强稳住动天摇地的眩晕。 章絮是有意不让他记这些的,她一早猜到自己开口了,他便要跟着问。而她又不想说谎诓骗他。 “……当然是找个别的男人再嫁了,我们山下的女人还有别的选择么。离了男人根本活不了。”又悲哀又可怜。 “你别骗我。”赵野话都说不清楚了,整个人躬着,昏沉地压在桌面上,两只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却依旧把她的手抓得很紧,“要是没改嫁。章絮,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第一次听他说这么恶毒的话,她破涕为笑,跟着他一块儿趴下来,趴在桌边上,歪着脑袋,与他靠在一块儿。 与他靠在一块儿,安心地等关逸他们来接。 也许这段时间老板娘就站在柜子后面往这边看,也许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不过没关系,这世上已经不会再有更多的人认识他们,不会再有更多的人知道这个秘密了。 她望着远处,自言自语,“还怕你不来呢,就怕你不来。” 最后才是真话。 等到赵野彻底醉死过去,怎么推搡都没有回应的时候,她才慢悠悠地突出真话,“我可跟你说了真话,不许再说我骗你了。” “若你有一日死了……” 她想到这个问题也会觉得很心痛,眼眶忽然就模糊了,话语戛然而止。 “若有一日是你先死了。”她也觉得很艰难,在这里换了一口很深很长的气,“我会跟你一块儿死,你死在哪里,我就死在哪里,一步也不走。” 接着是苦笑。 “我都跟着你上山了,怎么可能再独自走下去。”一滴眼泪掉在他没有知觉的手背上。然后是更多的,止不住的。 第125章 产检男人不懂的事情 赵野睡醒后果真忘了这天发生的事情。一睁眼,脑袋都是白的。 不知道自己如何回来,也不知道眼下时辰几何。正要做点什么的时候,一扭头,看见她殷切的目光。这很不寻常,她很少这样看自己。霎时一激灵,醒了神,放在寝被外的手往她身上摸,摸到依旧圆鼓的腹部,松了口气,问,“没出什么差错吧?” “没。”她摇头,“在酒楼里吐过一回就好很多了,关大哥把你背回来的。我就帮你擦了擦身子。” 他听完就感到抱歉,每次都要她收拾残局,“昨日他说要带你去找稳婆,我们等会儿就去吧。” “?”章絮听见这个,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连忙问,“不是说了会忘么?你骗我。” “我没骗你。”赵野赶紧解释,“只记到这里,后面都忘了……那会儿在心里默背了好多遍,就怕误事。” 女人被他吓出一身冷汗,拍拍他的手要他把自己扶起来,与他说,“不会误事的,我给你记着呢。你回来先睡下了不知道,我已经同他们说好了。等你陪我往稳婆那边走一遭,就安心去做你要做的事情去,家里的这些我帮小梁收拾。” 他们这几个人里能干事的不多,全压在他一个人身上忙不完的。 他却觉得女人有哪里变了,太过明显。语调更明亮,眼神更澄澈,好像有一束亮光照射在她身上,真正被太阳看见,问,“今日怎么这么开心?” 章絮温婉地笑,坐在床边等他收拾好了,下床给自己穿袜,答,“因为觉得你喝醉酒的样子特别可爱。” 女人不会与他说真话。 “可爱?”赵野只匆忙往肩上披了件外衣,就起身帮她穿衣裳,边穿边问,“难不成我昨夜做了什么糗事?” 她笑着摇头,看他蹲在自己的脚边,把袜子抚得平整,不要她压出印子来,答,“你半夜稍微醒了,半醒,不是很清醒,叫你也没给我回应,但抱着我说了好多好多特别好听的话。” “……都是些什么?”他听到这个,心绪乱飞,生怕哪句说错了,惹她不高兴。 “我哪里记得下来,你断断续续说了一个半时辰,耳朵都要起茧子。”女人也不是嫌弃,笑得可幸福了,又想他什么都不知道也许要乱猜,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确定答案。 “你说了很多不带‘爱’字的情话。” 赵野听了,不好意思,虽然该说,但是偏生自己想不起来,更脸红了,埋着头答,“那你听着喜欢,以后就多给你说。” “好。”她点头,看他把自己的衣裳整理地一丝不苟,接着说,“我们去找稳婆吧,还有一个半月就要生,到时候还得麻烦你把人请来。” 这回是他们夫妻俩的小事,搀扶着出门时没惊动院子里的其他人。 当然,其他人也有其他事要做。 酒兴言只身去了黄河边,走的时候随身带着一口不大的罐子。关逸最近忙于熟悉他的新剑,怕伤人就去了城外黄沙弥漫的荒野。呼衍容吉回来说在街上看见了同从匈奴来的,想问公子哥借着钱来给她们赎身。而梁彦好静守在院中,疲于他本不擅长的辛苦事。 —— 魏稳婆是城中最出名的,谁家要生孩子了都会来找她,但她不完全靠接生谋生,大多数时候都会坐在织机前织布。 很难说是不是因为心太善良,或者说,担忧要价太高,迫使那些穷困的家庭不请稳婆,要孕妇自个儿生产。总之她对外一律要价十钱,若是十钱都没有,就帮她清扫屋门口的那条街。 今日她的屋门口也是有人帮忙清扫的,所以她只需敞开屋门等人来。 这门一打开,就看见刚行至门前的夫妇俩,男人高壮,女人瘦小,一看这么个大肚子,马上足月,魏稳婆便忍不住叹一口气,心想,这家难生。 “请问是姓魏的稳婆么?”赵野拎了一只鸡来,当做头回上门的见面礼。 魏稳婆应答,“有这闲钱,拿这鸡给你娘子炖锅汤去,不懂事的男人。” 被指责也是意料之中。他收起鸡,牵着章絮往院子里走,礼貌地问,“不知道魏稳婆今日是否有空闲?我家娘子前月见了红,有滑胎之相。托医工的福,把胎保下来了,还不知道具体情况如何,特此上门,询问询问您。” “得空。”她也走上前帮忙搀扶,又挥挥手道,“你去把院门关上,免得外人叨扰。” 章絮第一回与稳婆接触,心里原本还有些慌张,毕竟女子生产等同于鬼门关走一遭,天底下只有稳婆能把自己从那边接回来,所以眼神是又期待又紧张的,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进了屋。 “要不要你夫君一块儿进来?”魏稳婆正要关门,看见赵野准备进屋,便转头问她,“你若是羞臊,我便不让他进屋。” 原本不想让他知道的,男人鲜少参与生产的事情,可昨日一事,让她改了主意,“让他进来可以么?我想他进来陪我,说不定到时候能帮上忙。” 魏稳婆这里没多少规矩,一切看母亲的意思,于是再度开了门,把男人迎进来。 “先扶她去床上坐着。我去取点碳火来。” 稳婆这屋子比寻常的卧房要大许多,更像是把两间屋子合成一间,好叫这里不那么阴暗逼仄。 “我要做点什么么?”章絮轻声问,不自觉紧张,捏紧了身下的料子。 “把外衣脱了,要是可以,干脆把上半身的全解开,我要给你摸摸肚子,看看里面胎位正不正。这会儿还有时间,不正有办法调整过来。”魏稳婆把那盆碳火放在屋中央,又站在脸盆前仔细地洗了手,胸有成竹地走过来。 直到这时,我们才能亲眼看见她的腹部。 她不算运气最好的那类女人,这个月肚子长得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快,所以从某一日起,小腹下端开始往上蔓延出深色的裂纹。 “你多大了?”魏稳婆习惯性地分散她的注意力,先将手放在裸露着的肚皮上,感受是否有胎动。 “十八。”已是来年。 “这是第几胎?” “头胎。”她没办法不紧张,捏着男人的手心全是汗。 “头胎是要吃苦些,没经验容易给产前的阵痛吓住。”稳婆没看她,两只手一直在她的肚皮上摸来摸去的,起初很轻,抚摸,后来好像要确定什么,就沿着那个位置压了压,一下子推得她泌出了好些尿液,接着语调平常地说,“娃娃的脑袋在这儿,不算特别正,但好在还没足月,调整起来简单些,你自己就能行,不然帮你扳回来才叫痛苦。” 她说完就要教章絮如何操练,“穿好衣服,躺到床上去。” 女人却白了脸,有些不好意思,转头往赵野身前躲了躲,小声答,“方才没忍住,尿在您床上了……我可以给你洗干净。” 魏稳婆对这种事见怪不怪了,指着赵野说,“要洗让他去洗,这么大个男人总不能中看不中用。” “这个月莫名开始没法存住尿,走得快了便要漏,裤子总是湿的。”今日之前她没与任何人说,觉得难堪。 “孩子大了就这样,毕竟就这么大个肚子,她变大了,其他地方都跟着小。你这个还算安静的,若是碰上活跃些的,爱动,你这尿就更憋不住了。”魏稳婆说话虽然直接,但语气温柔, 特别能安抚她不安的心,“怀孩子已经够辛苦了,别给自己太多压力。无非多去几回茅房也没人说你,夜里懒得跑就让你男人在屋里备个尿桶,能解决事就行。” 她听了不知道多感激,收拢领口的同时赶忙去了趟茅房,小解干净,再回来学习能正胎位的体式。 这些全是赵野没听过没见过的。娘子每天都冲他笑,说这里也好,那里也好,真叫他这个不长眼的给放过去了。他趁章絮去茅房,飞快地帮稳婆把整床的被褥都换了下来,然后站在一边认真地听,认真学。 “来,先跪好了。”魏稳婆拍了拍床榻正中心的位置,要她脱了鞋爬上去,接着取来一个枕头垫在她的胸部,继续道,“好,趴下来,趴在这儿上面。两只手指尖朝上,脸在转向我这边。” 章絮每一样都照做,可腹部压力太大,她刚抬起手,就头晕想呕,难受得匆忙闭了眼,将额头靠在床铺上休整。 “好孩子。”魏稳婆拍了拍她的背,帮她顺气,又叮嘱道,“虽然做起来可能会不太舒服,但为了后面能顺利生下来,不遭更多的罪,这段时间咬咬牙坚持下来,一日做三次,一次半刻。若是可以的话,让你夫君在边上看着你,别摔了。” 她倒不怕这些,能顺利生下来是她此刻最大的心愿。 “我这胎顺产的几率大么?您别骗我,我好有个心理准备。”章絮忍过一阵眩晕,问。 “起初见你们,是觉得难生。你男人个子大,孩子也容易生得大,比起其他的妇人,卡在盆内出不来的几率也确实高。可刚刚摸了摸,又觉得还行,你这段时日吃得不多,孩子小,后面还这样吃,把她重量控制控制,好生的。至于这鸡,等你后面需要喂奶了再进补。” 她需要的大抵就是这么一番话。如此便能心安。 剩下的话不是与章絮说的,魏稳婆坐在床边抬头看向赵野,吩咐道,“生产是件危险的事情,千万不要掉以轻心。我来教你怎么判断究竟到没到要生产、要来喊我的时候。” “妇人生子前,会有规律且愈发强烈的疼痛,若进展太快,不消多时疼痛便从腹部延伸至腰脊时,你第一要做的事情不是来找我,而是让她以蹲坐的体式直接开始生产,你正好高大,双手从她腋下穿过将她稳稳抱住,同时告诉她可以开始使劲了。” “若有更多的帮手,你叫一个在她身前帮忙看,配合着她使劲从侧边推她的腹部,帮她更快地将孩子生下来。若没有,一定要在她身下铺垫大量的稻草,防止孩儿坠出时摔伤。” 赵野神情凝重,一字一句地听,又反复地默念于心。 “若阵痛变化异常慢,数个时辰都等不来生产的时刻,记得不要让她痛呼浪费体力,该吃就吃,能睡就睡。同时派人来叫我。” “好,麻烦您了。”男人抬头看了眼趴在床榻上调整胎位的她,拾起地上那堆刚换下来的旧被褥,抬脚往院子里去,帮她清洗干净。 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讲的,毕竟大家都是第一次当父亲母亲,没有经验,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但我非常喜欢这个小插曲,喜欢章絮不再选择在赵野面前粉饰太平。她心里曾有个不算太好的念头,以为世上的事情靠忍都能度过去。 这怎么能行,一味的忍只会要所有看起来细小的裂痕越长越大,直到给夫妻画出一道不可修补的界限。 回家路上,赵野是这么和她说的,“娘子,我确实有很多事情都不懂。但我可以学的。以前我能学着当一名优秀的士卒,如今也能学着当一位称职的夫君。” 她却笑,“你比他们称职多了,你不知道的他们也未必知道。” 第126章 橘石在她发间别上一朵金丝线做的花…… 两人回去的时候依旧从吵闹的街市穿行。章絮每次走过最宽的那条路时都要说,“这里可比陈仓繁华多了,那些摊子上卖的东西我都不曾见过。” 赵野对这些东西对更熟悉。 说起来也怪,赵野明明长在虢县,却完全不了解虢县的事情,反倒是上回从这里路过时的记忆更为深刻,“这里住的更多是羌人,他们风俗与我们相差甚远,没见过才是寻常。” “诺,他们的女人喜欢把这个带着身上。”男人指着不远处小摊上的由许多五彩斑斓的石头串成的吊坠,问,“要不要过去看看,喜欢给你买一根。” 他们身上已经没多少钱了。女人记得这件事,拽着他的手不许他靠近,连忙摇着头说,“阿和要用的东西都没准备呢,你怎么老把心思放在我身上。” 还能因为什么。 赵野想说,又被先一步猜到的她拦了下来。女人不得不把脸别开,面上有些热,接着道,“我不爱戴那些,你别买,买了我要生你气。” “行,不买,就陪你看看。看看总行了,你都没见过。”他可不敢再惹她不高兴了,拉着她的手给她说,“这些石头都是从山里挖出来的。咱们忙着挖铁,他们就鼓捣这些石头。这里的东西很多都要随船、商队去更远的地方,所以才像这样摆着,沿着一条街上的都卖。” 她不买,不好意思凑近了看,只依偎在他手臂上,偷偷地看,眼神从紧挨着的缤纷珠串上划过,最后被一根橘红色的夺去了目光。 女人抿了抿唇,下意识捏紧了男人的手臂,没犹豫,狠了心要继续往前走,可这个转瞬即逝的眼神被眼尖的店家看见了。 隔着几丈远,用还有些蹩脚的汉话喊她,“小娘子,喜欢就上前来试试。” 赵野低头瞧她。 她仰头与他对视,小声道,“我看完了,咱们走吧。” “别走啊,错过可就没下回了。”店家再次出声,又把她看中的那条拿了起来,捏在手上,展示给她看。 那是条真不错的珠串,赵野也很少见过这种颜色的,便也帮腔,“不买给你,给她买成不成。” 才说过不要的,她还不想这么快反悔,“她那么小怎么戴,等她能用都要十几年后了。” “你先帮她戴个十几年。”赵野向来不在这种事上犹豫,说完就准备掏钱。 他身上还有些,章絮怕他一个人在外面急用就给了他几百,可买下这个他们就真要捉襟见肘了,她一咬牙,狠心,拉着他就要离开。 可男人这回不听她的,在原处站定了,怎么拉都不肯走,“我想买下来。” 她还在想怎么拒绝,他就给了更好的主意,“你若是嫌弃买了只给一个人戴亏,咱们回去就把它剪成三根,咱们一人一根,就跟我脖子上这串狼牙一样,紧些也没关系。我想买。” “咱们没那么多钱了……”章絮终于把近来令她苦恼的另一件事说出口,“跟着他们,咱们花的比之前多很多,原本准备的那些是够去酒泉的,可眼下半道就空了。” “我知道。”赵野抬手摸摸她的背,知道她每天算这些提心吊胆的,“安顿好你我就出去找点事做,等赚够了路费咱们再继续上路。” “很好看,很衬你,很特别。”男人边说边从店家的手里接过那串橘红色的石串,“是太阳的颜色,是火焰的颜色,是你的颜色。” 怎么交涉,用多少钱买下的,没必要提。我只知道章絮真的很喜欢这根石串,回去就找了把剪子把它剪成了三段,分成他们三个一人一串。 —— 梁彦好眼尖,他们刚换上,他就看到了。章絮平日里很少戴配饰,要多素雅有多素雅,这根橘红色的石串衬得她气色极好。 他刚认识他们的时候,会觉得他们太爱过小日子了,好像忘了他们处在一个更大的集体里,可眼下坐在院子里,看他们手牵着手从这头走到那头,还和初见时一样恩爱,他就忽然觉得,有他俩在这里,这个世道还不算太糟糕。 “你们倒是快活,这 几天没把我累死。“他开始改口,不再称呼自己为“本少爷”,而是一个与他们身份相近的寻常百姓,“我到底是昏了什么头允许你们买这么多粮食来的。” 章絮干不了重活,只能搬了张凳子来陪他一起坐在院子里,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不是看你车马多么,我和夫君没多大能耐,只好干干倒卖的事情,过几日拉集市上卖的,分你一半。” 粮食早就装出来了,一袋子一袋子靠墙放着,足足摆了有四五十袋。这么多的活儿全是他一个人干的,赵野没帮他一点。 他变了很多,所有人都能看出来,这回搬运袋子磨破了手皮,他也只会坐在凳子上喘着粗气垂眼看着,看磨损的地方先起了泡,变白,变硬,最后变成和他们手上都有的那种一样,又厚又硬的深黄色茧。 “还谦虚呢,你们俩可是这里最能干的。”梁彦好开始分那些带来的宝物了,打开的箱子里全是金光灿灿的,让他觉得既熟悉又陌生,好像辉煌已经是昨日的事情,“你家里曾经也富有过吧,不然你不会识字的,这年头女人能认字的家底都不薄。” 都认识七个月了,他们这会儿才开始谈这些早该知道的小事。 “嗯,我祖父以前走商路的,带着中原的料子往那边卖,赚了不少,他走的就是这条往西域去的道路。”章絮觉得自冥冥之中是与河西有缘的,她身边的这么多人都来过这里,或者,葬在这里。 “怎么后来败了呢?”梁彦好说了几句话,终于有心情开始收拾这些曾经爱不释手的宝贝,将手伸进紫檀木的大箱子里,随意捻了根镶嵌有宝石的簪子递给她,说,“拿去吧,就当我感谢你给我们做了一路的饭。” 她没接,人穷不能穷志气,开口答,“我父亲染上了赌,输掉家当就是一两年的事情,等十一岁祖父离世,父亲彻底没人管的时候,家里就开始吃不上饭了,得我们几个姊妹去田庄里上工补贴家里。” 章絮想想又说,“就是我们在陈仓见过的那种田庄,我曾经以为我这辈子都得待在那里。” “后来怎么想到要走呢?”梁彦好居然是唯一一个能立刻明白她选择出逃的人,也许经历相近。 “其实刚出来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明明和姊妹关系不差,各自嫁人后也经常走动,真有困难了两位哥哥也会帮一帮,母亲也不一定是真的厌烦我,只是催我尽早嫁人而已。”女人说着说着,又苦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帮谁说话,“大家都没错,每个人都是这样按部就班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只是我过腻了那样的生活。有一顿没一顿,做不完的工活,嫁人、生子……好像只要有一步跟不上,就会有人拿着鞭子在背后抽我,将我打得血肉模糊,直到我也变成我的母亲,我也变成我的婆婆。” “我很羡慕你们,你,我夫君,关大哥,还有酒大夫。你们出门在外,不要什么理由,随心而动。而我出门,别说随心了,就算说了理由也要被无数的人盘问猜忌,‘你一个女人,不在家好好地相夫教子,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做什么?’” 甚至是,看到这个故事的读者,也会反复地一遍一遍思考与追问,一个女人,到底要因为什么踏上这条路。 必须得有理由,必须得有原因。 一定是亡夫在那里,一定是家里受到了压迫,一定是生活困苦。 她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原因,她经常也会被自己的表象迷惑。犹豫着,我是该去见一见亡夫;我不喜欢按部就班的生活;如果不出走就会被人丢在砧板上砍碎吃了。 可时到如今,她最想回答的大概是,“小梁,我也想和你们男人一样,去想去的地方,做能做的事情。而不是学会了那么多的字,只为在聘礼上累加筹码,告诉夫家,我女儿认识一个字就多值一枚五铢钱。” 梁彦好也许到这一刻才真正认识她,意外地,从另一个赵野看不了的角度。 他听了这些会说什么呢,要从受益方的角度指责她,还是从同病相怜的受害者的口吻安慰她。 “我在洛阳的时候差点死了。”他说这些的时候语调居然还算平常,没多大波澜,好像被那些人抓住,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的不是名为梁彦好的公子哥。 “关逸还没找到我,我正像个懦夫一样痛哭流涕的时候,脑子里却莫名其妙地冒出了你。” 这是一些与情爱完全无关的东西。 “想我做什么?”女人坐在木凳上,看他趴在箱边翻找东西。 “想和我一样弱小还怀着孩子的女人是如何走到这里来的,想你落入坏人手里时都在想些什么。”梁彦好这样说。 “想出来了么?”章絮好奇地问。 “没有。所以我走回了这里,想要亲口问问你。”他说的时候都没在看她,声音遥远地仿佛在天边。 “那现在得到答案了么?”她喜欢这样纯粹的谈话,心与身份无关。 “还差一些,我书读得没你好,总是要想得更慢。”梁彦好又摸出来一件小玩意儿,几年前在洛阳街头买的画本,反手递到她面前,“既然爱看书,这些书就收下吧,他们羌人不识字,卖也卖不出去。” “不过既然回来了,还是想和你说。我很喜欢你,不同于对容吉的喜欢。”他像那时候,章絮往他鬓发间插上茱萸那样,将手中寻来的金丝线做的牡丹花别进了她的发间,“给喜欢的人送几件小玩意儿,不过分吧。” “还给我,我就不认你这个朋友了。”梁彦好淡淡地说。 第127章 卖粮她做的粥香飘十里 男人的动作太快,她还没看清,那支花就已经被他簪在发间了,只能摸到猜不出模样的几丛花瓣。章絮不知该作何反应,手边也没铜镜。 但她知道那东西肯定不差。 梁彦好与其他家道中落的公子哥不太一样。此前说了,他身上的贵气就是手心长满了茧子也去不掉的,磨砺只会教他成长。 “那还挺荣幸。”她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没来由地抬头看着他笑,继续道,“我算不算是,第一个你喜欢的,但不会跟你睡觉的女人。” 梁彦好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问,这事不是显而易见的么?他们怎么会厮混到床上去。但回头看见她脸上欣慰的笑容时,果断地点了头,“是。” 好纯粹的关系。虽然这样的关系发生在男人身上再寻常不过,一如才认识不久的赵野与关逸,可眼下落到他们身上,就显得格外特别。 看热闹的人们总喜欢给男人女人们牵扯上他们自以为是的亲密关系。墙外红杏、红颜知己。想要避嫌,多数会选择认个江湖中的兄弟姐妹。可他却无视这一不成文的规矩,主动将她看成与夫君、关大哥一般可以自由往来的人。 她由衷地感到开心,将那株花收下,喃喃,“以前不懂容吉姐姐为什么喜欢你,现在忽然明白了。” —— 赵野自这天之后就很少在院子里待,成日早出晚归。 有几日会去黄河上的渡口,帮人往船上搬货、卸货,或是做一些牵船、引船的活,赚些卖体力的辛苦钱。但也不少了,通常干这种活的家里都穷,个子矮小,身板瘦弱,做不动太沉重的活。所以他一个就能顶两三人。 也许拿到手的钱财更能说明他的承诺,每天都会交给她将近满袋的五铢钱。 她当然再说不出如何驱使他的话,这年头想要活下来就得辛苦,所以两人每回见面只有机会说几句贴心的,不深入、不喧闹,肩膀挨着肩膀,脚丫碰着腿,安稳地度过每一个还算平凡的日子。 章絮仍然如这世上每一 位标榜贤良的女人一般,在有精力不困顿时帮他把换下来的脏衣服洗干净晾晒好,再给他做些可口的吃食。 赵野不会一直在外面挣辛苦钱,他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一般是狄旌过来找她商量置办交易过所的事情时,他们就要走到院子的角落说两句。背着她不知道在说点什么。男人们不会与她详细说,说完了他就要出门去。 唯一让她觉得这不算坏事的,是狄旌的一反常态。他居然改口,开始在她面前夸起赵野来,“你夫君还真不错,我拿了几样小事试试他,真能回回办妥。” “……不是什么危险的事情吧。”章絮跟着他把申请铺子的各项凭证准备好,试图从他的口中去找寻自家男人的下落,“他也不是什么都会做的。” “不算多危险。”狄旌本来要说的,刚准备张口,转过身来看见有些担忧的她,又把话咽了回去,轻松道,“就是一点小事,我肯定要他夜里回家陪你。” 她也只能这样相信。 这些人已经串通好了,要把她包在一个密不透风的茧衣里,不叫半分流言蜚语闯进来,扰乱她的神智。 眼下唯一还要她上心的,就剩院外的那堆粮食。 兜售粮食比他们此前设想的要困难许多,不单单是把粮食拉到集市上挂个牌子要人来买这样简单。 这时,已经没有店家对外售卖粮食了。一是时局不稳,到处都乱,又年年天灾,多数有存量的宁可把粮食堆进库房里,防饥防饿,防那些带兵的以充当军饷为由将这些粮食尽数抢去,也不肯拿出来救济平民。二是从西北逃来的流民太多,沿街小巷,墙边躺着的,被拦在城门外的。这群人别的不要,就要粮食,若是在街边跪求不来,饿狠了,饿死了,走投无路了,便也不管不顾进铺子里抢。 狄旌和他们提过这事。实际上当时进城时开箱检查就没将他们有粮食的事情往上面说,同值的守卫问起时,他因拿了章絮几颗金粒便谎称这帮人的十几口箱子里全是大宝贝,金光闪闪,不是他们这群小的能玩得来的,少碰为妙。 所以狄旌给他们的主意也自然是不往招惹麻烦的那条道儿上走,别抛头露面,别说这粮食是自己买的。实在要出手,可以先在集市上卖点他们南边带来的丝绸织品,等到在集市上结识了能接盘的商贾后再私下交易。 少赚总比惹事强。 可梁彦好没答应,他根本不信那些精致利己的商贾,他也不会轻易把那些能暴露自己皇家身份的宝物提前拿出来。且他们那时候商定好采买粮食正是为了救人,自己吃不上就自救,别人吃不上再卖给别人,若是与那些商贾交易,不让货品在市集上流通,那与同他们狼狈为奸有何区别。 “咱们就卖粮吧,卖多少算多少。”公子哥敲定了主意,在往上报的单子上工工整整填好了稻粟二字,又言,“我才从洛阳回来,亲眼见过这凉州兵马的样貌。洛阳的大氏族都敢抢,街边小夫妻做的小买卖也不能放过,就是瓮里剩的半瓢米也要捞出来尝尝咸淡的,指望他们能管好自己的土地和百姓……还不如指望我去造反呢。” “这都是什么话。”女人正与他讨论极为严肃的事情,谁知道突然冒出个“造反”,没憋住,捂着嘴朗笑了两声,又问,“那你想好对外挂什么价么?咱们从外地来,我担心他们会合起伙儿来欺负咱们。” 这事显而易见,梁彦好也没想过能顺顺利利把事儿办妥。 “稻一百五十,粟一百。”梁彦好想了想,又觉得只卖粮显得寡淡,便问她,“我也担心会有人在背后恶意中伤我们,你赚不回本钱。”公子哥知道他们夫妻俩算得清,需要这笔钱上路,于是又拿了个主意,“你若是不嫌麻烦,我们也可以打着卖粮的噱头卖几碗自己熬的稀粥。你只负责做,剩下要搬的,只管交给我来。” 章絮觉得这主意不错,也不需要一口气带太多的粮食往集市上去,安全,于是应了下来,答,“行,我晚上把卖粮卖粥的牌子都做好,明儿带着往集市上去。” —— 他们的铺子就设在集市的东面,从入口进来左手边第三家。不近不远的位置。公子哥才推着板车进场,前后两席的小贩便齐刷刷地把目光投过来了。 上街采买的行人也许不知道每日市集上都卖些什么,可同一个市场的对此知根知底。集市入口处的布告栏上张贴了每户位置与主要售卖的货物,谁进来都能看见。所以前后的一早就在等他们了,翘首以盼。 “来了?”前头的以为自己看错,放下手中的家伙拍了拍边上的,“就那几个家伙?怎么连个赶人的家伙也不带。” 边上的眼尖,一下子就注意到章絮拿在手里的编号——乙三位,肯定地说,“就那三个,错不了,正往咱们这儿来呢。” 前头的觉得稀奇,又往外走了两步,撑着临时搭建的柱子往他们这边看,边看边疑惑,“怎么就推那些来,这么大棚子呢。” 后头的也瞧不明白,心里纳闷呢,干脆迎了上去,当面与他们问问清楚。 “诶,就你们几个包下了这边的摊面么?” 呼延容吉撞个正着,听不懂,只好眉头一皱,让了条道出来,要章絮出来与他们打交道。 “正是,第一回见还不知道各位哥哥如何称呼。”她这时已经不能独自行动了,要人扶着,走不了一会儿便会气喘吁吁,“我们才来,什么都不懂,还得麻烦几位哥哥照拂。别的咱们也没有,若是不嫌弃,一人拿半斤粟米回去罢。” 说完,她回首,指了指放在车头上单独分出来的小袋粮食,叫容吉给他们一一送去。 “娘子你可以喊我兴哥,他的话,勇哥就成。”来人拿着粮食,不好再说那些扫兴的话,领着他们往摊位后面走,边走边小声询问,“你们在金城认不认得人?我可听说有人要去上面告你们,让官家的把粮食都收过去。” “我们已经给管事的抽了一成走,为何还能来收?”章絮从没听过这事儿,边忙着铺设桌布,边与之打交道,“这也忒没道理了些。我们前前后后置办手续都花了十几日。” 兴哥见她行动不便,撇下自家摊子不管,扭头帮梁彦好一块儿往下拿东西,接着与她说,“上面的人哪儿讲道理,都是成群结队的,集市上的这些人没办法就只能拉帮结派,咱们这些小的跟对了就有好日子过,跟错了你就是再有理也没理。” 章絮以前也听说过这种话,民不与官斗。可自己也不是常在这儿落脚的,只挣点过路钱,没什么好怕的,于是温和地答,“今日没带多少斤米来,只三五十,他们就是想收也收不去多少,哥哥不必替我们担心。” 说的也是,哪知道是不是杞人忧天呢。兴哥低头瞧了眼女人的大肚子,关心道,“你家男人这会儿还让你上街?” 她撑着桌板把袖口往上撸,笑着答,“在家待着多无聊。” 话说到这里,另一边的梁彦好也收拾得也差不多了。 推车上的锅碗瓢盆都给取下来放在相应的地方,昨日临时去铁匠铺买的外用灶也都搭得好了。三人说干就干。章絮搬了块砧板来,坐在桌前切葱姜蒜;呼衍容吉负责生火,把炉子准备好;梁彦好取下放在车尾的两桶水,一骨碌全倒进大锅里。 这临时的粮食铺子就开张了。 众人只见那块放在桌前的轻质木板上用墨汁书写的几行字:“限时限量卖粮,稻一百五,粟一百。摊子只设十日,一人限购一斤,过期不候。另有杂粮粥,三钱一碗,一钱一续,先到先得,买完为止。” 兴哥没见过有人这么上集市的,站在旁边百思不得其解,心里琢磨,谁买米 一斤一斤买的,真有人能来么? 可这样的疑虑不过半刻,就被彻底打消了。章絮熬的那锅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稀粥实在美味,香气从这条街飘到那条街。 原本他们的位置算偏的,不正对着入口,过道也窄,客人要在其他铺子前逛得差不多了才会往这条岔路来。这下倒好,一个二个都给他们先勾到这条道上来了。 这来的人多了,肯定有对他们这铺子感到好奇的,那来人看着空空如也的的桌面,伸手敲了敲桌板,抬头问,“香味从你们家出来?” “正是,客官买粥还是买米?”章絮坐在桌案后,左手握着那只大铁勺在锅里搅和着,“买粥三钱,买米一百五。” 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买粥还是买米。于是从口袋里掏出三枚五铢钱丢在桌面上,道,“先来一碗粥,记着不要放芫荽。” 第128章 洗碗洗碗水面上飘着油花,能喝 他们这生意算赔本买卖了。 那人都没想到自己能接来一碗浑浊的浓粥,以为自己买错了,连忙伸手撩起铺子前的帘布,望着章絮,问,“三钱?还能续。老板娘,我且问你,你们到集市上来赚什么?” “自然是卖米。做粥不过是给你们尝尝这米好不好吃,哪有人真到咱们摊子上来吃饭的。”女人说完,给他指了指放在桌前头的两个小陶碗,继续道,“盐和麻油在那儿,想要多少自己添,这粥做得淡,怕你们吃了太咸,渴得慌。” 来人一只耳朵听,边听边仰头,往肚子里倒米粥,心里正想着这铺子估计没两天就得亏,谁知道注意力先被手里端的这碗杂粮粥勾了去。 这粥是真香,第一口才进肚,第二口就已经滑进咽喉了,第三口正在舌尖转动,眼里能看见的第四口仅能铺满浅浅的碗底,再舔一口便干净。不过眨眼的功夫,整碗粥下了肚。 他咽得实在太快,根本没分出米粥里红的黑的绿的芝麻点都是些什么,瞅着空碗不满道,“你们……你们这碗太小了,我们金城哪有人用这么小的碗。一碗根本不够吃。” 章絮听见话,笑着答,“所以才标价三钱嘛。“说完还是舀半勺汤、半勺米,合在一块倒进那空碗里。 这样的场面今日梁彦好见了不少,起初他以为他们三人得守着这两锅粥枯坐一天,哪知道凳子还没坐热,给客人用的陶碗就已经洗了七八遍。 这会儿刚开春,天冷,金城风又大,他自然不会要容吉洗碗,这会儿坐在脏水桶前,垂头看着飘满油花的河水,皱眉好几遍。自几月前家道中落后,梁彦好别的什么都能忍,唯独忍不了脏乱差。虽然他方才在后面看的时候,发现别家都是这么洗的,吃不坏人。可他实在受不了,起身把手甩干,勉强把手上的脏水往身上擦,而后弯腰拎起那只木桶,抬头与她们说,“章娘子,容吉留在这里陪你,我去河边换桶干净的洗碗水来。” 打水的那条小河离这里不算太远,他们方才推车过来时还路过了,此时就算拎着满桶的水过去,一刻钟也能走个来回。 章絮看了眼手边的锅,又注意到铺子对面逐渐排起来的队伍,只要他当心,打水的时候别滑进河里去。“小梁你不会水吧,万一真掉下去……”女人边说边将赵野告诉自己的经验与他说,“真掉进去也别慌,手上有木桶呢,抱着别撒手,能抬头了朝河边大喊就成,闹市肯定有人救你。” “你怎么比我娘还要担心我?”梁彦好拎着两个木桶,听着有些哭笑不得,“我从家里出门时,她都没像你这样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摸一遍。我今年二十二了,多少算个大孩子。” “你容易给人骗,长得又周正。”女人调侃他。 公子哥和以前不大一样了,以前别人说他好看,心里不知道多开心,恨不得要全天下的人都张开耳朵听一听,眼下却不喜欢听别人夸,一听就要皱眉,“你什么时候学得和他们一样了,找我的笑话。” “我说实话你也不爱听?”章絮单独给他留了一碗粥,让他先喝了,“河边风大,冷,喝了再去。” “鬼扯,男人要那么好看做什么,不顶一口饭吃,等着去红楼卖屁股么。”梁彦好吃章絮做的杂粮粥甚至不需要四口,喉结上下滑动几下就全吞进去了,真像出门去玩前同母亲知会一声的小娃娃。 章絮被他逗得笑开怀,干脆找根绳儿把从家里拿出来的暖手炉挂在他脖子上,催道,“去吧,快去快回。等你回来我们就回去。” 梁彦好带着两个木桶,一个空一个满,一个轻一个重,脚印也是一深一浅的,从摊子往外走的时候,被过路人推来推去,从左碰右,从右晃到左。若是桶里的脏水不小心撒到路人身上,他还得放下来同人家道歉,从腰间取出来上好的丝质巾帕,把浮水撇干净,再听几声骂。 撞的次数多了,没法,他只能绕着走,专去没人走的地方。 再热闹的坊市都会有这种不通人气儿的地界。梁彦好不知道自己怎么绕到这里来的,总之两只脚踩中几片早已枯萎的落叶时,一抬头就看见前头不远处坐在墙根处的那几个抱团取暖的乞儿。 与同病相怜的陌生人狭路相逢。 他没想着退出这条小路往回走,而是叹了一口气,弯腰搁下木桶,伸手摸摸看,衣袋里还有没有能拿出来给人家的,吃的也行,五铢钱也行,有什么给什么。 “你们从哪里来?在这里待了多久?我说你们不冷么?就这么坐在街头上。”他低头,拉开口袋,瞥见里面只有前段时间应急放进去的几颗金粒。钱袋也没带出来,都给容吉收着,他怕只身出来给人抢。总之,金粒不适合这些人,他们守不住,只得又把它们收回去。 “我们从河西那边来……”女人抱着孩子无力地靠在身后的墙壁上,闭着眼,也许都没力气睁眼瞧他,自然也顾不上孤儿寡母会不会被人欺负这件事,“到金城已经快两个月了。” 梁彦好摸遍了全身也没搜到什么好东西,又不大记得路,也许等会儿就找不回来了,于是拎着桶往前走了两步,问,“还有力气么?随我走几步去摊子上,我们有特别会做饭的娘子……” 话还没说完,那虚弱的女人就惨白地笑着冲他摇头,“集市还没关呢,我们不能往街上去,不然守城的就要将我们赶出去。” 这事儿在天底下任何一个地方都不稀奇,洛阳还有专门的官员负责,整日上街抓人,不许穿得破烂的上街乞讨碍贵人的眼。以前他是站在另一头的,真觉得这些人就不该活在这世上,这会儿心里想的又是另一件事。 忍不住地唏嘘。 “那白日吃什么呢?我听你说话都没力气。”梁彦好又往前挪了两步,像是为了听清她在说什么,又或者是,发觉他们其实是一类人。 “……呵……”女人又急又缓地吐气,微微转了转眼珠子瞧他,瞧他善良的模样,又看见他手边的那桶水,恳请道,“等会儿收摊了去街上捡就成。总有摊主会把烂菜烂枝往地下扔……我们还得早些过去,去晚了又要饿一夜。” 公子哥甚至没从她的脸上看出特别痛苦的神情。他觉得很惊奇,这些女人怎么一个一个的都如此顽强。 “我不认得路……”梁彦好说这话的时候自己都觉得荒唐,“出去了就再也没办法走回来。你家孩子能走么?不然跟着我一道回摊子上,我送两斤米给你。” 那女人垂头,看了眼坐在脚边的两个男孩儿,轻声答,“没事,不用。乞讨也看缘分的……今日您从这条路上走过,算是你我有缘,若是不嫌弃的话,让我喝两口木桶里的水可好?我看水面上还飘着油花……肯定很香。” 香? 梁彦好闻言,赶忙低头去看自己带出来的水桶。这话会让他误以为自己拿的不是洗碗水,而是章絮熬好的粥。可 等他定睛,看见那桶让他用手指碰一下都觉得恶心的脏水时,心里又不知该作何感想了,冷着面色僵硬道,“……这不是能给人喝的水。” 哪怕潲水都比这桶只有人的唾沫、油花、粥沫的温热水来得有营养得多,公子哥二话不说,拎着那桶水接连往后退了几步,强调道,“这不是能给人喝的水。夫人,别的我都能给你,唯独这个不行。” 听见这话,那妇人靠着墙就开始落泪了。她已经有太久没吃过带荤腥的东西,从地上捡来的菜叶,都是素的,没一点油水。 她喝不上没关系。她喝不上没多大关系。她一点儿没多想,见他要走,赶忙,伸手推了推手边的娃娃,让他们上前去,“……快,你们快说两句好话,问哥哥讨两口油水吃……” “不……”梁彦好努力地摇头,与她解释,“不喝这个水,我带他们去集市上喝粥成不成,刚熬出来的新粥,用陈仓买来的最好的粮食。”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这条小巷无比落寞。 这女人听不进去话,她的意识已经涣散,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了。不知道饿了多久,也不知道在这里枯等了多久,始终没找到能来救她的人。 “我们不去集市上,会被赶走的。你就让我家孩子喝两口油水就行,两口不行就喝一口。我和孩子们会记得你的恩情。若是日后我去了那边,我也一定会给你诵经念佛,保佑你在人世的平安。” 这些话听起来太可怕了。 梁彦好不清楚自己遇上的是活人还是死人。眼下是走又不敢走、靠近又不敢靠近,只得从了她,低声道,“……要喝你就喝吧,不好喝吐出来就行,这些本来就是要倒掉的……” 得了他的首肯,两个小男孩先扒上来,扒在木桶边缘,好奇地打量着木桶里的脏水,好像能透过这洗碗水闻到章絮做出来的粥香味似的,还要往下掉口水,掉进桶里。 梁彦好是忍着全身的不适亲眼见着那两小的把洗碗水喝饱了的,又在那女人的苦苦哀求下也给她用手掬了一捧过去。 女人冰冷的舌尖在他掌心划过,他震惊得说不出一句话。 “你男人呢?你和孩子在这里饿肚子,你男人去哪里了?” 女人苍白地笑,“他死了,死在了河西,被匈奴骑兵一刀切成了两半。” 第129章 认爹路上捡了两个便宜儿子(彦好)…… 又是河西。 这一路上,梁彦好听说了太多与之相关的东西,有人心向往之,有人避之不及,“你总不能在这条街上坐一辈子,有想过要带着你的两个孩子去哪里么?你的娘家人,他们都在哪里?” 女人喝饱胀了肚子,实在满意,觉得自己今日有力气上街捡菜了,于是慷慨,与他多说两句,“我生在河西,祖上是一两百年前汉皇帝开拓边疆时随着军队一道过去的。我爷爷,我爹,我男人,都死在军营里。本来我的孩子也要往那里送的……可惜这些年咱们打不赢,一直输,输多了,大家就都跑了……往回跑。” “原来如此。”他知道自己是没办法与手上的脏水划清界限了,更不能干干净净地撇下世上的任何一块尘泥,最后松懈了,挨着她在空无一人的街道坐下,在没人在意的角落里喘气。 “我背你去集市上喝碗粥吧,有我在他们不敢赶你。”男人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简单地把她抛下。他有预感,一旦与她分别,以后哪怕千百回走上这条街,也再不能与她相遇。 无名女人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我已经吃饱了,多谢您,愿你平安健康,万事顺利。您还有自己的道路要走,就别在我这样的人身上浪费时间……去吧,安心地去。” 他摇头,他拒绝了。他只是没用而已,赚不来钱,认不清路,可不是那般冷漠无情的男人。 “跟着我回去吃一顿便饭吧,就当今日你我有缘,我想请你吃。”梁彦好并不在意今日把身上仅存的积蓄都嚯嚯干净了,后果会是如何,他也没想过要管这女人一辈子,他管不了太多,“我突然想起来,那洗碗水里掺了皂角,不是能吃进肚子里的东西,也许夜里得难受得全吐出来。我们那里有医工,也许能帮你们把误食进去的脏水吐出来……发生这一切都是我害的,夫人,我得负全责。就跟我走一趟吧,我背你回去,只吃这一顿饭。明日你们想要到哪条街上去,我梁彦好必定冷眼以观。” 如此才能叫他心安。 男人靠在墙壁上,看着上头的日头亮了又暗,想自己认识的女人们还在集市上吹冷风,还在等自己回去收摊。他没有更多的时间浪费在空无一人的街头上,便伸手拉住了那两个坐在女人脚边的小男孩儿,吩咐道,“我只有一双手,要提着木桶、背着你们母亲,没空当牵你们了。你们跟在我身后,别乱跑,到地方了我给你们买糖吃。你们吃过糖么?” 两个小男孩儿面面相觑,看看梁彦好,眼神亮晶晶,又转回去看母亲,不敢点头。 无名女人没多少力气说话,也不可能从他背上挣脱下来,只能像具尸体一般,像个包袱似的,无力地依靠在他的肩头,想笑没理由笑,想哭没道理哭。 她肯定会觉得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人很奇怪,很特别。光从模样来说,就不一样。他很俊秀,若不是她太虚弱,没能力多说两句话,这一点她肯定是要当面与梁彦好说的“你真是一个又好看又善良的男人”。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来,梁彦好不像这边的土生土长的,说话口音,行事作风,一打眼就知道从更为富裕的南边来。真是个好人,她想,在心里求神拜佛两个月,终于等来了一个好人。 他当然得是好人,坏人不长他这样,坏人也不会给她送吃的。 其他人看见她一个人坐在街头,会嬉笑着凑近,说些她不爱听的话语,做些她哪怕拒绝也躲不开的事情……到这一刻,她其实已经不太想得起来自己是怎么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从河西,从干旱、寒冷、贫瘠的土地一步一步走到这里来的,但她觉得来自这位陌生男人的拥抱格外温暖。 “这位弟弟。”无名女人已经没有力气往后走了,她苦苦支撑到这一刻,也许是因为膝下还有两个孩子要管,“……我问问你,你家中有妻室么?” 梁彦好背着她,满头大汗,走不了了两步就要因为木桶里的水太重而被迫停下来歇两口气。停歇的时候,像只无头苍蝇似的,站在岔口都相同的路口探寻,还要盯着一左一右的两个小男孩,不许他们乱跑。 你看看,这么完整的属于三个人的东西,他一个人就能全拿上。 “……有。”男人想了想,答,“家中已经有妻室了。我只能喂你今日一顿饭,管不了你的下半辈子。” 他还没这么大方,路上看到个谁都要善心大发帮扶一把。 背上的女人听他说的话,觉得好笑,但又笑得艰难,怕他误会,趴在他肩头用力地摇了摇脑袋,改口道,“弟弟别多想,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时候女人想要改嫁也得有基本条件的,得是个健康的、有生育能力的女人。她依偎在梁彦好的肩头,通过他不算健硕的肩膀往斜下方看,看见那两个跟着她吃了一路苦的孩子,白着脸道,“你把这两个小的当奴仆都成,想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他们很听话的,就把他们当条狗,每日只要记得喂两口饭……” 梁彦好冷哼了几声,他真没看出来这女人是从哪里瞧出来的,自己还有本事带孩子,直言拒绝,“我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幼稚得要死,怎么可能帮你养小孩儿……你也不怕我把他们卖了。” 她觉得这男人说话挺有趣的,憋不住笑,没力气了,也还是在笑,久违的开心,“你拿去卖了都比他们跟着我一块死好,卖了你还有钱赚,就当我还你一水 之恩。” 这话听起来实在是太荒谬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公子哥救了她们的命。 “……等你死了再说。”梁彦好在岔路口眺望了好一会儿,才勉强从中找出一条看起来眼熟的,带着她们三个往里面进。 没走对,但也没走错,是那条往河边去的路。他甚至不像那些没素质的店家,把洗碗的脏水随意倾洒在无人的街道上,就连换桶干净水,也要看看上下游有没有正在取水的旁人。 就这么一个单纯善良的男人,她想不出来自己的孩子跟着他能有什么错,错不了的。 所以她努力地抬起手,招手,要两个小孩儿过来,讲悄悄话似的,最后一次抱紧他们的身体,叮嘱道,“娘不在了就跟着这位哥哥,知道了么?” 经历过风霜的孩子在这种紧要关头是不会大哭大闹的,他们只会睁大了双眼努力记住这位哥哥的模样。 更大的那个像是感应到什么一般,有些不舍,屈着腿一把搂住她的脖子,感觉往日温热的脖颈都开始发凉了,害怕地趴在肩头小声问她,“娘要去哪里?去找阿爹么。” 无名女人不太清楚,她也不知道自己死后会到哪里去。但还是点了头,哄了哄两个可怜的孩子,“你爹在那边等我好久了,娘不想让他孤单一人。你们以后要听话,听话就有饭吃,不饿肚子……” 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小,到后面都快听不见了。不过,就算她说话声音再大也没多大用处,它们在下风处,会被风吹走,飘不进梁彦好的耳朵里。 在他终于把那两只水桶冲洗干净,打上新的河水上岸来寻她们的时候,只见了几面的无名女人已经走了,悄无声息,冰凉的身子斜斜地依靠在乱石、砂砾堆砌的斜坡上,要他始料未及。 已经很晚了,再不回去,容吉她们就要开始担心。明明只是打个水的事情,他出走了却有大半个下午,冷风都刮了起来,很冷,很凉,要他摸过冷水的指缝都开始疼。 “……不是答应我了,吃顿便饭再走么?”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提着水桶的手也没多少力气,想要同以前那样,把烦心事都甩开,全不顾,再躲进被窝里大睡几天。只要睡醒了,一切都会变好的。可他现在清楚,一切都不会变得更好了。 她死了。 也许是最后两口不干净的洗碗水要了她的命。梁彦好看着一动不动的尸首,面无表情,这样想。 也许他没走进这条空空如也的巷子,她就还有再坚持两天的希望。至少在眼泪掉下来之前,他是这样想的。 —— 他静默,男孩儿们也不敢插话进来,一左一右像门神一样站在母亲的身边,盯着他,目光如炬,也许紧张,两只手还攥成拳头,但又没那么紧张,看向他的目光里满是期待。 “……你们要给我当儿子么?”这话在这个关头说出来,多少有些恶趣味。怎么也该照顾他们身为亡者家属的悲痛。 但他不高兴的,这会儿垂着唇角,恼火,不肯随了亡人的心愿,于是故意这样问,“不愿的话,吃餐饭就走,我应该会给你们找户还不错的人家。”他也不是很确定。 梁彦好其实没那么需要孩子,他本身就还是个孩子呢,心里想着,这两小的肯定也不会认他这种人当爹,也算是有理由能说服自己撇下他们不管。 你看,是他们不肯认你当爹的,你不能强摁着人娃娃低头。 退路他都想好了,只等他们开口。 哪知道这两个小的也疯了,看着他,张嘴就喊,“爹。” “……再说一遍。”他扶着额头,完全没想好该如何交差。生怕容吉见了,也许会觉得他是个爱惹事的麻烦精。 可事情这么发生了,那两小孩哭都不知道哭,站在母亲的尸体边上,一声又一声地喊他,喊爹。 第130章 认娘很久没有人这么呼唤我了(容吉)…… 这边是烂摊子,那边的情况也没多好。少了一个人,她们有些忙不过来。 兴哥、勇哥站在旁边看,看她挂着个笑脸与凑上来的客人打交道,“对不住了各位,今日的稀粥我们已经卖完了,剩下只有粮食。哥哥若是能等,可以明日再来。” 这间铺子是新开的,多数人闻讯赶来的时候,就已经排到很后面去了。能理解的四散而去,不能理解的自然会凑上前,将她从头至脚仔细打量一遍,又无礼地伸手举起桌上还放着的空碗,往台面上敲打,意有所指,“你们怎么做生意的。知道我在队伍后面排了多久么?你说了没了就没了。”那人说完,拎起台面上的粮食往她这边一扔,要求道,“我不管,你不赶紧煮一碗出来,这铺子我都给你砸了去。” 她已经在凳子上坐了两三个时辰,双脚发麻,本来该收拾收拾回家了,谁知道会被难缠的看上。 “我们没有足够熬粥的水了,眼下去河边现打,回来天都要黑。”章絮嘴上与之推诿,但收拾东西的动作一刻也没停。说完又抬头看了眼小梁离开的方向,有些不安,回头与容吉比划着:‘你去街上找找他吧,他不回来,我不放心。’ 呼衍容吉的眼神在集市上飘荡,往远了去,怕身后的女人招架不住;往近了来,又担忧远行的男人寻不回来时的路。进退两难。 ‘他不是孩子了,这都找不回来还能指望他做什么。’草原女人想想,还是把依恋的眼神收了回来,放在对面闹事的客人身上,正色道,‘他若还是挑衅你,我就上去教训他。’ 正是人流大的路口,来来往往又有这么多人看着,旁边摊子上的兴哥、勇哥也担心章絮一个人应付不来,留了一只眼睛往这边看。 谁知道从人群中忽然跑出来一个刚及膝盖高的小男孩儿,黝黑的,又瘦又脏,腹部不正常的鼓胀,直直地往她们摊子上跑来,也不管那群闹事的大人,就垫脚,把梁彦好给他的小玩意儿高高举过头顶,晃动着手腕,把那坠子亮给铺子后面的两位女人看。 “姐姐~”声音很突兀,章絮得扶着桌子站起来才能瞧见他的脑袋。 “你找我?”她没见过这个孩子,但她觉得这家伙手里拿的东西眼熟,于是招了手,要容吉把她带到后面来。 “阿爹要我来找姐姐。”那小家伙才认的人就已经过分熟络,“他已经把水打回来了。但他这会儿进不来集市,得要肚子不大的姐姐过去取。”他说完就把眼珠子转到呼衍容吉身上去了,还心急地拽住了草原女人的手。 “阿爹?”这坠子是梁彦好的,可他从哪儿找来的孩子。章絮心里直犯嘀咕,又不好当着容吉的面把话挑明,只好推了一把容吉的背,让她跟着过去。 此前说过,他们的摊子离集市入口不远,呼衍容吉拨开人群就能看见背着个女人、站在街口、离所有人都足够遥远的梁彦好。他看起来很狼狈,出了许多汗,衣角都是湿的,看见她像看见救星。 又是自己的男人,又是陌生的女人,还有两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孩儿。章絮以为她不知道“阿爹”是什么意思,可她再笨也听得懂汉话里父亲、母亲该怎么说。 ‘她是谁?’呼衍容吉盯着那个面无血色的女人看了好一会儿,心里也许是嫉妒也许是难过,想着这段时间念着他心情不好一直放他一个人待着,哪能想到他还会去外面招惹女人,‘你不是说要娶我的么?’ 两个小男孩就夹在他们中间,仰着头,看他们不声不响地用两只手比划着交流。不对,只是呼衍容吉单方面的倾诉,还轮不上梁彦好回答。他腾不出手解释,身上背的已经是个死人,松手就会掉在地上。他不想这位陌生女人死后还被他随意丢弃在路边。 “我回去慢慢与你解释。”男人顾不上边上还有小孩,低头就往她的脖颈间埋,短暂地吻她,以此彰显自己的忠心,“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并不觉得这是解决问题的好方法。这会儿被他亲吻着,心里更生气了。 他这么大一个男人,什么都不说,突然撇下她们两个人不管,一走就是大半天。万一碰上事儿了呢?万一她们给人欺负了呢?女人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偏过脑袋就要离开他。 梁彦好知道她要生气,这会儿在大街上什么也说不了,只得用些下三滥的法子。松了口,转头与那两个小家伙说,“这是你们以后的娘,开口喊人。” 两小只将信将疑,两步跑上前抱住呼衍容吉的腿,小声地说,“娘。” 对么? 错不了,呼衍容吉甫一听闻,被吓得退回来,接连退进梁彦好的怀里。她已经很久没有听人说起这个词了,她的钦和定也许早就喊别人当娘。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孩子,也许是她除了复仇之外仅剩的遗憾。 ‘我可不是他们的娘,别乱喊。’她有些恼怒,挥舞着两只手,把约定俗成的画面呈现给新来的小家伙看。 可他们哪里看得懂这些,见她不拒绝,喜笑颜开,抱着她同之前一样,一声又一声地喊,“娘。” ‘……别喊了。’呼衍容吉一遍又一遍地用手语威胁他们,‘再喊我把你们的舌头割下来。’ —— 母亲临死前给他们找的这位大哥哥实在是好人。尽管他们嘴上唱得好听,一口一个“爹”不停,可心里知道,亲生的爹和新认的爹是两个东西,他们更愿意称梁彦好为大哥哥。 这位哥哥分明有辆齐人长的大车,能把母亲平躺着放上去,可他坚持背着,说这样给别人瞧见时,会觉得母亲还有些人气。 “爹,你要把亲娘送到哪里去?”年纪大的拽着他的衣袖,亦步亦趋地跟着,年纪小的被呼衍容吉牵在手上。 “……去给她找个漂亮的地方睡着。”梁彦好不会哄孩子。事实上他谁也不会哄,是个不折不扣的笨蛋。 “那地方远不远?” “……离这里不远,但离你们以后要去的地方很远。” 呼衍容吉帮他拎着那桶水,走得比他稍快两步,往铺子前赶。他有些累,方才背着这位无名女人在路上晃悠了好久才找到路,所以跟在后面,慢吞吞。 容吉送的那桶水实在是雪中送碳。女人与那客人掰扯了好久,对方也不肯善罢甘休,只得重新开炉为他再添一碗粥。 “……章娘子,能再帮我多做三碗么?”他没说理由,坐在凳子上喘气时,也没松开紧紧抱住陌生女人的手。 章絮不明所以,她一会儿听见叫“娘”的,一会儿看见喊“爹”的,只抬头看了几眼男孩儿不正常的面容,问,“给他们喝?他们这肚子怎么这么胀。” 只是突然的问话,把疲倦的他点醒。他猛然从凳子上直起身板,指着这两个孩子说,“我方才给他们喝了洗碗水,是不是该要他们吐出来?” 一句比一句离奇。 章絮放下手中的铁勺,接过孩子,用手摁了摁腹部,发觉此处硬如石块,赶忙皱了眉道,“你……你让容吉带着去外面吐了,惹得客人不高兴,咱们今日是别想从这里离开。” —— 这位新认的娘亲,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其实样貌也有些奇怪,他们不怎么喜欢,但她挺温柔的。 还以为会用手狠狠地击打他们的肚子,好让胃部蜷缩,把一个月前吃下去的树根树皮吐出来。 她却没这样,端着一碗尚且温热的咸水,要他们一人一口尽数喝完。那比洗碗水好喝很多,至少不会是又香又臭的味道,特别清爽、干净,就像这位大姐姐身上的青草芳香。 这碗极浓的盐水特别有用,才顺着喉管滚落到肚子里,原本又胀又硬又冷又痛的肚子就开始反复抽搐了。他们趴在呼衍容吉的大腿上,一口一口地往外吐,吐得那些脏水都从鼻孔里喷出来,要他的鼻梁觉得无比酸痛。 可这位新认识的大姐姐格外温柔,还用手轻抚他们的背部,又顺手勾住了下巴,不让好容易呕出来的污物顺着气逆流。 “娘。”呼衍容吉再次听到这样的称谓已经不会太过震惊了,而是从怀中掏出手帕,小心翼翼擦干他们脸上的泪珠,只怕把他们稚嫩的脸皮擦破。 —— 最后吞进肚子里的,是一碗他们毕生也许喝过的最好喝的稀粥。 不光是他们两个人喝,留下来单独享受这份绝无仅有的美食的还有那位此前站在摊子前喋喋不休的客人。 他们三个排在一起。 也许他们是今日最幸运的人。粗犷的陌生男人端着那碗香粥一声又一声地喟叹,每喝一口,都要“哎呀”着赞叹。两个小娃娃不能自己喝,就坐在特别高的凳子上,看着大哥哥往车上搬东西,又半张着嘴等大肚子的姐姐喂。 好香。 口水从嘴角掉到脏兮兮的鞋上。 章絮看得好喜欢,用沾湿的干净布一点点擦干净他们脸上的泥巴,又亲昵地给他们亲吻。 “我们会把你们的娘亲送去该去的地方。”收摊时他们商量好的,回家之前顺道再去一趟棺材铺,给亡者打一口还算不错的棺材,过两日再给她葬了。 “欢迎来到我们家。”女人作为管家的,是时候给他们热切的拥抱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0-140 第131章 鱼水(梁容)须卜滑勤会比我更能让你…… 赵野跟着狄旌干了十几日,终于得到了他的信任。据他所说,马腾几位亲信是随他从老家茂陵来的,此前祖祖辈辈都是给武帝守陵的守陵人,所以他们自生下来,官家就会给他们在大臂上纹上守陵人特有的刺青。 这刺青具体是什么样的,赵野不清楚,这一时半会儿也别想找人问到,那都是不可外传的机密。 但他回来的路上一合计,干脆随便在肩头上纹个像模像样的,简单一点,带字就成,只要被他们发现时能要对方一眼认出来起疑心就成。 定了主意,赵野连日来的紧张都跟着安稳许多,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又想起今日是娘子他们第一回出摊,肯定很辛苦,于是在沿街的小铺子里买了些可口的小食,带回去加餐。 哪知道才推门,听见院子里一口一个“爹”在喊,一愣,有些发蒙,心想,难不成离家半日娘子就生了?这娃娃刚生下来就能喊爹么?都生下来了怎么没人通知他?他越想越兴奋,面露喜色,喜出望外,连院门都不记得关,咿呀诶呀地张开手往屋子里跑。 等他大步冲进屋里,看见两个光屁股的小子,彻底憋不住心中暗藏已久的喜悦,脱口而出,“爹在这里呢。” “?”正在给两个小孩儿洗澡的呼衍容吉扭过头来,想着怎么又来一个要当爹的。 而坐在边上才学着带娃的梁彦好冲着他翻了个白眼,开口怼他,“想当爹想疯了你,这我儿子。” 章絮不在屋子里,她去酒大夫屋子里问诊治的事情了。他没看见那个 大肚子,所以倔脾气也跟着上来,“你们……你们就知道逗我玩,这不是我儿子是谁儿子。你们几个大老爷们的,谁能突然端个小娃娃出来。诶!说的就是你,动作轻点,别把我儿子肌肤碰坏了。” 赵野说完,上前就想抢人,呼衍容吉头一回见到这么滑稽的场景,哭笑不得,把人一放,赶紧拉住糙汉的手,解释道,“ТаныYYэдэгчийнгэдсэндбайсаарбайна。ЭнэболθнθθдθрбиднийавсанзYйлюм。”(你家孩子还在妹妹肚子里呢,这是我们今日捡回来的。) 什么,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糙汉捏起那两小孩儿的胳膊往这边一转,再仔细看了两眼,发觉这模样确实不像娘子。娘子貌美肤白,怎么生的出这样黝黑的小子。也是,这小孩儿都到膝盖那么高了,哪里塞得进娘子的肚子里。 出丑了,想解释的话哽在喉咙里,又想这小子绝对要笑话自己,连忙把火拱到公子哥身上,“你这小子,上辈子缺儿子啊,没事捡别人家的做什么?” “……就你多嘴。”什么话不提提这茬,梁彦好还没和容吉解释明白呢,气得蹬了他一脚,要他赶紧走,“章娘子等你回来吃饭,到现在还没动筷子,快滚,滚滚滚,从我屋里麻溜地滚出去。” 糙汉摸着脑袋灰溜溜地走了,容吉肚子里的气可还没消。 她给娃娃洗得温柔又仔细,就是不跟他说一句话。每回公子哥想在盆里的热水中偷偷握住她的手时,都会被她一巴掌拍开。但那巴掌也是温柔的。至少他觉得,女人是在同自己打情骂俏。 “ХуянРунжи。”梁彦好没脸皮,人一走开就又开始低声求她。求着求着,这嘴皮就又贴到她脖子上去了,偷摸地亲她,光明正大地吻她。 两个孩子还小,不过是刚能听懂人话的岁数。方才章絮见到时,推测不过两三岁,并不是能记清楚身边事的年龄,又第一回见,看他们两个人摸来摸去的,只觉得好玩,光着身子坐在水盆里哈哈地笑,抬头与梁彦好说,“娘亲不喜欢爹。” “……你们还小,懂什么,你娘她可喜欢我了。”梁彦好还没习惯自己有小孩儿了,看什么都新鲜,一会儿像抓小鸡似的,把他们从地上拎起来,一会儿又像洗菜,用手掬着清水往他们身上浇。直到看见呼衍容吉给他们搓下来一层灰黑色的皴泥,才反应过来这俩不是皮肤黑,是太脏。 他本能地有些嫌弃,皱了眉,拍了拍小家伙的脑袋,教训道,“以后再这么脏可不许上我家的床,我用的可都是丝做的料子,金贵得很……” 呼衍容吉听不懂,但她好久没带过孩子,心里又紧张又高兴的,好像曾经丢失过的被找回来,又好像破碎的也逐渐完整。 换了三次水,等两个小家伙都洗得皮肤发红,有些嫩的地方快破了,女人才放过他们。 擦干把他们抱上床是梁彦好的事情。只有他们这里的床铺大,能睡下四个人。 抱上床后,小孩们要睡了,大人的夜才刚刚开始。 也不知道今日吃错了什么,公子哥特别想与她亲近,余光瞥见她要去沐浴,弯身与孩子们说了句“乖乖睡觉”就匆忙跟出去了。 长廊里,一男一女,一前一后,都显得着急。呼衍容吉急着甩开他,梁彦好忙着追上她。两人在快走到浴房门口时碰上,屋里温热的水汽还没散开,连同眸子都是氤氲的。 呼衍容吉垂了垂眼眸,看见他身上的脏衣服,又看见他死死拽住不肯放的左手。 ‘松手。’女人单手也能与他说,‘门还开着,给他们看见不好。有什么话,等我洗完再说。’ 这回没人妨碍,他能答上话了,‘他们都睡了。我想和你一起洗。’ 男人女人一起洗澡,得是很亲密的关系,又想做很亲密的事情。她立刻就会懂,把脸别开,有些臊。毕竟两人一开始做的时候,她是男人的奴仆,后来是迟早要分开却两情相悦的男女。 而如今,她会成为他日后的妻子。 尽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得到准信,但她心里到底种下希望了。希望,真是让人贪恋的东西。 所以不再像野兽那样用痴狂的欲望浇灌对方后,他们各自冷静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也不能说清心寡欲吧,就是,学会克制了,心里清楚,这样纯粹的爱,做一次少一次。 今日忽然提起,在一个记不起何月何日何时的混沌时候,她心里小鹿乱撞。一只脚迈出门槛,往长廊前后望了望,而后收回来,将他带进了门内。 离水桶还有些距离,身上的衣服还没脱,梁彦好身上本该是湿冷的,莫名烦。乱起来。 不等女人挣脱自己的手,也没来得及换个与她相对的姿势,复杂而细密的吻就落进了她胸怀里。 他的吻和别人的大有不同,至少能隔着皮肉触及她的灵魂,轻轻一碰,衣角就掉进盆里,被热水打湿。 ‘……别太久,孩子们发现我们迟迟不回去,会哭闹的。’她的手指零零散散地把要说的话呈现给他看。 但他不理会,抬手覆上女人的双目时,而后沉迷地闭上了眼睛。 黑暗里,有吞咽的声音,他不知道在吃什么东西,直至一双嘴唇埋进渴求已久的源泉里。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了哑巴,这会儿光着身子站在他身前,除了瘫软,便只剩下紧勾向上的双脚,还有摁住他后脑勺的那双手。 不能放过他,不许放开他,要凌驾于他之上,要把还剩下的欲。望与情爱尽数递交给他。 “啊。”极其轻悄的一声呼喊,她坐在水桶边缘勾起了身子,双脚往外蹬踹。而后起水流声、吞咽声和女人暂抵桃源的阵阵喘。息声。 也不算休息,该做的事情还没开始。他不过是要准备入盆时才想起来身上的衣物尚未除尽。 但他早不是几月前瘦弱纤细的男子了,这段时日跟着赵野他们一通操练,臂膀、胸膛都厚重不少。这会儿借着水面上的月光也能瞧清楚,正是能吸引女人的模样。 ‘你还没说是不是真的要娶我呢?’女人忍了这么多日,总算是找到机会开口问,‘我早就收了你的东西,你打算要我什么时候给你当女人。’ 他闻言,轻笑两声,入水前弯腰在她脸上轻啄几口,答,‘什么时候看到草原什么时候娶你。容吉,咱们总得找到个能给你送嫁的地方,哪怕新冒出来的一棵小草也行。’ 说的好听。 这男人就是嘴上说的好听。 但她看见这回答,肚子里的气才真正消散去。好像时光一下子回到十年前,她收拾行囊要从家里出嫁时,母亲姊妹都为她梳妆。好像她期待已久的和心上人的洞房花烛到今日才能兑现。 但也没多大关系,今夜正开场,热水尚温,气氛且浓,身子仍软,情致恰到好处。两人一对上眼,烈火便要再度燃烧。这回,她是他的妻。 女人伸出手牵他,像条没有骨头的鱼,把他往堕落与疲乏的彼岸牵引。 没一会儿,两条鱼便合成了一条,有骨刺深深地扎进她的皮肉里。 他不满足于简单的相碰相依,总要带着她往过往二十余载、乃至于女人知道太多了会变成令人唾弃的荡。妇的方向去。极为大胆,又出格,又要命。 还好她已经装聋作哑有段时间了,她已经习惯在经历这种舍生忘死都换不来的痴迷中保持缄默,还好这样秘密的情爱只有她一人知晓。 或者说,她最后一个知晓。 “须卜滑勤会比我更厉害么?”梁彦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像她一样憎恨起那个素未谋面的陌生男人,“我们肯定有一天会把他斩于刀下。”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理想就变成了他的理想。 而女人舒。爽地答不上话了,在他的怀里化成一滩水。 第132章 守陵为大汉而活的人为大汉而亡 可惜没有之前那般富裕了,章絮也不再给他们收拾衣物,烧水换水,很多小事都要他们自己来干。 以前他是不乐意干的,脾气上来了,能因为没人给他穿衣裳在浴桶里坐大半宿,赌气。酒兴言知道这事儿,出发前还特意与关逸说了,说这小子金贵又娇惯,给大人宠坏了。关逸来的时候都做好了给他当仆人的打算,甚至都提出来给他请个专门干活的侍女跟在身边。 谁知道他如今做起来,也像个寻常人了。 两人擦干身子从浴桶里出来,借着月光望见一地水花。 肯定是方才戏水时倾洒出来的,容吉怕给旁的人发现,抿紧嘴唇,扶着浴桶边缘踮起脚想用鞋尖抚 平。 他看了有些心动,不知道为什么喜欢得紧,伸手抱紧她,在她湿漉的耳后亲吻。他从不吝啬自己的喜爱,尽管这不是好男人的品行,但在沟通不畅的境况里,牵手、亲吻、上。床就是他眼里最合适的言语。 桌上放了盏豆形灯,梁彦好走过去慢悠悠地把它点燃,又转身,将其举起,走来,颇有兴致地打量起房间里的另一个人。 她的样貌独特出众,她的长发自然卷曲,她的身躯因早春的寒凉而微微蜷起,她的每一寸肌肤都被他轻抚过……真不想结束这样美好的夜晚。 ‘回去吧,这里我来收拾。’男人比划完,又将手边的干净衣裳给她递去。 才做了没几次,两人都不尽兴。可屋中多了人,由不得他们胡来。只是一旦回了屋,这情事也就告一段落了。她确实不舍,用指甲扣着浴桶边缘不平整的木板缝隙,缱绻地望着他。 ‘……下回再给你。’这次是他把脸别开,不敢直视她的殷切,‘那两个今日才来,我带回来的,总不能把他们丢在一边。’梁彦好用手语表达这些时,呼衍容吉都能畅想出他有些无奈又不得不打起精神做时淡薄的口吻。 说起孩子。 她抬起手问,‘为什么要把他们留下来?你可以有你自己的孩子。’ 他也不是有隐疾,哪怕娶了自己,没能生下来孩子,也还可以招别的女人来生。才二十二岁,何必自断后路。 梁彦好浅笑,‘我如今已是平民,大汉平民只能一夫一妻,我有了你,就不能再有别人,否则被人知道,我会被抓去大牢的。’ 具体是不是如此,女人不清楚,但他都这样说了,她只能这样相信。 ‘之前没和你说。’呼衍容吉藏了好久的心事,‘我离开匈奴的时候,是逃出来的,没有正式和离,名义上还是他的妻子。怕你父亲母亲不高兴……’ 婚姻束缚了女人太多的事物,她总觉得以自己这样破败的身子与他成婚,有辱梁家门风。 男人还是淡淡的笑容,无所谓道,‘我家的名声早给我这个儿子败坏得差不多了,哪里轮得上你。他们要骂,等我死了去找他们时,一句也不会少我的。但你正好也听不懂汉话。’梁彦好比划到一半,觉得这句话还挺好笑的,真笑出了声,‘反正你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就当他们在夸我嘛,夸我给他们找了一个特别好看的儿媳。’ 话题走偏了,容吉勾了唇,觉得他说话怪没心没肺的,低声用胡语骂了他句,又把话题引回来,‘你也可以把他们送走的,为什么要留下来?’ 他不是那种谁都帮一把的滥好人。 梁彦好收了眼眸,好像语气也会变得更凉薄,‘你离开家那么久,估计你那两个儿子也都不记得你了……怕你伤心。我们汉人没那么多白眼狼,你喂他们吃两口饭,他们就真的会喊你娘。’ ‘我有没有孩子都无所谓的。我也不是帝王侯爵,传下去遭人惦记的血脉却没留够权力与财富,不如断在这里……主要还是为了你……章娘子下个月就要生,怕你成日见她的孩子心里会不舒服。’ ‘仅此而已。’ ‘当然你要是不喜欢,我过两日再把他们送走。’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怎么好把他们赶走,呼衍容吉担心他没后才东想西想的,眼下看着他一个劲儿摇头。 ‘不叫我娘也没关系的。’她一个异族的女人,带着他们上街给人听见也奇怪,‘大姐姐或者姨。’ 梁彦好不答应,他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说,‘他们只要开口喊我爹,就得张嘴叫你娘。其他人认不认那是其他人的事情,他们狗眼看人低。可日后要你带大的孩子也学他们那样没心没肺,我第一个不答应。’ ‘你这样对我,我舍不得去送死。’女人与他开玩笑,‘你在扰乱我的心神。’又无端地指责他。 这话无疑是对他的嘉奖。 ‘那就陪我一起苟活嘛,躲在没人知道的角落里。’ 呼衍容吉轻笑着摇头,穿好衣裳推开他往屋外去。夜里起风,将她的裙袂吹起,露出脚踝上狰狞的疤痕。 女人姗姗来迟,以为孩子们都睡下了,哪知道屋轴方响,两个脑袋四只眼睛往她这边转来。 “娘。”声音细小的,又果敢。 “哎。”她笑,开口回应。 就这样,他们四个来历各不相同的人组成了一个小家,正如同一开始的六个陌生男女组成了一个大家那样,莫名其妙又理所当然。 —— 这马上就要临盆,赵野怎么可能不紧张,他往饭堂里去找章絮的时候越想越面红,好好地怎么认错了孩子,于是哎叹了几声,又拍了拍脸才提着小食找她去。 章絮累得难受,回屋都坐不得,斜卧在坐席前,半闭着眼等他,看起来昏昏欲睡。 他轻手轻脚地进屋,把门带上,连灯也不敢弄得太亮,伸出几根手指将笼门收得紧。 娘子就在这里呢,孩子也在这里。赵野原本还因为自己做错事说错话面红耳赤的,这会儿看见她,心定了。怕她脚凉,把外衣一摘就去给她包脚。 “……嗯?”章絮突然惊醒,醒来看见他,问,“吃了么?” “没吃,想着回来陪你一起。”男人席地而坐,盘起腿,将用铁鋞里尚且温热的端出来,摆在她面前的桌案上,“一块儿吃点。” “好。”她没力气再做饭了,熬粥熬得手臂都酸疼,但她心里又高兴,勉强从地上撑起身子坐起来,把钱袋拿出来给他看,高兴道,“今日赚了三百。” 赵野不与她往一头去,回来时自然也不从市集上过,拨开灯罩的挡口,借着火光瞥见鼓囊囊的钱袋,问,“这得多少碗?至少一百五十吧。” 一百五十,怎么也要熬七八锅,都不用仔细算,肯定是从去那儿坐下来开始,就没停歇。 “没,没那么辛苦。”女人靠在他身上吃了几口肉羹,笑着答,“今日还卖了一斤米,光那米就赚了一百五呢。是位姐姐,她说她家孩子吃了粥还嘴馋,要她天天在家做。” 好辛苦,听起来都累。 赵野又给她喂了几口,想想还是把方才发生的糗事与她说,“我回来看见小梁那两儿子了。还以为你这么快就生下来,没赶上,又惊又喜的,谁知道头脑一热,非得让他们喊我爹。” 章絮头脑昏沉,起初还没听明白,结果扭头看见他越来越红的脸,才反应过来,轻笑了两声,安慰道,“你没见过,一下子认错也正常。” 男人还是吃味,和告状似的与她说,“明明是我先有崽子的,被他抢了去。” “幼稚不幼稚啊你。”女人没想到他居然在意这种小事,“第一个当爹能怎么样?耀武扬威么。” 是,也不是。 他摇头,又点头。 “说不上来 ……我也是第一回当爹,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心里装了特别重的东西,两只眼睛看见你们就走不动道了。“赵野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是那不懂事的臭小子比我先当爹……他连儿子都当不好,还当爹。” “当爹也比,你们几个男人真是长不大了。”章絮觉得他们太好笑。 “……”赵野被骂了,无可厚非,但他就是觉得那小子不像。等他把买来的汤饭都与娘子吃下了,这才掏出今日所赚,放进她的手心。 “明日还去?” “明日还去,好多人今日没吃上,说了要我明日一定去。”她明明困得睁不开眼,却还是决定起大早去备水备料,“你呢?还是去码头。” “不去了,我和关逸打算去找那韩遂。”赵野收拾好铁鋞,口吻有些抱歉,“还得麻烦娘子给我们在手臂上刺个青。” “刺青?”男人的事情总是动刀动剑伤皮伤肉的,章絮记得他身上已经有不少的疤痕,怎么还要往身上弄这些。 “嗯,就给我们画个印,上面写‘茂陵守冢’四个字。”赵野不会写这几个字,但他知道娘子一定会。 女人对此一头雾水,不知道他好好的为什么要刺这个,疑惑道,“新刺上去的图案一看便知,就算他们知道来历的也不能信以为真,夫君不担心被人识破么?” 赵野怎么不知道这个法子看起来愚蠢,但他这些时日探过口风了,他们只要一个挑起争端的借口。只要有借口就成,看起来拙劣点也无妨。 “没人会盯着它看,除非姓韩的把我们直接抓去……等我们真的被捉去了,关逸就有机会动手。”他定了主意,“关逸动完手,我们就走。” 她听得心惊肉跳,又不敢多问,左思右想只化作一句叮嘱,“小心谨慎。” 第133章 扮演他不在,你就给我当夫君 章絮仿佛能从夫君的三言两语中听见刀剑划破血肉的声音。只是这回她会说什么呢。 “你当心”、“你要记得家里还有人在等你”还是“我们娘俩等你回来”? 都不是。她忍着困意,跟着赵野一同回了屋,将存在放柜子中的铁针与墨汁取出,对着火光在他崎岖不平的手臂上找了块还算干净的皮肉,一针一针往里刺。眉头也不皱一下,冒出血了就用巾帕一点点擦干。 大抵是只剩最后两针的时候,她太阳穴都累疼了,才开口与他说,“去的时候就不要想着我们了。” 如此,斩断他不该有的依恋。 —— 赵野天还没亮就走了。他要真的不想被人知道,没人能摸清他的踪迹。除非她彻夜不眠,睁眼守着他。但她没做这么不识趣的事情,醒来的时候,边上就空了,再恍惚记起他睡前说的,事情没完成之前不会再回来。 关逸则离开得更早,十日前就不知去向了。 这些男人算得清楚,知道梁彦好也是个不那么懂事的,所以具体计划没与他说,只在临行前与酒兴言透了底,到了什么时候还没回来,就别犹豫,领着女人小孩儿继续往前走。 仅此而已,没有话本里说的惊心动魄与大张旗鼓,轻悄的,章絮以为自己只是往水里扔了块不起眼的小石子。 卖粥。 没什么好想的,她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卖粥,越快越好,越多越好,如此能叫他们的脚步更轻些。 梁彦好对她的手艺信心十足,总是与她说,我原本在洛阳,已经将这天底下好吃的东西都吃遍了,心想除了几间挑不出错的,世间再不能有要他心满意足,哪知道能遇上你,喜欢上你做的吃食。他们不可能不喜欢,除非他们的舌头都是白长的。 “白不白长我不清楚,只要不把我的铺子围得水泄不通就行。”她在后厨准备白日煮粥要用的猪肉与各种佐料,把它们切成碎末再用陶罐装好放上推车,抬头见公子哥没良心,把娃娃丢给容吉去带,便递给他一把刀,教他,“你日后是跟着姐姐去的,有空就跟着我学下厨吧,别把自己饿死。” 他会切什么菜,刀都拿不稳,扶着章絮交来的一块儿砧板,一板一眼地学如何把香葱敲碎。 才上手,手中的葱花要么切不断,要么一用力把刀插进木板中,又拔不出来,切出来的葱末段有长有短,有粗有细,他手脚又慢。等章絮把姜丝、葱白、芫荽都准备好了,他放处理完四分之一的葱花。 “……很难。”他握刀握得手腕酸,见女人把剩下没切完的拿过去,有些无奈。 “再难也要学,彦好,你总不能什么都不会。说不定等你到草原上去,就给狼吃进肚子里。” 这回上集市卖粥的人更多了,三个大人两个小孩儿。梁遂与梁从走得慢,被公子哥抱上了推车,坐在车头看人来人往的街头,两个小脑袋晃悠得灵活。梁彦好推车,两位女人搀扶着走在最末。 果然,今日再上集市,原先空旷的摊位就给七八位食客堵满了,有些人面生,有些人面熟,他们一看见章絮,争先恐后地往铺面上扔铜板,又亲切地补上买粥数碗与我先来的言语。 她被热切裹挟,心绪一下从赵野身上拽回来,匆忙地对付起今日的忙碌。 架炉架锅,摆碗摆料,最后再把新写的招牌挂出去。 “老板娘,你这规矩怎么比昨日还多?”为首的客人看她今日挂出去的招牌连单次购买的量都限了,改为每人每回只许买两碗,两碗也忒少了,根本不够带回去让全家人吃。 她没法,有些抱歉地指了指左边的集市入口,答,“人太多容易给路堵上,我身子笨重,手脚慢,忙不过来。若您带着鋞来装,我可以给你一口气打满。” “哎,等我回家走一趟,你这粥就卖完了。”那客人回首看了眼后方越来越长的队伍,没忍住叹了口气,与她说,“两碗就两碗吧,喝完再添。” 味道还是昨日的味道,她方才在家熬了两锅才来的,这会儿在炉子上温一会儿就能给客人们打过去。 只是卖粥的事情没什么好说的,那是索然无味的寻常生活,赚得多了,院子里不过上百斤米,赚得少了,能上集市的日子不过十几。 倒是这段时日来摊子找他们的几位客人值得说一说。 第一位自然是帮他们把摊子拿下来的狄旌,不知道他最近在忙什么,鲜少过来,再出现时,瞧她的眼里忽然装了莫名的愧疚。 她猜到他在意的也许与夫君有关,但他不主动说,她也不会问,见到来人,只让公子哥给他端一张坐几来,到铺子后面一同坐。 “身子还好么?”没话找话说。 “一般,他走后,夜里只能一个人睡,没人帮我翻身,时常被孩子压得喘不过气。”索性对方也不是需要假意寒暄的人,章絮一累,笑不动了,就会与他吐苦水。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想让我做什么。”狄旌的埋怨突如其来。 女人闻言,摇了摇头答,“他都不和你说的事情,会与我说么?”说完递给他一碗粥,让他暖暖身子。 “也是。”男人低头抿了一口热粥,看着她问,“前几日与他分别时,他忽然与我说,日后再见就当互不相识。” 她抱着碗热茶,依旧迟钝着,“他是这么同你说的?” 其实也不需要对方回答。 “要我说,他也许会做让你两难的事情。”女人猜测,“怕你站错边。” 他不喜欢欠着别人,但那家伙狡猾,偏偏让他欠着。狄旌越想越不是滋味,好像被人摆了一道,又好像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你这么说,我更加笃定他要去做不可宽恕的事情了。”狄旌喝得慢,不知道为什么喝得这样慢,又不是品酒。 她不笑,也不接话,只抬头有些茫然地着来往的人流,试图从中找寻熟悉之人的身影。 第二位来的是个家世非凡的家仆,家中夫人听人说集市上开了家口味出众的铺子,遣他来买。 章絮打完粥抬头看见他挂在腰间的坠子,又问了问小梁,确认那是价值不菲的宝石,从极其遥远的地方运来。心里有了推测,想他来自金城最为富贵的几户人家。 原以为他不会常来,毕竟街面上的生意太小,配不上他们的尊贵身份,哪知道后面日日都要来。 还不光是来,偶尔还会带给她一些府里面新采买来的小食,给她尝尝看。 “今日夫人让鄙人带给娘子几颗西域刚送来的瓜果。”章絮不认得,身后的梁彦好与呼衍容吉倒是一眼看出了。 “那是蒲陶。”梁彦好从前就爱吃,没想今日还能在金城街头一遇,“章娘子,在洛阳,这么一串能抵万钱。” 呼衍容吉则介绍道,‘西域那儿到处都是,一串一串挂在藤蔓上,人们在棚子底下一站,抬手就能取下四五串来,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两人破天荒 在这件事上拌起嘴。前者要她上点心,对方非富即贵;后者觉得大家伙儿只沿街做笔买卖,几钱的事情不必太往心里去。 章絮看他们手舞足蹈的,自顾自地拿了主意,“今日既然带来了,我也不扫夫人的兴,收下。拿回去给家里人吃吃。只是您日日来,不能只为我两碗粥吧?” 那家仆也不藏着掖着了,问,“我问过管事的,说你这铺面租约还有两日就到期,不知道娘子日后作何打算?” “回家待产了。”章絮给他把铁鋞都打满。 “……也是,我们夫人听说了娘子身子重,这才遣我把蒲陶送来。我们夫人怀有身孕时最爱吃这个,要家主满城去寻呢。”家仆又从袖笼中取出些赏赐来,金灿灿的,压在手掌下,只露个缝给她瞧,“不如娘子搬去我们府上待产吧,我们肯定给你请全城最好的稳婆来。” “还不知道夫人要我做些什么?”章絮只瞥了一眼就把视线转开了。 家仆解释道,“月底是家主母亲六十岁生辰,要办宴席。这酬谢来宾的菜品都订好了,就差自家人吃的一桌饭。老妇人不喜荤腥,偏爱这一口清淡。那日偶然被娘子的一碗清粥所吸引,指明要此粥上桌。正巧我家夫人有这份孝心。不知道娘子可否往府上小住半月?” 这事可接可不接,于她来说无关紧要。但她不想鲁莽地直接拂了别人的面子,便随便多问了几口,想找合适的理由推拒掉。 “方便知道是谁家府邸么?” “金城韩家。” “韩家?”这话说了等于没说,“真不好意思,我是外地来的,金城的名贵恐怕是一个也不认识。”女人抱歉道。 那家仆先一愣,再是一笑,诚实答,“是城主的家宅,这回办贺寿宴的正是城主的母亲。” 章絮闻言,立刻皱了皱眉,扭头去望梁彦好,赶紧用手语询问他,‘小梁,是我夫君他们要找的那家人么?’ 也真是冤家路窄了,公子哥哭笑不得,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在脸上挂什么表情,冲她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想去?’梁彦好忽然就能理解她的心情。 ‘想。’章絮原本疲乏的眼眸里充满了力气,‘帮不上忙离他近一点也行。’ ‘赵哥不让你去。’他也实诚,把赵野的嘱咐一五一十地说给她听,‘他走之前与我说,这段时间哪怕是无意撞见你,回来也肯定把我给打一顿。’ ‘他怎么这么霸道。’女人沉寂的心慢慢活络起来,连表情也变得娇俏,‘有我在他不敢打你。’ 梁彦好倒不怕挨打,就怕章絮出事,于是开口问那家仆,“我们能跟着她一块儿去么?” 家仆面上的神情有些僵硬,显然这事他做不了主,“你是她男人么?如果是她男人,我可以帮你说几句,其他的姊妹怕是不行……” 这话章絮如实翻给了呼衍容吉看,想先问她的主意。 呼衍容吉牵紧了孩子们的手,点头答应。 “是,他是我男人只有他跟着我,我才敢去。”章絮还怕那家仆不相信,抓住了梁彦好的手往他面前挥了挥。 他反正是挨打定了的,反握紧章絮的手答,“还得麻烦你通融通融。” 第134章 阴差一做坏事就要被人抓住了 两人安置好家里的一切便想着第三日往府上去。这回章絮不再像之前那样谨小慎微,对未知的一切感到恐惧,反倒随便收拾了一个小包袱,跟着他一块儿出门。 这事他们没与老酒说。只在床头留了一张字条,让呼衍容吉代为转交。 他们还没想好如何伪装夫妻,两条干干净净,谁也不挨着谁。更准确地说,梁彦好还没习惯以仆人的姿态走进一户人家里,心里想很多,生怕自己拖章絮的后腿,又不能不跟着她去。 清晨的金城仍然是春风阵阵,吹得人脊背发凉,只是这回,他们不往贫苦的巷落里钻,像过路的老鼠,要时刻注意并躲避不知道何时蹿到路上来的马匹,而是往东,去高门阔户的韩家。 他们不能从正门进,仆从都是走偏门,很小的一个门。接他们的,只半开,露出一条缝,让他们钻进去。章絮轻车熟路,倒是梁彦好不舍得低头,一进门就在额头上撞了个大包,给人笑话。 “你男人看起来呆呆的。”领路的侍女笑他,又羡慕地夸赞道,“可模样生的好,难怪娘子瞧得上。” 章絮扶着肚子,跟着她在院子里走,走过东西两个大院,才在一条极狭窄的幽径中找到通往住所的道口。 “会不会住得太深了,我才来,夫人就这样信我。”章絮站在路口,望见左手边不远就是大进门,看起来夫人给他们安排在了内院的厢房里。 “别人进来自然是往外安排的。我们夫人念你身孕八月,行动不便,便特意叫人把边上的空屋子收拾出来,又专门在里面打了两口灶,方便娘子下厨。”侍女说完,又来伸手扶她,接着抬头笑骂梁彦好,“你怎么不心疼你娘子的,这一路都不知道扶一扶。” 他们还没想好如何伪装夫妻,别说上来搀扶了,连近身也是不得的,梁彦好始终跟在她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提着她带出来的行囊。 “……夫人嫌我笨。”他说完,仍旧不上前,像隔着一条河那般,远远地望着她。 章絮本来也没希望他能做什么,梁彦好不懂的事情比赵野还要多,只一笑带过了,随口应付,“他不喜欢在外人面前和我亲近,脸皮薄,关上门就变样了,不能离开我。” 侍女将他们领到门口,说等夫人忙完院子里的事情会来叫她的,这会儿只管收拾屋子,稍微坐会儿。 他们依旧沉默着。梁彦好往前走了两步,推开门,狭小的屋子一览无余。也不是那么小的,至少比他们租住的要大一些,可对于没有亲密关系的男女来说,小。 怎么睡,怎么洗漱,如何避嫌。他们过去的两日居然都没认真想过,直到共同踏入封闭空间的这一刻,才意识到好像做了看起来出格的事情。 “……我没法睡地下。”梁彦好有自己的固执,尽管家道中落,也接受不了吃得差、睡得差,“我也不能叫你睡地下……”他说这话的时候都有些面红。显然听起来不像话。 “你能接受合衣同睡么?赵哥若是问起来,我负全责。” 女人点了点头,补充道,“但你得睡里面,我这段时日肚子太大了,频繁起夜。” 无论是暧昧、尴尬,原本没有的东西,一下子涌进这个小房间,叫坦荡的二人短时间没办法看向对方。才迈过门槛,就一左一右往两个方向去了。 女人往左,带着包袱去收拾床铺与柜子;男人往右,找了张坐几坐下,背对着她耐心等候。 一般像这种夫妻俩一块儿住家的,都会给安排单独的工作。男人住干外院的活儿,搬东西,守门,或者砍柴烧柴火,女人则负责内院,做饭洗衣,服侍当家的夫人。 梁彦好根本不懂这些,他真当自己一日十二时辰都会在这间小屋子里待着,只需一心一意盯着她,跟着她跑呢,哪知道坐几还没热乎,就有人来喊他。 “章娘子她夫君,跟我出来吧。” “什么?”梁彦好从坐几上一弹而起,连忙回头去看章絮,悄声问,“我该跟他去么?你会不会有危险?” 女人从床铺上爬下来,领着他往屋外走,出声问,“去做什么?是不是安排活儿了?我男人体弱,不中用,太要紧的活儿怕给夫人弄砸。” “娘子不是给夫人做饭么?我们夫人就想,这采买食材的活儿干脆也一并交给你们。厨房里的老人有时候爱克扣人,又担心她们挤兑你,于是让我领着你家男人出去认认人,日后好办事。” 这可真不错了,章絮从没见过这么大方的主家,扭头与梁彦好说,“去吧,不会害你,正好认认路。” 梁彦好平素指使人惯了,这会儿担心给人摆弄,往小院外面一看,脸色不由得发白,担心道,“我怕我弄砸,坏了 你的好名声。往日采买的事情也都是你帮我做的……” 章絮只有一个身子,总不能劈成两半儿,一半儿跟着他去,于是安慰道,“一回生二回熟,吃了亏才好,能叫你长长记性。” 梁彦好没法,只得送了手跟外面人去,与她说,“累了你就先睡。” 男人走了,她在屋子里收拾了大半个时辰夫人才遣人来喊她。 定是屋里的大丫头,衣裳穿得都更精致些,喜笑颜开地闯进来,“章娘子,随我来吧。” 章絮对韩家的印象并不好,从男人们议论过的只言片语中,隐约知道这韩遂曾经投靠过羌人,还帮着那边唱反朝廷。所以尽管这夫人对她投以诚意,她还是觉得自己不能与她们有太多的牵扯,打定主意办完事就走。 这么想着,她抬腿迈进了夫人的客堂,微躬身,朝坐于上席的女人想行肃拜礼。 夫人姓商,是金城有名之士的长女,嫁给韩遂不过半年,模样看起来与她差不多大,十七八岁,身上所披红底的外衣上竟有部分是她从未见过的纹样。 章絮拜完礼,微抬头匆匆一瞥,便知其身世不凡,“奴婢见过夫人。” “还以为你不肯来呢。”夫人朝她招手,让她往前走两步,接着道,“认识娘子也是出于机缘巧合,前些时日陪夫君宴请宾客,来人中有提到集市上的这个小摊子,说是外来的面生,有空前去照料照料。这件事原本与我无关,但我想着女人出来抛头露面的不容易,就叫府上管事的去看看,能帮帮一把,没想到娘子深藏不漏,这才动了招进府里来的念头。” “多谢夫人抬爱,想来这段时日做买卖能风平浪静也得助于夫人,奴婢感激不尽。” “安置的院子可还满意?我刚接手府里的事,前两天问的时候就只有那个小房间能空出来,又想你这段时日应该不喜欢太吵闹的地方,便自作主张了。” “不能更满意了。”她温和地笑。 其实二人并不熟悉。主人问话太多,显得没地位,她嘴碎说太多,显得没分寸。按理来说,此时她只需安静地跪守在原地等夫人安置任务便可。 哪知道等着等着,忽然听闻后方传来的一阵敲门声,是个男人,隔着门向夫人回话,“城主派我来与夫人说,前面的会客还未散去,新来的厨娘夫人自己拿主意便可。若是有些拿不定主意,今晚让她准备,若一致认为好吃便留下,不好吃再遣了。” 商夫人正是要等韩遂一块儿来定夺的,可天公不作美,便回,“我知道了。赵兄弟要留下来用午飨么?马上也到了用饭的时候。” 姓赵?章絮方才就觉得那几声敲门声熟耳,说话声音更是与赵野如出一辙,这会儿再听名姓,果真是他。半月不见,他已经成功在韩遂身边取得信任了么?女人一时间头脑混乱,面红耳赤的,心跳的极快。但不敢回头看他,只匆忙地把脖颈压下去,生怕被外面的男人识破。 “不了,城主还有些事情要我去走动,不早点出发,归来得半夜了。祝夫人身体康健,下回再来与您请安。”赵野隔着门朝商夫人行礼,而后转身离去。 夫人是喜欢她的,她长得好,手艺又精,日后无论以什么身份带出去都是长脸的。可惜,已经嫁了人,不然收下来能与夫君当妾。 “他口味叼,对吃的又讲究,所以才要他过来看看你。只是看这天色,我估摸着还剩两个时辰就到用晚食的时候,不知道章娘子能否为我们坐一席可口的饭菜?” 这是章絮最擅长的,若赵野不来,她肯定立刻答应下来。可心里又担心,有些家主喜欢把身边人带着一块儿用食。若赵野也跟着上桌,一口就能尝出来是自己做的,所以犹豫了片刻,问,“不知要备几人的?都是男是女?是胖是瘦?” 夫人想了想,答,“四五人吧,夫君用饭的时候也要谈公事,向来是边吃边议论的,你看着做些家常的就行。” “好。” 具体做了什么吃食,这里就不一一赘述了,左右是往日在梁彦好他们面前做什么那些。 但独有一份与给家主他们的做的全然不同,味道奇差无比,糖与盐调换了用,还在碗底撒了一层细密的花椒碎。 正因为这些佐料都是无色且被压在最底下的,所以布菜的时候有意把单独做的那份放在家主下方左手的席坐上。 章絮是这样想的。 这份就算再难吃,宾客也不敢将实话说出来。若坐在这个席位上的是夫君,调味品的改换定能混淆他的注意。 第135章 阳错夫妻俩甚至就住两隔壁 赵野自离家后就来了韩府。不是误打误撞混进来的,而是离家之前,听狄旌与他说的机会。 韩遂之前跟在身边处理生活中大小事物的管事离开了,多了处空缺,想要个老实能干的。这位置没多少上升的空间,不像军营里,有多少功劳得多少酬金,到死都在这里。 一连换了好些,韩遂都不满意,要么脾气大,要么不经用,要么没功夫,要么生得丑。想找一个又能保护他,又能处理各项杂事的并不容易。 结果那天就一眼相中赵野了。 他不是金城人,在这里无依无靠,没娶妻,到时候给他安排个府中的女人,生了娃娃安了家,就更好把握了。模样嘛,中上,主要是看起来特别顺眼,不是那种有小心思的,老实,又在河西当过两年兵。 再用了大半个月,喜欢,特别喜欢,什么事都能处理妥当,韩遂便整日带在身边。 赵野这日是去给他送一封密信,往城北的军营里,一来一回,天还没暗,他就牵着马回府了,走的大门偏门,穿过几个庭院就能到韩遂的住所。 因为不能把娘子拖下水——他们计划在韩遂母亲的寿宴上下手——所以他一直忍着,没有偷跑回去看望章絮。 这会儿正是吃饭的时候,与城主回了消息便可开席。 他一进屋,那灵得像狗一样的鼻子便闻出了几分熟悉感,禁不住问,“这饭食真香,是新来的厨娘做的么?肚子一下就饿了。” 韩遂坐在上方,答,“正是。夫人才从街上请回来的,之前总在我的耳边说‘这位娘子不错’,我一直没空理会,方才食盘端上来,这汤,我就率先喝了三碗。没等你,你可别见怪。” “家主抬爱。属下方才还在诧异,如此美味,家主如何能等我到此时。若这么一盘香味十足的摆在我面前,没两次眨眼的功夫,我就能全吃完。”赵野上前,将怀里的另一封密信递出,而后转过身,与商夫人行礼。 那时的女主人都要与夫君一块儿接见宾客的,与赵野一同吃饭是常事,也会听他们说军营里发生的事情。 这不是,赵野还未回坐席,韩遂就开口了,问他觉得今日相见的蔚休为人如何。 “家主与各位统兵首领向来是每五日交换一次手上的消息,他自投靠家主后,从未有过拖延。他待家主之赤诚,日月可鉴。”赵野入席,跪坐在坐几上,低头看着那碗纯白色的浓汤,轻嗅,忽然微微皱了眉。 他这份闻起来与充盈在厅堂内的香气略有不同,几分甜,几分辛,且当他伸手捏着那漆勺缓慢地搅动起浓汤后,辛味越浓,逐渐呛鼻,要他忍不住打喷嚏。 “你这人,我刻意问你,自然不是来听这种套话的。我想知道此人到底值不值得我信赖。也许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你下回多待一段时日,与他帐下的士卒聊几句。”韩遂如此建议,说完看他皱眉,又问,“为何皱眉,这饭食不可口么?” 赵野最不喜欢辛辣的东西,吃多了浑身发热,大汗淋漓。 可他尚未开口,商夫人便甜笑着开口,两句话插进来,“怎么可能不美味,我方才在伙房,亲眼看着厨娘一道菜一道菜洗好切好烹制的,我觉得不是很有特色的都没许她们端上来。赵兄弟可不许拂我的面子。” 韩遂才叫他要说 实话。于是他盯着那汤看又了两眼,想,后厨的事情与他没有多大关系,昧着良心说几句不会惹他起疑心。更说不定,是自己的口味与他们有所不同……他不确定。也有可能是自己鼻子太灵了导致错判。 赵野心里顿时冒出许多想法,但这菜毕竟有家主与夫人帮腔,定然不是他想的那样难以下咽,便放下漆勺,欣然端起,捏着鼻子,毫无防备地仰头饮下。 “咳!”乳白色的辛汤灌进了他的喉咙,好像被他吸进气管里,痛得他两只耳朵里面剧痛。而那辛辣让他喘不过气来。一时间又是闭气,又是重咳,涎水、汤水溅得食盘上哪里都是。 难吃。 他长这么大,很少吃到这么难吃的东西。 这汤辣完莫名回甘,像蜂蜜黏在嗓子眼,咽又咽不下,扣又扣不出。 韩遂见他咳成这样,脸颊都涨红了,笑他,“你说你,心急什么,又没人和你抢。是不是很合心意,夫人说的不错,这手艺当真是一绝,让人胃口大开。”说完,又命人去打两碗来,要再给赵野添上。 他却不敢再喝了,生怕又是一碗辣汤。 等喉咙里的辛辣稍微减退些,他装样子,将碗里的白汤全倒进肚子里,连花椒粉末都不剩,而后答道,“属下怎能与家主争抢美味。” 韩遂没想到他能抵挡这样的诱惑,称赞,“你这人倒是谦虚。” “我胃口大,您又不是不知道,眼见这些都做得精致,不舍得胡吃海喝,还是跟他们一块儿吃糙饭去吧,省得碍家主和夫人的眼,扫兴。”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知道一碗汤喝下去,腹中火烧火辣,没一会儿功夫就出了半背的汗,这会儿想早些回屋休息。 “也行,去吧。”韩遂看他找东西擦拭喷溅一桌的污物,也不拦他了,挥手要他退下。 吃了一碗辣汤,辣得他才出门就大口的喘气,喘凉气,又忍不住抬头,往伙房的方向看去,好奇是什么人能做出这么一碗叫人难以下咽的东西。 章絮正在里面,隔着一层窗户纸能看见她印照在窗户上的身影。 索性她个子矮,高高隆起的肚子都被台面挡了去,没给赵野发现端倪。 赵野站在台阶上左思右想,觉得今日这饭吃得古怪,又有点像特意安排似的,便特意绕到房门外,想从她嘴里套点信息出来,于是同白日那般,抬手敲门,引起她的注意,“我是跟在家主身边的赵野,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昔日同床共枕的夫妻俩居然会这样再次相见,场景实在有些滑稽。 索性外面的呆,闻见了与章絮相似的味道也没有冒昧的肆意揣测。 她听到夫君的声音,原本舀汤的手猛得一抖,洒出来小半,溅到手背上烫的没憋住,轻叫了一声。怕被他听出来,连忙松了勺子,后撤了几步往装水的陶罐边上走,边舀水出来冷敷手背,边压低了声线,用极为怪异的嗓音答他,“叫我徐娘子便可。” “好,徐娘子。”赵野有些不高兴地问她,“今日那菜品你是有意做给我吃的么?我知道我那份和家主他们的不一样。我问你,你我可曾有过节?” 天知道女人只是想把他推开,不叫他把注意力放自己身上。 于是埋着头,边搓洗手背上的红印,边用古怪的腔调答他,“……是我故意的又如何。你怎么不同他们告我的状,反来这里兴师问罪。” 他没兴趣以大欺小,只是疑惑她为什么要这样做,解释,“我鲜少与女人来往,根本不认识你。眼下警告你,莫要太嚣张。若那碗辣汤端去家主席面上,你且等着卷铺盖走人罢。” 章絮没听过他这么说话,有些无可奈何,又恼火,好像牙关已经咬紧了,恨她恨得牙痒痒。心底的思念忽然铺开,不与他说这个,反倒问,“那赵大哥喜欢吃什么?哪日单独与你做一份,赔礼道歉。” 甜的,辣的,咸的,还是酸的。她有些好奇赵野在自己面前和在别的女人面前有何差异。 “不用,我与你非亲非故,日后也不必相见,多说无益。”他觉得这女人说话有些冒犯,像在调戏自己似的,神色一沉就要走了。 走之前被她喊住,“赵大哥。” “什么事?”男人停下来扭头看她,看她印在窗户纸上的倒影。 “……我不知道那汤不合你胃口,跟你道歉。”间杂着女人不合时宜的轻笑。 “……莫名其妙。”赵野甩袖离去。 赵野住得也不远,在院子里面,都不用院门,西边靠墙角最角落的便是。怕夜里韩遂出什么事,住得近了好及时出来保护。 这屋子与章絮住的,仅一墙之隔。甚至屋外面墙上那口窗户,能让他直接窥见章絮院子里的模样。 他这会儿路过时,就看见小梁摆在院子里的各种挂件。眼熟。但心大,不往那边去,随意望了两眼便只身钻进了屋,紧闭房门。 距离他与关逸下手的时间还有十日,想想那时娘子她们应该已经启程往西北去,去到下一个驿站。 他已经通过狄旌,提前准备干稻草与柴火。若是娘子按时生产,那里将会是最好的地方。 —— 梁彦好在屋子里等章絮,迟迟等不来她,担心,便撇下屋里的一切,往过道里打探情况,看看路过的能不能知道。 这不看还好,一看吓一跳。 他刚走过墙面上有扇窗户的地方,就瞥见了赵野,吓得他是连忙轻悄悄地猛扑到墙上,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呼吸。 这府邸这么大,少说屋子能有几十间的,偏偏把这俩夫妻放隔壁,那不是要他死么? 梁彦好的小心脏是一次跳得比一次猛,一次跳得比一次快,靠在墙上站了大半个时辰才敢离开往洞口处看。 没人,赵野早进屋去了。 他却感到后怕,总想着自己当贼。 所以章絮一回来他就说这事了。 “章娘子。”他哑声,全用气口儿,一点出音的力气都不敢用,黑灯瞎火地与她说,“赵哥就在隔壁,我们该怎么办啊?” 章絮虽然也吃惊,但抬头看了眼墙壁就要他把心咽回肚子里,“明日用纸把洞口糊上。” “那之后呢?”梁彦好被她推上床,手忙脚乱地翻出白日整理好的被褥,往她身上盖。 女人在她身边躺下,仰头吹灭了床头的灯火,继续道,“敌在明,我们在暗。只要躲着,他不可能知道我们来了。” 梁彦好趴在她耳边重申,“可他是狗啊,一闻就能闻出来。” 章絮理直气壮,“那又如何,他不可能抓着每像我的女人就去追究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我。同理,他也不可能抓着一股和你类似的气味就砸了这堵墙来找你。” “你信我,我们不说,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第136章 悬梁他像只猫儿挂在房梁上(关逸)…… 这段时间,关逸被他藏了起来。 被他藏在了韩遂下榻的那间屋子的房梁上。 好在主人的屋子够大 够气派,能让他找到容身之所,更好在,他已经为公子哥守了太久的安全,听惯了男女间那点旖旎的情事,才要他有机会趴在房梁上近距离观察他的这个素未谋面的仇敌。 与他设想的不同,韩遂并不是个贼眉鼠眼的家伙,他反而长得周正、俊美,至少是剑客看来,光凭这样貌,就是能走上大殿,被推举到话公卿大臣面前的有才之士。 他行走江湖那么多年,讲道理算半个算命先生。都说相由心生,好人坏人,一眼便知。 ‘也许韩遂是个特别能伪装的,伪君子,道行特别深的小人。’剑客坐在房梁上一遍又一遍的告诫自己,‘正因为他看起来像个好人,所以才能把这么多好人蒙骗,还不受到惩罚。自己是来替天行道的。’ 他会坐在房梁上擦剑,擦一把特别普通的,只用了几十钱就买来的,完全不能削铁如泥的钝剑。 说实话,关逸一开始从赵野手中接过它的时候,心里是极为抗拒的。这东西,就是给小孩子玩的,不要他们挥舞的时候,划伤手臂。可赵野总是反反复复地与他说,“你别瞧不起一把烂剑,有时候正是烂剑才会伤人。” 他不总是一本正经地蹲在房梁上听,偶尔也会换个地方,像藏匿在黑暗中的小猫小狗,追着韩遂的脚程往他所在的地方去。 赵野此前说,他的计划的明目张胆,仅局限于他在毫无计划的情况下独自进出府邸。可等他真的混进了这潭泥水里,便再不能有人抓住他了。 他来无影无无踪的,坐在房梁上几个时辰不发出一丁点动静。 毫不夸张地说,他离韩遂最近的一次,只有一丈不到。韩遂与门客闲谈或是吹牛的时候,他能亲眼看到从韩遂嘴里喷出来的唾沫星子。 就这么近,他在距离仇敌这么近的地方,不分日夜地待了十几日。 是等他将那柄烂剑彻底看顺眼的时候,才定下了要刺杀的时刻——给韩母办寿宴的那天。他想在此人最辉煌的时刻杀灭他,并向世人坦露他的虚伪。 赵野居然是这段时间里唯一陪他说话的人,每日深夜,房梁下男男女女的事情告一段落,鼾声逐渐起来时,揭开头顶上的瓦片,来陪他,确认他是否还活着。 唯有此刻能叫他不再寂寞。 奇怪,剑客居然有一天会感到寂寞。 他们坐在那根最粗壮的主沉重房梁的两端,间距不远不近。刚好有几束月光从赵野方才刻意留出的空隙中穿过,照亮两个人的脸庞。就是这么个时刻,他们用此前约定过的手语,交换今日得来的消息。 ‘他从早到晚,就没说几样有用的事,不是与他们相约,过几日去南边林子里打猎,就是要往江上坐船赏景。偶尔说点听起来有用的,也就是问问各地的兵练得如何,各地有没有传来新的消息。’ 关逸虽然不懂朝堂之上的人都在谈论些什么,但他听过傅夑傅大人的言谈,那句句字字,无一不想着凉州的好坏。 ‘我瞧不起他,我也不会后悔。’ 赵野知道,像他这种内心无比纯洁的人,是需要一个十足的理由来驱使他去做刺杀的,所以也不会多说什么,只安安静静地听。 ‘我整日给你拿饼,是不是吃得不满意?我看你眼神都有些疲倦。’糙汉忽然想起今日府上新来的古怪厨娘,又想起她说的,可以补他一餐饭。那东西自己是无福消受了,或许能给剑客改善改善伙食,“你有什么想吃的,尽管说,我让人做给你。” 说到饭食,剑客自然会想起章絮,想起第一回吃她做的那碗香软嫩滑的馎饦。 ‘我喜欢的人不一定会做。’这是实话,章絮身上的乡野朴实气息,在繁华一点的地方反而不容易遇到。 ‘那你给我几个选项嘛,我问问人家会不会……别真动手的时候,没力气提剑。’ ‘能做一些要我下了这房梁吃么?好久没吃一顿正经的了。’关逸有些贪,他前几日脑袋里突然冒出个念头,想自己万一失败了,不能跟着这些人一块儿走,有些人他是已经再见不着了。还怪想念的。 ‘你说。我就是个传话的。’ ‘一盘煎豆腐,一碗馎饦,要是还能的话,再给我端个染炉配染碟。’他不客气,他也没这个功夫继续客气了,长期不见天日,眼神都变得灰暗。 ‘好。’赵野点头,给他递来今日的饭食。是今日从席面上拿来的几块烧饼。 正好他被那碗辣汤恶心到了,没胃口。 关逸却隔老远闻见了香味,吓得连忙伸手把白布包回去,生怕给下面睡着的韩遂与商夫人弄醒。 ‘这么香?都能赶上章娘子了。’关逸眼神一亮,张开嘴就猛地咬上一大口。 ‘别给她脸上贴金,这厨娘就是做得香,吃起来味道一般般。不过比起其他人,已经不错了。’赵野一会儿夸一会儿诋毁的,看来是还在记恨今夜吃的那碗甜辣浓汤。 ‘你这人,口味给你娘子嘴养刁了吧。这还不好吃,我觉得同章娘子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像两姐妹做的似的。’剑客两三口就把一块饼吃了进去,今日的颓唐一扫而光。 他才不信,不屑一顾,双手抱胸答,‘我娘子做的天下第一好吃。’ ‘你真是,妻奴。’关逸非常直白地把他跪在章絮面前的模样展现出来,几分男人间管用的讥讽,几分遮掩不掉的羡慕。 等他吃完,赵野就该走了。可没想到谁在帐子里的韩遂忽然起身,往他们这边走来。 “阿桐,你闻到什么香味么?我怎么闻到了饭香。”韩遂用力嗅了嗅,眼睛半睁不睁的,在黑漆漆的屋子里乱转。 “饭香?”靠里面睡的女人迷迷糊糊爬起来,掀开帐子随意闻了闻,感觉若隐若现,便答,“许是衣裳未净,那饭香挂在料子上了。明日我遣人收拾了便是。” “……果真如此?”韩遂觉得哪里怪怪的,明明方才睡下时还没闻到。 “闻习惯了哪能立刻分辨出。看来这厨娘是真有本事。要不是她有夫君了,我白天真想过帮你纳进来,给你当妾。她模样生得也好,还能做得如此美味。”商夫人说着说着又闭上了眼睛,喃喃道,“怀着孩子呢,肯定身子骨不错。穷人家哪里养得出这么标致的美人。” 韩遂走到一半,觉得夫人说得对,又扭头去问,“真长得不错?连你都这么说。” “骗你作甚?不信你明日把人叫来看一眼。别总觉得下厨的都是膀大腰圆的壮女子、男子,你们这些男人,就喜欢看低人。” “那她今日是怎么想的,要不要留下来。”深夜,他们又因为一个外人说起了悄悄话。 “还没问呢,这不是赵兄弟打断了两回,我给忘了。倒是她男人,看起来柔弱,不怎么样。你若真有想法,找个时机把那男人打发出府便是。不让他们相见,时间一长,自然便能把她抢来。”商夫人肚子里想的是,与其去歌楼舞楼找些不三不四帮不上忙也上不得台面的,不如找这种看起来乖,好拿捏的。 “夫人你真是……哈哈。”韩遂听着听着就又扑了上去,将她一把抱住。 这事儿给房梁上的两人听得个清清楚楚。 ‘哟,好看?你见过没。’关逸见他的时候最无聊,什么狗屁事情都能聊起来。 ‘没见过。’糙汉摇头,答,‘我只想早点办完事回家见我娘子,别往我身上推别的女人。’ ‘那你都要她帮忙做饭了,面都不见一下。真是冷血。’剑客勾了勾唇,有意逗他玩。 ‘没事我走了。’赵野听见底下彻底没动静了,起身推开那几片松松垮垮的瓦,轻松翻了出去,威胁道,‘少说不利于我们夫妻俩感情的话,不然等你忙完了,非要揍你。’ ‘你这人……’关逸话还没比划完呢,那个小洞就给对方合上了。 他的世界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还有九日,九日就能把两年来的夙愿做个了断。关逸坐在房梁上,轻轻推开那把并不好用的烂剑,用它在身下能摸到浅坑的地方做了又一次标记,标记着等待的日子又少了一天。 —— 酒兴言是直到第三日才发现家里的两个人不见了。 因为上了年纪,记性不好,把他们出门摆摊的时间多记了两日,于是等到第三日才来呼衍容吉的屋子里问她,“他们人呢?怎么接连几日都没见到。” 你看给他急糊涂的,直到旁边两个小的都出声提醒他,“娘听不懂。”才反应过来自己没用手语。 呼衍容吉得了他们的命令,不提前与酒兴言说,能拖多久拖多久。 ‘他们去韩府了,让我留在这里。’实话实说,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会把所有人的东西收拾好,率先带出城去。我们约好在城外的驿站相见。’ ‘絮儿还有十几日就要生产?出了事情谁负责。’酒兴言以为这些人脑子里是有概念的,知道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哪知道一个比一个疯。 草原女人倒没有那么悲观,她交出章絮留下的信件,道,‘这是妹妹自己选的。酒大夫难道不清楚么?有些事情活着不比死了更轻松。不然您为何要整日出门去找合适的坟冢呢?’ ‘我们对您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希望此时此刻,您能对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第137章 樟脑拿熏狗的来熏他,看他怕不怕…… 自从梁彦好知道赵野住在隔壁后,防隔壁跟防贼似的,先是在院子里点了一堆香,什么味儿的都有,又用油纸把两边相通的那扇窗户挡上。 味道太浓了,章絮都不太能接受,他却乐此不疲。 “你别把我夫君的鼻子弄坏了。”女人用脚踢了踢一地的香饼,想想,踩灭两块,“三十多块,有够夸张的。” 梁彦好背着她往那窗户上糊第三层油纸时,悄声与她说,“你是没见过他当狗的样子。” “谁说我没见过,他当什么样儿的我都知道……但即便如此,你也少点几块,别没糊弄住他,反倒熏坏了我。才闻了这么一会儿,我这胃里就觉得难受。”女人跟在他后面,又抬脚踩灭两块。 天还没亮呢,离她去内院做朝食的时辰还有一会儿。她们住外院的不能自由进出内院,得由人带着。那位姐姐等会儿就来。 “你不能闻么?”梁彦好忽然反应过来她才是最要紧的,回头瞧她,从上至下。 “……闻不了。”她把香饼踢开,捂着鼻子实话实说,“你再放一会儿我真要吐了。” 梁彦好悻悻地看了她一眼,没辙,弯腰把香饼踩灭,再一个一个捡起来,喃喃道,“那我晚些去问问他们什么东西对狗好使,只熏狗不熏人的。” 章絮被他气笑了,捏着鼻子走近拍了他几下,笑道,“我得过去了,你别来得太晚。方才说的要采买的食材你都记好了吧,一样别落,少一样这饭菜就做不好吃了。” “记得呢,千丈高山上榆树树叶间凝结的露水,得要三年才从地里长出来的冬葵,纯吃草长大的深山野猪,不会踢人的水牛腚上的肥肉……”梁彦好有意逗她玩,想到什么说什么,没一点逻辑。 女人一听就要笑,笑得腰酸,伸手扶在他身上的同时,打趣道,“若你真能买回来,打明儿起,我便改口喊你爷爷。” 两人在院子里有说有笑,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章絮敛了神,撇下他往外走,开门看见管事的大侍女,“我已准备妥当,劳烦姐姐领路。” 那侍女已成熟人,昨日更是在后厨吃过她做的饭食,对她心服口服,故而今日待她尤为温和体贴的,“炉里的火已经提前为你生好了,过去直接开始烧饭便可,能节约不少时间。对了,来的路上我还碰见赵大哥了,他让我与你说,昨日欠他的饭,这两日要记得还他。” 前者叫她松一口气,后者又让她提心吊胆,这男人真怪了,莫不是这辈子绕不开自己,两人怎能事事都凑到一块儿。 “他说了要吃什么么?我正好给他留在东厨里,待他忙完了自个儿来提。”她心里巴不得离赵野远远的,可身体又诚实。 “说了,要煎豆腐、馎饦汤与一份染炉。不过他特意要我给你带话,说这是与他朋友准备的,让娘子准备时口味做清淡些。”侍女领她穿过那条幽邃的小道,再往左,走进夫人的院子。 具体这些天她都在东厨做了些什么,没必要一件一件说,太琐碎,又因为她确实擅长做这些事情,那些在别人看来极为苛刻的要求,于她而言都不算困难。 像某一回,不过是老夫人吃着吃着,忽然想起来年幼时曾经在街边吃到过的一道小食,凭借着模糊的印象与她说了两三句,问她吃过没有。她就凭这三言两语,仿了一道七七八八的出来,惹得老夫人感动热泪连连。 商夫人吃得高兴,待她自然也比之前更好,不光每日请医工来给她号脉,更许她做完寿宴就回家,在家里安心待产,给她专门请的稳婆也会随着一块住家,时时刻刻照看她。 所以章絮住府里的日子过得简单,忙累了就休息,睡不着就让小梁给捏腿,想赵野了就摸着肚子跟孩子说两句话,当什么都不会发生那样去过每个简单的日子。 —— 赵野自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才去冬厨取来徐厨娘(章絮)为他额外准备的饭菜。很意外,她连碳火都备齐全了,每样菜都是两份。 他说那些话,本意是要那女人好好放佐料,别再糖盐不分,诚心捉弄人。 所以这会儿看见一桌的好菜与好酒,心里对她的怨气陡然消减不少。 可他记着自己没要酒,办大事怎么能喝酒误事。赵野想了想,把酒拿出去,端起一整套食盒往住的地方去。 关逸已经在廊下等他了。剑客好容易能下地,当即在院子里走了好几圈,等身上出了热汗才走过来接他手里的东西。 “哎呀,真香!”盖子还没揭开,饭香四溢,拿剑的一闻一看,夸赞道,“还说没章娘子厉害,要我说这两人不分伯仲。” 赵野已经听了几日有关于那个女人的好话,本想着帮她说几句的,可话还没张嘴,先打了几个喷嚏,“切!” “……她就住隔壁,你要是真喜欢,亲自感谢去。”糙汉对她有些爱答不理的,“我是不喜欢她。这人忒怪,一来就把窗户纸糊上,怕我偷看她,又成日在院中燃香、洒醋、安置樟脑的,每次从她门前路过,我的鼻涕都要垂二尺长。” “哈哈。”剑客爱听八卦,什么八卦都乐意听,用木箸夹了一筷子煎豆腐,问他,“这女人还挺有意思的,是不是嫌你身上有味道,诶,你这家伙别不在家就不沐浴啊,邋遢。” “放屁!能不能说两句人话。”赵野用过晚饭,肚子不饿,但见他大快朵颐的模样,又想再吃几口了,于是在他对面坐下,道,“我来这儿之后,每两日沐浴一回,衣裳更是及时换的,臭不了。” “那她这样搞你,喜欢你?”关逸悄声问的,打趣他,想着下一句肯定扯回章娘子身上。 “你说她想杀了我,我还相信一点呢。”糙汉不屑,边吃边抬头瞧他,“你来的时候没闻见?那么浓的樟脑味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家院子出了条五百年的毒虫呢。” “哈哈。”关逸只顾着笑。 他被熏得没脾气,用不知道哪儿找来的破布擤干净鼻涕,才有心思吃东西。 这是赵野第二回吃徐娘子(章絮)做的饭,但却是分别后第一次吃上娘子做的饭菜。所以满嘴的食物还没嚼碎呢,方才嘻嘻哈哈又添几分无语的神情立刻撤了下去,换上几抹不可思议。 “……这不是她做的吧?”赵野忽然放下筷子,正襟危坐,觉得事有蹊跷,“她做饭分明不是这个味道。” “你这人,这你端来的你问我?不是她做的还能是谁,难不成真有人帮你把章娘子请来了?”剑客觉得他有些大惊小怪。 赵野没接话,神情格外凝重,把含进嘴里的豆腐反反复复咀嚼了好多遍,又用木箸拨了拨汤里面条的样式,最后再用小勺舀了点染碟里的酱放到鼻子下闻闻,笃定道,“是她做的。” “谁做的?你在说什么,怎么从进屋到现在都在打哑谜。”剑客今夜本想与他最后一番叙旧,哪知道吃口菜他的心就跑了。 “我娘子。” “啊?”关逸听完,傻眼了,心想章娘子这会儿不得在家安心待产么,还有几日便要生,怎么可能上这儿来,于是赶忙开口,“怎么可能是她。你闻错了吧,这不就是一桌再普通不过的饭菜么?给人家扣这么大顶帽子。” 赵野也不是这么笃定的。他觉得这豆腐的大小与别人家切的不一般,因为章絮个子矮手小,每次切出来就比别人切的小;他觉得豆腐表面沾的那层蛋液熟悉,因为章絮更爱用鸭蛋而不是鸡蛋;他还觉 得那面条的长短和他之前吃过的如出一辙;他更觉得这染碟配出来的酱味道与娘子配的一模一样。 他也不是那么笃定的。可谁要隔壁的像驱虫一样的驱赶自己。 此地无银三百两,准是她没错。 赵野还为这事儿纳闷了好几天,心想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素未谋面的陌生女人,还担心日后被娘子知道要挨骂,唯恐避之不及。 “你在这里吃,我过去找她,正好这床没人睡,你今夜就在这里歇息吧,养精蓄锐。”他的表情在极短的时间内有了诸多变化,但到底是开心的。都到这个时候了,没道理说丧气话。 赵野出了屋子,用脚随意踢了几下柱子便翻身过了墙,一过墙,看见一地乱七八糟的,又闻见刺鼻的樟脑味,熏得他又开始流鼻涕。 这动静大,给章絮闹醒了,她推了推梁彦好,让他出去看看。 梁彦好睡得比谁都香。这些天他们为了不让他与章絮待一块儿,可把他折腾够呛。所以半天才醒,醒了也没听见院子里有什么动静。 等他歪歪扭扭下了床,抽出门闩往外看的时候,终于从门缝里瞧见个人影儿,高大的,十分有压迫感的朝他这里走来。 他以为自己梦游走隔壁去了,闭上眼睛再睁开。 赵野近在咫尺。 “哎哟!赵哥你别这么吓人成不成?”他说话的声音都是细小可怜的,又说,“揍人的时候力气轻一点。” 糙汉闭了闭眼,回头指了指地上那堆破烂儿,骂道,“你下次要是再拿那种东西熏我,我把你扔黄河里去。” 梁彦好看见他鼻子下面的两管清水,诧异道,“不是,那熏狗的对你真有用啊?” “……找打。”赵野二话不说,往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 第138章 喂奶很淡,但末了会发甜,好吃的…… 那巴掌看起来重,打起来却轻,轻飘飘地碰在了他脑袋上。梁彦好又不傻,对方给台阶了,麻溜地就往下跑。 “除了冬厨的事情,我可没让你娘子干一样粗活,这些日换洗衣裳我都是花钱请人给洗的。虽然我俩睡一床,但是清清白白,我腰带都系了两根,不信你验。我也没跟你娘子闹一刻脾气,时时刻刻把她当太后娘娘看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可不能骂我。” “……嗯。”赵野正心烦,因为说不了两句话就要打喷嚏,便回头指着一地的香料,催促道,“赶紧的,收拾完赶紧滚!” 又在背后推了他一把。 梁彦好没走两步回来找外衣,穿上后看了眼寂寞的月色,讨着好问,“那我总不能睡院子里吧?” 赵野忍住了把事情闹大的心情,吹了一声暗哨,答,“关逸会来领你……有床睡,滚吧。” 有床是梁彦好唯一的心愿,听见这话,他那一颗悬着的心脏终于有了着落,赶紧蹲下身收拾院子去了。 关逸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脚步声也轻,看见梁彦好,心里不知道多激动,跟抱崽子似的往怀里一带,轻声道,“哟,真是没想到还能见到你这个祖宗。”打趣他。 “……我也没想到还能见到你。”实话,小梁说完从剑客怀里挣脱开,要求道,“等会儿一起睡的时候,我得睡外面。” “哎哟,你要睡不舒服,躺我肚子上都成。”关逸弯下身,捏起鼻子同他一块儿捡,边捡边笑,偷偷地说,“这局你可赢了,他还真怕这些玩意儿。” 梁彦好嬉笑两声沾沾自喜,“日后看他还敢不敢随便打骂我了。” 赵野听得清两人的谈话,但来不及想太多,实在是鼻涕流个没停,难受,最后看了院子两眼,就果断把门带上。 屋里香味反倒不浓,他还算做个人。 章絮看他难受,笑了几声后,扶着墙过来,给他递了块巾帕,又走回去把另一边的窗户打开,给他透透风。 “怎么知道是我?”女人问他。 “……那豆腐外面裹的鸭蛋液。”赵野老实把证据说出来,又觉得这样斤斤计较没多大意思,而后改口,“总之只有你会做这么一桌令人熟悉的饭菜出来,你再想躲也躲不掉的。” 被识破她也不生气,破绽是刻意露给他的,还以为不会这么快就来。女人接过他手里的帕子,帮他把看不到的地方擦干净,而后回身上床后,精打细算地与他说,“这回给她们做半个月的饭,就赚了两万。夫君,我是不是很厉害?” 怎么可能不厉害。 男人收拾完面上的狼狈,亦步亦趋跟着她,看她圆滚滚的身子,不光是肚子,哪儿哪儿都圆润了一圈,脸、胳膊、脖子、胸脯、腿、足。 又浑身带着奶香,爱极了。 “可比我这半个月赚得多了,我那么辛苦地往外跑,他却只给我五千。”赵根本记不起要数落她。这会儿能看见她,不知道多高兴。两只眼睛挪不开,只在眨眼的间隙收拾自己的狼狈,等该收拾的都收拾好了,他再脱衣上床,贴着她躺下。 男人习惯睡外面,这跟她与小梁同睡时截然相反。因为赵野担心她独自起夜会摔,所以睡外面守着她。 还有几日就生,女人的肚子已经鼓胀到了极限,再不能在床上平躺下,像只蜗牛,可怜地蜷缩着,歪歪斜斜地靠在木枕上,一口一口,努力喘着气。 “娘子。”他轻轻地抱着她,往她受不住力的腰下塞了些衣物,叫她能好受些,又轻言细语地与她说体己话,“你好香,浑身都是奶味儿。” 有些事情不方便与梁彦好说,她脸一红,抓着他的手往前面探去,小声道,“这两日忽然有奶水了,胀得我胸口疼。” “嗯?”他被她牵着手,半懂不懂。 “……帮我喝两口。”章絮顾不上那么多了,拉开领口就把白肉托出来。 通常来说,乳汁要等孩子生下来了再催,可她这一个月吃的睡的好,身子竟然提前准备好了,只等孩子呱呱坠地。 “不会我喝了就没她喝的吧?”赵野埋在她身前,轻柔地吸食。 “不会,喝多少都有,喂奶就是这样的。”女人听见吞咽的声音,感觉胀痛的石块随着吸吮逐渐变小,身子也跟着轻松许多。今夜终于能有个好觉了。 可他又不是娘子的孩子,他不需要被喂奶,此情此景,怪神奇,又可爱的。 “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走的时候你还不这样。”赵野学着帮她揉,顺着絮状的乳腺脉络往外疏导。 “就这两天。”说起来有些尴尬,她把脸扭开些,一句一句和他说,“昨日做饭的时候,特别敏感,衣裳怎么穿都不舒服,还以为是晾晒的时候挂上草籽了。谁知道回来一看,贴身的里衣全湿。我估摸着,就是这几天。” “真期待。”她的心情转了又转,最后落到按捺不住的欣喜上。 “所以把我喊来?”男人亲眼看着眼前的女人从稚嫩的少女模样成长为如今母亲的样子,特别是那只右手,竟然在他吞咽的时候下意识地给他拍背,真把他当娃娃看,实在有趣。 “嗯,想着反正都会溢出来,与其白白浪费,不如都给你。”她说这话不怎么害臊,就是红着脸,双眼亮晶晶地瞧他,“好喝么?什么味道的。” 他舔了舔嘴唇,简单回味,笑着答道,“很淡,但末了会发甜,好吃的。她肯定喜欢。” 说来有些惭愧,两人忙碌于其他事情,都还没做好准备迎接小家伙到来,那些小衣裳小鞋小袜子,全靠容吉在帮忙,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这个娘当得不称职。 “没想到孩子这几日就要出来,身子重,来不及往其他地方跑了。再加之,我同商夫人说好,做完寿宴上的饭菜便回家待产,你们忙完了也好找。”女人感觉舒服些,低首把衣领拢好。 计划赶不上变化,很多事情虽然提前做了决定,可临到头才发现根本不合适。 赵野自然也清楚,所以与她说,“女子生产最 是危险,我定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前两日我已经同关逸商量好,届时我把场面弄乱便走,肯定能守着你把孩子生下来。” 事到如今,她可再不能说推诿的话,双眼一红,眼泪便掉出来,没想到他都为自己打算好了,前两日小梁问起时,她还在嘴硬,说自己一人能行。家里毕竟还有老酒和容吉在,出不了事。 “那关大哥那边都准备妥当了么?”章絮不懂也想知道。 “自然,我费了三日的口舌,才劝说他将刺杀的时辰由众目睽睽改为韩遂落单时。不然他那个榆木脑袋,铁了心了要往刀口上撞。”赵野这几日整日与他在梁上待着,聊天说地的,总算弄明白他为什么要刺杀韩遂了。 “这话我也只能同你说……我其实觉得,他不该杀这个人。”这想法不是今日忽然有的,前几日便有,起因是他在打探消息的时候无意中听说了傅大人的事情,听见大家谈论的言语间都十分尊重此人,还会过问与帮扶他的幼子。这态度与他设想的截然相反,若韩遂不喜欢傅大人,定然不准下属讨论攀谈,每每提及,也得是一片骂声才是。 “你是说,这当中有误会?”女人不懂官场上的事情,但她听小梁说过,这位大人是有才能之士,死了怪可惜的,两年前从洛阳被贬到凉州来,还有百姓夹道相送。 赵野说不清楚,他也就是一种感觉,简要想想,皱了眉答道,“我只是听他说话的时候,把韩遂贬得一无是处,说他口出狂言、目中无人、刚愎自用、狂妄自大。让我不要跟着他做事就听信他的好赖,他做的很多都是专门给我看的假象。” “你不觉得这话听起来怪怪的么?我与他无冤无仇,他何必在我面前装样子。” 他们小老百姓能懂什么。章絮摸了摸他的手,答,“我们与他立场不同。夫君你也说了,他是为大汉百姓惩恶扬善,也许那韩遂正是用一点蝇头小利把百姓都出卖的人呢。若他做了这种龌龊事,没人说出来,谁能知道。再说了,若要是关大哥那种江湖老手都能判断失误,我们便更不能看出事情的好坏了。” “夫君你怕做错事么?”章絮从旁安慰。 他心里没多少感觉的,本来也不是他的夙愿,“我就怕事情没做对了,还把你牵扯进来。这一路上我最担心的就是你的安危。其他人死了便死了,人各有命。”男人说完,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就像他们刚踏上这条路时一般,普天之下,只有他们二人。 “我可好好的,不许说话咒我。”女人安心地靠在他的胸怀里,有一眼没一语的继续道,“我是这样想的,每个人都会有好心办坏事的时候。就像之前我在村子里不管不顾非得救那些村民。总不能因为担心做错事便不做了吧。关大哥自然也是,他当然不能是杀的每个都是坏人,他也杀过好人,他也不完全正确的。他自个儿也清楚。” “赢了,夙愿达成;输了,他也自会坦荡地把这条命赔上。我敬佩关大哥有勇气,能做那么多人敢想不敢做的事情。而我们几个作为朋友,能帮到哪里算哪里。夫君,我们就这么多的力气。”章絮捏了捏他的拳头,补充道,“做不到面面俱到的,你已经很努力了。” 第139章 阵痛疼痛开始撕裂她的身体 寿宴当天,韩府不知道有多热闹,宅邸门前车水马龙,宾客从各个地方赶来,络绎不绝的马车把宅邸门口的道路阻塞住。 到处都是人。里里外外,井然有序。 赵野在门外招待远行而来的客人;梁彦好破天荒起大早,一车一车往后厨拉新鲜的食材;关逸偷了个懒,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又啃了几个章絮前日准备的面饼,坐在屋子里磨刀等待最适合动手的时机;章絮则待在冬厨,为家主准备今日家族团聚所需的饭食。 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每个人都在做最要紧的事情。 然而万事总有疏漏,尽管章絮特意比之前更早一个时辰起,想要确保今日的万无一失,但还是率先出了差错。也不能说是差错,只不过是她备菜时站在案台边上,刀下一半,忽然感到从下腹传来能把人剖开的坠痛,一阵接着一阵,愈演愈烈。 女人起初以为是要解大手,算算差不多正是时候,还想着切完手上这些再去茅房,可抬头又一阵闷顿的疼痛要她腿软。总感觉疼的位置不似从前,便意不强,疼痛却是遍布全身的。她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也许是章和要出来了。 孩子是她这半年来最在意的事情,从醒来到睡去,她亲眼看着肚子一点点鼓起来。前两日还乐此不疲地同赵野谈论要给她办一个什么样的满月宴,哪知道,孩子会选在这么个紧要关头出来。 “……你这孩子。”章絮屏气凝神,试图用轻微窒息的法子缓解疼痛,可这件事哪里是能忍就真能忽视过去的。 见她好一会儿没动静,商夫人派来的侍女小莲与小荷互相看了看,开口问她,“娘子,可是我们做错了?” 她不知道怎么答,每回觉得忍一阵就能喘口气,结果一握起菜刀就要迎来更重更利的痛意,等能呼吸的时候,背上已经湿透了两层里衣,“眼下几时了?我算算时辰。” “将近午时。”小荷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又走到门口看了眼放在地上的日晷,回答她,“离开宴还要两个半时辰,我觉着炖煮的菜品可以开始做了。” 她不是不知道,方才切的正是与之相配的佐料,只是疼痛难忍,无法行动。 “……小荷,你还记得夫人有说过,我得在什么时辰把菜品都备齐么?”章絮拿不准主意,不知道是先该去与夫人禀报,说自己要生了,或许得找个人来接手自己的活,还是祈祷章和能在肚子里多待一会儿,等菜品备齐了再破水。 “说了,夫人特意要我们来给娘子算时辰,今日菜品不能早于未时三刻端出,不得晚于申时二刻备全,且前面一旦开始传饭,便要在半个时辰内将全部菜品准备妥当。” 哪怕是未时三刻,她也要再等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不算长,把夫人定的菜品尽数做完,正要这么久。 可孩子怎么等得起。 她垂着脑袋简单算了算,抬头与小莲说,“你认识我夫君的,他方才送完菜肉便去前厅帮忙布置了。你方便去帮我把他喊来么?我要生产了,让他去跟夫人说说。” 此话一出,小莲小荷心里都一惊。 尽管夫人与她们说过这种可能性,也慷慨道可以许外院的进来帮忙。可她们是仆人,夫人是主子,又是这么关键的时刻,全府上下为了这场筵席准备整整两个月,把府邸都翻修了一遍,怎么能在这件事上出岔子。 “娘子,你会不会是弄错了,怎么可能这会儿就要生呢?”小荷皮笑肉不笑,看向她的眼神里有几分慌乱,禁不住帮她找借口,“兴许是头一回做这么大的宴席,心里紧张所致。” 错不了。她扶着肚子,忍着痛意颤抖着与小荷解释,“再等一会儿就要破水了。情况紧急,还请妹妹们帮帮忙。” 章絮的口吻太真,不像假话,特别是她额头上的大汗与惨白的脸色,更让人信服。两位侍女面面相觑,没再质疑她。 可不质疑不意味着会帮她,小荷的神色缓和了片刻便又再次提起,细声与她强调,“请娘子恕罪,这事不能与夫人说。” “……你说什么?”章絮以为自己听错了。 于是小荷又重申了一遍,“这事不能与夫人说。” “眼下只剩两个时辰,等我们来来回回走一趟,把事情与夫人明说,这筵席就彻底耽误了。我们背不了这么大的责任,还请娘子在腹痛没那么剧烈的时候把剩下的菜品做完。” “小荷。”小莲觉得这话 说得太伤人了,便有些担忧地站在后面同小荷使了使眼色。 可小荷不为所动。这不是能让步的。章娘子是做完这餐饭就要离开的人。小荷已经听说了,这些天夫人一直在用各种条件与她谈,说只要能留下来,给她夫君安排个百夫长。她是怎么都没答应。若是今日的饭食吃得不开心,府上丢了面子,这责任肯定要找人来担。她有身孕,夫人自然不会迁怒与她,可她们两个就倒霉了,日后还不知道会被发配到什么地方做苦工。 于是她一狠心,把章絮往灶前推了推,“娘子不管有任何吩咐,我与小莲都会尽心尽责完成。只是你男人,我们绝不帮你喊来。女子生产这事,原本就不要男人帮忙,你这会儿把他喊来,心里准没好事。万一,我说万一,你真要在这两个时辰内生产,我们肯定不会坐视不管。院子里还有空屋,我们两人一个留在这里看着菜品,另一个陪你生产。我虽没有生过孩子,但我清楚的,有些妇人生产极快,一刻便够,生完立刻就能下地走,娘子身子这样好,也肯定能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章絮难受得扶在灶台边喘气,原本还算能忍,哪知道自己与她们说了实话,没得来一句安慰不说,还换来了这样一番话。眼泪当即流了出来,无力地砸在灶台上。 “我从来没说过,今日这饭我不做了,要其他人来……”她疼得连个表情都做不出来,连眨眼都觉得费劲,“只是想有个贴心人在身边……” 小荷咬着唇,退了一步,改口道,“那等你把一半的菜品都备齐了,我们再给你喊男人。这总行了吧。” “啊……”章絮没力气继续与她们争辩,她正被钝痛折磨着,腿脚愈发软,一旦松懈身子就得往地上掉。她不想被这件事情牵绊住。 也不知道疼了多久。其实也没多久,日晷的指针甚至还未在表盘上转动一分。第一波阵痛骤然消逝,笨钝的身子重归平静,好似痛苦从未来过。 她慢步走到水桶边,从里面舀出水,把额头上的汗仔细擦干,又抹净面颊上的泪珠,一眼也不看她们,强自冷静下来,面无表情道,“九道菜,做完若是不帮我喊人,后面的我便不做了。” —— 梁彦好趁着人多的时候出了趟府,晚些等章絮做完饭,就得接她回家,别人的车马他信不过,当然是自家的最舒服。那时陈设在车厢里的毛毯仍未取出,眼下回去叫容吉简要收拾一番,到了傍晚就能用。 此前说过,他们住的地方离韩府不远,出门往北,拐进第二条巷子便是,来回不过半刻。 但这是他同章絮离开后第一次回家,家里的孩子对他的离去并不知情。在院子里玩泥巴的梁遂与梁从听见脚步声,一扭头就望见他,高兴地大喊,“爹!娘,爹回来了!”喊完人,更是抓着那满手的泥巴兴高采烈地往他这边奔。 “诶诶诶,小子,别用你们那脏手碰我啊,当心给我露馅了。”公子哥笑了两声,弯腰一提,将两个小的拎在手上,带着就往里屋走。 呼衍容吉听见动静,从屋里钻出来,看见来人,喜出望外,又看了看他身后,瞧章絮有没有跟着回来,再问他,‘怎么忽然回来了?妹妹可是出了事情。’ ‘没出事,提前回来与你说一声,她傍晚就回。但她眼下身子重,走路都要人搀扶,今日又得操劳一日。那边肯定要给赵哥他们弄得鸡飞狗跳的,我想,若是万一出什么事情,人家指定顾不上她。不如我们驾车去接,把老酒也带上,把她平平安安接回来。’梁彦好原本也没想过要章絮真帮他们做什么,前段时间让她去只是为了安她的心。 眼下该做的事情都快做完了,事情也要回到正轨上。 ‘几时去?’ ‘申时。’梁彦好牵着她的手往外走,蹲下身从地上捡了块有颜色的石头在日晷上画了一条线,告诉她等影子翻过这条线就出发。 ‘还要准备些什么?’ ‘之前赵野让咱们准备那些干草,你都还记得放在哪里么?若是有空,先铺开来吧。看过的稳婆都说这几日便要生,我担心临到头再准备来不及。真要生了,场面肯定乱成一团。’ ‘好,都听你的。’ 第140章 杂事他们不许有人陪伴在章絮身边 他沉稳许多,有些事情不需要别人推着也会主动去做。其实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不用金粒维系,但这个道理他直到这段时间才明白。 ‘他们乖不乖?抱歉把他们带回来就一直丢给你。如果有招你烦心,等我回来揍他们。’男人纤长的手指在眼前快速地翻动着,他没多少空闲,再说两句便要离开。 容吉听了直皱眉,心想这些男人怎么就喜欢打打闹闹的,连忙摇头,笑着催促道,‘家里有我在,你快去吧,有什么话回来说。’ ‘行。’他不敢拖,再晚一会儿管事的便要找人了。找他麻烦他是不怕的,公子哥每次惹事的时候都有人承担,可他不想麻烦章絮给自己擦屁股。 寒暄没几句,他便扭头离开。 府里依旧是热闹的做派,但他这次昏了头,也许是心急,竟然忘了从偏门进,而是大摇大摆地往正门走。好像他是府上客人似的,姿态从容不迫。 门口的赵野看见他,有些困惑,不知他为何在此,但碍于外人太多,只得装不认识,招手让他快些进府,府里的事情多着呢。 ‘来这儿做什么,我娘子出了事情?你今日合该整日都与她一块儿。’ 公子哥到这儿来没有别的任务,就是跟着章絮跑。 梁彦好低头瞧见赵野的质问怪委屈的,努了嘴,刻意缓了两步,往门内一走,回过身来与他比划,‘哪是我想来这。他们不知道得了谁的命令,不让我与章娘子待在一块儿,每回好容易做完一件事,就寻个由头把我打发到其他地方去。我心里想着,反正也要我走,不如回趟家,把真正要紧的事情办了。’ 还算靠谱,赵野心里头安分了些,偷偷问,‘要不要帮你把他们都支开?你从西边绕过去,他们一准碰不上你。’ 梁彦好却笑着摇头晃脑,答,‘我自有办法,可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头一回见他有主意,赵野倒是眼前一亮,先是质疑似的“哦?”了一声,而后抬眼看见他身后前来拿人的管事,暗笑道,‘能把他应付了,我就算你有本事。’ 他俩刚通完气,管后院的就走上来了,毫不客气。但他刚要张嘴的功夫,瞧见了赵野,凶亮的眼神一转,忽而变得恭谦有礼,往这边躬了躬身子,喊他,“麻烦赵兄弟了,内院的事情我来就行,这新来的不听话。” 这会儿正没人,赵野也无聊,撑着门框,回头看梁彦好,想看他能怎么做。 哪知道这小子还没硬气起来,就给管事的提溜起了衣领,整个人歪歪斜斜的跟着回后院了,嘴上咿咿呀呀地没说上两句。 赵野也不帮他,就站在门口偷笑。 那人把梁彦好抓回后院,抡起胳膊把他往地下一扔,而后伸手指到放在地上的一堆污物上,再把他往前一推,命令道,“得把这些送到城外埋了,天黑之前得做完,否则回来也不给你饭吃。” 那些东西,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能看出来是府上收拾出来不要的旧物或者破物,要拿出去处置掉。还算体面,至少没让他挑粪。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低头看着那些杂物。这些东西多也不多,少也不少,刚好在他面前摆了一车,怎么也得要他天黑之后才回来。 呸,成心捉弄他。 梁彦好可不吃这个亏。他往后退了两步,开口道,“你倒是说说这是谁要你扔的,我可不信夫人刻意叮嘱你今日扔旧物。” 那人是随便找的由头,毕竟商夫人只要他今日安分地在后院里待着,别去东厨惹事。如今全府上下都为了哄老夫人欢 心而忙碌,自然不准下面的人不安分。 “我说的,怎么了?正好今日是大吉之日,扫除污秽,迎接福气。我做的可都是为了老夫人好的事情,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 公子哥冷笑几声,回首指了那堆东西,说,“你是真聪明还是装傻,不怕此举把府上的运势坏了。”玩风水运势这种事情,他们下面的怎么比得过从小耳濡目染的公子少爷,上面人最爱那这个说事,“若是人,哪怕猪狗牛羊的排泄物,我今日都一声不吭,挑着担子往城外去,尽心尽责。可你这都是什么,旧物。旧物可不是不值钱的东西,夫人家主的,咱们随随便便挑拣出来,拍了上面的灰,多少值个几文钱。几文钱你说扔就扔,还挑这么个大吉之日,不是净给老夫人找霉头。当心好心做坏事,把府里的财运都给损毁了去。” 那人哪里听说过这种话,大家只记得年头不洒扫,这么个老妇人的生辰要避什么忌讳,于是皱着眉与他反驳,“……真是胡言乱语。” “诶——”梁彦好一声清亮,往后躲开,不给对方轻易拿捏住,继续道,“你既然不相信我说的,那我们一同去跟夫人说,让夫人定夺。万一我听了您的话,把东西扔了,叫韩府漏财,这罪过我可担不起,我宁可坐在这儿等家法伺候。” 管事的听他说的那样真,那样笃定,还真被唬住了。心想今日事务繁忙,怎的为了这点小事跑去麻烦夫人。中年男人那鼓出两条肉虫的眉头扭了扭,用手指着地面责问道,“那你说,这些东西要怎么处置。它们可都是各院不要的,堆放在这里不像样,我又不能忽然都还回去。” “当然不能还。”梁彦好替他拿了主意,“若是不介意,干脆放我住的那院子里去,我们院子刚收拾出来,空得很,再说过两日就要搬走的,也不在乎多搬这一车东西。我与娘子挤两日便是,肯定不叫大家伙儿为这些忧心。” 这话听得舒服,管事总算对这家伙满意了些,点头,要他赶紧把这些杂物收拾干净。 这么些,满满一车,光靠他这么个瘦弱的身板,从这儿一点点搬进院子里,还得走绕开宾客的那条道,可费力气,没一两个时辰弄不完,管事的只需跟他们说一嘴,别帮他就行。 “开宴前必须搬完,不搬完不给你饭吃。”管事的撂下这么句话便甩手走了,把他一个人留在空旷的破旧院子里。 梁彦好居然习惯了,习惯这些人没事找事,有些无奈地笑了两声,而后从腰间摸出了一支短笛。这是他们后面新换的联络方式,响箭太扎耳,人多的地方容易给人听出端倪,用短笛模拟鸟叫声最为合适。 他扭头看了看前后的过道,均没有旁人经过,便走到角落里吹响了短笛。 “喈喈——”明亮而清脆,是早春山雀的啼叫。 他当然需要帮手,真把这些搬完,就不用去找章娘子了,万一出什么事,他可背不起责任。得把关逸喊来。没错,尽管再过不久就是关逸行刺的时辰,可他像个没事人似的,依旧耍着公子脾气那般,把正紧张的男人喊来。 剑客来得很快,他甚至没有用破布遮住面部,而是完全坦荡地穿过院落间的小巷前来寻他,“怎么回事,断不了奶?就是一刻离你不得。” 梁彦好见他还有心情说笑话,心里安定了一半,也没工夫继续饶舌了,伸手指了指地上那些杂物,催促道,“赶紧帮我搬,就送到我们住的那间小院里,搬好了你便去忙你的。我猜你今日尚未热身,眼下正是时候。” 关逸还真不烦他这时候找事儿,任劳任怨地从地上捡起最大最重的,往肩上一抗,回头劝阻他,“你别碰这些脏东西,等会儿还要去见章娘子,万一给她传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就不好了,我还想看那娃儿呱呱坠地。” 其实也不光是人夫妻俩紧张,他们这些边上看的也担心,特别是,章絮还特意来韩府找他们。剑客心里不知道多暖和,就是给那娃儿当狗骑都心甘情愿。 “你一人能行么?走西边那条路撞不见人的,他们都在东边。”梁彦好一想,把方才回家取来的一面护心镜塞进了他的手中。 剑客看见了,没接,又推着还回了他手中,一声冷笑,有些不屑,答,“瞧不起谁呢?” 梁彦好被拒绝了也不恼,趁他手里拿着东西,没工夫与自己推诿,眼疾手快的把那面护心镜塞入了剑客的衣襟里,“我又用不着这玩意儿,爱送谁送谁,你管得着么。” 关逸往他的方向用脚踹了一把沙土,叮嘱道,“我成不成无所谓,但你若是把事情办坏了,看我回来怎么教训你。” 他这回连碰上身的灰尘都没来得及挥开,便收了那副嬉皮笑脸的神色,只身离了去,走之前,把两头的门带上,不要别人轻易发现这里换了人,而后沿着最近的那条路跑着往东厨去。 今日从戌时给章絮送完要用的食材后,梁彦好就再没见过她了。而今日她要做的菜品是进府这些日来最多最难最复杂的,也不知道她一人能不能应付下来。【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0-150 第141章 下厨都十万火急了,还在意那点小事…… 这会儿已经到未时,外间的天色也逐渐昏了下来,然而东厨的情况不容乐观。小莲和小荷原本想着是章絮能在未时三刻把所有的菜品都准备齐整,好交差,可女人的阵痛愈演愈烈,油还未热,她便再次疼得手脚发木。 别说整个筵席的一半——九道菜了,这一个多时辰过去,女人只完成了六道半。 这会儿是,东厨里的三个人都被放在油锅上煎炸那般,不得冷又不知热的,面面相觑,急赤白脸。 小莲性子温和些,顶不住压力,看见章娘子疼得又开始扶着案台掉眼泪,也跟着哭,哭了一会儿见形势不得好转,便站在原地跺起脚来,安分不得。等里间太过寂静,内心的恐惧与担忧到达极限了,她便往门口走,浅浅拉开一条门缝,看那些来催的侍女姐姐们来了没有。 小荷更能拿事一些,她眼见着章絮没法干活了,赶忙走来把章絮往边上一推,而后蹲下身钻进灶里,将逐渐熄灭冷却的火把拾掇得更旺些,抬头问她,“不然你说吧,怎么做,我都给你先弄上,等你身子好点了,再来调味。” 她说不出话,一开口就要痛呼,只点了点头,随手从桌边取了块不怎么干净的布往嘴里一塞,然后伸手去指早就备齐的各类配菜。 直到这时,两人才开始合作,不再像方才那般,一个只顾着催促与监督,一个专心怄气与忍痛。 尽管如此,她们做菜的速度还是慢得吓人,特别是掌厨的小荷听小莲在一边窃窃私语,说这样肯定赶不上的,她们都要完蛋了,也许今晚就会被扫地出门。这话偶尔听听还行,可偏偏在这么紧急的时刻,折磨人,小荷心里一烦,把芥菜错认成葵菜,又来不及细想,便一股脑往汤羹里一倒,等那菜碎都给她搅匀乎了,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错事。 “完了。”小荷闻见不对劲的香味,顿时冷汗大出,在顷刻间回忆起方才准备这些佐料花了多长时间,而她们又是如何浪费时间的,“完了,我放错了,这道得重新做……我们该怎么办,时间不够了,还有十几道菜。” 章絮也不知道怎么办,就她们三个人,一个疼得不能动的,一个只会洗菜切菜的,还有一个总在关键时候出岔子的。 “……你先去把做错的这锅倒了,食材是够的……”女人趴在案台上,轻声吩咐,“小莲你重新备菜,一样的全部准备一份,马上我就不疼了。咱们先从下一道开始。” 梁彦好就是这时候来的,只身穿过无人的小径,直奔东厨。 可等他走到门口时,才发现此间的异样。通常厨房因有明火、油烟,都要开门开窗,眼下房门紧闭不仅将油烟闷在屋子里令人 难受不说,更有窒息的危险。而他方才从外间过来时,分明看到了烟囱里飘出来的烟火。公子哥心里一惊,伸手推了推门,发现纹丝不动,显然是有人刻意把门锁上了。 “娘子?娘子你在里面么?给我开个门,我是彦好。”他心急地拍门,砰砰响,把屋子里的女人们吓了吓。 “她男人来了。”小荷最先警觉,摆手,要小莲前去阻拦。 小莲没动,兴许她不以为眼下该做这样的事情。可小荷想,既然这梁子已经结下了,再认怂,没本事,便将心一横,作势要把她男人赶走。 章絮却没再坐以待毙,听见他的声音,如浮水飘萍遇见了孤舟,获救,不顾浑身的疼痛,用尽最后几分力气从案台上直起身,扶着案台歪歪扭扭往门口走去,步子时而大时而小,虚浮但坚定,一定要给他开门。 两人在转角处相碰,不想让。小荷抿着唇,要推她,两只手都摸到了她的上臂,却被她先发制人,往边上空当处趔趄地摔去。 “你忘了你说过的话么?没做完九道菜,不能见他。”小荷不讲道理,可知道她讲道理,以无理应对有礼。 她却再不理会了,喘着气回头看了小荷一眼,见她摔得没多重,便放心往外去,扑到门后,给梁彦好开门。 小梁一打眼就看见泪眼婆娑的章絮,事情还没弄清楚,一肚子的脏话就顺着怒火往上蹿了,蹿到喉咙眼,就要往外冒。可他素养好,从不拿女人说事,所以临到头摁下了叱责,低头扶住章絮,查看起她的状况。但他又不懂这些事情,只见她满头大汗,站不住,一个劲儿地往自己身上倒。 “怎么了?怎么不叫她们来通知我,赵野没给你通信用的响箭么?”他话说一半,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弯身把她抱起来,在东厨里找了块儿还算干净又有干草堆铺着的地方,把她安安稳稳地放上去,又问,“是开始痛了么?” 这话根本不用问,她扯着小梁衣领的手都是颤抖着的,听他接连质问这么几句,心里急又说不出话,眼泪可劲儿地流。一切皆在不言中,他想擦都来不及。 “正好你来了。”小荷也不管那么多了,想办法赶紧把罪责推给别人才是最要紧的,于是站稳了身子,像看见替罪羔羊式地看着他,与他强调,“我看今日这筵席是准备不齐了,就剩下半个时辰不到,你娘子没有在规定时间内把这些菜做完,偷懒、怠工,还拿怀孕来同我们说事。这些情况我会原封不动地转交给夫人听,你们就等着家法伺候吧。” 梁彦好听得云里雾里,心想章娘子很早就过来准备了,怎么可能什么事都没做。 “你别听她的……就是,我就是还有很多菜没做完。”章絮不知道还能求谁帮忙了,半躺半靠在梁彦好的怀里,伸手与他指了指案台上的各式各样的碟子,“我疼得太厉害了,站不稳,又头晕眼花。剩下的事情晚些再说,我快拖不起了……你先去帮我把剩下的三道菜做完,好歹到了时间能交一半的菜品出去。” 梁彦好哪里会做饭啊,他跟在章絮身边这么久,也就是会切点不入眼的小菜。 可他没想着拒绝,毕竟章絮总不能放着另外两个比他更好用的转过头来请求他的帮助,定是当中出了什么差错,“我没多少经验,帮你没事,可你得一步步教我。”说完又把身上的外袍解下来,给她稍微垫一垫,别碰了地上的脏东西。 小荷听见这话,以为他们疯了,气得冲梁彦好翻了一个白眼,心想都这种时候了章絮还敢找生手来帮忙,他们是成心要毁了这次的寿宴么? 可公子哥早看这丫头不顺眼了,对方的白眼一过来,他便直接从怀里取出一把金灿灿的匕首,握紧刀柄抽出,再将刀刃压在小荷的脸上,威胁道,“你知道像你这样的丫头,往日我都是直接割了舌头再丢出府。还敢翻白眼。你们府上净是些没教养的东西。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直接去找你的好夫人,当着她的面跟她说,这场寿宴办不了了,看她是先迁怒于你还是把大家伙儿叫来将我们夫妻两个轰出去;二,闭上你的狗嘴,能帮忙就老实去帮忙,不能就给我他妈滚。” “我不介意再惹一桩事出来,人死了,你们夫人只会要我赔钱。老子最不缺的就是钱,买得起你的命。” 男人有天然的优势,力气大,身材高,就算不会武,也不会轻易输给女人。正好梁彦好是个不把规矩放眼里的,蛮横惯了,手抓着刀子往下一摁,就把小荷摁怕了。 “……你要干嘛,你想干嘛。”小荷吓得不敢动,小莲也躲在一旁警惕地看着他。 梁彦好不屑地笑了一声,把手上的匕首往桌案上一扔,而后挽起袖口,往灶台前一站,回过头来瞧章絮,问,“娘子,接下来我要做什么?” “方才做坏了一道菜,你先等她们把新的料备上。我们赶紧把豆腐煲做了,然后再把炙肉准备齐,马上要开宴,先上些熟肉小菜给他们配酒。”躺着要比站着舒服些,尽管阵痛还是频繁的,可她有机会休息,“你先热锅,再倒半勺油,把锅润好。接着将片好的豆腐一块一块下入锅中。切记用粗布将表面的汁水擦净,这样下锅时不会有热油溅出来。而后煎至两面金黄,改小火加手边放的那些佐料进去炖煮……” 他别的不行,就是听话,章絮说出来的,他能规规矩矩地执行,不乱来一分。 虽然捏着豆腐块往锅里放的时候,心里怕了,往热油中一丢,飞溅起了油花,给手背烫了好几个小泡来,又在翻铲豆腐块的时候弄破了好些,但索性够专注,给他糟蹋的备料也足够多。半刻过去,倒真给他做出一番样子。 章絮光从传来的香味就能分辨出菜的好坏,若是时候不到,这豆腐的香味便激发不出来,若是过了,则烟味就会变得呛人。闻得多了就能有经验,她闭着眼睛仔细品味,在某一刻忽然开口,“让她们帮你把下面的火撤了,改小火,再夹一块儿出来给我尝尝。” 梁彦好照做,他还将手边的酱料都给她端了一份来,让她尝尝味道都对不对。 “……你这不是,挺行的。感情我在家的时候,都是装给我看的。”章絮还有心思打趣他。 “别恭维我,这不是被逼无奈,若是真做不好了,你还不知道得多卑微去给她们道歉呢,我可看不惯。”梁彦好只知道不争馒头争口气。他以前听说府里的丫头下人们喜欢互相使绊子,没管过,与他无关,可今日真轮到他头上了,他觉得这种事可真气人。若他来晚了,还不知道要她受多大委屈。 女人终于笑了,低头咬了口他喂来的豆腐,也正好肚子饿,一整日都没吃东西,吃得香,细细品尝,而后用手指了指边上的调味品说,“这个一勺,这个半勺,这个等到起锅了再往面上撒,先用小火炖煮着。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你赶快炙肉去,炉子应该已经温好了。这东西赵野他们做过的,多翻动翻动就好,用余温,不要用明火 ,其他要往上撒的料粉我都备齐了,你能做好的。“算是安慰。 梁彦好之前总被她数落,可能是章絮对他要求也高,又或者是想在赵野动手揍他之前多教会他些东西。所以眼下他居然从她嘴里得到些许夸奖,原本紧张的氛围被彻底缓解开了。公子哥神情一松,莫名开心,第一回觉得自己不是个没用的东西,便打定了主意要在他们面前表现一番,好叫他们刮目相看,于是把手上的碗往她手上一塞,扭头往炉子那边去了。 小荷不痛快,哼了两声,想自己早有预料的,夫妻俩凑在一块儿肯定要亲亲我我碍事,果不其然,才做了半道他们就开始不把旁人放眼里了。而小莲呢,觉得她男人一来,这屋里就有秩序了,大家各司其职,说不定能赶上,反倒是尽心尽责。 炙肉做得最快,也是男人们最爱吃的。老夫人兴许觉得大肉过于油腻,所以章絮另外备了清热的汤羹,好让老夫人配着一块儿下肚。 等他捏着把花椒碎撒上去,烤肉的香味便更浓了,那些没吃过的,闻了便禁不住流口水。 这东西梁彦好是吃惯了的,章絮对他们的肚子很是慷慨,只要能吃,肯定管够。顶多就是没自己做过。可它们对于屋子里另外两个打下手的丫头来说,就是难得一见的佳肴。再加上章絮配的佐料奇香,这里在炙肉,整个院子里的人都能闻见。 所以小莲抬头偷看了一眼,这肚子就咕噜咕噜打起鼓来。 章絮一整日没吃,她们也一整日没吃,这会儿都该饿了。 梁彦好听见声,轻笑,问,“你们备料有没有多的?若是有,我烤一盘咱们留着自个儿吃。” 小荷想也不想,直言拒绝,“拿主家的还用主家的还敢吃主家的,你就等着夫人责罚吧。” 公子哥懒得待见她,扭头去问小莲,“你呢?要不要。” 小莲胆子小,不敢答,只怯懦地问,“锅里的豆腐是不是要炖好了,我们得赶紧把菜盛出来温着,还有一刻就到未时三刻,前面该传菜了。” “那你摆盘会不会?会的话帮我把菜弄出来。这么多事我一个人可做不好,你若是帮我,等事情结束了,我有重谢。”他也顾不上章絮叮嘱的,在外面不要炫耀自己有钱的事情,心里只想着要给章絮做些吃的。 “会,摆盘我还是知道的。” “那你去,这一把马上就要好了,若是前面的来传菜,你们先把这道送过去。它得热着才香。”男人见她们都谦虚,干脆取出一串自己吃。 几块熟肉下肚。那可是真香,梁彦好吃得津津有味,他实在是爱惨了章絮的手艺。女人串的肉串肥瘦相间,一上火就滋滋冒油,撒的香料呢味道足又香,真能满足人的口腹之欲。他忍不住想,只要有她备好了原料,就是街边乞丐,也能学着往锅里随便滚一把,一准好吃。 章絮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扶着肚子开口,替她们回答,“料都备够的,留一些没事。只是你这家伙,别拖太多时间,我是真的要生了。” 这回公子哥倒真能让她安心,“再等半个时辰,马车就会在门口等着我们了,这会儿急也没用,还不如让你稍微吃点。若不是你非要我把这顿饭做完,我肯定帮你把赵野弄来。什么事情能有自己的孩子要紧。” 有外人在,她不敢将话说得太明,只得遮遮掩掩道,“不是正巧遇上事么?” 他看几块肉都熟透了,才又取出几串来盛给她们吃,“兄弟能有多少,娘子却只有一个。那事你也别管了,让我安心吃满月酒便成。” 第142章 刺青手臂上的刺青被发现了 狄旌是跟着舅舅一块儿来的。 他不过是个守城门将,这种按席坐邀请的筵席,自然没有他的份。原本都想好去买些鸡鸭鱼肉的,到章絮那儿看看,再问问几时生,自个儿能否认个干爹,结果被舅舅抓来这里,说要带他来认认人,为日后能谋取个更高的职位。 刚下马,他就看到了迎客的赵野。心里怪怪的,总有种看熟人卖弄的古怪感。明明很熟,却要装作不认识。 “这是韩城主身边新来的总管,叫赵野,为人能干,是城主身边如今最得宠的,有空你与他多喝两杯。”舅舅如此叮嘱,站在人流中,敦促他上前与之交谈。 他没好气地笑了两声,无奈又无可奈何,假装自己真不认识这家伙,抱拳做礼,开口问好,“金城守城门将狄旌,见过赵管事。” 赵野还算给面子,没戳穿他,抬手往门内指引,与舅舅说,“家主让我在此等候,说等骑督一到,这筵席便能开始了。” 舅舅听此恭维之语,忍不住放声大笑,伸出左手食指点了点赵野,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回应,“瞧你这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今日是我寿辰,可别当着你们家主面这么说,他知道了,要对你生疑心。” 但他说的还真不是虚言。 几人方迈进门槛,赵野便招手着人将门关上了,将里间的热闹与外间隔绝开来,领着他们往大堂走去。 府内一片喧闹,越往里走,热闹声越大。狄旌跟着舅舅赴宴的次数不少,但像今日这么隆重的还是少见。说起来又怪,寿宴多是正午时分进行,可老夫人畏明羞光,见不得阳光,这便改由傍晚。 说起来一切都是囫囵的,公式化了,入席前垂着头将各位叔叔伯伯认一遍,再汇报近来的职责,得一番场面上的鼓励,再与几个优异的同辈寒暄两句——他们都比自己职位高很多——没多少可说的。最后再找个角落躲起来,随便吃两口席面上的菜品。 向来如此。 他只期盼这场筵席足够好吃。 但筵席上的东西总是不尽人意,也不知道为什么,人们总要为了各式各样的寓意,准备一系列华而不实的菜品。他不确定,他反正不爱吃,每回到家腹中都是空旷的。 舅舅就坐在他前方最靠近厅堂的席坐上,执碗庆宴,说自己来迟了,要率先罚酒给老夫人赔不是,又听闻府上来了位新的厨娘,做的饭食格外好吃,这口腹之欲难填,不知可否一尝究竟。 其实他也知道这样不太礼貌,可舅舅是韩遂不可或缺的得力干将,就是吃准了对方不会拒绝才要问的。 真要吃么,不见得。 果然,闻言,韩遂脸上的神情一凝,怒而不发,又冷笑两声,总不能在母亲的寿宴上发作,于是扭头去问商夫人,“有让厨娘多准备些么?不差就给他们也来两份。” “我问问,若是有多,便给骑督添上。”商夫人笑着命人去安排了。 肯定有多的,这么大的筵席,怎么可能不多准备些。于是那些鸡鸭鱼肉,全都端了一份到他的桌上。 “今日是我母亲六十岁生辰……”韩遂端起杯盏站起来与众人说话,有许多祝寿词,一段接一段。 可他的注意力全被已经摆上桌的菜品所吸引。真的很香。毫不夸张。他甚至能感觉到周边几个方才瞧不起自己的也伸长了脖子往这边凑。他洋洋得意、沾沾自喜,顷刻间感觉自己高人一等。 这种荣耀是不能被其他事物所取代的。尽管他方才在心中腹诽,说这些少年郎将狗眼看人低,可眼下得了倚仗,他便立刻挺直了腰板往前方看去。面上装作不在意他们,可余光还在往左右两边瞟,偷觑旁人的反应。 终于,韩遂说完了话,摆手让大家好酒好肉吃起来,共同享受这一美好时刻。 他迫不及待,捏起木箸就往盘中夹去。炙肉、烧鸡、卤鹅、水鸭、片鱼、肉羹、羊排……菜品琳琅满目,数不胜数。夹了一筷子又一筷子,他吃得极香,满嘴油,看向菜碟的两眼都放光。 不消多久,端上来的便都给他吃光了。他坐在位置上,两眼盯着空盘——若不是旁边有人看着——他能把盘子里的油脂一块儿舔干净。 而身边的那些人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吃的都是府上厨子做的那些吃腻了的油腻荤腥的肉食,老生常谈,没什么新滋味,多吃两口便不想吃了。 他有些嫌弃地扭头瞧了一眼,愈发感到自身的优越。 即是宴席,众人好容易聚在一块儿,自然要想办法找找乐子。歌舞太俗,至少韩遂念在母亲年事已高的份上,不想吹吹打打的太闹腾,便在酒过一轮后,伸手点了他,“诶!就你,老齐带来的那个。” 舅舅姓齐,他余光瞥见旁人纷纷往自己这边看,也反应过来城主是在说自己了,连忙放下碗箸从坐席上站起来。 “你看看,全场就他吃得最欢。”韩遂指着他嘴角的油,笑道,“既然你已经吃好了,干脆上来舞会儿剑,给大家助助兴。” 舞剑是凉州男儿都要会的,军中也常以此法鼓舞士气,他当然也不俗。狄旌手忙脚乱地把嘴角擦干净,僵硬地点头,再拿上放在脚边的佩剑,只身往席外走去,而 后抱拳自谦,“晚生献丑了。” 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以他无法预料的法子,在一个设想不了的场合。 赵野忽然站了出来,自请,“一人舞剑气势实在不足,不如我陪这位兄弟一块儿,给各位瞧个尽兴。” 好话都给他抢了去,自己像个被人摆布的木偶。 “我怕你给人打坏了,那小子看起来瘦瘦弱弱的,想必不禁你一点儿磕碰。”韩遂是知道赵野本事的,想都没想拒绝了。 他只身站在原地,瞥了眼舅舅,才发现刚才胸口的优越感被这一句话杀得荡然无存。还没比呢,怎么就知道自己打不过他。狄旌的神色忽然落寞下来,悄然握紧了手中剑。 “我……” “我从前在门楼上见过他几面,看着模样不错,想来人也和善,心里是早想认识认识了,不知道家主可否给我个结识的机会。”赵野再度请求,更是往外走了两步,走到狄旌面前,背对着他,举起了手中的剑。 他们一直想打一架。 这是实话,狄旌早就想和他打一架了。 也许是心里不服气,觉得这家伙心里没那么在意章娘子,总不在家,就像眼下,把那女人一个人丢下来,跑到这里献殷勤。也许是需要找个理由说服自己放弃不该有的幻想,不叫他一会儿有希望一会儿又绝望的。也许单纯是反应过来自己被这人利用了,毕竟不是今日相遇,他还没想过赵野来了韩府。 “你小子,前几日想让你和他们比一回,是怎么都不答应,这会儿倒是懂事了。”韩遂喜欢他,当然愿意给他这个机会,于是一拍桌子,应承道,“那你去吧,别闹出人命来就成。” 要比。赵野谢过家主便转头来看他,接着往后退了半步,冲着他缓缓拔出手中剑。 狄旌人微言轻,没有拒绝的权利,闻言,深吸一口气,将胸膛装满,鼓足勇气,而后低头瞧了瞧捏在右手上的佩剑,抬头回看他,道,“来吧。” 舞剑不比杀人,没有什么腥风血雨。当然,如果两人有意比试一番,也能躲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较量较量。 他不知道赵野有没有这种想法,所以眼神里仍有几分戒备,神情与表情都显得僵硬,生怕一不注意,给这男人伤了去。受伤倒是不担心,主要是丢脸。舅舅在一边看着,所以狄旌心里总没有平日里见这家伙那般自在,说不上来的奇怪。 赵野却不在意他的失神,将陌生扮演到极致,右手一抬便将长剑举起,斜插向上,弓步后撤,摆出迎敌的驾驶。 而后不知坐在席坐上的谁用木箸敲响了碗边,碗内水液应声作响,叮叮当当的,要糙汉立刻回忆起从前在军中的往事,紧跟着手腕一转,后脚往前迈,长剑划破空气,朝狄旌砍去。 “铛铛铛——”两柄长剑鸣击出明亮的声响。 宾客只见,中央那两人脚下步伐乱中有秩,手上招式华丽而强劲,完全不是那花拳绣腿装样子的忸怩风格,上来便见真章,看得人是一个热血沸腾。 “好!”韩遂拍手叫好,站起身为二人鼓掌,更是走下座位凑近了看。他丝毫不掩饰自己对赵野的喜爱,越看越觉得惊奇。赵野使剑的路数不与凉州任何一家的良家子有相似之处,招招式式,狠厉、犀利,总挑着对方最棘手的地方攻去。 例如这招,明明狄旌已经估算出他没有机会往下路,便想挥动起手上的剑,以极快的速度朝他脸上劈砍去。可真等他把手抬起来,赵野便伸手压住了狄旌的手腕,力道之大,仅仅只是做了个抵挡的手势,他便再无施展的空间,只得把攻势撤回来。 原本狄旌只觉得他有点厉害,是任劳任怨、吃苦耐劳、力大无比的农汉,没几分脑子,可眼下数十招下来,自己夺不到分毫优势,更是缕缕落得下风,才终于反应过来他的厉害之处。 他肯定不是普通人,狄旌笃定,普通人根本没可能习武,只有大家族或是剑客才有能力培育习武之士。 赵野身上肯定有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狄旌越想越觉得恼怒,禁不住抬头怒视了对方,感觉自己被他当猴子耍。他还完全不阻拦自己同他娘子示爱,他……他竟然这样羞辱自己。 守门将士的动作忽然变得敏捷而急切起来,不再走安稳博弈的那条路,一心只往他心口上扑来。 别人只当是他们换了节奏,便要边上奏乐的也跟着改改。可赵野怎么会看不出,他与狄旌相处这么个月,早瞧出来这家伙是个什么人了。 性子直爽单纯,偶尔又一根筋的傻瓜。 而他正需要这份傻气。 今日的刺杀就得从这份傻气说起。赵野定了神,不防不挡,像是突然泄了气似的,直直往刀刃上撞。 这可要狄旌始料不及。他从未想过伤人,他以为赵野一准能躲开这一剑的。 收不住,剑身往赵野的胸口刺去。 赵野自然要躲,但他只微微偏过身,让剑柄从刺有刺青的大臂附近穿过。布帛破裂出一个大口子,露出糙汉上臂的墨色刺青,上面俨然几个字“茂陵坟冢”。 糙汉不识字,可狄旌认识,在场的都认识。那几个字一出,眼尖的一片哗然,忽然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第143章 刺杀事情总不按照人们设想的发展…… 茂陵是武帝的陵墓,说起茂陵,人们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马腾。 马腾原先与家主是一块儿的,尤其去年年初,还与之联手对抗朝廷派来镇压的大军。可自从两人的部下为了女人闹出人命后,便不再往来了。如今韩遂待在金城,马腾守在渭谷,两方碰面时势必刀锋相见。 韩遂眼力也不差,两人来回扯拽几下,便从赵野破碎的衣裳间看见了那几个娟秀的小字。但他没有任何反应,就连表情也没变一个,只转头看了一圈席坐上沸沸扬扬的人群,皱了眉,扬手让边上的侍女去给赵总管找一件完整的新衣裳。 显然家主是不希望有人在寿宴上说这事儿,毕竟动刀动枪的,不好看,又或者是,不觉得赵野与马腾有什么瓜葛。 可这并不是赵野想要的。 他正等着韩遂凭借着这事儿把自己拿起来,好兴师问罪,给他声东击西的机会。 于是他转回头去瞧狄旌,希望这家伙能看在两人合不来的份上将这件事抖落出去。 谁知道这家伙也不上套,仿佛是被刚才自己的一时失手吓到了,脸色惨白的,两只眼睛反复盯着他的上臂看。狄旌肯定看见了那个纹身,一清二楚,与自己同他说的模样如出一辙。但他装作什么也没看到的样子,反从身上卸了块小布来,将他被擦伤的手臂紧紧包裹住,又将那刺青遮盖了去。 “……你骗我?”赵野压低了声线与守城将士说。分明记得他与自己说,家主最不能忍受身边有人是马腾派来的,分明记得这就是他们的人的身上标记,可眼下静谧诡异的一切,匪夷所思。 狄旌却充耳不闻,改口道,“是我一时失手,刺伤了你,还望赵管事原谅,属下改日一定登门拜谢。” “……你他妈耍我?”赵野背着所有人,将那道破口扯开,将那几个字仔仔细细地漏出来,强调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是什么,一句话的事情,不能与他明说?” 旁人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有絮絮叨叨的似蚊子般的声响传出。 狄旌闻言,既不敢看他也不敢看韩遂,动手将布头再次蒙回去后,解释道,“你以为我不想说,这么大个功劳放着不要,我傻么。平时见你挺机灵的,这回怎么这样愚钝。还没看出来?他想保你。他既然想保你,我们在场的这些,就一个字也不能说。” 赵野不认为自己在韩遂心里有这么重的分量,他不过 是刚来府上没几天的新人,他觉得韩遂应当是对他最不信任的。于是不可置信地回头去看韩遂,看他有何反应。 哪知道韩遂冲他招了招手,开口道,“舞剑累了吧,东厨把剩下的菜品都上齐了,快回来一道尝尝。”说完又看了眼狄旌,满意地同骑督说,“你这外甥有点本事,也懂事。” 然后事情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结束了,始料不及。 赵野甚至抬头看了眼屋顶房梁。关逸就在那里,等自己把场面弄乱了,才好找机会下手。可眼下形势不受控,他也不知道还能有什么机会能拿来利用的。 韩遂见他破天荒有了心思,便让侍女去给他斟酒,边喝边说,“都没看你吃几口菜,今日的菜品别有一般风味,与平日里厨娘做的略有不同,可还是那样美味,吃得我腹中饱胀,都走不动道了。” 他没心思吃东西,眼下他只想早些结束这件事,好回家陪娘子待产。可经由家主这么一提醒,他也发现了,今日这饭味道做得确实与娘子平日所做略有异同,才叫他没能第一时间辨认出来。赵野一想,便捏起木箸去夹,夹了往嘴里放,不同寻常的风味在他的口里爆裂开来。 “好吃。”这是第一印象,竟然是好吃的,不论谁吃了都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但这应该不是之前的厨娘做的,味道差得有些远。” 赵野早有听闻,今日饭食共计十八道,都是些家常可口的。菜品数量如此之多,必然不能要娘子一人完成,怎么也得组建个四到五人的班底,共同完成今日的筵席。 “诶!当然不是,这么重要的筵席,我怎么放心交给别人去做,都是章厨娘一人完成的,她可是从早忙到晚。”韩遂对这些酒菜实在满意,是吃了又吃,端到席面上来的,没过多久便全都咽进肚子里。 “她一个人怎样做得完。”赵野吃得心惊肉跳,想起她昨日才说最近睡得差,孩子太大了总是挤得她肚子疼。所以也不敢追问她太多,想让她多休息。 “又不是没给她钱,做个筵席而已,没那么娇惯的。你这小子,要习惯使唤这些下人,以后还要跟随我走南闯北的,怎么总把自个儿的姿态放得这样低。草民的性命大可以不放在心上。”韩遂目中无人惯了,他实在乐意在自己的地盘上当霸主,眼见着所有人都围着自己转,自然不把章絮母女二人的性命放在眼里。 那时候妇人生产,死伤过半,能不能活下来全靠命,而那孩子又不是他韩遂的,他作为主家,许她做完筵席就安心归家,已是最大仁慈。 正是赵野胸中惴惴不安,愈发觉得事情不能这样拖下去的时候,他忽然听得从北边入口处传来的一声哨音。那哨音并不陌生,正是他交给梁彦好的,如非必要,坚决不用。 众人闻声而探,看见入口处站着一位气质非凡、风度翩翩的公子哥。 梁彦好最不怕这种场面,他实在喜欢万众瞩目的感觉,好像回到了曾经在洛阳的家中。他是来找赵野的,或者说,是来接替赵野的。东厨里的事情已经忙完了,章絮又正好破水,他们二人该往家里去。 “看来本公子的风姿不减当年啊。”公子哥摇着把扇柄镶嵌宝石、扇羽则用鸵毛的扇子走了进来,一走进便闻见了飘满院子的菜香味,甚为满意,又直接追问上座的韩遂,“怎么不记得请我来呢?我可是好等。” 别人一头雾水,韩遂夫妇俩自然也是一头雾水,来人不过是这十几日跟着章絮进府的她的男人,怎么这会儿突然狂妄自大起来,用这种口吻与主家说话。 “你是何人?”韩遂伸手指着他,怒斥。 “你们何必需要认识我。”梁彦好一步一步走到最前面,走到方才他们舞剑的位置上,气定神闲,继续道,“你们只需要知道我有皇家血脉便可,姓梁。” 此话一出,韩遂脑袋里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倒是守城将士狄旌率先反应过来,二话不说冲了出来,预备将他拿下。边走边喊,“城主!他就是两月前董相来信说需要诛杀的那位流落在外的梁姓公子。” 怎么判断的,不重要,可能根本没判断,只看了赵野一个手势便冲了出来。说起来也奇怪,他明明感觉出来赵野想搞事情,却鬼使神差地愿意给他当剑使。 韩遂不信上一个,这一个总要将信将疑了,他坐在上位,不耐烦地皱皱眉,想等筵席散了再说这事。毕竟事关皇家血脉,是贵人,可不能被这些杂人听见去。于是挥挥手要人把他捉起来。 梁彦好可没那么听话,手指往唇中一塞,猛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号,命令道,“在等什么,还不速速将他拿下。” 这话说得众人一愣一愣的,四下左顾右盼,也不知道他在命令谁。韩遂听了更是觉得滑稽,心想这真好啊,反自己的都敢公然跳出来,活腻歪了,“我看谁敢动,今日谁动了,就是与我韩遂过不去,来日我必大义灭亲、为民除害。” 众人听不懂,赵野还听不懂么? 梁彦好这话就是同藏在房梁上的关逸说的。他简直疯了,竟然这样不管不顾地来搅局,不想活了么?不想活着从金城出去了么? 赵野刚想起身制止他,预备用一套胡乱之词将事情平息下来,哪知道话音刚落,关逸便真的从房梁上跳了下来。 这是刺杀的好时候,亲眼见的,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突然冒出来的年轻男人身上,都被韩遂喝止住了不敢动。关逸明白,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若是等他们反应过来眼下发生了什么,就再无出手的机会了,后面还要为如何解救小梁而奔波。 赵野无力回天。 只见蒙着面的关逸突然出现在韩遂的眼前,手中拿着那柄新铸的长剑,那把普通的,不起眼的长剑,而后不等韩遂起身拔剑,也不等身边的女人尖叫,不等赵野出手制止,抬手将长剑刺入了韩遂的胸中,一穿到底。 他觉得自己是替天行道。毕竟真正能为凉州做贡献的、真正心系凉州的人,早死在了与叛军的战斗中,而他们这些舞刀弄枪,肚子里没一点真本事的,拥兵自守、自立为王。 他当然是在替天行道,这一剑下去,他觉得这两年来胸口的郁结逐渐散去,好像他练此一身杰出的剑术,就是为了做下这样的事情。 但赵野说的又不错,不一定非得致人于此地,杀人除了泄愤,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所以他偏移了几分,避开了心脏,将手中的长剑从心肺之间穿过。不要他死,但要他尝尽余生每一次呼吸都能感到心口刺骨的寒凉,要他为自己所做下的事情付出代价。 “这是我与他的恩怨。”关逸做下这一切后长舒一口气,颇为感激地回头看了眼一直支持他往前走的伙伴们,“如今夙愿已了,要杀要罚,悉听尊便。” 梁彦好听到这话,心里的担忧才全然消散,总算劝回个一意孤行的家伙,于是高声喊,“还愣着干什么呢?快过来保护我,他们动刀动剑的,把我划伤了可怎么办。” 真乱啊,一时间。 有些头脸的立刻站起身,想要把场面稳住,将几个练得好的良家子喊出来,纷纷上前将作乱之人围住、捉住,事后再等城主发落。于是才刺杀完韩遂的关逸便一头扎进与他们的缠斗中,屡次将梁彦好护在身后。 而另一边的女眷,她们从没见过这样的事情,惊吓、尖叫、四下逃窜,唯恐躲避不及。 赵野不知道该帮哪边,一时站在原地发愣,往上走不是,往下走也不是。特别是梁彦好要他别往这边来,别和他们掺和到一块儿,最好与他们撇干净关系。 他可不是这样的人,他不能 放任好兄弟身陷囹圄。 可有另一样事打搅了他的注意力,从后面来的小莲尚不知情前面发生了什么,也没看见被人团团围住、已经受伤的韩遂。在慌乱的人群中,她只看见了尚能说上话的赵管事,于是急急忙忙地走了过来与他说,“不好了,赵管事,东厨的章厨娘破水要生了!” 第144章 生产【章和出生了】 “啊……”章絮躺在干草垛里痛苦地扭动着,下身已被溢出的羊水打湿,腹部剧烈疼痛,越来越急,越来越频繁。 梁彦好说要去搬救兵,结果这一走就是半个时辰。 “赵野,你去把赵野叫来……我求你。”女人无助地呼喊夫君的名姓,希望在场的能听懂她的意图。 可小荷是个愚钝的,过去这么些时间,她只记得给章絮烧了锅热水,“你这妇人,怎么一心想着外男。这么私密的事情能是他来看的么?就在这里生吧,我帮你。” 她摇头,尽管她知道眼下前厅肯定乱作一团,但她还是希望赵野能放下那边的事情回来帮帮自己。 “……不帮我就走开吧。”章絮宁可一个人爬到门口去给男人发信号,也再不想与出尔反尔、冷漠无情之人往来了。 这里离门不过三五步,走路只消两次眨眼的功夫。但因身子太笨重,她半趴在地上,一回只能挪动一个指甲盖的距离。 如此行进还不知道该是何模样。 还好赵野没有来得太迟。他肯定飞檐走壁,徒手攀爬,从一个屋顶飞跃到另一个屋顶,抛下了外院乱糟糟的一切,大喘着粗气,来了,闯了进来,视线刚定住,就看见倒在地上痛苦不堪的娘子。 “……我不知道他们要你操劳这么多事,今日吃的不像你做的,我以为你没怎么动手。”男人才弯下身就把她从地上抱起来,稳稳地抱进怀里,而后马不停蹄往外走,根本不看东厨里另一个人。 他来了事情就会变得顺利。 章絮抬起头,抱着肚子有气无力地打趣他,“这都能吃出来……你这狗鼻子真灵。” 她没说已经疼了很久的事情,从午后便开始了,她也没说自己是如何联手梁彦好把那么多道菜都做完的事情,显而易见,眼下把孩子平安生下来最为要紧。 然而好景不长,刚说完阵痛又上来了,女人靠在夫君的怀里低声痛呼。太痛了,越来越痛,好像身子会被撕裂成两半,就从腰椎那处开始。 他见过的每一只母兽在生产前都是这样痛苦而脆弱的。那时候他会给它们提供一个足够安全的住所,守着它们迎来新生的生命。今日轮到自己的娘子,自然也不会是例外。 “别担心,会平安的,我守着你。”他垂下头,在她满是汗水的额头上轻柔地蹭,又带着她往门外疾奔。 章絮从没吹过这样强劲的风,紧咬着牙关埋进他的胸口里。 找稳婆自然来不及,这时候已经不能再支开任何一个人去求得旁人的援助。他们得回家,家里有最好的医工,有生育过两个孩子的呼衍容吉。 —— 呼衍容吉已经驾来马车,站在韩府的门口等候他们。 她比谁都期待这个新生命。 自半月前,她便每天带着两个孩子朝太阳升起的地方跪拜,祈求天神的保佑。这是家里祈福的法子,母亲说神灵听到了便会护佑。 正是她站在门外看见月亮初升的时刻,大门开了,赵野抱着章絮出来,身后再无他人。 “ТэдэндYлдэв。”(他们留在那里了。)他冷静地交待了另一边的事情,“ЭндбYзYйл ийдэгдвэлбиэднийгайжолоболно。“(等这边的事情确定了,我再想办法。) 说实话,糙汉也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毕竟这时候把家主的安危抛下不管,回来找自己的娘子,以后再无开口求情的机会。 可这种时候,更不能丢下娘子不管。 呼衍容吉却能理解这一切,笑着答,“ЗYгээрдээ,чадабYнээий,YнбYрθθрийнгэсэнувьавиланай。”(没事的,尽力就好,人各有命。) “Явцгаая,эгчмааньцааидYлээжчадагYй,бидYYдээяаралай  θрYYлэ  ёсой。”(走吧,妹妹不能再等下去了,我们要立刻为她接生。)女人说完,回身爬上了车驾,为他们拉开门帘。 赵野感激不尽,带着章絮上了车。 —— 酒兴言则站在门口等。 正是夜风萧瑟的时候,路上空无一人,而此处房门洞开,挂满了明亮的灯笼,为车马引路。 马车很快出现在拐角,那特有的马蹄声将他唤醒,哒哒哒。他往前走了两步,又猛然反应过来,连忙回头把院门推得更开些,好让马车直接驶进院子里来。 “酒大夫,我娘子要生了。”赵野稳固的声音从车内传来,迫使他死寂的心再度活跃起来。 年近古稀便是如此,身旁只有人不断地死去,老死、病死、饿死,又是医工,比旁人经历得更多。如今能有新生,他真笨拙地像个不知走路的糟老头一样在原地焦急地打转。 产房布置在东边的客房里,呼衍容吉在地上铺满了干净的干稻草,又在最底下撒了一层厚厚的草木灰。 赵野抱着女人率先走进去,将屋子里的烛火全部点亮,又出言问她,“Чи  чадауу  Юу  ий, эзээийвэ。”(你会么?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 呼衍容吉紧随其后,提着两桶热水,一摞干净的粗布,剪子,还有些许能为她补充体力的吃食,“Бичадна。ЭлээдYYнийдоодбиеийнувцсыгайл,эгвэлбиYYнийэргYнбайгаагараболно。”(我会。先把她下身的衣物脱下来,我摸摸看,里面到什么程度了。) 温热的屋子里只有他们三个人。 将章絮牢牢抱在怀里的赵野,疼得没力气说话也没力气动的章絮,还有跪在章絮两腿之间帮她查看情况的呼衍容吉。 被羊水打湿的长裤一层层去除,女人裸露的双腿无力地垂坠于地面上。她也许因为突如其来的冷缩了下身子,可这些事情都没办法消除身体里传来的巨大疼痛。 呼衍容吉的手探了进去,在开口的边缘摸了一圈,摇摇头答,“ХоёрурууныθргθнYлдсэн,багазэрэгYлээ。ЭлээдYYндямарнэгэнзYйлθгч,YYнэй ярилц。“(还差两个指头的宽度,再等等。先给她喂点吃的,陪她说说话。) 男人闻言,点了点头,从身后托住章絮不断下坠的身子。 稳婆此前说,生产时她得半站着,或者蹲着,好让孩子更快掉出来。所以这会儿她张大着腿虚浮地半靠立在男人胸怀里,挂在他身前,无力地喘息着。 “……还没到时候么?”她见容吉去边上拿吃食,疼得只掉眼泪,“我已经……我已经疼得不能再疼了。” 没人能说清楚这种疼痛到底有多痛,世人说,最疼的时候才是要生产的时刻,可于待产的女子来说,每一刻都是不能更疼的。如何又能做出比较,分个高下呢。 “还差一些。”赵野没说囫囵话搪塞她,只论事实,“容吉的手腕进不去,孩子自然出不来。我陪你一起等。有什么想吃想玩的么?我让他们给你取来。” 她两条腿疼得直抽搐,落在稻草上肉眼见的止不住发抖,这会儿吃东西只怕咬了舌头,便扭着身 子摇头,委屈道,“这得疼到什么时候去……彻底没完了。” 男人从容吉手里接了碗半热的人参水,要给她喂进去,边喂边哄,“怎么会没完呢,你的身子都准备大半了,眼见着咕咚坠地的事情。娘子,听话,稍微喝点,喝点有力气了就没那么疼。” “……骗人。”梁彦好已经用相同的话术骗自己吃了一大堆东西,这会儿肚子还胀着呢,生怕给孩子踹两脚一张口给吐出来。 “我骗你干嘛。”男人不知前情,担心她是连吃饭的力气都没了,二话不说,往嘴里倒了一口就要对着往她嘴里喂。 她都没来得及拒绝,刚被他撬开嘴,下一回阵痛突然冲上来,差点给赵野的舌头咬断。 “啊……”女人又是一阵呻吟,眉头紧皱,双眼紧闭,整个身子往下掉了掉,又被他托回来。两只脚在地上摩挲了好几回,大喘着粗气,深吐了许多浊气才能再次将巨痛忍耐过去。等到没那么痛了,真的痛习惯了,才有心情睁眼关心他,“……没事吧?” 她舔了舔舌头,嘴里尚有腥味。 赵野抿着嘴,老实摇头,从边上捡了块湿润的巾帕,帮她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她看着男人唇边的血迹,估计这口咬得不轻,也许破了个不小的口子,正汩汩地往他肚子里灌血,又气又笑的,没忍住伸手打了他一巴掌。 “我不饿,有力气,就是疼……你这男人。”女人仰着头,伸手去摸他的嘴,想看他嘴里什么样了,结果被他一扭头躲开。 “……不用看我,管你自己就行。”赵野的舌头出了血,此刻说话也含糊不清,嘴里像被血块糊住。灯火昏黄,除了那点血迹,只能听见的就是他时不时发出的吞咽声,在空旷宁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哪有妇人像你这样,生产的时候还要管旁人的,就是我这舌头真断了也值当。” “你和他们不一样,我可舍不得把你舌头也赔进去。”章絮躺靠在他身上,听他说话越来越黏糊,有些担心,非要探个究竟,让他张嘴看看。 他还是没答应,偏头躲过,低头往边上啐了口血痰,而后动了动舌头,口齿清楚地问,“真有力气?你骗谁都行,不许骗我,到了真得生的时候,我们都只能在边上干看着……” “有。”章絮躺在他的怀里大口喘气,“我今天都没下厨,全是小梁帮我做的。” 赵野听了,失笑,吐槽道,“都这会儿了你给他脸上贴什么金,他就是什么不做在一旁干看着,我也只最多揍他一顿,还能真打死不成。” “我没事给他贴金作什么……我是真有力气,不信我用手指给你掐一下,看你疼不疼。”这会儿她半蹲在地上,靠的全不是自己的力气。她早疼得站不住了。 那时候女人生孩子都是半站着或者蹲着,要两个力气大的助产妇在身后扶着。但也不是每个女人都有这个条件,穷人家里有时候会在房梁上挂一根粗壮的麻绳,好一些的能自己拽着支撑起身子,实在没力气的家人会直接绑着挂起来,而后孤零零地在柴房里等孩子落地。 什么吃的喝的,想起来才有,没想起来,十几个时辰都进不了一点。 眼下有吃有喝,还有这么一大帮子人围着自己转,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赵野还是担心。他的担心不怎么挂脸上,也不会通过言语传达出来。只是他被咬这么一口,彻底明白过来娘子此刻正在忍受什么样的痛苦折磨,担心她也这样把自己的舌头咬破,便微微弯下身子,从地上捡了跟笔直干枯却格外柔软的稻草,将之摁进温水里仔细清洗了一番,再放置于盛满参水的木碗上,等她随时要了,便能及时递给她。 呼衍容吉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她庆幸自己听不懂,才能让两人毫无芥蒂地说几句悄悄话。 —— 然而初产妇的身体各处都稚嫩,相较于有经验的,每一步都要更慢些,后面几次入内摸索的时候,都差一分。容吉帮她揉动肚皮,或放松她的肌肉,只是这样宫缩会更加剧烈。她疼得大汗出,身上的衣裳已经尽数汗湿了。 她已经没办法再像方才那样,佯装轻松地说话安慰他们了。疼痛如巨浪一般袭来,要吞没她。她每每向挣扎,想负隅顽抗的时候,都会被告知还不到发力的时刻,最后又不得不停下来,仍由身体被痛苦无情碾压。 得想办法催产,不能再这样拖下去。羊水早已滴滴答答地流了个干净,若是等着什么都不做,孩子会被困死在腹中。 赵野突然抬头,与门外守候着的酒大夫说,“酒大夫,你知道有什么法子能帮助妇人生产么?针刺法,或是点穴法,再疼下去,我怕娘子受不住。” 法子自然是有的,按摩或者针刺合谷穴或是三阴交穴都能奏效。只是接生从来都是女人的事情,他恪守着规矩,从没破除过,眼下自然也是再三犹豫。 可紧要关头,怎容他犹豫。 见酒兴言好一会儿答不上话,赵野暂且将章絮放了下来,只身从满是血腥味的产房走出来,没与他多商量第二句,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酒大夫,我知道你肯定有法子。还请您不要在乎那些风言风语、杂人杂事,进屋救我娘子一命。无论结果如何,我赵野日后给您当牛做马,在所不辞。” 老者还什么都没说,他被眼前少年人的坦荡所震慑。 但他还是不敢,回避了目光,问,“丫头她状况如何了,我听那痛呼不减反增。” “不容乐观。”仅一句话就将情况的紧急和盘托出,赵野始终跪着没站起来,希望他能以人命为先,“还请酒大夫救命。” 正是两人说话纠结的时候,章絮的宫缩达到了极致,这绝对是她经历过的最痛的事情,要她内心的恐惧在顷刻间达到了顶点。而赵野一去不返,更要她心头一沉,担心自己是不是生不下来,要随孩子一块儿去了。 这几件事轮番上阵,彻底压垮了她的坚强。于是女人的叫声愈演愈烈,恐惧穿破房顶。 “啊——好疼——呜呜——疼啊——”她倒在地上痛得来回翻滚,将伪装了许久的体面尽数毁去,两只手抓着稻草松了又紧,两条腿也是止不住地蹬踹。 赵野听见痛呼,快速地弯下身给酒兴言磕了三个头,而后留了门,进屋继续安抚痛苦不已的娘子,接着抬头问呼衍容吉,现在可以生了么。 “Yгyйээ,энэньангалайθргθжижчадаагYйбайна。ХYYэдом,эгчийнээθрθсувгийгнээгYйбололгойньгарччадагYй。ГэдэээрYэбайсан。”(不行,扩张程度不够。孩子体型是大的,头出不来,除非把妹妹的产道给剪开。但这样她就没命了。)呼衍容吉也急出了一身的汗,能用、可以用的法子都尝试过了,效果甚 微。 酒兴言不可能不动容,他比谁都希望丫头能活下来,要是章絮难产死了,他估计没勇气活到明日。于是破了规矩,从袖口上撤下一条布,将自己的双眼蒙住,而后带着随身的针包进了屋。 “赵野,你帮我稳住她的身体,别让她乱动。我先给她扎几针试试看。” 糙汉点了头,将已经疼得没办法停止颤抖的女人的手腕给他送了过去。 第一个要扎的是合谷穴,这个穴位在虎口往上半寸的位置。老者捏紧了她的手,沿着手背仔细地摸索,等确定住位置之后,揭开针包,取出细针往穴位上扎去。 第二个要扎的是三阴交穴,它在女人的内足踝往上四指的地方。此前因为男女有别,他从来不会给女患者针刺,这回算是开了先例。 实际上章絮已经捱到最后关头了,只差一个推手。 这几针下去,停滞的气血突然活跃起来,将她笨重的身体猛地往外一推。她都能感觉到孩子往外落了落,好像掉进了一个袋子里,于是反抓住赵野的手,急切地问,“夫君,你问问看容吉姐姐,现在是不是好了,我感觉孩子要出来了。” “好。”男人紧紧握住了女人的手,在最短的时间内传达了信息。 这回再去摸,宫口就彻底开了,呼衍容吉能摸到孩子的颅顶,就抵在出口的位置上,要从开口出往外挤。 “За,Yргээрэй,θрθлээлжболно。”(好了好了,用劲吧,可以开始生了。)呼衍容吉激动地快要掉出泪来,激动地拍了拍章絮的大腿,要她开始使劲。 使劲,她忍着剧痛用力地憋气,汗水和眼泪一块儿往下掉,疼得头昏,根本听不清身边的人都在说什么。好像出现了无数个幻影,把她团团围住那样,此刻,当下,除了把孩子平安地生下来,她记不起任何一件旁的事情。 “啊……”她攥紧了能捏进手里的一切,双腿死死地踩住了地面,亲眼看见肚皮鼓起的那一处向下挪去,一点点挪,好像能将她的身体撑裂、撑破。 比孩子更先一步出来的,是从道口遗落出来的各种宫内分泌物,它们或粘稠,或稀拉,一块一块,一滴一滴地掉落在地上,但她顾不上更多的,痛苦地抬头,将后脑压在男人的胸口上,紧跟着,用力,发力,把身上每一处力气都榨干,好像唯有如此,才能换回孩子的一线生机。 还好,幸好,小家伙是个体贴人的,只用了不到半刻,就顺利地从产道里滑落出来,掉在了呼衍容吉的手心里。 所有人的呼吸在这一刻停止住,章絮也不是例外。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意义非凡,她的那双眼睛刚触碰到那团粉红色的小家伙,就止不住地泪流。 “……她怎么不哭?”章絮小心翼翼地问,她记得孩子刚生下来都是要哭的,不哭是不是没活下来。这会儿她无比脆弱,不能再经受任何刺激。 还是赵野镇定,他一眼发现,牵在孩子腹部的脐带尚未剪断。脐带未断,孩子自当以为自己还在母亲的肚子里,不晓得呼吸。于是连忙让容吉用剪子把脐带剪断,再扎紧。 而后果断的,从呼衍容吉手里接过那个小家伙,抓起她的右脚,吊起来就是一通拍打。 果然挨打了她就知道哭了,“哇啊啊啊——”一声尖锐地划破黑暗。 “哭了,哭了,没事了,都结束了。”赵野听见哭声,面上的紧张顿然消失,伸手又把孩子送回容吉那儿去,让她帮着简要清洗一番,最后又转回头看着章絮,一刻不敢停地帮她把生产后要做的每一样事都仔细地完成。这会儿也顾不上她疼不疼了,一双大手用力地摁压在她的小腹上,迫使胎盘娩出,迫使不断扩张的胞宫收缩回去,避免产后大出血。 她没说话,这会儿就是身子再难受也不记得喊了,两只眼睛追着孩子那边去,盯着那个粉扑扑的娃娃,目不转睛地看。 “你怎么不哭的?”女人觉得自己情绪崩溃好没脸的,还想有个人陪自己一块儿失态,便窝在他怀里一个劲儿的追问,“孩子生下来你不激动么?” 赵野有些六神无主,他第一次为人父,头回感觉到这个世上有个家伙是与自己紧密相连的,完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想了好半会儿才说,“等你情绪好点我再哭,不然没人安慰我。” 可话一说完就憋不住了,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砸在她的肌肤上,滚烫,而后交还给她的,是很长时间的沉默。 第145章 鱼肚鱼肚子里有他最想要的东西 章絮没过多久就睡下了,赵野与呼衍容吉则忙到了天快亮。他们其实没有多少空当能拿来收拾残局,但他私心想尽可能给娘子更好的环境。 贫贱夫妻,普通的小夫妻,能为对方做到的不过这些。 他想做到更多,所以大多事情都是他一个人干的。像是给娘子擦洗身子、换新衣、催新乳,每一件皆是他亲力亲为。 呼衍容吉从没见过这样的事情,也没听说过,人们口中述说的男人的好,鲜少是拿来对待女人的,就算偶尔有,也都是贬义,那些无礼的男人拿来骂人的,很难听。所以她觉得好奇,抱着阿和坐在边上问。 他想了很久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旦张嘴就要暴露自己对世俗规则全然不知的莽撞,只好说,我力气大,这活我能干快些。 异族女一听就知道这不过是好听的说辞,但也不逼问他,只跪坐在一旁,面带笑容地瞧着幸福温馨的这个小家。 ‘名字取了么?她叫什么。’容吉拍了拍怀里的婴儿,好奇地问,‘你们中原讲究多,妹妹又是念过书的,名字肯定不同凡响。’ 赵野听了脸红,把手上的破布往木盆里浸了浸,用十分轻柔的嗓音,边洗边答,“Авлаа。ТYYнийгЖанХэгэдэг。”(取了,她的名字叫章和。)又用汉话重复了一遍,“章和。” ‘真好听的名字。’容吉轻轻地揭开襁褓的一角,去看孩子的睡颜。小姑娘的睡颜实在安宁。她低头看着,没忍住低头在阿和额头上轻吻,仿佛这一路的颠沛流离都在此刻化解,“章和。”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直到屋子被他收拾得整洁干净,困倦爬上她的面容。 ‘今夜实在辛苦你了,快回屋歇息去吧。’男人将手上的水湿全都擦到自己的前襟上,擦干擦净,才走上前小心翼翼地、笨拙地从她怀中接过自己的姑娘。 难以想象,外面天都亮了,距离孩子出生已经过去了整整三个时辰。他却一直等到这一刻,所有的事情都尘埃落定,才仔细端详他们的孩子。阿和绝对是他见过最好看的小崽,尽管皮肤还都是通红的,有些地方皱巴巴,可他就是这样偏执地以为,阿和就是最好的孩子。 不知道像谁,还太小了,看不出来。五官都是挤在一块儿的,端正排布在还没有巴掌大的地方。 赵野刚想抬手去触碰她,忽而瞥见自己指腹上的裂痕。这裂痕,前几日娘子摸了都觉得扎人,更别说这么小的孩子了。他一个哆嗦,连忙将手撤回去,隔着襁褓打量她。 也不能怪他行事作风与旁的男人大相径庭,毕竟那些母兽都是去父留子的。 —— 章絮是被产后的不规律宫缩疼醒的,醒来直喊他。 他听到了,果断带着孩子走过去,而后弯下身声音低哑地询问她,“哪里不舒服?” “……”女人疼得有些恍惚,一时记不清自己到底生没生,先是用手摸了摸肚子,发觉肚子不再鼓胀而是变得皮肉松软后,才愣愣地抬头看他,答,“肚子又开始疼了……” 就像胞宫口通过一阵又一阵的剧痛以十几倍大小扩张开来那样,此刻收拢回去,也得借助一阵又一阵的剧痛。 很少有人提及此事,而这又会让她产生孩子还没出世的错觉。 “我给你揉揉。”赵野果断把孩子放下,紧跟着解衣上了床榻,与她睡在一处。 她没能耐说太多话,腹中剧痛,疼得两只手都在抖,浑身僵硬不得动弹,最后只知道靠在他怀里轻声呜咽。哪怕没有难产,女人生产也要经历许多磨难,章絮也许才明白为什么长辈们都说,生子如走鬼门关。 “……你陪我躺一会儿。”此刻女人无比留恋他,有些没想起来,自己该要开始履行母亲的职责了,满心满眼恨不得他时时刻刻都绕着自己转,眼睛是直直望向自己的,脚步朝自己走来,双手会将自己紧紧拥抱住。因为人就是这么个不知满足的,有了便想拥有更多。 这会儿两人都擦净身子,换上了干净衣裳,他终于敢肆无忌惮地与她亲昵。抱住她柔软无力的身子,揉摁她疼痛不止的小腹,亲吻她憔悴苍白的面容,“下地走两圈再接着睡吧,如此身子好得快。” 她头回冲自己的男人撒娇,转过身埋在他胸怀里小声地啜泣,“不要,好疼。” “听话,不疼的,你只是太累了, 没力气。我陪你走走,去看看外面的太阳。“赵野伸手去擦她的眼泪,也不知道她到底哭了多久,眼睛都是红肿的,“走完我去街上给你买你爱吃的,想吃什么我都去买来。” 她还是摇头,没说话,只一味窝在他怀里。 他觉得娘子这样怪可爱的,没忍住笑,低头,在她脑袋上吻了吻,说,“昨日辛苦你了。” 她眼睛莫名湿润,但没好意思给他看,把脸扎得深,好似能与他融为一体,“有什么好辛苦的,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你这话惯得我娇贵。” 男人不以为然,他松手把章絮从胸口找出来,又往上托了托,至两人水平相视,才一本正经地说,“让你受累即是事实,我怎能视而不见。初见时爱欲作祟,也不知道有孕会让你经受这么大的苦楚,你没怪我,我已然感激不尽,哪里又能责怪你娇贵。” 别人说不知,一准骗人,可他说这话,绝对不差。他这段时间做的,女人都看在眼里。哪怕日后穷困潦倒,她也想着,跟定眼前的男人。 “喜欢阿和么?”章絮更没机会仔细看那孩子,眼下情绪不稳,生怕赵野舍下她们母女俩走了,所以患得患失的、迫切的想从他嘴里得到心安的回答。 “喜欢。”他无法遮掩眼里的爱意。 “……那还喜欢我么?”她胸口怕得惴惴不安,陡然松垮的肚皮让她突然失去信心,担心自己不再有吸引他的能力了。 “想什么呢。”赵野闻言,失笑,下一刻便抱着她再度亲吻起来。 有些突然,她吓得连忙伸手抓住男人的小臂,生怕他憋了太久要往下摸。还不是时候,下身乱七八糟的,无法承欢。 见她忽然紧张,赵野顿了顿,短暂松开,再问,“怎么了?” “现在要不了,你再等我个把月……”女人的声音越说越小,说完又把头埋了下去。 我们无法推测,女子生产前后到底会产生多少种不同寻常的恐慌与担忧,好像这世上所有最绝望的事情都会在自己身上经历一遍。 赵野当然没有那个意思,他只是吻了吻娘子的嘴唇,却见她如临大敌。 “我去弄些鱼肚来吧。”他把话题岔到特别远的地方,好让章絮不会深陷其中。 “什么鱼肚?” “我方才话还没说完……如今既然已经知晓你的痛苦,我自然不能让你毫无准备地再经历更多次。下回准备好鱼肚我们再做吧,没有这东西我不碰你。”他言简意赅地给出自己的承诺,彻底打消她的顾虑。 章絮真能被他劝好,她还没想过这件事。可是转头一算,阿和就是他们刚碰面时要来的。他身体这样好,想要孩子易如反掌,说不定下一回做时便又怀上。 “我又不是不愿意给你生孩子。”她矢口否认,生怕男人多想。 赵野低头看了眼她鼓囊囊的胸脯,诚实地解释,“我暂时不想再要了……还没和你过足瘾呢……想了好久,得多用几回。” 她听了羞,抿着唇红了脸,想这男人怎的这么会挑逗人,好不知羞,便忍不住用指甲掐了掐他的手背,而后故作镇定地倡议道,“那你得去集市上选一条大些的鱼,几十斤,不然用起来不舒服。” 这话他可爱听,一听大鱼,大鱼大肚皮,大肚皮裹着大东西。 娘子夸他有东西呢。 男人眼神歘一下亮了起来,揉搓起她的身子,亲了又亲。真黏人,她缩在被子里偷笑,伸了舌头去碰昨日咬的那道口子。这回他没躲掉,疼得蹙了眉,又伸手拍了拍她的背,要她别放在心上。 “扶我下地走走吧,去院子里转两圈回来,阿和醒了自己会哭,哭了再回来。你别把她看得那样金贵,太金贵了不好养活。”章絮这才去瞧自己的孩子。 用手指碰了碰她的嘴唇,看看会不会张开嘴,若是张嘴,便是肚子饿了,可以先喂过奶再出门。 阿和特别喜欢章絮身上的味道,手指刚到嘴边就睁开眼了,急切地盯着她。 “饿了?”女人半坐起,微微解开衣襟,露出半边身。 “啊啊。”阿和冲她喊了两声。 没办法,要学着当母亲了。她轻柔地把孩子从床榻上抱起,托进臂弯,又把一侧的咂儿塞进孩子的小嘴里。 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她没有过多的考虑。等她拍着孩子的背,听见对方规律地咽吸声,才抬头去看赵野。 “……你别那么看我。”她拢了拢衣领,红着脸把头撇开,却逃不脱他的靠近。早知道避开他了,这男人,她在心里嗵嗵打鼓。 赵野眼睛都红了,她自孕后不知长了多少肉,一双白团捂都捂不住。他也饿,可比这家伙饿得多。 “我就吃两口。”固执地下了决心。 她无处可躲,更没想过在这种时候行温存之事。男人大手一拽,扯下了她另外半边衣裳,而后张嘴埋了下去。 “哈……”她抱着孩子的右手抖了抖,左手不自觉地抚上了男人的后脑勺,把他的头发抓得又紧又乱。 第146章 求医小梁中箭,危在旦夕 然而两人温存不了多久,府上的护卫就来拿人了。 屋外忽然传来错落有致的脚步声,沉重,利落。他们带着刀剑,脚踩厚重的马靴,显然来者不善。 这条巷子里只有他们一间住户,边上都是空的,平日里几乎没人来。他们只能是往这里来的。 时间太紧,赵野清楚他们已经逃不及了。不对,事情发展到如今这步田地,不能逃也不该逃,另外两个尚不知所踪,贸然逃离只会要他们落入更危险的境地。 男人没怎么犹豫,回头帮她把衣裳穿好,系带绑整齐,再去其他屋子与容吉、酒兴言叮嘱,要他们都躲在屋子里别出来。 最后走回院中,他们也行至院外了。脚步声骤然停歇,间或传出几声私语,而后领头的拿了主意,破门而入。 被撞碎的门闩飞溅到他的脚边,赵野还没踢开,就看见乌泱泱的一群人从院外灌进来,将他彻底围住。 “赵管事,怎么是你?!昨夜咱们可好找。”来人刚把手中的长剑举起来,就看见一副熟悉的面孔,连忙松手,后退两步,焦急地与他禀报,“昨夜府上出了大事,正缺管事主持大局,府中群龙无首的,一片纷乱。夫人老夫人更是伤心,守在家主屋前哭了一宿,可要属下们难办。” 赵野见他们还认自己这个管事的,暗自松了一口气,点头答,“昨夜筵席上高手如云,与那贼人缠斗的事情我也帮不上忙,心中唯恐家主有难,便急急忙忙着人去府外请医工了。后来兜兜转转,想你们肯定要遗漏他的娘子,就追着那妇人至此。不巧,正逢妇人生产,我便在此逗留了一夜,看着她,不叫她跑了……你们来得正好,我这就随你们回府,将这里的情况与家主禀报。” 说完,他便要领着这些人往外间走,可来人不但不跟随,还伸手将他拦下,禀明,“我们是来拿那厨娘的,她男人口风紧,拷问一宿都没说句真话来。” “……拷问?” 赵野对关逸的轻功那么自信,昨日还想着他们二人可是从洛阳,从围困之地逃脱出来的,怎么可能会被捉,肯定逃出生天了。眼下却告诉他,他们被捉了,“你们要这妇人是去给家主当人质的?” 话才出口,他心里便咯噔一声,顿感不妙,事情比他想的要棘手得多。 “正是。家主想知道是谁派他们来此行刺的,谁知道两个人一句话都不说,跟哑巴了似的。”来人也无奈,解释道,“我昨夜亲见的,一关进地牢里就动大刑了,当即能用的都用了一遍。武功高的那个身子硬朗,一轮下来没什么事,可瘦弱的捱不住两回就昏死过去了。估计活不长。罚没用只能攻心了,这回把娘们娃娃抓去,看他说不说。” 赵野越听越不能稳住了。那小子,细胳膊细腿的,根本撑不了两天……早知道,早知道昨天就该抢先一步把事儿认下的,怎么傻乎乎的让他替了去。 “……是怎么被捉住的?我看那刺客武功挺高强,一般的还打不过他。”他强行把话扯开,不见对面发现自己的异常,装的好像真对这事儿感兴趣。 “说这个我可就来劲儿了。”为首的笑了几声,凑过来与他勾肩搭背,讲故事似的,娓娓道来,“昨日筵席上来了不少厉害人物,有位公子军中射箭第一。那贼人与弟兄们缠斗时,他未动身,只在一旁暗中观察。后来等那贼人要逃了,周身都给空出来,成了单靶子。他见状,当即弯弓射箭,把那瘦弱的给射了下来。耍剑的本来都能跑,再有一步便看不见踪影,结果看见同伴留了下来,便也跳下院墙,认降了。” ——小梁还中了箭伤。 那可是箭伤,射中了肺腑轻则落下病根,重则丧失性命。赵野的双手不自禁攥成了拳,思索一切能把他救出来的办法。可救归救,眼下断不能把娘子也搭进去,“我觉得把妇人带进去不妥,他既是亡命之徒 ,妇人孩子自当负累,届时非凡问不出什么,还要将贼人激怒。” 来人没法,此次前来是奉命行事,便苦哈哈与赵野告饶,“不如赵管事环顾一圈,看看这院中的十几位兄弟。他们皆是为一人而来。家主非要拿她回去不可。还望赵管事体恤我等宵小,让我们把她领回去吧。” 真皮左右为难。赵野一步未动,回头看了眼章絮的屋子,又想了想被抓起来的兄弟,半晌没说出句话。 正是悬而未决的时候,章絮抱着孩子出来了。屋外几人说话的声音并不小,而院内又这样安静,她想不听见也难。说起来,那时候决定去韩府是她拿的主意,公子哥原本不必犯这个险的,他自知自己无能,没办法给事情收尾。可他还是陪自己去了,又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 这会儿置他于不顾……她还不是这么无情的人。 “我跟你们回去吧。”她苦涩地笑,帮赵野做了决定。 “你疯了。你男人不知天高地厚做下来的事情,要你掺和做什么。”赵野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头一回用这样急迫的口吻呵斥她,希望她回屋去,不要让自己担惊受怕。 可她却不犹豫,听他说话声音忽地变大,下意识蒙住了阿和的耳朵,坚决与他划清关系,“我夫君在那里,我怎么能不去。还望赵管事不要多管闲事,这是我的事情。” 说罢,女人带着孩子慢慢往院子里来。如今她还走不好,腰胯无力,腹中仍有疼痛,但好在方才下过地了,脚步虽略显吃力,可不至于痛不欲生。 “麻烦哥哥们给我点时间,我想拿一些夫君的衣裳还有孩子的用物。我夫君他身世不俗,并不是平日见的那样窝囊。若是家主这般粗鲁地要了他的性命,日后必定后悔,待我把文书凭证一块儿取上。等家主见了东西,自有定裁。”说完,她冲众人行了个礼,转身往容吉的屋子里去。 赵野劝不住她,眼看着她要犯险,气得脸都红了,恨不得跟过去将她好骂一顿。她真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这才生完第一日。 可章絮不再担心自己了。 阿和平安出世,她再没有什么害怕的,又或许是,因为成为了母亲,所以变得更勇敢。 府上肯定没人照看公子哥。他既被判为贼人,他们自然要可劲儿的虐待他,眼下只有自己能出面,若是带着救急的膏药过去,说不定能保下一条命。 这么一想,她带着阿和又从前门绕了一圈去找酒兴言,想从他那里要些金疮药、止痛膏,干净的棉布来。 “酒大夫,我没处理过箭伤,若晚些时候见到他,我该注意些什么?” “谁受伤了?”酒兴言一直留在屋子里,听不清外面说了些什么。 “彦好,说是中了箭又受了刑罚。”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好从医者这里获得更多的帮助。 可酒兴言一听就明白,这伤势又凶又险,不是她一个没经验的女娃娃能处理得来的,果断劝道,“你处理不好的,且牢狱又脏又乱,对你身子不好。丫头,这事你别管了,他们问你,你就与他们说,你是被他骗来的,什么都不知道。” 哪怕是酒兴言从前在军中,身边有副手,这类伤势都能要了军士半条命,更何况身子骨脆弱的他。 “……我不能不管。”章絮记得昨日梁彦好是如何帮自己的,她记得清清楚楚,“我既然选择与他假扮夫妻,这件事我就得一管到底。” 酒兴言也左右为难,手心手背都是肉,再加之,他们此局走得太深,局外之人鞭长莫及。 “求您帮我,给我能用的药材。” 老者闻言,一连哀叹了好几声,不得已将实话和盘托出,“他昨日刻意回了一趟,说后面的事情不要你们夫妻俩管了。当日答应关逸的人是他,这件事理当由他完成。” 章絮却不管不顾,她更是将阿和短暂地安放在桌上,要来与他抢抱在怀里的药箱,坚持道,“酒大夫,我没不让他完成,我没阻拦他。我只是想救他、帮他,我希望大家都能好好的。” “那日我既然管了关大哥的事情,今日便要管彦好,来日遇上容吉的事情我也会说上两句话。我一直都记得咱们是一家人,同患难共甘苦,那自然是缺了谁都走不到今天。” 章絮没什么力气,若要真与他抢,根本抢不过。若酒兴言打定了主意不给她,她今日拿不到半瓶金疮药。 可这话说得他羞愧。 他们几个不把生死看在眼里的,心里没多少感情,帮他们夫妻俩,只是顺手的事。不过开两个药方,多出几个子儿,磨剑,对有孕的上上心。仅此而已。没什么难的,就像水向来往低处流那样。 但他们反过来想要帮这几个,得使干净浑身解数,得保证走的每一步,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件事,都不能有偏差。 这么难,这么艰难,搞不好会把自己的命也赔进去。寻常人早放弃了,没意义,得不偿失,不能从中获取更大利益。就这样,他们也要帮。 酒兴言搜遍肚子也找不到一句能拿来劝阻她的,正如赵野也无从下口那样,他们知道这样做不是错的。 仅仅是危险的,铤而走险的。 “……拿去吧。”酒兴言松开了药箱,抬手将之挂在了女人的肩上,担心地说,“我怕你背进去了,他们也不让。” 章絮却不怕的。她走回桌边,弯腰把阿和抱在怀里,坚定道,“彦好死了对他们没好处。” 第147章 嘴硬除了嘴哪里都不硬 梁彦好可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价值,他只是不爱拖累其他人。大抵是自小的教养,一人做事一人当。若是说他没用,不听话,风流浪荡,他也就坦坦荡荡地认了,若是配不上这些恶劣的形容,他闲得无聊的时候,还会刻意饰演一番,要他们相信自己说的都是真的。 可你要从他嘴里逼出一句“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受别人指使”,想都别想,他觉得这是奇耻大辱。 一定是太不寻常了,在他看来只是很平常的事情,在凉州这些粗糙的男人看来,实在不可思议。怎么会有人对成山的酷刑不为所动。不会没素质地骂这些行刑者是“狗娘养的东西”,也不会说一句家主的不是,更不会毫无尊严的大哭乱叫。 最多,最多像个孩子似的,掉些稀稀拉拉的鼻涕水,或者眼泪。 “这家伙是不是脑子有什么毛病,还是哑巴了。你们昨夜弄他舌头了?”看管他的实在是想不通,想他受不得一点打,细皮嫩肉的,轻轻一碰,便哪儿哪儿都烂了,可就是一声不吭,气得用那双不知道摸过哪里的脏手去掏他的嘴,看他舌头还在不在。 可他一尝到此人指头上的苦涩咸味,就恶心地作呕,好像吃到了屎。 搞不定他,一点搞不定,又得了命令不许把他弄死了。只得把他从刑具上取下来,再找一间还算凑合的存放着。 “你就看着他,隔一段时间就去摸摸还有气没。”总之这些人走之前是这样吩咐的。 然后,天亮了,从他靠着的那堵墙上的小窗照射进来,洒在他眼前的泥地上。他盯着不远处的一堆小黑点看,无聊到在心里揣测那是什么,好转移注意力,不叫脑子太痛。但我觉得以他浅薄的见识,肯定认不出来那是老鼠屎。 时间在牢狱中运转的比往常更慢,好像会被苦痛拉长似的,他等了好久都没等来天黑。 最后唯一等来的,是门栏外传来的锁链声。 那时的律法中有规定,家主是不能对奴仆动用私刑的,无论奴仆犯了什么错,都必须要上报官府,经过官府批准才能被处死。但这也许是个例外,毕竟他们在土皇帝的府邸中。 也许是他们把关逸也关进来了呢。他这样想,于是勉强抬头,迎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看见了一位抱着孩子的妇人。他神经病似的突然笑了两声,又剧烈咳嗽,以为自己看错了。章絮怎么会到这里来。而后再度抬眼,无语,失笑,骂了句,“他是不是疯了,让你到这儿来。” 女人轻笑着,没说话,旁边有人,只伸手指了指门上的锁链,要领路的把枷锁解开,而后拉开沉重的木门,拖着脚踝上冷硬的锁链,缓慢地朝他走来。 她的步伐听起来与之前很不一样。忽然有了轻重、缓急、顿挫,好像走得艰难。 “我去哪里是我的自由,不用过问他的意见。”章絮没能把那么大个药箱全拿进来,但她求商夫人许自己拿件披衣进来,夜里好睡,而几瓶紧急的,就塞在她别进腰身里的褶皱里。所以等门外的一走开,她便把那件披衣解了下来,将之缠绕在胸肩,好把阿和绑在身前,以此解放双手来查探他的状况。 梁彦好转眼看见谁在她胸前睡袋里的章和,神情更是无语,一肚子脏话想要送给赵野,但没力气,听的人也不在,只好用力地翻了白眼,冷哼道,“我若是你,明日便去街上换个男人,路边牵条狗回来都比他有用。” “你这人怎么这么嘴硬,我若是不来你可就死了。”女人不计较这些小事,弯下身跪在他身边就准备揭开他的衣裳看看伤势如何,“酒大夫他们都这么说。” 公子哥不觉得这是什么稀奇事,撇撇嘴答她,“……你就是来了我也一样会死。” 说到这里,章絮一眼看过去竟然都没找到他中的箭究竟在哪里。是衣裳上的血迹太多了,原本那身他最爱的青绿色的华贵锦服如今都成了紫褐色。而到处都是破破烂烂的,揭开来,入目净是破皮坏肉。她看了几眼,也以为公子哥是不晓得疼的,说话都不带气喘。 “箭呢?他们说你中箭了。”女人的双手一直在重重叠叠的料子里翻找,先把五脏六腑所在的位置摸了一遍,而后又是四肢,怎么都没看到冒出头来的箭矢。 他懒得解释,看着她不回答,好言相劝,“不然我把你骂一顿吧,也许他们看我们感情不合,能把你赶出去。” 女人不理他,找不到就去解他的腰带,心想着把他的衣裳全脱了肯定就能看见伤口,可摸着摸着就给他抓住了手腕。 公子哥没什么力气,但和此刻的她相比,又是半斤八两不相上下,还真能打个平手,让她没办法轻易挣脱了。而后勾着唇有意调侃她,“有男人了还脱我衣裳,害不害臊。” 这很反常不是,上回手破了,给那野兽打歪了嘴,抽抽噎噎哭了整宿,巴不得多用两天酒兴言给的药膏,生怕手心留下疤痕。可中箭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府上的人都见着了,他没必要隐瞒。 章絮低头看了眼他发白发凉的手,凝重地问,“是不是伤得很严重?” 他看着女人,还是没回答,只是自顾自地翻了个身,把腰带的上的绳结压到身下,不给她摸见,而后聊起其他的事情,“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你别打岔。”她往回抽了抽自己的手,没抽动半分。 “我是真好奇,第一回看见真的小娃娃。她多少是我一点点看着长大的孩子,你别太吝啬了,这点心愿都不满足我。”梁彦像滩烂泥一样瘫在地上,这会儿想看看章和,只能把眼珠子尽可能地往右边转,转到眼珠子都痛了,有些晕、花,也没力气把脑袋或是上半身抬起来些。 “你松手我就告诉你。” “傻姑娘。”这也许是他骂过的对女人来说最重的话了,“别把自己也搭进来。” “容吉把你娘给你的那些信物都给我了,我认不出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便全都交给家主了,还和他说,你有特别特别多的财宝,如果你死了,这些财宝就再也不会有人得到。眼下他肯定着人去鉴这些信物的真假。若为假,也不用你自暴自弃,咱们几个都没活路,包括阿和。如果为真,就算你只剩一根头发丝还活着,他也肯定想办法把你救回来。”章絮知道光凭自己是说不动他的,拿他的亡母来压,说不定能有一些作用。 果然,这些话才说完,梁彦好的脸色就变了,骤然失色,甚至真有些气恼地,质问她,“谁允许你自作主张?那些东西都是我母亲的遗物,若是不慎遗失了,你要拿什么来赔我。” 章絮根本不受他的威胁,扶着墙壁改跪为坐,接着抬脚踩上了他的手臂,想要靠踹把他的身子翻过来,“你都要死了,我还怕什么。就是全丢了,也不干你的事。等你活得好好的时候,再来问我要赔偿吧。” “你!”梁彦好气得猛咳了几声,咳出血来,溅撒在地面上。也不知道这一番激动牵扯到了哪里,顿时出了满头的汗,又疼得皱紧了眉头,闭上眼睛想要挨过去。 没见过他这么痛苦的样子,女人连忙止住了动作,趴过来搀扶他,又一次问,“箭伤到底在哪里,他们不可能给你处理好了,箭矢肯定还在你的身体里。” 公子哥的身子已然经不起她几次三番的推搡,他疼得直闭气,连忙松了紧抓她的右手,改为攥住自己的衣袖,而后求饶似的,无奈道,“箭上有倒刺,他们不想我活,便把留在外面的两端给剪断了。如今剩的那截比皮肉更矮,你得拨开伤口才能看见……更别提把它取出来。” 说完他又勉强撑开一条缝,看了看章和,温柔地说,“快带着孩子离开吧,少让她碰这些血腥的东西,这是我自己选的路。” 章絮听得心惊肉跳,从没想过这世上还有这么折磨人的法子。更没想过这家伙竟然毫无求生之欲。但她是不会放弃的,一咬牙、一狠心,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将他身上的料子沿着破口撕毁开来,要大面积的创面暴露在自己的面前。 “反正你都要死了,用这具残破的身子给我练练医术又如何,死在我手上总比死在他们手上强,我肯定给你的尸体弄得整齐漂亮。” 没听过这种话,他破天荒爽朗地笑出了声,夸她,“……还是那条狗有福气。” “好了别撕了……你这女人给我留点体面行不行,这一身衣裳可金贵,价值能与金子相当,你都不仔细看看,说撕就撕。”他说完,勉强把身子转了个方向,冲她这边来,“伤在左肩,他们又强行拉动了我的左手,眼下半边身子都没法动。” 老实交代完,又等章絮埋着脑袋翻出那个窟窿眼了,才在她松了半口气后,复问,“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你这人,这么关心男女做什么,又不继承你家的遗产。”章絮没好气地答。 梁彦好嘴贱,理所当然地回答,“若是男孩儿,我揍他就当揍你男人了。若是女孩儿,我准备的一对金镯子便有借口送出手。一对顶漂亮的,工艺也好,你手腕也细,若你喜欢,你拿去戴也差不了太多……” “啊……”章絮的手一碰上那处伤口便要他疼得厉害。这时距离中箭已 经过去太久,破口外面的皮肉都不自觉地开始溃烂封闭,要将那箭矢彻底吞没。 第148章 傅燮剑客的命是大人救的 “……弄出来是不是很难?”梁彦好疼得掉眼泪,但抽搐的嘴角依旧能保持笑容,“老酒可不会教你怎么处理这个,他肯定不希望你有一天需要处理这个。”他呓语。 章絮已经摸得满手是血,鼻子快闻不见那股铁腥味了。 “谁说我没处理过。”她用力地吞咽口水,以消减内心的担忧与紧张,“你回洛阳的途中我给一个屁股被打坏的男人处理过,他的伤口都长蛆。” 公子哥听得直恶心,他实在没办法把自己尊贵的身体与那种不成形状的软体臭虫放在一块儿,于是毫不犹豫地皱起了眉头,把伤口凑近了,给她瞧个清楚,“我这儿还没生虫吧……要是生虫了,你干脆给我一刀。” “我受不了的……受不了。” 女人有好多话想说出来揶揄他,可每每捏起布头想给他擦干净破肉里的沙砾,看见他疼得忍不住颤抖的身体就要红了眼眶。她又低头擦干净了自己的手,去抚摸他的额头,果不其然,那处烫得惊人,她都不敢想象这家伙是怎么还能说这么多话的,放寻常人身上早烧得昏过去了。 “你睡一会儿吧。”她想哄他去休息,这样拔箭的时候不会太痛苦。 “……我不。”他不知道在固执什么,好像闭上眼睛就会死,她,她们就会痛哭流涕、痛心疾首一样,也许是尊严让他不允许自己以阶下囚的身份死在这座无名牢狱中,更不能死在她们的眼前,“我不要。” “你肯定是母亲最不喜欢的孩子。”女人被他气得直流泪,干脆掏出走之前容吉要自己带来的一小瓶九酿春,对着他的嘴灌下去,以此麻痹他。 他又没力气挣扎,就是章絮想毒死自己他也没力气反抗。那些香醇的酒水顺着喉咙流进他的腹中,顿时引来一阵不容忽视的温暖。他哭了又笑,反驳,“怎么会……我可是母亲最喜欢的孩子。” 而后不消片刻,彻底醉过去,再无回音。 女人用还算干净的衣角,一点点帮他擦干净脸上的灰尘,好让他得以保持自己最引以为傲的漂亮模样,而后解下披衣,将阿和抱在怀里最后一次喂奶,喂到她再也喝不下,主动地把咂儿吐出来,再哄着让她继续睡。 狱中终于安静下来了,没有看守之人窃窃私语的嘈杂声,没有他喋喋不休、粉饰太平的掩饰,只剩下她疾奔的心。 ——一定要活下来啊。 章絮抬手擦干净了脸上的泪痕,从手腕上取下出门时夫君给自己的袖箭,它们小巧精致,拿来出来伤口最为合适。端起方才为他们准备的一碗水,女人果断地倒入了他的伤口中,以此清洗血迹、泥沙。然后捏紧了袖箭,一点点划开他的皮肉,把那个窟窿眼破开、打开,直到能把手指送进去,直到能触摸到破碎的箭矢。 —— 关逸是行刺之人,受到的刑罚肯定要比梁彦好重得多。 但他身子硬朗,也是个能忍的,像个哑巴一样,不声不响。之所以把他绑在韩遂的书房里,纯粹是因为他在受刑时说了句“韩遂该死”被施刑的误以为自己已经找到了突破口,把他押来此处领赏。 他跪在地上,双手负在身后,有两根极为锐利粗壮的铁钩穿过他的肩胛骨,将他的身子半掉在空中。 “吱呀——”身后的门轴响动,他以为韩遂来了,要彻底处死自己,有些期待又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睛,静静等待它的到来。 可进来的却是赵野。那个他最喜欢又最不忍心拖下水的好兄弟。 “……怎么不逃?”糙汉的声音听起来已经无比疲倦,更没什么力气,甚至不往里屋走,就这么随便地坐在了一进门的地上。亲眼看着他被坚固的蛛网缠住,再无健全脱身的可能。 剑客的嘴唇已然干涸,鲜血沿着沟壑蜿蜒而下,从嘴角流出。 “怎么逃?”他不知道在哭还是在笑,嘴角抽动着,抬起沉重的眼皮看着从油纸透进来的昏暗的日光,回答他,“赵野,我的剑变重了。我的脚步也是。” 偏偏来的是自己,偏偏就能听懂,赵野苦笑一声,略显无奈地说,“娘子把小梁的符牌带来了,等韩遂证实过后,那小子就会被放出来,能留一命。” “……那就好。”关逸听见公子哥有救,沉重的身体稍微能轻一些。 “但他要你死。”糙汉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救他了,所有人都暴露在外,无一幸免,此刻放关逸逃走,留下来的都得死,“也许就是这几日。如果你承认你是马腾派来的,他便留你全尸。” 男人们聊生死大事的时候,总能更镇定些,没有那么多的泪水与痛苦,真要赴死也是毅然的、慷慨的。 “还是你小子聪明。”关逸不动声色地把话题调转开,就像话家常那样,就像前日悬于房梁顶上,一切都还没发生、尚且安好时那样,“真推测出他与马腾过不去……” 有些话他一直没与这些伙伴说,可能觉得他们不需要知道,也可能是怕他们知道太多了,等自己走后伤心。可眼下要说,全是因为该给他们一个交代。 “傅大人于我有恩,救命之恩。我关逸只要活着,此恩便一定要报。”他口吻淡,情绪不大,但诺是重诺。 “那时灵帝有恙,太后掌政,伙同宦官诛杀不对付的朝廷命官。当时派去傅大人那儿的,便是我这把剑。” “我此前不认得他,杀人又是惯有的事儿,我手上沾满了鲜血。本以为派给我的也是一项简单的差事……”他回忆起两年前的偶遇,眼眶里满是湿润,“说来也怪,傅大人不会武,原是察觉不到我的所在。正如眼下一般,我在梁上,他坐于梁下书桌前。可我到了没一会儿他便忽然与我说,‘可否晚些再动手,给他们写的密信尚未完成,我答应你绝不拖过丑时。’” “赵兄弟,你知道我们杀人时,答不答应这些小事都是无所谓的。他既进了我的网,再怎么挣扎都是必死。” “所以我答应了,一言不发,在房梁上等了他一宿。等到天快亮,等到他终于搁下了笔,高兴地与我说,‘真感谢你,有了这些信,他们便知道如何治理县郡了。’” “那是我第一次与他交谈,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好奇,也许是太无聊了。我问,‘他们若不知如何治理县郡,又怎的当上州府?’” “‘凉州人历代血性如此,扬武抑文。朝廷派去的过不了多久便因不服众被他们赶回来,而当地的官员学识不足,总因小失大。’他是这么同我说的,‘所谓贫生乱,乱生战,战生杀。当务之急是解决他们的积贫困囿,如此才能平息民怨。’” 关逸作为梁上君子,很少理会朝政,就是平日里驻守未央宫温室殿时 ,也是不在意屋内的王公大臣都在说些什么的。那时竟然听得津津有味。 “说了你也许不信,等天亮了之后,我便走了,第一次空手而归。”他试图与赵野解释,“真正怕死的人会向我跪地求饶,会逃,而他,什么都不怕。我信他是个好官,便与领头撒了谎,说对方得知了消息提前逃窜,我追寻一夜未果。” “后来呢?”赵野追问,“这不足以让你为他拼命。” “没有后来,第三日我就被抓了。因为他明知道有人要杀他,还是上了朝堂,将自己的成果公之于众,并大骂宦官祸国。宦官大怒,可他们无法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了他,便追查下去,发现是我放跑了他。” “当即就下了大狱。宦官,他们折磨人的法子千奇百怪,可比今日所受痛苦千万倍。我本该在那时就死去的,剥皮的利器已然准备妥当,抽肋骨的开口已然划开,拔齿的铁钳正放在我眼前,做完这些,再把我的筋脉抽个干净,悬于高处。” “不要三日我就会死去。死前所有的同僚都会来观摩,让他们没有自我地为宦官卖命……关于我的故事本该到此为止的。” “是傅大人知道了此事,前来救我,替我受刑。”关逸说到此处,眼眶的泪水终于忍不住了,夺眶而出。也许他在信念崩塌的时刻就已经死去,是无用之人,可仅见过一面的,与百姓有大用途的傅大人竟然会来救他。 “他的肋骨折断一根,抽出一根,左手的手筋被挑断再不能握笔,后槽牙被拔除四颗,心口的皮肤被完整切下。最后又被发配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做官,皆是因为救下了不听话的我。” “我自知无用,浑浑噩噩地生活在洛阳,辞去了宫中的官职,给小梁当护卫。没想到会等来他的死讯……他死在对叛军的一次战役中。” “我羞愧难当。”剑客的体面终于崩溃,“我早该死去的,最好就是今日。” “你们带着小梁走吧,不要管我。” 第149章 断筋剑客的脚筋手筋都被挑断了 糙汉坐在地上,五味杂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既然你如此坚决,为何不直接杀了韩遂。”显然眼下的境况与他们此前的设想全不符,赵野都做好金城大乱的准备了。可他们筹谋了这么久的刺杀,只换来了无足轻重的一道浅浅的伤痕。 剑客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对这几个人生情了,以至于手里的剑越来越重,脚步也变得更重。 “……你走吧。”关逸突兀地结束话题,觉得把话说得太明白了毫无意义,既然已经失败,就要勇敢地面对结局。于是没力气地把头摆回去,无助地闭上双眼。 赵野自然不会这样轻易地走,韩遂这时候让自己来,肯定是起了疑心。 “我娘子也回来了。”他起初不理解章絮为何以身犯险,可他觉得把她们搬出来最是有用,“阿和也来了。” 关逸拧着眉头,不想听,第一次知道他这般聒噪,责骂,“章娘子那么大个肚子你也折腾她,要说我,她就该赶紧换个对她好的男人。” 糙汉不理会,继续说,“她昨夜就生了。阿和是我们的女儿。” 这是关逸第一次听到有人给他报喜是关于孩子的。好像他以前的那些同僚,都没活到娶妻生子的时候,好像他们的家人无一惨死宿敌之手。他没有更多的家人,自然也没听过这种话。 “……生了?”语调都有了变化。 “什么时候的事?”剑客甚至拧过身子来打探他,希望从他嘴里获知更多的信息,“昨夜么?昨夜。你怎么不早点同我说,若是昨夜我定要推迟两日再动手……怎么能与你家孩子的生辰撞上。” 关逸越想越生气,尽管自己都被吊着了,还是要扭回来用脚甩他,“你小子到底会不会做人,这么大的事儿竟然能忍到现在才说。你方才应当一进门就说这事儿的……真丢人,我要方才就知道,也不至于冲你胡言乱语说一大通。” 赵野眼见他耳根子都红了,过意不去,脸子甩来甩去不知道往哪里放。 “我哪里知道……”他是真不知道自家娃娃出生对这群人有这么大的激励作用,要是早知道他肯定一进门劈头盖脸打过来了,“你……你成天置身事外,谁知道你对她们娘俩这么上心。” 但剑客这反应,总算是让他找到突破口。赵野灵机一动,干脆顺着关逸的话往下说,“昨日我在哪儿你不知道么?你亲自跟着的,若不是小梁有脑子,知道与我通风报信,她们娘俩的性命一准没了。就他那小胆儿,都愿意替我做那么危险的事情,你就不能为了我们几个说两句谎?” 他一听,把头一扭,又开始倔了。 赵野也不逼他,循循善诱,和他分享昨日发生的事情,“那小家伙很可爱,长得与娘子如出一辙。” 关逸几次看他,看了又收回视线,收回去了又好奇。见过太多死亡的剑客,居然不知道生是什么模样的。 几番拿起又放下,他还是忍不住,询问,“阿和是她的名字?” 剑客心口的热泉开始涌动,他无法想象和章娘子一样美好的女子会是何模样。若他能出去,他定然是要亲眼看着那小女孩长大的。 “是,章和,她取的名字,很好听,寓意也很好。”他坐在地上浅浅地笑,与剑客描述他匆匆一瞥的孩子的样貌,“她的眼睛和娘子一样明亮,那张粉嫩的小嘴,肉嘟嘟的,喝奶贼有劲。只可惜这家伙爱睡觉,吃饱了便要睡,乖巧地窝在娘亲的怀里,不哭不闹,所以娘子把她也带来了,刚生下来的崽儿都这样,离不开娘亲。” “若你见到,也会喜欢的。”他笃定。 实际上不管长什么样子,关逸都会喜欢。这娃娃真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从什么都不是开始,哪怕长成个丑八怪,对剑客来说都意义非凡,所以这会儿听亲爹的话,更是气不打一出来,“他奶奶的,漂不漂亮都是我干女儿,有你这么说话的么?等我被放下来了,看我不揍死你。” 于是话又说回来,“傅大人肯定希望你过人的才能能用在该用的地方,而不是像眼下这般,为了一时意气无止尽地杀人。杀不完的,每件事都是一环扣一环,杀不完的。不如低头说个谎、认个错,停了这些折损人的刑罚,我们后面再想办法把你救出来。” 关逸眼珠子往下转,看见自己染血的右手,又苦又笑地说,“赵兄弟,我的手筋、脚筋已经断了,实在是对不住,这般赖活着不如好死。” 其实刚才说的那些话只是为了掩饰他内心的不堪对么。剑客失去了利剑的右手,就已经死了,无论说实话还是说谎话都没有太大的意义。 赵野进屋前肯定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副模样,他以为顶多就是几道折损皮肉的刑罚,破皮、伤骨、去肉。他以为韩遂还留着他们,事情就是有回转的余地。 “傅大人说的不错,凉州人血性如此,我既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受辱,他肯定要加倍还回来。不让我轻易死去,自然是还有其他能使来折磨人的法子。”他说的那样轻松,好似这具身子不是自己的,疼痛从未造访。 “你怎么不早点同我说?你方才应该一进门就与我说这事儿的,这么重的伤势怎么能瞒我。”赵野坐不住了,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三两步凑近了,低头去看他掉落在空中,姿态诡异的手脚。 营地中,是有专人执行刑罚的,他们手段狠厉,流血不流血,痛与不痛,皆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断手筋脚筋自然也不是难事。在手腕与后跟跟腱处开一个口子,把乳白色的筋挑出来,两头剪断,人就废了。 为何是挂着,赵野起初以为这是羞辱他,现在再想,也许是因为关逸已经不能再行走了。 “……我救不了你。”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无力,他清晰地看见了悬置在剑客头顶上的那把闸刀,只需掌权人一声令下,关逸就会头身异处。 “这样才对。”关逸苍白地笑,满意地歪着眼睛看他,努了努干裂的嘴与他说,“你到我怀里摸摸,有一个拇指大的小玉牌,某日无聊在街上买来的,刻的是一只可爱的小熊。拿去给你女儿当见面礼吧,她也许会喜欢。” “本来想送她一柄小剑的。”他的口吻听起来还有些遗憾,“算了,让她安安稳稳地过一生吧,剑太锋利了,不好。” “不好……” —— 韩遂只昏了半夜,至多两个时辰,军中多得是能治这种伤的医工,当时身边又有许多懂急救的副手,不担心救不回来。 这会儿躺在屋中,对昨夜发生的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开口问副手,“马腾那小子,肯定不会把事情做得这么绝。我与他的恩怨不过是下面那群混小子互相抢女人留下的,撕破脸对我们谁都没好处。” “这几个家伙从哪里冒出来的?姓梁,就是董卓让我们抓的那个?天高皇帝远,我听那老鬼的主意做什么,他得了好处也不知道分我一点。”韩遂捏着章絮送来的信物,抓在手里把玩,时而端详,时而思索,实在不知道该不该信他们说的话。 “家主是打算放他们走?”副手是过来接替赵野职责的,韩遂既然已经对赵野起了疑心,就不会再用疑人。 “怎么可能?哪有这种好事。”韩遂张开双手瘫在垫子上,瞥了眼窗外的日头,问,“若是穷鬼,晚上就杀了,不留到明日。但是那小娘子不是说自家夫君家财万贯么?” “我何必与钱财过意不去。”眼下地方交不上多少赋税,要扩军手头上又紧,现成的肥羊,不宰等什么时候,“你去问问看,那小娘子见完夫君没,见完了把她带过来,不许他们夫妻俩亲亲我我的,再跟那姓梁的说,吐多少金子出来,放多少 人。” 实际上他不需要知道梁彦好的真实身份,不用这么麻烦找人核实。万一那家伙真是董卓要的,消息走漏了出去,他没法跟洛阳那边交待,人溜进来大半个月才给发现,自打嘴巴,没面子。 且若是被那边知道自己还吃了他们的银钱,为了赔罪多少还得吐一大半出来,得不偿失,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就这样。 “赵野那边,我只给他两个选择,要么把那断手断脚的杀了,要么拿把刀自裁。反正我是不信的,那女人大着肚子想跑也跑不了的,凭什么要他去盯?看上人家了?什么时候去关心不行,非得挑这个节骨眼。他若是开口问我要,那女人就算嫁了人,我也肯定帮他弄来……”韩遂最讨厌有人背叛自己,特别是已经看中的心腹。 “可赵管事看起来并不像那无情之人,若他真的与主公作对,今晨又何必回来。”副手知道主公看重他,一直帮着说好话,“若不是他救了那厨娘,咱们又如何知道姓梁的家财万贯,不得当个喽啰杀了。” 韩遂满心的怒火消下去些,看着副手说,“你舅舅倒是培养得你好,为人圆滑。要我是你,肯定不帮他说任何一句好话,毕竟他回来了,你就得滚回你的城门吹冷风去。” 狄旌也是铤而走险,跪在韩遂脚边赌了一把,“他又不是良家子出身,头回遇上此等大事,心有慌乱也是寻常。主公还请明查,别错杀了能成为心腹之人的良才。” 第150章 交易有钱能使鬼推磨 章絮把断箭弄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昏暗狭小的牢房里只有她手上端着的一盏油灯还在亮着。 那盏油灯马上就要灭了,里面的兰膏燃烧殆尽。燃烧飘出来的黑色烟雾熏得她眼疼,把眼珠子当腊肉一样熏。 她很少会凑火光这么近,就是年幼时念书,也不会直往火苗里钻。实在是因为这里太暗了,唯一的光亮是从很高处的那扇小窗里照射进来。不凑这么近,她根本没法瞧清伤口的模样。 “章娘子,家主那边又派人来催了。”门外有人,才来不久,是韩遂的人,要把她带回去。可伤口还要一会儿才能处理好,她不得已求了情。说起来她的人缘也好,住进来没两月,府上的人都认识她,有些运气好的,还吃过她做的两口饭。所以等她这么久的功夫,是一句催请也没说过,直到没办法再通融下去。 “箭头已经拔出来了。”女人趁此机会抬头转动脖颈,又忙用袖口擦拭额头、两鬓、脖子上的汗水,竭力恳求道,“眼下只差缝针。若是拖延太久,得家主责罚,你尽可以把罪责都推到我头上。姎只希望你能再通融我半刻。” 半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刚能品一盅茶、喝一壶酒的功夫。 他当然可以不答应,旁人的生死与他没多大关系。可他两眼一转,看见被她搁在一旁无力看管的娃娃,又动了几分恻隐,“家主要你们出钱,若是肯多给些,晚去半个时辰也无妨。”来人向他们透露了消息,也算是不忍心见她受苦至此。 可钱又不是她的,她无权做主,听了后,只点头,再把酸胀的脑袋埋下去。 不消多久,油灯灭了,将他们拽入黑暗中。 这话碰巧给半昏半醒的梁彦好听见了,他趴在地上咳嗽了几声,又开始咿咿呀呀地喊疼。 但他也不是个笨的,等疼过那阵劲儿了,便拉着章絮的衣袖往胸怀里指了指,道,“我带了金粒出来,你给他些,别让他为难你。我眼下最不缺的就是钱。” “总是会花完的……”章絮用两粒金换了两盏明亮的油灯和半个时辰,不忍心道,“你还要留些娶容吉姐姐。” 公子哥失笑,自嘲,“活都活不下去了,还想什么娶妻的事情。” 有了油灯,一切如鱼得水。她拈了针、穿了线,压住他的肩头便又是一阵撕扯皮肉,将半个巴掌大的口子严丝合缝地对整齐缝好后,才松了气断线。 那可疼,疼得他半晌说不出话,以为自己是块破布。 章絮取出金疮药,小心翼翼地抖落在创口上,又用一早撕好的干净长布将他的肩头稳固地缠起来。直到这会儿她才能撤下焦急忧虑的神情,后知后觉地艰难落泪。 “别在这种地方待着了,出去吧,抱上阿和。”梁彦好见她哭得那惨兮兮的样貌,无奈地笑又心怀几分感激,勉强从地上撑起来,准备与她一同往外走。 可没走两步就给门外的拦下了,这让他没忍住,讥讽地问,“……怎么?你们家主想要的不是我的钱?”而后扶在门栏上苍白虚弱地质问起对方,“我家可是我管钱,你就是把她们娘俩杀了,也问不出来宝物都放在哪里。” 显然来人不知道他会这么坦荡,毕竟是吃了一晚上酷刑都没吐出一个字的硬骨头。 “你愿意给?”对方实在惊讶,觉得这家伙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只是把娘子找来就肯招的,昨日,或者说,最初,就不应该把自己的女人带进来,“你真是……这么经不起威胁,何必与家主作对,自讨苦吃。” 梁彦好无奈地摆了摆手,指指门上的挂锁,要他赶紧开了,而后回答道,“昨日之事自然有昨日的因果,今日之事势必有今日的缘由。若我昨日知道事情会变成今日这幅模样……”公子哥转起他那本就不明朗的脑瓜子,想了想,继续道,“我不会提前知道的,我还是会那样做。” 章絮没说话,她有些被吓到了,突然失语,没想过自己真能处理好这么复杂的伤情。那只破损的残箭还在地上,上面挂着几缕红肉。她情绪不安稳,走路也走不动,公子哥只好抬起那只尚且能动的手把她揽入怀中,拥着她一步一步向外走。 “赵野去哪里了?”梁彦好有力气了就要开始过问其他人的事情。 她摇头,模糊着视线答,“才进府就被叫走了,说是韩家主见他彻夜不归,发了气,要责难他。” 他就猜到事情不会这么简单,进来了哪有那么容易就能走的,又不是酒家,于是弯下身在她脸上亲了亲,安抚道,“我既花了钱,就得把你们的命都买回来。” 章絮看过他的账目,是这几人里唯一知道他到底多有钱的。他们不暴露,韩遂甚至想象不出来他可以带这么多的财宝一路至此。可眼下他们处于弱势,一旦松口就没那么好全身而退了,于是担忧道,“我怕他把你的东西全要走。” 梁彦好和队伍里的其他人都不同,其他人有能力傍身,他只有那堆财宝,若是此刻全舍下,他便再无立世之本。 “全要走也是正常的,他们这种人,贪婪得很。”公子哥亲眼见过董卓的,见识过这群凉州兵有多么的凶残、暴虐, 怎么会嫌钱多,“别担心了,有机会换身新衣裳,再洗漱一番。你只管带阿和便是。剩下的交给我,无论是赵野还是关逸,我全都给你要回来。” 两人这么说着,便相互搀扶着走到了韩遂的住所。 说起来也好笑,此前两人在府上当仆役的时候,可没机会从正门进,就是从偏门进来,也得低着头。没想到今日又有机会获此殊荣。 “我还挺高兴的。以前都是你们给我擦屁股,今日终于有机会能轮到我了。”梁彦好看起来心情还不错,而后摆动起左手,大摇大摆地领着她走了进去。 —— 韩遂等了他们许久,面色都变暗了,胸中有怒火,蓄势待发,只等他们进门,便要发出来杀杀他们的威风。 哪知道来人的威风比他还大。 “敢关皇亲国戚,除了董卓,你可是我见过的第二个。”梁彦好说话没那么客气,他不光不客气,还将自己腰上别着的那个钱袋子向对方掷了去。 那鼓囊囊的钱袋摔在地上,袋口大开,满袋的黄金倾洒而出,散落一地,要韩遂看直了眼,忙让人把她们请进来,又着人带上门。 所谓财不外泄,往外漏出去的财宝是守不住的。梁彦好知道这个道理,韩遂也知道。 “下官愚钝,有眼不识荆山玉,还请公子原谅。”说完便下了席,往他们这边走来,边走还不忘捡地上的金子,那嘴脸,与此前所见,判若两人。 有钱能使鬼推磨,无论在哪个朝代都是金玉良言。梁彦好一准知道这法子奏效,只是赵野不想节外生枝。常言道,谋财害命,有钱这事儿透露出去,不招好。 眼下却是良机,原本便要处理这些东西,不如问韩遂买点后面能用上的。哪怕是看在这钱的份上,也要把他们几个完好无损地送出金城。 “一早听闻,金城是中原地区通往羌、月氏、匈或远至大秦(罗马帝国)的交通要塞,多少奇珍异宝都得在你们的集市上走一遭。所以带着些钱财,远道而来。我在此地并无熟人,总不好将那些好东西真真放进集市里,给方圆百里的商贾们都瞧见了。所以才出此下策,潜入城主的府邸,探探你的口风。”梁彦好说话慢条斯理的,完全不担心对方不上当。 韩遂闻言,半跪在地上将那些金粒用力咬过后,笑着顺着他的意思往下说,“那是,那些商贾之流懂什么,怎么认得出宝物的好坏。还是公子考虑周到。” 说话的功夫,章絮带着孩子也进来了。她往地下一跪,就是希望韩遂能开恩。可韩遂正眼都没瞧她的,直截了当地问,“所以公子是要与我谈生意么?” “正是。”梁彦好面不改色,弯下身冲章絮摇了摇头,又将她稳稳地搀扶起来。 “公子想要什么?”韩遂伸手指了指上座,要他们坐下来谈。 “那名剑客的性命。”他也敞开了说话,“我不知道属下与您有仇怨,是我看顾不周,城主想要些赔偿也是理所应当。既然交个朋友,想要什么随你开。” “霍,小瞧你们了。”韩遂听得开心,坐在席坐上笑个开怀,盯着他说道,“怎么也得五十万吧,低于这个数我宁可把家伙杀了给我陪葬。” 才五十万,听到这个数,章絮暗自松了一口气,心想,还好这城主没见过什么钱,不知道这家伙带出来了多少,否则半夜睡醒了想起今日说的话,都要气急攻心。 这价钱确实低,他也满意,但想想,还是不能这么轻易就答应,于是用手指敲了敲桌案问,“完整的才值这个数,不完整的我花这么大价钱买他做什么。买半扇猪肉回去么?” 韩遂听到这话,神情忽然有了变化,因为他知道那剑客的手筋脚筋已经断了,就是个废人,不上价,若这么给他,肯定拿不到价钱,于是转念一想,又问,“你要那剑客做什么?如果是武功高强可以保护你,我这里多的是能人异士,你想要什么样的都能买。” “那也要我愿意买才行。”尽管身陷囹圄,梁彦好也没有松懈一分,“难不成城主还想强买强卖不成?有一点我得提醒您,这些财宝我从洛阳押过来,只用了一名会功夫的。而那名会功夫的是拿来保护我的,最后剩下几匹马守着财宝。” “难道沿途的强盗贼匪不知道我带了宝物出来么,为什么他们没抢……难道是因为不缺钱么?”他轻笑。【你现在阅读的是 】 150-160 第151章 包袱多少包袱公子哥都背得起…… “什么宝物,这么稀奇?”韩遂从没听过这种事,还有抢不来的宝物,轻蔑地笑了两声,只当他故弄玄虚。 “有些是先帝的赏赐,有些是母亲多年的珍藏,有些是父亲走南闯北做生意时收集来的。数量不多,可胜在金贵,别的不敢自夸,但肯定有你们金城也见不着的东西。”他却懒得卖关子,兴许是没力气,头一回直截了当地把自己的底给透露出来,“我自是不会说谎欺骗您。那精铁制成的锁头非常人能开,而箱子本身重千斤,马拉着都费劲,更别提要几个不懂事的蟊贼来取了。” “你这话,越说越玄乎了。”上位的难以掩饰自己内心的震惊,一面为他的言语所惑,好似今日白捡了个大便宜,转念一想,又担心他说的有诈,“你既然这么有底气,何必进我的府邸当下人。” “哼哼。”梁彦好斜靠在软垫上,冷笑了三声。 若放在平时,遇上眼前的状况,他自然有心情与韩遂推诿上几个来回的,定要对方心服口服,跪下来叫爸爸不可。可他今日重伤,全身剧痛,勉强从牢房走到这儿,已是耗尽力气,没有更多的耐心与他玩弄口舌。 “你不信?”公子哥有气无力地问。 “自然,你说的那些没人见过、没人听过,你想编什么样便什么样,就凭三言两语放了你们,显得我多愚蠢。”韩遂捏着那袋金子,想等他拿出更多更好的宝物。 “你不信那就算了,这买卖也没必要继续往下谈,我们夫妻俩这就回牢房去,不烦城主上心。” “什么?”韩遂听见他忽然改口,心思被悬在嗓子眼,连忙坐直了,伸长脖子往他这边打探,非要看看他打的什么主意,“你这家伙,你在耍我么?” 他却是真走,都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扶着桌案、立柱,一点点往门口挪去,边挪边解释,“你都不信,我还能说什么?” “谁说我不信……”这话说出来更显得可笑。 梁彦好冷笑,扶着立柱回头看他,反驳,“你信么?你若是信,就不会在这里拖延时间。城主,我就快要死了。死前说谎骗你,我图什么?图我眼下尸首还是完整的,还能被你五马分尸么?真有见识的,这会儿合该把我的条件答应下来,反正人都在你手里,随时能杀的,却要平白错过一次发财的机会。难怪我爹要我少与没见识的往来。” 这话把韩遂呛得厉害,对方指着他就要骂,可刚骂个开头,又不得已忍回去,“你他妈……” “难道我说错了么?”他疼得脑子都跟着昏,强撑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你连我身上穿的什么料子都认不出来。这可是蜀地上供给皇家的贡品,外面千金难求,只这一身,就值几万钱。可比你夫人身上穿着那套蚕丝画衣的料子,还要贵上十倍。就这样,你还想要我拿出更多的宝物自证身份……” 韩遂自然还想多番验证几回,可他不给机会了,冷着脸把话挑明,“兴许我与那剑客都活不了两日。我一死,这世上就再没人知道那些宝物从何而来,价值多少了。而如今天下大乱,各地拥兵自重,都缺钱。我问你,若你真侥幸拿到了那些宝藏,就凭你一人,你敢拿去集市上换钱么?换不了现钱的宝物与废纸无益,只会让你的属下,你的仇敌分外眼 红。”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若是能保住那剑客的命,且完好无损的还给我,别说五十,就是一百万,我眼皮也一下不带眨地交给你。若是不信,不能,不愿意,我不会再说任何一句与宝物有关的话,想怎么折磨我,尽情自便。” 他都不用听对方的回答,便知道自己已经谈成了。这些成日舞刀弄剑的最不会玩嘴皮子,除非他是真的愚蠢。 “百万?”早些年收成好的时候,金城府衙库房里还能存个几百上千万的赋税,可多次征战,又是平乱又是起兵的,早见底了,还欠了那些做漕运的商贾不少利钱——若是提到百万。 韩遂吞了一口口水,感觉让自己头疼了大半年的烂账终于有摆平的机会了,遂即起身,连忙应下,“好,就说百万,我肯定把那剑客完好无损地还给你。” —— 赵野没想过公子哥会花这么大价钱来给他们买命的,特别是在看见那些亲信鱼贯而入,将挂在铁钩上的关逸小心取下,又把他放在木板上好生端出去细心照料时,心里的感激之情到达了鼎沸。 这时候韩遂心里只有那百万钱,早把赵野犯的这点小错误抛诸脑后,连夜将他们这群常在市集上奔波的召集起来,问,有谁认识能把人筋脉续上的医工,事成之后,有重赏。 其实赏不赏赐的,已经不重要了。糙汉知道这是在给剑客寻医工。不能再在这个关头上出差错了,于是他自告奋勇,“我认识一位顶厉害的医工,他就藏于小巷深处,等我去把他找来。” 能把断筋接上的,这天底下除了酒兴言,他想不到第二个答案。 酒兴言也没想到,他们几个小的,竟然真能把如此慌乱的事情圆回来,实在是小瞧了他们,也轻视了他们这段时日培养出来的情谊,羞愧之余,赶紧收拾好药箱跟着赵野上府救治。 关逸心态还算好,毕竟这条烂命忽然值百万钱,再差的心情都要给那傻小子治好了,“真没想过会动用您老,万一接不上,岂不是砸了您名医的招牌。” 接续筋脉可不比其他伤势,勉强接上了再不能行走也是常有的事。他不想给这老头更多的负担,毕竟酒兴言就是因为没能救回自己的心爱之人而流连至此。 老的不理他,取了跟长针拨弄他的伤势,又将伤口往两边剪开,看看到底给他们剪去了多长。 剑客只觉得脚脖子一凉,又有两头被拽得生疼,像要给人强牵起来似的,禁不住告饶,“您轻点,真疼呢。” “半寸,还是多了些,我得从其他地方取点来用。但无论如何,你这腿肯定是废了。等日后长齐,勉强能站立便是万幸。”酒兴言说话向来无情,他们也听惯了,眼下只想,能挽回一分算一分。 “赵野,还等麻烦你把丫头喊来,做这个麻烦,皮肉切开的时间长了对他后续养伤不好,她来帮能快一些。”说罢,医者便要去集市上给剑客寻一副豕的蹄筋来,好把空缺的这截填上。 “诶,好嘞。”糙汉扭头钻出门去。 他们几人更没想过再一次相见会是在关逸的床前。这几日变数太大,他们四个看起来都格外的疲倦。 梁彦好与韩遂谈妥后,终于勉强睡了会儿,但因为伤口太疼,总几乎是每半个时辰便要疼醒一回,再躲在寝被里闷着哭一会儿。关逸一动不能动,这半日吃喝拉撒全在这床上完成的,还好有个力气大的能在边上帮衬,不然他都没办法想象自己解手在塌上、还要给章娘子瞧见的场面。赵野顺势与韩遂提了要走的事情,原本对方是不让的,可这回事情没办好,让对方起了疑心,倒也顺利,才从账房先生那里领了结算的几千钱来。 男人勉强过得去,女人和孩子可不好受。原本章絮产后就虚弱,劳神伤力的更辛苦,还要喂养孩子。 阿和只第一日没怎么哭,第二日便因为章絮没怎么吃东西、奶水不够喝,从早哭到晚。 章絮才把这小祖宗哄去睡,赶紧就着腌菜吃了半碗米汤,米汤还没进肚子里,便被他喊来,眼下是站也站不得,说话也没几个力气,赶忙把阿和往自家男人怀里一放,挨着关逸躺下歇息去了。 赵野僵硬地接过阿和。尽管不是第一次抱她,手上还是笨,不记得是先托住脖子还是腰背了,一下子把阿和弄醒。 章和警惕地睁眼,看见来人不认识,不是娘亲,半张着嘴、皱起眉就要哭。 吓得男人转身就要往外走,生怕她坏了娘子的清净。 “阿和乖,是阿爹呢,阿爹看着你睡。”赵野用小指头碰了碰她的脸蛋,又白又嫩的,心口忽地柔软起来,感觉自己抱着一块豆腐。 可阿和不太喜欢屋里的味道,也许是汗臭味、也许是血腥味,更不安分了,把脸躲开,眯起眼睛就要哭。 赵野真怕了这小祖宗,轻柔地在她脸颊上亲了亲,又悄声说了好多话,“叔叔伯伯们也要休息,阿和给个面子。到时候等你会走了,然让他们给你当马骑。” 梁彦好一听,抬起能动的手指了指他,骂道,“有你这么哄孩子的么?” “当然,这话说完她就不闹了。”男人刻意转了个身,给另两个看看这小家伙睁大眼睛好奇的模样。 “你们瞧那大眼睛,可像章娘子。”剑客半卷起上身往他们这边来,便瞧边说,“以后长大了可不得了,十里八乡的小子争着抢着问你要。” “呸,狗嘴吐不出象牙。”糙汉不爱听,抬脚就要往他们身上踢。 可踢还没踢到呢,怀里的章和就忽然笑了,哈哈大笑,一双明亮的眼睛直盯着屋子里的三个男人,好像觉得他们这样斗嘴很有意思,“哈哈哈。” 怎么笑起来了,这娃娃就是多喘两口气都能要屋里这三个紧张。 “她笑什么?”关逸不明白,却神不知鬼不觉给这笑声感染了,露出几抹笑意。 “你问我,我问谁去?谁不是头一回要上孩子。”赵野两只眼睛巴巴地盯着阿和看,看她粉嘟嘟的小嘴,看她溜来溜去的大眼珠。 还是梁彦好见多识广,他先是瞪了两眼这俩没见识的,而后从袖口里取出一块平安挂锁,放在她胸口的襁褓外,解释道,“生下来就能笑的娃娃,聪明得很,说不定与章娘子一般聪慧。” 这感情好,赵野可爱听,凑着又往章和脸上亲了亲。 倒是屋里的另两个,在一旁看着看着,脸上突然升起没来由的难堪。 “关逸,是不是感觉活着也不赖?”梁彦好伸手捏了捏那娃娃的小手,转回头问他,“走不成便走不成了。有我在,还能少你一口饭吃。” “你们怎不拿我当累赘的?”他从前就不爱背包袱,孩子女人通通不沾,可如今成累赘的变成了他。他真觉得自己该被抛弃。 “若是嫌长者老、幼者闹、病者弱、妇人娇,这世道才是真的完了呢。”公子哥又答,“我最不怕包袱,多少都背得起。” 第152章 牛车(梁容)容吉坐上了牛车,去寻找…… 没过几日城主遇刺的消息便传遍了全城,大街小巷都在议论,一说虚惊一场,一说惊心动魄,实际上不了解详情的人多,再加之,这么重要的大事,城主竟未发布告示说明此事。故事越传越离奇,人们对未知事物的幻想给原本还算平实的故事增添了几分传奇的色彩。 可是具体给传成什么样,当事的几个人却一概不知。 因为大半个月过去,他们几个一次都没回过家,更别提从大街小巷听说自己的故事了。 当中的原因多种多样。 剑客的伤势不容乐观,医者一连换了几副蹄筋,新旧两根也长不到一块儿去,每每等不上半日,他的手脚便开始烂。酒兴言眼见着这家伙一天天委顿下去,打定了主意要把他治好,便拉着章絮一块儿翻看医书,势要从祖宗的法子里找出一两个能用的。 那边焦头烂额,梁彦好这边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眼下成了话事人,什么事情都要站出来拿主意,就是韩遂组了酒局唤他一块儿去喝上两杯的,他也没法不答应。而凉州人又好酒,一口就是大半碗。以至于他的伤口总养不好,每回喝完回来就要高烧,连烧几日,好了再去喝。 赵野更是忙,白日里还要帮府上的事情,等到入夜,才能过来接替章絮,看顾几个病患,经常是合不上眼。更无奈的是,他只会说胡语,不能写,没法儿给容吉传信。 于是大半月过去,什么都不知道的呼衍容吉领着两个小娃娃,在空旷的院子里独自住着,住到院子里的老槐树都发了新芽,才终于坐不住了,想要去外面找找。 此前与你们说的状况实际体会下来是有偏差的。 自定的手语能达到的表达精度有限,她又没个人能相互应证,经常说着说着就开始误解,有时候想多说两句,结果转眼才反应过来自己又与他们鸡同鸭讲。 这种 情况总叫她沉默,沉默久了,真把自己当哑巴,不知不觉地就把自己孤立起来了。 “ТэдааааявсанбэАюулгYйбайгаагэдгээ мэдэгдэээряагаадбуцажирдэггYйюмбэ“(他们究竟去哪里了呢?怎么也不回来报个平安。)草原女人坐在院门口喃喃自语,说起孩子们听不懂的只有阿娘才会说的古怪话语。 若是别人,这会儿都要开始担心,他们是不是舍弃自己跑了。可她一直都没这么想。也不是有多信任他,依赖感情建立的信任脆弱不堪,一击即破。主要是那家伙把最重要的东西交给她保管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那时候完全看不懂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还觉得他霸道、独断,可眼下再看安置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的这八口木箱,心里是说不上的安心。 譬如,入了夜,起风,风声阵阵,门窗响动,她总睡不安稳,要做噩梦。她的噩梦总与流离失所、逃亡相关,所以睁眼看见闭塞的屋子,会掀起被子就往外面跑。 不知道能去哪里。她像鬼魂一样游荡,结果才走到院子,就看见了那些木箱。是梁彦好刻意放在这里的,说金子能镇宅,压邪祟。 她听不懂这些,也许他们说过,但她从没听懂,理解起来最多是,他固执地非要把财宝放在一进门的地方。 他很奇怪,总做自己理解不了的事情,又不肯解释,没事就亲吻,有空就解衣,与她契合在某个角落里。让她莫名其妙为之着迷。 箱子仍在原处,她端着豆型灯慢慢凑近,就能看见那次赵野放火烧过的痕迹,边角还发黑,失去了紫檀木应有的光泽。 一、二、三……八。 然后按部就班的,像第一次见那般,数,一个一个数。拿着钥匙的这几个月,没回不安了便要过来数,好像给他守着这些财宝就是毕生使命那般,无趣而执拗地重复着。 院子里其实更冷,风更大,环绕四周,会发现周遭的几扇屋门都被冷风敲打着,是更迫人的,但她的心像真被这堆金子安了魂那般,忽地平静下来。 “ХаньчууданарYнэээрθθр。”(你们汉人可真不一样。)她也不知道在跟谁说话,喃喃自语,又低头摸了摸挂在脖子上的那串钥匙。 说起这串钥匙,呼衍容吉突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她许是在上段感情中受到了欺骗,所以对梁彦好的优待格外不信任,总觉得他在图什么,是每每意识到便要浑身发刺的状态。 于是总要拿着这串钥匙说事。 ‘你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把你的东西放在我这里?’她还会掩耳盗铃般,把屋门、窗户全部关紧,怕给人发现他们在争吵,拉着男人非要在桌案前说个清楚。 ‘什么东西?’只要呼衍容吉当一天哑巴,梁彦好就会乐得自在地去当那个瞎子聋子,装自己听不懂也看不明白。 ‘钥匙!’她煞有介事地从枕头底下取出那个平日拿来存放钥匙的小木盒,打开来给他瞧,再推回去,好似今日这场景得天地作证,他一旦收下,这些东西便与他毫无瓜葛了。 也许是因为沟通不清吧,我猜,或者是公子哥觉得她要退回的不止是几把钥匙那么简单,所以总当不认得此物,再昧着良心说,‘我看不懂你想说的。等赵野回来,让他转述吧,没他我怕我理解错。’ 他们的私事,怎么好让别人知道。女人刚举起手要骂他,就被他一来二去弄到床上了。他又贱,这时候知道说,“多亏你提前把门窗都关上,不然事情办得没这么顺利。” 总之,这么说了好几回,对方都不理睬她,甚至有回直接坦白了,让她喜欢什么直接去箱子里拿,别客气,反正钥匙他是懒得拿回去了,嫌戴在身上太重。 有病,那有病的家伙千万别死在外面了不敢回来见自己才是。 两个小男孩见娘亲站在院门口发呆有好一会儿了,想出去又不想出去的模样,甚是纠结,干脆开口推了她一把,“娘,阿爹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呀?您带着我们出去找找吧。”说完,梁遂便伸出小手,指了指门外宽敞的马路牙子,问她肯不肯出去走走。 她毫不犹豫地点头。 当然要去,哪怕只得到了三两句他们的消息都是好的。 于是蹲下身给孩子们穿上外衣,锁了院门,往陌生的巷落里走去。 显然梁遂与梁从比她更了解金城,此前他们跟着病亡的母亲睡过多少条不知名的小路,所以今日能沿着崎岖的街道一路把她引到城门口的告示前。 哥哥扒着她的腿,伸高了手,往上面指,指着那面贴满了寻人、寻物告示的木板,让她一条一条往下看。 ‘看看上面有没有阿爹的名字。’男孩儿与自己说的大概是这个意思,她猜,毕竟她听到了“梁彦好”三个字,这大抵是汉话里她唯一熟悉的。 告示有大有小,有字符有画像,寻人、寻事、寻物的皆有,更有官府张贴的告示,就在正中间,用红色的笔标明用意的便是。 她分不清这些,汉话在她眼里和扭动的小人儿没区别,只伸手扶着,艰难地一行一行辨认下去,直到找到熟悉的为止。 正是她看得专注、入神的时候,前些时日刚认的大哥碰巧领着从北边回来,驾着牛车从她身后经过,一看见她便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会说汉话,一个人在外面当心,别给人骗走了。”(此后不做另外标注的对话均为胡语) 容吉觉得耳熟,回头去看,看见大哥,忙松了警惕,要遂、从给他见礼,又开口解释眼下的举动,“多谢大哥关心。我男人去城主府上了,两月未归,我担心他, 便来瞧瞧。” “你认得那些么?我看都费劲。”那大哥收起鞭子,指了指告示栏上的东西,问她。 “不认得。”她苦笑着摇头,“基本上都不认识。看什么听什么都靠猜,猜上面有没有他的消息。” 这大哥一听,连忙招手,让她跟着上牛车,与他回家一同吃顿便饭,笑她,“汉人的东西光凭猜,你可是猜不会的,他们写东西可精明,摆出来是一套,实际上呢,又是另一套。与其在这里毫无意义地想,不如先跟哥哥我回家吃顿饭,晚些我给你去找。” “其一,我才从游商那儿回来,买上了心心念念了整个冬日的鲜羊奶。若你肚子还能喝,哥哥回家便给你打上两碗尝尝鲜,若不能,我晚些压成奶豆腐让你拿回家去慢慢吃。” “第二,我家娘子是个消息灵通的,她常年在市场上混,与其你站在那告示前一句一句地瞎猜,不如把你家夫君的名姓与她说个明白,改日她一问便知。” 这位大哥是半个匈奴人,父亲是来往金城与龙城的汉商,靠倒卖两地的商品,母亲则是土生土长的匈奴人,嫁给父亲后,一直居于酒泉。他成年后,接管了从金城到酒泉的这部分商途,跟着娘子定在这座繁华的小城里,所以对像母亲一样没办法融入中原的匈奴女子格外热心。 “麻烦大哥了。”草原女子人生地不熟,只在偶然间与他相识。见他出手相助,也不再羞涩了,抱着两个孩子便往牛车上爬。 孩子们坐上牛车不知道多兴奋,在座位上扭来扭去,她却觉得面子紧,不自觉地往远处挪了挪。 第153章 奴籍(梁容)主人与女奴不可以成婚,…… 大哥见她不自在,尴尬地挠了挠头,而后捡起鞭子往牛屁股上打,催着牛往前跑,没话找话似的问,“你男人又不是去很远的地方,怎么不带上你?若是成婚了,主家多少会给安排。” 呼衍容吉苦笑着摇头,答,“我没办法与他成婚。你们条律里写得清楚,奴隶与主人成婚是要被砍头的。他是我的主人。” 她并不想逢人就提,但事实如此。章絮之前和她说过,脱奴籍只要不怕日后给人瞧不起,只管往官府那儿塞钱便可,交出数倍于赎身的钱财当做人头税,他们便把奴籍换成贱籍。 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求他,记不得了,好像是越喜欢他就越不想做这种没尊严的事情。例如爬床这种辱没自己的事情,只初见那会儿才拉得下脸。 “主人?”大哥差点没被口水呛死。 也不怪他没听说过,毕竟奴仆是财产,是家具,是活着的被捆在主人家的一份东西,终身不给屋外面的人看见,也是常有的事情。 “嗯,主人。”她抱紧了怀里的孩子,以防他们掉下去,而后问起他的生活,“之前碰上还没关心过,哥哥做的哪条路上的生意?我看这车上装的什么东西都有。” “往河西四郡去的,把东西卖完了再买上一圈往回,带的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但胜在稀奇,当地人没见过,能赚一些。出门在外图个安稳,带贵重的怕给人截了去。”大哥边说,边从随身的口袋里摸出一串随手买的玛瑙手串,递给她,“看你没什么首饰,是不是汉人的用不惯。” 她看着那东西,不知道怎么接。 正如她内心期待与梁彦好成家,又迫不及待想与他分开那样,内心对中原、中原人、中原文明也是既向往又抗拒的。梁彦好给过她很多首饰——他对陪床女人向来慷慨——每次睡醒手腕上、脚腕上、脖子上都有新的珠串。她后来专门打了个箱子来装这些东西,与他的八口大箱子放在一处,只是她不怎么戴。 “不太好收下,他小气。”这是借口,梁彦好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嫉妒她身边出现的其他男人了,但她不想把事情弄得更加难以解释,本来就说不清。 可这热心肠的大哥却不管,拉上她的手往手臂一推,给她戴上了,夸赞道,“这样戴上,才是我们匈奴出来的女子。” 说回奴籍,这是当下最要紧的。 那大哥想想,还是建议道,“等你男人回来了,我帮你说说去。他们自小使唤奴婢的,心里没这个事儿,不知道你有多委屈,你不说,他权当不知道,你总不能不明不白地跟人家过一辈子。你还有两个小的呢,难道也让他们跟着当奴仆?” “当然不会,他们本不是我所生,自然也受不到我的牵连。再说,我在哪儿都没户籍,是被人贱卖欺凌的对象。跟着他总比跟着别人好,至少他不会打我。” 这点无论中原还是匈奴,都近乎苛刻地一致,孩子的地位由母亲的尊贵决定,哪怕父亲是可汗,只要母亲是奴隶,都会被耻笑唾骂一辈子。 所以大可以直白地确定,她的孩子再也不会同她相认。 其实我并不想用这么苦涩的口吻来讲述她的故事。但我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状态并没有变得更好,陌生男人的感情并没有挽回她对一切事物的悲观看法,她是在下落的,站在流沙里。 女人想到这里,伪装已久的平静忽然垮塌,好像是对那个人的思念忽然涌了上来,又或者是,缠住她的绳索太多了,她需要那个人回来引导她,带她走出迷途。所以她的眼眶忽然就红了,更加坚定了要把男人找回来的决心,于是转头与大哥说,“可以麻烦夫人今日就帮我去问问看么?家里没做完的活儿我都可以帮着做。” “哪有让客人帮着干活的,你在家等等,我和娘子说两声便是,别那么客气。”大哥将牛车驶进自家院子,忙着安顿货物与她的同时,去里屋找娘子。 囫囵来囫囵去的小事情没必要一一细说,只听说大哥的娘子有位闺中密友就在城主府上,等傍晚下工了便能去偏门口着人问问。 这可真是太好了,她将大哥嘴里的话认认真真琢磨了三遍,确认自己没听错后,忙从坐几上站起身,急切地问,“我能跟着一块儿去么?实在是太久没见我男人了……想得紧。” “不一定能见到。”夫人知道她心急,可夜里深,又带着两个孩子,不安全,便出言安慰她,“万一没着落,又让你希望落空,等确定他在,我再给你俩约个单独见面的时候。你这姑娘,刚来的时候瞧你闷闷的一句话不说,哪知道你心里这么紧张他。” 在没被人识破之前,她是不肯承认的,尽管那几个若有若无地在她耳边提了许多次,真喜欢那小子就好好珍惜,不要总把人往外推,复仇和感情并不是相悖的,你只要贪心点就可以兼得。 但被权势安排的贵女怎么能说出爱人的话来,她多少次夜半惊醒,看见男人把自己抱在怀里,想要卸下所有的防备,说那些只有小女孩儿才会说的话时,汹涌澎湃的爱意都会被无尽的长夜吞没。 真羡慕,真羡慕这些人啊,想亲吻的时候可以不用关门关窗,好听的誓言只要张开嘴就能让另一个人听懂,想要约定的一生就真的可以是往后余生。 “我总说他不爱听的话。”她也不知道这话是要与谁说的,好像突然醒悟过来似的,站在院子里边落泪,边喃喃自语,“我不戴那些珠宝,是觉得它们太贵重了,与我的身份不相配。但他担心,我如果不在他这里得宠,会被外面的人看不起。所以拐弯抹角地把木箱的钥匙给我,让我自己去挑。其实我只要随便拿两样他就会开心,那些东西对他来说本就不痛不痒……但我就是不肯,还因此和他闹了好几回。” “换个别的男人早受不了,真不知道他是如何忍到现在。” 往日在家时,贵女们从来不需要自己表明爱意,可以尽情地耍娇惯脾气,毕竟男人们会因为家族的实力,低声下气地来求取她们的芳心。须卜猾勤就是这样的,那时父亲手握重兵,那个男人想要依附上他们,便伪装情深,处处相依。 那时候她有家族当靠山,得到这样的对待合情合理,她也从不掩饰自己的情绪,想说就说,想骂就骂。可眼下她有什么,值得梁彦好百般退让。 她越想越难受,最后像个孩子似的蹲在地上痛哭了起来,好像梁彦好一去不返是因为她的脾气太古怪了似的,一时间悔恨不已,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多学两句汉话,非要当这个不闻不问的哑巴。止不住的眼泪打湿了她的袖口,让她忽然变回十几年前无忧无虑、尚且幼稚的少女。 “妹妹,你别伤心,我们这就带你去,你且等着,我收拾收拾把门关上。”这夫妻俩一看她这样可怜,怎能不帮,家里烧饭的炉灶还没热起来,就领着她往府上走了。 府上依旧热闹着,主人走正门,下人走偏门。梁彦好这会儿已经不从偏门进出,所以他们想找到那几个,就得一层一层往上传话,直到传进管事的人耳朵里。 管事的是赵野,在后院里转来转去主持大局的时候,才想起来这段时间没怎么休息竟然忘记回家给容吉报平安了,马不停蹄往酒局上走了一趟,把梁彦好从席面上拽下来。 管事的是赵野,听到消息才晕乎乎地想起自己忘记回家给容吉报平安了,连忙往酒局上走了一趟,把梁彦好从席面上拽下来。 “下面的人过来说,容吉来找你了,就在西北门外等着。”赵野有些过意不去,确实是疏忽了。 偏偏梁彦好这会儿已经喝大了,脑子也晕乎,走路还带飘呢,想着从这里走到西北门,半路就得开始吐,黑着脸与他说,“……我他妈喝大了怎么见容吉,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近来总和我闹别扭。也不知道哪里惹她了,回回与我说生分的话。我喝完酒又他妈嘴贱,万一说错话了咋办,你帮我把人哄回来啊?不成不成,你去,你就和她交代咱们的近况,我等明日酒醒,再抽个空回去见她。” “这怎么成?人家指名道姓是来寻你的,我去是个怎么回事。再说我娘子那边要歇息了,还得等我回去换她。”赵野才不肯掺和他俩的感情问题,最后下了一剂猛料,“来 人说她哭得梨花带雨的,谁知道是不是在家受了什么委屈。这么好的英雄救美的机会,你让我去,你脑子犯病是吧。” “哭了?”公子哥眨了下眼,撇下他二话没说就往西北门去了。 第154章 定情(梁容)他们终于决定要在一起了…… 哭了。好像一直在哭。梁遂和梁从也不知道今日娘亲为何难受至此,一左一右地站在她腿边,跟着她在冷风中等。 金城也是有宵禁的,还剩一炷香。按理来说,这会儿她就得往回走了,不然不能在宵禁前到家。等到门户一关,无处可去,她就会被夜里执勤的侍从抓起来,往牢狱里关一夜。这也是此前她不轻易出门的原因,金城她不熟悉,没人领着又不会说汉话,一旦走失,也许再也回不来。 可今日任凭看门的怎么劝,她都学着梁彦好的模样,不闻不问,诚心实意地等他。 “你这丫头,我都和你说了,咱们府上过了酉时便不让外人出入了,非要我赶你是不是。”守门的拿她没办法,是干脆把门都关了一半,摆着手要她沿着道往回。哪知道就那么一条缝隙,她也要堵着。 “伯伯,我娘亲听不懂你说的话。”梁遂拉着呼衍容吉的衣角,奶乎乎地解释,“等会儿阿爹来了,让我阿爹和你解释,我们不是坏人,我们就是想阿爹了。” 小孩子的话语倒让看门的有些过意不去了,没办法又得把门拉开,伸手指了指墙根,跟小的说,“让你娘到里面来等,总站着门口掉眼泪给别人看见了不好,再说,外面的风也大。” 梁遂弯腰答了谢,拉起女人的手迈过门槛往里走。又学小草的模样,抱着手臂靠着墙往地下一蹲,告诉她眼下得做什么。容吉原本在伤神,见孩子的可爱举动,破涕为笑,也蹲下身,听他们兄弟俩叽叽喳喳地说话。 三个人靠着墙根等,等了好久,等到外面的梆子声都走了好远,快听不见了,才终于把梁彦好等来。 他不但没能醒酒,见冷风一吹,酒劲更浓,晕得更难受了,走两步刚拐过弯就一个脑袋扎在了墙上,疼得那是一个呲牙咧嘴没面子。 “Тэрэнэг。”(那傻子。)呼衍容吉见到他眼睛就长在他身上了,眼睛又红又殷切,回身与门人比划,他就是我男人,让我进府吧。 门人却以为她指错了,摆摆手答,“他娘子我们都认识,肯定不是他,你们再等等。” 她居然能猜到对方说了什么,明明一个字都看不懂。‘不是。’女人认真地摇头,坚持,‘就是他,他就是我男人,不会错的。’ “你这丫头,可不能看见一个男人就乱咬,他们夫妻俩感情很好的,孩子刚生没几日……”门人还没说完,梁彦好便扶着墙过来领人。 他先是抬头看了女人一眼,确认自己没认错,再把视线收回去,一句话也没说,扭头往门人手里塞了一串五铢钱。 “梁公子,您这是什么意思。”门人接过钱,有些不知所措,“这样传出去不太好听吧。” “家里情况特殊,还请您当什么都没看见,她——我等天亮后就送回去,肯定不给您添麻烦。”梁彦好忍着酒气答话,还算有礼貌,“她先于我娘子就跟我了的,可能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过来找我。” “原来是这样啊,你们早说。”对方将钱收进怀里,扭头一看,得,来人是个哑巴,连忙改口,“我瞧这姑娘一句话都不会说……是误会就好,你们赶快沿着小路回去吧,少给几个人看见,到时候来得麻烦也少些。他们有些讲话难听。” “多谢提醒,麻烦您了,早些回去歇息吧。”他把人打发了,这才转过来牵她的手,“等了很久么?手怎么这么凉。”下意识问。 说完没等到她的回答,愣了愣,突然反应过来,连忙抬手打了自己一嘴巴,改成手语,‘在门外等了很久么?手很凉。’ 她想说话,她的嘴唇动了动,但她又忍了忍,低下头,默默地把想说的情话转变成他能看懂的手势语言,‘就今日一日,能不能别装看不懂我的意思,我求你了。’ 又是这么严肃的神情。 他只看了一眼,就开始止不住地眨眼,视线往边上闪躲。真不想从她那里听那些话,‘就今日一日,你能别说我不想听的话么?我喝酒了,脾气急,不高兴了鬼知道会发什么疯。’ 她红了眼睛,用力点了点头。 梁彦好看见首肯,这才暗自松了口气,不再如临大敌。‘正好,有什么回去再说吧,冷,我头晕,吹不了风。’ 他身上的酒气正浓,明明隔了半步的距离,却能清楚地闻见他身上的酒味,像被酒水泡过一样,她从没见过梁彦好喝成这样,好像这才是他本来的模样。 眼神深邃而犀利的,偶尔又会失神,不知道看向何方。 ‘每天都喝么?’容吉遇见他后,世界变得很小,小到只知道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实在不认识他在外人面前的模样。他又变了很多,和初见时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姿态全然不同。 ‘……怎么可能。’他腹中正烧得滚烫,今日还没吃东西垫肚子,一想是回去吐完就要开始烧的,哪知道她会来,‘他们看我新来的,没事瞎灌我。’ ‘难不难受?住的地方有地方能煮东西么?我等会儿给你煮一碗醒酒的。’她确认男人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了,再把想说的一句一句比给他看,‘你不在家,我很想你。’ ‘什么?’他的眉头一松又一紧,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连忙喊住了她,要求道,‘你说慢点,我眼花。’ 他甚至抓住了她的手腕,要她把 刚才比的那些再重复一遍。 容吉心里一惊又一热,看向他的眼眸里逐渐湿润起来,再腆着脸皮又重复了一遍,‘难受么?’ ‘不是这个,往下说。’他话都比不完,心急地催她继续说。 ‘我给你煮一碗……’她不知道在欲盖弥彰什么,直到看见男人眼里的笑意,才老实地把他想看的又说了一遍,‘我很想你。’ ‘我很想你。’第三遍。 ‘我很想你。’第四遍。 准备给他比划第五遍的时候,容吉胸口浓重的思念突然垮塌,彻底压了上来,眼泪毫无道理地掉了出来。 他见女人哭得这样伤心,神色骤变,顿时酒醒了大半,忍不住臆测恶劣的事情,又担心她不肯说。她就是那种打掉牙往肚子里咽的个性。于是果断转头,去问在她脚边的两个小的,“我不在家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人上门欺负她了么?” 梁遂梁从互看了眼,不知道阿爹为何这样问,坚定地摇了摇头,“没有。我们和阿娘一直乖乖地待在家里。” “那她怎么会哭成这样?”他不知道自己想从孩子们的嘴里问出什么,至少他不敢相信是自己把她弄得这样伤心。 哥哥帮容吉跟他说,“娘亲想阿爹了。院子那扇合不拢的门一被风吹响她就要跑出去看,看是不是你回来了。有时候半夜还会偷偷掉眼泪,我们听得一清二楚。” 怎么会是这个理由,怎么可能是这个理由。他咽了咽口水,无话可说。 他们几乎不说情话,那是拿来调情的东西,打闹的时候半真心半假意的,谁也不会当真,拿出来应付一时情欲的,的话语。 他说,说很多,她也说,断断续续地说。他知道她不会当真,她也清楚他滥情惯了,和每一个上过床的女人都这么说。 眼下穿戴整齐,没有前因,就这么突然的,和他说这个。 ‘……我喝醉了。’梁彦好再次重申,‘对不起,我今夜喝了太多的酒,头脑不清醒。你就当我刚才的话没说过。容吉,我觉得不能只今日一日。三日吧,三日行不行?三日都说我喜欢听的话,我会很开心的。’ 这人,这傻子。 她骂不过来了,懒得骂他,没见过这么没有底线的男人,干脆擦了把眼泪,慷慨道,‘三日够么?不够你可以再加长些。’ ‘哪有这种好事……’这话,这种没意义的话到底要怎么通过手势比给她看,他站在原地想破了脑袋,想不出来,傻了,痴了,想趁她心软,多要些来,于是急切地问她,‘明天睡醒你不会忘了吧,你要是忘了我会很生气的。’ 比完还挤了个生气的表情,吓唬她。 ‘我又没喝酒。’她哭完了,情绪舒畅太多,眼睛终于能从他脸上挪开,往其他地方看去,‘我记得清楚,忘不了的。’ ‘是你真心要和我说的么?’他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脸,强自镇定下来,复问,‘不是他们指使你来的吧,那我可不要。’ ‘你的耳朵和眼睛都在哪里?’她问。 他伸出右手去抓她的手,往自己耳朵上带,然后再碰碰眼睛。 ‘你都不信它们,怎么相信我?’ 真的。 千真万确。 他嘴巴半张,想大笑,又忍了回去。心脏狂跳,好想原地跳起来,好想跑去赵野的屋子把那群冷嘲热讽他的臭男人都闹起来。啊啊啊啊啊—— ‘那我能要三十日么?’他笑了一半,蓦地收住,可怜巴巴地望着她,‘你都冷落我几个月了,我只要一个月。’ ‘快回去吧,外面冷,你的脸色都变白了。’她才看到他肩上有木板固定着,压着他的肩膀不许他抬手,果然是出了很危险的事情不敢回家么。 他不走,像条狗,咬住她的衣角那般,赖上她了。 其实她也不能保证自己是否能三十日都不扫他的兴,所以不好草率答应了,怕他生气。可这眼神,他那眼神,莫名其妙地深情,容吉受不了的,只好踮脚在他唇上吻了下,点了点头。 第155章 订婚(梁容)“容吉,我们成婚吧。”…… 梁彦好因身份尊贵,从院外搬到了院内,眼下偌大的院子,只他一人住。 原本他是要章絮跟过来一起的,可她说阿和夜里饿了会哭,闹起来妨碍他养伤,又想,孩子喂奶时还要解衣更不方便,便跟着赵野留在之前的那个小院里,扔他一人在此。 这会儿再看,倒是正好。 “你们俩能自己睡么?我和娘亲有些私话想说。”之前租的院子不够大,他们只分到了一间,一家四口人挤在一张床上。这俩小的身子又贫又饥,分去容吉好多关心,他们说不了几句话,每次匆忙见过,说的都是些‘我很好,你不用担心。’诸如此类的客气场面话。 其实他还有很重要的话没有和容吉说……他一定是为对方的坦诚所打动。 “我们就睡在你们隔壁的屋子里,若是半夜惊醒了,开口喊我们,我们便会来。”他抬手摸了摸被容吉养得丰润的两个男孩儿,想她一个人语言不通、并不会做中原的饭食,还能做好这些事情,肯定不容易。 梁遂梁从不会不答应,他们比容吉还要担心被眼前的新爹抛弃。 “谢谢,去休息吧,夜深了。”公子哥给了他们一人一个拥抱,真挚的,然后眼看着容吉领着他们去屋里睡下。 先是屋里的油灯亮起,窗户上出现一大两小的影子。其间会传出几句他们嬉笑的话语。她始终沉默着,你没法从影子的姿态中看出她的情绪。 这场景让他想起从前在街上听到的一句话“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因她总是沉默,总是沉默,才太过容易被人忽视吧。赵野不可能无时无刻陪她说话,人家有自己的娘子;章絮是个好女人,后来做什么都会带上容吉,怕她一个人在家孤单。 也不知道从什么开始,他们做这些危险的事情时,选择不和她说,不带着她一块儿。是解释起来太麻烦了,怕说的多、错的多、误解也多,所以干脆也和她一样,选择了两方都沉默么。 其实这样也没错的,人都会循着对自己最有利的那条路走。他们与容吉相处时,总要忌惮他几分面子,拿着度,也许还要征得他的同意,才能做些力所能及的。 他瘫坐在地上,吹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凉风,失神地望着窗户上的影子,又想,若是那日章絮没选择带着自己的身份符牌自证救人,最后自己死了,是不是方才那些话再也传不到自己的耳朵里。 冷风中,他因纵酒变得恍惚,恍然间听得叹息声,一声接着一声。 明明腹中这样温热,灼烧着他的胃,发烫,快要把他烫伤了,可脸面却始终这样冷,这样凉。 容吉给孩子们收拾好才带上门出来。出来的第一瞬是往旁边的屋子里瞧,瞧那处灯火有没有亮,想他会不会因酒醉得厉害,直接躺下了,连灯火也不记得升。而后,脚步轻悄、无声无息地走动到另一处,低头推门,发现门都是紧闭着的,这才反应过来他没进屋。 匆忙地回头去寻,看见瘫坐在地上不知道什么情绪的他。 他一直在看自己,视线从没偏移过。有段时间他们会互相闪躲,她不知道怎么回应感情,他不知道如何背负责任。他们迷茫的那会儿是不敢这样长久对视的。 眼下他没躲。 ‘不是说外面冷。’她往前走了两步,从屋檐的阴影下走出来,好让他看清自己的手,‘不是说吹了风会醉倒么?’ 他眼神忽明忽暗,像天上的星子,像她小时候在草原中在天上曾经见过的某颗星子。他怎么不说话,又哑巴了么。 容吉想他也许是真醉了,都没办法从地上站起来,于是继续往前走,走到他脚边,蹲下来看他的脸。 ‘怎么不理我?说好了今日不能装聋作哑。’她能见到他,心情不知道多好,话也多了起来,那双手一直在动,没停过。 他的喉结滑动了一下,想说,又不能说,又不敢说,又必须要说。他方才在想,自己一定是觉得说胡语太丢脸了,和她在一块儿像入赘似的,所以才不肯,始终不肯与她坦白,“Бидэмийярьжчадна。”(我会说胡语。) 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 。 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 “Таюугэжэлсэнбэ”(你说什么?)容吉再次从他嘴里听到熟悉的语言,惊得掉出眼泪来,一时间胸口来自身体各处的情绪皱成了一团,把她喘息的口径堵塞住 ,“Чинададудлааяриадбайнауу”(你在骗我么?) “Yгй。”(没有。)简单干脆,“Бибагаасаалчаддагбайсан。БидэмийюмяригYйболээжяагааднамайгявуулаболов”(我一直都会,我从小就会。若不是我会胡语,我母亲怎么会让我去西域。) 是啊,他这样养尊处优的公子哥,若是什么都不会,光凭着这几个人,如何在他乡生存。 “ГэдээбиэрYедбоолуудайарилцагэжогончсанаазовдоггYйбайсан。”(但我那时候不屑于和奴隶沟通。)要他承认自己的目中无人和高傲,是很困难的,如果不是赵野问出来她的名字,如果不是他意识到眼前的女人不是他想的那样不堪,如果不是后来出现的那么多偶然的巧合,他这辈子也不会正眼瞧她。 她听了,想哭,又想笑,又生气,又难过,方才还在比划的手此刻仍然悬在半空中。 这明明是很容易就能处理的误会,拿给赵野他们夫妻俩都不至于隔夜,他们却执着地坚持了数月之久,直到今夜才把那些藏在肚子里的话明说。 “НэгэнлсайндYрэсгэсэнюмчиньодоояагааднадайяриадбайгааюмбэ”(你既然装得那么好,现在又为何要同我说?)她诚心待他,动摇过无数次要不要随着他留在中原……她也清楚自己的身份特殊,是被眼前的男人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可这么几个人里,她最倚仗他。 心里的委屈最终还是占了上风。一想自己在他面前无所遁形,一想他躲在暮色后面观看了自己数月之久,她就觉得自己愚蠢至极。 她不敢看他了,把头埋下去,任由大颗的泪珠往下掉,接都接不住。 所以真的是他把她弄得这样伤心。 “Ягθнθθоройаминийэлэийгсонсожчадауу”(就今天晚上,听我把话说完好么?)他接住了那些温热的泪水,它们和自己肚子里翻滚的别无二致。 容吉一想,也跟着他坐在了冰凉的地上,无力地,瘫软在他身旁,“YргэлжлYYл。Бичиэй。”(说吧,我长了耳朵。) 话题落回原处,落回他自责的原处。他们还没习惯用嘴沟通,所以第一回交谈,两个人都显得哑然。 “УчирньучирньбичамдбиечлэнэлэийгYссэнзYйлбайгаа。”(因为……因为有些话想亲口和你说。)他想了好久,甚至有些悔恨,那时候是不是疯了,竟然于慌乱和匆忙之中问她要了誓约。誓约那么重要的东西,他居然全不顾她的想法,随随便便,用几个不一定能正确表达的手势告诉与她听。 “БичамайгэрлэийгYсчбайна。”(我想娶你。) 这句话他前段时日在集市上卖粥时,还花了钱问采买的胡女,是不是这样说的,确认了准确无误,确认了她一定不会误解自己的意思后,他才决定找个时机亲口和她说。 现在也不算多美好,萧瑟的冷风,浑身的酒气,但他不想再等了,问她,“ЧинадайгэрлэийгYсчбайнауу”(要不要和我成亲?) “Нададсайнбай,梁彦好,чизθвθθрчбайнауу”(和我,梁彦好,你要不要答应。)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眼都没躲,就这么深沉地看着她,看她眼睛里一颗一颗掉出来的,明亮的星星。 容吉等了很久了。从来没人当面和她说过这句话,须卜滑勤只问了她父亲母亲的意思,父亲母亲点头了,她想不答应也没用。但是她也想被人认真地询问这个问题,她为什么不能被尊重。 你真的要和眼前的男人成家么? 没有孩子,没有未来,没有确定的一切,只有当下,只有能执手的每一刻。 她哭得说不出话,嘴唇咬得紧紧的,本来想与他温存,这会儿浑身发热都不敢碰他,不敢拉他的手,“ЧинададYYнийгэлэийнулддэмийяриадбайнауу”(你说胡语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 不是。他摇头,“Энэболбиднийдθнгθжэлэл。”(这只是我们的开头。) 所以是以后都会说胡语,不会再把她孤零零地丢下的意思么? 她已经孤单了好久,独自一人在黑暗的空屋里坐了好久,都快以为这辈子没人会来推开关住她的那扇破败的木门。 点头。 一下还不够。她又重重地咬了下脑袋,咬住自己的胸口,一口气点了好几下,点到对方确认看清后,混着不是很清楚的嗓音答,“好。” 她说好,她说了好。 可这还不足够,不足够表明她的诚意。 她忽然想起某日闲时问过章絮的那些不成句的短词,那些独属于汉人的符号,答应他,“好……我们,成婚。” 第156章 服侍(梁容)他服侍她 这回掉眼泪的变成他了。 他向来只知道笑的嘴唇逐渐变扁变长,上下两瓣紧挨着逐渐向内卷去,卷不了多久便开始颤动,像飞虫的羽翅。它们连带着鼻子一起,都变得皱皱巴巴的。 而后有干净的雨水落下来,从他的面颊一滑而过。 他记得自己只在感觉到痛的时候才会哭。破皮了,脱臼了,悲伤了,中箭了,受刑了,伤口溃烂久久不好……他以前幻想这个场景时,总觉得自己肯定会很高兴。也不是不高兴。他眨了下眼睛,又用力地吸了一口气。 (以下开始,两人对话均为胡语,不做额外翻译) “……我今日怎么会喝酒。”他踉跄地从地上爬起来,边站边说,“我怎么会喝这么多的酒。”话语里尽是懊悔,“早知道你要来,我就不喝酒了。” 容吉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又哭又笑又有些无奈,最后只能暂时按下心中的温热,跟着他起身上前去搀扶,“喝都喝了,你还能全吐出来?” “不吐。”他摇头,“哪有人能把氛围弄得这样糟糕的……”话说一半,男人半张开手臂环抱住她的 腰,突然吸了下鼻子,埋在她耳边,清晰地说道,“容吉,我想和你做。” 声音实在响亮,在空旷的院子里格外惹眼,好像这话说出来,整个府上的人都能听到。 她愣了一下,盯着近在咫尺的喉结,面上从脖子到耳后根都红了。 “你……”她是想的,她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就想与他亲近。可她并不是那种为了情欲可以不顾他身体的女人。他还在病着,刚刚一摸他的脸就发现了,滚烫得可怕,这会儿得去休息了。 所以她下意识摇头,想离他远点。 但男人不等她回答,便牢牢地揽住了她的腰,紧紧扣住,或者说,男人仗着比她高一些,把她直接夹在了自己的臂弯里。 没有哪个男人会放任这样好的时机从眼前溜走,除非他是宫里的宦官。 “可以么?”他带着她又往屋门口走了两步,一只脚在里,一只脚在外,身影摇摇晃晃、步履虚浮的,再问了一遍,“我想要你,可以么?” 脸上挂着的暗示太明显了,他不想得到拒绝,哪怕此刻不是状态最好的时候。 她咬着唇,不敢说,怕自己的放纵会害了他。 他却得到了答案,情不自禁地笑了两声,而后松开了放在她腰上的手,转而压住她的后脑勺,把她摁进自己怀中,再低头,吻上她的唇。 满嘴的酒气,好像能从他那里品尝出今晚都喝了多少种好酒似的,无数的酒气弥散出来,往她的口腔往内灌,转眼就把她灌醉了,止不住地腿脚发软。 “轻点……”她双手扶上了男人的胸口,感觉自己的一张嘴被折磨得发热,像他特别爱吃的一块软糕。因为不想一口吞下,所以反复细腻地舔舐她的嘴唇,或者,更深不可见的地方。 不知道碰到了哪里,容吉的防备一下子被攻破,她呼吸变得急促,两只手没法安分,浑身发痒,想推他,可无意触碰到他的锁骨,疼得他禁不住皱起了眉。 “别动……”梁彦好停下来喘了口气,与她说,“不会难受的。” 说来可笑,梁彦好比容吉小了快十岁,看起来怎么都是小孩子,却在这种事情上难以捉摸地表现熟练。 她头发已经乱了。被他揉皱,左一缕右一缕搭在肩膀上,发饰还未摘下。伤了一只手,他做什么都比之前更慢。 “你喝酒了。”容吉不合时宜地提醒他,“母亲和我说,不要勾引醉酒的男人,伤面子。” 梁彦好听了忍不住发笑,哈哈几声,顺手带上了门,要两人置身于彻头彻尾的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睁开眼也与闭上无异。好像是他因伤势太重,睡得不好,所以让人在木窗上又蒙了几块布。 它们要黑暗如约而至,取走了两人的眼睛。在等他封住女人的唇……就只剩下双手和浑身上下的肌肤了。 “是有点起不来……”男人轻笑两声,对她实话实说,不为了那点面子故意说谎,“但我有的是办法。” 什么办法。 她紧张地揪住了梁彦好金贵得要死的衣裳,等他服侍自己。我没用错词,我说的就是服侍。之前说得有些隐晦,他们做这个事情和别人不一样。也许他在人前展现出来的,是凌驾于阶层之上的霸道,但人后喜欢的却截然相反。 这也是她分明不了解他、不认识他,只陪他睡了一个月,就选择跟着他的最原始的理由。他不靠这东西玩弄女人,他只是单纯地纵情美色、享受欲望。 他解汉女才穿的衣物过分熟练,比帮章絮剥笋衣还要娴熟。容吉的衣物因故被突然地脱下,要她忍不住打了个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然后呢,她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只好从他的腋下绕过,半抱住他的后背,如此半推半就,被他安置在陌生的床上。 从他不打算给自己脱除衣物开始,女人便隐约猜到对方想做什么了。他真是容吉见过的,最特别的男人。别人享受性,是享受征服与索要的欢乐,他享受性,是享受让对方快乐的画面,喜欢笑声、轻哼、湿润、酡红、和一些不可控制的。 所以从一开始,他就对容吉有要求。一定要她出声,一定要确认她是舒适的,才会顺理成章地进行下去。 “等回到匈奴,我会和母亲说,你是我遇见的最好的男人。”容吉不知父母葬身何处,但她也想给男人一个名分,就像对方不远几百里,跑回去问公主母亲要个首肯来那样。 他没接这话,左右是她的决定,愿不愿意全看她。 “我今日有些口渴……”男人都没挨着床榻,而是离了些空当,原地坐下,藏进她腿间,“帮忙抬个腿吧。” “好。”容吉躺在床榻上,抬起了自己的左腿,接着有力又无力地抓紧了身下的褥子,只等他触及,便要开口轻唱。 “啊……”柔软又用力,他总是这样,明明能听到他的声音,可落到她身上,唯有密密麻麻不可抗拒的,爱和欲。 —— 时隔很久才有一个好觉,她夜里玩得彻底尽兴了才歇下,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进来又有人出去,有男人有女人,她怕给人发现自己是胡女,下意识拉高了寝被,盖住脸,一如往昔。 有人把她抱起来,换了身下的褥子,但她沉溺于美梦之中,无法自拔,又想起她男人手臂受伤了,没办法抱人。谁,其他男人,她衣裳还没穿呢,被子里面不着寸缕。 可她正准备醒的时候,想起来这家伙嫉妒心重,其他男人动手动脚的,他肯定会找人来把对方狠揍一顿。 来人肯定是赵野,她感到安心,扭过头,沉沉睡去。 “你小子,要我是容吉,一脚蹬飞你。”赵野匆忙赶来,以为出了什么事情,结果一看,好家伙,给他们收拾残局来了,两人把床铺搞得乱七八糟,却要他当这个老妈子。 “你小点声,我娘子还在睡呢。”梁彦好连忙嘘了一声,要他说话轻点。 结果他话还没说完,就得到赵野一记白眼,“你他妈的……能不能要点脸。” “她都答应和我成亲了,还要脸做什么。”公子哥沾沾自喜、洋洋得意,想必大清早地吹哨把他喊来,就是为了炫耀。 赵野手上还抱着容吉呢,气得抬脚就往他屁股上踹,边踹边威胁,“你要是敢欺负她,看我不一拳打死你。” 可是说完,沉默了一会儿,又笑了几声,与他坦白,“我们都等着这一天,真替你感到高兴。” 别人不清楚,他们可是再熟悉不过,亲眼看着两人对对方有感情,同吃同住同睡,却一直因为迈不过心里那道坎停留在原地。 有段时间章絮还想问个究竟,最后还是被他拦了下来。 公子哥吐息,有些欣慰地答,“我们肩上的东西太重了,婚娶从不自由。若不是家里变故,等走完这趟,我就要回到我应当在的位置上,继续往后走,和别的女人成亲,生子。无论如何,我娶的人都不会是她……她也是一样的。” 人生向来福祸相依。 “再往前就到汉匈交界的地方了,河西连绵几百里,各处布满了须卜滑勤的耳目。你们迟早有一天会被他发现的……他能那么对待容吉,也肯定能这么对待你。”赵野把容吉安置在一边的桌案上,动手收拾起床铺,提醒他。 “我知道。”梁彦好对小老百姓的事情不敏感,还能对这么重要的大人物不敏感么,她还要去复仇,去找那个男人,日后一定要碰上,“容吉肯定要杀了他。但不会那么顺利,如果需要有人去当这个诱饵引他上钩,不妨让我去。” 他想得清楚明白,也做了理所应当的决定。 既然心里有数,赵野也就不多问什么了,只说,“去之前把事儿定了吧,我娘子让我跟你说,她能帮容吉做一身胡女成亲时要穿的婚服出来,就当我们几个娘家人给她送嫁了。” 公子哥点头,答,“那你帮我谢谢章娘子,婚服我要的,怎么也得穿得像样。过段时日等关逸的伤好点,能下地了。等我带容吉把奴籍去掉,咱们就热热闹闹办一场。” “连同阿和的满月酒,咱们也一块儿摆了,好事成双。” 第157章 难堪关逸会觉得自己不如死了 剑客,不清楚现在还能不能用这个称谓来称呼他。至少我这么喊他的时候,他有些不太爱搭理我,甚至把头扭到了面朝黑暗的另一边。 他此刻的境况无论从何种角度看来,都是悲惨的。 两条腿勉强保住,酒兴言不得已从他膝盖上的筋脉中撕了两条下来,把脚跟的断筋接上。仅仅是接上了,让他日后可以站立、行走,但是想要练习剑术,几乎没可能,筋脉断口破损的地方没法继续延伸,会极大程度上限制他的活动范围。 而双手,只留住了左边那只。原因是,右手的筋脉被 切断的更长些,又没有其他可靠的来源。老酒只能取下一边的筋脉给另一边续上。左边是更容易成功的,所以保住了左手。 这会儿他的右手像瘫烂泥一样不工整地摆在他的身侧,时时刻刻在提醒他,这次输得彻底。 人们好像不常提失败,觉得失败是不被允许的。我本以为他也会一蹶不振,没想到他在这方面却额外看得开。 “拿不起剑了还叫我剑客做什么,我又不是没有名字。”关逸看向黑暗。 屋子是被人刻意做黑的。韩遂虽留了他的命,但多少要使绊子,对方把门窗都封死,让他有一种躺在棺材里的错觉。 因为太黑了,越来越黑,每一天都比刚住进来的时候更黑。等断筋接好后,他便大手一挥,要老酒和章娘子少来探望,否则他将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他们。 具体骂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总之除了赵野有能力有力气管,其他人不怎么往这边走动了,也当给他留份面子。 还没到吃饭的时候,章絮只来送饭食,走之前顺带把屋子清扫下。但他突然感觉自己尿急得厉害,好像是赵野今早匆忙走的时候,忘记给他放晨尿了。 他意识到自己大概率要尿在床上的时候,突然激动起来,想要往床下滚,至少……至少不能让他们来给自己收拾这种残局。 关逸操动起肩胛骨,试图把自己往床边推,咬牙切齿,使尽浑身的气力,结果只往侧边挪动了半寸不到,而背上快长好的破口也因为他的一番挤压而破损,再次流出血液来。 膀胱要炸了,他无可奈何,只好用后脑勺去撞击床板,希望凭此让自己的腰背能暂时远离床面。 “砰砰砰——”声音又沉又闷。 容吉进院子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种沉闷的动静,不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快走了两步,推门看他。 草原女人与章絮在对待他的事情上有所不同,最主要的一点是,她并不怕关逸。匈奴那边像他这样杀人不眨眼的多了去了,但同他一样铁血柔情的可没几个。容吉始终记得他在旅途最初静心照顾自己的恩情,那样狼狈也没说一句冷嘲热讽的,还总是替她教训梁彦好。所以睡醒后一听说他状态不好,便蒙了面赶来。 屋门一开,屋外头的白光争先恐后地闯进来,他眼睛猝地闭紧,直接骂道,“不是说了让你白天别来么?我又不要人喂奶。” 关逸根本没看清来人是谁,只知道是个女人。毕竟那两个男的身形都高大。一说女人,那准是章絮,她这会儿还没出月子,本就见不得风,还要这般折腾,真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他越想越生气,继续骂,“没长耳朵么?让你滚啊!” 容吉听不懂汉话,至少这两句是完全不懂的。好在她听不懂,所以能面不改色地走进来,对他的责骂视若罔闻。 这不顾他面子的行为可把他气坏了,他歪过头去瞧她——自然是什么都没看见,屋门已经给她带上,她也没有点燃灯火——下一句要骂人的话还没出口,嘴就给容吉拿块布塞严实了。 她还是没说话,毕竟这里黑漆漆的,手语比了也没意义,只听他在气急败坏地瞎哼哼,没忍住,在俯身把他上半身撑起来的时候偷笑两声。 “……?”关逸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满脸不可置信。低头去看那个用肩头一顶就把自己搬动的女人,问,“你是谁?章娘子没这么大的力气。” 这句大概能猜出来。她听懂了“你”和“章”,于是仰起头看他,笑着答,“容吉。” 呼衍容吉?关逸低头看她,气得从鼻孔往外喷气,闷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下自己的满腔怒火是无处可去了。 那群人,那几个男人真会想损招啊,居然把她弄来。她根本听不懂一点汉话,自己说什么都是白说……他妈的,怎么就不能给自己留点面子。 尿意越来越明显,他闷着,脸都急红了,不知道该怎么样让她明白,他不希望她亲见这场面,他不希望自己断手断脚了还要给他们看见最狼狈的模样,“你去找梁彦好行不行?” “梁彦好。”关逸怕她听不明白,多次重申,“我知道你能听懂,梁彦好。你去找他,你们想怎么腻歪怎么腻歪,我求你们了……”他说得又快又慢,嘴里那么多的词句,只在提及那个男人的名字时才稍微缓和些,就怕她故意装听不懂。 呼衍容吉可不是那种人,她很珍惜这些伙伴,怎么可能像梁彦好一样装聋作哑。 屋子里还是很黑,也许是因为她也有肢体残缺的经历,所以格外能理解他想把残肢藏起来的心情。这点不能怪章絮,她有很严重的夜盲,尽管现在已经好很多了,也很惧怕黑暗。她每次来的时候都会把屋子弄的很干净很整洁很亮堂,要他无地自容。 所以她从进屋开始就没想过要点灯,只在他身边,陪他待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关逸。”她记得这五个人的名字,很牢,眼下表明自己的来意自然也是用对方的名姓,“关逸。”我是为你而来。 这话令他不能更绝望。他无力地闭了闭双眼。从没在人生的哪一刻体会到如眼前一般的绝望,而他偏落入了困境中,什么都不能改变。 话语无用,眼神无用,行为无用,而他已经忍耐到极限了,膀胱快没有知觉,而她又趴在自己的身上,根本躲不掉。 他气得浑身发抖,他气得想拿自己的脑袋往墙上撞,他气自己为什么不直接死了算了,要这些人费这么大的力气来救。 尿骚味很快就从下方传来,还伴有滴滴答答的水声。 很快,太快了,有些口子一开便再也堵不住。 他已经失语,他忽然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些人,他连哀求的力气都不剩,只希望容吉对自己的无礼感到气愤,把自己彻头彻尾骂一顿,然后甩门而去。最好是这样,如此才能维持两个人的体面。 可呼衍容吉的反应比他还要快,她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发生了什么,而后猛然起身去屋角找尿桶。她的夜视能力极强,与赵野不分伯仲,几乎是奔着尿桶去的,在他被羞耻冲击的体无完肤的这一刻,努力帮他把残局收拾好,好让场面没那么难堪。 前途依旧是黑暗一片,他什么都没看清,只感觉容吉把他的裤腰带解开,又用手帮他把余尿排干净。 他的喉头动了动,是很艰难地移动,好像有石块卡在他的喉管里,他怎么用力也咽不下去的。 “容吉。”关逸觉得自己快疯了,要被她折磨疯了。 这一瞬间,他有许多可以把她骂走的话,哪怕她听不懂,也可以骂出来缓解他内心的不堪的。可他,可他,每每张嘴就又把嘴合上了。他活到近四十,从不允许自己在外人面前漏出弱点,哪怕是情绪上的轻微波动,都不可以。可此刻的方寸大乱,让他像一条被人捏住了七寸的毒蛇,再没法轻易地在她面前佯装无事发生。 “容吉。”他都不能睁眼,他任由黑暗吞噬他们,他竭力要把这间不堪的小事埋葬在黑暗中,不被更多人知道。 她却像是早有准备一般,小心地帮他把脏旧的裤子换下,帮他简单地擦洗身体,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沉默中,为他保留一份微不足道的尊严。 她处理得很快——本身关逸的大腿就是能动的,只是暂时无法直立、无法行走而已——好像就是几次呼吸的间隙,便把一场无比难堪的小事处理好了。最后还找来了藏在角落里的香炉,为他焚香。 他嗅着香气,那股不知名的香气,终于泄了气,喟叹几声,喊她,“容吉,燃灯吧。” 灯,也许她听不懂,于是他想想又说,“火,你知道什么是火么?生火,着火。” 这个字在山洞里时常提及,呼衍容吉自己是想不起来的,但再听他说,便能反应过来,转身走到桌案边上,将桌上的油灯燃明。 屋子终于亮起来了,尽管 还是昏暗的,也比之前亮堂许多。这叫人能看见他的容颜。 你看,他都在这张床上躺了大半个月,头发却仍是被人梳理整齐,编在脑后的,身上的衣物除了几个被压出来的褶皱,没有脏兮兮的地方,就连他的下巴,也只浅浅长了些短小的胡茬儿出来。 他捅了这么大个娄子,这些人里没一个责怪他的,反倒把他圈起来,保护起来,全天十二时辰不停歇,轮番看顾。 韩遂也问过公子哥这个问题,说,“他既然已经废了,你还把他买回去作甚,浪费钱浪费力气。” “我们出发时约定好一起走到终点。” “就是这么个理由?”韩遂觉得这理由听起来有些太不正经了,好像是编出来骗他的,也许就是说出来骗他的。 “那不然呢?”梁彦好又往肚子里倒了一碗酒,跟夜风诉说,“难不成我该跟你说,他是我的家人么?”漫不经心的笑。 “这听起来就更荒唐了,你们非亲非故的。” “对啊,正因为我们非亲非故,根本不需要做这些事情。”梁彦好对着月亮想起关逸是怎么把自己救回来的,继续道,“谁让有些人先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第158章 行走呼衍容吉和关逸的初见 “关逸。”容吉见他双目失神,颇为担心地开口喊他,又不知道从哪里端了碗水过来喂。 还没等他拒绝,那只木勺就伸到了他嘴边。他转动了眼珠子往下看,看见木勺里清水折射出来的光亮。 时间得退回他们还没遇见赵野和章絮之前的那一个月。队伍里不寻常地有三个男人一个女人。 她一来就病了,染上了从街头得来的疫病。这种病他们幼时都得过,不会得第二次,可已经成年的她再碰上,要比幼童惨烈许多,没两天,浑身上下、包括面上都长满了透明的水泡。 那时梁彦好向来只管床上的事情,只要容吉不在他床上,他便再不管这人了。最多,最多心软的时候跟关逸说,要是老酒不给看,带她去找其他医工的时候,从他的账上走钱。 酒兴言那会儿心还冷硬着,且说这病死不了人,就是有的折磨而已,小孩子几天就能好的,最多在她身上要拖十天半个月。药吃不吃都一样,挨过去就好,不必往心上放。 他只是一名使剑的,不像公子哥有钱,不像酒兴言懂医术,他只会使剑。 所以一开始听信了他俩的,真没管,就说要在酒家多待一段时间,等她病好了在上路。这时离洛阳没多远,白日梁彦好跟着进城的车马又回去花天酒地,酒兴言把门一关与世无争的。就剩下他俩。 这可真是个麻烦,那时关逸心里肯定是这样想的,他向来不近女色,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哪里知道会接手这么个烂摊子。没法,只好给她单独弄了个小房间,安置在里面,再算准了时辰给她按时送三餐……就这么简单,只这么简单。 但这样看起来并不足够。 她烧得很厉害,他送饭的时候,不见得人是清醒的,有时候他前脚才嘱咐完,后脚就晕了,许是昏迷,不省人事。等半天后他再来,地上的饭食自是一动未动。 他从不进女子单独居住的屋子,这是他不会打破的规矩,为了避嫌,为了不招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他连接刺杀任务都不要与女人相关的。而那时候,她一个人待在无人听闻的阁楼中,清扫长廊的小厮都不一定知道屋里面还有个烧得迷迷糊糊的女人。 “……偏偏是个哑巴。”关逸站在门外头疼死了,往左走了两步,又往右,“偏偏是个哑巴。我这一进去,那小子肯定要说我抢他女人……妈的,气煞我也!” 容吉趴在地上,半睡半醒,头痛欲裂,虽没亲眼见到他的模样,但能从脚步声听出来人是谁。会功夫的脚步像风,很轻,很轻,得她把耳朵贴在地面上才能听得一二。 又是他。 但他还是没有进来,只是学会了叩门,重重地叩门,要听到她也去摸门的声音才肯走。 很顽固对么,她没想过第一个心软的是这家伙。 过了三日,容吉还在高烧,这会儿已经有些抽搐了,还是关逸实在没忍住,开了门,见她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身子一抽一抽。 “不好,哎呀,我这个笨脑袋。”关逸再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了,那小子爱猜忌就让他猜忌去。他连忙把女人从地上捡起来,往酒兴言那里送。管那老头儿愿不愿意,他把人往房里一松,再把门栓上,不治好了不许那老头儿吃饭,看他治不治。 他只是一个耍剑的,没什么更厉害的本事。 酒兴言被关在屋里出不去,气得吹鼻子瞪眼,坐在坐几上骂了他大半日,一直骂到梁彦好回来主持大局。 索性梁彦好是个冷面热肠,回来一听,觉得关逸也没做错,便发了话,同医者说,“我也不要你治好,她不发热便放你出来,想吃什么我都买给你。” 这么逼酒兴言低头的,那两个奇怪的家伙。 医者愿意帮忙,病症自然迎刃而解,不出三日她的痘症便好了个大概,只是发痒,那些布满全身的泡泡,痒得她夜里睡不着,只哼。 偏偏另外两个睡觉跟死了一样,听不见一点的,偏偏关逸耳聪目明,偏偏就他受不了一点。忍了半夜就跳下房梁,找了跟布绳将她捆起来,不许她把那些水泡抓破,留下疤痕。 这会儿听起来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他顺手之便的事情,与眼下她还回去的,小巫见大巫。 但两人这段藏于阁楼中的短暂相处,让她确信关逸不是无药可救之人。 “关逸。”她的嗓音变得更柔和,又试探性地将勺头往他下嘴唇贴去,又往下压了压,要他张嘴。 他没聋,听见了。 可这回他变成那个得了痘症的容吉,而容吉变成了慷慨施以援手的自己。他却没有勇气接受来自对方的馈赠了,明明就需要她、他们的帮助,却觉得一旦开口,自己就会堕入无尽的自卑中。 “走吧。”他重拾冷漠的口吻,试图通过这样的语气感知对方自己的态度。 可容吉根本不理他。他的嘴只要张开了,哪怕只有一丝缝隙,她也会把木勺塞进去,逼他接受自己的帮助。 这是他们曾经拿来治她的法子,没想到有一天会落到他头上,这世道,真是风水轮流转。 关逸被她气笑了,气得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可也只能翻白眼。别的什么都做不了,谁叫他连拒绝的能力都没有。 故事就是以这样诡异的情况继续进行下去的。 在等待阿和满月的时日里,在章絮坐月子、给他们缝制婚服的时间里,在梁彦好伙同韩遂处理那些搬也搬不走的财宝的间隙里,在赵野准备去酒泉的行囊的同时,她留守在这间黑暗的小屋子,陪 着他,陪他再度站立、再度行走。 但事情总没有那么顺利,他的腿可是断了,脚筋变短变薄,每要抬脚,膝盖和脚跟便传来剧痛,好像能把筋脉再次崩断。 老酒续筋时曾和他说,他的脚筋变脆变弱,不能再断了,再断神仙难救。所以眼下他是既希望自己能站起来,又恐惧一旦站起来脚筋便要断。 “关逸!”容吉只是出门换盆水,就见他又怂了,躺到床上去。今日他还未站过半刻,更是十步未走。正是康复的关键时候,怎许他懈怠。女人气不过,转眼看见院子里的笤帚,抄起就要往他身上打,试图把他从床上赶下来。 可他不肯,他不想再体会瘫在床榻上的滋味了,宁可走得差些、慢些,也不愿一时情急,把双腿废了去。 挨打就挨打,他抱着脑袋,无论容吉是打自己,还是骂自己,还是其他什么法子,他都油盐不进,不肯下床,似乎是与这床融为一体。 呼衍容吉可是狠心的,其他人下不去的狠手,她一个人便能全揽了。 这日外间偶尔下了小雨,他的腿阴阴痛,想着总不能还要他这日子出去走路,合该让他的腿歇会儿。 结果在床上躺了还没半个时辰,她就把赵野喊来了,两人一拉一推一抗,就把他送上了那糙汉的背上,而后果断往院外走。 他吓得慌忙用左手抠住赵野的背,问他,“你们要带我去哪里?外面还下着小雨,地这么滑……” 赵野不爱听这婆婆妈妈、磨磨唧唧的话,把他往背上托了托答,“你要是真的为你的腿好,就该在它能用的时候赶紧用用,只是走两步,要不了它的命。” 两人七拐八拐,找到府上一处无人的角落,把他丢了下来,“你记性不差,我们来时路肯定记下了。还有半个时辰便要下大雨,老酒肯定和你说过,你腿伤不宜见雨水。半个时辰,你自个儿走回去吧。” “你踏马的……”关逸一站就腿疼,不敢站,扶着墙就要往地下坐。 哪知道赵野威胁他,“你要是敢坐下,我就让容吉把你裤子扒了,说到做到。” “操。”往日只有容吉在,他一肚子脏话想骂骂不出口,这回终于给他找到出气口,毫不犹豫刻薄起来,“赵野,你他妈还是不是我兄弟,这种损招都想得出来!” 赵野掏了掏耳朵,一步步往后退,直到快要退出这个院子,才回答他,“我要不是你兄弟,管个屁,爱走不走,废了正好,传出去说天下第一的剑客是我废的。” 这话把关逸呛得厉害,他一世英名,哪知道会败在这几个人手里,“滚!你给我滚!” 赵野见他是不会再闹脾气了,偏头给容吉使了个眼色,转身离开。而后荒芜的角落里,又剩下他俩。 容吉笑脸盈盈,给他瞧了瞧空空如也的双手,蓑衣、油纸伞,能遮风避雨的,她一样也没拿,不想腿疼一晚上,就赶紧往回走吧。 这几个人一准是来折磨他的,他忍不住想,梁彦好那家伙看自己女人看得比什么都紧,怎么这回大发善心让她来看管自己。想不通,又说不过妈的,除了走还能怎么办。 “呼——”关逸吐了一口恶气,扭过头不再看她,扶着墙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他走得很慢,因为练得少,不敢走,有一条腿都是拖在后面的。 时值小雨,路面湿滑,他会踩到不知名的小草,被挤出来的鲜嫩汁液滑倒。膝盖猛地磕碰在土墙上,疼得他两眼一白。 左手还没那么大的力气,撑不住,眼看着就要像个木偶一样滚落到地上,容吉眼疾手快地走上来扶住他,至少让他没摔得太狼狈。 他第一次知道这女人力气大得惊人,换做章絮,这会儿能给他压坏了,哪知道她只抿紧了唇,就能扶得稳当。 关逸不要人扶,等他站稳后,连忙甩开了女人的手,“不许靠过来听见没,我不想给别人看到天下第一的剑客竟然和一名女人混在一起。” 清清白白的也不成。 她听不懂,她猜是要自己走开的意思,等他站稳便乖顺地走远了,跟着他,跟在后面,躲在他看不到的地方。 雨开始下起来,打在他们身上,且不说湿冷,首当其冲感到疼痛的是双膝,要打抖,摇摇欲坠。 这会儿离院子还远,好几个拐口,他咬牙切齿,想着回去就要把他们臭骂一顿。可无论如何,要走,走不动也得走。 尝试着把步子迈大点,尝试着走路间隙不休息那么久,尝试着抬抬腿。只这么几步路,他累得满头大汗、喘气不止,手脚像是刚安上去似的。 在大雨落下来的那一刻,他终于走到了院门前。浑身的衣裳湿透,他们都湿透了,他指了指院子里跟她说,“我在这里等你把衣服换好。” 左手已经能动了,和她比手语,‘你换好干衣裳之前我不进院子。’ 他还是那副样子,固执又倔强。容吉问他,‘这会儿怎么不担心自己腿要断了?’ 他懒得答,赶她,‘快点。’ 第159章 遗憾美人配英雄,而他又算什么呢?…… 初平元年五月十四,阿和满月的这天,梁彦好终于把所有的财物算清楚,编合成一本厚厚的名簿交给韩遂,彻底了结这桩麻烦事。 韩遂得了财宝,喜不自胜,想他们留下来多住两月,他想也不想便拒绝了,说,若是你真心实意,不如给我置办几份的户籍证明,再送五六匹上好的骆驼。 这多简单,韩遂笑他,好容易开回口,怎么不知道说点好的。 他答,试探了我这么多日,你还瞧不出来我就是个什么也不懂的花花公子么?我肚子里真的只装了这些,去哪里都妨碍不了你。 还好他什么都不关心,韩遂才愿意点头放人。 “要送你们出城么?我让他们跟守城的说,不用跟着他们排队,也不用看你们过所……”韩遂边说边招呼着人跟着回去取那八口大箱子。 “不用。”梁彦好将开箱钥匙从容吉脖子上取下来,交到韩遂的手里,答,“我们待够了自会走,不知是今日、明日或后日,感谢款待,梁某就此别过。” 韩遂改变不了他们,他本就是被困在金城的豺狼,没法出去跟虎豹争地盘,只得摆手,任他们自由,“好好好,你们走吧,别再回来。” 他没接话,朝对方作了一揖便转身离去。 赵野他们先回了家,临行前,按照之前说的,偷个闲,办一场简单的酒席、喝酒,也许再玩玩几个小游戏。他不清楚具体的流程都有些什么——他们特意说要给两人操办个简单的婚仪——左右他们会负责这些,他只管把容吉领到衙门那儿去。 去的时候,日头将歇,几近黄昏,府衙的人特意没走,只为了等他们。 他们倒是悠闲,路过集市的时候还从铺面上领了一篮子桃花。容吉说,她只在中原见过这么多颜色各异、姿态妖娆的花朵,离开便再也见不到了。 公子哥却答,中原有中原的花,河西有河西的,西域亦或是匈奴,皆有各自独有的景色,在什么地方就欣赏什么的地方的美色,无需为之惋惜。 说完折下一朵别在她的发间,左右仔细端详了会儿,看她褐色发亮又不断弯曲的长发逐渐与枝丫缠绕住,没有想象中不合,最后欣慰道,很好看。 “我以为你会很不舍?”女人问,“因为不舍,所以每走两步就要回头。” 他慵懒地转头,看她,看她聪慧的眼睛,温和地答,“有过不舍的时候。” “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留恋……这段时日我在酒桌上问了他有关傅燮傅大人的事情,我一直觉得关逸不可能错,他没必要为了一件没意义的事情这么拼命。”梁彦好卖了个关子,“你猜猜,我问到了什么?” 她怎么会知道,傅燮是谁,关逸又为了什么卖命,她根本不懂,“为什么?” “朝廷与凉州积怨已深,根本不是杀一人,杀几人就能解决问题的。朝廷例行察举制,又推行异地为官,可朝廷自百年前起,私下里卖官鬻爵,不给凉州子弟们机会。他们本都是地方豪强,凶猛能武。以一地之势力给朝廷承担来自西、北两个方向的动乱本就艰难,几十年间却没得到朝廷发来的军饷,哪怕一次。流年不利,再遇上饥荒,他们一合计,干脆趁着前年羌人来犯,跟着一块儿反了。” “那这和傅大人有什么关系呢?”容吉问。 “这就好比一块已经生蛆了的肉。凉州就是这块烂肉,这块很肥沃的烂肉。朝廷放任不管,任由蛆虫啃食,给他们几十年也吃不完,因为这是整个中原最顽强的那块肉,它能不断地再生,世世代代替中原固守这片土地。” “傅大人见这块肉生长不易,想要施以援手。朝廷也没拒绝,便摆在明面上说,你既然要治理,你便亲自来,与这块烂肉待在一只碗里。可谁也没想到,烂肉分成了许多势力,又对朝廷来的人不友好,一来二去互相征讨的途中,把他误杀了。”梁彦好向来对朝堂之事是两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的,难得这次把事情弄得这么清楚。 “关逸只知道傅大人是被这块烂肉杀死的,气恼这群人恩将仇报,却不知道若是没有朝廷无休止地苛税、征兵、徭役,这块好肉是不会成为一块烂肉的。” “赵野他们就是最好的例子。赵野才服完兵役,章娘子的前夫却已死在河西沙场,而她不得不为了支付过重的人头税另嫁他人。嫁人还不足够,若不及时生子,一年后还要加征旁的杂税。”梁彦好一想,想起几月前章絮同自己说的那番话,说她想逃离中原,眼下终于有了真切的体会。 “听完这些,我便不再留恋了,这里已经不是我所认识的大汉。”也不是失望,他的口吻里更多的是无力。他没法为自己的家园做些什么。 “所以你把钱都给了他们,想让有能力的替你做点什么。”容吉一眼就能看穿他。 “也留了一部分。”梁彦好笑笑,“留着娶你当我的娘子。” 两人终于到了衙门,日头彻底落了 山,接待他们的是一位既能说汉话又能讲胡语的知事,很热络,喋喋不休。 他说近年来家奴越来越值钱,大多数到他这里来的都办理户籍更替,把奴隶的名字从一家的财产簿誊抄到另一家财产簿上,卖来卖去。 “你是第一位过来说要给家奴脱除奴籍的。”对方用胡语与他强调,口吻里满是赞许。 “是么?那还挺荣幸。”梁彦好率先将自己的身份符牌递过去,指了指她说,“改为我的娘子。”又说,“再帮我们和另外两个孩子的户籍合到一处。” 什么都不会有正式的身份证明来得更令人安心,容吉眼看着对方誊写了一大堆她看不懂的符号,又允许她在最后填上自己的名字。 她没有能写在纸上的名字,匈奴人沟通向来是口耳相传,就连贵族女儿也是不学书写的,只有男人才会。 “我写不来……”她看着那个空当,脸色不由得一红,又一白,扭头看他,解释,“我们不需要写自己的名字。” 只得梁彦好代劳。 所以呼衍容吉的名字是临时杜撰的,他知道中原会统一将她的姓氏译成“呼衍”,又根据她名字的音调,转写成“容吉”,“你可记好,你的名字在我们大汉是指,荣华富贵享尽,诸事逢凶化吉。” 她听得脸红,一想在匈奴只有供奉的女神娘娘们才能用的寓意被他这么武断地安在自己身上,便小声问,“不能给换个简单点的么,我听说章絮妹妹的名字就是一种植物到春天会掉在地上的毛。” 梁彦好握着笔,头一回端正地把字写完,等落笔了才说,“不能。我已经写完了,这是正式的官方文书,不能随意更改。” 又安慰道,“我觉得这两个字最配你。” 也不能说不喜欢这个名字。他们那儿给女孩取名都不会用这么大寓意的,不是花、草、月亮就是地名、井、草绳。那些宏伟的,太阳、雄壮、勇猛、富裕、吉祥全都给男人占去,轮不到她。 “我出生的时候,天上飘来了一朵特别大的云,我父亲母亲便取名为云,希望我能随风飘到很遥远的地方。”她喃喃自语,“我想我已经去过很远的地方了,现在是时候回家。” (关于姓名部分全为杜撰,未参考对应蒙古语音调和本意) 好,回家。 他们领了符牌与传信便往回走,终于天色彻底变暗的时刻赶到家中。 大家都在等他们,很多人,挤了满院,就连刚接替赵野成为韩府管事的狄旌也到了,吵吵闹闹的,让他们赶快进屋子把婚服换上。 婚服,章絮做了两套出来,一套汉人穿的,一套胡人穿的,就放在各自的房中,想穿哪一身都可以。 闲着无聊的男人们坐在院中又打了个赌,一口气赌十碗酒。 “他肯定穿汉人的。就他那身板,往身上套那些膀大腰圆的胡人才穿的礼服,像什么样子,就跟小鸡崽似的。”赵野第一个猜。 “人姑娘肯定穿胡女的衣裳,他穿汉人的多不配。”狄旌挨着赵野,觉得口渴,拿了碗酒往肚子里倒,咽完才说,“不像样总比不体贴自家女人好,姓赵的,他又不是娶你。” 此话一出,满桌皆笑。 “你他妈的,懂不懂什么是打赌,都押一个有什么意思,不就是喝十碗酒,我还能怕你不成。”赵野负责炙肉,边上的炭火已经烧了半日。 “你们猜小梁穿什么有什么意思,怎么不猜容吉的?”关逸坐在桌尾,握着一双木箸,无聊地将面前两只碗里的花生夹过来拈过去,说话的间隙,不确定地抬头往屋子里看,看他们何时出来。 “你这人懂不懂规矩。”赵野心大,没瞧出来,只皱眉,抬头瞪了关逸一眼,直言直语,“新娘子是给小梁一个人瞧的,可没咱们的份。” 关逸后知后觉——可能他从来没参与过这样的景象,不知道寻常男女成婚都要经过什么流程,不知道婚仪上的女人是不能看的——忽然哑了去,收回若即若离的视线,将目光放回眼前的花生上。 倒是年纪长的率先看穿,在桌下碰了碰剑客,问,“你们……” “没有。”他连问询都不听完直接回答,“没有我们,只有我和她。您老别瞎猜。我就是没见过,好奇。” “除了有心人,谁会好奇这个。”酒兴言没来由地感叹,感叹这棵铁树好容易生了花,却生错了地方。 这话堵得他彻底把头埋进了前胸。 “老酒,他不知道……”关逸思考了半晌,忽然开口,胸中好像抱有一丝侥幸。 哪知道医者笑他,笑他单纯,“你的心思很好猜。” “……” 正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那两个从屋子里出来了。梁彦好身着汉人的华服,容吉身批胡人的长袍。骨子里依旧是骄傲的,不能为对方低头。 “我缝制的时候就知道姐姐穿这身好看,眼下再看果真如此……” “喝吧,十碗,喝不完,自此以后我喊你孙子,你喊我爷爷……” “喝就喝,我怕谁也不能怕你……” “阿爹,娘亲穿这个衣裳好看……” “你这小子,总算是做了一件我能带到地下去见你爹的事了……” 他会说什么呢?他想说什么呢? “是,该是如此,美人配英雄。” 第160章 商队他们跟着商队再度出发 他们是跟着商队出发的。 实际上这时候通过这条路往河西去的商队已经很少了,一年只十几。有钱的更愿意往西海(今青海)那边绕,只须给羌族首领一笔不菲的献礼。但韩遂、马腾派出去的商队不会往人家的土地上走,他们会把普通商队队员替换为能作战的良兵。 因祸得福,他们出发时没想到这支商队一直在城门口等着,直到将他们等来了,才收拾好所有的货品,正式出发。 离了金城,下一站便是武威,到了武威便到了河西。 这一段路程有四百里。按照他们原本的脚程,得再走上个把月,可领队的却跟梁彦好说,“城主有令,务必将各位安全送达酒泉。” 而后自作主张,将他们原本要的几头骆驼更换为了能日行百里的良马,“骆驼等到了张掖再给你们,我知道你们的队伍里有伤者有女人,可这段路不好走,时间拖太久对你我都不是什么好事,见谅。” 这种事放在之前,梁彦好是绝对不能答应的,他不喜欢队伍里有太多不值得信任的人,犹豫之时,还是赵野与容吉拉住了他,异口同声,要他应下。 “不要意气用事,往后都不安全,队伍里多几个人便多几分力。”他们俩是走过这条路的,太清楚当中的危险。 既如此,也没什么好说的,梁彦好问城主又要了几匹马,跟在队伍的最后,往武威去。 商队一行共十八人,他们便占了三分之一。 队里的其他人均为年轻力壮的男人,少的不过二十,与梁彦好一般大,长的也没超过二十五。只有领队年纪稍长一些,三十二,可露出来的手臂上满是刀痕。 白日如何行进的,没什么好提,无非是一群人骑着马不停地往前奔。男人们大多能耐住日行六七十里的颠簸,可女人孩子们受不住。 章絮第一日夜就吐得昏天黑地,躺在地上起都起不来,更别说能休息好准备第二日的奔波。 赵野见状,心软了,腆着脸去问领队能不能再多休息半日。领队还没答,旁边一直盯着他们的,便说,“知道这路难,还要带自己的女人。” “她从没坐过这么久马车。”赵野面红,无暇顾及旁人,是心疼不已,若不是马上天要热起来,后面进沙漠更不好走,他绝不会答应现在出发。 “那个都能骑马,怎么你家的就要坐车。”年轻不懂事的伸手去指白日一直在骑马的呼衍容吉,比对道。 “她是匈奴女人,自小在马上长大的,我娘子哪里能比 。“糙汉这一路上,每次低头都是为了章絮,“或者我带着妻女自己走,也不劳烦各位。” “这不行。”领队想也不想拒绝了,答应他,“半日太长,至多一个半时辰,你也要想想这路入夜了不好走。” 能晚一会儿是一会儿,他红着眼睛道了谢,又去找容吉帮忙给她擦洗身子。 章絮正睡在帐篷里,闷得慌,阿和抱去给梁彦好带着了,眼下狭小的空间里只她一人。 呼衍容吉低头钻进帐篷里,扭头问他,“她身子恢复得如何?” “恶露是排干净了,但是肚子上的皮肉还有些松垮,骨盆底部到如今都还有些疼。空闲时我会帮她揉一揉。但她情绪不见好,许是累坏了。”男人给帐篷掀开一个角,稍微通点风,而后请抱起娘子,一点点给她把衣裳脱下来。 章絮无力地依偎在他怀中,轻哼,胃中灼烧感过重时还会止不住落泪。 “妹妹心思细腻,也许有了别的想法也不肯跟你说。她原本就是美丽的女人,产后心理有落差也寻常。”容吉看见她小腹上垂坠的皮肉,猜到她肯定是难过了,于是主动跟他说,“今夜你去跟彦好睡吧,我留下来陪她。” 又是野外又在帐篷里,隔着一层布什么也看不清,赵野不放心她们两个女人在此,遂问,“有什么话非要这时候说?” 她打湿巾帕,温柔地给章絮擦汗,答,“她想听的话。” 等两人喂过补虚助血的药,赵野便把阿和抱回来了,孩子不能离开母亲太久,会哭闹,再加上她还要喂养。 帐篷里睡着队伍里的所有女人。 阿和这时候已经能分清楚人了,大概,她看到母亲会呵呵笑,喜欢漂亮的容吉和梁彦好,爱跟赵野打闹,吃他的手指,不吵酒兴言,也不闹关逸。 容吉挨着她们躺下,看母女两个亲昵的模样,安慰道,‘不用把他们的话放心上,等你身子好些,我再教你骑马。’ 章絮头昏目眩,想逞强,可眼下不得不承认产后气血亏损,身子跟不上队伍行进的强度,有些气馁,‘……难怪赵野一开始不让我来。’ 她睡了三个时辰,中途都没怎么吃东西,可喂养孩子不能饿着,哪怕这会儿男人们已经睡下。她摸着黑拿到了赵野给她留了半块馕,兑着水一点一点吃。 容吉与她不同,草原女人是回家,越往后越是高兴,外面的一切景色都会变得更熟悉,连绵不断的草,成群的牛羊。她却是远离故土,每每看见荒凉的田地,看见贫瘠的土壤,心中愈发担忧。 ‘担心什么不妨与我说,我很乐意听。’ ‘商队里一个女人也没有。我原本想着,他们也和我们一样,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小孩。这样我也能厚着脸皮跟队了。’章絮说。 容吉答,‘当女人和孩子变成值钱的货物时,他们就肯带了。他们总要嫌弃女人孩子走得慢,还要给吃给喝,得不偿失。你和她们不一样。’ 她却摇头,‘武帝时,常有百姓举家往河西来,河西四郡屯兵屯民屯田,很是热闹。正是听说这边热闹,才来的,想见识不同的风光。哪知道亲眼所见,一片荒凉。’ 为什么荒凉,因为这些年时常打仗,为什么打仗,章絮看了眼容吉,没把话说下去。 容吉却不是这样以为的,解释道,‘这里所处的位置太深,我们的军队从未到过此处。你所见的满地荒凉是因为前两年大旱,旱死了地面上的绿植,牛羊没得吃,都往别处跑,这才把大片的荒地空出来了。而晚间风大,吹起黄沙漫漫,与我们走过的其他地方相比,自是荒凉。’ 章絮显然不能相信这片土地原本便是如此荒芜,她的家乡水土丰饶,青山环绕,眼下看不到一棵树木,她的内心深陷担忧之中,‘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该如何生活呢?’ ‘你把这些都吃完了,我再告诉你。’容吉看她担心地饭都吃不下,连忙推了推她的手背。 娇娘脸上没有更多的表情,一脸茫然,看着手中干巴巴的馕饼,十分珍惜地举起手边的水袋往嘴里灌,一滴都不敢漏。 再没有生火做饭的时机,在赶至武威前,每日都是如此,奔袭几十里,扎营,吃两口冷硬的馕,入睡。人活得好像没有生机的木偶。 勉强吃完馕饼,她忍着腹中被硬块划伤的疼痛,抱着阿和悄无声息地问容吉,‘几年前你是如何过来的?’ ‘说出来怕吓到你。’容吉想起那时的辛苦,忍不住苦笑,‘被当成货物的女人是没有让队伍停下的权利的,雇主就拿着这么粗的一根绳子,绑在我的手腕上,另一端接在骆驼的屁股上。还好是骆驼,骆驼走得比马慢许多。不然我没法独自走过这千里的路程。’ ‘千里?’章絮有些震惊,问她,‘夫君同我说,从家乡到酒泉一共二千六百里。居然有一半的路程都在这么荒凉的土地上么?’ ‘正是。想来他们征兵也不会有马匹,同我一样,凭解两条腿走去的。眼下太阳还没那么晒人,等再过两月,沙子吸足了热量,随便走十几步便能把你的脚烫熟。’容吉没有吓唬她,等队伍过了张掖就知道了,那片沙漠吃了多少人的性命。 这些话叫章絮更气馁,她忽然想起方才进帐篷前听到的男人们不满的私语,泄气道,‘我也许会死在这片沙漠里。’ ‘胡说什么呢?’容吉揉了揉她的脸,鼓励道,‘你这会儿该想的是,怎么要那群没见识的男人刮目相看。’ ‘可我太弱了。’章絮不敢想,自己能像容吉一样驾马驰骋,生完孩子后,她觉得自己的身子被掰成了好几半,走路都走不好,又如何凭借这幅娇弱的身子跨越这么长的旅程。 ‘你才不弱。’容吉斩钉截铁,‘真正的弱者连想都不敢想。你只是遇上了困难,但我会帮你。’ 娇娘听见这些了,心里才逐渐安分,她不愿意以一己之力拖累整支队伍,遂问,‘我能骑马么?小梁说出发时特意替我要了一匹温顺的小马。’ 容吉摸了摸她的肚子,又要她站起来走几步,确认她身子还未恢复完全后,建议道,‘还差一点。我们得先把受损的皮肉恢复如初。你腰上没劲是骑不了马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 160-170 第161章 自由他们是自由的 有人帮衬,事情就会顺利许多。他们时常看见那名草原女子带着身子更弱的在营地四周漫步。 起初是漫步,产后章絮尚未这样自如地走动过,等她觉得腰胯稍有松动,走路也轻松些时,容吉便带着她开始慢跑,时而环绕营地,时而沿着不知是谁踩出来的小路,往远绕过不远处的两个土坡。 她总是累得气喘吁吁,要把衣带解开。这举动可不能被坡下的男人们瞧见,所以她们会在坡上稍作休息,等下面的男人来喊了,才慢悠悠归队。 会有人好奇的,男人女人,严肃古板的男人们,无拘无束的女人们。 “她们怎么敢往那么远的地方跑,这里离羌人所在的地盘不过几十里。”商队队员没有她们这么大的自由,可以随意走动,所以眼神里时常流露出不解和羡慕。 “走前面的那个会点功夫。”领队知道这些小的还没讨媳妇,不懂事,便骑上马,扬起马鞭往地上抽去。鞭子摔在沙地上发出一声空鸣。等耳朵里的嗡嗡消去时,男人们才听见领队的笑骂,“皇帝不急太监急,她们男人都不担心。” 赵野向来不管章絮做什么,他会留在营地眺望她们的背影。那么一小点,走远,渐远,消失,又出现,再慢慢变大,直到章絮既累又高兴地笑着和他形容今日在坡上看到了什么好风光。 另一头延绵的山脉几十里,无论如何也望不到尽头。 “开心便好。”糙汉取出一个牛皮水袋给她喝,又问她走这么久热不热。 白日是他带着阿和,骑马反而比坐车更 稳些,他那双有力的腿用力夹紧马腹,完全能维持身体的稳定。每日赵野上马前,章絮都会用一条长长的布条将阿和缠绕在他胸前,再用布尾盖住女儿的脸,以防她被炽烈的阳光晒坏。 而赵野只在怀中女儿醒了,口里发出清晰的啼哭声,睁大了双眼看着自己,表示自己想要吃奶时,他才会掉转马头,去马车里找她。 “我走这么久,她哭了没?”女人走近,在他身边坐下,熟练地接过章和,又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后背,想看看是凉的还是热的。 天色方亮,地上还是冷的。 “没哭,她乖得很,她每次想你想得特别着急,我就给她哼几句。”赵野是不懂什么童谣的,他自小没听过,他嘴里哼唱的,是年幼时从母狼、母虎、母熊嘴里听来的浅吟,有几声像呜咽,有几声又属嗷呦,更有几声当归吟啸。 总之是很奇怪的歌声,章絮听了就会发笑,抬手去摸他的脸,揶揄道,“当心她过几个月一开口就跟你学狗叫。” 以前他是不乐意的,可眼下看着趴在母亲怀里软乎乎的章和,又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可,肯定会很可爱。 商队的还在收拾营帐。 十几人经过两三日的相处,关系多少熟络些。 “诶,说你呢,走之前记得撒泡尿把炭火浇灭,别给他们知道我们才来。”住得离梁彦好近的随口这么一说,想提醒他出门在外要节约水,又没想起来队伍里还有女人。正解开裤腰带往这边走,握着东西给公子哥示范要怎么用尿时,撞上一脸茫然的容吉。 “你们在说什么?”容吉问他,又用余光瞥了几眼面色忽然变红的商队队员,觉得对方看起来有些怪。 梁彦好见那人立刻转过身去,没忍住笑了好几声,给她解释,“外面没有茅房,他好心教我怎么小解。”说完揽住女人的腰往帐子里推,边推边说,“我们男人办事粗糙,你们女人不用管,怎么舒服怎么来。” 她也是不受管束的。 准确说,去掉奴籍无异于解开把她关在笼子里的那把枷锁,让她无比自在。几人才从金城出来没几日,她整个人心都飞了,飞得好高好远,像一只从他手中放出去的纸鸢。 “我还以为他们是来说,让你好好管管我。彦好,我不止一次发现他们在偷看。”女人对男人的吸引力是天生的,这点毋庸置疑,虽然她与那些人没有言语、肢体上的直接接触,可驾马在前,躲不了他们的窥视。 “他们看你什么?”梁彦好颇感好奇,至少这么两三日相处下来,他没觉得这些人里有坏茬,说话做事,都是质朴的,“脸蛋还是其他不该看的地方。” 帐篷里没别人,就他们两人。梁遂和梁从跟着酒兴言去了,大的那个到了要开始学写字的年纪。这个爹教不来,只能仰仗年长的爷爷。他倒是一身轻松。 “你们男人还会往哪里看?”容吉莫名被他压在身下,想这会儿都要上马出发了,他还在这里不务正业,“胆子小的看看脸,胆子大的自然要往下走……你这男人,有什么不能等晚上再说。” 容吉不喜欢白日宣淫,特别是这会儿大家都在等他们的时候,赶忙甩了他的手,拿起东西往外面走,把哭笑不得的梁彦好留在原地。 倒是跟关逸说话的人更多些。原因有三,其一是,他看起来与这些人一般质朴、沧桑、沉闷,做事稳重踏实,是可信的;其二是,他走路一瘸一拐,却仍要骑马,更是好几回没坐稳从马上跌落,摔得人仰马翻、鼻青脸肿的,令人佩服;其三是,他也是单身汉,看起来孤苦伶仃,与他们有话说。 “我知道你,你的事情在我们军营里都传开了。”队十和队十一是被领队派来帮他们打打下手的,每日夜里安营扎寨,再到白日按部就班将帐子收起来,都得靠他们。 “打听我做什么,好的不学净学坏的。”关逸只有左手能动,所以自那之后,他便把断雪反过来背,又用一件厚重的外衣将右手牢牢裹住。 “就冲你敢刺杀城主,还没给他弄死,我就服你。”他们的脑子里只有打打杀杀的事情,对权势和利益没有太鲜明的认识,所以有些话说出来,颇显幼稚。 “哼。”关逸试着用脚踢松扎进泥土里的铁钉,把帐篷放倒,接着说,“少说不该说的,惹你们领队不高兴。” “他一个人可看不住我们十一个,队伍里还有皮的呢,有得他管。”队十扬扬头,给他指了指跟在领队身边学的羊秦,解释,“这是领队最后一趟往酒泉去,再之后,路上的事情都会交给他。” 关逸眯着眼看去,看模样,没看出那家伙有什么不同的,遂问,“你们队伍都是怎么选来的?” “哈哈,没什么讲究,肯卖命就行。走这条路的,日后升得快,都是拿命换功勋。半年前那趟出发时也是十二个人,最后只回来了四个。但没过多久,那四个就升为千户长了,官秩翻了三倍。咱们哥几个家里穷,眼见弟弟妹妹养不起了,就跟上面说,不怕死,只要钱。” “上面把咱们这些有想法的召集到一块儿,就每日每日地打,互相打,打赢了的头十一名编队。羊秦排第一,没输过,领队看中他,我呢,将将好,排第十,就做些不打眼的粗活。” 队十边说,边手脚麻利地帮他们把帐篷都收拾好,想着等人齐,他们就出发。 关逸没了右手,对打打杀杀的事情不再感兴趣,反而问起其他的,“怎么会死那么多人?你们不是挑出来的精干么。” “再厉害也得死几个人,人命哪有天灾厉害。前年大旱,带的水都喝完了,又打不出一口能见水的井,就要干死;去年下多了雨,有疫病,染上了也得死;还不知道今年会碰到什么,我们只能小心地过活,多一日算一日。”戊说完,忽然看见赵野带着章絮爬上那匹小马,不可思议道,“真要骑马?他们嘴贱,说说而已。” 关逸转过头,跟着去看,看章絮坐在马背上惊慌失措的,把缰绳抓得紧,勒得马根本没法转头,还是赵野轻拍她的背要她放松,他才回答,“女人骑马有什么稀奇的。她男人日后还要教她射箭……你们这些单着的,就嫉妒去吧。” 果不其然,他们这头才说完,赵野就下了马,双手也不扶着,只仰头鼓励她领着马多往前走两步。 章絮生了孩子,胆子变得更小,马儿不安分踢了几下后腿,也要她心惊肉跳,直要她说些害怕、担忧一类的私话。 她男人也不急着要她一两日就会,上马感受感受也好,趁着队伍收拢,他吹了一声哨,要小马跑过来。章絮坐在马上起起伏伏的,没一会儿就趴下了,抱着马背不敢动。男人没法,把她又从马上抱下来,送进收拾干净的 马车里。 “谁说不嫉妒呢,这么多男人,偏他们能带女人。”队十苦笑,又说,“不走完这趟,咱们连娶媳妇的钱都没有。走吧,趁着日头还没升高。” 所以苦闷压抑的氛围与另一边自由奔放的形成了鲜明地对比,活泼与死闷。 第162章 羊秦这世上还会有千千万万个杜皓…… 光是与他们在气氛上有差异也就算了。 毕竟这次出来是有任务在身,商队的得时时刻刻看着那些货物,得派人在四周的高地上驻守防卫。 可羊秦哪里能想到,他们是方方面面都比不过另一队的那六人。他眼看着队员的眼睛从临时的眺望点收回来,没半晌,扭头就安到对面那几人的身上去了。也不知道那几个人在鼓捣什么,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 “队副,离咱们休息还得有两个时辰……”队三用完了饼,伸手给他指了指梁彦好,提议,“不如咱们去那边看看?” 羊秦伸长了脑袋,望见那边几人就着篝火围成一圈,有说有笑的,连平素总在帐子里睡觉的女人也凑了进去,像在玩什么。 能玩些什么,他们都没得玩。 才说过,他们十一个身上都没多少钱。出来的时候问上面领了一半的奖钱,大多寄给了家里,有些能多的,出发前也拿去换了双厚实点的新鞋,或买上一身新衣用作替换,再找铺子拿上半个月的馕饼。 这几日,他们除了吃就是睡,睡醒了起来干活,无聊得很,就连讲笑话,也是往日在军营中说烂了的。那些下三滥、粗鄙、**的话。 眼下有女人在旁,能说的又少了一半,无话可聊。羊秦浑身的憋闷无处发,又见章絮几人笑得人仰马翻,再也没法熟视无睹。捏了右拳,忽的站起,往他们那边走。 赵野是最先看到羊秦的,用脚踢了下脚边的木棍,迫使火焰快速摇曳了下,吸引大家的注意,而后扬了扬脑袋,示意道,“他过来了。” 羊秦和队里的其他人略有不同,他帮着领队管这些人,多少拿自己当半个官,他们从一进队就对他的同伴不理睬的态度,让他觉得很不爽,眼下还要玩些无聊的游戏来打扰他们的平静。 “玩什么呢?”队副将他们那个圈撕开了个口子,而后自作主张地坐下,问,“玩那么开心。” “六博。你要来么?”梁彦好一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随意地捏着一颗棋子,歪着脸看他,“我老输,下不过他们。” 摆在正中的是那副他们时常拿出来玩的六博棋。公子哥换出去那么多东西,还留了几件小玩意儿在手上。这幅六博便是刻意收起来供路上解闷的。 前面提过,他们不止一回玩六博。起初几人还会计较输赢,拿一两回谁胜谁输说事,可等这几人熟得不能再熟时,便像眼下这般,各自为营了。今日的规矩有所不同,赢了能得块肉吃——赵野路过时随手打了只兔子——输了得被人拿笔在手背上划一道。 梁彦好的手背都快变成墨色了,实在是想拉人进来给他赚个赢头,玩了一个多时辰,兔肉都快烤干了,他愣是没吃上一口,肉香馋得他难受。 羊秦垂眸看去,看见那副棋盘。那只是一副棋而已,没什么特别的。 只是一副光用他没见识的眼睛都能看出来的无比珍贵的六博棋。有一边的棋子是用乳白色的象牙做的,哪怕这样昏暗,在火光中也是闪闪发亮;而另一边是黑曜石,无比深邃,拿在手上像握住了一片星河。 别说这么金贵的棋盘、棋子,就是一副木匠随手打磨的,他也没见过两回。军中所使多为粗制滥造,一个营房里每人拿些废木块磨上两个,这么东拼西凑凑一副棋出来的。大小形状,各不相同。 “你们哪儿来的兔肉?”但比起这么罕见的棋盘,羊秦更在乎搁在一旁的烤兔。他吃了好几天的馕饼,顿顿都吃,饿了就吃,只能吃这个。实在嘴里没味,就嚼点盐巴腌过的干肉块,统共就没带多少来,一小包,眼下一日吃两块奢侈得不得了。 所以看那只被串在木签上的兔子,他无法控制地咽了口水。 都说军营里吃得好,那不知道是几百年前的印象了。这些年军中的粮食早不够分发,一遇到饥荒便供不上肉。也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说豸牛羊的下水与肉也没差。于是上面大手一挥,派人去屠户那儿搜刮放了许久的下水。 羊秦死也忘不掉那股子腥臭味。 “方才路过看到两个兔子洞,闲了碰碰运气,碰巧运气好。”赵野也大方,梁彦好吃不到嘴的兔肉,他拿起小刀就给羊秦割了块,“兄弟辛苦,吃两口沾沾油水。” 羊秦从没想过自己会被一块兔肉拿下,以往弟兄们外出打到狐、或是鼠时,都不敢公然生火给长官看见,好容易弄熟了也是难吃的。而这兔子被赵野撒上了章絮配的调味品,自是美味得没话说。 “你小子!”公子哥见状,毫不犹豫给了赵野一脚。 “别闹,给你留了一条兔腿。输一晚上也饿不着你。”赵野不把公子哥的不满放在眼里,一脚就给他踹严实了。 羊秦接过兔肉,闻了闻,没说话,沉默着,没等一会儿便往嘴里塞。那模样吃得可香,仔仔细细地嚼,一块肉当十块肉吃,肉泥咽下去好一会儿了,舌头还在牙缝里舔渣。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这幅做派,心里只想找他们的茬,便冷着脸问,“……谁准你擅自离队的。” 他记得领队说过,队里的去哪儿都得报备,可糙汉把兔子打回来烤上了,竟没人提。 赵野闻言,冷笑了一声,答,“等和你们说好,这兔子早跑了。回来时领队他亲眼看着我手上拿着兔子,也没说什么,这会儿哪里轮得到你来嚼舌根。” 这几天两边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搭伙只是顺道之便。赵野想,他们这边不缺能打的,真出了什么事情,也不会怂,偏偏给这群从军营里出来的当累赘看。 羊秦看他身材高大,又硬气,猜到他是队伍里不好惹的那个,便转了转头,去看抱着孩子的章絮,拿她说事,“你是厉害,一个能打三个。可万一她也跟你学,一声不吭地往外跑,再不留神给山贼抢去……我看你还能不能这般硬气地说我冷眼相看,不加阻拦。” “……有你这么咒人的么。”赵野握紧了拳头,忙把章絮往身边一拉,答,“我娘子我自会看紧,无须你上心,你只管照看那堆货物去。” 梁彦好并不希望他们与对面的气氛闹得这么僵,无 声地踢了踢赵野,与羊秦说,“原谅我们队伍里有伤病、弱者。孩子才刚满月,要喝母亲的奶水。母亲泌乳需要补身子,菜肉皆不能少。白日刚好去驿站看过,那里没卖什么好东西,所以我们才想着去外面打点来。若是队副有这个需求,下回我们去的时候也帮你带两只。” 这话又说到羊秦的窘迫上了。 他们是有配弓配箭的,东西就在挂在背上、别在腰上,但平日里没有正当理由,使用这些装备时发生了损坏,官家是不管的,还得自己掏钱去铁匠铺子里修。当然打猎也可以砍些树枝来制作简易陷阱,但白日急行军,根本不给他们机会。说得难听些,身上的箭哪怕丢一只,都会增加他在日后在作战时丧命的风险。 吃差点和死,羊秦知道怎么选。 “不用,你们爱吃你们自己去打。”队副果断摇头,抬眸往棋盘上看了一眼,冷漠地甩下一句话,丢给梁彦好,“就你那行兵布阵的能耐,玩小博还好赢些,和他走大博,简直死路一条。” “嘿!你这人。”梁彦好完全搞不明白自己哪里惹到他了,得来这么一句冷嘲热讽,“我是让他,你懂么?不然什么都比不过我,他多没面子啊。” 章絮听公子哥嘴里说的,忍不住埋下头偷笑。可她笑完,又抬头去看羊秦离去的背影,“我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谁?”梁彦好重新把目光放回那盘棋局里,不紧不慢地与她闲聊起来,“他们可都是金城的,和你家乡虢县不知差了多少里。” 章絮抱紧了阿和,又看了眼赵野,说,“像我的故夫,杜皓。” 故夫,这里指代已经离异或者已经去世的丈夫。 赵野一听见这个词,望向羊秦的眼神更炽烈了,原本不觉得这小子起眼的,哪知道他这么能来事,于是把脸别开,开口与章絮说,“你先夫……不是,杜兄弟和我同住一年多,可从不像这小子一样没教养,出口就要怼人。娘子你肯定是感觉错了,他怎么能像杜兄弟。” 其他人没敢接话。公子哥低着头竖起耳朵偷听这边的动静,又在胸前悄悄给容吉翻译眼下发生的情况。 “也不是性格像……”章絮说不上来,实际上她自遇到这队人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了,只是一开始感觉不深,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就是一看见他们,听见他们嘴里说的话,我就要想起杜哥。” 这话也就是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才敢说,“白日在河边时。不知道你们注意到了没有。我和容吉挑了个入水方便的位置,在边上浣衣。那个地方起初是没人的。我和姐姐跑得稍微远了些,想着没人看能用清水擦擦身子。可没洗多久,就听见远处有人来,他们在说借衣裳的事情。” “借衣裳有什么好稀奇的。”赵野把火焰烧得更旺,烧得每个人脸上都是红彤彤的,解释道,“他们没有能换洗的衣裳就问别人借,借到了才能把身上的脏衣服换下来洗。军营里的男人们都是这样的,只要多出一身衣裳,就能给整个帐子的都换一遍。” 梁彦好听了忍不了,想也不想就答,“我可不想和你们穿同一身衣裳,太脏了。” 糙汉翻了个白眼,拿草芯丢他。 可章絮情绪却不大好,她想起白日那些男人说话时,话语里的困窘。 借穿两日要付多少钱,哪里磨破了要赔偿。 明明都说好了,借衣裳的点着头答应,弯着腰正准备从口袋里掏钱,可对方忽然反悔了,拿着衣裳再三抬价,那些话特别刺耳,若是她,她肯定会觉得特别羞愧,“我就这一身替换的,要是给你不小心穿破了,我日后穿什么。你想让我和你一样丢人么。” 她又鬼使神差地记起,三年前杜皓出门时,也是只穿了这么一身新衣裳,没更多的钱置办里衣。 杜哥和她说,等到地方拿了补贴,自会买新的,省得千里迢迢背过去,累人。她是信了的,征兵的信誓旦旦与她们说,到了地方有多好,成日大鱼大肉,领上好的军服,派上等的兵器,所以她从没想过他们的日子竟然这样困顿。 第163章 两情赵野心里有根刺,得拔 羊秦转身往回走的时候,还在回味嘴里的兔肉味。 那味道怪香的,碰了舌头怎么也散不掉……很让他留恋。 他忽然觉得脚踝有些痒,鬼使神差地蹲下身,伸出左手去瘙痒。特别痒,见鬼了,明明白日才洗过澡,刚换的里衣。他边挠,边偏过身子,用余光去瞥那个抱着孩子的美丽女人。 她很美,很美,队三队五队九自他们一进队伍,就一直在他耳边说,“那边有女人,都长得美,就算不搭话,随便看两眼也是不亏。特别是那个抱孩子的,美得过分。秦哥,你去看看就知道了,符合咱们的胃口。” 羊秦知道自己不该想这些,可脑子控制不住,非要往这方面去想。一想,就要转过身去看她。往日是对视不上的,他很小心,都是偷看。哪知道今日与她正对上。 不如说,她正目光如炬地盯着自己。 被发现了。羊秦冷不丁咽了口口水,装作理直气壮的样子,拧了眉,瞪回去,威胁对方。而后随便在脚踝上抓了抓,起身往回走。 弟兄们还在原地等他,一个两个翘首以盼,问他套出来什么话了。 “人家赌钱呢,你们凑个什么热闹,身上几个铜板啊,去跟他们掰大腿。”队副不知道为什么,心情这么差,话说完就低头钻帐篷里睡大觉去了。 说是睡觉,睡不着的。那女人……羊秦想起章絮便燥热地翻了身,烦恼地把右手压进脑袋下方,紧闭双眼,要睡。可一闭眼,她的容颜就飘出来了,贴在他眼珠子上,一颦一笑,愈发清晰。 那可是别人的娘子。他伸手捶了下地,想自己难道疯了么?别人家的也要觊觎。 但冲动上来了,是摁不住的。又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更没法,死心了,蜷缩成一团,任凭对方在脑海里折磨自己。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没多久,身体里的邪念还未散尽,有人进来。他和队二一块儿睡。队二一掀帘子就看见他不正常的神情和举动,轻笑两声。 羊秦正烦着,气得踢了队二一脚,用气声骂,“滚。” 队二低头看着他,找了个地方坐下,摸着黑,嘴贱,问,“想谁呢?” 他哑然,燥热难耐,答不出话,把脸转了过去,等邪火散尽。 终于,伴随着身轻,羊秦能转身了,瘫在地上大口喘气,答,“别管。” 没人知道他的心事,正如另一边,没人能懂章絮那样。他们俩,此前完全不认识,居然因为一个死人,隐秘地产生了联系。 火焰还在燃烧,噼里啪啦地响。总有人在说话,他们的棋还没下完。 可赵野要输了,输得极其幼稚,准确地说,章絮方才说的话扰乱了他的心神,使他陡然没了玩乐的心思,有意把棋子丢给公子哥吃,不做防备。 “……下完这把我不来了。”糙汉不知道与谁说,冷不丁冒出这一句,身子冲着公子哥,脸却偏向章絮。 他肯定希望娘子能对再解释几句,至少和自己说两句,比如,“虽然那个人像杜哥,可眼下我已经是你的娘子……” 她什么没说,抿着一张嘴陷入沉默。 叫他煎熬。 那时候她提过一嘴。她好像没在这件事上给个准数,到底还喜不喜欢杜兄弟,挂不挂念他,伤不伤心,他不知道的。 他半张着嘴,想问,问不出,觉得丢人,所以吸了吸鼻子,难过地把头扭回去。 这是梁彦好第一次从章絮嘴里听到她亡夫的消息。有些惊讶,但又很快归于平静,扫了对面两人几眼后,一把抓住赵野的手,与她说,“他真像么?别管赵野,你跟我们说实话,若是有需要我给你做主。” 她脑子很乱,说话前终于想起来要看赵野的脸色了。显而易见,他的脸色很不好,且一察觉到她的目光就躲,躲开。 “……像,越看越像。”章絮垂下脑袋,吞了吞口水。 赵野一听,胸口更疼了,气得喘气喘不上,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不是他不大方,想来任何一个男人听到这种话,心里都不可能不多想。他没有多说,已经给足了她体面,再要他装作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不可能。 “……你们说吧,我累了,我先走了。”他甩下旗子就要走,结果还没起身就给关逸一把摁了回来。 “你先听章娘子把话说完,就你这急脾气,真不管不顾把你俩放回去,半句都别想扯清楚。”关逸怕他走,还伸脚压住了他的大腿,硬生生把他扣下。 “你们什么人啊。”赵野又气又委屈,指着他们骂,“我娘子我能不疼着么。情情爱爱的事情非要摊开了说给你们听,她不要脸子的么?我和你们说,她心里有谁都行,我才不跟杜兄弟比。” 就知道这男人吃味。 公子哥果断蹬了赵野一脚,回,“章娘子若是真怕我们知道,就不会当着这么多人面提。还不是怕你想不开。就这么一会儿功夫,给她扣这么大一顶帽子。” “我……”糙汉气得没话说,不犟了,把头一低,老老实实听他们代自己问。 “男人都这样,小气得很,你别往心里去,有什么说什么。”梁彦好是站在她这边的,作为好友,无条件支持她。 其实有点说不出口。 她抱着阿和垂了下眼眸,忽然从眼角掉出泪来,抛出想了很久也得不到答案的疑惑,“我就是……特别想知道,他为什么不像赵野一样,一心一意念着回来。” “是我不够好么?” 也不能说还有多少爱,少年夫妻,就是一腔热情,时间久了就散了。只是走了这么久、这么远,她始终没找到能让杜皓停下来的理由。是女人么?是官职?还是前路真有 那么危险,没一个能回来的。 眼下突然看到与之相像的男人,章絮心里的渴望死灰复燃,她不是来求未全的爱的,而是来答未解的惑。 “当然不是。”男人们异口同声。 赵野抬头,与梁彦好对视一眼,先说,“你好得不得了。” 公子哥再补上,“怎么能妄自菲薄,你的品质,大家有目共睹。” 但她钻了牛角尖,非要把这个困惑弄明白不可,低着嗓子说,“那回来的那么多,为什么偏少了他一个。” 谁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哪怕是曾经与杜皓同吃同住的赵野。 于是男人松了口,建议道,“你想跟他说什么便去说吧,我不拦你。” 问谁,问羊秦。 她的脸上布满了茫然,“我去和他说什么,他也不认识我,问他又能得到什么?” “你都没问,你怎么知道自己得不到答案?”公子哥突然插进来,鼓励她,“你都想了那么久,要任由机会从眼前溜走?” 她的眼睛明亮了又黯淡下去。 “不如明日我去帮你把他喊来?”梁彦好还没忘掉使唤人这个旧习惯。 “……不用了。”女人擦了把眼泪,坚定地答,“想要的答案我自己会找。” 众人眼见着她情绪低落,便也不好继续强留他们,放人前只叮嘱赵野说话前过过脑子,别意气用事。 他们睡一个帐篷,天经地义,在这之前恨不得脚背贴脚跟。这会儿再往回走,脚步就慢下来了。女人走两步停下来等他,她一停,他也跟着停,还没想好要和她说些什么。 “你不和我一起睡么?”章絮摸了把脸,掀开帘子,身子矮下去,把阿和放在柔软的被子上。天凉,他们已经购置了新的更厚实寝被,但她亲手做的那床喜被,还被他盖在身上。 “睡。”他轻答了一声,微微弯身,帮她撑起布帘,好叫她把鞋袜都脱好,再精心摆弄好阿和的睡塌。 他们的女儿。直到这一刻赵野才懂,那时候为什么她说,想得到一个不喜欢自己的女人最该是让她怀上自己的孩子。若是没有阿和,他眼下不能有一点安全感。 “我铺好床铺了,你进来睡吧。”女人的声音从帐子里传来,算是,邀请。 他们之前没这么多规矩。赶路就累死人了,她经常是衣服都不脱,穿着鞋就滚进去睡。其他的都交给他来干。 小梁他们猜得还真不错,把他俩关一屋也扯不上半句话。 她不敢说,他不敢问。 赵野吹了会儿冷风才进去,想着说不定她已经睡着了,有什么事情可以等明日再说。但他刚一低头就看见她明亮的眼珠子,又想笑又酸涩的,只好与她承认,“我是个正常男人……我会嫉妒的。” 她接不上话,这是她此行的目的之一,不求来解,那根刺会一直扎在心里。 “要不要试试鱼肚?” “……你别转移话题。”赵野这会儿正难受,想当初只是爱慕她的皮肉时听见她心里有人就已经不舒服了,眼下爱得不能与她分开,恨不得把她吃下去。 “我答应你,我不出声。”女人还在拱火,甚至伸出了手,来抓他。 情致一起,他就忍不住吞咽口水,顿时气恼消了大半,问,“你身子能行么?” “不试怎么知道,万一难受了再和你说。”章絮试图安慰他,这法子最有效。 鱼肚还是风干的模样,像块板子,没泡水,用不成,多少得拿水浸上半个时辰才能用,放往日他等不了一点。可今日就像是中了邪了,非要同她证明什么。于是他坐起来,想想,没犹豫,二话不说,摸出鱼肚、拿上水袋就往外走。 半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外面彻底没人了,他才拿着被水化开的东西回来。 阿和早睡下不知多久,襁褓里还有她的轻鼾。女人没说话,一切都是静悄悄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安静。章絮摸了摸他的手,咬了条从口袋里洗净的帕子。 再后来,布头攒动,窸窸窣窣的声音冒出来,孩子的鼾声逐渐停住,这边的动静渐渐起来。 实在不想说明,产后两人合衣睡,隔着一条河,早不记得夫妻是什么滋味了,权当孩子的爹娘,克制。好在他不缺力气,能唤醒她愚钝的知觉。 两人成婚数月,不知睡过多少次,驾轻就熟。点点男人的手背他就能懂。 但光是这样并不足够的,他的占有欲在这一刻会达到顶峰,那些刚才憋闷在肚子里的真心话全都要说出来。 “是谁在这里?”他摸到了她的嘴,把那块被她咬在嘴里的布扯出来,丢到一边。 声音很快就流露出来了,他像是故意的,她无论怎么紧闭双目都按捺不住,“……嗯啊……夫君……哈” 她有过两个夫君。这样模棱两可的答案他不要。 “不是这个,再说。”他埋下头,把耳朵贴在她的脸颊上,非要她把想听的话说出来。 章絮一声声,根本停不了,身子似漂浮不定的小船,摇晃地厉害。 “赵……野。”她蹙起了眉,再答,“……赵野。” 第164章 嫉妒她都是你的人了,我看两眼又如何…… 鱼肚装了满满的一肚子。成婚后才能懂这是什么意思。男人的喟叹和喘息渐渐平静。她收了腿,眯着眼睛看他再度离去。 容吉说草原上能看到无数明亮的星星,她鬼使神差地坐起,又从帐子里探出头去。显然,这会儿满天的星星没有他的背影更吸引人,她咬了咬唇,朝他望去。 事情结束后离开,并不是他的风格,他更爱抱着她细腻地亲吻,看她沉静的睡颜,看她娴静的脸庞。眼下却失意地坐在一个大石头上用牛皮袋子里所剩无几的河水一点点濯洗鱼肚子里的东西。 他洗得多小心,生怕一不小心弄破了,以后没得用,又在确认干净后翻了个面,把它晾在身边的那个浅坑里。 他以前不会觉得其他任何事物都比她更吸引人,可眼下就是循味而来的蚂蚁都能抢走他的注意力。赵野第一次陷入伤情,谁叫他不会处理在胸口游走的,密密麻麻的酸意。没法停止多想。 为了不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她,只能在可控范围内尽可能地远离她,给她找寻答案的自由。 所以章絮坐在帐子里望了很久,他都没有回来,许是今夜不眠。 生活还要继续进行下去。 她转头看了眼变得愈发漂亮的女儿,亲昵地在她脸颊上吻了吻,轻声说,“我最爱你的父亲,我最爱他。可母亲不想这么不明不白地过下去。” 想来任何一个不明不白被抛下的女人都没法轻易释怀,哪怕早就不记得过去的感情是什么样了。 —— 只是因为这么一个简单的原因,商队两边的联系就忽然变得紧密起来。 章絮还没想好要怎么和那些陌生的队员搭上话,那几个男人便默契地帮她打这个掩护了。 赵野走得远,知道这些人不敢打猎,不好擅自离队摘果子。他清晨一问好夜里扎营的地方,便骑着匹马走了,整日见不到踪影,只等夜里扛着好些兔子、狐狸回来,又用布兜了大半袋果子。 都不用刻意说什么,队员们光看着马上的肉,就搀得不行,一个二个围上来问,七嘴八舌的,“哥,你这一顿吃得完么?要怎么弄来吃。” 领队见了笑而不语,心想这一路还有个把月,总不能真不来往,于是摆摆手,给这些小的放了两个时辰的假,想玩便玩起来。 为了这顿饭,梁彦好可是下血本了,原本马背上那箱专门给老酒备下的绿酒,此刻也专门拿了出来,说是犒劳大家。 连放哨的点,都让容吉和关逸去。 羊秦觉得有诈,无事献殷勤,不愿去。都已经拿上刀剑往哨点走了,一听见章絮说话,脚步就不自觉地慢下来。 “这段时日麻烦各位小兄弟了,姎给各位做了些吃食,也当打打牙祭。”她也是神奇,随身带着铁甗,也不嫌麻烦。 队二才从女人手里接过热汤,闻了一口,香得出奇,连忙同他招手,“来啊!来,你这人,关键时候装呆子!” 章絮不知道队二在喊他,只是礼貌性地循着声音抬起了头。看到是他,愣了愣,轻笑,问,“他们都来你不来么?份量都是算好的,一人一份,不吃怪可惜的。” 他吞了吞口水,下意识偏头去找她夫君,没找见,便忽而生了鬼心,一步一步地朝她走去。 “无缘无故做这些,你安的什么心?”羊秦是疑心重的,这样看来确实和那个傻乎乎的杜皓并不相像,但章絮觉得他看自己的那个眼神十分熟悉。 “大人怕我用一锅汤把你们都毒死么?”她也不避讳,擦了把脸上的汗答,“那我直接在取水的井里投毒便可,为何要白白浪费这么多时间熬这锅汤?” 这话问的他,显得他小肚鸡肠了。 队二用手肘撞了下他,暗怪他不识抬举,而后从旁打马虎眼,宽解道,“他对女人都这样,冷冰冰的,娘子莫理他。这汤我替他拿。” 羊秦见她伶牙俐齿,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的好感变得更多了一些,只好推开队二的手,从她手中接过那碗汤,答,“明儿就到威武,什么大鱼大肉吃不上,还用你做这汤……” 他把眼睛一挪,就挪到别处去了,装作不满意的样子品了两口她熬的汤。仔细滚了滚舌尖,这神情便忽地软下来,“……做得不错。” 章絮不会这么突兀地接近他,只扭过头与队二说,“我们队里有名医工,他说你们吃的东西太单一了,时间久了容易得血毒。你们平日粗糙的,也不多关注关注自己人,你们那边已经有几个起了小病,诺。”她给队二指了指,“就那边那两个,手背上有淡红色血点的,也不知道是因何起了红疹。你们若是有空,把他们送我们那边去。” 队二答应地有模有样,眼见着这女人温柔可人、大方心善,心里不知道多喜欢,结果转头一瞧,羊秦那表情直接痴了,便忍不住笑话他,“人和你说话呢,这种事肯定要你拿主意。” 羊秦被骂醒了,嗯了一声,被她看得不好意思,随口说了句“知道了”后,抱着饭碗落荒而逃。 说到这事儿还真是巧了,晚上大家好生吃过这顿饭,夜里那两名起红疹的便开始高热了,浑身发汗,意识不清,呼吸困难,怎么喊人也不见醒。 队二给他们喊起来的时候,才想起章絮黄昏时的叮咛,连忙起来喊人,三两个成队伍的,把人抬去酒兴言的帐前。 血毒在军中极为常见,被围困久了,断食断粮,好多人最后都是这么莫名其妙死的。因为此病发病极其快,与风寒风热近似,又没有太明显的踪迹,总叫人不设防备。 酒兴言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事不简单,赶忙拉开帐子让他们把人送进来,而后问,“他们身上可有伤口?” 血毒多发于中伤之后,有破口,毒沿血脉而走,不日遍布全身,引发高热。 “这……”大家平日都分开住,也不是无时无刻跟着,哪里清楚。 还是最冷漠的羊秦率先出手,沿着他们的手脚一寸一寸往下捏,最后在其中一人的脚踝上找到挺大的一破溃,用烂布裹着也是水肿流脓。 看到破口。他突然想起前两日,这人私下找过自己一回,问还有多远到威武,想早日赶到,这会儿再看,许是为了治伤。 “大夫,这伤能治么?出多少钱都行。”羊秦皱着眉看那处揭开烂布就能闻见腥臭味的伤口,急切地追问。 若是在金城,酒兴言还能信誓旦旦地接下这话,可如今荒郊野岭,且这病不是扎几针便能解决的病症,只怕形式紧急,“我且尽力。你若没事,赶紧去前头帮我把章丫头喊来。” 羊秦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去喊章絮,心想那个女人能做什么。可医者的话不得不从。他退出帐子往那边走,才走近便听见夫妻二人温存的声响。 “嗯嗯……咳咳……”若是不相干的人,他也许只觉得尴尬,可这么要紧的关头却撞见两人私事,不知为何,气恼便冲上心头,觉得他们有些太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于是出言催促,“章娘子,酒大夫找你,还得麻烦你跟我来一趟。” 帐子里传来衣物摩擦的声音,女人的嗔笑,男人的安慰。她的长发尚未挽起,便从帐内探出半个身子,“找我何事?” 那嗓音也不是他熟悉的,露出的衣衫不整齐,领口尚有歪斜,帐口严丝合缝地关上,男人也没出来。他暗了眸子,想她也许躲在里面的皮肉未着寸缕…… 这种痴心妄想要他忍不住捏紧了拳头,咬紧后槽牙,才能努力克制自己乱飞的心思,与她说,“是我疏忽了,我兄弟真染了血毒,酒大夫说要你过去。” 章絮原本还布满笑容与红晕的脸在顷刻间变白去,她原以为那是白日老酒怕自己没话与他们说,随便给的话术,哪知道那几人真的病了。 “血毒?他此前分明与我说,此类病症大多在破口败溃的情况下才发生。咱们整日行进……”她边说边回头给自己拿衣裳,手忙脚乱地往身上穿,也没仔细整理清楚,便光着脚穿上鞋往酒兴言那边去。 羊秦正要追,没能走动,两眼无意识地盯着她白嫩的脚踝看,等了没两次呼吸,忽然被从帐子里钻出来的赵野喊住。 他回头,发现与娇娘相比,糙汉更是不藏,对方上身什么也没穿,把自己方才的猜想直接坐实。 “她是我娘子。当心你的心思,不该看的别看,不该想的别想。”男人知道自己的娘子是位单纯良善的女人,也许没察觉到羊秦的二心。可他既然找到了端倪,必不可能任其肆意发展下去。 “……你娘子。既然是你娘 子。你不知道好好管教,还让她出来抛头露面的,怎么敢怪我们动歪心思。“羊秦从第一眼起就看不惯赵野,好像与生俱来的抵触与抗拒,仰着头与他说,“人都是你的,看几眼看不得,你也真是小气。” 赵野还没听完,就走上来一把攥住了他的领子,气得更甚,“你怎么敢这样羞辱她。” 他没接话,只看着糙汉,不明所以地低笑。 “说话!”糙汉不知道他带着什么心思,可这表情就不像是有分寸的,心里一急,把他往前一拽,将他的衣襟抓得很紧,甚至把他的脖子勒红。 他才懒得说。羊秦低眉看了眼赵野发红的右手,不紧不慢地抬手拍拍,要他放开。 “亏我今日去给你们打那么些猎物回来,你真是狼心狗肺。”赵野被逼得没办法,他死不承认,总不能真把他打一顿,只要猛推了一把,把他松开。 “哼。”羊秦轻笑了两声,不屑地说,“我们弟兄这一路辛苦,受伤生病都不敢说。你们倒是好,跑这儿来甜蜜。” 他说完,又偏了偏眼神往他们的帐子那边看,不知不觉又记起方才听见的从女人嘴里吐出的轻喊,暗了暗眸子,有意恶心赵野,顶了顶右腮,问,“爽么?这可不是让你们爽的地方,既然这么闲,那可把她看紧了。” 羊秦说完便转身走了,把他一个人丢在原地。 第165章 血毒治病救人,医者仁心 酒兴言的帐外围了一堆男人,叽叽喳喳的不知道在说什么,把已经睡下的都闹了起来。 领队进去问情况,梁彦好站在门口听,一向事不关己的关逸也出来了,远远瞧见她,举起长剑给她引路。 她来得匆忙,边走还在边挽长发,好容易从挂在腰上的皮包里摸出来一根木棍,能将长发缠住,才发现小衣也没穿。也不知道给那男人藏到哪里去了。真是,她面色又红又白,踮脚在公子哥耳边嘱托了声,让容吉帮她取件披风来。 “酒大夫,我来了。”章絮拨开人群,走了进去,一进帐子,便闻到了一股恶臭,禁不住皱起了眉,连忙接过老酒递来的面纱,将口鼻捂住。 “这病不好治,丫头你做好心理准备。”老酒都没抬眼看她,一手拿着小刀,不停地拨弄那个溃烂得不成形状的伤口,“不知道他碰了什么,伤口这么深,里面都黑了,眼下高热不退……我得先把小腿截了,看能不能把命保下来。” 截腿。章絮没想过有一天会面临这么棘手的情况,满脸震惊,双眼盯着破溃看,心想这不过是一处破损。 领队的反应比她更大,一向温和的男人甚至抓上了腰间的佩刀,瞪圆了双目望着他,一字一句道,“你说什么?” “他拖得太久了,毒已深入骨髓。”酒兴言抓起那人的手腕,翻过来给他们看,“手心发黑,手背至整个臂膀都生了红疹,再拖半日,邪毒便要攻心。” “不可能!”领队斩钉截铁,一把从他手里夺过那只发黑发红的手臂,握在手心里揉了揉,还温热的,“怎么可能,只是破了道口子,撒一点金疮药就能好的,你,你这个庸医,视人命如草芥!” 酒兴言不是没听过这种话,反而常听,越走到没什么素质的地方听得越多。军中更甚,这些没教养的男人最喜欢羞辱医者。 酒兴言手一松,冷哼一声,强调,“不治可以,等人死了,别说我冷眼旁观便可,我不缺患者。” 老酒还是那个硬脾气,不开心了,把身上的外衣一脱,便摆手要他们赶紧离开,别打扰他休息。 领队见状,更生气了,几步上前拽住酒兴言的领子,问,“伤患都摆在你面前了,你居然敢见死不救,信不信我一刀劈了你!” 话都给他说完了,酒兴言真是无奈,仰头看着领队说,“那你不想截也成,我肯定是治不了了,不如让我徒弟来,她是女子,肯定不用这么血腥的手段。” “女子?”领队闻言,转头看到她,看她衣衫不整的模样,更不可信了,斥责道,“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找来的赤脚女人,给她治,我弟兄的命才是玩完了呢。” “你别欺人太甚。”章絮在边上听了这么久,想着一切以患者为大,不与领队计较,可眼见着他说话越来越难听,便不能再忍了,快步走上前把酒兴言从他的手中扯下来,硬气道,“不信就带着你的弟兄走!信就闭上你的狗嘴给我滚出去。医者仁心,岂是你能妄议的。若他不幸病死了,也一定是死于你这个领队照顾不周、领导不力!” 领队没想到她这么牙尖嘴利,神色一变便抬手找她的麻烦。 章絮仰起头,眼看着那只大掌要落下,外间忽然有人闯进来,拦住了领队的怒火。 “老大,他是早病了,前两日还和我说过,我寻思着看起来没什么大毛病,还就两日到武威。便没管。”羊秦把她往后一拉,替她受了这巴掌。 那巴掌力气多大,打得羊秦嘴角立刻冒出了血花。 梁彦好来得更晚一步,他没武功,反应不如羊秦快,只挤了进来,把她护在身后。 “你是说真的?!”领队盯着羊秦,想这么重要的事情也敢瞒而不报,便气得又抬手给了他一巴掌,把他打翻在地。 羊秦跌了脸面,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与领队禀报,“是,不关他们的事。当下要紧的是赶紧让人医治,咱们身处荒郊野外的,死马也得当活马医。” 领队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说,“出去自个儿领罚,这几日心思不知道到去哪儿了。”又回身拉开帘子对外面的吼,“队副二十棍,他妈的要是被我发现少了一棍,掌刑的就给我领一百去。” 队副领了罚,看了她一眼,扭头出去了。 而后领队的眼睛落到章絮身上,指着她,问,“你,告诉我,是不是能不截肢?” 她才来,什么都不知道,这会儿被架在火上烤,紧张地频繁吞咽口水,不敢答,躲在公子哥身后。 “说话!我就讨厌女人那扭扭捏捏的性格,成不成一句话的事情。”领队见她沉默,原本消下去的火又冒出来了点,看她的眼神里净是凶恶。 “我不会截肢。”她不堪重负,在那种极具压迫力的注视下,很快便投降认输,最后转开脑袋,悻悻地回答,“若我来治,我不会给他截肢。” 哪怕酒兴言和她说了,她也不会这么治。因为这类大操作,医者根本不教她,一是她才经初产,体力不够,二是场面太血腥,断手断脚的,她没那个胆。 “但我不能保证一定能治好,若您非要药到病除,那您还是现在就放弃,连夜领着他上武威去吧。”章絮既然选择跟着酒兴言学医,自然不是冷血之流,等心跳逐渐平息,定了心神,才从公子哥身后走出来,接下这桩病案。 领队还想说什么话威胁她,却被梁彦好出言挡下。 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羊秦所说不虚,要么继续等死,要么先让她看看。于是领队愤哼了几声声,暂且应下,而后夺门而出,把屋外面看热闹的全遣散了,还这里一片安宁。 “酒大夫……”她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答应了什么,忽然后怕,想自己学医不精,也许不能胜任。 可老酒已经决心不管了,方才说话的功夫将预备用的刀具收了个干净,再要说,乃局外人,“医者医术再高明也有治不好的人。丫头,救不活才是寻常,救好才是侥幸。今日便带着这话去试试看吧,输了也无妨,我们不怕与他们分道扬镳。” 说完,大家便回去歇息了,把伤者与她留在一处。 这是她第一回真正意义上的治病救人,此前都只做些打打下手的活儿,清理血污腐肉,换药清疮,取药煎药。 看着此人发黑的掌心与浑身的红疹,还有流脓的脚踝,她头脑一片混乱,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治起。而这时,外间又忽然响起击打声,那是沉重的木棍击打在羊秦臀上的声音,只有头两声是清脆的,而后愈渐粘稠,好似血与肉已经被揉成一团。 这给了她极差的心理暗示,好像今日她不能将此人救活,明日便要同那羊秦一般,白白挨那二三十棍。 “呼——呼——”她试图通过大口喘息让自己安静下来,但很显然,这个法子没什么作用。她就是那种很胆小的女人,觉得肩负人命是一件让她无法呼吸的事情。 走进来陪她的是赵野。 这也是第一回她治病救人的时候,有亲近的人在身旁。 “你从前领队的时候,是不是也会这么教训人。”她跪坐在地上,回想起方才发生的种种,“骂治不好病的都是庸医。” 他也不说假话,“有时候太生气了,是会忍不住。” “可是送来的时候就已经病得很重了,他们就是杀了我也做不到。”她手里抓着那本用来记录的小册子,翻了好几遍,都没能找到特别对症的方子,而症状上比较接近的,又有一味药缺漏。 “这已经不算重的了。”赵野陪着她一块儿坐下来,拉起她的手,温柔地揉搓,继 续道,“有时候,我们只是想要个发泄口,毕竟是自己管的兄弟,谁也不希望他就这么平白地死去。” “我要是没治好,他会不会像教训队副一样教训我?拉我到大庭广众之下,狠狠打我的屁股。”女人觉得这样很丢人,更觉得这种惩罚是不公平的。 “当然不会,他若是敢教训你,我就教训他。” 没道理的话安慰安慰,有时候也是有用途的,女人偷偷擦了擦还没从眼眶掉出来的眼泪,撅着嘴与他说,“你白日出去打猎的时候有没有见过石膏,就是那种白白的石头,用手一扣就能掉下来许多粉末的。上次用完了没补上,卖药的说武威这边出这种药材,哪知道这会儿就要用。” “白色的石头?”赵野不懂药材,但他特别懂土地,亲自走过这条路,哪里生野兔,哪里藏红狐,一清二楚,“你手里还有剩下的么?我也许认得但不知道名字。” 章絮从让他等等,而后在酒兴言留下的药箱里一个个翻找,翻到倒数第二个格子时,在夹层摸到少许碎块,于是捏了张油纸给他拿过来,说,“你闻闻看,这个味道很特别的。手一捻就碎了,扔到火里烧还会冒出白烟。就差这一味药,我在这里处理伤口,等你把药找回来。” 有了样子,赵野脑海里就清晰了,答,“我知道哪里有,离这里不远,来回大半个时辰,你要多少,我取了就回来。” “最少一斤,多了取个三四斤也成。夜里风凉,你快去快回。”章絮想想,从口袋里取出一副皮质的小口袋,塞进他怀里,叮嘱,“这东西摸多了烧手,你隔着取,别犯傻。” “知道了。”赵野二话不说从树下取了马,往西南方向去了。 第166章 死亡也会有救不了的人 赵野前脚才走,受完棍刑的羊秦便来了。那二十棍将他屁股打得皮开肉绽,刚进帐子,就飘来一阵血腥味。 女人这会儿正戴着面巾,防止切肉的过程中给污血脏了口鼻。这面纱将她的容貌遮去了七八,只露出一双精致秀丽的眉目。只这点容颜,都要他歪斜的心一点点活跃起来。 真美啊,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美丽的女子。 “黄昏时……你说的那些我没听进去。”也许是找不到话说,男人把头一扭,撅着屁股一点点挪到她跟前,在兄弟身边趴下,歪着头往她身上看,试探道,“我方才也受了伤,晚些能帮我也处理下么?” 若不是医者,这种事她是管也不管的,连眉目也不会抬动几分。 可眼下最见不得死伤,章絮垂着头,将手上那处腐坏的血肉切除干净,便松了气,扭动起脖颈抬头看他,看他的伤处,正色道,“等明日酒大夫睡醒再处置吧,夜里看久了烛火要眼花,捱到后半夜未必能将你的伤口收拾干净。” 羊秦觉得她有些冷漠,便兀地开口问,“是不是你夫君和你说了什么,要你离我远些,所以才不肯为我诊治。” “什么?”她的神思这会儿都在治疗血毒上,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果断回绝,“他平白无故的同我说这个做什么?又不是闲得慌。” 她没注意到这句话说完后男人脸上的狡黠,继续弯下脖子,往血污烂肉里扎。 处理伤势的过程没什么好仔细说的,多半令人恶心,更别提这种烂了许久长不好的,切开皮肉里面全是黄白色的脓血。 羊秦撑着脑袋,像是完全没闻到那股腥臭味,脸上还能漏出想入非非的**,看她看得情不自禁。也不知怎的,本想远观,忽然动了要与她多亲近一些的心思,便主动挑起话题,与她说起眼前兄弟的事情。 “他有个爱赌钱的爹。听说那催债的上门,要把他妹妹抢走。他没答应,与他们说,要拿这趟走线的钱还他们,把赌债填平。也许填不平,但本金能还个大概。” “哪知道这爹不争气,嘴上答应了要还,手上拿到他的份钱,便又去赌了,没半日赌完。他心疼他妹妹,不忍心拿他妹妹去抵债,便把认识的兄弟都借了个遍,借到大家伙儿都不肯搭理他了,也没筹齐。” 女人看起来没在听,两只俏丽的眼睛踩也没踩他,可听到赌钱,眼皮子突然有了反应,禁不住眨巴,眨得不自然,而后冒出清冷的银色,“……赌钱的就该死,平白拖累一家人。” 羊秦见她答应,便把话继续说下去,“听说是,对方在赌庄知道了这爹又欠了一大笔,怕要不到钱了,便在咱们出发的那日,领着一帮大汉往他们家去了,把家里的零碎砸了个干净。那妹妹,听说才十岁,拿个袋子一套,就掳走了。” “他人都忧心忡忡地归队了,听出城的街坊邻居说了这事,是说什么也要回去看看。看了可好了,彻底死了心,家里什么都不剩了,没吃的,没钱财,只留下一室的冷风和双手被斩断的倒霉爹。” 他说了一半,想自己不该这样冷淡,便叹口气,伸手去摸这好哥哥的额头,发觉手心滚烫,又拍了拍对方的脸,看看能不能唤醒。 章絮抬头看了看,答,“他已经昏迷了,你喊不醒他……我方才从伤口中清理出一小块生了锈的铁片,仔细想想,许是前段时间给庄里打糍粑所致。” “那活儿可辛苦,一天得捶上六个时辰才给百钱。”男人知道这个营生,不要什么技术,就是有力气就行,给的钱不多但胜在包饭,能吃爱吃,多少都行。 她听到这里,喉咙不自觉地用力滚动了下。 尽管酒兴言与她说过,不要听伤患的故事。听了也没用,还会动摇她治病救人的决心。毕竟命数天定,好人不会因善事做尽就多活一日,坏人也不会因作恶多端便少活几时。 但她还是把话接下去了,“因为不是护卫的时候受的伤,官家不会给他付钱。”也别说治病了,“他饭都没得吃。” “你怎么知道他吃不起饭?”羊秦原不想把他的境况一五一十地都说给她听。 “他的脉象这么虚弱,一般这么虚弱的脉象不会出现在本该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身上。吃不饱饭又日日奔袭,把他身子掏了个干净。”她的话语里带有几分惋惜,想那白虎汤最对症,可此方药力强劲,最不能给大虚之人用,“底子太差了,想治也治不好。” 女人终于剜除了最后一块烂肉,将它们尽数用个小布袋收起来,准备晚些就往外面扔。 “是,我起初不知道,看他天天讨食,有些烦他。就跟那乞丐似的。大家都知道自个儿买粮,就他不买,每日到了饭点就眼巴巴地管人要。这荒郊野岭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想给也得给。今个问咱,明个找他,队里对他都有闲话。所以我才不愿搭理他,让他自个儿难受去。” 男人出门在外都好面子,越是年纪小的,越讲自尊。家中困难的不会对外说自家的丑话,这副领队的自然也不能偏袒这个行事奇怪的家伙。 话题告一段落。女人用干净的长布一点一点将他脚踝上的窟窿堵住、封住,再缠绕得密不透风,直至留出来的脓水再也不会渗透到最外层,这样的动作才能停止。 就等赵野回来,有了石膏便能煎药。 “他真的会死么?”羊秦见识少,唯一见过的伤病,也许就是男人们打架时把手打破皮了,打得鼻青脸肿,疼得嗷嗷叫,从没听说过谁真死了。 “谁知道呢,尽人事,听天命。”她敛了眼里的感伤,往后一坐,忍不住道,“我以为你们会准备齐全了才上路,多少如我这般,身上准备富足的钱财。” 羊秦知道她不是穷苦人家的女子,虽然衣着朴素,可这几日是几身衣裳换着穿,没有重样的。想他家里的母亲、妹妹,一年到头身上只穿一种花色,哪怕买了新的,也还是那一种,因为最是便宜。 “怎么可能,官家的活儿 怠慢不得,说了几时启程就是几时启程,管你家里什么情况,哪怕是双亲病故了要戴孝,这人在灵堂前跪三天尽了孝心,到点了,照样上路。” —— 赵野直到后半夜才回,拎着一袋子石膏石,灰头土脸的,不知道走了多少山路才找到这么些。这些石头并不纯,当中还混着不少其他颜色的石块,要拿来煎药还得派人再挑拣一番。 饶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他们几人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几味药凑齐,又耐着心用大半个时辰把干净的挑出来,筛干净,磨成粉,再与粳米、知母一同煎成米汤,强给他灌下。 这人还是没能救回来。 一切都发展得太快了,始料未及。 看护的在她蹲在铁甗前煎药时便跑来说,那人不知为何,睡得好好的突然发了病,没来由地口吐白沫、全身抽搐,吓人得很。 女人闻言,赶忙丢下手上的活跑去看,看他紧闭双眼,瘦削的身子像条濒死的鱼,脑袋无力地挂在肩膀上,往脑袋下面的布包深深凹陷进去,而无力的四肢、躯干,正在不断扭动,他的嘴上也许正在若有若无地说着什么,“阿妹阿妹,我对不起你。” 这动静闹得太大,她还没来得及把药喂进去,商队里的众人便再次聚集在一起。 “你对他做了什么?!”领队一把推开她。 她这回没有沮丧地走开,而是拍拍手上的灰从地上爬起,接着到火堆前把烧得正热的黑乎乎的药汁端来。那药也许还没煎好,但眼下顾不上太多。 “先让我把药喂下去,行么?算我求你。”女人半跪在床边,将那碗烫手的陶碗搁在老酒的要箱子上。 “这么烫的药……他还昏迷不醒。你真是,队伍里怎么有你这样的人……”领队退了一步,但没走,站在她身后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亲眼看着她是如何把人治好的,确信她做的每一件事都合乎常理。 她伏在那人的胸口上,把脸侧过来,低头,紧贴在心口的位置,去听他的心跳声。很显然,她控制不住那四处挥舞的手,没法给他冷静地把脉。 而后就是完全没有秩序的心跳声,时而快时而慢,时而轻时而重,想要从胸膛里跳出来。又去用掌心触摸他的呼吸,急促,好像驰骋在马匹之上那般,浑身躁动不安,血脉准备爆裂,血液企图喷溅。 是酒兴言和她说过的,最典型的几种濒死状况之一。 她突然掉了眼泪,温热的,取出两根银针去刺他的百会、水沟穴,强行把他从昏迷的状态中唤醒。 这法子,在场见识到的都以为自己见鬼了,怎么会有这么邪乎的事情。上一刻还在手舞足蹈,四肢乱窜的,这下一秒就停止了摆动,安静地倒在这张临时搭建起来的病榻上,向上睁开了自己的双眼。 “队七,你能听到我说话么?”领队大声地催促他,要他答应这女人。 可帐内过分安静,除了紊乱的呼吸声,什么回应都没有。 他是醒了,睁开了眼睛,也能张开紧咬住的牙关。但他的双目是无神的,好似只有这幅皮肉睁开了眼睛,而主宰**的魂魄,仍沉睡着,或者,再也不会醒了。 好容易开了口,当然得抓紧时间把药喂进去。她忍着被滚烫的药液汤疼的手指,以二比一的比例,将热药与河水混在一起。 没有办法不是,吃了总比不吃好。 半碗药以这样的方式给他灌进去。他的高热有段时间慢慢褪去,人们可以清晰地看见他脸颊、额角冒出的巨大汗珠。 可情况没过多久便急转直下。 半个时辰后,他抽搐得更厉害了,在她准备布施银针强行收住在他体内躁动的邪毒时,人突然就停下来了,没了呼吸。 “……队七?”章絮还在摸他身上的穴位,只感觉拿在手里的胳膊猝然变得好重,好重好重,重重地压在了她的身上时,她才意识到事情好像走到了终点。 “……队七?”她跪得双腿胀麻,疼痛不已,腿肚像被千万只蚂蚁啃咬。可还是强行支撑起自己的身子去探他的呼吸。 没了,一丝不剩。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他们记得清楚,这只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伤口,喊痛都会被鄙夷的,就这么死了。 领队怒不可遏,抓起她的衣领就把她丢到了一边,又抬脚把老酒的药箱踹个稀碎。一时间场面要多乱有多乱,几人、十几人因为一个人的离世揪成一团。 领队也许又说了很多,很多很难听的话,可能把知道的脏话全都给她说了一遍。难听到,连教养好的公子哥都忍不住与他对骂。 她斜坐在地上,呆呆的,不知道在看什么,觉得这一刻,世界都变得好安静。 她以为人死的时候是特别吵的,因为以前去给长辈守灵的时候吹吹打打的音调彻夜没停。可眼下再看,安静得吓人,她以为自己聋了,捂着耳朵无力地坐在角落里失去控制地大哭起来。 谁来安慰都没用。 最后走到她面前的是老酒。他在这个队伍里已经沉默了太久,久到快被大家遗忘。但实际上,他这一生都在经历遗忘,死亡就是最大的遗忘。 他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书卷、银针、木勺从她手中拿下来。他用那只干枯粗糙的右手去擦拭她脸上的泪水,他低头,又给章絮递了一壶酒。他过去、当下、日后都会拿来麻痹自己的酒。给她分点。 “听我的,这时候最适合饮酒。品品看,是小梁从街头上采买来的最具烟火气的酒。”老者注视着亡者,看着他们用拙劣的手段把他从死亡中唤醒,轻笑,无奈,又叹息,讲起无关紧要的话,“又有一个苦命人解脱了。” 酒兴言甚至不用细问,就能从他的面相和脉象上看穿一切,看穿他的困苦与贫穷。 “如果他能说话的话,他肯定不愿意被救活的。想想看,这一次侥幸好了,后面还有多少忍饥挨饿的日子。给咱们的药钱都换不起,更别提将养身子的。”他推了推女人的手腕,要她也跟着自己喝。 “……若是昨夜,酒大夫果断把那坏脚锯了,他能活到这一刻么?” “你要听实话么?”酒兴言转过脑袋来看她,看她装满泪珠的双眼。 “……要,无论是什么情况我都认了。”她憋闷不住,觉得胸口又堵又疼,便果断仰头,往嘴里倒下一大口,而后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不能。锯脚只是为了告诉那武夫,这病很重,非常重,拖到昨日已然回天乏术。”酒兴言教她,“但是他坚持要给好兄弟留个全尸,我便不再坚持。” “那您为什么不在昨夜就与我说这回事,让我白白尝试那些没用的法子。”她哭得更伤心了,一为自己的无力,二为自己的无用。 “有些事,只有你亲身经历才能明白。你们几个总是仗着有我在,便几次三番以身犯险。我也有救不活的人,而性命正是这样脆弱而珍贵的东西。” 如果要用别人的生命来印证,或者说,来让她学会这种道理。未免显得有些太残酷了不是。她坐在原地久久未能平息,就算赵野把她强行带回了帐子,她也还是那副备受打击的模样,只留一口清浅的呼吸。 第167章 强吻他的大胆,她的默许,他的沉默不…… 商队里的氛围忽然变得死气沉沉。原本还能听到女人的调笑、男人们高谈阔论、幼童的啼哭,这会儿全噤声。 他们还没想好要把队七埋在哪里。 按理来说,他们得往前走,到武威去给他打口棺材。可一口棺材并不便宜,几百钱。队七拿不出这几百钱,他们那帮男人也凑不出。从队一数到队十一,从头摸到脚,也没找到一个有钱的。 没办法,只能寻个僻静的地方埋了。不是突然隆起的小山坡,就是寸草不生的荒地里。 这情况太寒碜。公子哥看不下去,于是让关逸拿着钱 ,给领队的,足有一千,要他们给队七好生收殓下葬。 他们钱是不腼腆地拿了,可这举动跟施舍似的,正常人脸上都挂不住,更别说他们这种有心气的。再后来相处,有话也没话,两边总是对看一眼就又躲开了,权当没看见。 羊秦原想着来与他们解释解释,可见章絮躲在帐中两日未出,赵野又看得紧,便也跟着沉默下去。 还有二十里就到武威,章絮抱着阿和坐在马车里。 车里暖和,没风。阿和才两个月大,吃奶吃得频繁,每个时辰她都要撩起外衣给娃娃送奶吃。容吉留下来守着她。说娃娃年纪小,不好见脏东西,那打棺材的铺子、安葬的坟头,她们车上的人便不去了,驾着马车往驿站那头去。 两人不会一直干坐着,总要说几句。 “赵哥说,妹妹心痛。”呼衍容吉跟着梁彦好学了几句汉话。学得很快,几乎是一点就通,毕竟跟着他们听了大半年,有些词已经烂熟于心。 章絮拍着阿和的背,当心她呛到,答,“心痛倒不至于,就是觉得可惜。人还没派上用场就死了。他的妹妹也许还在等他回去。” 容吉安慰道,“外出打仗的男人,十个里面死七八,不论是匈奴还是大汉,不论是你的前夫还是我哥和我爹,皆是如此。” 章絮听见这话,想起很久之前,赵野同自己说的,人的死亡是不能拿来比较的。都是死亡,如何分个高下。难道只有在战场上为国捐躯的才叫英雄么?那葬送在行军途中的,难道就是白死? “原本想与他们好好认识一番的,了解他们和他们的家人。这事儿倒让我心生胆怯,害怕自己好不容易认识了,结果得给他们一个个送终,送死,不对,像今天一样把他们都埋了。你能听懂么?”她不想做这么无趣的事情,也不愿意让自己再度陷入痛苦。 “能听懂个七七八八。”容吉安慰道,“到最后大家都会死的,说不定过几日死的便是我们。你看看你,这两日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香。赵哥多担心你,两只眼睛恨不得安在你身上。你总要为了他们继续生活下去。” 说到这里她的表情变得更凝重,“若是没有阿和我不会这样敏感的。”她看着躺在怀里的小娃娃,眼神里满是疼惜,“那时候一个人,觉着活着死了都无所谓。可有了孩子后,一切都变得都不同了,特别恐惧死亡,无论发生什么,都打心底希望他们能更好的活下去。姐姐,你也会这样么。” 容吉看着阿和,看着她,答,“那两个孩子在没有变得和他爹一样前,我也是这样想的,谁都不可以轻易夺走他们,阎王也不能。” “可是,妹妹,我们不只是母亲。他们会有自己的命运,我们也有我们的路要走,在成为一个好的母亲前,你得想想如何保持你自己。” 章絮听见这话,脸上划过一丝迷茫。 他们几人中也有人是留在驿站不走的,对面十几人里也有人留在驿站。是她很熟悉的那个人——羊秦。 赵野出门去了,说要给他们娘俩买点好的补补身体。这段时间她心情不好,没怎么说话,把男人晾在一边也是常有的事情。得亏是个没心眼的,不然还不知道要怎么和她闹。 “看你几天都没出来,老闷在屋子里不好,你也该多出来透透气。”羊秦抬手敲了敲房门,和她说驿站的送了些蔬果来。 她开了门,在外面太阳正大,晃眼,便回身,让他进屋来说。 “你做的已经很好了,那天我一直在旁边看。你很温柔,也很善良。我们领队脾气轴,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那天推你有没有受伤?要不要给我看看?”这男人大胆得很,上来就要抓她的手。 偏偏章絮这几日睡得不好,夜里又给孩子哭闹,正头疼着,他要看也就让他看了。那手臂外侧确实蹭到了沙地上,划损不少,有许多浅浅的血痂。 “这么严重。你男人怎么不给你处理?”羊秦用指腹轻抚她的手肘,一点点摸过那些凹凸不平的表皮,看起来真的很担心,又心疼,连忙在身上摸,看能摸出半罐伤膏来么。 “他不知道。我们又不是日日坦诚相待。”章絮不知道为什么会和他说这些,可能是不想让自家男人太担忧了,所以只能把这些不好的情绪倾吐给外人。 “那他可真是太失职了。等他回来,可得好好罚他。”羊秦一个劲儿地在她耳边说糙汉的坏话,又绞尽脑汁地想,怎么才能与她多说几句,“你有喜欢的颜色或者花样吗?我等会儿去市场上看看,看到好的就买回来送你。” 章絮摇头,答,“你有钱就拿去买给自己的心上人吧。她在家里等你。何故拿这些来犒劳我这个外人。” “我家里没人。”羊秦迫不及待地撇清关系,“我没有喜欢的别的女子。” 这话倒让她后知后觉了。 她突然从茫然中挣脱出来,定睛看了一眼两人的动作与位置。这男人抓着自己的手,又把袖子推的高高的,露出自己光滑的手臂。他甚至凑得近,说话的热气都能喷到自己的肌肤上。 “队副,我已经嫁人了。”她以为这种事情不需要额外强调的,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都知道遵循不能僭越的规矩。 可男性为主权的世界里女人就是衣裳,哪怕已经穿在了别人身上,也可以脱下来,套给自己。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夫妻俩感情好。但这也不能妨碍我想对你好。”羊秦把话说得明,说得她又羞又臊,“我不会做太粗鲁的事情,我就是想跟你多说说话。” 而后跟表明忠心似的,低头在她的手肘上亲吻了一下。 那触感又柔软又温热,好不珍惜。 她面红了,往后退了半步,要挣脱,挣不脱,他捏得紧,不许她逃开。她从没想过要背叛赵野,只是这种上赶着来的追求者,一个接着一个。偏偏羊秦和杜皓像。这一吻,她不但没觉得反感,还凭此回想起曾经与亡夫的点点滴滴。 杜皓,杜哥。她埋藏在心底、超过两年多的感情突然涌上心头。她肯定是真挚的爱过之前的那个男人。那时候她每天都在幻想两人能并肩走到白发。 “你太大胆了。”她伸手推开他的脸,义正言辞,“你不该这样动手动脚的。我原本对你还算是有好感。” “真的么?”这话让他更兴奋了。 “嗯。”她说实话,“你特别像我的前夫。他就是这样看我的,隐秘而含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个,不该说的不是。 “前夫?”羊秦抓住了关键,“章娘子,我不介意替代他,留在你身边。” 多么荒唐的景象。她听到的时候都觉得不可思议,“这话不该这么说。” 羊秦却觉得自己抓住了她的心,反问,“若你真是没心思的,这一刻为什么不推开我?” 她推不动?她没有用力?她也不知道。这些人像漩涡一样吸引她,让她的神识回到了十五岁的那个春夏,让她觉得自己也跟着杜哥一块来边关,从没被抛下。 “你误会了。”她故作冷漠,扭头就要走开,结束这段对话。 哪知道他是个不怕死的,伸长了脖子就要过来吻她。是接吻,是男女那种表达爱意最直接的方法。 她吓得方寸大乱,握紧一双拳头抵在对方的胸前,两只眼睛都不敢睁开,面对现状。 羊秦觉得她这幅被吓到的模样特别美,特别好看,哑笑着暗然欣赏。 “说了不吓你。”他只在她的脸颊上贴了一个亲吻,“我还想和你多相处一段时间呢,可不能第一回就吓跑了。” 说完,外面传来脚步声。赵野要回来了,能听到他说话的声音。队副面露狡黠,好像打心底希望这一幕给她男人撞见。 “他要回来了,你还不走吗?难不成你想和我男人打一架?你可打不过他。”章絮听见赵野的声音,如获救命稻草, 赶忙开口,“今日的话我就当从没听说过。” “为什么当没听说?”男人笑她不坦诚,“是不是还想和我私会?章娘子你可真不坦诚。”他一门心思地误解她。 她低头,看着对方抓着自己的那双手,敛了羞涩,开口赶他,“我不怕我男人误会什么。你若是还想接近我,只管在这里等着,看他还给不给你机会。” 这话说的没错。赵野看他看得紧,几乎不让她一个人独处。这会儿能碰上也是算准了他前脚才走。 “送一枝花也得送,不恶心恶心他,我心里难受。”羊秦用指腹摸了摸她的嘴唇,幻想和她真正接吻的感觉,而后松开手,转身离去,往楼上去。 没出两次呼吸,赵野就进来了,提着街上买来的打糕,说热乎的,趁热吃。一进屋,一嗅,就闻到了其他人的味道,那味道很熟悉,不用猜都知道是谁,但他忍下了,没问,开口只说,“我走这段时间,阿和有没有闹?” “哭了两声,我才喂完奶。”章絮看起来有些魂不守舍,但她不想欺瞒赵野,“他来和我说,他喜欢我。” “……嗯,我知道。”男人摆上碗筷,作势要她跟着一块儿吃。 “我今天才知道。”她走过去,抓住了男人的手,继续解释,“难怪你那时候那么不高兴。” “娘子生得这样好,有人喜欢也是常事。”他不知道做了多少心里建设才能这样不管不顾,“我和阿和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她听了有些难过,凑过去挨着他坐下来,说,“如果有别人对我示好,你应该要比之前对我说更多的话。这样我才不会忽视你。” 他摇摇头,答,“我会的不多,只能帮你分担一些压力。你只需在想得起的时候来找我……”糙汉说了一半有些装不下去,扭头问她,“他有没有做不该做的事情?你要是受了委屈,可不能什么都不说,有些男人就是没分寸,喜欢对女人动手动脚。” “没有,我不背叛你。”她张嘴吃下男人送到嘴边的温热的发糕,想这一路正是因为有他,才不必历经风雨。 第168章 恨意藏在她心底对失约之人深深的恨…… 羊秦真的动了歪心思。 他才十九岁,正是最莽撞、最不在乎后果的年纪。 他没有跟任何人说,他已经连续十日在梦里与章絮相会。两人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他对女人的感情彻底失控,愈发不可收拾。每日清晨醒来,睁眼前看见的第一个身影都是她。 原本不该与她说的,但队七的死让他不得不正视自己内心的邪念。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爱,但他空闲下来无事可做的时候,藏在皮肤里声势浩大的酸楚便要翻卷上来,粗鲁地将他粗犷的肌肤更替一遍。没人知道他的困囿,像被人下了蛊,痛苦到举在眼前的几根指尖都要止不住地轻颤,不敢置信的呼吸困难,望而不得的天旋地转。好几次他都在想,若是得不到她,不如和她死在一块儿。 这辈子同埋,下辈子同床。 我说的不是过于浮华的假话。你看,今日才见过她,只是说几句没用的话,他空荡的内心就又被章絮占满。 梁彦好正好撞见他,撞见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都是男人,心里在想什么一清二楚,“她的前夫死在酒泉。”梁彦好冷不丁地冒出这句话。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羊秦停下,站在楼梯上与他相望。 “她不是真的对你有感情。”公子哥并不能以夫君的身份驱赶他,也不好把话讲得太明白,“你别误会了。” “这是她亲口和你说的吗?”羊秦只相信从那个女人嘴里亲口说出来的推拒。实际上章絮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但他油盐不进,“你又算什么东西?” 梁彦好失笑,觉得自己真是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那日不顾赵野的怒意,硬是帮他拦住了嫉妒得要发疯的赵野,可换来的是他的肆无忌惮,“我不算什么东西。可你如果伤害她,我都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羊秦一穷二白,就剩这条命,自然不怕死,“你这话说得好笑,我为什么要伤害她?我疼她还来不及。” 公子哥毫不避讳,“你心里的淫邪,就是伤害。” “我偏要接近她。”副队不服输,“你们越是不许,我便越不低头。”他的面上流过一丝狠厉,甚至偷偷攥紧了拳头。 梁彦好还想说点什么,可羊秦不给他机会,说完就走了。 他一定是赵野他们见识过最大胆的男人,野男人。但凡换几个不讲道理的,定要将他教训一顿。可这几个偏偏心善,被他激出脾气,咽不下,也吐不出来。他们管不到羊秦的心里去,只能放任这从野草肆意生长。 而羊秦也不是随口说几句耍他们的。 他真要追求章絮,打定了主意。 他要做什么才能被章絮看在眼里?这年头,男人追求女人,身上没几个钱,天方夜谭。而羊秦正是那饭都吃不上的穷苦人,明摆着是章絮不会踏上的破船。可他不认输,他要寻一条与众不同之路,在那女人的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他想,那糙汉看起来就不懂人世,不懂人心的险恶,自己若是能说中女人的心事,对方定然不能胜过自己。他又想,那公子看起来就不懂百姓,不懂平民的日子,自己只要拿出能勾起那女人昔日好景的,定能胜。 他与章絮,农家汉与农家女。往日都在田庄里干过农活便是他们的共通之处,真被他找到了。 而他和杜皓唯一的相似之处,就是那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淳朴气息。赵野不懂这种气息,队里的其他人也不懂,他才有可趁之机。 —— 他们花了两日才处理好队七的尸体。领队的见事情尘埃落定,无力回天,才终于消了脾气,肯看在钱的份儿上低头服软。 这日黄昏,他寻了个机会,把两边聚在一块,在驿站摆了两桌。 他们都去了,赵野、梁彦好、容吉、关逸,连梁遂、梁从都跟去吃宴席,只有她抱着阿和一个人坐在院子里。 看马,看马儿吃草,巨大的一排牙齿把干稻草咬断,再被长舌卷进肚子里。这么无聊的事情,她坐在石墩上看得津津有味,还有模有样地学给女儿看。 “马儿在吃草呢,娘亲学给你看。”她跟女儿在一起的时候最鲜活,仿佛只能从幼童身上感知到生命。 他站在后面看,看她,看得出神,看得忘我。哪怕她做古怪表情,失去美感,他也发自内心地喜爱。 今日不是来找她说两句的。简单的沟通已经不能满足他对女人的渴望。 羊秦从怀里取出一把编好的花束,朝她那边走去,静悄悄的,将那束五颜六色的花放在她的身侧。 这时候已经入夏,花朵都掉的所剩无几,摘来的花也不饱满。都是些未能按时开放的、差花一等的残花。 章絮听见风声,扭头一看,先是被突然多出来的一只手吓到,吓得浑身一震,唇瓣都跟着哆嗦,等眼神定了,才低头看到这束花。 不漂亮,不美,吸引不了她。她刚想说这样勾搭女人的方式有些太低劣了,转眼就注意到编花的技法。 这才是赵野不知道的东西。 那种特殊的编法,干多了农活要用藤蔓给砍的柴打起捆,少年少女们的好奇心无处发挥,就会在山间凑在一块琢磨新的好看的编法。男孩儿图结实,女孩儿要好看。各有各的研究,各有各的心得。 杜皓讨巧,教给她一个又结实又好看的编法,让她在山间被众多姐妹夸赞。其实只是一件小事,她都忘了。眼下突然想起,心口的酸胀忽然从缝隙中钻出,令她被眼前的编法吸引。 久久不能移开目光。 “拿来送我的?”她抱着阿和主动开口问。 “是,好花配美人。”羊秦往她手心里塞,要她接下。 她不肯 接。 感情没挑破之前,她还会为了维护两方友谊不管不顾地收下。可眼下既已知晓,便断不做模棱两可的事情。 “我不要。”章絮笑着摇头。 他也不气馁,抱着花束在她脚边蹲下,第一次主动地打量起她的孩子,问,“你们成婚多久了?” “未满一年。”她不讨厌他,所以不会拒绝他的追问,“但我们一见面就有阿和了。”女人记得起来的时候便要提醒他,他们之间的隔阂。 羊秦熟视无睹,继续问,“这是你的第一个孩子吗?” “是。”提起阿和,她的脸上便会柔和许多,抬起手将女儿往怀里一带,温和道,“我第一个孩子。” “很可爱,和你很像。”男人想想,从花束中折下一只尚未开放的花骨朵,轻轻地摆放在章和的襁褓边,“以后肯定也是个美人。” “你怎么不去跟他们吃饭?”女人好奇,“你可是队副。” “我想留下来陪你。”他说话多直接,不但直接,还带着不懂事的没分寸,为了这事儿领队将他一顿好骂,甚至失望地同他说,他再这样无理取闹,便将队副的位置换给旁人。他才不管,他只想和章絮在一块儿,所以是被领队气急败坏赶出来的,他也面露喜色,“那天我听他们说,你只能吃一些清淡的饮食,我方才刻意去后厨问了,问他们有没有多余的菜,等会儿你选些喜欢的,我给你炒两盘。” “不用,她没怎么想便拒绝。想吃我自己会做,不需要你。”她因为要喂养阿和,只能吃些干净、简单的饭食。 “你男人不在,等他过来替你抱孩子,这天都要黑了。他们肯定得喝酒的。”羊秦不放弃,继续劝,说完又把话题转回来,“第一回见面你就和他同房了吗?他可真不是个好东西。” 赵野时常挨骂,谁见到都要踹两脚。一开始她要帮忙辩驳,现在犯了懒,他们爱怎么误会便误会去吧,夫妻的事情外人哪里明白。 “总比孤枕难眠好。”她说完,偏过脑袋直勾勾地盯着羊秦,有意刺激他,“他在这方面很厉害,不然不能一回就让我有了阿和。” 队副听得脸色巨变,他以为章絮不会这样让自己跌面子,张口就想说“我也很厉害的”。可嘴唇翕张,说不出这种污言秽语,只得改口,“他那种粗人怎么能懂你心里想要的。” “……你就懂么?”章絮柔和着声线质问他,“才见几回面就坦言爱我,你和那时候的他又有什么区别?不是一样的衣冠禽兽。” 她毫不留情,骂得格外难听,却正好说中他的心事。 “谁说我不懂。”他夸下海口,更是在她脚边坐了下来,鞋尖碰鞋尖,继续道,“我懂的。” “你懂什么?”女人对答案不抱期待,“连我自己都不懂。” 羊秦双手抱膝,看着花束答,“那位姓梁的男人与我说,你的前夫已经死了,你是来找他的,我便懂了。” 这个理由被拿起来说了很多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有人说她痴傻,有人说她愚钝,有人与她说纠结这种事情毫无意义,可她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疙瘩才来的,才来寻一个快从脑海中消失的男人。 “他失约了,你恨他抛弃了你。” 她听见这话,仿佛被击中了魂魄,不可置信地看向他,无力地辩驳道,“你说什么……我怎么可能恨他。” “如果你不恨他,那你怎么会爱上其他的男人。你早就不爱他了。你只是恨他的离去带给你不得不接受的这一切。”羊秦说这话的时候是带有强烈的个人情感,他企图抹黑赵野不公正的存在,影响了她的判断,他要说服女人,这个孩子,她的婚姻都是赵野趁虚而入的产物。 可她根本没能力想到那么深层次的事情就骤然崩溃了,坐在台阶上不可抑制地湿了眼眶。 她记起之前赵野几次三番地问询自己,问自己是否还爱着杜皓。她不爱了,她身体的一切都在告诉自己,她不爱了。可冥冥之中仍有什么牵引着她往这边来。 居然是恨么…… 章絮无助地看向羊秦,想,原来藏在心里的情感居然是恨么。 第169章 红杏红杏会做什么事情 羊秦还拿着那束花,蹲守在她的脚边,见她的双眼变得越来越明亮、惆怅、不知所措,干脆大胆地伸出手,握住她的耷拉在膝盖上的左手,安慰道,“恨也寻常,是他留你一人。” 不知道他是如何发现的,这么简单的答案,他们想了一路都没想明白。 章絮不愿自己变成这么可恨的女人,于是苦苦地压制自己的真心,又用世俗规矩来约束自己,好能瞧得起自己。 好瞧得起自己。 可谎言被羊秦戳穿的这一刻,她再不能觉得自己是个好女人。她怎么都得是怨妇。作茧自缚、是非不分、心胸狭隘、自私自利……的怨妇。 她还装作深明大义的模样…… 章絮的泪水更浓,把头重重地埋下去。她没脸见人,更没脸见赵野。 夫君爱的就是这样的女人。这样丑陋不堪、无比小气的女人。不能……不能被他知道,她已经和夫君有了一个女儿。不能……不能再和他分开了。 他们要好好地生活下去。 “你……”她说话断断续续,难以自控,不消几次呼吸,双眼便满含泪水。一滴泪珠从眼眶里掉出来,彰显着她此刻的难堪,“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当她说出这样的话时,羊秦便知道自己成了。这是只有他们知道的小秘密,连她枕边男人都未曾听闻。 “你不知道么?”野男人握住了她的手,越捏越紧,“我别有所图。” 章絮不知道自己要如何挣脱了,她的内心从这一刻起完全崩塌,一心一意只想用这双无力的手把裸露出来的破洞填上,于是悄声恳求道,“你别告诉他……我求你。” 她的眼睑慢慢落下去,落到他不知分寸的手掌上。女人只想尽力掩饰这一切。遂微微动了动手指,与他交握。 羊秦的笑容更甚,他没想过得到这样的女人竟然如此容易,只需循循善诱。 “我不会和任何人说的。”队副与她十指紧握,像立下诅咒那般,狡黠地要求她,“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然后心底的邪念彻底爆发了,爱意如游蛇那般钻进了她的唇舌里。 他们坐在夕阳下目中无人,亲密地接吻。 —— 章絮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她被动地接受这一切,就像落水时被水草缠住了。 对方心生贪念,求她回应,她却不肯给予。但这样的无力的举动在这一刻显得有些可笑,女人第一刻没能推开他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默许了,默许了另一人的存在。 羊秦不知道多神气,连日来的淫思在这一刻找到了破口,倾泻而出。他甚至大胆地坐到了她身边,伸手搂住了她的腰。 这画面实在令人惊奇。 他们没躲在无人听闻的角落里,就坐在驿站门口的台阶上,周遭人来人往,小厮、马匹、阿和,都看见了。 阿和嘟起嘴,抬头看着母亲,面上也有了别样的情绪,一双小手不停地去抓母亲的衣襟。太远了,抓不到,要哭,刚想张嘴,又憋回去了。 她与章絮共同生活了这么久,母亲的情绪最是清楚。母亲并不是开心的,还有恐慌,但她不想母亲更混乱。 章絮仿若置身无人之境,难过得停不下来。她觉得自己荒唐至极,她替那个男人心痛和委屈。她想起赵野单纯与痴傻,被自己耍得团团转,就更自责了。 “……你是坏人。”她对此一清二楚,“我也是。” —— 赵野见羊秦迟迟没来,心里总有不好的预感。他不喜欢羊秦,这男人总喜欢在自己离开时趁虚而入。 并不是他故意给对方机会,而是他担心章絮总是看着孩子,心 情不好,便与她做了约定,两人轮流带阿和。不带孩子的那个,就出去走走,清静清静。 这约定原本是做给她用的,哪知道这娘子要讲对等,他在他的时间歇息了,她才跟着歇息。 就像他带阿和的时候,章絮会跟着容吉跑跑跳跳,再一点点学着骑马。骑马不简单,要腿上有劲,能夹得紧马腹(汉朝没有马镫)。她总是坐上去一会儿,让小马驹带着跑两步,就喊累喊酸,要他抱下来。 而章絮带阿和的时候,他就去市场上给她们买些好吃的好玩的回来,手鼓,小吃,女人用的胭脂,就怕她一个人闷坏。 阿和还小,才两个多月。他这段时日一心围着她们娘俩转,每天不是给阿和拍拍奶嗝,就是陪娘子睡会儿觉。章絮一个人睡不了,不安稳。 所以这会儿一个时辰没看见她们娘俩,男人屁股就跟针刺一样,坐不安稳,频频回头往屋外面看。 梁彦好笑他女儿奴,要往他杯子里倒酒。他才不喝,有酒味儿阿和要生他气,忙把酒又倒了回去,再拿白水涮了涮。 “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赵野用手肘挤他,“下回不让阿和同你亲近了。” “看把你小气的。”梁彦好真是服了他了,在桌子底下用脚踹了踹他,饶恕道,“走走走,找你的亲亲娘子去。” 赵野被赶了出来,还挺高兴,想着既完成了娘子交代的任务,又能早些回去看她,那是兴高采烈的。 要往外面走,给进来上菜的小厮撞见了。他们夫妻俩感情多好,不认识也都有个印象,所以那小厮一看他,想起方才在外面看到的,便主动往他这边靠了靠,撞他的肩。 赵野反应快,一撞到连声抱歉,还以为是自己没注意到,把人家撞了,赶忙弯下身帮他稳住托盘。 “还有几道菜没上,官家不如吃了再离席,都是我们这儿的招牌。”小厮瞥见那两人还在肆无忌惮的亲密,从这儿正能看到羊秦的衣角,于是委婉地劝他。 “这饭确实不错,可惜我今日吃饱了,下回再来。”他去意已决。 小厮头一回遇上这么荒唐的事情,想那娘子貌美如花,成日与他言笑晏晏,不该是做下那事的人,可这双眼亲眼看见了,不能有假。而她夫君——眼前的男人又高大威猛。若被他撞见,还不得在院子里闹出人命来。 只好硬着头皮问,“外面那个坐在台阶上抱着孩子的女人是你的娘子么?” 抱着孩子?赵野仔细一想,整个驿站没两个女人,不是章絮就是容吉。但他这么问自己,肯定是指娘子了,便答,“怎么了?她出了什么事?” 糙汉不等对方回答,边说边往台阶上瞧,拦都拦不住。 这一瞧瞧坏了,他的目力这样好,隔大老远就看见章絮今日穿的那身新衣裳,她的美丽侧脸,还有她身边的羊秦。 “……”他怎么会在那里? 他们靠得那样近。 赵野心里顿时生了怒火,松开手要往那边走,这架势可把小厮吓坏了。 从他的视角来看,客官的目光在触及那一对男女的瞬间便变得凶恶,好像下一刻能提刀杀人。 “这当中说不定有误会。”小厮忍不住帮章絮说好话。他对这位娘子的印象极好,那日他们才下榻,她就挽起袖子去伙厨给他们做好吃的,饭香四溢,不该是浪荡成性的女人。 “这当中还能有什么误会!”赵野捏紧了拳头,恨不得一拳打在羊秦的脑袋上,“肯定是他勾引我娘子,这个没分寸的家伙。” 小厮再劝,“那你现在去撞破了,让你娘子脸上多难堪。她若是那爱面子的,指不定第二日就含羞自尽。官家,有什么不明白的话,不如等事情了结了再去问,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 “就让我这么看着?!”赵野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传出去给正在亲吻章絮的羊秦看见。 对方可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还挑衅他,将那只不安分的手上抬,压在女人的脑后。 原本赵野还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这下更是把他气炸了。他们在接吻!他们在接吻!他们竟然在接吻! 他的心脏像被钝刀刮过一样,前几日娘子还同自己说不会背叛。 “她……她……”赵野急得在原地打了两个转,眼睛一下子就急红了,忽然失去了对峙的勇气,逃似的往房间去了。 第170章 东窗东窗事发 羊秦并不想把事情闹大,闹得人尽皆知,他只想解馋,解相思之苦,哪知道正好被赵野看见。一箭双雕。 那个小气的男人肯定受不了,说不定等会儿回去就要与她争吵。争吵好,吵得越凶越好,这样他才有下一次机会。 真是天助他也。男人咬着她的唇狡猾地笑。 她并没有那么喜欢亲吻。所以眉头都是轻轻皱起的,心底的不适渐起,直到它们足够浓,足够浓,让她再度鼓起勇气推搡他的胸口。这是不对的,她悄悄在心底重申了一遍,章絮,这是不对的。 “……够了吗?”女人的口吻变得强硬,在一码归一码的处事规则中,关于“守口如瓶”的奖励已经付给他了,“我已经足够顺从你的心意了。” “够。”羊秦还没那么贪心,他松开自己的双手,退出让她觉得不安全的范围,再次笑着重申,“足够。” 只有傻子才会以为方才说的那两句就能把她的心墙攻破。他没有那么愚蠢,他知道自己想要拿下眼前的女人还需要更多的契机,所以眼下更是备足了耐心,要一点点把她从那个男人的身边牵离。 “这事儿你若是敢与我夫君说……”她见对方又想逾越安全距离自作主张地为自己拭泪,果断把头撇开,抬手匆忙地擦干脸颊上的湿润,正色道,“你若是敢跟他说,我不会再给你好脸色。” 羊秦听见她的话,失笑两声,觉得她实在天真。她怎么会有这么单纯的想法,这年头,谁会把感情的事情称斤算量地拿来买卖。 在他眼里,这一步只要迈出去,便再无回头路。 “哈哈,怎么嫁了两回人还这样天真。”队副仰头看她,继续道,“我只答应帮你保守秘密,可没说要隐瞒这件事。” “……你?”她实在吃惊,原以为对方会和自己一样,“你故意的。” “我心里在想什么,从来都没瞒你。”男人对此表现得实在大方,“我既吻了你,我就想上你。眼下高歌猛进还来不及,怎么会想着往后退。” 这话把她吓个不轻,吓得她忙把手抽回来,惊魂未定地强调,“我已做人妇。” “那又如何?”羊秦满不在乎,“满院子来来往往这么多人都看见了,你还想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再说张嘴有口舌的不止我一人,兴许这会儿流言蜚语就传到姓赵的耳朵里了,明日一早,人尽皆知。” “你该想想怎么同他们交代,而不是如此粗鲁地把罪过都推到我身上。我们现在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同坐一条船。”羊秦咄咄逼人又心思缜密。 她找不出半点破绽。 “……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女人双眼噙泪,用尽最后的力气与他抗争,“我只对不起他,日后要打要骂那是他的事情。我可没对不起你,羊大人,我不欠你什么。” “我才不会死心的。”羊秦往后一倒,靠在台阶上瞧她,像在瞧自己的战利品,继续道,“我才不会死心的。章娘子,我一定要得到你。” —— 她还没收拾好自己的情绪,乱糟糟的,一会儿不知想起什么,要难受得掉眼泪,一会儿迎面撞上人了,便勉强挤出一点笑容。 羊秦,羊秦这会儿在她心里没什么重量,不过是顺水而下的一缕浮萍,被风吹皱了。 赵野才是她该在乎的人。 章絮抱着阿和失魂落魄地回了房,回屋前还去后院取了些水来,仔细地洗了洗自己的嘴唇。 肿不肿, 她对着那瓢水看的时候没多少感觉。赵野不会这种事,有时候情难自已,会把她的嘴皮吸破。她没感觉的,那都是给他看的东西,他开心就行。 可这会儿匆忙整理仪容,倒有种粉饰太平的无力感,更加佐证了她的心虚。 这张嘴原本是什么模样的?多薄多厚,她一下子记不起来,对着井水来回抚摸,直到嘴皮传来刺痛的感觉,破了,出现一道裂缝。 阿和一直没哭闹,直到这会儿才躺在母亲的怀里小声地哇哇地掉眼泪。她是饿了,她也许是饿了,但这哭声唤醒了女人原有的意识。 “阿和乖,等会儿回屋了娘亲就给你吃奶。”她摇着襁褓,撇下混乱的一切往楼上去。 这时天还没黑。 以她对小梁的认识,他们不喝到天黑是不会回来的。她想着喂完奶后还可以浅浅睡上一觉,以定心魂。兴许他夜里吃醉了再回,就没那么敏锐了,发现不了自己的异常。 哪知道她才拿上主意,推开门,抬眼就望见赵野的身影。 “你……你不是与他们吃酒去了?”她双眸放大,不自在的,浑身僵硬,一只脚在屋内,另一只在屋外。 “我先回来了……想你没得吃。”他没看她,很少见的,躲开她,一双眼睛在屋子里来回转溜,就是不往她这边来,“去哪儿了?方才没看到你。” 睁眼说瞎话,此地无银三百两。除非他飞檐走壁,否则是不可能绕过她方才所在的位置,悄无声息地上楼。 而他平白无故的,为何要绕过那座阶梯。女人不敢想,不,不用细想。 他看到了,还看得一清二楚。 而此刻,他开口第一句竟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不是问她为什么和羊秦接触,而是贴心地为她送上他允许的借口。 她不要借口,对么,她都做好了被他训斥一顿的准备,她都做好准备露馅了。可听完他的话,眼泪就又掉出来。 这只会让她更加的,更加的无地自容。 而眼下却只能顺着他的心意把谎言接下去,“……我去街上转了转,看到了许多可爱的玩意儿……就多看了一会儿。” 女人在内心里祈祷,祈祷他不要再继续追问下去。她到武威这么久,根本没出过院门,不知道街上都有什么人,卖什么东西。她在说谎。 男人当然清楚这时候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他在屋子里耐心等她,并不是为了报复她,让她也感受下自己有多生气。并不是与她对峙,等几番争论过后告知自己她爱上别的男人了。他不想听到那样的话,他不想把事情闹得这么难看。 小厮说得对,这件事从头到尾吃亏的只能是她一个人。那羊秦玩弄完她了,最后得到得不到都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她能像羊秦一样干干净净抽身么,不能。若是可以,杜兄弟不至于离开她三年还被她记在心上。 所以他吐了口气,把话往回收了收,无奈地问她,“外面好玩么?” 这要怎么回答。 说不好玩,如何解释自己一去不返;说好玩,万一赵野误会自己指的是和羊秦发生的那些怎么办。 她慌了神,不敢答。 “晚点再说可以么?阿和肚子饿了。”女人生硬地转开了话题,背着他走到床榻边,坐下,心不在焉地解开衣襟,把右侧的咂儿塞进章和的嘴里。 章和贴着她,不闹了,一心一意地喝奶,偶尔转动眼珠的时候,注意到赵野也跟着走了过来,在她的脑袋上方坐下,与母亲面对着面。 “出去玩,开心么?”赵野低沉着问,不依不饶,好像一定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没办法停止脑中的臆想,他是这样生气,以至于眼睛边缘还能看到方才因气急而生发的红血丝。 屋子里这样安静,只能听到男人的喘息声,孩子吃奶的啧啧还有女人时不时的低吟。 “……夫君。”她的心脏狂跳不止,因为太害怕失去他的爱,所以第一回选择了隐瞒和哑口无言。 “……你还知道我是你夫君。”并不是气急败坏的语气,甚至还有几分自嘲,“这个问题就这样难回答吗?别的我都可以不问……我不问,我只想知道你开不开心。” 赵野的明牌只会让她愈发胆怯。 她一句不说,快急死他了,糙汉握紧了拳头侧坐在她身前,终于肯把脑袋转回来看她,看她皱着眉,悄无声息地掉眼泪。 “你哭什么?”他性子就是这么直接,让他想一点弯弯绕绕的都不行。 “……我。”章絮坚持不过片刻便再度崩溃,眼泪夺眶而出。 “章絮你能不能别哭?算我求你。”赵野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越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就越不能让她陷入情绪中,“你就告诉我一个答案,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就说什么。无论好坏,我都认。” “我赵野没什么输不起的,但你不能让我死的不明不白。” 但她的情绪不见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 他也倔,非要在这个时候得到答案,好像再拖一会儿,他们就得分开。 “……我和你说实话,我心肝疼。”男人也不给她擦眼泪,一股脑的把自己的心里话倒出来,“我疼得快喘不上气了。你说不出话,行,那我现在问你一句,你答一句,点头或者摇头。” 这会让她觉得舒服一些吗?女人抬手擦了擦眼泪,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和他是自愿的吗?”男人开门见山。 她犹豫了下,点头。 赵野听完,气得发笑,是看在阿和的面子上才没有多说第二句话,“你知道亲嘴代表着什么意思吗?” 她没得选,只能继续点头。 还是她教给他的,这是人们表达爱意的方式。 “我的老天呀……”头一次看到男人这么激动的时候,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娘子,是我平日对你还不够好吗?难道是生了阿和之后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吗?有什么事情是他能做到我做不到的?就因为他像杜兄弟吗?你既然想要找别的男人,为什么不可以提前和我说呢?” “……你想做什么我没有让你去做。你说河西这么远,我都陪你过来了。”他难过得双眼通红,浑身颤抖,打心底接受不了自己掏心窝子爱的女人,前几日说喜欢别人,过两日便真的打算跟别人跑了。 “是因为我让你有了阿和么?我不知道那样就有了。要是我提前知道,我肯定不会那么草率地让你怀上孩子。”他的脑子停不下来,他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正在把他们分开,他看不见也摸不着。 一时问题太多,她也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忙抹了眼泪,拉住他的手臂开口答他,“……不是,我没有,我不是这么想的。” “那你是怎么想的?”男人继续问,“不是那个意思你也要与他接吻,是他逼迫你吗?如果是他逼迫你,我现在就去杀了他。” 他的眼神那样坚决,说一不二。 她要怎么选。因为没说过几句真话,所以现在只能说一个又一个的谎话吗? “……我自愿的。”女人甘拜下风,“你别去找他的麻烦,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她哭不出来了,她选了一条最不该选的路,她可以想象眼前的男人勃然大怒,然后夺门而去。但也只能这么说,“因为他像杜哥,所以是我自愿的。” 赵野听见这话,心里冒出那种为他人做嫁衣的滑稽感。 “所以你说的爱我是骗我的吧。”他抬手摸了摸阿和的脸,心碎道,“这一路,和不喜欢的男人睡觉,多辛苦。” “行了,我吃酒去了,你该休息就休息,晚上我不回来睡觉了。”他说完就走。 这话把她吓到了,章絮连忙站起身拉住他的衣袖,问,“你要去哪里?” “……你管得着么。”【你现在阅读的是 】 170-180 第171章 决斗雄性们抢雌性的时候都得打架 他说要去吃酒,却不是真的吃酒。 只是想发脾气而 已。在感情里得不到关注的都这样,试图用具有冲击性的言语引起对方的关心。 所以尽管知道说这种话伤感情,他在开口之前曾安慰自己千百句,没事的,没关系的,只是一点亲密举动。可真的听到那种话,还是不可抑制地爆发了。 冷静,冷静不了一点,迈出屋门的第一刻,就是左顾右盼,急切地寻找羊秦的踪迹。他记住了那个人的味道,难闻得要死,他闻了就想吐,但他还是仔细地辨认出来了,一言不发往他所在的地方奔去。 雄性们因为一只雌性打起来,再正常不过,就算眼下成为人,懂得礼义廉耻,也不能幸免。 羊秦听见拍门声,知道是他,甚至能预料到那女人会把所有的真相都瞒下来,让赵野误以为他们真心相爱。但他并不打算开门,而是笑着驱赶那糙男人,答,“有事不找你娘子,来找我做什么?” 赵野气得难受,眼睛涨红涨红的,这会儿拍门巴不得把门给砸了,要求道,“……开门,出来跟我打一架。” 羊秦喝了口水,不理他,答,“打赢了她就归你么?你怎么这么粗暴,章娘子喜欢斯文点的。你知道什么是斯文么?就是像我这样只动嘴不动手的。你说你这么粗鲁,万一哪天打到她身上……也许这就是她决定离开你的理由。所以我说,赵野,你今天就是把我打死了,她也不会留在你身边。” “放你狗屁的!”赵野听完就开骂,“我与娘子相识一载,从来是惺惺相惜,从不对她动粗。都是你这个歹人在中间挑拨。” 男人越是这样解释,羊秦就越觉得他心虚,煞有介事地反问他,“行,就当事情都按照你说的来。你们成婚这么长时间,你爱她、疼她、敬她,巴不得把她放在手心里那样珍惜。” “那我就不明白了,她为什么要和我在一块儿?”队副比他市侩得多,太明白想要获得某样东西并不能用过于规矩的手段,那是傻子才做的,他不是傻子,为了目的手段脏一点没什么不行。于是夸大其词、胡编乱造,“我和你说,她方才告诉我,说我亲她的时候特别有感觉,要是日后有机会,你们和离了,便要和我在床铺上试一试……” 这话赵野是最受不了的,他站在门外,一个词都没办法忍,转身离开,从回廊上还开着的窗口爬出来,沿着客栈的外缘一路攀爬到羊秦所处屋子的外侧。 他动作很快,像豹子似的,在羊秦说完下一句话,发现外面的人突然不在了,要准备开门看看的时候,他就一个大跳,钻进了屋内。 “我原本只觉得你身上的味道臭,没想到嘴巴也这么臭。”他很久没有动过要杀人的念头了,原本委屈的,生了许多红血丝,兴许还要掉眼泪的双目,在触及羊秦的那一瞬,变得狠厉起来。 实在是忍无可忍。 羊秦打不过他,这点毋庸置疑,他比赵野矮小很多,也瘦弱很多,原本赵野是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毕竟他的世界,遵循的就是最高大最威猛的雄狮才能拥有配偶的原则,像羊秦这种小公兽,只等着被凶手咬死。 可他实在低估了人心和所谓的心术,被小人趁乱搅匀了浑水。 “。”赵野不擅言辞,再说估计还要被对方顶回来,干脆不说。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反手将木窗关上。光是高大的能将人笼罩进去的身影,就够羊秦喝一壶了。 “说吧……继续说,我看你还能说什么好话出来。”糙汉把腰带解下来,一圈圈缠在手背上,如此能不叫自己受伤,“我等你说完。”气到极致,口吻反倒轻描淡写。 聪明人要跑,可羊秦在这里赌了一把,他赌章絮会因为赵野将自己揍个半死而心生愧疚。他赌这份愧疚。 于是他邪笑着讽刺道,“孬种,自己搞不定自己的女人,把气撒到别人身上。正好,我告诉你一个道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他话才说完,赵野的拳头就打下来了,一拳打在右脸,疼得人头脑发昏,当下便软了脚,往地上跌去。 糙汉不准他这么轻松地跑了,抓起他的衣领往上一提,对准他的嘴来了一巴掌,不轻不重,毁不坏他的牙口,但正好能让他感受到火辣辣的疼。 其实也没怎么教训他,赵野觉得这男人不经打,随便碰碰便浑身是血了,不是他的对手。 可他们这动静闹得大,外面路过的全听见了,生怕他打死人,赶忙去楼下搬救兵。 领队与小梁是半刻后来的,上楼时闻到了刺鼻的鲜血味,遂下了命令要他开门。 开门就开门,赵野不怕什么。可一开门,他们见羊秦躺在地上都没反应了,可把领队吓得够呛,逮住他就开骂。 “老天爷啊,我们什么仇什么怨摊上你这个杀人魔!梁兄弟,这就是你说的两边和睦相处?”领队已经失去了一个弟兄,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失去第二个,连忙招呼兄弟把羊秦收拾起来速速送医,一面要求道,“我已经很容忍你们了,但没想到你们这群杀人如麻的恶鬼竟要把我们全队都吃掉……” 梁彦好上楼前还想着帮赵野说两句好话的,可头一回见他气成这幅样子,便也懒得委曲求全,回答,“多大点事,等你媳妇给人家摸了,我也劝你全忍下。” “放屁!我队里的人都光明磊落,你少血口喷人!”领队矢口否认。 梁彦好懒得搭理,他觉得羊秦该打,便建议道,“既然合不来,都摆明面上了,那我们这队便走,还得麻烦领队把我们的马和骆驼还给我们,不然我就得问你讨回之前给队七安葬的花费。” 说钱,更伤感情。领队也是个急脾气,环顾四周,一咬牙,答应道,“你们把我兄弟打成这样还想要钱,门都没有,他的药费你们还得付了再走,不然马和骆驼,一匹我也不给。” 不知道梁彦好怎么摆平的,肯定又赔了钱。赵野看见了想说还他,结果一张嘴才发现自己哑了,说不出话,蹲在墙根委屈着,不肯回屋收拾行囊。 没法。容吉去帮他了,小梁留下来陪他说话,“人没死,装的呢,故意不动,老酒懒得拆穿他。” 这还差不多,赵野分明记得自己下手没那么狠。他抿抿唇,盯着自己手背上的血迹看,不发一语。 “你怕章娘子生你气?”梁彦好出声安慰他,“刚才去看过了,她方才觉得难受,已经睡下了,没听见这边的动静。” 丢人,冷静下来后,他反应过来自己丢人了。好好的日子,被他过成这样。 心情平复一些才能开口说话,“他……污蔑我娘子,是个……是个特别坏的家伙,我不许他再接近我娘子……” 是不是污蔑,只有听的人和说的人才清楚,小梁当他说的都是真话,继续道,“不然这段时间,你俩分开睡吧,我怕你容吉陪她,你跟我一屋。” 他不乐意,但再不乐意也没办法,只得点头答应了,又央求,“我答应她了……我每日得带阿和半日。” “好,知道了,别伤心了,等会儿我去帮你说。”梁彦好摸摸他的脑袋,领他去另一间屋子收拾血迹。 公子哥隐约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与其让他们三个人这样不清不楚的纠缠下去,还不如就此分开。 没成想,他们一走,羊秦这打算是白挨了。 第172章 沦陷关逸成为了她执剑的领路人 旅途中遇到这样的情况实属平常,有些人会上车,有些人走到一半又会下去。梁遂梁从是整个队伍里最不舍得与商队分开的,跟着容吉回屋收拾行囊时还呜呜咽咽掉了些眼泪。 孩子喜欢热闹的,大人却不喜欢。 小孩儿觉得人多一点自己总能找到玩伴,大人们觉得人一多就麻烦。特别是上路的时候,人越多越麻烦。 他们换了间小点的客栈,很小,堪堪够他们 的车马进院。梁彦好以前是看不上这种小破院的,但如今成婚了,容吉管家,便要在各方面节省。 梁彦好还没习惯节省,脑子转不过弯,总觉得难受,有时会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名沿街乞讨的叫花子,半夜醒来缠着她,和她说自己的恐惧。 容吉却不惯着他,反而说他,若是再学不会节俭,总有一日得去街上以乞讨为生。 这会儿一行六人进屋,鱼贯而入,再次把荒凉的小院子装得满满当当。 打头阵的是容吉。她跟着院主看屋子,有听不懂的话就去问跟在身后的关逸。关逸这会儿能走了,左手也能抓得起剑——练剑枯燥而重复的事我们不在这里详说——自然愿意跟在喜欢的女人身边。酒兴言方才在酒桌上喝多了酒,要赵野帮忙搀扶着所以赵野一手托着老酒,一手抱着阿和,还领着两个小子在旁。梁彦好则抱着昏睡不醒的章絮走在最后。 院子里很少有这么热闹的时候,店家与他们说,“武威原先是比金城还要热闹的地方,在我们祖父辈的时候,人口得上十万,如今少了得有四分之三。” 难怪这城看起来又大又空,街市上没几间开着的铺子,走到哪儿,哪儿就是荒芜、惨败、破落的。 这时再问为何,就显得太不懂事了。关逸点了点头,接过那张纸契,给容吉指了指末尾需要压手印的地方,便能租住在这里了。 他们得在武威住上一小段时间,不长,七八日,原因有三。第一是采买新的粮食,第二是得等商队给他们的骆驼,第三是让商队的先上路,以免半道再遇上。 都说英雄难断家务事,赵野自然不能是例外,他今日大发脾气,跌了面子,不肯再在众人面前说话,等东西搬弄完,便带着几个孩子进屋去,哄他们睡觉了。 关逸给容吉当副手。 他最近总爱跟着这名草原女人,小梁也知道,但他比羊秦聪明多了,多出来的心思一丝儿不冒。容吉只当他报恩,还与梁彦好说,你们中原男人真记这些小恩惠。 自章絮生了阿和后,队伍里的杂事就是容吉在管了,特别是当她开始一唇一舌地跟着公子哥学汉话,说得有模有样,能在集市上与人讨价钱时,那副口齿伶俐的唇舌,总要关逸佩服。 “没看出来你是这样能干的女人。”关逸等了好久好久才能与她真切地说上话。 “我们匈奴哪有你们汉人富足别看我是什么贵族首领的女儿,那些该干的粗活一样都不能少。”容吉从盆里捡起两块布,拧干净,递给他一块,与他说,“总不能干看着我干活,既然都出来了,陪我一道吧。” 风水轮流转。 不也不能这么说。 擦洗车马的事从前都是关逸来做。他不喜欢做这些事情。但看在钱权的份上他还是做了。容吉有时候会坐在马车里看他。刚见面那会儿公子哥还不让她上床,她就一个人睡在马车里,戴着又厚又重的铁链。 这些事情其实可以花钱请人来干,但关逸觉得他们的车马就像他背上背着的那把剑,如果不是亲自精心呵护,难免会被人做了手脚。此等关乎性命的大事,怎可假借他人之手? 后来这习惯就留下来了。 赵野夫妇入队的时候便是赵野来擦,如今就轮到了容吉。 关逸把这辆车当宝剑,赵野把这辆车当庄主的农田,只有容吉,她把这辆豪华的车驾当做自己妆奁里的饰品,喜欢,珍视,哪里沾上了点泥巴就要来擦,擦得不染尘泥。 梁彦好一般见他俩独处是不来掺和的,他与容吉之间的刺是那名草原猛将须卜滑勤,并不是他关逸。 所以此刻,深夜,月明星稀的院子里,他们隔着这辆车,说了些其他话。 “他待你好么?”关逸也许无话可说,但又想和她说点什么。 “当然。”她不说假话。队伍里的这几人早被她视作娘家人,亲的不能再亲了,没必要说假话,“他比我小了快十岁,生活中的事情,总是不懂的更多,这些天一直拿我当姐姐看。” 谁都没想过,在外面娇纵的男人,在容吉这里变成了事事依顺的乖弟弟。 关逸闻言,觉得有趣,轻笑两声,与她闲聊,“我始终觉得成婚是很吓人的事情,像死囚登上闹市的刑台。我不是故意的,那日我便抱着这样的心情喝下你们的喜酒,真怕那是最后一次见到你们欢欣的时刻。” 容吉不知道他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有些吃惊,但想他年近四十了还是单身汉,又能理解他的担忧,于是回答他,“也有不成婚的女子。我们部族里有那么一个阿嬷是不成婚的。听族人说,是十几岁的时候死了未婚夫,我不太清楚,每个人的说法都不太一样。你知道我们那里只有祭祀的女儿是不成婚的,她们生来就要嫁给神灵……总之那个阿嬷从生到死都是一个人住在部族群落的边缘,在火光刚好能照射到的地方。” “女人要做的衣裳她得做,男人要赶的牛群她也得赶,每日忙得厉害。我阿姐羡慕她,我阿妈厌弃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我只是可怜她被部族排除在外,一场风一场雨就要了她的性命去,而留下来的那些值钱不值钱的东西,都给大家瓜分了。” “没几个人记得她。”女人的口吻里有几分惋惜,“我不想成为那样的女人。我希望历史能记住我,记住我曾是天上飞的一只雌鹰,我曾砍下雄鹰的脑袋,成为后世女儿们的榜样。我可以选择自己爱的男人,也可以亲手杀掉欺凌我的男人。” “不过你刚才说的‘刑台’,我觉得很有趣。若是第一次成婚时,身边有一个像你这样时时提醒的人……” 过去的事情已不可更改,眼下多说无益。 “我们匈奴那边,成婚后就会给你一个小帐子,大概就你们这边一个半屋子那么大。但是很脏很乱,我们茅房就是一个小桶,摆在床边上,等白天再拿到草地上埋。” “有点像我之前住在这辆马车上的生活,我只负责把自己打扮地漂亮整齐,一心一意等男人们狩猎归来。” 她很少遇到能听她说这么多话的人,感觉身体一点点在变轻,“你们这里真好,婚后了还能和‘外男’单独相处,不会被人无故怀疑。” 关逸忍不住打断她,“也不是的,那队副就是个例外。两个时辰前赵野才和他打完架,你忘了么?” 容吉忍俊不禁,答,“但赵哥可没和妹妹说,你这辈子不许再见男人了。这不一样的,见过了和不能见完全不同。若我在匈奴,你这辈子也别想和我说上话。” 听起来有些遗憾,但关逸不是那种心思敏感的男人,他只会觉得,从未遇见过便不能让自己动心。 聊完了她,再聊关逸,容吉也对他有一点好奇。 “我记得很久之前,好久好久之前,你在那个山洞里和大家说,你杀过女人?”草原女人大抵从那一刻起对他有了不一样的印象。 “是。”关逸擦完了车马的一边,绕过来帮她,“章娘子因为这事还同我辩驳过一回。她挺生气的,我不理解,但看她气得那样苦,我后来就不提这件事了。” 容吉点头,表示理解,“妹妹渴望安宁的日子,自然不爱听打打杀杀……我喜欢你一视同仁的做派,没有看轻那些执剑的女子。” 喜欢。 关逸的心跳了跳,又悄悄发热,像是听到了极好的话,赞誉,夸奖,发了瘟,手心热得厉害,能把手心里的湿布给烘干,怪异死了。 “执剑之人只敬佩强者。”他依旧遵循踏上这条路时铭刻在心的原则。 “我以前学过一些剑术。”一直等到这一刻容吉才把内心的渴望说出来,“在到达匈奴的这段时间里,你能陪我 练剑么?” 这话让他陷入错愕之中。 那日队七之死让他也拷问起自己的真心。他是不是得在一切结束之前和喜欢的人说点应该说的话。他甚至有想过,给对方一个承诺,好让他为此效忠。 就在上一刻,他还在想,要不要问出那句话,有些俗套的“我能为你做一件事。” 他觉得像容吉这样骄傲的女性,是不能接受这样无谓的馈赠。 眼下她先开口,既解了他的困惑,又满足了他想亲近对方的心愿,再好不过。 更何况是在习武之人看来最为亲密的陪练之举。 “什么时候?我练剑的时间很早,天方亮。”关逸已然接下了这桩事情,成为她再度执剑的领路人。 “你什么时候开始练,我便什么时候加入。”容吉觉得是时候要为自己的复仇做点什么了。 “明日丑时三刻,我在院中等你。”关逸迫不及待地与她立下约定。说来也怪,这颗心明明已经死寂了,却能在每每与她交涉的时刻重新活跃起来。 真窝囊啊,他想,当她们决定为自己而活的时候,却意外叫一个二个男人跟在身后。 可他能说什么呢,他苦笑,自己的这颗心正在沦陷。 第173章 遗嘱人死如灯灭,人死如复生 他俩说练就练,第二日起了个大早,就在这个小得可怜的院子里。为了不吵醒其他人,他们说话都是轻悄的,像振翅。 梁彦好喜欢看这些东西,打打杀杀,有血性的,特别能激荡起他内心的斗志,于是搬了个石墩坐在边上看。 过了一会儿,赵野出来了。不与娘子一块,他显得无事可做,便也跟着练,一声不响的,他们说要扎马步,他就扎马步,他们说要挥剑,他就拿了把木剑在后面挥舞。 又过了一会儿,日头高了,章絮肚子有些饿,抱着阿和从屋子里出来,也沉默着。 赵野背对着都知道她出来了。 他们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吵架。女人犹豫在三,最后从伙房端了一碗吃食出来,在公子哥身边坐下。 一时间院子里挤满了人。 几个人脚贴着脚,肩压着肩,好不亲密。 半个时辰后,老酒醒了,想到外面走走,结果一开门,看见乌泱泱一群人,忍不住呵斥,“你们干嘛呢,全堵在这里,还让不让我这个老的歇息了。” 从金城出来这段时日,他最沉默。也不是他故意的。他一把老骨头,跟着那群贼有精力大小伙子赶路到武威,实在累得够呛。他们又爱折腾,搬来搬去。 “练剑。”容吉与关逸异口同声。 “操练。”赵野紧随其后。 “看戏。”公子哥翘着二郎腿,满脸得意。 “……晒太阳。”章絮把襁褓往上托了托,勉强开口。 各有各的理由,各有各的借口。主要是挤,太挤了,以前不觉得,酒兴言这一打眼才发现队伍里竟然有这么多人。 挤了就热闹,人与人的空隙被压缩到极致。有钱有权的人不会允许自己的周身被填满,他们总要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望着大家。如今全变了。 梁彦好挨着章絮而坐,不知道什么时候端了一盒核桃来,一个一个剥到她碗里,让她和那些汤羹一起吃下去。 阿和睡醒了,躺在母亲的怀里挥舞着小手要看那三个耍剑的家伙,还咯咯地笑,笑声格外好听。 “开心呀,开心就多看会儿,爹也在那边呢,快看看厉不厉害。”女人把女儿竖着抱在身前,有意让她去和赵野互动。 章和是赵野亲自带的,自然认识他,也笑,不光笑,嘴巴里还要发出特别奇怪的声响,像小狗,“汪汪汪!” 又细又尖的犬吠从章和的嘴里吐出来,把满院子的人都吓了一跳。 “赵野,你整天教你女儿什么呢!”梁彦好把架高的右腿往地上一放,气恼道。 容吉正在扎马步,听见了直偷笑,两只眼珠子圆溜溜地往这边看,看那个挥着手的小娃娃。 “我女儿你管我教什么。”赵野听见女儿模仿地犬吠声不知道多高兴,一整日的愤懑全消,有模有样地也学了声大狗的叫声,“汪!汪!” “汪汪汪~”。幼崽依旧弱弱地学着,又转回头看母亲,傻笑着,想让她也一起来学。 章絮望见女儿眼里的殷切,面色一红。她是不会学犬吠的,一是,这很难,二是,她与赵野还冷战着呢,不想给他看笑话。 阿和却想听,咿咿呀呀地叫。 梁彦好都看出来了,但他跟章絮一边,这种情况下肯定不帮赵野,于是踹了空气一脚,催促道,“还不赶紧过来哄哄你媳妇,装什么傻呢笨蛋。” 赵野昨夜没抱着她睡,彻夜未眠,早想得受不了了。见章絮听了话也没走,心里一喜,赶紧把手上的木剑甩了,走过来吻她。 这院子多小呀,伸手就能碰到院墙。当中的氛围更像少年少女们未成年时,还在家中的院子里,对外面一无所知,一心只顾口舌上的争吵与热闹。 “羞羞脸!”梁遂和梁从坐在更小的石头上,睁大了眼睛看他们接吻,好奇又惊喜,仰头问父亲,“我们也要亲亲。” 梁彦好这爹,当的一阵儿一阵儿的,想起来就当,想不起来就不当,原本就是少年脾气,好为人爹。这会儿终于想起来了,才反应过来那不是他们能看的,连忙撇下手里的核桃碎,站起来把他们挡住,又叮嘱道,“你俩不许看!” “阿爹偏心,妹妹都可以看。”梁遂可没见他们把章和抱开,便与他讲起道理。这个年纪的小孩儿好奇心强,什么没见过的都要看两眼。 梁彦好可想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知道男女之事的,但不能是三四岁。干脆大手一挥,把两个孩子抱进怀里,坏笑着霸道道,“你俩一人给爹一个亲亲,爹就让你们看。” 好买卖。他们互相看了眼,乖巧地趴在公子哥的肩头上,往他脸上印口水。等口水印完了,那两夫妇早结束了。 “阿爹坏!”梁遂梁从气得跳脚,叽叽喳喳地与梁彦好辩驳。 那边吵闹,这边安静。 他们头一回逢场作戏,不咸不淡地结束了一个吻。无声的。也许在说抱歉,也许流露出了挽留之意。不论他们是如何理解对方的,总之昨日吵得那一架彻底过去了。 赵野掐着嗓子,用女人的声线汪汪叫了几声,帮她把女儿的愿望应对过去。阿和很好骗的,听着像就肯定是。阿和得了满意,扭头趴进了母亲的怀里就要去找自己的啧儿。她抿了抿唇,轻吐完一口气,抬头又在他脸颊上碰了下,抱歉道,“他没你重要……我嘴笨,不知道怎么解释。” 糙汉也许听了也许没听,抬手摸了摸女儿的后脑勺,答非所问,“今日天气不错,在院子里多坐会儿吧,晒晒太阳。” 难得的和睦。每个人都想在流水的冲刷中获得片刻的宁静。 酒兴言原本是不打算掺和他们的。这群少年人总有说不完的话,打不完的热闹,每次见到都能因为微不足道的小事斗起来。但他今天忽然有了不一样的想法。实际上这话最好不要说,不要问,显得很突兀。但人生就是突兀的,没人知道明天到来的会是什么。 所以他从屋子里拿出来一张坐几,放在回廊里,太阳直射不到的地方,心平气和地与他们说,“我觉得也是时候和你们谈谈我的身后事了。” 此刻,将近正午,阳光正好,照得每个人心里都是暖洋洋的,梁彦好方才都在想,要不要再把棋盘拿出来,约个局,玩一把,赌点能赌的东西,就听见老者突如其来的引言。 “怎么,老头儿你找着坟地了?”公子哥玩笑着问。 “那倒是没有。”酒兴言十分干脆,“这里太干了,弄得我皮肤整日开裂发疼。而且地方也太荒凉了些,死在这里估计几百年都没人找到。” 老人对坟地的要求是苛刻的,他们很早就会决定自己死后要葬在哪里。所以这句话告知给他们的信息无非是‘他还没决定要死’。让众人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那你突然说这个干嘛?真是杀风景,坏了咱们今日这么好的天气。”梁彦说的怪罪,口吻却不是那么回事,反倒有种松懈下来的释然。 “那日队七的死,实在是提醒了我。” 没想到酒兴言也是从这里开始说的,章絮一直以为只有自己深陷其中,难以自抑。 “你们这群小的,懂不懂老头子我是很怕见到死人的。”酒兴言和他们分享这一路上别扭的固执出自何处,“我不肯再治病救人,不过是因为我不想再看见有人在我眼前死去。那会时时刻刻提醒我,过去夫人的离世,以及我的寿命将已。” “从前,我一直欺骗自己,说,等我找到了愿意躺下去的地儿再死。于是一直等啊等,走啊走,漫无目的。可是哪有人能真的准备好迎接死亡。就像那队七,真正到死的时候,谁都不能做好准备。” “我的生命再无意义。”他这棵老树只会越来越枯腐。 “那些医书和药箱,丫头你拿去吧,他们都是文盲,不识字,给了也是白瞎我这门手艺。”酒兴言已然做了决定,并不是惋惜的,而是坦然的,昂首挺胸的往终点走去,“死在哪里就埋在哪里。只是我还有些不死心,想让你们帮我带句话给夫人,说我酒兴言下辈子还想和她做夫妻。” “我应该是,没办法再回去了。这条路对于一个年过七十的老人来说,实在是太长了,太长了。” 年纪小的人永远都不能明白,明明只是一年半载就能达到的地方,为什么会变成长者眼里的一辈子都难以抵达的远方。梁彦好也许还想说“你要是真愿意回去见夫人,我们回去找韩城主,让他派人送你回去。”可章絮眼疾手快,拦住了,又与他摇了摇头,让他不要再插话。 院子里静悄悄,练剑的一动不动,坐着的一倾不倾,都竖起了耳朵聆听长者的嘱咐。 “容吉,彦好这小子就交给你了。”酒兴言是为了老友的嘱托才踏上的这条路,如今老友也去了,身边再无同行之人,“无论日后变成什么样子,给他一口饭吃就行。他可是老梁最喜欢的小儿子,公主殿下的幼子。”老者的眼里满是爱惜。 还有什么遗漏了,大概没了,人越老,能带在身边的东西越少。 “我说完了,你们还有什么想和我说的?”他也到了走几步说两句就要开始喘气的年纪,他恍然发觉自己的体力在极短的时间内消失,从前日日少眠,如今也开始贪睡嗜睡起来,用过午饭再睁眼便是黑天。 一人一句吧,在还来得及的时候。 梁彦好先来,“尽管如此,走之前还是和我们说一句吧,不是说有些老人能感知到自己什么时候死亡么?” 然后是章絮,她的眼睛已然湿润,“师母葬在哪里?无论多远我都会把您的话带到。” 轮到关逸了。他与酒兴言相处的这一整年的时间里,说没感情,不可能。他有时候看到酒兴言的满头白发时会很短暂地幻想,若是自己的双亲活下来了,到如今也是两鬓花白。可惜他们去得太早,要他早就忘了模样。 “走之前帮我带封信吧。我想托您到那边去找找我的阿父和阿母,这辈子木讷惯了,做不来这种事。”他看着这满院子的同伴也会频繁想起自己早逝的家人。 容吉会有什么想说的呢,“有我一口饭,就有彦好一口,您放心吧。” 终于轮到了赵野。赵野这个原本对家完全无感的男人,这个抱着一棵树就能过一辈子的男人。他的话显得格外特别,“教我说人话的那老头儿,死后变成了一棵树,过了十年,枝繁叶茂,庇佑了半座山的飞禽走兽。” “你们常说人死如灯灭,我却觉得人死如复生。就像死在战场上的兄弟们镇住了扰动不安的外敌,死在田野里的农汉喂养了半亩的农田。您觉得绝望而无力的前路说不定在不久后的将来会变成指引后来者的明灯。” “而这世上总有人需要这盏明灯。” 第174章 坦诚一群人睁着眼睛说瞎话 这是酒兴言第一次想加入他们,而不是永远当个对世事不闻不问的旁观者。 还好这个院子足够小,像座囚牢一样,把他们紧紧地关在了一起。 “你小子什么时候会说这种好听话了?”长者记得这家伙刚来时还是个嘴笨憨厚老实的傻大个儿。 赵野摸了摸脑袋,转过头看了一眼娘子,不好意思地笑道,“娘子教的,娘子教的。” 章絮可没教过这种话,擦了把眼泪用手掐他。他见女人肯理自己了,反手就把她的手拉上,变本加厉地说,“她嘴对嘴教的,就是真傻子也该学会咯。” 赵野爱章絮,瞎子都能看出来的事情。 至于章絮爱不爱赵野,其他人都和赵野一样内心存疑。 “……这么多人呢,也不知道少说两句。”她把头埋下去,不好意思迎接众人的目光。 没什么要紧的事情。 这一天好像就是旅途中累了要休息,大家无事可做,守在一个逼仄的小院里,你一句我一句地谈天。前后没多少逻辑。 公子哥怕他俩说不开话,便主动把羊秦的事情拿到面上来提,问她,“那小子是不是占你便宜了?不然他怎么会那么生气。” 糙汉居然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这大半日的时光里,他始终认为,娘子和自己说的都是气话。 眼下在小院子里,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缩短许多,近到心贴心,耳贴耳,坐在心上说话似的,终于能让她多几分安全感了。哪怕说了实话,他也不能立马跑掉。 “手有些酸,你帮我抱会儿吧。”章絮把怀中的章和交到男人的手中,思忖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 “我之前和你们说,我是因为我前夫才到河西来的。”她记得很清楚,在这些人眼里故事就是这样开始的,“让你们误以为我还爱着他……” “没想到这句话说太多了,竟把我也骗进去。”有些苦涩的笑意,又有些自嘲留在唇齿间。 这话要赵野察觉到几分转机,他不得不专注地看着眼前的女人,抓紧她的手,以便在最短时间内获知她的动向。 “羊秦也是从一个小村子里来的,他身上的气质和我前夫如出一辙,一见到他,听到那些言论、神韵、姿态,就会情不自禁地让我想起那个男人。其实每次想到他,想到和他在一起的那两年,体会到更多的是孤独和无助。成婚后男人不在家,很多事情都不方便。原本有他在,只用抬一趟水,到我手里就得多走三四趟……那样的生活又累又饿又冷,根本看不到尽头。” “母亲一直和我说,等他回来了,我们的日子就会变好。所以他会回来是那时候我生活下去的唯一希望。想着多了,越想越多,每天都想,到后面就变成了一种执念。他一定要回来,他必须得回来,我的生活想要变得有希望,有出路,就必须等到他。” “赵野刚见到我的时候,他带着前夫的死讯来,我的生活是完全崩溃的。我看不到希望,而母亲又逼着我嫁给新的男人。我特别想逃离之前那种忍饥挨饿,痛苦看不到尽头的日子。而另一个狭隘、痴妄的我又在想,我曾经身为他的妻子,好像没能为他做到什么,是不是应该给他补上?” “好歹为人妻子一场。于是定了要来酒泉的主意。”她口吻挺平淡的,平淡的不像是在说自己的事情,好像彻底释怀一样。 “我之前不知道的,还是羊秦过来和我说,我是因为恨他才到这里来的……我并不想恨他,我知道他只身在外命不由己,但我还是没办法控制地憎恨他,把我抛下。” 她冷静自持,说完还有空当去看院中其他人的神情。 以前的章絮会觉得,和这些厉害的人相比,自己的理由多渺小多荒唐啊,说出来会被耻笑的吧,像个愚昧无知的妇人。可眼下又不会这样想了。这就是她的过去,如果她没办法正视它,那她永远也不能拥抱新的生活。 意外么?没有人漏出了那种会让她无地自容的眼神。 公子哥不清楚她的过去却能理解她的意思,“如果你说你是恨他的,我反而能理解你的一意孤行和破釜沉舟了。你知道你这一路都没和任何人提过他的事么?如果你爱他,不可能绝口不提。” 她释怀地笑,轻轻地点了点头,坦诚道,“我已经不记得他的模样了,夫君都比我更了解他。” “那羊秦呢?你总不能看上他。”梁彦好觉得她的眼光不至于这样差,能瞧上那个比赵野差一万倍的男人。 “怎么可能。”她矢口否认,又抬头去望赵野了眼睛,见他没有回避这个话题,便继续往下说,“我只是感激他帮我把这个谜团点开了,不然我还要执迷不悟下去。” 这回轮到赵野问了,他从不藏着掖着,“因为感激你就和他接吻?那小梁他们还救了你的命呢,怎么不以身相许。” 此话一出,哄堂大笑,因为男人是以一种很小气、很嫉妒的语气说的,抑扬顿挫,故意学来离世上斤斤计较的商户口气,实在戏剧。 “你可别想玷污我和章娘子的友谊。”梁彦好笑得停不下来,还以为他大度呢,结果是装的。 赵野装了半刻严肃,没憋住,最后也忍不住笑了,插着腰回头冲他们说,“这下好了,你们都知道了,以后准要可劲笑话我,都知道我这儿留不住娘子了。” “她没把持住,那肯定是你最近忙着带孩子冷落了妹妹。”容吉插进来,慷慨道,“阿和今晚抱我们屋来,你趁机把这段时间欠的补上,麻溜点,保准管用。” 越说越歪,“你们……”,章絮听完也红了脸,把脸埋了下去,不敢看这群嘴上没把门的。 梁彦好也是个不嫌热闹大的,一只手撑在大腿上,前倾往他那边靠,好像要说什么悄悄话,结果出口就是,“那你总是用一样的法子,人家早没新鲜感了。有这种困难应该早点和我说,我又不会藏起来。这件事上,什么式样的我都略知一二。” 偏偏赵野听进去了,愣了一下,觉得他们言之有理,反问,“真的么?” 关逸没经验也要逗他玩,“那能骗你呢,我惯听墙角,错不了。” “不是的,我从没这么想。”章絮小声争辩,还拉住了赵野的手,让他听自己的。 可赵野越听越觉得他们说得对,自己能比他们更懂女人呢,不能,自己肚子里那点算个屁,于是主动问老酒,“我是不是应该吃点什么补一补?” “你不行么?”酒兴言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困惑道,“你看起来体质要比小梁强上许多,补多了你身体受不了的……丫头也受不了。” 听到这么直白的话,章絮的脸红得不能再红了,唰地一下从坐着的地方站起来,径直走到院中,转了一圈跟这群凑热闹的家伙说,“你们不要乱说了!净说些无中生有的事情。” “那你纠结什么?”梁彦好笑着答,“咱们都走出来这么远了,怎么还在想出门的时候有没有带上那粒米。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呗,谁没个犯傻的时候。赵野人一心只在乎你高不高兴,才懒得理会这些没所谓的忧虑。” 被问到了,她有些说不出口,一时间脸上烧得火热,声音又小了去,羞赧道,“这不是怕他……”说不下去,急得眼泪又出来了。 小梁帮她把话接下去,“他凭什么不要你啊,又不是犯了大罪,没事给自己那么高道德要求做什么,又不能当饭吃。” “要我说,想点实在的,喜欢就说喜欢,不喜欢就说不喜欢,别整那些弯弯绕绕的,他傻得很,能想明白就有鬼了。” “我……我知道了。”她如释重负,又连忙把话题转回来,“他不用再补了,挺好的,够用了,你们别把他教坏。” 又是哄堂大笑。 “哪有你这么老实的。”小梁笑她连开玩笑都听不出来。 第175章 成家关于灵肉合一的那些事 几人说说笑笑聊了一天,没停过,但等天黑,这小院子就彻底安静下来了。 他们明天要去领骆驼,四匹,院子估计装不下,小梁还在说什么养驼峰和喂水的事情,章絮并不懂这些。 她喂完奶,就把孩子交给容吉了。 夫妻床前吵架床尾合。以前对这句话没那么明确的实感,认为多数情况靠忍,有什么恩怨忍忍就过了,今日才明白这事有捷径。 “……你别听他们的。”她进屋就开始偷笑,赵野一往这边来,她就把头低下去。 “他们说的又没错。”男人走过来就把她从地上抱起,稳稳地托于身前,“总该给你一些奖励。” 赵野的眼神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好像回到他们刚见的那一回,他的眼里只有全心全意的霸占,“娘子心里只有我。” 要让他相信这件事可不容易,那时候随口说的话都被他记在了心里。 心结消散,她的身子不知多轻,有点痴迷这段待在他身边无忧无虑的日子。这会儿赖在他身上,两只手环住他的脖颈,建议道,“阿和好容易不在身边,能睡个整觉了,陪我躺会儿就行……怪累人的。” “又不要你动。”赵野吻了吻她的脸,带着她在床边坐下。 衣衫半褪,驾轻就熟,屋子里黑漆漆的,灯也没点,他的大手摸上来,抚摸到她腹部的凹凸不平的纹理。这是生阿和时留下的,最后一个月肚子长得太快了,一夜之间就多了这些纹。她根本没心情理会这些,太忙了,生孩子后每一刻都是满的。这会儿被他发现,有些没做好准备,扭开脸连忙拦住。 “……别摸这个。”她注意到的时候吓得不行。 男人偏要摸,这个像树纹一样的东西在她最重要的地方开了花,往上延伸到了腰侧,往下弥漫到了大腿中段。打眼一瞧,是有些突兀,可时间久了人心里就有不一样的感情。 “阿和在你身上留了印记。”他的指腹顺着这些浅浅的沟壑一点点摸,带给她难以抑制的痒意,“她的到来有迹可循。” 赵野不知是谁生的,脐带一断他就是一个人了,所以这会儿说话,口吻里是有羡慕的成份在的,“你是她的娘亲。” 男人说完,低头吻向她的后颈,爱与迷恋,深藏在唇齿鼻息。 忘了他不是正常人,他对母亲的依恋远超常人。生下章和的章絮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只高不浅,因为娘子,他终于知道了自己是怎么来的。这对无名氏来说,格外重要。 “我之前听说过,有女人生了孩子后肚子上长这个,夫君就不愿意与她同房了。”她有段时间特别担心,曾用清水多次的擦洗,以为是什么脏污,后来又在思索,用刀割掉会不会更好些。它们曾是一瞬的念头,但也真实地困扰过她。 “所以你是想与我同房的,却总是觉得我会因为各种理由抛下你。”赵野笑她不坦诚,“为什么这么想呢?” 她倒在夫君的怀里,陷入沉思,想了好久才答,“因为听了太多不该听的话。” “既是不该听的,那就通通忘掉。”赵野摸着她的身体,耐心地告诉她解答方法,“你应该把自己想象成一只母兽,天地万物都是从你的**诞生的,这么伟大的事情,值得公兽死心塌地地追随。” 她被哄得开心,转头问他,“这是天地教会你的么?它可比我的双亲宽容多了。” 男人抱起了她的一条腿,将其放置于自己的手臂上,而后嘴唇贴在她耳后,亲昵地答,“是,后来我学会了热爱这世上的一切。” 话音落,他直截了当地入了体,没给她准备的空当。两人合二为一。 以为自己是人时,她身上总有诸多枷锁,情话不能给外人听见,呐喊必须通通吞进肚子里,女人依附男人存在,她始终不能将自己看成一个独立的个体。 可一旦把自己看成野兽,事情就有了翻天覆地地变化。**无疑是上天赐给凡夫俗子的奖励,平等地,馈赠给每一个人。她不太记得他们具体都做了什么,因为愉悦起来后,时间过得飞快,好像没碰几回,外面的天就开始亮了。 她的身子化成一滩水,赵野是那林间踏水而来的野兽。 他们反复相碰,有时是额头,有时是唇鼻,有时是形态不一的躯体。 身后传来男人此起彼伏的喘息声,好像那只老虎终于捉住了她,把凶猛的爪子放在了她布满汗水的后背上。 她喊得断断续续。 “我想,人们原本就是不穿衣服的。”章絮大汗淋漓,慷慨地坐在他怀中,“我喜欢你……” 她又哭又笑,又畅快,在大脑彻底变白之前,欺身压在他身上失神地说,“赵野,我爱你。” —— 他们闹到天色彻底变白,章絮累昏过去,倒 在他怀里沉沉睡去。阿和饿了要哭,也没能把她吵醒,只是被无奈的父亲抱来,安放在母亲的胸前。 这日是无比寻常的一天,赵野根本不记得这天是什么日子,这个月的第多少日,只是坐在床边安静地看她的睡颜。 成婚之后,很少有这样单纯地表达内心悸动的时刻,他们总被忙不完的杂事吸去注意力。 从未认真描述过她的容颜,此前只说过她美。到底有多美,究竟哪里美,看客们是一概不知的。她有一张丰满的小嘴,不薄不厚,吻起来时,通常半口就能吃进嘴里。她的鼻子有些圆,像孩子的,圆墩墩的。主要是那双眼睛惹人陶醉,能把话说明白,例如,她说爱人时,眼中会蒙上一层雾,而拂开那雾,月光就会透出来。 赵野被昨夜的几句情话勾去了心魂,这会儿心中多重情感交叠,让他复杂得说不出话来。他本来就不怎么会说话。 方才出门换水,小梁看他满面春光,问他昨日和他说的法子好使不好使,他想想,什么都没说,给了小梁一个拥抱。 那种两个人变成一个人的感觉实在奇妙,他从前以为这是一种不可消弭的冲动,每天醒来都会自然生发的,现在才反应过来,那就是无与伦比的情爱。曼妙到,他觉得自己可以在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保持缄默,安宁地与她一同回味让骨髓里都能长出酸意的感觉。 他们依旧是普通的,尘土一扬就被淹没进历史里。 但阳光从床头的木窗中照射进来时,金色的日光倾洒在她柔和的面庞上,一切又是那么的与众不同。 ‘你知道什么是爱么?’糙汉在心里反复地盘问自己,觉得从前得到的答案好像有些许的偏差。 爱能让人再度变回野兽,变回天地初开,万物伊始的模样。 爱能让人获得存活在这世间最原始的快乐与含义。 爱是没有过去和未来的,它霸道地侵占当下的每一刻,直到将其拉伸至无穷那么长、远。 爱也许是这世上唯一不会随**毁灭掉的东西。 赵野沉默着,看着女儿仍然在吸食母亲的乳汁,她吃饱了就会笑,一个人傻乎乎地笑。他轻靠着章絮躺了下来,再度品味这纯粹的感情。好像昨日经历了一场雨,把他的不满、气恼、嫉妒全都冲刷干净了。他由衷地热爱这场雨,也许湿热会让人窒息,但新鲜的空气再度挤进来时,他才明白活着的意义。也许人活着,就是为了这场雨。 他从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着,他不跟狗熊一样需要那么大的领地,他不像野狼一样需要自己的族群,他曾短暂地进入过人类的世界,像头猛兽,杀了无穷无尽的人。 但他从没真正领会活着的意义。 “娘子,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地方么?”他抓起了章絮的手,与她十指紧握。 女人迷迷糊糊听到了,应了一声,但半睁开眼后又缓缓闭上去。 “之前遇到的每个人都会和我说,你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你得会做什么样的事情,你得追求什么战绩。成婚这么久,你从没和我说过这样的话。所以待在你身边,我觉得很开心。” 好像是什么很认真的话,章絮强撑起精神听他说,听完了反问他,“……我没说过么?我记得我说过的。” “说过什么?”男人来了兴趣,要问个清楚明白,“我怎么不记得。” 章絮说话的时候都闭着眼,没办法睁开,“刚有阿和的时候我好像说过,说你不许丢下我。这算要求么?”她肯定是对男人有所要求的,除非她真的对这个男人没上过心。 “傻女人,这当然不算。”赵野被她逗笑了,忍不住吻她,“如果你说,赵野,要是不当上将军,不赚得和小梁一样富,不打出和关逸一样响亮的名声就别回来见我。”他又在学那种小肚鸡肠的话来逗她笑。 “从哪儿听来的?你怎么老学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章絮笑醒了,扭回头拍了拍他,解释道,“你不会啊,军衔多少级你知道么?账本怎么写你知道么?江湖上哪些剑客出名你清楚么?你什么都不清楚我要求你什么。” “还记得咱们第一回见小梁么?”男人突然说起往事。 “记得,当时给我吓坏了,生怕你给他们捉去。”女人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勇气,竟然敢做那样的事情。 “你当时二话不说替我求情,我就知道你这女人是嘴硬心软的。”时隔好久,他才能把心里话说出来,“原本气了好久,气你什么都不知道非要走这条路,自寻死路。但在那个时候就原谅你了,想着大不了一起死。” “之前不是不舍得拉着我一块儿死么?” “之前你没那么爱我,跟着我一块儿多委屈,我这人命贱的很,死了就死了。但现在不一样了,你也爱我,哪怕在阴曹地府里,咱俩也能成人人羡慕的好伴侣。” 她的鼻子忽然有些酸,睁开眼问他,“这一路都是为我来的,为了我的心愿。下回你说个想去的地方吧,无论哪儿我都陪你去。” “真的么?”赵野问。 “真的。” “等阿和大一点,咱们再回趟虢县吧。我那时候以为咱们一个半月能回头,所以把喜服落下了,我想取回来。”男人说话怪有情义的。 章絮刚想说他没出息,准备开口又忍回去,“说个你自己就能去的地方。” “没有。”他毫不犹豫,“我比别人少了二十多年的家,往后都得补回来。” 第176章 骆驼人生如一逆旅 养那几头骆驼可花了梁彦好不少钱,因为从武威开始,路上要历经的荒漠会越来越多,等过 了嘉峪关快到酒泉时,就会途径这条路上他们所要经历的最大的沙漠。 马儿离不开水,在荒漠里养马太奢侈,他们只能把原先从洛阳骑来的几匹好马都暂时寄存在武威,全员改乘骆驼出行。 骆驼有骆驼的好,例如,它们能在上路前往肚子里存两百升的河水,往驼峰里加几百斤的油脂。一口气喂饱了,一路上都不用再给它找东西吃。 章絮喜欢骆驼,觉得它们做事慢吞吞的,很可爱。阿和也喜欢,她一看见骆驼就会笑。她一笑,队伍里的人便都笑了。 商队的那些人已经出发有五日,赵野亲自在城门外看的,一行十一人,一个不差,都往张掖的方向去。他们是骑马的,和来时一样,把从金城带出来的货物分成了十余份绑在马背上,还多了四匹空马,用作路上的替换。 若是没遇到什么麻烦,他们估摸着,这两日商队都该到张掖了,后面没可能再遇上。 于是他们不再等了,第八日骑着五头骆驼继续上路。 换成骆驼,马车便不能要了,梁彦好说了个价,把在洛阳花重金打造的车驾便宜卖了,换了两张钱庄的钱票,再用这些钱给大家置办了一身挡风遮雨的行头。 女人们是一袭长长的披风,能把人从头到尾裹上,只露出两只眼。男人们是两块结实的硬布和一顶能把头发都压结实的毡帽,他们在前面开路,吃的风沙最多。孩子们都被人用两根布条拴在腰上,只要不掉下来,坐后面的驼峰安全稳当。 酒兴言也当了回孩子。他背靠着赵野,拿了个酒葫芦坐在骆驼背上看渐渐消失在视线里的武威,享受着人生最后的时光,“……终于不折腾我这个老的了。” 章絮身上的披风是容吉挑的,容吉能认得出哪些料子好。它们将章絮的头面乃至半个身子全都裹起来,又暖和又紧实,好叫她产后虚弱的身子能闻风而行。 她们结伴而行,容吉抓着挂在骆驼嘴上的绳索跟着前面的小梁,章絮抱着阿和坐在两座驼峰之间,仰望着辽阔的天地。 浩瀚偌大的俗世间,只装下了这么一队人。 领队的赵野头一回在众人面前背上了弓箭,小梁带着几人的行囊紧随其后,然后是被大家护在最中间的女人们,最后是压着队伍的关逸。 每头骆驼之间都用绳索连接起来,形成一条长串。它们的脖子上还挂着大大的铃铛,每往前多走一步,铃铛就要发出清脆的声响,“当啷——当啷——” 凌冽的风沙吹得路边零星成群的赖草时不时就要顺着风向往一侧倾倒,偶然有细小的穗状花从它们的枝杆上剥脱,随着风往更远的地方飞去。 天地万物,只剩苍茫。 那个残损的小村子就是这么一点点出现在他们视线里的。 先是一头跑了很远才彻底死去的牛。它的牛角有半截都扎进泥土里,肚子早被外面的狼、狗啃干净了,干枯地躺在路边。 然后是女人们穿在身上的衣片,里衣,认出来的赵野和梁彦好都变了神色。这不是会被人随手丢在路边的东西,有些讲究些的女人家,穿旧的会直接烧干净。而这残损不全的,很难让人往好地方想。 再后来,被砍断了头首分离的尸体,满地的鲜血,各种物件的碎片。就像是有什么狂人,拿着巨大的铁棒来,把这片地全都砸了一遍那样,令人匪夷所思。 女人们倒吸凉气,男人们面色沉重。 直到酒兴言喊停了队伍,与众人说,“找块干净的布把口鼻捂住,当心染上瘟疫。” 直到他们继续往前,在斗争曾经发生过的村中央看到了熟悉的人的灰青色的脸,“那是……队三,队六……队九。” 直到容吉从混乱的场景中找到一星半点颇为眼熟的痕迹,羌人特质的长弓护手,“羌人干的,没猜错的话,他们屠戮了整个村子。” —— 羌人和匈奴人都会屠村,这是他们的习惯,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彰显他们的威猛。 他们刚看到这些场景,还来不及有更多的反应,男人会愤怒,女人会难过,孩子当下就开始哇哇大哭。这是本能的。然后就是一股浓重的绝望翻涌上来,一点点占据那颗自私自利的心。 他们得停下来……空气中腐烂的臭味都在告诉他们,他们得停下来。 这里离武威不远,只一日半的路程,按理来说,有一人活着,往回跑,去与武威城主通风报信,都不能落得个悄无声息被灭村的下场。 赵野完全想不通,他是第一个从骆驼上跳下来查看情况的,他记得商队里的都是精挑细选的好手,平日里打不过自己也就算了,怎么关键时候连羌人也打不过。 羌人善游猎,耐力高,身手敏捷,糙汉虽没有正面与之交锋,但听以前的兄弟说过,羌人没匈奴人壮实,个头要矮一些,体格要瘦弱一些,不算在劲敌之列。而此处只有队三队六队九的尸首,商队的另外几人呢?特别是对弟兄疼爱有加的领队,那个他无比讨厌的羊秦,皆无踪迹。 不能视而不见,赵野闻着空气中传来的愈发腥臭的气味,毫不犹豫做下了决定,“关逸你带着女人孩子往前再走走吧,我留下来查看情况。” “不。”梁彦好第二个下了马,直接拒绝了赵野的请求,“这么多人,你怎么忙得过来。” 而后接二连三的,大家都落了地,前后对视几眼,生发出同样的念头:“等把他们收拾了再上路吧。” 把该埋的埋了,把该找的找回来。 —— 赵野最擅长辨认野兽的足迹,那些在村中乱跑的马匹便是最先被辨认出来的。他一个人,半跪趴在地上,伸出手指丈量每个蹄印的深浅。这样干涸的土地,没水,硬,要十分的重量才能压下一分的深度。但就算这样,男人还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了能用的信息。 “他们往西北去了,来了最少十七匹马,人数兴许在二十人之上,每匹负重最少二百三十斤……不对,商队的人如果与他们交战,那应该也有十几匹马,他们的马去哪里了?”赵野皱着眉若有所思,“他们的马难不成在还没进村的时候就被抢了?” 他连忙抬头,与不远处给尸首撒石灰粉的酒兴言说,“酒大夫,他们死了有几日?” “两日不到,正是我们出发那日的头夜做下的。” “两日?商队分明早我们五六日出发,为何还在此地逗留?” 没人能给他答案,能回答他的只有一阵又一阵裹挟着风沙的冷风。 章絮是从关系曾经还算亲近的队三开始的。队三,她有印象,之前总与羊秦一个帐子,该是他的好兄弟。可队三已死去多时,是失血过多。他的右臂被人砍了下来,连带着那柄拿在手上的长剑,一并掉落在旁边的地上。 砍断他手臂的那把刀格外锋利,在他的胳膊上先削了一寸的长度,而后切进了骨头里,再往下一转,这条胳膊就给人折了下来。 若是当即将伤口包扎起来,还能有活命的机会。但他没这么做,队三往后推了几步,弯腰从自己的那只断手手心里取出一直带在身边的长剑,再次冲进人堆里,与他们厮杀起来。不知过去多久,也许只是几次眨眼的功夫,就被对方的弓箭手当箭穿心,没过半柱香的时间便没了性命。 她这回都没想起来哭,好像心不会跳跃了似的,抬头只问酒兴言要不要将人的胳膊缝回来。 哪有那么多的时间,整个村子上下近百口人,哪里收拾得过来。 “缝不好的,伤口边缘得切整齐才能接。不然你今日缝上,明日就掉了,烂皮烂肉挂不住线……”老者说到一半,看见她眼里的无助,想想又改了口,“你对齐后把手肘直接缝在他身上,会坏得慢些。” 第177章 分兵兵分几路,各自为营 梁彦好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他可是个男人,他要在小孩、女人面前当顶梁柱。但他没办法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这里太惨了。所以他像个孩子,慌乱不安地到处走动,紧紧拉着容吉的手才能勉强停下。 容吉就算曾经见过死人,也没见过这么多的,她的脸色也白了,白得吓人,与他手牵着手。 两个人在村子里来回走,试图找寻还活着的人。几乎没有,路上见过面的,都是被劈成两半的,死透了。但也不是一无所获,路边死的大都是男人,女人没几个。也许被他们带走了,这年头女人是稀缺货,能生崽的,就有利用 价值。 突然有声音从封上盖儿的地窖里冒出来,喊他们,像鬼一样,有气无力的,“……有人么,我们在这里!” 这声音给梁彦好吓一跳,他忙往边上大跳了一步,要躲远点,哪知道正好踩中了边上地上一个人的手,打滑,狠狠摔了个底朝天,与那死人躺在一块儿。吓得他眼泪都出来了。 “妈呀——容吉,呜呜救我。” 容吉比他好一点,但也没好到哪里去,别说能拉住他了,站不稳不说,还被他往地上一带,要跟着一块摔。 是跟在后面来找他们的关逸伸手托住了她才终于结束了这里的慌乱,“你俩别瞎跑……当心染上疫病,这里太脏了。” 随处可见的老鼠,是这里唯一会动的生物。不等关逸走近,他们就从这具尸体身上爬到另一具身上,完全不怕他,大张旗鼓地享受着露天的美食。 “还有人活着?”关逸耳朵尖,一眼看到被尸体压住地窖入口的那扇歪斜的木门,便松了手,赶紧走过去把尸体搬开,好让里面的孩子出来。 地窖里有几个孩子,趁乱给父母藏起来的,黑黢黢的双眼,投向他的视线里含杂几分希望与恐惧。此刻见到人高马大的关逸,他们根本不敢出来,惊叫地到处蹿,更有甚者,学那老鼠,弓着身子往地窖里堆好的薯堆里钻。 一时间场面乱得没眼看。 剑客暂且合上了地窖的门,把背上的剑往下摁了摁,藏好,再回首与女人招手,“容吉,你过来给他们说。” 她摇头,不肯凑近,解释道,“我身上这衣裳是羌人的,还是让彦好去吧。” 梁彦好是个又胆小又胆大的,他眯着眼睛钻进洞里,又眯着眼睛领着那群孩子出来,冒了一身冷汗。 他不知道跟这些小孩儿说什么,他被吓得有些懵了,出来后就一直在拍掉落到衣服上的灰。 小孩儿们也不知道跟他们说什么,缩着肩膀面面相觑,只一个胆子大的同他们告状,“几日前来了一群商队的哥哥,说要在咱们村里暂住一段时日,等把遗失的货物找回来再上路,哪知道他们把那群羌人引来了……哇……”听取哭声一片。 屠村是事实,可无凭无据就怪罪那群路过的商队队员,也属实有些过分。梁彦好心里不知什么滋味,追问,“他们都去哪里了你知道么?” 小孩儿懂什么,也说不清楚,断断续续、零零落落,“他们跟着羌人一块儿走了,走的时候还把姐姐、妈妈、姨娘一并带走。后来来了好多匹马,搬了好多趟,村子里都搬空了。” —— 埋人是个体力活,从早挖到晚也挖不完,尸体太多了。他们只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用雄黄、硫磺熏蒸道路,然后命小梁一个人回趟武威再叫些帮手来,把碎尸掩埋。 “为什么是我?”他不明白赵野的安排,“容吉……关逸……”他看了一圈,发现只有自己最适合干这件事情,又拒绝道,“你这是让我当逃兵。万一他们还发现有什么东西没拿,又回来一趟呢?这么多老人孩子。” “那就更应该叫你去了。”赵野推他上骆驼背,催促道,“你一不会武,二又有任务在身,不能平白死了。” “我想帮你们!”梁彦好再三恳求,“我不是一无是处的,就算曾经是,现在也不是了。我有力气,我……” 章絮往前走了一步,与他说,“官府的人你最懂,我们没个分寸的,说了不一定能得到重视。彦好,我们是信任你才让你回去通风报信。” “……”梁彦好暂且相信,憋着一口气回头看了眼他们,自责道,“早知道就不这么早换骆驼了。”而后拉着骆驼背上的落绳用力往上攀,坐着骆驼往往来时的方向去了。 剩下的人,剩下的人肯定要想办法保护起来。 赵野看了眼娘子,与她说,“来不及了,我们得赶紧出发去找商队的人。得给你们找个安全的地方。” 男人边说边往四周看去,光秃秃、空旷的平原上,哪里还有安全的地方。 “那个地窖……”他想起孩子们藏身的地方。 老酒果断驳回,“没烧硫磺之前还能藏人,烧过就不行了,这烟人也不能多吸,而这烟沉,会往底下落,估计这会儿全沉洞里去了,咱们躲进去,要毒死人。办法我和丫头来想,你们先去,看看那边能帮上什么忙。” 老者拍了拍赵野的背,担任起领头人的职责。 “……好。”赵野还想说什么,没说,转头看了眼娘子和阿和,叮嘱道,“你们要喝水的时候,就往北再走个二里地,那里是上游,水没被污染。剩下的,等我们回来了再说。”说完,便领着关逸和容吉往羌人离开的方向去了。 —— 原本一队的人被分散,偌大的平原上难免显得空旷,章絮抱着女儿,从未有一刻像眼下般慌乱,心跳止不住。 很显眼,他们很显眼,四周都是静止不动的,只有这么几个活人,他们连呼吸都表现得生动。 什么都不用做,他们只需要安静地活着,活下去。 “你们知道羌人有什么特征么?”章絮强冷静下来,自动成为这个弱小群体的副领队,“我不知道他们都长什么样子。” 女人长相温柔,孩子们更容易信服,于是凑过来七嘴八舌地与她说: “他们脸上会画那种红红的图案,有些是一横,有些是两竖。” “他们穿的衣服是无袖的,整个臂膀都在外面……脚步很轻,你不知道他们走到哪里了。” “他们的头发会绑成一缕一缕的小辫子,全都扎在脑后。” “还有还有,他们手上拿着的刀是弯刀,像一轮月亮。” 章絮试图通过这些碎片在脑海中拼凑出羌人的形象,以备不时之需。 “好,我们得分工行动,三个孩子跟我,三个孩子跟这位爷爷。跟我的那队最好知道上游的水源在哪里,能拿得起水桶,我们趁早多备些水。跟爷爷走的去找还能居住的较为安全的屋子。” “好。”梁遂梁从也在孩子之列,哥哥跟着章絮,弟弟跟着酒兴言。 实际上,她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几头骆驼都留下来了,它们是第一个会叫他们暴露的东西。 章絮把一个又一个孩子送到骆驼背上,又把后面骆驼的咬绳绑在前一头的腹绳上,一头拉着一头,在太阳逐渐偏斜的午后往北边的上游走去。 取了水,骆驼就留在水边,连带着他们的行囊,不重要的,浅浅地挖了个土坑埋了藏起来。也不能说不重要,小梁要带去西域的东西都在里面,章絮怕自己拿不住,干脆一块儿都埋了。 等她们拎着干净的活水走回村子里时,天已经黑了。她不敢点火,赵野说的,人少的时候还要生火只会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这里这么多死尸,夜里也许有动物回来,腐臭味已经飘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你们跟紧我,别掉队。”女人想走快点,快点回到聚集地,可手里的重物让她举步维艰。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远处有什么东西在看着自己。 也许是左边的那几棵树之间,也许是右边的山坡上的草丛里。她不敢看,只能让孩子们紧紧靠着自己,深呼吸,无视藏匿在黑暗的威胁。 第178章 烈火她放了一把火,烧红了半片天 章絮又匆匆赶了几步。脚步凌乱,步子大了,水桶边缘会撞到胫骨,步子小了,两条腿跟在原地打转似的,把自己缠住了。 可这一刻,无论怎么走,她都无法否认自己的弱小。 她走得没它们快。不知道它们跑了多远到这里来。只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全齐了。方才听到风中隐匿着的头狼的嘶鸣时,还以为自己是想到夫君,产生了幻觉。可这会儿听见越来越多的喘息 声。她被狼咬过,这声音不可能忘得了。 它们一匹接着一匹跟在她的脚后面,要随她回村。 她一个人是不怕的,可身边这么多孩子。 “小遂,能帮我一个忙么?”她紧张地声音都在颤抖,“你把他们先带回去。” “那你呢?”梁遂也是敏感的,他方才回头看了一眼后,便紧紧地攥住了女人的衣角,不敢松手。 “你要一个人留下来么?”哥哥咽了口口水,再低头看了眼她拿在双手的水桶。这已经很重了,她偶尔还会帮他们拎,不知道得花多久才能把这些活水搬完。 “赵叔叔给我留了很厉害的东西,能自保。”她没办法继续往前走了,“有野狼来了,我们得保护村子里的叔叔伯伯们安心睡下去。” 别人不一定能懂,梁遂肯定知道她的意思。他的母亲就是这群人安葬的,他亲眼见的,他们选了块极好的坟地。 “妹妹也跟你一块儿么?我可以把她背回去。”梁遂弯了弯腰,反手拍了拍自己的肩,示意章絮可以把章和托付给他。 “没事的,我能保护好阿和。”她低头从腰间挂着的小牛皮包里翻出赵野留给她的虎尿,给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倒了些,确保孩子们不会被狼群叼去,“这个你拿着,回去了给大家身上都滴上一些。然后再和酒爷爷说,让他在村子周围生火。” 要生火,越大越好,最好能红半片天。 章絮想起那时在荒岭时,赵野也点过这么一把火,把外面的人引来了,她要效法。 情况紧急,女人已经顾不上他们会暴露的事情了,这么多人,她一定要保证大家的尸体都能完好无损地下葬。 “那你要早点回来,晚上我给妹妹讲故事。”梁遂不怎么与她单独相处,但他清楚阿爹阿娘一定希望她能平安地活下来。 “好,去吧。”章絮推了推他的背,又转回头拍了拍其他两个孩子的,“回去吧。” “好。”三个小家伙扭头,一前一后往村里跑去,没走错的话,一炷香的时间就能回到村里。 等他们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时,章絮才能安然地回头,与即将冲上来的危险勇敢对抗。 此时冷风萧瑟,原本植被稀少的地方天气凉得就快,她抬水,又出了一身的汗,被风一吹,更冷。 章絮从包里取出一只火折子,吹亮,举到身前看,看不清,她的眼睛还是不能在昏黑的环境中看见太远的地方,于是往边上走了两步,点燃了一方的枯草。 又拎着水,后退几步,点燃下一处的枯草。 等这样燃着了长越百尺的道路,那群虎视眈眈的狼群才终于暴露在她的眼前。比上回更多了,足足有三十七匹。她吞咽了口水,温柔地抬手摸了摸阿和的脑袋,想今日或许二人要葬身在狼口之下。 死,真的是成长了,章絮竟然不觉得死亡有多恐怖了,人好像活着就是为了死去。这么死,不算白活。 她从腰间摸出那把匕首,横着举到身前,冷眼相看。不看别的,只盯着冲在最前的头狼。 杀了头狼才有活命的机会。 “唔——”那嘶鸣就如同军队里的号角,又低沉又尖锐,能划破长空。 头狼见周身只有她一人,便大胆跟了上来。还算讲道义,只有它一匹狼独身上前,其他的都留在原地。 女人抓着匕首,在空中用力地虚挥了两下,活络活络僵硬地手臂,要这么笨拙地应敌,还想起他们平素练剑时也许会喊出口的助威。这会儿顾不上什么颜面不颜面的了,想起什么抓什么,记忆中赵野的吼叫,关逸的大喝,容吉的“纳命来”,统统往头狼的脸上砸去。 头狼被她唬住了,一双深邃洁净的双眼盯着她不肯挪动,见她迟迟不许自己靠近,便从嘴里吐出一直含在嘴里的镯子,丢在地上。 她的鸡血镯。章絮一下子愣住,她不是给赵野了么,怎么在这家伙嘴里。 难不成…… 女人握住刀柄的姿态一僵,担心得掉下泪来。难不成它们已经先遇上赵野他们了么?有打过么?谁赢谁输?夫君总不能专门舍下这只镯子…… 正是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头狼干脆趴跪在她身前,耳尖下垂,低鸣,要认她为主。这一转变来得太快,措手不及,章絮根本看不明白。于是那头狼翻了个身,躺在她身前,要最柔软的腹部朝上,以示臣服。 女人是人,怎么懂它们的语言。 最后是章和在她怀里低低地叫,不再是之前与众人打闹时脱口而出的犬吠,而是真正的狼嘶,与对方一呼一应。 她愣住了,松开匕首,从怀中摸出阿和的脸,见她冲自己笑,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是不是误解了什么,于是蹲下身子与那头狼一块儿伏到地上。 头狼张了张嘴,有些幽怨地望着她,最后缓步上前,伸出舌头舔了舔章絮的下巴。 【女人,这下你该懂了吧。】 “是他叫你们来的?”章絮如获新生,“他把镯子给你,让你来找我的么?”她边说边爬回去捡那只镯子。 【没错】 头狼闻了闻那只镯子上的气味,又凑近闻了闻她身上的气味,与她紧贴在一块儿。 “吓死我了。”章絮惊魂未定,得到答案也还是止不住地掉眼泪,“我还以为你们把他吃了……呜呜……” 女人喘着粗气,在原地坐了好一会儿,等背上的汗完全干了,等眼泪干了,等村头的火焰真正被点燃的那一刻,等她看到了满目的红,才打定主意起身往回走。 她没想过这么老实地请它们当护卫。 或者说,她并没有觉得有他们在,危机就解除了。它们可是狼,能震慑头狼的男人不在,它们能听自己多久? 动物的本能是不受任何事物控制的,它们饿了就会吃,累了就要睡,也许现在离得远了还能维持君子协定,可等走到跟前,看见满目的死尸,就未必能继续保持冷静了。 要防。 要有它们最怕的火,越来越多的火,沿着每一条道路,将整个村子包围起来,要足够大的火,又烈又高,要它们站在火圈外不能跨越进去。 打定主意,她就这么——面对头狼不解和质疑乃至愤怒的嘶吼——也把这火升起来了。 无边死寂的黑暗,随风摇曳的烈火,将生命撕开裂口。 火圈外面是狼群一声接着一声的吼叫,火圈里面,酒兴言带着几个孩子在村长家暂时歇下。她把阿和交给老酒,拾了一床寝被来,躺在村子唯一的入口前,与天地同眠。 要进村,先从她的身上踏过去。 第179章 潜伏潜伏到羌人族群附近,准备报仇…… 周遭都是柴火噼里啪啦的声音,坚持不了多久,如果没人添柴的话,到后半夜就要烧尽。 她才坐到地上吃了几口馕饼缓解下头晕之症,就又得从地上爬起来去搬柴火。如此忙到深夜,忙到狼群们也扛不住,纷纷在原地趴下,歇息。一匹挨着一匹。 后面都是头狼的幼崽,正如她的身后都是她的孩子们一样,两个阵营的领头坐镇在最前方,与对方相持。 馕饼没什么味道,就是一些米面的香气,很淡,不是急行,章絮基本上不吃这东西,奶水味道会变淡,要阿和吃不饱。可眼下没得吃,只能吃这些。 不光她没吃,头狼从聚集地赶来,也有大半日没进食。所以哪怕是这么无味的馕饼,它也望得津津有味,舌头掉出来,垂在两颗又长又尖的獠牙之间。 伴随着一下又一下的深呼吸,有成串的口水从它的嘴角掉落。 【女人,我饿了】 章絮是这样猜的,总不能再猜错了。不知道想起什么,赵野也喜欢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心里不由得暖和起来,低头把咬不动的饼缘给它丢去,“你要不要一起吃点。” 碎块一滚落到地上,头狼就伸长了脖子往那儿去,又嗅又舔,最后忍不下去了,吃进嘴里。 但饼缘真的很硬,买来还是软乎的,放久了就发硬。原本得泡着热乎乎的油茶一块儿吃,软了再吃。这会儿没这个条件。女人咬了没多久就腮帮子疼,只好跟着它一块儿喘气。 她是累的,它是饿的。 “你都不渴么?”见它像狗一样乖,又憋不住与它说起话来,“你要喝水就带它们往北边去。”章絮好像已经习惯听话的那一方听不懂人话了,拿了只小碗给它倒水,又指指牛皮袋子,指指上游。 头狼三两下就把饼缘吃干净了,这点不过开胃小菜,或者连开胃小菜都算不上。它饿了,想吃肉,吞咽结束又睁开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她,身形是往村子那边靠的。 “不许。”她佯装严肃,掏出匕首用刃身拍了拍它的脑袋,要它往后退,“不许进,听见没。” 头狼哀怨地叫了两声,不满地看着她,在原地打转,转了两圈。见她还是 不肯,只好趴下来,把头扭开,气得不往她这边看。 一人一狼如此僵持着,静待平衡被打破的那一刻。 有什么东西忽然打破了宁静。 章絮困得双眼快要闭上,缩成一团准备打个盹,突然听见从身后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动静,惊醒,回头去看,看见小臂大的老鼠正往这边跑过来——全村四周只有这处没有灼人的焰火——它的嘴上还叼着残损的两根手指。 她惊叫一声,一时间慌了神。头狼见状,果断出击,从她的身上飞跃而过,四**替,径直往那老鼠逃窜的地方奔去。 这一幕发生在瞬息之间。女人还没找到它们的踪迹,就听见“吱吱——”几声惨叫,那只肥硕的老鼠被头狼随便咬了几下,咬死了,而后叼在嘴里,走回来丢到她手边,给她看。 两根手指就在老鼠的嘴里,可她怕老鼠根本不敢靠近,只好用匕首拨弄拨弄,令断指掉出。 “……我……我不吃这个。”女人找了块小布条,把断指收起来,而后慷慨地与它说,“你想吃你就吃吧。” 头狼见她不分食,还算满意,把已经残破的老鼠再次吃进嘴里。随便嚼了嚼,咬碎它的头骨,再三两下咽下肚。 一只老鼠,不够吃的,它还是半饱,且只有它一匹成年狼半饱。 章絮却从中得了启发,激动道,“村子里还有很多的老鼠,你们可以都抓来吃。” 叽叽喳喳的,头狼看她手舞足蹈解释半天,又是学人又是学老鼠的,又是拿匕首威胁又是丢掉与它拥抱的,有些莫名其妙,最后无奈地叫了两声,在她脸上舔了舔,以示忠诚。 【好了,知道了,只吃老鼠不吃人】 不知道它怎么听懂的,好像这世上的生灵只是语言不通而已。头狼趁着月色,鼠辈都从洞里出来觅食,唤醒族群聚集起来捕捉今日的晚餐。 她裹着宽大的披风,跟在它们的身后追,就像放狼人那般,看着它们在村落的各个角落里翻出成群结队的老鼠。一口咬死,一巴掌摁住,成群结队的围困住这些趁虚而入的觅食者。 这么捕食了大半夜,狼群才在头狼的带领下四下逃开,退回火色的包围圈外,静候下一批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 可章絮不再有力气往前追了,这一夜又冷又饿又怕又紧张,半夜见了冷风就开始发热,头昏脑涨,身子沉得像石头。 不消多时,腿脚一软便倒在了地上。 —— 赵野三个没选择骑骆驼,还是一样的原因,动静太大,就是一路奔着去的,沿着马匹的足迹,还有它们的排泄物,以最快的速度往羌人聚居地赶去。 近了,越来越近,赵野看到地上出现了越来越多七零八碎的马蹄印。它们不再沿着道路分布,而是杂乱无章的,更像是羌人在聚集地附近的空地上练马留下的,这说明目标近在咫尺。 糙汉给剑客比了个手势,要他们慢下来,寻找可以隐蔽的树木或石堆。 他们走了一天一夜才赶路至此,从无停歇。赵野抬头望了望月色,觉得那天空还不够深沉,得夜半时分才能继续靠近他们,否则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糕。 “睡会儿吧,咱们轮流眯半个时辰。”三个人在一个小山坡后面歇下,补水吃食。 男人们完全不挑嘴,多硬的馕饼都能啃得下去,哪怕饼缘锋利得能喇嗓子。女人们一般都不爱吃,章絮就特别不喜欢,每次吃的时候,就把饼缘撕下来给赵野。 容吉从前是不爱吃的,她从小只吃刚做好的热饼子,后来跟着商队往返洛阳,给什么吃什么,就吃习惯了。哈哈,故事开头说的只吃肉奶,是与小梁斗气才故意说的,气不过他狗眼看人低,要他掏钱买肉奶那种奇贵无比的食物。 眼下那家伙不在,当然能吃。她伸手往布包里捡了块,再往嘴里倒口水,慢慢嚼,多嚼一会儿,总能吃明白的。 “……我记得你不吃这个?”关逸把她的喜好记得一清二楚,刚想问她要不要去给她抓野兔或者飞鸟来…… 女人勾起嘴唇,偷笑道,“那是骗他的,我才不挑嘴。” 剑客不懂女人,不懂她为什么要说谎,只呆呆地哦了一声,默默记下来。 这是容吉第一次跟着他们出来,心里还挺激动的,偷偷在心里腹诽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悄声问,“我们是不是要杀人?替那些村民报仇。” 容吉还没杀过人,但她不怕杀人,提到这件事的时候,她心里还要发热。 “当然。”男人们异口同声。 都到了边关地区,还讲什么仁义道德,就是你砍我一刀,我还你一刀的事情。官府有官府的打法,要下战帖,要约上碰头的时辰,普通百姓可不需要,偷袭就偷袭了,他们杀光了村里的壮丁,那赵野也可以把羌人的壮丁都杀了。 这条边界,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就是拿人命去堆也丝毫不过分。 “你们杀过多少人?”容吉问这话的时候,两只眼睛神采奕奕,好像自己加入了一个很厉害的小队。 赵野啃一口饼子,低下头说了实话,“至少千人,全是你们匈奴的……你的父兄上过战场么?他们都是怎么死的。” “……他们是被人暗杀的,我的前夫,要是真死在战场上,我还不会这么伤心。我会为他们感到骄傲的。”容吉从没把他们看成自己的敌人,“你呢?” “比他少得多,就几百人……不过大多是和我一样的人,剑客、杀手,当然有时候也会杀点不该死的……我这手脏得很。”关逸若有所思,“杀人不是好事。” 赵野闻言,也附和,“他说的对,无论杀什么人,都不是好事。” “我也不是好杀人……”容吉拿出关逸特意给她准备的剑,在月光下拔出来仔细检查,继续道,“我只须杀一人。如果今夜可以斩下一颗脑袋,我离目标就更近一步了。”她完全不想杀人之后的事情,只仔细地看着她的配剑,兴奋地笑。 赵野难得见到对杀人感兴趣的人,大方道,“那咱们的第一箭给你射,射中什么都算你的。” 容吉刚想答应,却见关逸侧着头冷哼了一下,对着糙汉不满道,“你是不是闲的,没事答应这个做什么……” “都说了杀人不是好事。” 第180章 射手赵野在明,他们在暗 三个人的动静随着渐起的风声慢慢落下去,到最后一口馕饼吃完时,便彻底没了话。 容吉先睡,她挪动身子往剑客边上凑了凑,指了指他的肩膀,问能不能靠着睡。关逸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肩,红了脸,没说话,把头瞥到了另一边。这时候不该想乱七八糟的事,至少他是这样想的。 赵野则一个人坐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拿光滑的砂石来打磨箭杆,这样可以减少箭矢与空气摩擦的阻力,从而降低箭头破空发出的锐鸣声。 “……怎么什么都会。”有些尴尬的关逸转回来看他,突然说,“把箭尾的羽毛换了效果更好,风声还是不够大。” “要活命,不磨这个,一被敌人发现就得死。”他用气声,“别说箭尾了,要是有材料,箭头也得换了,但是情况紧急,眼下能做到什么程度算什么程度,多两分胜算。” 剑客点头,“你确定就是这帮人?等会儿咱们怎么行动。” “错不了,味道留下来了,羊秦他们的马。”赵野觉得有点好笑,那时候为了留心对方是否在娘子身边徘徊而特意记住的气味,居然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了,“也不用全杀,与咱们对抗的杀了就行,不杀弱者和受降者,咱们军队里的规矩,你呢?” “我们的规矩是不留活口。”关逸苦笑,确实觉得自己有些不近人情了,“听你的吧,毕竟在边关。” “好,不杀女人、老人和孩子。”他把原则又说了一遍。 也不知他 们到底睡没睡,容吉被叫醒的时候看见月亮往西边落了一半,挂树梢上,丑时到了。她睡的时间远超过半个时辰,刚开始做梦呢,这会儿完全醒不过来,迷迷糊糊的,头晕,睁不开眼。 赵野看着她的睡颜,笑,想她心真大,这么紧要关头还能睡得这么香,又说心大好,心大的杀人不眨眼。关逸没附和,也没拍她,径直将她背了起来,跟在糙汉的身后往那小村庄走去。 之所以在这里也把羌人聚集的地方称作小村落,那是因为自百年前开始,羌人的领地就一直往凉州的方向侵蚀。离边境远一些的,是汉羌交融地带,两边人都有,而离边境近的,基本上都是羌人把汉人从他们的地盘上赶走或杀了,再把屋子、财产据为己有。 这些本就是汉人的领土,汉人的住所,汉人的财产,连样貌外观都没有大的改变,称作小村落,合情合理。 “……他们已经入侵到这里了么?”关逸实在震惊,他记得他在朝堂之上看过的舆图,从武威往西北,得有七八百里才能到边境地区。可眼下再看,这个距离居然缩短到只剩下两百里。 两百里,若是能形成有规模的队伍,它能像一柄锋利的宝剑,直直地插入河西地区的中腹,要把河西这道狭长的弯折拦腰斩断。 “不确定,但比我上一回从这里经过时要靠近许多。”赵野的话语里听不出太明显的情绪,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他们就是带着这样的心情走进这个村子的,藏在靠得最近的屋子后。 关逸放下背上已经苏醒的容吉,率先翻上了屋顶,趴在屋檐上俯瞰整个村子的样貌。这是个不大的村落,只几十户,村口有一大片空地都被拿来改作马圈,有尚未熟睡的马匹发出哼哼的喷气声。 能干他们这行的,耳力目力惊人,很快剑客就从微弱的风声中找到不寻常的踪迹。 【左边第二间听到人声,说的汉话,你们过去看看。】 当初设计的手势语言还能派上用场,赵野站在屋檐下看明白后,吹了一声哨,转头领着容吉往左边去。 左边第二间从外观上看,没什么不同,只是没有生活气,外观过于寡淡了。赵野想,这里也许是所空屋,本无人居住。 即是空屋,空屋门口却睡了人。那个羌人抱着一柄细长的长枪,坐在屋前酣睡,而他身后传来断断续续的谩骂声,“这狗娘养的,居然睡着了,不听老子骂……操,有本事弄死我啊。” 这声音熟悉了,是他们分别不久的领队。 “怎么这么没素质。”听见人还活着,赵野心里总算轻松点,“这话你可别跟着学,糙得很。” 容吉点头,躲在他身后张起了弓。弓弦才被他上过油,张弓时没发出一丁点丝弦被绷紧的弦声,视线顺着指向前方的左手直直往坐在门口地上打盹的羌人去。 想要不出声,就得一击毙命,对准心脏是最好的选择。 女人没有犹豫,弓一满便果断松开右手将箭矢射出去。箭矢飞得快,仅一次眨眼的功夫就穿透了那人的身体,最后用力地扎在他背后的门板上,发出“当”的一声响。 “……什么动静,你们听到没?”屋里面传来与方才不同的回答声。 他们没有立刻靠过去。夜里起风了,箭杆在飞行的时候有了偏差,往看守人的肩胛射去。那人中箭后醒了,嘴里叨叨着他们听不懂的言语,与里面的人吵起来了,或许,同时左右看着,想要找到他们。 赵野求稳,赶忙把容吉的脑袋一压,压到地上,埋着头与她说,“你眼睛太亮了,与他对视会暴露位置。等会儿有人往这边来的时候你就趴着,这里隐蔽,他们不一定能发现你,等没人了再抬头。别的不用做,帮我守着便好,我一个人过去。” 她伏在地上,屏气凝神,点了点头。 赵野松开她,往上一跳便翻身上了屋顶,这是他们的长项,能做出极其变态的姿势,使自己悄无声息地靠近对方。 只听一声哨响,她微微抬头,糙汉便站在那名羌人的身侧了,用短匕首割断了他的脖颈,喷了一地的血。 哨音是给关逸听的,让他差不多过来支援。赵野领队有个习惯,他可以一个人上去拼,但后面最少得有两个给他望风的,一个在明,是关逸,一个在暗,是容吉。 事不宜迟,赵野一从死人身上摸到钥匙就给他们开门。门一开便听得他们的骂声,“有娘生没娘养的贱种,净会那烂屁。眼的手段……” “省点骂人的力气吧,当心等会儿没力气跑了。”他被啐了几口痰,怪恶心的,若不是熟人,这会儿该发脾气。 “怎么是你?”领队看见来人,愣住了,他还以为进来找麻烦的是那说不出几句人话的羌人,哪知道是赵野,“你怎么到这里来的,外面看守的人呢?” “死了。”言简意赅。赵野抬头环顾一圈,算了算人头数,还少了俩,又问,“羊秦和十一去哪儿了?” “他们不和我们一块儿,货物被劫,报官去了。”领队也不是傻子,与他的恩怨在外敌面前不算什么。 “他们回去了?”赵野眉头一皱,“那家伙认路么就往回跑,来的路上我都没看见他。” “他们不往回,往前走,前头有驿站,驿站里有驻守的。”领队这话说得实在轻松,好像他们说的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事情。以赵野对他的理解,屠村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能骂上个三天三夜不休。 “……你不知道村子被屠了?”赵野握紧了匕首给他们割绳索,话语凝重,“你们什么时候过来的?” “屠村?”领队闻言也是一愣,仰头看他,以为他在说胡话,“你说什么屁话呢,村子里的人不是好好的么?队三他们还在那里。我们四日前就过来了,这帮狗娘养的净耍阴招。” 赵野顿了下,抬头看了看屋里豪不知情的这几人,语重心长地与他们说,“村子被他们屠了,队三、队六、队九也跟着一块儿死了。我们看马的足迹过来的,要给他们报仇。” “你……你说什么……”领队坐在地上,傻了眼,完全听不懂他的话,想问,又不敢问,最后大喘了几口气,绝望地开口,“你到底是什么活阎王?一碰到你就要死人。” 赵野扯着嘴唇,无奈地笑了声,但情况紧急实在没功夫安慰这几个人,解了绳索后,问,“村子里还有些女人被抓来了,我们要去救,帮忙就听安排,不帮忙就闭上嘴,走。” “当然不走,我们的货物还有马都被他们抢了,得拿回来。”领地活动了动手腕,跟在他身后。 “行,既然听我的,那就一句话:‘老人、女人、孩子不杀’,其他的,都别放过。”赵野扔下这话,转身往外面走,他听见关逸的哨声了,外面有情况,“别问那么多,回去你只会后悔自己今夜杀少了。” 赵野重新走到半掩的门前,透过木板的缝儿朝外看。突然听到几声狗叫,领着羌人往这边来了。不知道他们怎么发现的,自己过来的动静已经压到了最低,难不成是被狗闻到了血腥味? 再定睛看,外面已经聚集了两三个人,拿着刀,交头接耳地往这边来。 羌人尤善骑射,明面几人拿着刀,那只能说明搭箭弯弓的都在后头,他这会儿一推门就会被对方射死。男人在心里盘算能抓住的机会后,果断改了哨令。 “吁——”一声响亮的长哨划破天际,原本黑漆漆的村子瞬间亮起了诸多火光,更多人醒了。关逸听见信号,像只蝙蝠,从梁上翻了下去,帮赵野去找藏匿在暗处的射手。 说起射手,容吉的位置是这一片地界里最好的,前头正有个拐角可以躲避,背后也没有能生火的地方暴露影子,根本不会被发现。 羌人当中也有一名射手也看中了这个位置,同伙伴说了两句后就背着箭筒就 往这边走来,还有两步到她跟前。 容吉的心悬到了嗓子眼,根本不敢呼吸,脑袋完全埋下去。 脚步声到她的头顶便戛然而止。也许是这里的位置实在太安全了,不会有人来,他觉得距离越远越射不准,在扭头看了看四周的位置后,就停下了,停在她面前半丈远的地方,蹲下,侧身躲避,留心观察,仔细搭弓。 屋门正有条缝,里面黑漆漆的,看不清楚,但他不需要看清楚,只张开弓往那处瞄准,静待猎物出洞。 忽然,前头的吹了一声竹叶音,要他帮忙开路。于是她眼前的羌人射手松手放了今夜的第一支箭。 那箭矢飞出的力量、速度都比她的有力太多,杀鸡儆猴,直接射穿了门板,稳稳地钉在离赵野不过半寸的地方。 太准了,若是不赶快破局,他们必死无疑。【你现在阅读的是 】 180-190 第181章 尖端他们的视线在匕首尖端交汇三次(…… 射手与陷阵是互相帮衬的。 例如,羌人射手的这一箭把屋里面的人逼得不敢出来,冲在最前面陷阵的就可以上前查探情况。等晚来的赶到了,把屋子团团围住,里面的人就是插翅也难逃。 混战有时候就是不讲道理,人多有压倒性的优势。 赵野站在黑漆漆的屋子内,往后退了两步,低头看着扎在门上的这半截箭头,问,“你们中谁做过刀盾手?” 问话的功夫,对方又射了一箭,这回用的力气更大,箭矢有三分之二都穿透了木门。 “我做过。”队五抬头看了眼领队,未经许可便站了出来,继续道,“从前在陷阵营待过,是专手。” “待会儿你端着这门往外闯,能吃多少箭就吃多少。”赵野边说边把背上的弓箭取下来,接着问,“谁做过射手?” 队八举起了手,糙汉把手上的武器一丢,草草定下了等会儿突破重围的计划,“外面有人给我们接应,等信号一出,咱们就往外面冲。” “当——”又是一箭,对面的射手把他们当狐狸在玩。 容吉亲耳听着前方的动静,一声接着一声,搭弓时弓弦被张到最紧,弓箭射出后弓弦的震动声,不绝于耳。 这是她第一回离敌人这么近,近到她能清楚地听到对方嘴里发出的轻蔑的笑声。 关逸不知道去哪儿了。她不敢发出信号。发出来她就死定了。 女人就像一床毛毯,静静地盖在地上,不叫那名射手察觉。 “来了几个人啊?这么弱。”(羌语,以下省略)那名羌人还在幻想一场激烈的战斗,畅想对方鲁莽地冲出来,被他们射成刺猬。结果等了半天,一点动静没有。 “不知道,滇零没发出几句信号就死了,来的人挺厉害的,一刀就把喉咙割了。” “……这有什么难的,你们就是爱大惊小怪,这方圆五十里内哪还有活着的汉人?”戈迷拿着弓,满不在乎地与稍远些给他望风的同伴说,“首领干嘛不把他们杀了,留着麻烦。” “他们身上有军职,算俘虏,值钱。”副手回答。 “值钱个屁,几个臭烘烘的男人而已,能有女人香么?要我说多去抓几个女人才有用。”戈迷叽里呱啦,嘴里像含了口水,净说些容吉听不懂的话。 尽管容吉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突然的对话让她意识到前方不止一个人,还有另一个脚步更轻的护手。 一对二,这会儿她不管不顾站起来与之搏斗,就是死。 可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她握紧了手中的黄沙,焦急地等候。 关逸是从另一个方向过来的,他的脚步最轻,职业杀手,他若是想藏起来,没人能察觉到他的存在。得了赵野的命令,要来找藏在暗处的射手。 找射手,最好的办法就是等他们出箭,箭射出来了,再顺着箭尾的方向往回找。 找到了。关逸的视线顺着门上的箭矢一下子就找到了躲在草丛后面的护手。他的整个下半身都暴露在视野中。 千钧一发的时刻,剑客从背后抽出路提前准备好的轻竹,瞄准那只露出来的大腿,用力地抛去。 这声音很响,竹子在空中剧烈地抖动、摇晃,没有准确的形状,声音大得连容吉都能听见越来越近的响动。 这是鸣箭,作用就是声东击西。可这段期间关逸苦练左手后,力气比之前大不少。竹片抖得这样厉害,还能冲着护手的方向飞来。 “快躲开!”戈迷看见那根竹杆,连忙转移瞄准方向,往左一挪,对准空竹,射出第四支箭,同时大声提醒护手。 可趴在地上的一时半会儿怎么能躲得开。护手只来得及往右边滚了半圈,动了上身,没动双腿,翻身的过程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右大腿给关逸扎中,皮肉传出撕离的剧痛,将他困在原地不得动弹。 戈迷是队伍里的神射手,这一箭又快又准,关逸也躲避不及,与这边的情况如出一辙,上身躲开了,下身毫无办法,投掷的力是往前的,再往后就要有停顿。停顿就是破绽。 “唰——”锋利的箭矢从他的大腿旁侧擦过去,扯下他的一块皮肉。 黑暗中传来男人的喘息声和脚步声,它们在顷刻间忽然加重,让他的足迹无所遁形。尽管关逸已经竭力抑制了,可羌人制作的箭头与众不同,有密密麻麻的倒刺,扎在人身上剧痛无比。 “中了,追!”戈迷毫不犹豫下达命令,要后面赶来的队友前去追击关逸。 就是这时候,就是这时候。 护手的痛呼正好能把容吉从地上爬起来的声音掩盖过去,没人知道她躲在他们的身后。 女人一边松开手心的土,一边拔出挂在腰间的匕首,用力地捏住,死死的,然后猛地站起身往前扑,扑到戈迷的身上,用准备已久的匕首去割他的喉咙。 戈迷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刀刃已经放到了他脖子上,有月光折射上来,照亮两人的眼睛,那个人的眼睛和他的眼睛,在匕首的尖端相遇。 死吧,去死吧。容吉在举刀的这一刻心里只有杀戮。 “噗嗤——”利刃划开皮肉,深深地卡进细小的骨头中。 这声音不对……和方才赵野割喉的声音完全不同,更没有喷溅而出的大量血液的声音。容吉心漏跳了一拍,连忙用另一只手去摸,摸摸看伤口到底成什么样子了。谁成想直接被戈迷捉住了。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戈迷竟然能用手掌隔开了她的匕首。她拼尽全身力气的一击。容吉震惊不已,连忙松开抓住匕首的右手,去摸腰上的响箭,要给赵野发信号。 这一松,给了戈迷机会。他既已经无法再当射手了,那最要紧的自然是拿下她的命,“要藏就好好藏,死都别出来……你现在出来不是找死么……这回可轮到我了。”戈迷死死地捏住了她的手,哪怕只有一只手能动,也像根锁链,把她牢牢地绑在身后,使其无法逃脱。 容吉还没摸到响箭,慌乱中无法与他抗衡,于是被他往前一拽,整个人翻了个跟头栽进他怀里。 这很危险。她抵着男人的肩膀,摔得四仰八叉,不得平衡,直到原本架在对方脖子上的匕首架到自己身上,那枚信号才发出去。 随着那枚响箭的发出,戈迷终于能看见她的样貌了。偷袭自己的竟然是个没自己高大、没自己有力气的,女人。 “我早说了方圆五十里大汉没男人了,他们还不信。”戈迷在月色中发出几声冷笑,依依不舍地摸了摸她的脸,扭头与还在痛呼的护手说,“女人就别杀了吧……她有用得很,能下崽。” 容吉听不懂这男人说的什么,但这会儿突然摸脸,心里在想 什么,不难猜。 她咬紧了下唇将身体蜷起,想要用脚去蹬他。可方才自上而下的力气都被他成功化解,更别提眼下自下而上的了,在他眼里简直是雕虫小技。 “别反抗……没什么好下场。”戈迷只用一只手就把她的双手掐死了,剩下那只,曲肘向下,狠压在她的双腿胫骨上,将她牢牢锁住。 好消息是她不用死了,坏消息是她变成了人质。容吉用力的仰起头往上看,看见赵野他们趁此机会冲了出来,与围靠上来的刀手拼杀斡旋,想自己总算派上点用场,又想,还好自己对上的不是关逸,不然落于下风的第一刻,自己就死了。 戈迷的双手被容吉掣肘,也失去了自己应有的作用,这会儿紧张的劲儿过去了,掌心开始剧烈地发痛,再也抓不住那把匕首。匕首从指骨的间隙松开、掉落,垂坠到一旁的土地上。 两人的余光再次在那把匕首的尖端交汇。 狠厉的男人的目光,还有顽强的女人的目光。 容吉大口喘着气,又扭动了动自己的双手,想要从他的掌心挣脱,他不许,双眼一眯,用了能把她腕骨捏碎的力气,顿时,她就疼得出声。戈迷听见她的痛呼,才稍微松了些力气,这样才是对的,这里最厉害的神射手,被她压一头,多没面子。 正是二人僵持的时候,其他的地方传来叫容吉激动的消息。 关逸拖着伤腿往马圈去了,赶在羌人追上之前挥剑把部分马儿刺伤了,马儿吃痛,躁狂不止,左蹬右踹,把后面追击的人全拦了下来。 而赵野那边没了射手,抢下了一些兵刃后,自然能与他们拉扯、斡旋。两边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赵野力气大,能直接把人劈成两半;对方也有身手敏捷的,能从他们身上讨些甜头来。 不多时,风中便传来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像在码头鱼市上闻到的那种,她闻多了直犯恶心,躺在地上干呕。 “……别动!”戈迷要去捡那利器威胁她,可她遭不住了,紧闭的嘴微张,就往上脸上、身上吐酸水。 若是没伤口,他顶多给容吉两巴掌,让她老实点。可掌心这么大个豁口,不停地往下渗血……而那胃酸胆汁各种污物都偏偏喷了上去,“你!”戈迷疼得钻心,再没力气压制她了,忙松开了往后躲去。 “呕……”容吉被他甩开,滚到一边,满头满脸的土,动不了,这一日夜疯狂赶路,没休息,方才又狠狠地打了个滚,腹中火烧火辣的,歪着脸便继续吐。 这就是战场么……女人吐得泪水都要掉出来了,动弹不得,再也没办法去想要怎么活命,怎么帮他们的事情。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肉都在颤栗,死腥越多,恐惧越多。 余光瞥见那把匕首,她的匕首,依旧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戈迷走上前,准备拾起,两人的目光再度在尖端交汇。 他要杀了自己。女人挣扎着想往别的地方跑,可身后终于挣脱那杆轻竹的副手钳制住了她,把她往戈迷的刀下推。 死是很常见的事情,她突然想,兵刃相接的时候,死亡就是一束亮光。 正当她被拽着仰起头去迎接那柄刀刃时,她看到了刀刃上影影绰绰的反光。有人骑着马往这边来了,还有人张起了弓。 所以在戈迷举起刀的那一刻,她轻轻地笑了下,说,“怎么能不杀女人呢……多少男人都是因为女人才死的。” 第182章 尸毒“你愿意为了她去死么?”…… 没了马,羊秦和十一只能跑,不知疲惫地往前跑。那个忽然出现在视野里的村庄,正好处在武威与下一个驿站的中央,他往哪头跑都没差。 领队要他往前,他就往前,带着为数不多的水和食物,不分昼夜地跑。 但正如赵野说的,羊秦没有多能认路——也许是从这里开始植被骤然减少,四周都是光秃秃的土坡,而这几天又是阴沉沉的天,没有太阳与月亮为他们指路——他们多次偏航。不过百十里的路,他们用了将近两日。 两日,等他借了驿站的马折返,等他领上为数不多的人手回头,等他凭借记忆再次走回这个小村庄的时候,看到的是满目疮痍。 “……我是不是走错了。”这念头是自然而然生发出来的,他看到了村外的狼群。这一路上他都没见过狼。他看到了荒芜的村落,一地的灰烬。 但如果走错了,这里又是哪里? 羊秦浑身剧痛,坐在马背上扯着缰绳一步步后退,脸上被赵野打过的淤青还没消散。正是因此,他才幸免于难,否则留下来守村的是他,而不是队三。 十一骑马,在他身侧,不合时宜地提醒道,“我们没有走错,路是他们领的。” 驿站的比他们更熟悉这条路,他们已然走过数千回,这条瘦长的荒渺的路途上,只会经过这一个小村庄。这个村庄就是领队说的,要回来聚集的地方。 他忽然觉得浑身剧痛,好像赵野打在身上的拳头还在不断地挥舞着,不敢置信地问,“……所以,这里发生的都是真的?” 没有人还有力气回答他。 他们被狼群隔在外面。头狼饥肠辘辘,双眼死死地盯着他**的马匹,好等待时机蜂拥而上,将它拆皮剥骨、吞入腹中。羊秦不敢接近,这是好不容易借来的几匹马,官家的财产,没了赔不起,只能与狼群在村子外面耗着。 是天快亮的时候,梁遂拎着小木桶往外走,要走半日的路去河边取水,一眼看到了打过照面的羊秦,才惊奇地叫着,跑回去呼喊老酒。 “酒爷爷!酒爷爷!”稚童的呼喊响彻孤村。 酒这个姓,比较稀有,不是西北常见的。羊秦一听,就想到了之前与他们分开的那一队人,脸上的表情又高兴又难过。一想,他们在这里,又想,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那名勇猛的女人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屋子了,这几日,都是老酒在管。他枯腐的右手,抓了串女人曾经戴在手腕上的鸡血藤,一步一步,弯着腰,疲惫的,缓慢的,走到头狼的跟前,让它闻章絮的味道,让它把入口打开。 羊秦不知道他们如何能操控这些猛兽的,此时此刻,满心的疑惑,走上前就想与老酒问个究竟。 可跟在酒兴言身边的小娃娃,他一下子蹿出来,挡在羊秦的马前,仰着头与羊秦说,“羊叔叔,阿婶病了,酒爷爷不让人靠近村子,你们还是尽早离开吧。” “阿婶?”羊秦下了马,也认出了这个小家伙,是那富家公子的大儿子,涩着嗓子问,“你阿婶是谁?谁病了?” “你认识的,她姓章。”梁遂毫不退让,甚至把手里的水桶往他脚边一扔,要求道,“你们不能走进这个范围,不然就都要得病。至于是什么病,酒爷爷没告诉我,我自然也不能说给你听。” 这么含糊的两句话,不能打消羊秦的疑惑,他抬起头往酒兴言脸上寻找答案,想知道他离开的这几日这里都发生了什么。 可老酒快没力气了,这段时日把他折腾得够呛,只用那双发白的眼睛打量着羊秦,这么淡漠地看着他,问,“你对她,还有感情么?” 身后的人都在听,在这样冷清肃杀的时刻,突然提起儿女情长,羊秦心中不但不觉得开心,反倒有股难以抑制的恐惧。他转过头往老酒走出的那间小屋看去,章絮肯定在里面,那个无比貌美又果断精干的女人,居然没能第一时间出来,“不说这个,赵兄弟他们……” “等他们回来,事情就变得回天乏术了,我等不到他们,还好,还有人来。”酒兴言对死亡的判断总是无比准确,“做好这件事需要有人牺牲掉什么,你能帮我么?我想给我家丫头留一条生路。” “她到底得 的是什么病?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病就病得这样厉害。“羊秦非要听到那个答案,非要追究到底。 既然他想听,那老酒便说,“前几天给你们队伍的老三缝身体的时候。”老者说了一半,怕这孩子听不懂,于是又按住了性子,从头讲起,“我们到的时候,村子被屠干净了。你们队里的老三、老六、老九也在亡故之列。这丫头心善,想着既然是认识的人,就给尸体收拾整齐了,多少能齐全地上路。但没想到在接触尸体的时候染上了尸毒。” “她自第一夜起便开始高热不退,第二日身上便生了脓疮,伤处溃烂,发黑。我给她喂了些清热解毒的方子,黄连解毒汤、五味消毒饮都只能暂缓病情的恶化。”老酒镇定地完全不像在说关心之人的病症,“再不对患处做处理,明日便要截肢了。” 提到截肢,羊秦猛地想起半个月前忽然死去的队七,也是这样的境况,也是酒兴言说了句要截肢,立马上前两步,毫不犹豫地开口,回答,“我帮……我帮!” “小伙子,你再听一听我说的话。”老酒低下头,看了眼脚下的黄沙,喘了口气才继续问,“你愿意为了她去死么?” 这声质问轻得能被任何一阵微风吹散,可偏偏,在场所有人都听了个清楚。 “这老头是不是疯了,说出这样的疯话来,我看病的是他才对。” “咱们明明是来帮忙找东西的,怎么又是屠村又是救命的,羊兄弟,你干脆等你们老大回来再答应。” 但也不是全反对的,十一在边上看着,他什么都知道,于是伸出手,轻轻推了羊秦一把,建议道,“想去就去吧。” 羊秦没说话,从出发开始他的行为就显得有些儿戏,眼下看起来,又要这样。大局。他绝望地看了眼村子里满地已经逐渐开始干瘪的尸体,想自己去救一个活人也应该能算顾全大局吧。 “能让我再见到她,做什么都可以。”队副艰难道。 老酒姑且认为他说的都是真话,眼下时间紧急,容不得他做再三的思考了,于是弯着腰转了身,与其他人说,“没办法做到与尸体不直接接触,就不要触碰尸体,我药箱里的药不够,只能救一个人。” 说罢,他把那支鸡血镯往远处扔了扔,指了指远方与头狼说,“回去吧,你们的任务已经完成,快去找吃的吧。”整个村子的尸体都到了高程度的腐败,狼群已经不吃这些了,他们等来了能帮助他们的人,当然要放这些生灵重回自然。 又是一阵风吹过,孤村依旧是死一般宁静的孤村,带了些新鲜米面来的羊秦庆幸自己的决定。确实是有些儿女情长了,哪怕被赵野揍得鼻青脸肿,哪怕被领队骂得狗血淋头,他也依然自己自己曾经答应过章絮的,要给她做一顿家乡的饭菜。 前两天看到就顺带捎上了,赌一把走回头路能遇上他们。这么窄的官道,只要他们不是在武威彻底住下了,就会有再重逢的时候。 回屋的路上,老酒与他说,丫头算幸运,患的不是具有传染性的,或者说,不是具有人与人接触致使传染的尸毒,这个病有更具体的名字“疔疮”(现皮肤炭疽),只在有破损的伤口时接触患病。孩子们不用担心被传上。 但问题是,内服的汤剂若是不能起决定性的作用,他们就要开疮引流,把毒血放出来。患处不能压迫,这是大忌,一旦压迫,便使毒血即刻往深处走,转而攻心。酒兴言担心只这么放血,程度不够,而疔疮之症,从第三日开始急转直下,拖到明日便无能为力了。她会像队七那样,突然离世。 羊秦听到这里的时候,发现自己此刻唯一关心的是,“你要我做什么?” “我需要你帮我把丫头的毒血全都吸干净。”酒兴言方才还说这个病最要紧的就是不能与伤处直接的接触,“她缝尸体的时候,用绣花针在食指上刺了个小伤口,那就是她的患处。” 话说到这里,两人走到了他们暂时住着的屋门前,屋门半掩,里面传来章絮低低微微的喘息声。 她这几日一直半梦半醒,睡不好也吃不下,整个人消受得厉害。从今晨起,发红的面色开始转黑了,脸上出现了大片的瘀斑,一个一个的,跟胎记似的。而放在被子外面的右手,食指发黑,周围水肿,呈现紫黑色。 “……是夫君回来了么?”章絮微微仰起头,往门口看。她其实有些看不清楚,只能看到一个虚影,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形,所以她默认为是赵野,又问,“事情办妥了么?” 羊秦转过头看了看酒兴言,点了点头,回答道,“都办妥了,办妥了才敢回来看你。” 女人肉眼可见地放下心来,然后忽然冲着他掉眼泪,委屈道,“我还以为你赶不回来了呢?” 最后一句不知道在和谁说,原本得这个病中后期就容易出现谵妄,但是大家都听得清楚,“我快要死了,你才肯回来吗。” 第183章 排毒用嘴唇亲吻她的伤处(800评加…… 羊秦一愣,眼睛突然红了,好像浑身的疼痛在这一刻达到极点,答,“你不会死的……是我跑得太慢了。” 酒兴言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浑身一震,瞳孔放大。 这样的对话很容易让他联想到夫人,让他不禁去想,夫人弥留之际,是不是也像丫头这般,因为认不清楚来人是谁,所以对前来照顾自己的儿子或是小厮发出过同样的询问。 原来是这样么?原来夫人临死前想说的是这样的话么? 老酒的眼睛也红了,湿润,这在他的身上很少见,年长的总要在小辈面前保持理智和冷静。 “进去吧,有什么话等我们把毒血逼出来再说。”医者很快调整好情绪,把放在门口的几块白布往提前准备好的醋水里浸了浸,又指了指靠着墙的那几口大缸,让他净了手再进屋。 羊秦显得木讷——他被推到了不该有的位置上——先是僵硬地点了点头,又迈开腿往水缸边走去。条件简陋,能做的消杀有限,酒兴言只能尽力保证他的安危。 副队在口鼻上蒙上白布,哪怕走近了,也很难叫女人分辨清楚。 她很开心,睁大了眼睛往这边瞧,嘴里嘀嘀咕咕的,好像要把能说的话在一口气里说完,“……阿和一直在哭,等会儿有空你去哄哄她吧,这两天给她饿坏了。” 女人病得厉害,没法给女儿喂奶,更不能与孩子接触,早早就给老酒抱开了。孩子这么小,一离开母亲就要哭,她很少哭的,这两日哭得撕心裂肺。她隔着屋子听,心痛不已。 “好,我等会儿就过去 看她,我先来看看你。“羊秦以假乱真,眼神又真挚,真给章絮骗了过去。 “丫头你先睡会儿,我给你处理创口。”其实当时发现她的伤口就已经做过多次的处理了,但口子越是切开来清理,溃烂的就越厉害,只能等情况更恶劣些,把实质性的毒排出来。 酒兴言染了根火折子,吩咐羊秦把章絮从床上扶起,他得从脊椎开始逐级引导毒血从伤口排出。 章絮软软地倒在他怀里,没力气,头痛发热,浑身烫得像一团火。衣裳自然也是他脱的,他把头一扭,手忙脚乱地抓起被子把她的私密部位遮挡住。 第一针下在大椎穴,刚落针,就有极黑极浓稠的血液从那个小点流出来。 酒兴言看了眼说,“吸吧,出门没带兽角,只能这样拔除毒素。”(汉代没有火罐,最早东晋才有类似的技术) 他的脸色忽而变红,他不知道酒兴言为何这样信任自己,可犹豫不过两秒,他便转了个身子,掀开覆面,俯身朝她的后颈吻去。 用力地吸吮。 他不知道到什么程度才能完全解除她的困境。他尽心尽责。他尝到了满嘴的血腥,不能吞咽,要吐出去,他含满了,便扭头吐在老酒提前准备好的容器内。直到大椎再也流不出黑腥的毒血。 接着是,肩部的肩井,手肘的曲池,小臂外侧手三里,手腕的外关…… 她的手臂软软地搭在他的手心,几针下去,就能明显感觉到她的高热在逐步消退,等到酒兴言抓着她的手背找寻合谷穴时,她便渐渐清醒过来了。 “羊秦。”蒙着面她也能认出来陪在身边的男人是谁。 这声把他吓住了,他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上回见面那样大胆,能有理有据地挑逗她,反倒产生了不可抑制的恐慌。 “……是我。”他擦了擦嘴唇上的黑血,不敢与她直视。 “刚刚糊涂了,说了胡话,你别往心里去。”她边说,边低头看着自己发黑发紫的指尖,一日不见,又重了不少,起初还只是一个小黑点。 “没有的事情,你还愿意见我……”他不是被打怕了,相反他的害怕更多的来源于,她可能会在自己的面前消失。那时候多深的淫思,就变成此刻多重的恐惧。 “不是说很危险么?怎么让他进来。”这话是问酒兴言的,也许只有经历死亡,才能真正体会当中的含义。 “我想救你。”酒兴言眉头一皱,烧红了银针往她的合谷穴刺去,半寸,而后果断拔出,把她递给他,吩咐道,“继续吧。” 再往后,就是她亲眼所见了。刚才温温柔柔的接触并不是梦境与幻觉,都是真实存在的,与那时相差无几,但又大不相同。她好像能感觉到来自其他男人的感情了,抛开情欲不谈,也许最初是被美色所吸引的,但到眼下这个地步,合该是真实的。 所以这回,她并没有过多抵触,只是想了想,答,“我不能给你想要的回应。” 羊秦面不改色,“我不要回应了。” 或者说,他们之间不再是男人和女人的关系,而是客观定义上的强者与弱者、保护者与被保护者的关系。诚然他有私心,诚然他的感情未曾散去,但就算什么都不能从她这里得到,也不会让他放弃接下来的救治。 “谢谢,我舒服了很多。”章絮狂跳不止的心脏终于有了延缓的迹象,血液不再在耳旁叫嚣,好像死路的尽头逐渐传来希望,“若是能活下来,我为你做一顿饭吧,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 他没接话,低头往八邪穴吸去。这里的脓血已经发出腐败的气味,舌头一触碰到就让他浑身恶寒,不知道有多少,怎么都吸不干净似的,接连吐了七八口。 这里才是最危险的,越接近伤口的地方,脏污越多,不知道因为什么,就会被传上。所以酒兴言一开始问他,有没有做好会死的准备。 一炷香后,毒血不再渗出,治疗便结束了,他赶紧去外面清洗,再蒸熏浓醋,留老酒给她清洗针口。 “我好像找到我想要的答案了。”章絮觉得身子从未像这一刻那般轻松,“他不是不想回来,而是不能回来。夫君天性野,没有归属,和他们完全是两种人,所以才能毫无挂碍地平安归来。” “你看,到了边关,就连这么没有分寸的羊秦都知道该怎么选,杜哥怎么可能不知道呢。远在千里之外,地处安逸的小村庄,哪里能比这边的妇人更值得挂牵。” 酒兴言并没有辩驳,人的心结只要找到能解开的答案便可,无需字字全对。 “生死无常,哪能事事如人心所愿。”他想,他又说,“多亏你,我也找到我想要的答案了。” 他原以为直到自己死前也无法获得真正的答案。毕竟斯人已逝,这世上不能有人在印证他的揣测了。 章絮不知道他指的什么,窝在床上无心地问,“是什么?正好闲来无事。可以与我说说。” 酒兴言放了手上的用具,像讲故事一样同她说,“孩子同我说,夫人之前一直有话要告诉我。但夫人口齿不利,说的时候已经没人能听清了。从那之后我就一直在想夫人嘴里是留恋更多还是责怪更多?” “不论哪一种,都会让我更加自责。” “但师母不是已经离世了吗?酒大夫又如何获知?”她觉得揣测已死之人的心,是这世上最难的难题。 “方才你已经告诉我了。”酒大夫和蔼地笑笑,安慰她,“又有留恋又有指责。” 她还想说点什么,解释方才不过是病昏了,一时上头。羊秦就再度走了进来,打断二人的对话。 “我去给你煎药做饭吧,病了这么久,想来也没怎么好好吃过。阿和要不要抱来给你看看,我就带着她在门外,不进来。”他还在承担本不属于他的身份,他自愿的,他喜欢这个梦。 “也好,把阿和抱来给我看看,这几日肯定给她饿坏了。”她的心思重归到女儿身上。 他给她打了水,好让她擦洗出了许多汗的身体;他煎了药,好让老酒能换个屋子休息会儿,又把烫人的药汁一点点给她喂下去;他想起自己带来的那袋子米,坐在火炉前为她做了一顿家乡的饭;他从隔壁的屋子里把熟睡的阿和轻轻抱过来,站在门槛外面给她看,章絮太想念自己的孩子了,隔着门痴痴地望,又不忍心出言惊扰她的美梦。 他们在这个屋子里又待了三日。 直到女人把最后一贴药饮尽,能下床走路了,能做点活计;直到看见一队人马从南边来,是小梁领着前来收拾的队伍;直到赵野他们把被抓走的女人们都解救了回来,让大家重回故土。 这一幕还在上演,她亲眼看着那些被救回来的妇人不断地向她的男人道谢。 好像不一定非要指名道姓的帮助,一定得是谁家的男人去救谁家的女人。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被别人救了,她的男人又去救了更多的人。 好像这个境况下再谈世俗情爱会显得特别小气。她以前就是小气的。好在她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 “你没事吧。”赵野挣脱了旁的事情,来找她了,见她瘦了一圈,阿和也跟着瘦,急得说不出话,把她被布包着的右手拿起来看了又看。 “没事,别担心。”她也学着去查看他的身体,有没有更多的伤口,用手背去碰他的身体,观察他眉宇间的反应,“你呢?一切顺利么。” 也许顺利也许不顺利,他总是模糊地讲述那些残忍的故事,把她安放在被包裹起来的蚕茧里。 羊秦跟着领队远远地看着他们,终于,学会了远远地看着他们。 此地不宜久留。几方交汇的人流要在入夜之前分散,妇人们跟着回武威,他们与商 队再次结伴同行,走之前,他们要用火油把整个村子里的人和物全部烧毁,以绝后患。 所以人群熙熙攘攘地在村口集合,等人齐了,就放火上路。 有人不肯出来。几位家里只剩自己一人的,说什么也要跟着一块去,毫不犹豫地往尸堆里钻。人们无法劝阻,已经有人染上了疫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走进那片坟堆里。 还有一个人没出来,尽管小梁已经在屋门口敲了半日的门,酒兴言还是反锁着,躲在屋内闭门不出。 “老酒,你别闹了行不行?赶紧出来!”小梁急得团团转,在门口走过来走过去的,恨不得直接把门撞破。 他却是坦荡而无力的,“你们继续往前走吧,我想留在这里。” “不是,酒兴言,你要选可以,能不能选个体面点的,这心破破烂烂的村子,值得你把命交代在这儿么?你出来,你快出来听见没有!本公子肯定给你找个漂漂亮亮的地方。”他用力拍了拍门,想让屋子里面的听话。 “就在这里吧。”他的态度格外坚决,“你小子别费力气了。” “我……”他气得脏话都要出来了,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为什么?我做错什么了么?我就知道不应该让我一个人走,回来一趟你们全变了。他们是叛徒,叛徒!这种时候竟然没有一个来劝你的。”梁彦好说完,一脚踹飞了放在边上的水桶。 酒兴言笑了笑,“你若是非要要个答案,不如就当我再也没力气往后走了。” “我已经活了这么多年。活够了。” 屋子里再没有人说话的声音,无论他之后如何追问。 火是准时点起来的。关逸在最后时刻把小梁拖了出来。沿着火油倾倒的路线,一点点把这座古村燃烧。 这是章絮见过的最大的一场火,直到这火彻底吞没了她曾经住过的那间屋子,吞没那个把她当亲孙女看的老者。 ——“夫人到底说了什么,不妨让我亲自去问问吧。”走之前,老酒是这样同他们说的。 第184章 篝火“章絮,我才知道你吃这么好!”…… 队伍里的人越来越少。 他们这边少了老酒,商队的折损大半,除了已经死亡的几人,在前几日与羌人的缠斗中又有队五和队十重伤,不得不提前踏上返程的道路。眼下仔细算算,从金城出发的十八个大人里,如今继续向前的,只剩下十一人。 十一人不少了,升一团篝火围起来坐,也能有个不小的圈。 这回出发与前半程大不相同。此前是商队的在前,他们在后,走着走着,赵野这边的总要追赶行程,让随行的女人和孩子吃不消。而这回,商队的因为赵野三人的帮助,找回了被劫走的货物,终于看重起他们来,让走得慢的领路。 章絮与赵野同骑一头骆驼,在队伍最前。男人吃风沙,她依旧裹着那张宽大的披风,躲进了他怀里。 这一回可叫女人们累坏了。 章絮急病初愈,要养身子,可路上没什么好的,只能以休养代疗补。得了闲就靠在他怀里睡,阿和则完全脱手不带了,让赵野来管。 容吉与小梁一头骆驼,也是不言不语的,听说是短时间看到了太多的死人,受了惊吓,再加上脖子上也给戈迷划了一道不浅的伤口,失了不少血,元气有损,回来后便开始沉默,跟丢了魂似的。 梁彦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问了也是各说各话,每个人说的都不一样,他心里急,实在憋不住了会问她,“……你怎么不和我说说话。” 容吉望着黄土发呆,靠在他的肩膀上,若有所思地回答,“我不知道杀人是这种感觉,先是大脑一片空白,然后堕入无边的虚无中,旁人和我说什么我都开始听不见。彦好,我真的杀了一个人,那个想杀我的,但我一点都没觉得开心。” 换做以前公子哥肯定是要站在道德制高点对这种行为指指点点,可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后,哪还能说出那么不近人情的话。 “活着就是最要紧的。”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活着是一件如此辛苦的事情。 他们带队之后,队伍的速度就忽然慢下来了。领队也没多说什么,他认为大家需要一个休息的空当,所以天还没黑,他们就早早的安营扎寨了。 和以前不同的是,他们不再在火堆分成左右两个营地,而是把几顶帐子紧挨在一起排布。也提前说好了共同生火做饭,吃完了再弄点好玩的活动娱乐一下。 这是难得的偷闲,大家都有点无所适从。本来一群人没什么话,今次走动时碰见面了,也能借此打个照面,“晚上别睡太早,一起出来聊天,把女人孩子都带上。” 章絮伤了手,不下厨,男人们想办法做些看起来没那么糟糕的食物。等赵野端着一碗羹汤进帐子喂她,她觉得这酸酸辣辣的肉汤十分开胃,接连喝了两碗时,才终于有力气往人群里走了。 “阿和吃了没?”她伸手去摸被他背在前胸的女儿,认认真真地叮嘱道,“带着她的时候别走太快,你本来就高,晃多了她要吐的。这里本来就没得吃。” “还没呢,看她睡得香,不吵她。你先吃要紧,阿和等会儿热闹了,她睡不着了,让她边看着大家玩边吃。”男人谨慎地在她身边坐下,把襁褓的盖头揭开来让她好好亲近亲近女儿,又转而问她,“身子好些没?不然你给我写几味药,等夜里我出去给你找找。” 她摇头,“你就当我染了风寒,过两日便好了。只是几日没睡累得慌……”说一半往他身上靠了靠,把脑袋搁在他肩膀上,语气有些感慨,“等到了酒泉,我们安置下来吧,我想和你有个真正的家,多大多小都行。” 赵野点点头,与她说,“酒泉那边太靠近边关,置办屋子不费多少钱。若你嫌麻烦,不想自己造,咱们就去买现成的,一万两万钱。若你想自己造,咱们花一两千钱买几亩地,想要什么式样的我都能给你造出来,等的时间久点,但胜在便宜,三两千就能拿下来。” 他们手头上还有不少存钱,两三万,一路上省吃俭用的,没想到绰绰有余。她忽然觉得好安心,好安心好安心,在他怀里红了眼睛,“咱们造个大点的屋子吧……你那些关系好的走兽们都可以请到家里来玩,我看能不能给他们做点好吃的。” 赵野被这种话逗笑,心里又暖暖的,“有机会再说,我在酒泉的时候不太往外面去,军营里管得严,也许这回能交上新朋友。” 她又说,“等过几年安稳下来,我们再要个孩子吧。” 汉代很少有独子独女,大都三五个一起长大,像章絮,她兄弟姊妹加在 一块儿就有五个,所以兵荒马乱的心绪过去,要投入自己的生活了,便由衷希望阿和不是孤单一个人。 男人搂了搂她的肩膀,头一回没因为私欲拒绝她,“身体好了想要就要吧,多少个孩子我都养得起。” 等到两人相识近一年的关头,她才终于有心思好好地认识他,“你知道新婚那日我看见你满身的伤疤时,心里在想什么么?” “什么?”他没有提过这些事情,她不问,她当没看见,他也当这些痕迹不存在,眼下突然提起,他也觉得,自己在她心里有真正地位了,“没吓到你么?觉得我杀过很多人?还是担心我会把你吃了。” “我当时觉得你一定很厉害,带着这么多疤还能活着回来。”说出来心情就会好很多,她靠着夫君懒懒地笑,“相忘于江湖,不如相濡以沫。” “娘子,我听不懂。”赵野是个文盲。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能在这么乱的世道里寻找到偏安一隅,和你互相扶持地走下去,是一件特别好特别好的事情。”她郑重地宣布,“在我心里,你已经和自由同样重要了。” 他觉得很欣慰,也很感动,好像和她在一起的每一个时刻都值得感激和铭记,“你怎么会说那么多好听的话。”他自愧不如,“真好,我要和你相濡以沫。” 赵野抱着娘子出来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在火边等着了,火光照得人面红彤彤的,哪怕平日里是极其硬朗的形象,在这一刻都显得温和。 “身体好点没?”羊秦也问了,光明正大的,看着她,不避嫌也不越界,“看你一直睡,担心你。” 她窝在夫君怀里,轻轻地摇了摇头,笑着答,“身子懒而已,我不是一直都挺能睡的么?现在担心。” 副队没话,把头转回去。 他们在空缺处坐下,挨着容吉她们。章絮看了看她脖子上的伤口,悄声安慰了两句,容吉心里空落落的,往她边上挪了挪,她们就又坐到了一起。 “以前这种篝火夜会,都是女人跳舞、男人吃酒吹牛谈天的,今个儿他们突然说要逗我们开心,所以看着就行。”容吉小声地告知她后面要发生的事情,方才死气沉沉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笑容,“……听起来还蛮好玩的。” 章絮没参加过,不懂,也是第一回,听说男人们给她们找乐子,也莫名其妙地笑,再悄悄说,“我才不信,他们笨死了。”然后转身把阿和接过来,与男人说,“你也上去玩玩看。” 这群男人能有什么好玩的,无非是一开始打摔跤,联络联络感情,接着演剑舞,唱战歌,末了再说些掏心窝子的话。 但她们破天荒看得津津有味,坐在下面偷偷摸摸讨论起来了。 容吉:“别说,那领队脾气不怎么样,身材还挺不错的,比那些个瘦小精壮的看起来有意思。” 章絮微微扭头,定睛看了一眼,小声说,“还行吧……但没我夫君的好。你要看看么?想看我等会儿让他把衣裳脱了。” “真的?”容吉溜了溜眼珠子,忽然想起来自家队伍里的这几个都是不大爱光膀子的,哪怕操练得衣裳都湿透了,也不当她们面脱衣裳,“那你都这么大方了,我要看。” 章絮认真地点了点头,开口把和他们打摔跤打得正火热的赵野喊了回来。 “怎么了?”男人好久没这么玩,正在兴头上,走过来看她俩鬼鬼祟祟的。 “你转过来。”他照做。 “你把衣带解开一点,容吉想看。”他闻言,愣了下,有些面红,回头看了眼小梁,觉得这样是不是有些冒犯。 “你管他干嘛,我就看两眼。”容吉从来没觉得享受男色是一件这么畅快的事情,激动不已,催促道,“快快快,说好了今儿逗我俩开心的,不许扭扭捏捏。” 赵野有些无奈,苦笑了两下,把上衣衣缘从腰带里扯出来,“你不是有自己的男人么。” “再过个把月咱们就要分道扬镳了,这会儿划什么界线。”容吉急地抓起手边的一把沙子往他腿上甩,“再说,你娘子都不介意。你这个人,真不懂事!” “好好。”他的心还在“战场”上,刚才打的有胜有负,挠得他心痒痒。于是微微拉开了衣襟给她看了两眼,“行了吧,满意了没?”不等她回答就把上衣重新塞回去。 她惊讶得说不出话,反应过来就去拍章絮的手臂,“……哇,你一路吃这么好居然现在才和我说,你享福啊!” 章絮一下子就脸红得说不出话了。 “你这人,别逗我娘子,她脸皮薄。”赵野走之前还是护了下章絮。 容吉可不吃这套,她觉得逗这对小夫妻特有意思,“诶,等我教她些该会的东西,你就知道要来感谢我了。” “容吉!”章絮觉得这些人不要脸皮的,什么时候都能扯到这种事情上。 第185章 战歌箭惊昆仑雁,气慑匈奴帐。…… 等男人走开,她们依旧在絮絮叨叨地闲聊,好像所有人都停下来的这一刻,她们才能真正地享受闲暇时光。 “夫君和我说,这次你杀了一个特别厉害的羌人。你好厉害。”章絮不懂打打杀杀的事情,好像天生就没这方面的天赋,赵野曾经教过几次防身的技法,她也努力学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学不会,每次都给赵野笑得不行,最后只能放弃。 “……也没有很厉害。”容吉有些羞涩,太久没听到来自女人的赞扬。前几日他们夸,容吉只想肯定是他们太客气了,总不能当着面说自己拖后腿,多没风度。但此刻章絮夸,就很受用,特别是看到她亮晶晶的崇拜的眼神,她一下子又觉得没那么难受了,“我打一半还吐了呢,吐得苦水都出来了。还好你没去。” “很血腥么?”章絮抱着膝盖紧张地问,“我只见过屠户分猪肉。”她说完又忽然想起来,年关的时候跟着关逸看过一次,不过那人该死,所以她也没觉得有什么难受的。 “血腥,特别血腥,好像有几千条死鱼摆在你鼻子前面让你使劲儿闻。”容吉想起来就觉得腹中发痛,“我都受不了,也不知道赵野那鼻子怎么受得住的。” “好像他们狗鼻子就是喜欢血腥味。”她猜,“相比于血腥味,它们更受不了樟脑的药味。”提到这个,她又想起来,“上回在金城的时候,小梁就天天烧樟脑去熏我夫君,害他天天打喷嚏流眼泪。” 容吉知道小梁没好心,哪知道他真敢呐。 “你们玩得真好呀。”她的眼神里不知不觉流露出羡慕,一阵凉风吹过,她不禁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懂得太晚了,太把他们看成再也不会来往的敌营的人,“……我有些舍不得和你们分开了。”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章絮想了想说,“我和夫君打算在酒泉置办间屋子,离匈奴应该不远。不是战时,来往有通关凭条即可。若是你们有空闲,就来酒泉找我们;若是我们有空闲,就携家带口往你们那儿走。只要有心,总会再见的。” 容吉没好意思与她坦白,最后这段路无比危险,也许往而不返,便换了个话题,“你知道在我们那儿,女人们在篝火夜会上都是怎么玩的么?” 娇娘摇了摇头,边关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 “我们要载歌载舞,绕着火堆跳舞。不像他们这样,我们那里通常是男人们一个火堆,女人们一个,不掺和到一起。他们斗他们的武力,我们玩我们的欢愉。” 明明从没亲眼见过,章絮也能凭借容吉的描述想象出一副无比美妙的场面,这多么快活,多么自在。不为众人起舞,只为自己起舞。且更另她心醉的是,自她出嫁后,她再没有机会与同龄的女子往来,好像关上了家的门,就把其他女人们都拒之门外了。 “那我们赶紧去他们那边捡几根火柴来。”想到就去做,章絮拍拍身上的灰,准备往他们 那堆走,结果被她拉住了。 “你不用去,这事儿让他们做就成。”容吉说完冲着小梁他们大喊了一声,“诶!你们给我们弄个火堆去。”而后回头,“咱们有咱们的事情。” “什么事?”她不知道跳舞还需要什么准备。 “你还记得咱俩初见时你送我的那条长裙么?那种裙子就是拿来跳舞的,下摆大,转起来像朵花。你们汉女的衣裳太约束了,脚都给布裹住,怎么舞得起来?快随我去帐子里把衣裳换了,我再教你跳舞的事情。” 啊,那条长裙,她从没见过的式样,有一回偷偷穿上身,总感觉哪里怪怪的,双腿凉飕飕,随便一阵风就把裙摆吹起来了。她完全不敢往身上穿,还一度在想,这么冷的衣裳为什么胡女会穿,“原来是这样,要靠着火堆才不会冷。” 章絮跟着她往帐子里钻,从布包的最底下把杜哥买来送她的长裙翻出来。明黄,多亮丽的颜色,上面还有精致的图案,完全的异域风格。穿在容吉身上,无法言明的相配;套在自己身上,说不出的怪异。 她捏着裙摆躲在帐子的角落里,不敢出去,“……都被他们看到了。” “看到什么,你又不是把胸脯直接亮给他们看。手呀脚呀的,人人都有,担心什么。”容吉站在帐子外面,把帐帘拉到半开,又笑着在原地转了个圈,给她展示这裙子完全转开是什么模样的,佯装威胁,“再不出来我可直接上手了。” “我才闻到你身上奶香奶香的,你们夫妻俩怎么都喜欢把好东西藏起来。”女孩子间的玩笑总带着几分可爱。容吉说完还往下看了看,看她丰盈的胸部。 “你怎么这样大胆的。”章絮被她看怕了,回身,把怀里的阿和留着帐子里睡觉,然后低着头跟着出去。 说是小火堆,就真的是小火堆,五六根烧得红火的木棒搭起来的,刚好够她们两个人玩。玩。好像长大的人不被允许玩,章絮蹲着火边,问她,“你们就这么单纯地跳么?” “当然不是。”容吉一口气跑到树下,把骆驼脖子上的铃铛给取下来了,捏在手心里,一下一下地摇,发出规律的铃声,“得唱歌的,我给你唱一段。” “嘿——她的眼睛是星子掉落在湖中央。”(胡语) 容吉唱完第一句,脚下的舞步便开始了,向前一个极大的转身,裙摆飞舞起来,与火焰一同摇晃。捏着铃铛的右手高高举起,在另一只脚跺在地上的时候重重摇了下,形成有鼓点的节拍,“咔哒咔哒——” “嘿——她的笑容比冬日的蜜酒还滚烫。” 章絮不知道她唱的是什么意思,但悠长响亮的歌声感染了她,让她忍不住坐在地上,跟着节奏一块儿晃起了脑袋,目光始终追随她。 “辫梢系着银铃铛,裙尾拖着草籽长。” 容吉太久没有唱起这首歌,不过第一节,就让她的思绪迅速坠落到过去的岁月里,想起自己穿着长裙与马儿赛跑的浪漫过往。 “赛罕!赛罕!风儿追不上你的裙袂飞扬。赛罕!赛罕!火光照亮你眉间的雨雪霜。”(赛罕:蒙古语美丽的音译。) 章絮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十分感动,听到那样激昂的歌声,从女人的歌喉里唱出来,身体都要发热。不多时,终于被她的热烈打动了,从草地上站起来,笨拙的,提起长长的裙摆,跟着她的步伐一步一步绕着火堆往前跳动。 她根本学不来手上的花样,要捏成什么手型,要往什么地方摇摆。但光是让自己沉重的身体跳起来,能把腿脚迈开,就已经叫她无比欢欣了。 歌声还在继续,这歌声把边上打得火热的男人们都吸引住了,不在圈中央参与摔跤的,纷纷侧目相看。 “嘿——她驯马不用银鞍鞅。” “嘿——她张弓能射白月亮。” “嘿——她青铜釜上烹羊奶。” “嘿——她毛绒毯上纹海浪。” 容吉唱着歌,回头主动地拉起了章絮的手,像荡秋千那样,带着她的手臂在月半的夜空中滑翔,不绝于耳的响铃声把她的心带进草原的梦乡。 “当啷——当啷——” “云当高冠,地为衣床。愿长生天赐你自由的翅膀,愿你终能成为草原的新娘。” 一曲毕,容吉嫣红的脸上满是热情与笑容。她依依不舍地放下她的手,开口邀请道,“你也唱一首歌吧,我还不知道你们汉人会唱什么样的歌,若是你来唱,我便能听懂了。” 章絮想了想,望着天上的月亮作了一首短诗。 “郁郁陌上桑,不效罗敷妆。” “愿作云间鹄,万里御风翔。” 引句已出,曲调也慢慢地跟着起来了,和胡女所述的壮阔不同,她偏爱婉转的曲调,时沉时浮,又在末尾添杂些许绵长。 “昨解金缕衣,今掷玉阶香。” “策马赴边尘,草疾朔风长。” “生当逐心意,死亦笑八荒。” “谁道女儿弱?肝胆裂胡霜。” 好像这首诗能给她带来力量似的,章絮愿以为自己学不会防身之术就没办法像他们一样奔赴战场,可性情之下的言语,从她看似孱弱的心底涌现出惊人的力量。 “红缨束青丝,铁甲淬月光。” “夜渡阴山火,朝击居延狼。” “箭惊昆仑雁,气慑匈奴帐。” “何须问归程,征骨是吾乡。” 唱完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又引用了许多他们听不懂的典故,与这些人说话,总要用更直白些的言词才行。可当她停住脚步往众人所在的地方看时,突然望见众人眼底的星霜。 实际上在远赴边关这件事上,不论上路的是男人还是女人,到底没什么不一样。她期待的家国安宁,这些草莽之流又如何不会放在心上。 “平安地往酒泉去吧。”女声在火焰的爆鸣声中清响,“我知道有人不再随我们一起,大家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些难过。” 实在神奇,此刻的月夜骤然平静下来,众人皆安静地听她说话。 “我们可不是为了活命才来的河西,不是么?这年头哪有想活命的往河西来。合该反着走,从这里走回陈仓,走回洛阳。” 大多数人羞耻于表达自己心中的理想,他们平庸,他们总被生活中沉沉浮浮的小事吸引了目光。可月色无比澄澈的今夜,那些深藏于心无比伟大的愿望终于浮出水面。 “谁不希望边关和祥。” 第186章 汉使有人是持着符节来的 容吉从没听过这样的歌。 匈奴内部其实是四分五裂的,靠南一些的部落选择依附大汉更多,北边离得远,多数时候领地上的人们够吃就不参与领土的争夺,而西部靠近西域的,如须卜猾勤的部落,就有更多野心,几百年来,始终对中原虎视眈眈。 虽然明面上各个都以大可汗为尊,可暗地里勾心斗角的事情没少发生。他们南北来往时都要相互试探一番,之后更是要通过联姻来保证各个部落的稳定。 她从没想到,这片土地上的、来自不同地方的人们还能拥有一个心愿。 然而还没等到她说上话,另一头的男人们先喝起彩来了。 为首的队四,挺活泼的一个少年,刚和羊秦打了一会儿,在地上滚了满背的沙子,脸上脏兮兮的,也要睁大了眼睛往这边看,边拍身上的尘土,边喊,“娘子好文采!” 之后那些木讷嘴笨,不怎么与她们来往的男人们,也都像地上被烧裂的柴火一样,噼里啪啦地响起来。 “我就说,能跟着往这儿来的肯定不是简单的女人。”有些人从一开始始终保持着沉默,直到这一刻。 “十一你是没看到,那西域来的小娘子一刀就把羌族的射手给结果了,又准又狠,后面溅了一身血也不胆怯,跟着来。” 梁彦好一个人坐在边上听。他不擅长打架,他们摔跤只在一旁看;他也不懂战歌,他们突然唱起来情绪激昂得给他吓一跳;他自然也不会舞剑,关逸给他配的那把比寻常的剑要短上一截,方便他在关键时候能从腰间拔出。 这会儿远远瞧见容吉的舞姿,又听得她们嘴里唱的歌,心里莫名升起一阵暖意,好叫夜色不那么凄凉了。 “她们那边的碳火快燃尽了,我把她们叫过来。”他起了身,往女人那边走去。 说是叫过来,不过托词,此时此刻,他更想跟章絮她们待在一块儿。 公子哥从小就跟女人打交道的多,眼下反倒和这群臭烘烘的男人没话。总感觉他们有些太粗糙了,好多事情不放心上,他没办法将自己的心思和盘托出,他们肯定不能理解自己。 情绪上来的这一刻,他有点想喝酒。 梁彦好忽然想起来酒兴言走后还有几坛子酒没人喝。剑客平素不饮酒,赵野要带孩子,章絮刚病一场,容吉身上还有伤,只能他喝了,后面路还远,只能他喝了。 容吉看到是他,钻到帐子里把章絮的披风、他的羊毛毯子一块儿拿了出来,问,“是不是比不过才来?”话语里有几分笑意,可以看出来心情不错。 他往地上一坐,“我不想和他们打呢……太粗鲁了,不适合我。 ” 梁彦好更喜欢优雅、有情调的事情,哪怕就是玩玩小游戏,也是不让人发型全乱的。 说完就拨开盖在酒壶上的塞子,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倒酒,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就要喝酒。从前他更爱喝花酒,甜口的,入口轻松,两三杯就醉,躺在美人怀里;眼下喝的却是苦酒,好像嘴里够苦了,心就没那么酸涩。 “什么事情适合你。实在不然你也同我们一样,围着火堆跳上一曲,我记得你也会唱歌。”容吉把手上的毛毯往他身上一丢,让他盖盖肚子。 他听了有些面红,他学的都是些淫词艳曲。花楼里哪有唱正经曲子的。只适合夜里偷偷地唱给她听,所以酒水下肚后,他果断拒绝,与妻子说道,“别真把章娘子教坏了。” 他们成婚后,相处逐渐有模有样起来,会在他们面前说更多的话,闲谈,什么都谈,光明正大的。 容吉很喜欢这样的闲聊,她能从丈夫的嘴里听到更多有关于大汉的故事,甚至与宗室相关,好像曾经见过的洛阳宫墙里的人和事,就在眼前发生。 “那你不能白来,赶紧说点什么让妹妹高兴高兴。” 梁彦好有一张花言巧嘴,见识广,花样多,什么都知道点,偶尔瞎编几句,瞎编一些事情,没人能发现。男人们或许觉得这样的嘴不着调,不可信,可女人们都喜欢,好像他随时能从嘴里取出一枝花来。 “有没有特别想听的?”公子哥半躺在沙地上,也不管衣袖被蹭脏,侧脸问她,“我要是实在不清楚,就想办法给你编一个出来,肯定不让你失望。” “还以为你心情不是很好。”章絮把大披风一裹,也往地上坐了坐。 他的心情确实没多好,但也不至于像个孩子一样一直带着那种黏腻的情绪跑,于是空笑了声,温和地回答,“给你讲两个故事还是可以的,我们要分开了不是。” 他们都知道赵野章絮到酒泉就不再跟着队伍继续往前了,开开心心地出发也要开开心心地道别才是。 “那我想听听你是如何会武威把那些人带出来的,你来得好快呀,几乎是刚骑着骆驼回去,就带着人折返了。”大人物的故事总是为人津津乐道,章絮可记得他在金城的时候,与那韩城主喋喋不休说了大半个月,对方才点头放人。这回速度快得好似他就是那些戍卒的卒长。 梁彦好装作苦思冥想,皱了皱眉,低头看了眼手中端着的酒壶,又抿了抿唇,最后又抬头望她,好奇道,“怎么什么都瞒不住你,你鼻子可比他们还要灵。” “因为之前带着阿和上街看的时候撞见的一回,他们并没有多和善,欺软怕硬。我想你手无缚鸡之力,又声势弱小,把他们找来肯定要费不少力气。” 公子哥颔首,表示她说的都对,便也不藏了,坦诚道,“因为我有符节在身,可以号令中郎将以下的士卒。” “符节?”女人的脸色一变,神色中有了几分惊讶,“你有官职在身?” 梁彦好也不知道该笑还是不该笑,这个官职在其他地方都没多大的用处,只有到了河西才能真正派上用场,“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持节西域长史。” 由于与西域断了联络已有数百年,西域都护一职已被取缔多年,西域长史是洛阳能派出来的最高的官员。 “就是当大汉的面子,去西域跟他们的君主见个面。”他说这话的时候还和最初见面时一样,漫不经心,好似这么重要的任务只是一趟旅行。 “我娘问先帝替我求来的官职,她和我说最危险的也最安全,不用回洛阳复命也行,反正这百年被杀的使臣没有上千也有数百了,名义上再‘死’一个没什么名头的我也无伤大雅,朝廷不会追究的,所以最后要不要去全凭我的心意。” 他满不在乎的口吻,真像谎话。 章絮根本不信,持节西域长史可是汉使官,多有使团随行,他,就一个人,再带个剑客、医者就这么随随便便出了门。 见她不信,公子哥把符节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来,丢给她看,“不骗你。这是符节,能与他们调兵的虎符合符。使节在箱子里,你之前清点财物的时候应该见过,一根加三重牦牛尾的红色竹木杖。” 章絮当然不知道符节长什么样子,她只是普普通通的农妇,眼下抓着这个木制的虎形符节,突然想起来自己曾在他琳琅满目的帐子里见过一根红色的手杖。 它太不起眼了,在一堆金光闪闪的财宝里显得普通和无用。她曾经问过那东西的价值,好把他的财产盘算清楚,那时他答的是百钱。百钱的东西在十几箱几十万钱的贵重物品里什么都算不上,他却收拾得好好的,给它单独装了个盒子。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容吉不知道汉话里的“持节西域长史”的什么意思,但梁彦好随后用胡语翻出来的“出使西域的官员”让她感到惊错,“你说什么?” 丞相之子的身份到了边关完全无用,可汉使就不同了,哪怕是个小官也能挑起争端。她记得清楚,有一年须卜滑勤就是在河西与匈奴的边境地区抓到了大汉派往西域的汉使,以大汉要伙同西域攻打匈奴为由,率先挥兵南下。 “你会领兵么?”容吉想起那个挂在集市上汉使头颅,表情忽然变得凝重严肃起来,“不,不领兵也不行,他只要确定你是汉使就会从中作梗,他绝不会让你顺利抵达西域。” “……我知道。”梁彦好只是无用,不是傻。 他的身份一旦暴露,看起来谁也不得罪的商队就变成了谁都要得罪的使团。小国杀商队还要掂量掂量后果,一般要动也就是指使几个流寇,不成气候;可要是杀使团整个事件的性质就完全不同了,楼兰、车师、大宛、龟兹、于滇……,无论走南北哪条道,都要经过匈奴控制的小国,没一个能大大方方放他们往西域去的,派兵截杀是常有的事情。 再加上河西的兵力日渐衰微,接连几座军事重镇都逐渐变成了空城,此前多次三番杀了汉使也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此时的大汉根本没有精力去管小小使臣的死活。 “你们干嘛这样看着我。”他半躺在沙地上,没心没肺地浅笑。因为他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置身事外了,所以想想,还是继续走吧,往前走,走到这个符节让他去的地方,“就允许你学一身的医术,治病救人,就许你练得一身的剑术,斩敌人于刀下,不许我到西域去卖卖大汉的面子。” “史书上也可以让我留个名嘛。” 第187章 通关即将前往离匈奴最近的通关要镇…… 史书上留名,对他们这种平凡之人来说绝无可能,多少人在这条路上丧命,真正伟大的能留下名字的不过张骞、班超等人,章絮清楚,梁彦好也清楚。 但好像,人只要走到这片土地上,亲眼看见这片土地的荒芜与热血,就会被深埋在泥土下先人的鲜血感染。 真正志气短的人是不会来河西的。 “那你要是一到西域就死了,没可能在史书上给你添一笔。”章絮不希望队里的氛围是死气沉沉的,便笑着揶揄他,“咱们的史书只写胜利者和叛徒,哪里有那么多的空缺给你这个无名氏。” 他也知道,前途是辽阔而苍茫的,这会儿和盘托出,只是想鼓起勇气获得几分友人的支持,“还好你没笑我自不量力……我长这么大,从来是嘘声比喝彩多。” “不以志短笑人长。”章絮抬眼看他,“想去就去,不枉此生,再说你爹娘用这么多钱养你,不就为了这一刻么,彦好,你总不能一辈子都没用吧。” 他听闻,耷拉了耳朵,扭头失笑了几声,说,“果然是好友,一点面子也不给……” 梁彦好继续喝那苦酒,等酒壶见底了,等夜深了,大家纷纷要入帐休息,章絮隐隐绰绰听见帐子里传来女儿的哭 声,准备回帐子安抚孩子的时候。 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要单独问问容吉,“前面就是张掖了,估计明日入夜前就能到,你是跟着我继续往西面走,还是直接北上回家?” 容吉也跟着他一块儿在草地上躺下,心里沉沉浮浮的。眼下,她还没什么自信能与前夫较量,多少该跟着关逸再学会儿。可要说不想回家,那是不能的。她已经离家六载,就是那时嫁了前夫,也会每年回家一趟。这几日入夜,眼前都是家人的身影,他们等自己太久了。 梁彦好认真地盯着她,看她的眼神一会儿亮一会儿暗,跟天上的星子似的,不舍得与她分开,可嘴上说不出一句挽留的话,只等她定夺。 若是尚未成婚,草原女子是不犹豫的,本来就是顺路的情谊,到了该散的时刻自然要散,他想要的自己都已经给全。可如今成婚不过数月…… 正是犹豫的时候,往回走的赵野顺着风听见了二人的谈话,毫不犹豫地帮她做了决断,“自然是要往西,北边的居延塞虽是出关最快的通路,但南北两地皆有重兵把守,那本是行军之道,不许商队往来。更何况,那里环境恶劣,有一片绵延上百里的戈壁沙漠。眼下正是风沙大的时候,让她一个人去,不是要她的命么?” 梁彦好被突然闯进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连忙扭头看他,习惯性呛他,“离那么远都能听见,果然是狗。” 赵野伸手拍了下他的脑袋,笑骂,“你这脑子能干点啥,该担心的不担心,不该担心的瞎操心。张掖最要紧的是通关文牒,每一个路过的匈奴人都要仔细盘查,容吉之前过来没被查到,指定是从荒郊野岭偷渡过来的,眼下你要光明正大的出去,没有能证明她从哪儿来的凭证会很麻烦,保不准被他们当成细作抓起来盘问。” “什么?”梁彦好头一回听说这种事,连忙开口问,“她的户籍不是与我绑在一块儿了么?我的身份清清楚楚,她又是我妻子,他们凭什么把容吉抓去。” 赵野答,“因为这里离匈奴的地盘太近。之前就有过这样的事情,胡女跟着商队来汉,给他们当线人。这边本来就缺女人,进城找人成婚是多简单的事情。再加上张掖酒泉敦煌都是屯驻的大镇重镇,城里的男人全是入行伍的……真不骗你们,大家都知道的,不少娶了胡女的都是生了孩子就杀掉。她们也没办法,东窗事发了被处死也不能吐露究竟是谁指使的以洗刷冤屈,不然在匈奴的家人就都活不了了。” 血淋淋的事实摆在面前,世道就是如此,没体会过平民生活的梁彦好根本想不出来,此刻只能白着脸半张嘴听赵野说。 “你前几年是怎么入汉的?我之前看过你的身契和文书,上面没有写你从张掖通关过。”赵野不好过问她的私事,也是快走到这儿了才想起来。 不过,其实他也不用仔细问,河西就这么大,不走官道便只能翻山越岭。胡女稀少又貌美,值钱得很,拉到洛阳装扮一番能赚个好价钱,容吉一准跟着倒卖女奴的队伍往中原来。 “我们从居延塞进来,穿越了一片目无边际的荒漠,然后顺着弱水往下漂,漂到地势平缓的地方,再穿越一段戈壁就看到了石羊河,这条河能一直流到武威去……我们大多数人都不会水,就把我们绑在竹筏上,防止溺水。”容吉再也不想走一遍那条路,又冷又饿又危险,弱水的河道又窄又急,半截身子泡在水里经常会被碰伤,“领队的怕我们被发现,只让我们夜里赶路,不点灯,河面上黑漆漆的,烽燧上的守军根本瞧不见我们。”容吉记得很清楚,起初在一条很深的山谷里,两边的山纵深有几百丈,她感觉自己要被高山夹死。 梁彦好第一次听说这种事,从地上挣扎着起来,惊讶地看着她,问,“他们为什么不让你们走官道?” 容吉摇了摇头,她那时只是一件货物,怎么可能明白领头人是怎么想的。 赵野知道答案,他冷着脸答,“当然是因为不愿给她们交税。她们这种奴隶算货品,过关要交关税和过路费的,绕行虽然危险但成本低,你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把人收来的,也许不要钱,半路捡的,说能给口饭吃,她们就跟着来了,到了河西,四周没人说胡语,她们根本跑不了。” “怎么可能?河西明明是与匈奴接壤的地方,怎么会没人说胡语,你看金城都有那么多……”梁彦好只觉得到了这里,容吉应该像是回到了家一样,到处都有胡人,也许明日去张掖城里打听打听,还能联系上从前相识的伙伴。 糙汉听这话,实在是无语住了,真没见过梁彦好这么异想天开的人,跑这么大老远来,那张掖的城门都能看到了,居然还是啥都不懂的样子,“河西四郡都是屯田的军民,哪怕有胡人,也都是归化咱们大汉的。条例有三,必须得与汉人联姻,不得形成固定的居群,必须要学会说汉话。一百多年过去,能在这里住的胡人早都由身到心都归属大汉了,怎么可能与北边的势力联合。” 完全的两个极端,要么他们证明容吉完全归属大汉,要么就得看着她被当成细作。 “那我们该怎么办?”梁彦好急得从地上爬起来,把手上的酒壶一放,迫切地看着赵野,盼望他能想出个办法来。 明日就要通关了,队伍天一亮便要出发,只有这么几个时辰,去哪里弄新的文书。 容吉就是知道通关难当初才选着跟公子哥的,可眼下真切听到赵野的话,又不好意思这么麻烦他们,不假思索道,“不然这回我也从城外走吧……你们把我送到特定的地方,我或许能想起来路怎么走。” “这是什么话,我没说不带你过去。”梁彦好第一个不答应,一个鱼跃从地上蹿起来,拧着身子把她的手腕压住,生怕她等会儿就骑着马跑了。 赵野也赶忙劝住,用的是其他理由,“若是只有我们几个人,你们怕麻烦,不想和他们打交道,我可以偷偷把容吉带过去,翻山越岭也成,我有这个本事,他们发现不了。可我们同跟商队的一块儿,一声不吭,这队伍里就少了两个人,他们肯定要起疑心。容吉身份特殊,咱们还是稳妥为妙。” 这话说来说去又开头的地方。赵野摸着下巴一想,问她,“你的姓氏特殊,明日一问,他们便知你是匈奴贵族子弟。既然身份不可更改,不如趁他们什么都不知道,给自己再安别的个身份。” “什么身份?” “这个我也是偶有听闻,呼衍氏是否与大汉边境将领有过联姻?若你有姻亲在凉州或是并州,明日只管当他们的面提。这种联姻是被排除在奸细之外的,且几位将领之间互相知情,一问便知。” 联姻,容吉的姊妹全都被送出来联姻了,有的去了王帐,有的像她一般与其他显贵部落结合,还有的被送去了接壤的邻国,鲜卑、乌桓…… “啊!”她想起来了,女人的神色忽而明媚,“我们呼衍氏只在并州有联络,具体是部族里的哪位姊妹,我不记得了。但须卜氏有个小妹来了河西,她认得我!我刚嫁给须卜滑勤的那段时间都是她在陪我。” “你确定?”赵野听到这个姓氏,反倒觉得不妙,居延塞对面就是须卜氏的大军,须卜滑勤没事把自家亲妹嫁过来做什么,疯了不是。 “我确定,她……我不记得她具体嫁给哪个人了,但她的名字、年纪、入关的时间,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晚些把边关将领的名字都给你说一遍,看你觉得哪个熟悉。说不定就是了。”赵野边想边说,“明日通关时,切记,可能的情况下与他们只说汉话,以不变应万变。” “好。”容吉捏紧了手心,垂着头就要与赵野道谢,这一路没有他,还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糙汉像兄长一样拍了拍她的脑袋,安抚道,“别担心,实在 不行,明日你就耍无赖,反过来只说胡语不说汉话,让小梁那个嘴皮子麻利的去与他们斡旋。” 第188章 奸细“呼衍容吉,你不是死了么!”…… 以前张掖对匈奴人的管制没这么严格,因为它在西汉以及东汉早期都是河西最大的“关市”所在地。来来往往的羌人、匈奴人、西域人比比皆是。 可后来战乱来了,来往的商贾越来越少,关市便再也开不起来。偶有零零散散的交易,都是私下进行的,人们偷偷带着进来,再偷偷拿着出去,为了避税,为了在混乱的时势中多积累些财富。 久而久之,守门的士卒便学会了在过路人身上做文章。给每个人都征人头税,但凡从张掖过路的,汉人一分,西域人两分,羌人、匈奴人三分。 边境地区没人不知道这条规矩,官府带头吃黑。但也没人敢说这事儿。凉州的消息往洛阳传的时候,会被断在金城,不能往南边多传一点。这是边关守将和韩遂的一桩交易。韩遂断了自河西往洛阳的通信,让他们在边关当地头龙,韩遂则派商队过来做生意,换胡人的良马。 尽管如此,尽管多方之间交易变得越来越困难,可他们还是会来。匈奴的土地贫瘠,根本不够吃,一遇到荒年,更是艰难。而张掖是这一片最肥沃的,总有余粮。 这点守城的门将是最清楚了,哪怕来往的通路相比于百年前是中断的,可这几十年来仍有人一段一段接力式地把这条路重新接上。汉人走一段,羌人走一段,匈奴人走一段,西域人走一段,没有人真的希望这条路完全关闭。 正是夕阳西沉的时候,张掖城外的戈壁滩再起风沙,他们这些骑骆驼的、骑马的终于赶在关闭城门之前抵达了张掖。 领队每年都要来这里四趟,这是今年的第二趟,运气不错,队伍里有大半都跟到了这里,比上一回好上不少。两侧的烽燧高高伫立,足有二十丈,像两座小山,或者两尊门神,让人肃然起敬。 容吉坐在骆驼背上,神色略带紧张地看着城门口仅留有的一条供行人通过的缝隙。 不知道通关会经历什么,他们这边都显得沉默。反倒是沉默了一路的商队远远在戈壁滩中望见土垒时便开始兴奋不已。这是他们的目的地。 “哟~我说是谁呢,原来是老张啊,这回怎么走得这样慢?往年你们早半月就赶到了。”烽燧有三层,最高的负责眺望和传递烽火,最矮的负责处理近在眼前的紧急情况。那儿刚好有个小平台,最底层的守军就是站在那个平台上与他们喊话,“前几日我们还在说呢,是不是韩城主这回不打算派人来了。” “怎么能不来呢,这一趟赚不少,城主有肉吃,咱们有汤喝,一家老小全指望这笔生意了。”领队的停住马儿,仰头与上面的喊话,眉飞色舞、神采飞扬,“走得慢是因为队伍里还带了其他人,他们拖家带口的,又有女人小孩儿,走不快的。” 听到这话,守城的士卒才看到坐在骆驼上的女人们,“我说呢,你们好好的骑什么骆驼,那东西跑得太慢了。” 商队的刚寒暄完,城门吱吱呀呀地被人从里面打开。这城门已被风沙侵蚀,表面破损不堪的,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而城门上方的“张掖”二字也不再像刚雕刻上去时那般清晰。 来人冲他们招手,让他们赶紧过去,“快进城吧,城门要关闭了。” 张掖比武威还要荒凉。这是容吉进城后第一个念头。路上没几个行人,连守城的士卒也是稀稀拉拉的,三五个站在偌大的城门后面。 说不上来,五年前走这条路的时候还有很多人,以至于她昨夜辗转反侧,以为会遇到一大堆士卒把自己抓起来。悄悄地松了口气。 他们让商队的先通关,他们牵着骆驼跟在最后。 有一个眼尖的发现了她,还算客气,走过来单独问她,直接用的胡语,“匈奴人去左边的那个屋子里,东西可以留在这里,把传带上就行。” “……她是我的妻子。”梁彦好往前走了一步,护住她,说,“我跟她一块儿过去。” “诶,不成,她得单独去,我们府君半年前刚颁布的命令,等她过了审核自然会出来跟你们一块儿的。” “除了这个还要带点什么?我不跟着去也行,您稍微透露下里面都问点什么,缺钱的话,我给她备一些。”公子哥肯定不会不清不楚地让她过去,往前走了两步给护军手里塞了些钱。 有钱当然好说话。对方赶忙转了个身把二人交握的手挡住,答,“不用额外拿什么。就是前段时间有匈奴人从北边过来了,抢了咱们不少东西,正好挑的咱们在夯实城墙、防守薄弱之时。府君怀疑咱们这儿有奸细,便要我们把能与匈奴扯上关系的都问一遍。小哥别担心,只是例行公事而已,她的传没问题问完就放了。” 这话说得轻松,容吉心里却止不住的紧张,躲在梁彦好后面轻埋着头。 “抓多久了?有结果没?我们只是过路,可不敢与他们正面对上。”梁彦好随口一问。 “抓了几个,也拷问了,没结果。倒是听说咱们府君的夫人与这是有牵连,好像是被府君发现了她与兄长须卜猾勤之间往来的信件,正关着呢。”说起来也是八卦,“这须卜夫人嫁过来已有八年了,此前府君一直在试探她,试探了这么久,好不容易信任她了,突然出了岔子,府君很生气。但他又舍不得要了夫人的性命,轻易放过又不好给弟兄们交代,所以命全城彻查此事,尽早把栽赃夫人的罪魁祸首抓出来。” 容吉闻言,皱了眉,昨夜与赵野确认的时候,发现自己对边城的将领完全不熟,可这会儿忽然听见须卜氏的名姓,让她在第一刻就断定了此人正是他的亲妹。 “彦好,我先过去吧。”女人心中的主意转了又转,一时拿不准是与她撇清楚关系,还是稍微过问几句了。 入关所,听起来挺正经的地方,不过就是一间老旧的小屋子。那守军让她进屋的时候,屋子里只有她一人。此时夜色渐深,屋内有些黑瞧不太真切,她坐在坐几上等的时候,忽然看见墙根处靠着的长刀、锁链和箭矢,它们在昏暗中发出幽幽的银光,似乎在震慑她。 好一会儿才来人。 与她设想的不同,此人俨然匈奴人的外貌,所以他进屋的时候容吉还以为又来了一位过路人。 “一路平安么?”她问。 那人见她主动说话,也惊奇了下,双眼一亮伸手燃了放在桌案上的油灯,在她面前正襟危坐,“还行,今日马儿有些闹,来迟了些。你呢?” “也还行。路上和羌人打了一回,险胜,脖子上现在还有当时留下来的痕迹。”这是容吉一路上遇到的第一个同乡人,他说的胡语是那样标准,抑扬顿挫,让人忍不住亲近。 对方来得匆忙出了一些汗,屋里尚未开窗,闷。他松了松衣领,饶有兴趣地盯着她,心想自己难得遇到这么镇定的女子,许多没见过世面的匈奴妇人在进屋前就已经腿软了。 “还挺厉害。”尚武的民族永远崇拜强者,“你的传拿出来给我看看。” 她递过去一卷薄薄的竹简,上面用实在简单的话语描刻了她的身份:永汉四年三月丙戌,客胡女呼衍容吉,年卅,长七尺一寸,面白鬈发,本匈奴呼衍部人。今持杂缯十匹,驱驼二头,从金城西至酒,市易,当舍传舍。 和赵野说的一样,有回无去,对方才看过一遍就问她,“只有这一条吗?东西太少了,看 起来像伪造的,原谅我没办法放你通行。” 但对方比她想的善良些,毕竟以前是同族的,流落在外总该有个关照,“或者你先回武威住一段时日,等城里的案子有了进展再来。这样我也好与府君说,让他给你开个特例,毕竟你是呼衍氏的,他们没必要与你过不去。” 之所以要出关入关,是因为入关口在张掖的东边,而出关口在东边。旅人须得穿行张掖才可通关。 “为什么不让我留在这里?若我不肯回去,执意要留在此地呢?”她心里充满了好奇,想知道这些年在铁朵身上都发生了什么,有没有和自己一样被兄长背刺。 “原本只需要在单独的小屋子里住着,等身份核实了才能离开。但眼下情况特殊,他们会把你收监,在确定你是谁,从哪里来之前,你都得在牢里待着。”他想了想又说,“夫人遇到了麻烦,下面的军民要求夫君处死夫人。但府君爱妻心切,急需一个人来替夫人顶罪……你姓呼衍,与夫人一同出身贵族,身长又与夫人相差无几,以假乱真,再合适不过。” 她真的被抓了。容吉还想问更多的细节,譬如她现在住在哪里,吃得好不好,可都忍住了,身子往前倾了倾又坐正,问,“府君夫人是何时被抓起来的?你知道那件事更多的细节吗?难不成她真的为须卜猾勤当了奸细。” 她根本不在乎匈奴大汉是谁胜,左右比实力的事情,不是她一个人可以左右的。她最不能忍受的,是那个男人的阴谋与城府,怎么能建立在女人的尸体上? “消息没传出来。那时东窗事发,府君就把夫人关起来了,任何人不得靠近。”对方说着说着,忽然觉得她的名字听起来分外熟悉,于是他抬起食指在桌面上轻敲了几下,默念道,“呼衍容吉……呼衍容吉。” “我好像在哪里听过你的名字?是我的错觉吗?”对方希望她离开,别蹚浑水,须卜铁朵被送过来,就是给汉人当人质的。无论出了什么事情,第一个被抓出来问责的都是她。 “你什么时候来的这边?”容吉反问。 “七八年前,我从前住在须卜本部南边的一个小部族里,后来认识了我的娘子,就跟着她来了张掖。” “那你肯定听过我的名字,我是须卜滑勤的妻子,你们府君夫人的亲嫂子。”容吉没思考多久,就认定自己不能置身事外,“不论是让我顶罪还是指认我为奸细,都带我去见见她吧。” “啊!”对方听见这话,猛然想起来此前在须卜本部流传的一桩大事,震惊道,“你不是死了吗?” 第189章 密信须卜铁朵:兄长给她送来了密信…… 当年须卜氏以叛国罪诛杀呼衍氏时,举国上下,皆为震惊。呼衍氏向来不与战事,可当确凿的证据摆在眼前时,单于大怒,下令左将军须卜滑勤派兵前往呼衍本部,诛杀叛徒。 匈奴人自古以来都有一条规矩,杀男不杀女,杀长不杀幼,按理来说部族里的男人死得差不多了,事情就算结束。可须卜滑勤没有收手,他一并除掉了呼衍氏首领的长女,也就是他那时候他的正妻——呼衍容吉。 这件事让很多人对他产生了畏惧之心,他也是。当年那件事发生后,他就打定了主意,再也不回匈奴,之后又在妻子的帮助下,在张掖城得了一个官职。 “命大,有人救了我。”容吉淡淡地笑。提起前夫,她的眼里不再有畏惧,“不知道这个身份能不能让你去府君面前邀功。” 他当然是不愿意的,他们才第一回见面,就算传有问题,那也是她当年逃入大汉时没了能证明身份的东西,“走吧,好不容易逃出来了,干嘛又要回去,他害你害得还不够么,那么睚眦必报的人,被他知道了你的下落……” 公道自在人心。他不过平头百姓,只养过牛、放过羊,不清楚这些权贵之间有什么纷争,谁是清白的,谁又是脏污的。但他作为一个旁观者,不能看着她不明不白地冲进去,于是好心提醒,“城里确有左将军的眼线。我不知道具体是谁,但查了这么久都没结果,我猜接头大概率都是汉人,他们很少查自己人……” “跟着他的能有什么好人。”容吉轻笑着答,“多谢提醒,我会小心行事的,只是我不忍心看她蒙受不白之冤,还望大哥相助。” 他最后看了容吉一眼,叹了口气,起身往外走,打开门,对站在门口的几位士卒说,“她的身份有问题,直接带去府君那边吧,别与之前抓的那几个关在一块儿。” 梁彦好一行人还在城门口等她,几双眼睛轮流盯着那间小屋。 突然,里面的人出来了,外面的人又进去。他们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面面相觑。商队的方才就离开了,去专门的驿站,他们想等容吉出来了再走。 “……他们在说什么?”梁彦好实在担心,扭头去问赵野,看看他的狗耳朵能不能听些来。 “风太大了,听不到的。你这人,我又不是神仙,无所不能。”赵野有些无奈,安慰道,“再等等吧。” 又不知过了多久,容吉跟着他们一块儿从屋子里出来了,走之前,往梁彦好这边看了一眼。然后扭头跟着那几个士卒去了,弄得他一头雾水。 “……怎么回事?”梁彦好见那几人越走越远,上了另一匹马,往另一个方向去,连忙追上去,可没走几步就被走上来的拦住了。 “不着急找她。先和我说说,你们和她是什么关系?”那名匈奴人走过来了,不紧不慢地接过他们手中的传,展开来一一查验。在汉匈边境的匈奴人,大多识得汉字,这是各部族为了维持与领邦交流的根基。 “我是她的丈夫。”梁彦好如实回答。 匈奴人只当自己听错了,哂笑着漫不经心道,“你说的什么话?你怎么能是她的丈夫,她已经有丈夫了,那个人还活得好好的。” “我真是,不信你看。”公子哥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他们的婚契,上面清清楚楚列着两个人在官府那里报备的日子。 “她的身份有假,你这婚契多半也不作数。再说了,汉匈通婚,需要两国都出示证明才行,她都没有身份,如何获得匈奴各国的同意?梁汉使,她是须卜氏之妻,也是呼衍氏之女,怎么能是你这个无名小卒的妻子。”此人认得他手上拿着的那块符节,停顿了一会儿,随后又说,“不过你执意要掺和进来,也不是不可。好歹比起身边这几个,你还能在我们府君面前说上几句。” “……你说什么?”梁彦好听见这种话,整个人都惊了,不可置信地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上的竹简,再次询问道,“怎么可能,我明明问过小吏,这个拿到哪里官府都是认的。” “可能你们这边认,但我们张掖是不认的。你如何证明我们匈奴的贵女不是被你们绑来的呢?你如何证明她是自愿与你成婚呢?她都不认识几个汉字,上面的名字是自己写的么?她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么?”对方的口吻实在严肃,完全不给他辩驳的机会,“我们匈奴高高在上的贵女到你们这里连一件像样的衣裳都没穿,你觉得我应该要相信你?” “也别怪我不够仁慈,我们在这里争论这件事本身就是无意义的。她会被带去府君那里核验身份,我们会发文书给匈奴那边,让他们派过来认人。至于剩下的,如果你有本事帮她解决问题,那你应该直接带着你的符节去找府君,而不是来找我们。我们只是办事的,没有改变规则的权利。”匈奴人说完,把他们的传都还了回来,再挥挥手,让他们赶紧走,不要在城门逗留了,夜里危险得很。 府君。 府君是下面人给张掖太守赵襄武的尊称。他原本不想去见张掖的官员,因为大概率他们不同意自己去西域。在没有洛阳的支持下,河西的兵力、财力、物力都不足以维持与西域的建交。更别说,听他这个毛头小子的一面之词。 可眼下不得不去谈,要他的心凉了半截。梁彦好回头看了一眼赵野他们,终于开始关心起匈奴的模样,“呼衍氏在匈奴究竟是个什么地位?为什么听他说的,容吉是了不得的人物。” 赵野听的也不全,想到什么说什么,“呼衍氏是匈奴四大显贵氏族里最亲近我们大汉的,主和不主战,时常与边境地区通商。上一任呼衍氏首领,容吉的父亲,收服了几个部落后成了匈奴南边最大的氏族部群,十年前,呼衍氏的影响力足以让王帐更改对我朝的入侵主张。而容吉的兄长,成年后就去了王帐那边,也是有名的少将军,出类拔萃。听说,大可汗有想法要让他担任小可汗,统管南匈奴。但六年前的一场政变改变了这一切。容吉的父兄已死,呼衍氏本部的男丁被杀光殆尽。” “之所以之前不说,是想着,容吉兴许不想让我们知道。她不主动提,我这个外人也不好与你们讲这些道听途说的传闻。” 也是,人还在中 原,就算提前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山高皇帝远的。 梁彦好立马做了决定,“我得去找她,眼下只有我能去。但我不知道这回要停留多久。你们若是着急上路,等稍作整顿便跟着商队的一块儿走吧,我与他们说说,让他们护送你们过去。关逸,你也别跟着我了,去找容吉。这里离洛阳已经很远了,他们不会知道我在这里。” 听起来其实蛮无力的,因为到了真的谈论政治,需要拼身份地位和影响力的时候,章絮和赵野派不上一点用场。 “我们留在这里等你。”章絮不假思索,“万一你们需要人帮忙呢,从这儿到酒泉也就两三日,快得很,你先一心一意去把容吉找回来吧,我担心她那个前夫。” “好。”梁彦好憋了一口气,翻身上了上回从武威带回来的唯一一匹马,往容吉消失的地方疾驰而去。 —— 须卜铁朵已经被丈夫关在屋中数十日了,说是不许她再见外面的人,彻底断绝她与那名细作的联系,同时又想以这种体罚的方式平息百姓的怒火。 面对丈夫的质问,她显得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 兄长确实在月前给她递来了密信,奇怪的是,密信上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有,只让她保持沉默,什么都不要说。 她以为兄长写错了。 因为这是她嫁到河西来收到的第一百四十八封信。但此前每一次兄长都用的汉字,且信件是寄给丈夫再由丈夫转交给自己的。其中的内容无非是,吃得好不好,睡得如何,有没有为夫家添儿育女,双亲很想念她,等两边的关系没那么紧张了,他会接自己回家。 这封信不一样,只是一点无关紧要的话,居然用发布密令专属的文字书写。 匈奴贵族有一套被设计出专门用来传递密令的文字,只有她们能看懂,准确地来说,只有匈奴贵族的女子才要学,学会了才能带着任务嫁去不同的部族。每个家族的使用的符号皆不相同,这封信便是专门写给她看的。 等到她在屋中坐了十日,她终于想明白了,兄长不是要她完成背叛丈夫、背叛河西的任务,而是让她成为某个人的替死鬼,好能在边事机密被泄露出去的同时,以她的死为理由出战。 兄长真是好计谋。她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想自己这几年提心吊胆地活着,想自己努力地维持两边的稳定,甚至不惜透漏兄长的发兵习惯,叫兄长每回抢个小村子便不得不猝然收手。 终于还是等来了这一日。 须卜铁朵枯坐在屋子里默默哭泣。 第190章 太守破烂的太守府,破烂的河西…… 容吉跟着他们回了太守府。相比于金城那个光鲜亮丽的府邸,张掖的太守府破旧得有些可怜了,木门上的红漆掉了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斑秃展露出来,像刀剑在肌肤上留下的刀疤那样,显眼而突兀,连她这个外乡人都有所体悟的破败。 河西四郡也是有豪强的,但不像中原地区那么猖狂,河西作为匈奴人入侵中原的第一道关隘,重要程度不言而喻,大家多少都会做好分内之事。 所以她与赵襄武见面时,并没有发生多么虚浮的场面。对方是个老实人,至少看起来像,把带她来的小卒驱散开,便问,“你说你是联络铁朵的细作?那我给你看一封信,你先告诉我信上写的是什么再说。” 没有不礼貌的士卒把她押进来,没有严刑拷打,好像她是来做客的,这让她觉得惊奇,“你为什么不问?” “问什么?”赵襄武走了一半停下来看她,笑着说,“你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情?我这个人不相信口头之言,说的永远比做的好听。与其花这个功夫听你讲没有证据的只言片语,不如把我想要的信息先得到,等确定了,再细问你的来历也不迟。” 扑面而来的淳朴之气,身上穿的衣服也是粗陋的,完全不像来人口中说的那样是这个城的尊主。 他去得很快,不过一炷香功夫便复返,进屋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张羊皮做的书帛进来,“诺,看看。” 关于眼前女人的身份,他刚才已经从随行的小吏口中听闻,匈奴人,如假包换,光看样貌便知,做不了假。若她真是匈奴的贵族女子,她一定能看懂这封信。 容吉伸手接过那张帛书,拿到胸前仔细地看。大汉不用羊皮,好久不看,她有些认不出来。等终于从顺光处找到些许印记时,便脱口而出,“这是须卜滑勤的字迹。” 太守大人闻言挑了挑眉,端坐在她面前静默地喝茶,等杯中茶水用尽,才不紧不慢地回答道,“全城的人都知道,我与左将军有信件往来,你往街上一打听便知。眼下再说这个,未免显得苍白。” “半个时辰前,我才方进城,如何知道这些?”容吉果断回应。 “哦,那你既不知晓城中的近况,又如何证明你的细作身份呢?”他一眼识破容吉的谎言,“我看你面生,城里的匈奴人我都熟悉……罢了,先把上面的内容说看完,其他的晚些再说。” 女人点头,低头接着往下读。 之前说过这信是须卜氏的密信,用的是密文,但刚嫁给前夫时,她也跟着学了些。有时候她真猜不准那个男人心里的想法。她用右手在桌上写写画画,轻松解读出来了。 “这信的内容没什么特别的,我一句句念给你听。”容吉正襟危坐,将帛书端近了些,念道, “铁朵妹妹:春风已经来了,草原上逐渐变暖,养马的草场又变得绿油油,看起来今年又能养出许多好马。我一看到这马,就想起从前和你在草原上驰骋的光景。张掖如今变暖了么?赵襄武对你可还好?想喝羊奶与哥哥说,下回专门派人给你送些过去,也替我像几个孩子问好。” 容吉念到这里,心中深埋着的与那个人相关的情绪又沸腾了起来。说不上是爱更多还是恨更多。明明脸上是不屑的表情,手指却在羊皮上掐白了,不得不继续道: “上回和你说的事情,只能你一个人知道。就算是你的丈夫和孩子问起来,你也得像石头一样闭紧嘴巴。” “上回说了什么事?”这会轮到容吉反问赵襄武了,“我想,这样的信他发出来了两封。” 赵襄武终于得知了信件上的内容,神情忽而放松,又忽而变得困惑,“你说的是对的吗?你会不会编封假的来骗我?” 容吉失笑道,“所以带我来的人到底有没有跟你说我是谁?” “呼衍氏的贵女。” “说了跟没说一样,他把你我的名字告诉你,你 不就全知情了。第一,我帮谁都不会帮须卜滑勤;第二,我撒谎来找你是想帮你的夫人;第三,我叫呼衍容吉,是须卜滑勤‘死去’的前妻。现在可以同我好好地说上几句了么?” 赵襄武的表情变得更让人难以琢磨,他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女人,猛然想起之前收到过的一封信,“是你……他有特地写信来和夫人说,他的正妻已经死了,尸骨无存。难道你就是那个人?不介意的话,晚些让你和夫人见一面吧。” 两人说得正好,门童前来递话了,说门口来了个拿红色竹木杖的男人,称自己是洛阳派来的使者,要太守大人出门接见。 赵襄武没听说过洛阳那边派出了使者,面色不改,满不在乎,挥挥手道,“赶他出去吧,这一类的人都不要往府上领。” “诺。”门童转身就要去复命,被容吉拦了下来。 “为什么不让他进来?他真是洛阳派来的使臣。我们一路同行至此,他也许是来找我的,他是我男人。”女人见太守脸上的神色未改,不得已改口道,“或让我出去与他说几句?让他放宽心。” 赵襄武不想搭理他,可又有求于眼前人,想了想,权衡利弊,只得答,“算了,让人进来吧。” 梁彦好从没见过这样破旧的太守府。在他的记忆中,所有官员的府邸都得是豪华靓丽的,得从老远就能看出他与其他平房的差别。 可方才骑马在这条道上往返走了三四遍,愣是没找到一个显眼气派的府门,最后不得不承认那门匾上金箔全掉落的灰色大字正是他要寻找的“太守府”。 很难想象,这一路他见过的最豪华的府邸,竟然在陈仓。是个连官都不是的大老爷建的,像迷宫,东西南北,不知道分了多少个院子。 从前身上有钱的时候还会想,这能当做门面的府门为何会落得如此破落,那些文官作秀未免也太清廉了,这本就该是他们应享受的好处。 可眼下再看,他只想这样大的官都只能住这样破落的房子,那下面的百姓得靠什么度日呢?赵野他们会不会也要去过这样的日子。 赵襄武并没有出来接见他,边城的将领都不喜欢使臣,特别是乱世,使臣就是白白给对手的嘴上送口粮。使臣懂个屁的打仗,他们就只会那套和谈和谈。问题是谈不下来了,死了,还要他们来买账。 说远了。 这府邸也不大,走个几步就到头。他到庭院的时候,容吉和赵襄武还没喝完第三杯茶,他们有说有笑的闲谈,倒显得公子哥的担心有些多余。 “来找你女人?”府君看了眼他手中的持节,冷了眼,威胁他,“如果你说你是来找自己女人的,那你就坐下。如果你说你是来找我的,那见过面就走吧。” “不是。”梁彦好果断收了那东西,将之藏于身后,辩驳道,“我想我不出示这个,你不肯让我进来。” 赵襄武蔑笑一声,“你就是拿了我也不会让你进来。我的官职比中郎将大,这东西号令不了我,有点眼力见的,哪来回哪去吧,我就当今日没见过你。” 梁彦好果断摇头,“我妻子的身份有问题,我要留在这里陪她,直到她能通关为止。” “什么你的妻子?”赵襄武以为自己听了个笑话,“你这个人,怎么说话神神叨叨的,到我这儿来做这春秋大梦。” “……这是真的,为什么你们都不信。”梁彦好的眼中头一回出现了挫败,这明明是他下定决心、鼓起勇气的选择,结果到头来面临的都是当头一棒。 “小兄弟,她是须卜猾勤的女人,就算她要再嫁,也得经过前夫的同意。她又不是我们中原人,想和离就能和离的。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这种话我劝你不要再说了,当心被有心之人听去。” “真是荒唐,她都快被那个男人害死了,再嫁还要过问那个人的意思。他们到底把容吉当成什么了,畜生么?”公子哥据理力争,“我是不会让的,容吉在哪里,我就去哪里。” “……赖我这不走了,是吧?”太守看他就觉得烦,生怕他招惹麻烦。 “就你这破屋子,我还不乐意待呢,打个喷嚏都能把屋顶掀飞……”梁彦好正要发作,被连忙起身的容吉拦了下来,恶吐一口气,愤愤道,“不吃你家白食,这点饭钱我出得起。” “谁稀罕你那点臭钱,滚,别妨碍老子办事。”赵襄武骂了两句,暂时按下胸中的不满,扭头继续问她,“呼衍姑娘,你能与我说说我家夫人与左将军的关系如何么?她会不会无条件听从她兄长的。” 这话问了,多半白问。匈奴嫁女与大汉又有不同,匈奴女子在婚后还是会与母家建立紧密的联络,不少贵族女子在出嫁后都要继续听从父兄的安排。 “哪能关系不好呢?铁朵是他唯一的亲妹,同一个母亲生的,原本说的是,他不会让铁朵出来联姻,要养着她一辈子。”容吉说着说着,想起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自己的兄长也是这般叮嘱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改变了主意。许是得罪的部族太多,为了维持表面的平静,就把族中亲近的姊妹全都嫁了出去。刚好河西离家最近,几百里就能到,所以把铁朵送来了吧。” “输一场败一场,就把她们送嫁。” “铁朵出嫁的时候,我身陷囹圄,你能说说是什么样的么?”她突然有了好奇,想知道作为战败方往战胜方送女人,究竟是什么场面。 说来话长,长话短说。 “她穿着一身嫁衣就来了,后面跟着一百匹马,几百头羊,几百头牛。我们没人知道这件事,夫人只是带着一封信,说顺利成婚,左将军便休战三年。”赵襄武是这样说的。 “才三年。”容吉的关注点在这件事上,“铁朵的命就值三年的和平吗?”苦笑,痛苦地笑。【你现在阅读的是 】 190-200 第191章 祭扫“杜哥,我们来看你了。”…… 酒泉张掖赵野都待过,如今又回到另一个家乡。也不知道能不能算作“家乡”。他记得清楚,去年年初离开这里的时候,是满心的厌恶,巴不得走得越快越好。 可如今再度踏上这片土地,心中的熟悉扑面而来,眼下站在城门,手牵骆驼,忍不住亲昵地为她介绍起眼前看到的一切。 “一开始我是在张掖的,他们问我会什么,好给我分配能干的差事,我答不上来,便把我丢到了庄稼地上,跟着看守田地。看地我不会的,种的比他们都差,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没办法,便让我去修城墙,挖一筐一筐的土混着糯米浆,再一层一层往上铺芦苇草,就这么一日一日地干。” 他 们都走了,城门口就剩下他们俩,冷风萧瑟,他们不着急走,反倒静下心来,认真地凝望起这座陌生又即将熟悉起来的城。 女人已经学会了不去忧虑能力之外的事情,在等待容吉回来的时间里,她该学会如何融入新环境,在这片土地上安定下来,“耕地很难的,我也不太会。”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方帕子给他擦拭脸颊上的汗,与他说,“那后来又如何当上校尉的?” “也是机缘巧合,等修筑的事情干得差不多,营房有空缺让我们这些新卒参与操练,便成群结队地去了。”他只字不提因为对人世的木讷而处处被针对的小事,只捡好了说,“一般就是学几招刀法,举盾、阵型、听指挥,可那日,拴在一旁的马绳不知如何挣脱了,都尉的那匹烈马到处乱跑,险些把人踏死。我侥幸给驯服了。” 赵野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汗,弯腰把她抱到骆驼背上,解释,“那时我第一回知道,原来咱们没几个人能骑马,咱们的骑兵都是胡人骑兵,我太稀罕,就破格把我调到酒泉的属国骑射营去了。” 听起来真让人热血沸腾,章絮把阿和从他怀里接过来,又问,“所以胡语是跟着他们学的?” “是。学汉话也是学,学胡语也是学,没差。”糙汉的天赋在此,他能懂几十种鸟兽的叫声,人说的那些自然也不在话下。 “我记得以前听人说,边关想要建立战功,上阵杀敌是最简单的,累积斩首多少级便能升多少级,杀多少人便能赚多少钱,怎么回来的时候就带了一两万?”她也不是要计较这些,只是觉得像赵野这样的男人,做事定然不同寻常,好奇,发问。 “身边死的弟兄太多了,每隔两三月便要换大半。听说他们还有家人,就随着抚恤金一块送了些去,几百钱的,当个心意。”提到这里,他的脸上闪过几分懊恼,“早知道多带点回家了,怎么也能办场热闹的婚仪,我看小梁他们办的就挺热闹的……” “傻子。”章絮坐在骆驼背上傻傻地笑,“对于他们那种身世的人来说,那场婚仪也已经十分简陋了。若在洛阳,彦好的迎亲队伍能有十里长呢。” 他没见过,想不出来,但又有些执拗,“那也比我们办得好太多了,还有许多朋友陪伴在身边……娘子,婚仪可以再办一次么?我想了好久了。” 章絮轻笑着摇头,答,“不吉利的……婚仪一般都是女子再嫁、再娶才能办的。你怎么总想这些事情,往后面看嘛,想想要在酒泉做点什么。” 赵野答,“这有什么好想的,河西的男人都要备战。你呢?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我还没在这里见过其它女人。” “说谎。”女人指责他。 “不说假话,这里可不比金城,早荒芜了,沿街的店铺面都是关着的,只有两三家能买着吃的。”他领着她去驿站,只有这里能招待来往的旅人。 “那她们去哪儿了?”章絮好奇。 “有些就一直待在家乡,未曾亲身到来过,只存于男人们的念叨的话语里。有些是随军的,大多是将领的家眷,住在府上,平日里出来,咱们这些人也是见不着的。还有些在前些年乱的时候就往中原逃了,怕男人孩子都死干净了。可咱们这儿有规矩,自这里长大的男人是不能离开的,一旦离开便被视为逃兵,格杀勿论。时常是女人带着孩子离开,男人得留下来。剩下像你这样的,都已经年老了,我们管她们叫大娘,或者阿母。”赵野想,又说,“只是少,但是都能活得好好的,你别担心。” 言外之意就是男人们死得很快,像韭菜,一茬儿一茬儿地被敌人割去了人头。 提到死亡,她终于想起了杜皓,问,“他们也许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想先去看看杜哥,给他做些吃的去。” “好。”赵野一想,便说,“过两日休息好了再去吧,往返需要三四日。” 章絮点头,又与他闲聊起来,“你方才说,你后来去了胡人的骑营。后来又是如何与杜哥遇上的呢?他也学会了骑射么。” “我们那儿俸禄高,比其他营房每月都多个半石的粮食。他表现积极,就给他们送来了。你知道大多数来服徭役的都想着如何混过这两年,喜欢躲在别人后面。”赵野说得不多,但看得清楚,“营房就喜欢上进的士卒,巴不得他们多学点。” “他就到我这儿来了,说要进骑射营。” 章絮认真听他讲故事,终于有一日,能不带着怨恨,“然后呢?” “他其实没多少天赋,你知道吧,我看人很准的,他能不能行,一眼便知,就跟拿捏狗崽一样,往它后脖颈一提,诶我就知道了。真不行,怕得要死,生怕马儿把他吃了。”男人讲这话的时候,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笑,又笑不出来了。 “但他非要我教会他,一次摔不够,多摔几次,几十次,几百次。”他那时候当她们面说出来的夸奖真不是客套话,“你猜怎么着,真给他学会了。” “真好呐。”她欣然接受了前夫曾经的辉煌,把应该有的赞赏说出口,“母亲说他是个特别老实本分的孩子,还有赖你提携,不然他得在这里继续种田。” “种田也没什么不好的。” “种田赚不到钱的,他拿不到钱回来,我们在家就要饿死了。”章絮淡淡地回答,“每个人都得活得很辛苦,才能存活下去。夫君,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般有能耐的,大多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了。” 说完她又想,“去之前陪我去买两个鸡蛋吧,我给杜哥做一碗蛋羹。” —— 在河西死去的从中原来的服役者都会葬在同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在更靠后的地方,河西的弟兄们都有一个约定,可以败,但绝对不许外族的铁骑从这片亡灵安息的土地上踏过。 为此,有人已经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数百年,一代又一代,与世隔绝般,固执地守着这里。 他们花了两日才到,一年多不来,这片空地上已经生满了杂草,从前放在墓碑前的鲜花早已枯腐,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而那没有姓名的木牌,早不知道被狂风吹去了哪儿。 这里比他们走过的所有地方都要安宁,鸟儿飞过不会啼叫,虫儿爬过不会鸣翅,风沙吹过不会卷起地上的尘埃。 他们就躺在这片泥土之下,如沉钟。 她看着一个一个隆起的小土丘。那不是一个两个,是一片,一大片,漫山遍野,好像没有尽头。 要从这么多人里找到自己认识的那一个,有多困难,而他们中的大多数到死都没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写同乡的名字、写同袍的名字。 我想,无论是谁,无论带着何种心情踏上这片土地,都没办法不被触动…… 她的眼泪很快就掉下来了,比任何时候都要快,要汹涌,要慷慨。 “你知道他为什么不回来了么?”她轻轻地询问过去的自己,“你知道了么?” 她领着从前为他缝制的衣裳,带着那碗清晨就蒸好的蛋羹,跟着赵野的足迹,从一个又一个无人认领的小土丘边上走过,任由齐膝高的杂草步步挽留。 赵野能找到杜皓的坟头,那是他亲手做的,和别人的都不一样,在一个高高的山坡上。这还是他特意问都尉要来的位置,拿他自己的位置换的。 “就是这里。” 就是这个矮矮的地方,把那么好大的一个人装进去。 “……杜哥,我是章絮。”她突然说不下去了,整个人弯折下去,扶着脸痛哭。 赵野的眼睛也红了,只有章和不明所以的坐在父亲的臂弯里,指着土堆上的一株小花咯咯地笑。 “我们来看你了。” 走了一年多的时间,终于,走到这里来看你了。 第192章 起风想什么来世,他们只许今生 他们并不计划看一眼就走,会在这里待到夜里。赵野没什么话。他本来就不知道这种时候要做什么,只陪着章絮在土坡前的小坑里坐下。 倒是哭过的章絮,用手摸了摸那个土坡,亲昵道,“来的时候没和阿娘说,有些考虑不周了。早知今日,该问她有什么话要带给你。想她是没机会到这里走一趟了,等大家都到了地下,你再与阿娘一口气说个明白吧。” 汉代祭拜更注重实用性,带一些吃的,喝的,穿的,用的,说一些贴心话。 女人拿了一身旧衣裳,虽然给赵野穿过。家里穷,就剩那么一身。两人出来的时候,赵野就顺道给拿上了。他们走一半章絮才发现,但她还是感激男人没叫自己太难堪。 “有破损的地方我都补好了,分开这么久也不知你身量有没有变化?路上行程长,带那些东西也麻烦,你不要怪罪我。”她把那身衣服压在一块石头下,好让旧物陪着,而后继续说,“我嫁人了,我来和你说一声。这辈子无缘,来世有缘再续。” “他,你认识的。赵大哥。是个特别好的人,对我和阿和都很好。”说到阿和,章絮把女儿抱进怀里,给他瞧,“我们如今有了一个女儿,日子过的很满足。若你看到了就安下心,别再挂念我。” 阿和像条虫子 一样在母亲怀里扭来扭去,时而摸母亲的脸,时而扒她的胸口,发出咿咿呀呀的笑声。 “你给我们的钱,大部分我都交到阿母手里了。她一个人也不容易,不知道日后又会跟着谁?”她前一晚原本想好了要与亡夫说些什么,彻夜未眠,躲在被窝里一句一句的想,结果等真要说的时候还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没多大逻辑。 “之前不懂事,在心里偷偷怨你,在夫君面前说了你许多坏话,你若是听到了也别往心里去。”她边说边抹眼泪。 说完,她从地上爬起来,俯身朝向杜皓的坟头跪拜,此一拜,算告别。她会记得这个人,但再不会在意这个人了。 头一回见她哭得这样凶,赵野坐在边上使劲儿找也没找到一块能用的干净布。最后等她哭得差不多了,能喘上气了才问,“现在心里好受点了吗?” “……嗯。”嘴里还有鼻音。 “大家最后都会到这里来的。”也不知道是安慰还是什么,“他只是比我们早一点。”赵野又没那么怕死了,好像这一路也改变了他。 “我们也能葬到这里来吗?” “能,到时候你想在哪儿,我们打个申请就行。”赵野扭头看了眼前面后面,发现比去年离开时又少了许多空位,“但要紧挨着他,怕是不行,怎么也该跟我一块儿吧?”他悄悄地问,“我可答应带你来了,我们的约定已经完成。” “你这人怎么这么死心眼?”她破涕为笑,“老是在意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看了眼杜皓,说,“那我不得让他知道,我对你怎么样。没辜负他的嘱托。” “那我自然跟你在一块儿,都是你的娘子了。”她边说边把那碗蛋羹端出来,平平整整地摆在地上,继续说,“味道会有些许差别,和娘做的不一样。今儿个就凑合吃吧,等你吃完我们再离开。” 赵野听这话,奇了,偷问,“他怎么吃?” “咱们肉眼看不见的。但如果这时候起了风,就证明他来过。”她再把木箸放上,供亡者便利。 两个人都在等那阵风。安静,平静,和祥的这个下午,他们在等一场温柔的风。 也不知道是不是赵野太能来事了,后面都是他与杜皓说。他把随身的干粮拿出来,与娘子分食,边吃边说,就像从前在营地里那般,不把杜皓当成躺在地下的,慷慨地邀请他一块儿品尝美食。 “你怎么不跟我说,娘子做的饭天下第一美味?是不是不把咱当兄弟。”他大口的嚼着娘子做的面饼,就这一小罐腌菜,大口朵颐,不知道吃得有多香,“长得也美,性子也好,比你说的可好上太多。” “若是心里有啥不满意的,你只管冲兄弟我来,别找我娘子的麻烦。”他在这事儿上看得很重,“听说你们不愿离去的亡魂会逗留在生人的附近,能把她害了。她身体弱,受不住这些,尽管找我。要娶她也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你就当我趁虚而入,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你说的什么话。”章絮听了就要去捂他的嘴。 他却坦荡,一把推开娘子的手,正色道,“我说真的,我见娘子第一面就起了歹心。我想要她。” “从前我问过你,到底人要为什么而战斗?你说你为了她,为了家里的阿母。我不理解,骂你蠢。如今再想,是我说错了话。你是好样的,你是好男儿。”他说完从怀里掏了个小牛皮酒袋,继续说,“走之前再喝一回吧。她要喂孩子,喝不成,我都给她替了。” 说完,撒了一半在地上,倒了一半进口中,豪爽。 正是两人把话都说完的时候,那阵风起来了。从悠远的山谷中吹出来,绕过密密麻麻的草从,带来一阵青草的芳香,温柔的拍了拍二人的肩膀。 章絮有些愣住,扭过头往风来的方向去看,看见那里正跳过一只憨厚的兔子,嘴里不停地咬着什么东西,正呆呆地看着他们。 是他来了么?女人不可置信地又转回头看土堆这边。 还是赵野胆子大,嘴里发出窸窸窣窣的两句声响,便把那兔子招过来了。 那是只灰褐色的草兔,笨笨地爬过来,爬到赵野的手心里,心无旁骛地吃起方才寻到的食物。 赵野问它,“蛋羹吃不吃?” 它听不懂,仰着脑袋看,看到地上的那个陶碗,仔细闻了闻,从他手心蹦下去,趴在碗边,忽而改了注意,舍弃手里的果子,埋进碗里专心致志地吃起来。 赵野也不拦着它,十分亲昵的顺了顺它的背,“谢谢你呀,谢谢你回来看我们。” “你怎么能确定是他?”女人问。 “这不是你说的吗?有风就证明他来了。”赵野对她说的话深信不疑,“再说,它也不能说话,与其去想真实究竟是什么,不如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变成兔子也蛮可爱的。”他想想,又说,“要是娘子下辈子变成一只兔子,那我就当一只黄鼠狼,我早早地和它们说这只兔子是我的,谁都不许吃。我也不吃,这样娘子就可以平平安安的生活下去了。” 章絮被他的话逗笑了,骂他没出息,“别人都求来生也要在一起,这话怎么你从你嘴里说出来就那么怪呢?” “这不是不想当人吗,当人多累呀。”他头一回在娘子面前透露自己的辛苦,“小时候学兽语就已经很难了,你不知道我练了多少回,那些比我大的狼崽儿整天笑话我。好不容易弄明白了,被人骗下山,还要重头学你们的规矩。” “当动物多好呀,我能保护你。”他想得特简单,“我不让那些公兔子靠近你,来一只,我就吃一只,它们都是我的口粮。” 章絮听得忍不住,歪着头靠在他肩上,笑弯了腰,安慰道,“哈哈,好,好好。不当人就不当人,下辈子跟着你当兔子去。” 跟着他,总说不出几句正经话,女人异想天开起来,“夫君,来生我要当草原上没人敢惹的兔王,你说你能让我做到吗?”双眼亮亮地望着他。 “嗯,兔王……”他竟然真的在认真思考,“那黄鼠狼估计是不太够了。等改天我去问问它们,草原上哪种动物是最厉害的,等我去奈何桥前同孟婆许个心愿,保管让你当上咱们这一片最威风的母兔王,让你站我背上,震慑它们。” 听见母亲在笑,阿和也忍不住跟着一块笑。她们都在笑,赵野也要笑了。 “但是娘子,我不想说来生的事情。有遗憾才要盼望来生,我们过好这辈子就够了。下辈子你想和谁在一块儿都可以,老绑着我这么无聊的人多无趣啊。”言归正传,“我肯定走在你前头,我希望到那时,你也能像今日这般开心。” “多陪我说几句话就成。”他看起来真的没什么愿望,“多给我做几道爱吃的菜,都告诉我如今有谁陪在你身边……” 她头一回没拒绝。她终于认清楚了,是人都会死,他们也会有分别的那一天。 “后悔陪我走上这条路吗?” 故事开始的时候,他们没有一个人说了真话。他不敢回河西,只是因为他怕死。章絮不是为了遵守规矩,也没有真的怨恨和怀念杜皓,她想要的,只是追寻自由的自己。 因为人不敢承认真正的内心,所以要编纂出无数个理由来掩盖自己,结果做了许多看起来完全不合逻辑的事情。 “我只是害怕过,但从来没后悔过。”赵野吃完最后一口饼子,侧过脸在她的脸颊上亲吻了下,继续问,“想好要留在这里做什么了吗?学他们经商,往来各国之间,还是开一家铺子。娘子手艺这么好,开一家饭肆或者饼家,不然粥铺也成,都能过好日子。” 她吃着面饼,看着远处高高的天空,答,“我想继续精进医术,开一家诊所,种药材……在这里,只想着自己是不行的。” “你呢?你是打算继续回骑射营。”明明已经是夫妻了,他们两个人说这种话时还有商有量、互不干涉,“但你又说在这里的男人都不能离开,我还想着等边事稳定了,我们再去其他地方看看。” “等到了酒泉,我就去找当时带我的那位都尉,他记得我,他说如果我还有想法回来,随时可以回到以前的位置上。”他盘着腿继续道,“那边赚得多,家里有钱,你也不用累着自己。” “也并非不能离开,每年有休假的,休假可以走。他们会给我的传上写专门的凭条,其他地方看到了就不会收我入籍,一旦超过时间回来,在外面就会变成流民。” “记得什么是流民么?我们在荒郊野岭那次遇上的就是,终身只能为流寇,坐山为王。我不想成为那种人。” …… 总之这个午后,他们一言一语。他们在荒无人烟的坟山上,定下了有关今生的第二个约定。 第193章 鸿门把须卜猾勤请来问一问 须卜铁朵还在屋子里坐着,外面又有人来闹了,她坐在后院的屋中也能听到外面传来的扰动声。这个时候,那些男人们纷纷从田中归来,路过太守府,便要站在门口叫骂几声。 她跟着丈夫学了些汉话,能听懂,而这些人又粗鲁,说话极难听,骂她索命鬼,腥膻之女,卑劣的胡婢。 今日的骂声却来得短了些,三两 句便停。这让她感到意外。平日里丈夫是不管的,管了他们的情绪更要反扑。难不成有人出言制止了?她从地上爬起来,透过窗户纸往外看。 有人来了,不过来人不是赵襄武。一条细细长长的影子,从院落外来,朦胧,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你是谁?”屋里昏暗,尚未掌灯,铁朵看不清来人的脸,只能根据薄削的身影与双耳垂坠的坠子判断来人是位女子。 容吉拿了钥匙,站在门外给她开门,手里还端了些小食,温和地与故人说,“还记得我的声音吗?真是好久不见了。” 这声音?! 须卜铁朵吓得往后退了两步,死盯着她的虚影,不敢说话。 “偶然路过张掖,听说这里出了一些事情,便想着来帮你。那时候他想直接杀了我,你还替我求过情。”容吉很感谢这个妹妹,若不是他们兄妹俩感情好,若不是她在须卜滑勤面前说得上话,自己就不是被丢给那些家奴,而是同父兄一般,人首分离。 “容……容吉姐姐。”铁朵震惊的连句话都说不全,想要上前触摸她,又怕这会儿看见的是虚影,于是再三询问,“真的是你吗?哥哥和我说……他和我说你逃出去,被狼咬死了。” “是我。”容吉弯腰把食盘放到席案上,招手让她过来,“先过来吃点吧,他说你这些日子心里紧张,吃不下东西。” 须卜铁朵见到故人,忍了这么久的委屈终于有了宣泄之处。她连忙松开身后的木柱,前倾着身子往容吉这边走来,先是点亮了屋中的灯,把灯火举高,放到容吉面前仔细地瞧,伸手把她的眼睛、鼻子、嘴巴摸了一遍确认不是自己认错人,而后激动地用胡语问,“你什么时候会汉话了?当初是谁救了你?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哥哥知不知道你在这里?” 但很显然,现在不是叙旧的好时候,容吉有任务在身,于是耐着性子把须卜铁朵的话听完后,拉着她在桌案边上坐下,一边给她递吃的,一边问,“他给你写密信是为什么?” 他。此种语境下,他不能是其他任何人。 须卜铁朵愣了下,不可置信地看着呼衍容吉,问,“你怎么知道有密信?你能看懂哥哥写的密信?” “他教过我……”如今已经很难证实她与那个男人是否真的相爱过了,但曾经的亲密不容忽视,最初嫁入须卜氏的那几年,容吉也为须卜猾勤开疆拓土做过什么,抵得上须卜氏的功臣,“之前是不是还有一封信,那封信上写了什么?” 她背后出了一身冷汗,如坐针毡,可一点不敢说,她紧张地捏紧了衣袖,神情越来越皱。 “你真的知情?”容吉饿了,伸手从盘子里取了一块糖糕,安心地吃起来,而后继续试探她,“他这时候给你写密信能有什么好事,无非是要开战了,缺个开战的理由。” “要么,让你通敌,出卖张掖的边防讯息。要么,把你逼死,好以为亲妹伸张派兵出击。”要开战前惯用的手段,容吉跟在须卜猾勤身边都听烂了,没想到把铁朵逼成这样,“太守大人对你不好,你也就认了,可那家伙是个好人,所以你想把事情拖下去,拖到冬日,天冷,草原上草都吃干净了,他们的马没粮食吃,看看那家伙会不会回心转意。” “怎么可能。”容吉笑她傻,“他若是真要打,眼里容得下你的意见么?与其替他死守秘密,不如帮我们一把……反正这须卜氏的家,你是再也回不去了。” 呼衍容吉的政治敏锐性远比这些联姻的姐妹更强,所以才是她嫁入了须卜氏。 铁朵知道这个姐姐厉害,可没想到她能一语中的,吓得忍了大半个月的眼泪终于掉出来了,用手死死地扣住桌案的边缘,垂着头在她面前无声地啜泣。 她一个人从匈奴嫁过来,身边没有认识的婢女,汉话也是过了好些年才跟着城里的匈奴人慢慢学会说的。哥哥将她保护得极好,所以她胆子最小。栽赃嫁祸的事情违背良心,她做不来,哥哥也知道,不为难她。 “他几个月前派人给我送来了一瓶毒药,逼我吃下去。”铁朵几乎要把额头垂到桌面上,谢罪那般,艰难地说出自己内心的不舍,“我的孩子才几岁大,离不开阿娘……呜呜。” “等了好久我都没吃,他有些等不及,便派人来催。他是故意的,要丈夫发现。还挑唆了下面的人来给丈夫施压,干脆趁此机会挑动边事纷乱,拿了我的性命去。姐姐,我如今已经是骑虎难下了。” 容吉一想,取出盘中的小食往她嘴里塞,见她乖乖吃东西了,才继续道,“他怎么把你养成这样?胆小怕事,胸无城府。你可早些别把他当好兄长看了,他可一点没我的阿兄强。” “方才我与赵襄武已经谈论过了,无论咱们在城中抓奸细也好,把你推上刑台也罢,都是中了他的圈套。与其在这里就一封不知真假、掩人耳目的密信瞎猜,不如寻个由头把人亲自请过来,当面一问。” “把他请来?如何请?”铁朵愣愣地看着她,没想过她能拿出这样的主意。 “我不是现成的理由么?铁朵,张掖城里,他最信你。你帮我们写封信给他,就说近日有一名长得像呼衍容吉的女子出现在张掖,身上没有凭证,无法通关,需要他派人过来言明正身。”呼衍容吉一口气把需要写在信上的内容说出,继续道,“他若是还有良心,敬畏之心,一定会派人过来。” —— 信件是赵襄武派人加急送过去的,只用了三日就到了须卜猾勤的王帐。他如今就住在居延塞以北七十里的军营内,不远不近,像一头猎犬一样,趴在大汉的门前,虎视眈眈地望着这扇不严实的大门。 可汗得了消息,说如今汉人内乱,正是趁虚而入的好时机,他要在今年年关之前,拿下河西至少万亩的良田,夺得粮食与,备以过冬。 他蛰伏已久,就是为了这一刻。历朝历代的左将军都被派来与汉军对峙,争便是要争这块肥沃之地。眼下派到张掖去的人数众,竟无一方传来有利的消息。 他躺在王座上,被一张兽皮簇拥着,显得有些疲倦。 铁朵写的信件就是在这时传入他的营帐中的,妹妹已有半年不曾来信,他还以为这枚棋子派不上用场了。 “将军,是铁朵别吉(匈奴人对贵族女性的尊称)派人送信来了。”来人左手扶肩,恭敬地将绢帛的书信呈上。 须卜猾勤缓缓地睁开双眼,对来人说的话略有不满,“她有什么脸给我写信,我想听到的是她的死讯,而不是那些妇人之言。” “将军还 是先看了再定夺吧,我见那来人走得急,说不定有其他的消息呢。“侍从半跪在地上,又向上递了递信件。 “也是,总比什么消息都没有强。万一她真能给我弄来张掖的边防图……说不定再见面我会放她生的那几个孽种一马。”须卜猾勤的嘴里好像吐不出什么好话,也正符合他高大威猛的形象,与梁彦好完全是两种人。 说完他把双脚从桌案上拿下来,伸手去取帛书。微微一展,便看见信上的密字。铁朵从不给他写密字,因为赵襄武会检查两人间往来的信件,眼下居然能得到那个人的许可……须卜猾勤眯起了眼睛,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阿兄。关市来了个女人,他们都和我说,长得像死去的长嫂。她没有通关文书,被扣在关卡了。我已见过此人,千真万确。如今她要过关,须得兄长出面作证,你来也可,派个心腹过来也可。关吏凶狠,你若是来晚了,她怕是要被当成奸细处置。妹铁朵。” 事情不是多重要,说白了与他没多大关系,可须卜猾勤的面色在触及呼衍容吉如今的下落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连忙合起信件,抬头问心腹,“……之前让他们去找的呼衍氏的印鉴找到了么?都几年了,难不成那老东西真把东西传给容吉了?” 属下悻悻,垂着头不敢回答,犹豫半天才说,“将军阏氏(正妻)的遗物我们已经翻看过许多回了,完全没有将军说的那枚金印的下落。” 匈奴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各部族的小首领只认大部族的那枚身份金印,其余的一概不认,哪怕是可汗单于的王令。这几年收入须卜氏麾下的呼衍氏部族,屡屡犯上作乱,是杀了灭自己威风,吃了又不得消化,成了须卜猾勤的一块心病。 若是,若是此刻呼衍容吉没死…… 须卜猾勤想,若是那女人能帮他把旧部都给驯服了,也算是帮了他一个大忙。那之后再要拿下河西,犹如探囊取物。 “派人与那边说,我过两日会去一趟,让他们把那个女人看住了,不准在我到之前把她放跑了。” 第194章 宴请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大汉与匈奴的关系总是暧昧的,不到完全打起来的程度,两边永远是藕断丝连。所以私下见见面,有书信往来,不算什么稀奇事,也算稳定对面军心的一种手段。 这事儿原本可以叫别人来,他心腹中有许多人都认识容吉,或者说,曾经追随过容吉。若不是这女人出身呼衍氏,他断不会痛下杀手,她可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人,头脑清明,做事果断,比那些军师都要好用数倍。 他如今的阏氏是王帐那边下嫁的公主,也是天真可爱活泼的女人,从气质上讲,与年轻时的容吉很像,但他每每看进去,只能望得她空洞的眼神。是个花瓶呢,须卜猾勤想,再也不会有枕边人能完全看穿他的野心了。 呼衍容吉,他自那年没在丢失的地方寻见她的尸体时,就觉得这女人肯定没死。 从居延塞到张掖,别人骑行要三四日,但他只身前往的话,只需两日半。他**的马是整个军营中跑得最快的,能日行千里,若不是沙漠风沙大,碍脚步,他一日半便能到。 赵襄武给过他一块能通关的令牌,算是他作为须卜铁朵长兄的便宜之处,但他此前从未因此踏足过这片土地。 如今把关的匈奴小吏一眼认出了他,一边派人进城传话,一边上前与他行礼,“左将军。” 他的心思不在这些投奔了大汉的一兵一卒上,修整马匹的功夫,漫不经心地问,“呼衍容吉,是从你手上过关的么?” 那日还正是这名匈奴人验的,“若您说的是名字这样念的一名匈奴女人,那确实是从我手上过关的,如今因身份存疑,被暂时扣在府君那里。” “她一个人?”须卜猾勤好奇得很,“从哪儿来的。” “这……这我不好透露,万一她不是夫人呢?”小吏显得犹豫,把头垂了下来,不叫他瞧出眼中的慌张。 “随便聊聊而已,何必那么紧张,若她不是,那你说的这些话与我无意义。”左将军有一张笑面虎的脸,看起来慑人,“或者你说说看,她身上有什么特征……身份存疑,你们总要脱衣验身的,别在我面前装。” “她若真是夫人,身份尊贵,咱们小的岂敢这样羞辱她。”小吏模棱两可地回答,两边都不敢得罪了,那呼衍氏的长女,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人。 “哼,你们还真是她的好狗。”须卜猾勤等马儿饮了水、食了草,便再度上马往太守府那头奔去了。 —— 说是家宴,但这边接见的好歹是对面的将领,赵襄武不敢怠慢,得到回信便开始准备这场筵席。 吃食不必细说,都是场面上的流程,好也可,不好也可,须卜猾勤必然不会仔细地品尝。他们必须要确定的是,今日究竟有谁要出席。 赵襄武、须卜铁朵、呼衍容吉…… “你们必须得带上我。”梁彦好像条癞皮狗一样跟在赵襄武的身后,喋喋不休地与他说,“让他单独见容吉一个人,肯定会出事的,那个杀人如麻的家伙。” 赵襄武忙得脚不沾地,被他说烦了,忽然停下脚步回头认认真真、从头至脚把他打量了一顿,轻视道,“你就是在场他也不会高看你。瘦的跟个猴儿似的,把你扔居延塞外面,没一会儿就能给大风吹到天上去。带上你?不如带一条护主的狗。” “我好歹是个汉使,我手上有符节,这东西你们不认,但他肯定认。我只要当他面说咱们洛阳来了令,要增军,看他短时间内还敢不敢在边关侵扰。”梁彦好是个口无遮拦的,什么样的话都能说出口。 “愚戆,要是说两句假话他就信了,他当什么左将军。”赵襄武嫌他麻烦,一把把他推开,推得远远的,指着他命令道,“你要是再多说一句,我就叫人把你关起来。就你,还说是呼衍容吉的男人,别给她丢脸了行不行?” “你心眼怎么就那么直呢?他若是真的能打,早就来打了,百般试探不就是想知道咱们的底气。这会儿要当面谈了你还示弱,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梁彦好也骂,骂他只知道当缩头乌龟。 容吉就站在另一边听,靠在庭柱上,双手抱胸。两个人说的都有理,只是立场不同,赵襄武主和,能不打就不打,梁彦好主震慑,把人吓跑是最好的,不然整日提心吊胆,就是做这事风险大,万一给人识破。 “你上过战场么?你知道就因为你说错了一句话要死多少人么?什么都不知道还想指点江山,滚,有多远滚多远!” 梁彦好也气,见对方软硬不吃,干脆扭回头找容吉诉苦,“他,他真是,仗着嗓门大就吼我,我真有脑子的,谈判很在行,我只是想知道更多关于边城的信息,不然见面时我一开口就要露馅了。” 容吉想想,答,“……他说的也没错,如今大汉衰微,内乱都顾不及,哪有精力管这边,那边不可能不知道。少说少错。但是你确实得去,在这个位置上,不认识人可不行。” 于是人选就这么定下了,他们四个,还有一位悬于梁上不层露面的关逸。 须卜猾勤是将近正午才到的,方才说着着急,可走到门前又不急了,趁此机会骑着马在街上溜达了一圈,想看看这座城池的模样。可走到关市门口时,忽然瞧见个眼熟的,开口喊道,“欸!说你呢,转过身来给我瞧瞧。” 赵野方领着娘子从酒泉回来,打算上街买些牛肉,就听得身后哒哒哒的马蹄声,回首去看,居然看见了须卜猾勤。他先是错愕,观寰了一圈,以为对方这就打进来了,可看见四周仍是一片安详,才放下心来应答,“左将军,好久不见。” 他们只在战场上见过,见过许多面。他认得须卜猾勤,须卜猾勤自然也记得他。眼下身无甲胄,手无长刀,还真让 他有些不惯,好像穿得太单薄了。 “是啊,好久不见,还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把你射死了。”须卜猾勤引着马儿在他身边绕,一圈叠着一圈,像猎物似的把他困住,不让他跑。 赵野无奈地站在原处,答,“你还没死,我如何死。” 赵野所在的骑射营向来是侧翼军,主远攻主追击,有点阴魂不散的味道,时常与匈奴骑兵打得难分难舍。向来死伤也是最大的,一场血战下来,有时能换十分之七。 他是领兵之人,在最前,行兵列阵的时候,能隔着百米瞧见对方脸上的神情。本着擒贼先擒王的原则,赵野的箭一直都对准了马上之人,谁叫他命大,连射七名副将都没碰到他一根汗毛。 “他们可没你能打。不然跟着我去吧,我那儿有好酒好肉,好女人,你想要的什么都有。”须卜猾勤喜欢凶猛的野兽,尽管赵野现在装得像人,可杀人时的眼神,他永远都不会忘,那是凶兽独有的,很特别,若是经过一番培养,他将会是最好的杀人工具。 “我成婚了,眼下有妻有子。”赵野直言拒绝,“左将军只身到张掖来,怕有要事,我不耽搁你了,就此别过。” “诶!这么着急做什么,正好我有个筵席,没带人过来,你陪我吃两杯酒去。真想象不出来,什么女人能收服你,肯定是手段厉害的。”须卜猾勤伸手抓过他的手腕,一把将他带上了马,与他一同往太守府去。 赵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掺和进这件事的,章絮还在家里等。他只想老老实实当个听话的小卒。 结果方从肚子里找出来借口,那马儿向左一拐就到了太守府门前,他坐稳了,打眼看见站在台阶上等候的小梁,忍不住皱了下眉。对方也诧异地看着自己,挤眉弄眼地问他。解释不了,只得无奈的叹了口气,与他说,“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害谁都不敢害了你……罢了,我帮你喝便是,少拿我娘子威胁我。” 说罢,二人下了马,赵襄武带着须卜铁朵上前相迎,对这位舅舅可谓是恭敬至极。 梁彦好心里的边关将领,多少得是有骨气的,哪知道这个粗人,从见面起就完全没有原则,把须卜猾勤看成是不可得罪之人,还拽着他一块儿行礼。 他把头扭开,立在原处一动不动。 这点小事须卜猾勤自然不会看在眼里,须卜猾勤将在场的几人打量一番后,直截了当地问,“不是让我来见她么?她人呢?” “这……”赵襄武转过身往屋内指,“夫人正在里面等候。” 夫人,他也敢说。梁彦好听得怒火中烧,捏紧了拳头往前走了半步,被站在须卜猾勤身侧的赵野挡住了。赵野让他忍一忍,先等等看容吉的态度。 “都走到这里了还要和我作对……是我管教不周了,给各位看笑话。”须卜猾勤丢下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就往里走,完全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容吉正安稳地坐在席位上,先上了一杯咸口的奶茶,她从前很爱喝,这会儿也是喝得欢,没一会儿就往肚子里倒了三五杯。喝到最后一杯的时候听见那个男人的声音,实在刺耳,“谁教你的,见到丈夫不跪、不迎。” 她也不往那边看,有意偏转了脑袋,答,“那又是谁教你的,怒而杀妻。” 真是她,须卜猾勤站在原地被吓了吓,再定睛一看,心道,真是她,真的是她,那声音,那眼神,完完全全就是他那位机敏聪慧的发妻——呼衍容吉。 “我杀妻自有我的理由,要你多管。”左将军勾了勾唇。 “我不跪自有我的理由,你又何必多问。”容吉冷了愣脸。 还未开始洽谈便剑拔弩张,众人上前,纷纷缓和态势,从中斡旋。 容吉却不吃这一套,见他走过来要与自己同坐,径直起身,往外面走,走到梁彦好身侧,挽住了对方的手臂,一字一句认真地说,“莫要折煞我,我可高攀不起左将军。” 须卜猾勤见她躲开,便不再坚持,转身在最上面的席坐后坐下,终于顺着容吉的手看见了藏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梁彦好,低首抚了抚膝盖,问,“他是谁?” 赵襄武闻言,站出来解释,“他自称是洛阳来的汉使。” 梁彦好可不想再吃这个哑巴亏了,从人群中挤出来仰着头与须卜猾勤说,“我是呼衍容吉的丈夫。” “你说你是谁?”须卜猾勤的面色忽然变得有些难看。 “我是呼衍容吉的丈夫。”梁彦好确实是冥顽不灵。 第195章 洽谈两个男人争一个女人 这本该是一场极为严肃的谈话,但很显然,事情从一开始就失去了控制。 须卜滑勤第一次见到这么滑稽的场面,等了片刻,坐在位置上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问赵襄武,“所以今日把我请来,不是为了把她还给我的,对么?” 太守硬着头皮答,“眼下还没办法确认她就是将军夫人,如何把她还给左将军。” “到底是不是她,我一验便知。”须卜滑勤舒展了双手,要她上前来给自己瞧瞧,又说,“她腿心有一块胎记。” 容吉冷哼一声,答,“我身上能拿来佐证的印记那么多,你偏偏记得这一处。” “我是你男人,只记得这处不正常么?”那男人直勾勾地盯着她,言语论调更加肆无忌惮。她没了氏族撑腰,还有什么能力同自己斗。 容吉闭了闭眼,不理会他的无理取闹,浑身的肌肉一松懈,像是投降认输了般应答道,“你爱认不认。大不了我从这里出去就往南走,回中原去。谁稀罕你们匈奴。” 实际上不需要更多的证明了,两人就这么个小事都能吵成这样,多半是真的。 可须卜滑勤见她爱答不理,一下子就不高兴了,想她从前对自己唯听是从,自己还放了她一马,没有赶尽杀绝,如今却不记自己的恩情……想着想着便转头就去看梁彦好,意有所指地问,“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别的男人了?他叫什么?” “不准告诉他。”容吉有些无语,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拽着梁彦好往后退。 他却老实,挺身而出,一字一句,“我叫梁彦好,具体什么字,我就不解释了,反正你也听不懂。总之你有什么不满冲我来,欺负女人算什么。” 很少有人顶撞他,须卜滑勤觉得有趣,问,“我教训我女人,关你什么事。” “明王之政,必敬其妻。你连枕边人都不知尊重……想必身边是小人不断,内讧 不止,烂事难缠。“梁彦好记住的圣贤之言不多,但拿几句来应对他,还是绰绰有余的。 须卜滑勤当了左将军后,再也没听到这么难听的话,甚至是用胡语说的,标准地道,有意让他每个字都听明白——哪怕对方说得不假——要他毫无波澜,全无可能。 几乎是同时,掌权者的面色更凶更冷,怒意更重,两只眼睛死死地咬住他,上身坐直往前,似乎要从座位上跳起来,而那只藏于桌案下的右手,已经搭上了随身的配刀,缓缓推开刀身,作势拔出。 “无礼之徒!”须卜滑勤一声大喝。 公子哥被他的怒喝吓得闭了闭眼,上身都开始向后蜷缩,但他并不屈服于上位者的淫威,等那阵惊慌过去,便果敢地继续往前走,正色道,“我无礼?究竟是谁无礼,一进屋就对别人的妻子指手画脚,还出言羞辱。真是不受教化的蛮夷之族。你以为你说话声音大,能一巴掌把人打死,众人就会乖乖听令于你吗?你越是轻易发怒,就越能说明你失控、失权。” “求人可不是你这个态度。我们可没请你亲来,你身边随便一个副手都能把人认了,你却亲来,不正说明你需要容吉么?需要她还处处贬低她……”梁彦好冷笑两声,答,“我可不愿意容吉跟你走,你大可以继续说,多说几句。” 须卜滑勤没想过自己的意图竟然会被他看穿,咽了咽口水狡辩道,“她是我的妻子,我不来,难道要别人来领吗?” “您是什么身份地位?您方才都说了,在匈奴她见你要跪拜……倘若你真的有这么大的威严,她听到你的名字就该吓得跪地求饶了。”梁彦好不依不饶,要把他身上这阵嚣张的气焰给磋磨干净。 上位者没话,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进了对方设下的圈套,越是顺着他的话走,越是落于下风。 公子哥乘胜追击:“这么多年才见一回。不如坐下来好好喝两杯,称个兄弟。” “……谁要和你称兄道弟?”这些话巧妙地把他与容吉之间的矛盾挡开,转嫁到其他话题上,“你也配。” 听见他的口吻逐渐缓和,梁彦好招了招手,敦促众人入座,又言,“我是很愿意把你当兄弟的,我这个人大度的很。你若不把我放在眼里那是你的事情。但一句不顺便要发怒,未免太不给面子了。”公子哥从旁边的桌上拿起一壶酒,走到主桌前为他斟酒,模样看起来恭恭敬敬的,谁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幅做派,正是须卜滑勤最不喜的,说话油腔滑调,弯弯绕绕,正话反话全给你说了,把路数堵死。他越想越气,竟然被一个弱小子比下去,奇耻大辱,最后猛地一拍桌子,愤懑道,“我最烦你们汉人,打打杀杀的不来劲,但耍嘴皮子的功夫能一口气能跑十里远。” 须卜滑勤根本瞧不起他,一言不合就开骂,“你这样的,给我当奴隶都嫌瘦。” 梁彦好低眉顺耳站在他身边,往那酒碗里倒酒,一口气倒满,有意气他,“可我这样的在大汉正好够用,容吉最喜欢。” 须卜滑勤捏杯盏的右手一紧,青筋暴起,恨得牙痒痒,忽然抬起头,死盯着他的下颌,想一拳把他的脑袋打碎,再剁碎了丢去喂狗。 公子哥用余光瞥见,轻笑,轻咳了两声,安抚道,“说这么多话累不累,吃几口吧,别像个孩子一样咿咿呀呀地哭闹。” “滚!”须卜滑勤哼了一声,把酒杯夺了来,放到唇边喝闷酒,懒得理他,和这种人抢女人,真他爷爷的丢面子。 喝了几口闷酒后,上位者不情不愿地把话题拉回原处,问太守大人,“你们把我叫来就是为了认人?” 赵襄武闻言,连忙起身,从桌上捡起酒杯作势敬他,从容不迫地说,“这是第一件事,也是最要紧的。夫人从中原来,要往酒泉去,没有合规矩的传书,我无法放行,还望左将军能通融一二,晚些帮忙把夫人的传书补齐。” 须卜滑勤自然会补,他抬头看了眼容吉,答,“这个得稍等等。如今家中已有新任阏氏,我得回去问问她的意思,再考虑给容吉什么名分……”他说一半才发现,皱着眉问她,“你为何往酒泉去?” “你管我去哪?”容吉坐在最远的角落,心无旁骛的吃食,“名分我可不需要,恢复我呼衍氏的身份即可。” “痴心妄想!你没死就是我须卜滑勤的女人。”上位者又与她较量起来,但口吻已比方才温和许多。 “那也行,只要你给我正妻之位,我就跟你走。”容吉把最不可能的条件摆在面上,“我没死,你便再娶,此乃不仁不义。听说娶的还是王帐那边的公主,不怕我跟你回去与她乱说吗?我可不是什么简单的货色。” 今日把人当面请来,就是要谈条件的。这些话绝不能给匈奴的人听见。 “正妻之位,想都不要想。你一个罪臣之女,竟然妄想与公主比肩。”须卜滑勤给不了任何许诺,两个人之间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刚才说的那些气话,不过是他作为雄性无法割舍的骄傲罢了。 容吉轻笑一声,把话摊开了说,“我之所以没死,活成这副模样都没选择死,是因为父兄在临死前给了我一样很重要的东西。你是不是也在找那个东西?找不到,所以听见我的消息便来了。” “……”男人震惊地盯着她,没想到呼衍氏的金印真的落到她手里了。 “给我身份,我就回去帮你。”她一字一句地答,“我要你在我的户籍簿上写,我是汉使梁彦好之妻。” “岂有此理!”须卜滑勤一拍席案。猛地站了起来,伸手指着容吉骂,“你别给脸不要脸。” “选择权在你。不给我此生都不会再踏入匈奴半步,你就守着我们呼衍氏的坟墓哭吧,看看他们究竟是会效忠你,还是一步一步瓦解你。”容吉二话不说,起身就走,左右他们接下来要谈的军政要事也与她无多大关系。 “等一下!我他爹的喊你停下!”须卜滑勤一想,这种时候不能再把她推远了,“我最多给你独身的身份,不可能再让了。你知道我的脾气,得罪死了没什么好下场。” 梁彦好听了,有些着急,想说又不敢插嘴,只好扭头去看容吉的意思。 容吉见须卜滑勤松口,停下脚步回头看他,问,“我呼衍氏长女的身份还不还?” “还。”上位者正需要她这个身份,“但你想要这个身份,今日就必须跟我回匈奴。” 女人轻笑,答,“还是很亏,须卜滑勤,就用一纸身份换我余生的忠诚。你真把我当傻子。” “我拿边事和平来换,你跟我回去,我十年不动张掖。”须卜滑勤拿张掖这边最需要的东西来换,甚至这句话说完,赵襄武就露出了求之不得的神情,希望她应下。 “你是不是有病?”容吉很少骂人,这回是真的忍不住了,“我又不是汉人,边关和不和平与我何干?那是他们努力的事情,安在我头上算什么?他们是能给我当母家了?还是我受欺负了能出兵救我?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蠢了。” 还是棋逢对手让人激动,须卜滑勤还真喜欢她这幅牙尖嘴利的模样,反问,“那你说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的都答应你,你得跟我回去,待在这种无用的男人身边迟早被他吃掉。” 容吉知道,如果这会儿答应跟他回去,那以后再无可能返回大汉了。 “你把身份给我,我给你写一封只有护眼是首领才能看懂的密信。他们会暂时归属于你。但我需要三个月的自由,三个月的时间,不许派人调查我的下落。我还没和我的朋友们好好道别。”她是这样说的。 “若三个月后你不肯来呢。” “我如何不来?是你亲手斩下了我父兄的头颅,我如何不来。”她的眼中暗藏泪水。 第196章 铁刃大汉的秘密武器,你怕不怕 也许是这样的言辞太过激烈,须卜滑勤突然回想起很久之前第一回从她脸上看到这幅神情的时候。 那时两人都还年轻,刚成婚没几年,感情正好,二十出头,事情突然发生,两人根本处理不好这样的爱恨情仇。他犹豫过几日,想她没了依靠,或许会乖顺一些,只要忘了这件事,不再提,他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她是真性情,一刻不能忍,哪怕日夜睡在他身边,匕首、刀剑,难听的话,骂人的言语,一句不落的全都落在他的颈边。 过于自负的男人喜欢把这种变化归结为,她不识时务,看不懂眼色,不明白感恩,不知道如今能活着已是万幸。 后来发生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她因为刺杀丈夫,被关,被弃,而后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里逃了,再无踪迹。 男人以为,她历经九死一生,怎么也要学会了吧,学会把头低下来,认清楚连她父兄都不能战胜的敌人就是战无不胜的,可眼前的这一幕很快打醒了他。 她非但没忘,还因为这股恨意重新回到他身边。 说不上的迷恋,他发现自 己就是喜欢这样的女人。如果她变得和那些人一样平庸,自己今日也肯定不会亲自来…… 很多事情认真说起来都是没理由的,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还真的有些想念她了。 须卜滑勤坐在位置上,半眯着眼睛考量她的条件,琢磨着这样简单答应她的好处大不大。不会太亏的,他坐拥一整个部族,而这个女人呢,只是孤身一人。他一手抵着下巴,另一只手自然地垂落到案桌上,突兀地开口, “密信现在就能给我?” “能,几大首领都认的,只有我们呼衍氏才认得的密字。”这么重要的事情,他们完全不介意有这么多人在场。毕竟匈奴王庭是他们这些外族人干涉不了的东西。周围的这些人左右不了什么。 “就凭几个密字?”男人想效法,可一个部族的忠诚岂容他轻易攫取。 “一句话的事情。要么答应,要么拒绝。我没功夫陪你在这里绕舌。”呼衍容吉垂眸,想起方才梁彦好说的话,又抛出一道诱饵,“与其等敌人变得软弱,不如增强自己的实力。想方设法逼自己妹妹寻死,可见你也是穷途末路。” 这番话彻底打消了左将军的疑虑,他斜眼看了看须卜铁朵,再三思索后,答应,“好,呼衍氏的密信换你能自由出入汉匈的身份,我只给你三个月的时间,若是三个月后未归,我要发兵的理由可就不是‘亲妹受辱’这么简单了。” “我才不是你,言而无信。”容吉说完便起身离开了,她不想与这个男人坐下来吃饭。 院子里还剩下他们这些男人,这会儿该说说公事。 说是公事,眼下这个时节,既不是战前的谈判,又不是战时的对峙,又在私人的场合私下见面,双方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反倒没话说。因为无论提及什么话题,都显得刻意,容易被人揭穿心思,多说多错。 于是像寻常筵席那般,众人落座,一轮吃食,一轮饮酒,偶尔夹杂几句互相恭维的场面话。 赵襄武一心为须卜猾勤介绍桌上的美食,说左手边的马奶酒是特意找匈奴妇买来的,只怕左将军喝不惯,又给他拿了几柄新造的长刀,叫来几张牛皮、几段牛骨让他试试手感。 没有什么比兵器和装备更能体现自身实力的,说那些和谈的听起来软绵绵的空话就想达成目的,实在痴心妄想。 须卜猾勤来了兴致,信手一点,随意选了一把最重的捏在手中,举起来放在前胸细细打量。刀身散发出阴冷的光,他硬朗的面庞在刀身中清晰可见。 他捡了根头发丢上去,发丝碰见刀刃便断了,这利刃,让他爱不释手。他随即又端起刀身,眼神顺着刀的走势从后往前看,长刃又直又硬又薄,伸手一弹,发出清脆的响动。 他有些心动,抬眸看了赵襄武一眼,心想对方这时候把它端上来,无非是给自己一个下马威,于是佯装不在意,问,“牛皮有什么好试的,家中用了数十年的砍刀也能把骨头砍断了。何不搬来一副铁甲,让我试试这东西威力如何?” 赵襄武此刻拿出这把工匠改良过的利刃并非要给他一个下马威。大汉虽铁矿充足,可短时间内想要获得大量的精良兵器,绝无可能。眼下只是布下疑阵,要对方心生忌惮,切莫鲁莽行事。 “将军说笑了,这又不是比武场,如何试得。只是听夫人说,将军喜爱上等的兵器,便拿出来展示一番。” 左将军又把那刀扔了扔,掂量了下重量,轻,太轻了,与军中常用的,轻便三分之一,挥起来又快又好,剑身还不会因疾风而发生偏折,问,“你这是要送我?” “将军喜欢拿去便是,这样的兵刃我们库房里还有上千把。”赵襄武没法,再大的谎都要圆了,必须要让对方意识到大汉的强盛,所以撒起谎来,神色也是不改的。 “……”须卜滑勤从未在战场上亲自见过这种兵刃,它看起来与他们如今使用的不差多少,可眼下拿在手里就是不一样,轻快无比。汉人体弱,没有匈奴人高壮,拿着太重的兵器发挥不了太大的作用,往往是一看见匈奴人,眨眼的功夫便身首异处,“你们不怕我拿着这东西学了去?” “如何能学去?你们境内没有足够的精铁矿,眼下哪种铁石不是从我们这边买去的?”赵襄武把利弊摆在明面上,“你们也不止打我们大汉,附近还有楼兰,车师,鲜卑,再说小些,刚才提过的呼衍氏部族,哪个不要你出兵去打。而战场上,兵器就是最重要的,当年大秦统一六国,用的就是谁也比不上的精良武器,能以一当十,以少胜多。我今日只想与将军谈一桩生意。” “哦?什么生意?”须卜滑勤松开了那把长刀,走上庭院中要挥砍牛皮、牛骨,只听得哗啦一声,牛皮像纸一样被划断,又听得咔嚓一声,牛骨如瓜果般碎裂。 赵襄武说得不错,匈奴地盘虽广阔,资源却是极度亏缺,简单来说,粮食兵马,复杂一点,盐铁金石。 “朝廷从前下了旨意,每年只许我们对外出售五万斤铁。若将军答应十年不打我们河西,我可以做担保,每年向你出售七万斤。” 左将军听了,仔细一想,思忖出来这是个笑话,笑道,“有了这么称手的武器还要求和,未免装得太像了吧。方才哪句是假话?让我猜一猜。应该不能有千把吧,你们领兵的将领一人能配一把,我觉得就已经很奢侈了。”他还自信地点破他的漏洞,“若你此刻真有底气。你应该同我说,若我们再敢偷袭,你就用新的兵器将我们通通斩于马下。” “我没说错,对吗?” “再说楼兰车师鲜卑,那几个哪里敢跟你我争斗?不用这种兵器,我也能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须卜滑勤对自己的铁骑尤为自信,完全不上赵襄武的当。 都说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一辈子没离开过河西的赵襄武哪里是须卜滑勤的对手。撒谎这种事还是梁彦好更适合。 “他没见过,他当然不敢说。”公子哥突然把话插进来,接着道,“这刀是我亲自从金城带来的,我们几个身单力薄,哪里能一口气全拿来,所以只带了几把给您开开眼,剩下的还在途中。且这回我们拿来的不止这一种,还有全新的箭头、长弓、铁枪。只是打打杀杀的,场面不太好看,才拿了精铁制的长刀过来。” “我有什么不敢看的……”须卜滑勤收回那把刀,眼神忽然变得凌冽,想必今日非得探出个究竟来。 “不是我们不给你看,是给将军看了后,话说出去不好听。”梁彦好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若匈奴军不知道我们换了兵器,日后对战落得下乘,那将军与大可汗那边禀报时还有话可说;可你如今见过了,还要输,你不怕他们说你是奸细吗?勾通敌国将领。” “我如何能输。况且今日就我们几个在场,消息怎能传出去?” “哈哈……左将军,你可误会了。我从头至尾都没说过今日咱们的谈话会一字不落地吃进肚子里,再也不给旁人听见。”梁彦好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个无赖,“若我方胜了,今日给将军看兵器的事情我势必要大肆宣扬,好让我军在史册上留个美名。” 公子哥说得多自信,眉飞色舞的,与老实巴交的赵襄武完全两个样,后者有一说一,说谎说个开头就圆不回来了;前者不但能睁着眼睛说瞎话,还能越扯越远,十头牛都拉不回。 须卜滑勤还真给他唬住了,半张着嘴,迟迟接不上话,最后又将一双眼睛落在那把长刀上,质疑道,“真有那么厉害吗?” “自然是厉害的,将军若不信,我来试刀。我力气小,平素那种刀我是全然拿不起的,可我换上这把后,还能轻松将你们匈奴的铁甲轻易砍断。”梁彦好说完,走上前想要从他手中把刀拿去,当时还招呼着仆役,去库房里找一身匈奴人的铁甲来。 “我倒要看看你有几分能 耐?“须卜滑勤彻底上了钩,把心思放回这把刀上。 “谁穿铁甲?”梁彦好问他,“你可以选一个身长身量与你们匈奴骑兵相仿的人。” “赵野,你去。”上位者踢了一脚桌案,不信这个邪,“你要是能透过甲片划伤他的肉,我半年不来打你们。” 站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的赵野走上前,穿起他们拿来的那副铁甲,看了眼须卜滑勤,又看了眼梁彦好,无声地捏了个手势,询问这戏要如何演。 梁彦好眨了眨眼,却回他,无需演戏,只要稍后注意危险,能躲过要害即可。 没有什么能比手无缚鸡之人凭借此刃轻易砍伤英勇的将士更有说服力的场面了。公子哥屏气凝神,这样赌。 第197章 试刀此刃削铁如泥 匈奴骑兵的甲胄比大汉的略微轻些,他们要骑马,急行军,所以披甲的地方相较之下更少,只脖颈,躯干,裆部。 但兵卒真到战场上的时候,多厚的甲胄都是不够用的,冷硬的精铁无法真正保护血肉之躯,百米外射开的箭矢,马上敌人劈砍下来的铁刀,重装步卒举起的长枪,没有什么是它能完全阻挡住的。 赵野许久没穿上这身衣裳,哪怕是敌军的战服,穿戴的动作也显生疏。不记得挂肩要扣在哪里,不记得束腰上该别什么武器。还得等到须卜滑勤提点他几句才穿戴整齐。 “倒是有模样。”梁彦好见这身戎装,双目放光,站在庭院中忍不住赞叹,“还得是你这样强壮威武的穿起来有感觉,真帅。” 糙汉不觉得这是夸奖。如果可以的话,他这辈子也不想再穿上这件铁甲,“来吧,给他瞧瞧我们的新把式。” 又是比武,男人们一见面就要比,从生比到死,打打杀杀,不能断绝。 比武对于赵野或是关逸这样的已是驾轻就熟,端起兵刃便能摆出架势来的,或攻或防,或缓或疾。这是梁彦好第一回真真正正拿起长刀,五指相合时,连刀柄都握不稳。 总感觉刀柄在往下滑,虎口快要撑破,也不能带给他几分安心。 须卜滑勤立刻便察觉到他的生疏,是个十岁孩童都不如的弱者,当下便在心里臆测,这刀断然砍不坏他们匈奴的铁甲,“就你那握法,刀没砸穿甲胄,就先把你纤弱的手腕震伤了。”男人冷冷的笑,满不在乎,只把他们当成不自量力的蝼蚁看,“真是废物。” “……”公子哥一拿起刀,整个人便跟抽了魂去似的,双眼死盯着在日照下闪耀着银光的刀尖。他从没亲手伤人。方才拿起主意时还有勇有谋,这会儿真要做了,双手却止不住地颤抖,四肢僵硬不能动,“你们……等我先熟悉熟悉刀。” 只见他好容易紧绷起来的肌肉再度松懈下去,深呼吸,大口喘气,举着那把刀在空中挥舞,毫无章法。刀身划出不规则的,无法预判的弧线,更加一步验证了他就是个从未习武的公子。 赵襄武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但梁彦好方才说的肯定是假话,此刃乃张掖名匠亲手打制,用的是新开采出来的铁矿石,品质极好,淬火时金光不断,回火后弯而不折,便从旁推介,“这刀厉害得很,你试刀别使太大的劲儿,当心把人伤了。” 须卜滑勤却不以为意,有心干扰他,“你们别太小瞧我们的铁甲,也是用精铁打造的。力气小了怎么能管用,连个小坑都碰不出来,你得叫他把吃奶的劲儿也用上……” “你别听他的。”赵野言语坦荡,更是张开手臂要他随意尝试,一点也不把危险放心上,“又不是只能砍一回,一次不能再试几次便好。” “试一回就够了,不成便不成,可别把这位兄弟伤了。”赵襄武并不觉得他们能用这么幼稚的手段蒙骗住须卜猾勤。 梁彦好双手握刀,跟着说话人的方位一个一个看去。 先看气定神闲坐在上首的须卜猾勤,那个人眼里满是戏谑,把他当玩笑看,好像自己无论做什么,都不能获得他一丁点的在意。再看赵野,这个半路结识的猎户完全相信自己的作为,一心一意陪他把这场戏演完。最后去看赵襄武。赵襄武是最没骨气的,只知道和谈,只知道息事宁人、粉饰太平,他还以为今天能看到张掖太守就匈奴骑兵肆意砍杀汉人士卒的事情向对方要一个说法,结果半个字都没听到。 他知道自己已经够无用了,可没想到天底下还有像赵襄武这样一味当缩头乌龟的边关将领。 偏偏此时,上面又传来左将军的催促,“试刀还瞻前顾后,下回被匈奴军斩首的就是你。” 被斩首的怎么可能是自己。 不知为何,梁彦好今日非要把这口气争回来,不止为了那个软弱无能的自己。于是捏紧了刀柄,下定决心要往赵野的前胸砍去。 多直白的一击。公子哥紧闭双眼,握住刀柄将之高高举起,弯曲的刀尖甚至碰到了身后回廊上悬挂的一簇挂绳,还没等他感觉到,那挂绳便忽然断了,从空中坠落。而后,深吸一口气,他转动双臂带着长刃用力往下挥砍。刀身划破空气时甚至传来了“唰——”的气声。 无论是谁,都会觉得这一下赵野肯定要被砍伤了。 可刀身下落时,梁彦好的指尖迟迟未能传来长刀触及硬物的感觉。他一愣,睁眼去看,才听得须卜猾勤抑制不住的大笑,“哈哈哈,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这么大个活靶子居然都碰不到。” 挥空了。他面色僵硬,完全没想过要为之感到羞愧。 “失误了。”公子哥解释得简单,但双眼无法与赵野对视。第一回,他终于意识到伤人并不是令人轻松的事情,特别是没有任何道理的忽然伤人。这让他想起几人初见时,自己无礼的要求,随随便便要人的性命。 赵野见他没真砍,而是转了半个身子往没人的右边去,反倒欣慰,安慰道,“你得睁眼才能看得准,若是力气大了,在你看到刀刃砍进肉中两三分时,便能及时收手,止住往下落的势头。你见过哪个绝世高手比试时是闭着眼睛的?” 梁彦好的眼睛里透出几分柔和的光,他克制住内心的恐慌抬头再次看向赵野,改为单手执刃。 赵野也给了他解决的法子。 只见糙汉伸出右手,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心脏,建议道,“你就往这里砍,能不能砍伤另。无论多快的剑刃,就是把手脚砍断了,敌人也不见得能死。而再钝的重刀,只要能对这里造成半分的伤害,都能致人于死地。你得往这儿来。” 须卜猾勤听到这种建议,才觉得试刀的行径听起来没有那么胡闹。 赵襄武直到这时才意识到他们是认真的。 “……好。”梁彦好吃力地举起那把长刃,缓慢地,无比缓慢地抬起来,一点点把长刀的尖端往他所指的方向对去,直到那锋利的剑刃就隔着铁甲与赵野的心脏紧贴在一块儿。 “怕不是疯了,要是这样都能把我们的甲胄刺穿……”须卜猾勤觉得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他们都是蠢蛋、疯子。 可现实就是出人意料的。 梁彦好松开手,把刀柄抵在自己的胸口上,利用身体的重量往赵野的方向倾轧,而那尖端居然真的听话地刺了进去。 在场的众人都听见了,先是铁甲破裂的声音,而后又是一声“噗嗤”,长刃刺进了赵野的肌肤之中,鲜血从那个小孔中溢出来。 “……这,这怎么可能!”须卜猾勤第一个站起来,他瞪大了双眼看着眼前的景象,看着那刀尖的鲜血,只觉得这两个人在合伙欺骗自己。于是离了座位往庭院中走来,一把推开梁彦好,抽出那把长刀来仔仔细细地瞧。 真没错,刀刃一抽离,就能看见赵野胸口的空洞。 须卜猾勤又扭头去捏梁彦好的手臂、上身,看他是不是对自己隐瞒了什么。 也没错,他浑身的肌肉都是松散的,不可能扮猪吃虎。 “这当中肯定有诈,让我来。”须卜猾勤作势要用那把长刃往赵野身上砍去。 可梁彦好想也不想,往前一步挡在的赵野的身前,并开口大喊,“关逸!” 关逸得到命令,当机立断从房梁上跳下来,操起轻功往这边赶。众人只感觉到一阵风,须卜猾勤的攻势便被关逸挡了下来,可左将军的力道太大太重,而手中的利刃又是良品,关逸的那把铁剑生生在交接处断裂,最后不得不硬生生用手臂接下这剑。 “我们只说了要试刀。”梁彦好的口吻突然变得冷硬起来,“如今试刀已经结束,将军该把它归还给我们了。” 须卜猾勤被他们彻底说服了,反问,“你们方才明明说了,这把刀可以给我带走,如今想要出尔反尔?” “方才可以给你,眼下却不可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方才趁势想杀了我们。”公子哥再也不会忍让他了,“杀一个无名小卒对将军来说不痛不痒,可这不是匈奴,不容许你在此地撒野。” 须卜猾勤百思不得其解,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方才那一幕让他震惊,“……这绝不是我军的军服。” “赵野,你把军服脱下来给他带回去。我们有这样厉害的长刃,何必要在这种小事上做手脚,卑劣。”梁彦好据理力争,绝不后退半步。 他们就站在庭院中,四目相对。 须卜猾勤挑眉,垂眸看了眼那件甲胄上清晰可见的破损,与刀尖的形状分毫不差。真是小瞧了这个弱小子,他的一双鹰目在公子哥的脸上来回流转,都没找到对方神情中可能蕴含的半分破绽。 “你真是汉使?”须卜猾勤长这么大,头一回见到活的汉使。 “是,如假包换。”梁彦好把怀里的符节掏出来,光明正大地摆在他的面前。 “你从哪里来?”他抿着唇,询问。 “洛阳。” “……梁彦好?我记住你了。咱们后会有期。”左将军琢磨不透此人的目的,看起来半吊子的,但说出来的话又确实像那么一回事,让他心生迟疑。关于他来河西的目的,还得好好调查一番才是。 “我奉陪到底。”梁彦好寸步不让。 第198章 宏愿直到成功才回头,至死方休…… 两人谁也不肯先让,似那针尖与麦芒,互不相容。 还是赵野解了围,解释道,“左将军,他不知道你军的军服长什么样子,我还能不知道么。错不了,不信你拿回去给你们的工匠看看,是不是如假包换的。” 按理来说,这种场合轮不到他说话,但须卜猾勤这人有个特点,偏信强者的话。他觉得赵野厉害,厉害到无需厚重的盔甲也能上阵杀敌,便能信他没有在甲胄上动手脚。 于是须卜猾勤先松气,长吁一口,将那剑丢还给赵襄武,说,“给我五万石的粮食,我能保证今年入冬之前不再派人侵扰张掖。” 他说的是张掖城,只是不碰张掖,便索要粮食五万石。 “你想都不要想!”梁彦好不假思索,开口回绝。 可须卜猾勤不理他,回首去看赵襄武,问,“你们这里谁说了算?” “自然是我。他们都是无关之人,还请左将军稍等等,我把他们请出去再继续谈。”赵襄武拱手作了一礼,邀请须卜猾勤回座饮筵,而后便用疏离的神情看向梁彦好,果断下了逐客令,“人让你见了,呼衍姑娘的事情也办妥了。我想你应该没有必要再继续待在这里了吧。恕不远送。” “……你说什么?”梁彦好第一次听到这种话,不敢置信地望着对方,又扭头去看坐在上首称王模样的须卜猾勤,艰难地问,“你真要和他谈?” “这是我的事情,请你自便。”赵襄武并不打算与他继续纠缠下去,抬手为他引路。但见他眉目冷硬,哀叹一口气,小声与他强调,“有外人在,我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你知道你的官没有我的大,对吧,你应该有这个自知之明。” “……你!”公子哥捏起拳头就想往他脸上打去。但在气恼冲到最顶端的时候,忽然有了理智。他突然意识到,对方说的没错,自己领来的西域长史只是个好听好看的小官,只能看、只能听,做不了任何决定。于是无可奈何地又松了拳,卸力。好像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诸事太平。 “梁长史,我希望你明白,我才是张掖的太守。”对方郑重其事。 “行,我们走。”梁彦好闭了闭眼,带着赵野与关逸转身离开。 —— 如果说走到河西还要相信为官者能有几分骨气,那便是他再一次天真了。东汉政权的溃败是系统性的,整个结构已经松散,原本织好的那张网早就破洞百出。如何妄想用这样残破的渔网捕鱼呢? 骨气当不了饭吃,只是逞一时之快罢了。 像他看见的那样,张掖太守只管张掖,酒泉太守只顾酒泉,实在合情合理,甚至称得上是各司其职,各自为营,各位其政。 他才想明白。他走到这里,终于明白了。 —— 三人迎着夕阳回家,家,女人们正在家里等他们。 他们对家的定义很笼统,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模糊。他们的家,有时候在一个无名的山洞里,有时候只是住一晚的驿馆,有时候不过一个逼仄的帐子。从帐子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只需要五步。五步之家。 尽管听起来有些可怜,但对于这一刻的梁彦好来说,那是唯一能让他找到些许心安的地方。好像这个小地方没有溃败,日子就还能继续过下去。好像天塌下来,还有一个地方能保护着他。 容吉坐在门槛上晒太阳,带着孩子们一起,远远就看见他们灰头土脸地走回来。她完全能猜到发生了什么,这里没有比她更了解那个男人的。 “收拾一下准备吃晚饭吧,今日也不是一个好消息都没有,等过几日拿到通关的文书,我们就可以一起去酒泉了。”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口吻那么淡,“眼下难过也没多大用处,有些事情我们只能亲眼看着它发生。不如想想肚子饿了该吃些什么,只有今日吃饱了,咱们才有力气去想明天的事情。” 确实是好听的话,说出来也为了安慰他,但梁彦好听完,僵硬了一路的表情终于破碎。只见他的嘴角轻微抽动了一下,而后便无力地跪了下来,跪在地上,好像有些幻想彻底破灭,眼泪也跟着不受控制地掉下来。 “怎么又哭?你这家伙,怎么遇到什么事都能哭?”容吉起身让赵野他们带着孩子先进屋,然后 重新坐回门槛上,伸手拍了拍身旁的空当,让他也坐上来陪着一起看看街景,念他,“好哭鬼。”接着,抬起胳膊放在他的肩头,把他的脑袋一把带进怀中。怪可怜的,这么大了还要哭鼻子。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看着夕阳西下,默默地哭,他甚至没有资格愤怒,时至今日,他依旧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废物。 也不知道撅着嘴哭了多久,他才又开口抽噎着说话,“这次去匈奴,你会成功么?” “我不知道。”容吉直截了当地给出自己的回答,然后笑着扭头拍了拍他的脑袋,继续安慰,“但已经比那时被困在洛阳回不来的呼衍容吉强上百倍了。彦好,我们输了又能怎么样呢?面临的不过是死亡而已。但我们什么都不做,一定不能赢。” 他听完,抬起手背擦了擦眼眶里的泪水,一句话都没说。不能说,一开口说大话,那些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气恼、愤懑、不甘和勇气便荡然无存。 “……我们往酒泉去吧,拿到传书便动身。”再也不能在别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了,他是这样想的。 —— 当人有了方向后,时间就会变得很快,一日两日,五日十日,转瞬即逝。 具体赵襄武与须卜猾勤谈了些什么,最终以什么样的条件达成了休战的成果,人们尚未可知。但张掖太守在集市的告示栏的向百姓们告示这件事的时候,大家担惊受怕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松弛。 梁彦好当然也看到了。他牵着马走过关市的市口,亲眼看见赵襄武派来的人在告示栏前向前来询问的人解释状况。 “不打多好,家里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我去,这牛啊,立大功,我晚上非得找兄弟喝几杯去。” 没人真的知道这样短暂的和平是用什么换来的。站在城墙上的兄弟是这样猜的,“听说那边今年闹蝗灾,缺粮食得很。我听说那左将军前段时间来了咱们这边一趟,肯定是找咱们买粮来了。这可真好,总算扬眉吐气了一把。” 城门外,是成队的骆驼,它们从居延塞的另一头来,乖张地站在城外,等他们下去开城门,再乖巧地驮着沉甸甸的粮食走回去。 五万石,是两千精锐能吃一年的量,若是管半年,那就是四千精锐。梁彦好在心里默默地算——他如今竟然已经会算这些了——一袋粮食多重,一头骆驼能背多少,来了多少骆驼,要走几趟。 但他只能算,算得再清楚也没用,改变不了什么。 “他们的马真肥……只吃草就能长这么壮么?比我在洛阳见过的最高大的马还要壮。”他的口吻里暗含淡淡地无奈,“被这样的马蹬一脚,估计活不了吧。” “那肯定,他们的马厉害着呢,一蹄子能把你的肚子肠子全给踩坏了。”守将不知道在骄傲什么,那马也不是他们的。 “他估计是想让你们多活一段时间。”梁彦好这样揣测赵襄武的用意,“能多活一段时间算一段时间……因为人死了,就没有希望了。”只能这样解释,好让自己接受。 “你这家伙,嘴里嘀咕什么呢?谁不想多活几日,人命又不是平白无故就有的,珍贵得很。看你模样就知道你不是本地人,我们可都惜命着呢。” “辛苦了。”他不知道该和这些人说点什么,沉思良久,这样说。 两人聊得差不多,须卜猾勤派来的副手也上了城门,他来送容吉的传书,没看到容吉,反倒看见了梁彦好。很好认,城门头只有公子哥没穿甲胄。 “这是我们将军让我给你的,他让我给你带话,说你们就算有这个身份,也不能在河西与她上到一个户籍里去。他此前与你们太守说好了。” 这算是什么,这段时日听到的第一个能把他逗笑的笑话,梁彦好有些无语,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失笑道,“他真是有病。我都没计较他把我的婚事弄没了,他却这么在意?心胸真小。” “休要狂言,我们将军岂是你能轻易侮辱的。”来人将手放在腰侧的刀柄上,作势威胁。 “……行,那你帮我和他说,我知道了,侮辱他的话,等下回见到了再当面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给他听。”他伸手拍了拍副手的肩膀,又说,“你也辛苦,再会。” 他说完,下了城门楼。 容吉不想见这些人,所以这会儿与赵野他们一起,在另一个城门口等他。等他骑马赶到,他们便要启程去酒泉了,这是他们的最后一站,到酒泉,便要分道扬镳。 当然,他们不是这么悄无声息地离开。梁彦好疾驰到城门口的时候,看到了赵襄武与须卜铁朵的背影,看他们聊得欢,心里有芥蒂,不肯凑上去,便不知不觉放慢了马的脚步,在离他们还有十几丈的位置缓慢地停下来。 有时候我们也不能说事情有绝对的正确与错误,只是每个人的选择和立场不同罢了。 “这么快就走?”赵襄武扭头看见他,策马往他这边驶来,还用那张老实本分的脸与他交谈。不过这回不再像之前那样只知道训斥他了,态度首次有了缓和,也许只是客套话,但主动上来与他交谈,也算是一种低头。 “嗯。”他静静地坐在马背上,两只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只好往地上。看见被炽烈的太阳炙烤过后的沙地上飘起了热浪,要落在地上的几条影子发生扭曲,“我只是个小官,就不留在这里妨碍你们了。” “听你说的,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为官者说的话,真真假假,他们总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过这回你们还是帮了我大忙。我心里有感激在。” “举手之劳。”他想了又想,夹紧了马腹,让马儿往前走了两步,说,“就此别过,如果日后我能活着从西域回来,再到你的府上讨两杯酒。” “……你真要去?”对方有些诧异,他以为这话只是说出来吓唬须卜猾勤的。 “我真要去。”他对着漫漫黄沙与烈日发誓,“直到彻底成功才回头。” 第199章 送别远行之人的心中得有家 不知为何,这回上路更添几分悲壮,那些浓烈的情绪堆积到了不可化解的时候,每个人心里都有焰火在燃烧。 这是久违的宁静,一路上都没人说话,更没有人喊累喊停。 他们只用了两个日夜便到酒泉,日夜星程,只章絮靠在赵野的怀里休息,其余人皆是神采奕奕。 时间过得更快了,快到每分每秒都能听见身旁人的呼吸声,“呼——呼——” 容吉他们甚至等不到赵野一家落稳脚跟便要走,最多在几人临时的住所整顿几日,换些水、食,就动身出发,去楼兰。 容吉要去楼兰、车师找呼衍氏的旧部,梁彦好则借道往西域,关逸随行保护,见机行事。 今日就是分别的时候。 章絮准备了一桌特别好的饭菜,把集市上能买来的都买了一遍,牛羊鸡鸭鹅,这一路舟车劳顿,都没怎么好好坐下来吃一顿正经饭。 其实之前想到这个场景的时候,她以为自己会特别难过。已经相处一年多,大家的感情太深,若是情绪浓重一点的,想起便要落眼泪。但她今日是高兴的,她看见这些人的眼中有了一定要到达的远方,由衷地为他们开心。 所以尽管不在一个豪华气派的酒舍里,众人只能围着一张小小的桌案,左肩碰右肩,左手碰右手地挤了一张桌案旁,围成一圈。但他们还是早早地收拾好了一切,要喝完这顿分手宴。 “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聚。”章絮也要喝酒,她为自己倒了一碗,“我与夫君就在此地长居,静候诸位的佳音。” 这回,章絮赵野变成了他们的家,日后只要这个小家没有倒,就是再苦再难的日子都能过去。 “好奇怪的感觉。”梁彦好端起酒杯,看着坐在对桌的他们夫妻俩,喃喃,“每次看到你们俩,就会觉得这个乱世没有太糟糕。还有人在过幸福的日子。” “可不是吗,连我都在想,要不然让赵野弄个大点的屋子来,专门给我留一间,等我老了累了走不动了,就过来与你们一同住。”要分别,关逸没什么能给他们的,想了一想,把上回梁彦好送给自己的护心镜递给赵野,叮嘱,“免不了上战场,只要不死,少胳膊少腿都没关系。” “你这人说话……”容吉眼眶都红了,她才是那个最依依不舍的。 “都到河西了。说那些粉饰太平的话有什么意思?他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不会介意这个。”剑客说,“我是真心希望你能平安地活下来,咱们来日再比几回。” “好。”赵野爽快应下,而后伸手接过那面用五十炼制作出来的护心镜。 “我也有东西要给你们。”娇娘见状,突然想起什么,起身去木柜里拿。她是一个细心又能关怀旁人的女人,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所以早早地为众人备上了临别时要送的赠礼。 这叫人心里更暖了,更爱这个小家。 “关大哥,我见你练剑,袖口总是磨破,便去街上买了一副牛皮回来。给你做了一对护腕,能把袖口全都扎起来。”章絮手巧,以前又给众人浣衣过衣裳,每个人的身长身量牢记于心。 原本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但这种微乎其微的小事总能在关键时候打动人。 关逸看着那双崭新的皮质护手,脸色是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他一直记得章絮怕自己,又看不惯自己爱杀人,所以后来避免与她独处。这会儿酸得说不上话来。 给梁彦好的是一套极为华贵的衣裳,料子是用他此前给阿和的那对金镯子换的,特别好的料子,一匹就要上万钱。 “夫君说,使者没有使团跟着,身上没底气。我想你是丞相公子出身,怎么也得穿一身华贵的衣裳出使西域。”她想得十分天真,以为出使就像去别人家做客一样,为他准备了这身衣裳,“你是我们大汉的面子,不论里头怎么样,这面子肯定得做足,若是让你穿得破破烂烂去,他们又要狗眼看人低。” 这番话,让公子哥立马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好像母亲送孩子出远门前都会准备这样的东西,都会说这样的一番话。提到母亲,他的心里就会泛起汹涌的波澜。 “换了金手镯还是金簪?”他问得莫名其妙,“你也不戴几个像样的首饰。” 章絮转头看了一眼赵野,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些东西原本就不属于我,换了给自己太浪费,想想还是还给你,你的气质看起来也配,值得的。” 最后是容吉。 她准备的是汉女的衣裙,说来奇怪,一路上坚持要穿匈奴服饰的容吉,在看到这身汉人的服饰时,流露出满目的珍惜。 “姐姐身份特殊,若是大仇得报,能带领呼衍氏重回贵族之位,想来各种宝物是享之不尽,用之不竭。说价值,这东西花不了多少钱,所以我做这身衣裳是给姐姐一个留念。这一路我们同行,并不是南柯一梦,它是真实存在过的。他证明姐姐曾经到过很远很远的远方。” 远方,远方对于女人来说是多么伟大的一个词。她们往往要交付数倍的辛苦才能抵达终点。 “若是有朝一日,我能夺回呼衍氏的领土,我一定会在毗邻河西的地方开一个市集,邀请妹妹一同前往,看看我们匈奴的吃穿用具都是何模样,带你去看更远的远方。”呼衍容吉对她许下诺言。 远方会吸引每一个正在途中的人。 章絮何其幸运能遇上这么一群人,能把那样弱小的她带到这么远的地方。 “一言为定。我们说好了,等尘埃落定之后,再回到这个地方重聚。” “好。”众人举杯,一同定下要再次相见的誓言。 但也许,不会有再见的机会。 世事总是难料的,梁彦好忽然记起老酒与夫人的约定,于醉酒时偷偷同赵野说,“若我们死了。你心里清楚的,除了章娘子,我们这些人都有可能会死。” 糙汉何尝不懂呢,他酒红着脸,轻声细语地与他说,“我娘子只是希望你们心里能有一个牵挂。” “她不是不让你们死。”说完笑了几声,解释,“她还没那么霸道。” “她是个特别好的女人。她担心你们前路太难,太痛苦,也许会摧毁你们的意志,所以才做这些事情给你们心里留个念想。”他说着说着,又回头看了看关逸与容吉,继续道,“实在不行,就黄泉路上再见嘛,都别喝孟婆汤,在奈何桥前等着。我们耐心的等娘子来,让她来得慢点。”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梁彦好自然不会再自讨没趣,只摇着脑袋叮嘱道,“好好对她……少让她吃苦,努努力,陪她一起活下去,我不想在黄泉路上看到你。” 每个人心里都装满了善良。 —— 该说的话,要说的话,就是这些了。 他们等章絮喝醉了,被赵野扶上床,便一声招呼也不打地出发上路了。 三人赶到关口时天方亮,路上无行人,也没可能让须卜滑勤的人知道。这样才安全,在乱世中,越隐秘就越安全。 —— 而他们的生活,彻底安宁下来。两个大人,三个孩子,成为一个安稳的小家。 梁遂梁从没有多问父母的事情,问了得到的答案也只是“去了一个有点远的地方”。远,到底是多远?他们不会知道。再加上他们年纪小,忘性大,就是他们刚走的前半个月,会天天趴在门口望,时间再长一点,就知道他们被托付给赵野夫妇了。开始学着给他们当孩子。 给他们当孩子也没什么不好,平日里只要陪妹妹玩就行了。阿和大了之后,偏爱哭闹,章絮脱不了手,一离开便要哭。但如果有两个哥哥陪着,阿和就会开心许多,不那么要粘着母亲了。 能稍微走远一点,她便要去看屋子的选址。他们以屯边百姓的身份在酒泉落了户籍,听负责的官员说,今年只有不到十户人家入户,是一年比一年少。少也有少的好处,就比如,建屋子的地不要钱,选好了直接建就行。 思来想去,章絮最终选在了一个地势还算高的斜坡上,想自己每日一推门便能看到广袤的田地,心情不知道能有多好。 在她选住址的这段时间,赵野去找了去年离队时看重他的那名曲长。所幸曲长人还在,也记得他,欢迎他回来,没让他从小卒开始,而是回了属国骑射营当一名队率。 他在骑射营很受欢迎,之前接连射杀须卜滑勤七位副手的事迹早在营房内传了个遍。实在话,营房里有这种有才之士,对大家来说都是一种鼓舞,上战场时能多几分胜算。 营房里同袍们听说他要在酒泉安家,一个赛一个热情。以前相熟的,听说他如今已娶妻生子,更是积极,说不能让妻子等太久,便帮他建新屋。 三间一院,这么重的活儿,全让赵野一个人干,怎么也要半年。结果一群人蜂拥而上,不出二十日便筑成了,夯土墙、木梁、茅草屋顶。他们只需花钱添置几样家具便可。 收工那日,章絮搬了张草席,席地而坐,仰着头一遍又一遍打量这个属于她的新屋子。虽然不是最好的,也许起风了门窗会响,也许下雨了屋顶会漏。但眼下在完全陌生的地方,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得到它,就是最好的。 “等我们有了下一个孩子,再换大屋子吧。”她有模有样地憧憬着,“我会把它布置成这世上最好的家。” 家,有喜爱的人,有一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就是家。 赵野也喜欢家,娘子就是他的家。【你现在阅读的是 】 【正文完】 第200章 终章是她救了你。 他们的生活过得朴实简单,事实上没有从虢县离开,他们的生活也当如此。但在河西,朴实的生活总要蒙上一层尘土的气息。 他们不是日日都在一起,去了军营就要遵守军营的规矩。赵野每十日才能回家两日,这十日中还有三日去边线巡防。 每次回家都同他们初见那回一般,他带着满身满脸的臭汗与灰泥。 “营房里不是有沐浴的地方吗?每次都汗涔涔的,衣服全贴在皮肤上,你也不难过。”章絮总要说两嘴,说他不修边幅。但说完便完了,等他拴马的功夫进院去伙房添柴,为他备好沐浴的热水。 “几日不见,想你。去营房还要排队,麻烦,还是想早点回来见你。”男人会把手上的污物洗干净了再碰她,有时候是一个拥抱,有时候是亲吻。 虽然一个月只见他三回,但每回相见都有惊喜。 “那马上放的是什么?不是巡防吗?怎么老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好像成了家之后,女人嘴就会变得絮絮叨叨的。但实际上这是因为心里的感情已经满了,见到他就得倒一些出来。 “眼睛这么厉害。”赵野看着她傻笑,但没功夫解释了,有些忍不住,等她前脚拿上干净的衣裳往浴房去,他后脚就不管不顾地开始脱身上的脏衣。 等收拾完再回头看,这男人彻底光条条的了,身上的热气直往她身上灌。 “试试水温,缺什么水就自己去打,我有些累,想早点休息。”章絮扶了扶腰,把他的东西放下就准备走。 但他明显不想,果断拉住了她的手腕,眼神巴巴的,意味明显。 “今日不行,来月事了, 下次回家再给你。“也不是她有意扫兴,孩子大了,母乳不够喂,阿和一下子瘦了许多。她半月前一想,干脆断了阿和的喂养。结果断奶没多久身上就来月事了,前两日把裙裳全弄脏。她坐在院子里浣衣的时候,完全想不起来上一次月事是什么时候。 “月事?”赵野比她更夸张,他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像尊门神一样站在那里,皱着眉盯着她,“病了?”他猜。 “你们兄弟间不说这个吗?我还以为他们会教你。”章絮哭笑不得,不知道该怎么同他解释,只得把罪责都推到曾经教导过的那些人头上。 “……什么?”他听得云里雾里。 “就是女人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那里会出血。怀上孩子就不来月事,没孩子就有。”她一想,又补充道,“喂孩子的时候也不来,不喂就有。” 他其实半懂不懂。光凭这两句话,完全理解不了什么是月事。但当他听见血字,神经就忽然变得紧张起来,忍不住念她,“怎么不早点同我说,还去烧水。我又不是不会做,放着让我来便是。” “我不也忘了么,都快两年不来月事了。”她吐了吐舌头,无辜道,“而且刚见面,我才不要说扫兴的话,我想欢迎你回家。” 赵野无奈又爱惜地走上前给了她一个拥抱,连忙催促她,“快去床上歇着吧,晚饭我来做就行,这里等会儿我自己收拾。” 她也仰头回了他一个吻,兴奋道,“我去看看你给我带了什么回来。” “没什么,不重要的,你睡去,等我弄好了给你拿进屋。”赵野哀怨地看她一眼,想她根本分不清事情的轻重缓急。但说完,注意到她眼眸里亮闪闪的东西后,又没法继续固执下去了,只好把话接上,“看到集市上有人在卖枇杷花,这里太冷了,见不到,见到了也养不了多久。就给你带了几朵回来。” 朴实的生活正需要这些东西来装饰,她听了不知道多开心,连忙转身往院中走,走到马儿的前头,一眼看见被他别在马鞍上的那些枇杷花。 说是枇杷花,实际上这会儿还是花骨朵,外面毛茸茸的,被黄褐色的绒毛覆盖。 “好可爱。”她伸手将它们取下来,拿回屋子里,认真地插在窗台上的那个陶罐里,幻想它们过几日成熟后,开出淡黄色的小花朵。 孩子们也喜欢父亲带回来的小东西,阿和趴在章絮的怀中,一个劲儿地指着那些话,说,“要~要~” 她抱着阿和坐到窗台边上,温柔地与女儿说,“这是枇杷的小花,就像我们阿和一样,还没成熟。等它过几日成熟了,就会变成漂亮的小花。我们阿和长大了,也会变成漂亮的小花。”说完在女儿柔软的脸颊上吻了吻。 赵野进屋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她们娘俩说悄悄话的场面,再冷漠的心都要融化。 “有那么好看?”他灿烂地笑,伸手把阿和接过来,要让她歇息。 “有。”她笑得非常简单、纯粹。 时间还早,还不到吃晚饭的时候,赵野准备上床陪她躺一会儿,想再仔细问问月事的事情。今次绝对是他沐浴最快的一次,身上的水珠都没擦净,头发也还在滴水,连衣裳都没穿,光着膀子就来找她了。 她正要往里面挪挪,给他腾出些空当,忽然听见门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赵队率!北边起狼烟了,咱们得回营房。”短短的一句话,包含了太多的意思。 狼烟,只有外敌入侵的时候才会升的黑烟,让章絮单纯的笑容在脸上骤然消失。她抿紧了嘴唇,想要问他来人是那个意思么。可尚未开口,赵野便给了回答。 “我穿个衣服就来!你先去通知其他人。”赵野的身体还没挨上床铺,就果断跳了下去,也不管身上的水珠有没有擦拭干净,捡起衣裳就急匆匆地往身上套,比进门时脱下它们的动作还要迅速。 “……要打了么?”她不知道该问些什么,也不清楚该和他说点什么。真正面临这一刻的时候,她大脑一片空白。 他也不知道,但按照他对烽燧升烟规则的认识,事情只能是她想的那样。 “别多想,在家好好休息好好吃饭,如果一个人不敢睡,就去问问她们,看看有没有人能来陪你。”没想到这一刻能冷静下来,能想起该给对方说些什么的人是赵野,“好好照顾自己,我得走了。” 他把腰带系牢,又走回来在她嘴唇上用力地吻了下,而后头也不回地往院子里去了,去牵那匹才拴上的马。 “……”她心口忽然刺痛,好像要失去他似的,果断跳下床追着他的脚步去。可人才走到门口,眼睛就只能望见他的一个背影了。再一眨眼,彻底消失不见。 —— 后来章絮才听说,每年入冬之前匈奴都会派人来打,有时早一些,有时晚一些,但肯定拖不到第一场雪下来的时候。他们要粮食过冬,就得来抢他们的粮食。不知道这回是哪个村子被袭击了,短短半日,曲长便集结了五百人,要往狼烟飘来的地方赶去。 属国骑射营的去了大半,因为这回来的十有八。九是草原骑兵,他们人高马壮,让步卒先行,实在是以卵击石,所以眼下只有他们能与之一战。 但紧急集结通常只能调遣百人。不过数百人,便要去面对完全未知的战况。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这不是一次简单的入侵。是到了第三日,酒泉校尉下令,要屯田村的步卒也要整装待发奔赴北方的时候。是她坐在家门口看见村子里的男人们一个一个离了家,成群结队地离去的时候。 原本热热闹闹的村子一下就空了,再也听不到傍晚生火烧饭时,各家各户传来的烟火声。一间又一间小屋子。房门紧闭,任由即将来临的冬日狂风侵袭。 她们得不到任何有关前方的消息,每日去村头问,得到的回答也都是,“没你们想的那么严重,再等等。等等他们就回来了。” 她不喜欢等,天知道她有多讨厌等待,那种温吞的钝痛感,只能将她一片一片凌迟处死。 她开始有些吃不下饭。睡觉要抱着赵野的衣裳。越来越不爱说话。天色一暗沉就会莫名其妙的落泪。整个人就像被抽去了魂魄那般。 最后是阿和的哭声唤醒了她。她终于走出房门,去找那些整日在村头聚在一起闲聊的女人们。 “好久没见到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瘦了吗?她根本顾不上自己,原本的三餐饭。慢慢的变成了两顿,一顿。有时候整日都咽不下一口,躺在床上昏昏沉沉。 “你们知道他们还要打多久么?已经去了大半个月,一点消息都没回来。”她怔怔地询问这些可怜的同道中人,希望能从她们嘴里获得一丝慰藉。 “才过去一个月不到,还早得很呢。有时能打到来年春。冬天地里没庄稼种,就要打起来。” 也有人安慰她,“不会太久。他们打仗也要轮换的,分前方后方。前方挺住了,没出事,等到了后方就能好好休息,吃饭,睡觉。运气好能活下来的,事情结束就会回来。” 她愣愣地点了点头,但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因此变得更好,她想要的并不是这种虚妄的希望。活着就能回来,三岁小孩儿都知道的话。她真正想问的是,他们要如何才能平安活下来。 没人能给出答案。 “你这丫头,才来没多久吧。”有名妇人见她面生,这样问。 “这是我到酒泉来的第四个月。”她无意识地抬手理了理鬓边的乱发,以缓解内心的慌乱。 “还很年轻啊。”女人们羡慕她,“习惯了就好了,我已经死了三个男人。” “她是五个。那个阿母是七个。” 这完全不是她想要的话,她走到离边关这么近的地方不是为了听这样的话。 “……我不想再等了。”章絮握紧了拳头做出决定,“我不想再等到他迟迟不能归来的消息。”她想起曾经就红了眼眶,“我……嗯……我也要去战场上。” “我也要去。” —— 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去的,在无比混乱的时刻,没人在意这个弱小女人的去向。 村子里的阿母来接她家几个孩子的时候,就看见她瘦弱的背影,还有肩上背的那个大药箱。 战时集市上是见不到马的,我想,她应该是一个人固执地走着去。 不会太远,打的住的地方就在酒泉,她日夜不停地走,最迟三日也能到了。他们就隔着这么近的距离。 幸好没人在意她。 越往战乱的地方走,越没有人在意她。也许上一个人叮嘱她往回走,但说完扭头就忘了,然后放任她继续往腹地行进,再遇上下一个来驱赶她的人。管他们呢。 没见到赵野,她是不会回头的。 “这位官爷,想问一下,你知道骑射营的人都去哪儿了吗?”她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没办法把自己赶走的人,从箱子里拿出金创药,边给来人包扎伤口,边问。 “你说的是属国骑射营的人吗?” “对,就是会骑马,会射箭的那些。”她听到哪怕一丁点与之相关的消息都会露出笑颜。 “那个营伤亡惨重,还活下来的大部分人都被送到禄福县救治去了,你要找人的话,往那边去。”来人也是好心。 但她听到伤亡惨重四个字,心里就止不住的焦急与悲痛。 “禄福县在哪里?离这远不远?”不知道为什么,说着说着就开始哭,哪怕受伤的不是赵野,也可能是曾经来家中做过客的兄弟们,也许他们还有过一面之缘。 “好姑娘,莫哭。多吃点,把肚子吃饱了再上路,禄福县离这里不远,沿着前面那条路一直走,夜里就能到了。”来人挣扎着从衣服上扯下一块给她拭泪,出言安慰,“你早点去,说不定能见到想见的人。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章絮重重地点了头,把脸上乱七八糟的泪水抹干净,又给他把伤口包扎好,便站起身继续往前走了。 —— 属国骑射营可以说是大汉抵抗匈奴最精锐的队伍,他们当中大多数都是由胡人组成的,只有零星五六个汉人。 但在营帐里,他们不会将汉人和匈奴人或者羌人的身份划分清楚,只要被编进一个队伍,就是生死相交的兄弟。 章絮被人领进来的时候,闻到了过分浓重的血腥味,捂着嘴直想呕。 负责的医工在她进屋前和她说,这里没有叫赵野的人。是她这段时间听到的最好的话。也许是原先的队伍散了,他被重新编到了新队伍去。女人在心里想。若是不幸,已经战死了,这会儿也能从他的同胞的嘴里问出些消息来。 眼前所见,我想她此生都不会再忘。满地都是残破不全的人。有的人只剩下一条腿,有的人脑袋被削去了一块,有的人肠子流了一地。 若是放在步卒营里,这样的人早不救了,是完全没希望的,活活等死。但索性是骑射营,大汉边防的精锐,还能在一个相对干净整洁的屋子里缓慢地闭上双眼。 “听说你是医工。”屋子里的人问,但手里忙的连抬头看她的功夫都没有,“既然来了,就帮帮忙再走吧,他们虽不是你的爱人,但也是别人的爱人。” 章絮忍住了想要呕吐的欲望,僵硬地点了点头,连忙取下背在背上的药箱,将那些覆面、护手的东西都带上,好为伤者清理患处。 她在这里待了有段时间,不记得确切多少日了,但肯定超过了一个月。因为外面开始下雪,冬日已经来临。 “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字吗?”她用一块布,将这些将亡之人的名姓特征都记下来,以便亲人来寻。其实真正能来寻找的又有几人呢?但这一刻,她身旁的士卒仿佛寻到了依靠,流着泪答,“李……敢。” “……王延。” “周昌。” 还有许许多多她根本听不懂,只能勉强记下音调的胡人的名字。 “我会记得你们的。”她跪坐在这些人身旁安慰道,亲眼看着他们患处渐渐长出蛆虫、飞虫,亲自闻着身上怎么也驱赶不掉的腐尸味。 就这么一直到第二个月末,她才等来了赵野的消息。 “我问到了。他这段时间都在战场上,但不知道为什么前几日打完最后一战后,就再也找不到他的踪迹。我们怀疑他有可能阵亡了。”来人十分匆忙,来不及酝酿悲痛的情绪,便继续与她说,“现在大家伙儿要着手清理战场,成山是死尸是带不回来的,两日后必须就地焚烧掩埋。上头给了两日的时间许我们进去去找自己的兄弟,你要跟我们一起吗?” 她听完后,说不出一句话。也没多想,扭头回屋拿了一件披风,便跟着他们往战场奔去。 —— 亲眼看见战场,才知道要想在两日的时间里找到他有多么的艰难。四周一望无际,他们说这样的战场绵延十几里。 都走到这么近的地方,怎么能不把他找到呢? 章絮终于想出要说什么话了,哭着不断的和身边同行的人再三重复,“他个子很高,九尺长,右手手背上有被火烧过的疤痕,心口上有一道极细的剑伤……你们要是看到这样的人,就帮我把他带回来。” 说完,毫不犹豫与他们走了相反的方向。 这时候多冷呀,已经到了腊月,才死去的人脸上布满白霜。而那些死去超过一个月的尸体此刻多半化作白骨了,被压在层层叠叠的最下面。 她跌跌撞撞的走,只身一人,往他们都不打算去的边边角角寻找男人的踪迹。她想也许是追击的过程中被对面给埋伏了,又或是受伤的地方太远,没办法回来。她边这么想边放声痛哭,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算时辰,不得已,更是在无比荒凉的沙地上狂奔。 “赵野——” 她朝着远方声嘶力竭地呼喊,“赵野——你要是还活着,就给我一句回答。我知道你不会这么轻易死去的。” “赵野——”整片天地都有回声飘荡。 然而天地苍茫,无人回应。 她跪在地上,翻捡一具又一具尸体,把他们的右手、心脏摸了一遍又一遍。还要看多少具尸体才能找到他?她在心里拷问自己。也许就是下一具。 —— 火光起来了,收拾战场的人会从尸体最多的地方往边缘蔓延,他们带着桐油、火把,像笤帚一样,将战场清洗一遍。 那些火焰在追逐她,起初要远远地眺望,不过两个时辰,便剩下百丈远。 她看了看前头,好像所有的希望都要被这烈火燃尽,她有一刻会想起老酒,觉得这时候回头走进那片火里,也不是不可以。 就剩下最后三具尸体,她最后一次给自己加油鼓气,“看完就走。” 她朝那三人缓缓走去。 这时离上一次战争结束已经过去整整三日,这三人没可能活着,太冷了。且隔着几丈远,她就看到了能把土地染红的血迹。 压在最上面的不是,那面貌特征,一看就是胡人。仅存的希望没了三分之一,她搓了搓冰凉的手,蹲下,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人推开。 然后是第二具,这也不是,他的身子太矮了,又瘦。实际上不需要翻看他的手背也能确定,但她还是找出了这人的右手,仔细地看。果真不是。她咽了一口冷气,再将这人推开。 就剩他了。 章絮看着这名头朝下的,面部被散乱的长发遮挡住的男人。垂眸,小心翼翼地抓起他的右手。是错觉吗?这只手还是热的,不完全凉透。 她又往上摸了摸,摸到手臂,手肘。更热了。不知道幸运还是不幸,她翻找了两日半,终于遇到一个还 活着的。 她把身上的披风解下来,盖在他身上。尽管自己也很冷,但她想,此时此刻这个人更需要一点。 “你还醒着吗?能听到我说话吗?能听见的话回我一句。”章絮亲切地问,再度抓起他的右手。太冷了,手指都没什么知觉。光靠摸竟然摸不出来,还得把他翻个面再看。 他没回答,也许是受伤过重,也许是睡着了。 但他是这三个人中最重最壮的,女人没这个力气能把他翻过来。只好去看他的脸。她一般不看脸。算是对逝者的尊重。 拨开他挡在脸上的长发。 ?! 过分熟悉的面庞出现在她眼前,这个人和赵野长得一模一样。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瞪大了眼睛,僵硬在原地久久不能动。 “……哽”,她听见自己咽下了好大一口口水,生硬又用力的,又轻声问,“是你吗?” 正是此时,火光追上了他们。负责收拾战场的同伴悄然而至,他们要把章絮带走,再将最后三具尸体烧毁。 “等……等一等。”章絮猛然回头,阻止他们往自家男人身上倒桐油,“不能烧,他还没死!他的身上是热的。” 这话可信度不高,他们会觉得女人是生了妄症,“你知不知道,大家都会对留在战场上的……人,补刀,确保都死干净了才退场。无一例外。” 她闻言,一下扑到这几个人面前,跪着,有些疯狂地用力地恳求他们,“不可能错的。我在这里摸了快三日,只有他身体没凉……我求你们!我求你们!帮我把他的身体翻过来,肯定能听见心跳。” 来人叹了一口气,或许是想让她彻底死心,走近,蹲下,伸手扶住男人的肩膀,往上一推,人就转过来了。 她一刻也不敢停,伸手去摸他的颈侧,弯下身子去探他的鼻息,口中振振有词,“求你了,快醒过来……快醒过来。” 没人能理解她心中的绝望与希望,她还不能确定这个人就是赵野。她已经三日没有合过眼了,真的有可能会出现幻觉。 不知道花了多久,记不清楚了。也许大半日,也许只是极短的一瞬。 男人忽然苏醒过来,睁开眼,艰难地开口,极其轻微地问,“……娘子,你怎么在这里?” 这总不能是在做梦了吧。 章絮愣了一下,而后所有的热冲上头顶,最后伏在他胸口上狂哭,恨不得把这快三个月的担忧、害怕全都哭给他听。 是周围的人帮他回答了这个问题,“要是她没来,你今日就要被我们烧死了。”是个玩笑话,看见人真是活的,刻意说出来的玩笑话。 而后言归正传,“是她救了你。” 【正文完】【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