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尖端他们的视线在匕首尖端交汇三次(……
射手与陷阵是互相帮衬的。
例如,羌人射手的这一箭把屋里面的人逼得不敢出来,冲在最前面陷阵的就可以上前查探情况。等晚来的赶到了,把屋子团团围住,里面的人就是插翅也难逃。
混战有时候就是不讲道理,人多有压倒性的优势。
赵野站在黑漆漆的屋子内,往后退了两步,低头看着扎在门上的这半截箭头,问,“你们中谁做过刀盾手?”
问话的功夫,对方又射了一箭,这回用的力气更大,箭矢有三分之二都穿透了木门。
“我做过。”队五抬头看了眼领队,未经许可便站了出来,继续道,“从前在陷阵营待过,是专手。”
“待会儿你端着这门往外闯,能吃多少箭就吃多少。”赵野边说边把背上的弓箭取下来,接着问,“谁做过射手?”
队八举起了手,糙汉把手上的武器一丢,草草定下了等会儿突破重围的计划,“外面有人给我们接应,等信号一出,咱们就往外面冲。”
“当——”又是一箭,对面的射手把他们当狐狸在玩。
容吉亲耳听着前方的动静,一声接着一声,搭弓时弓弦被张到最紧,弓箭射出后弓弦的震动声,不绝于耳。
这是她第一回离敌人这么近,近到她能清楚地听到对方嘴里发出的轻蔑的笑声。
关逸不知道去哪儿了。她不敢发出信号。发出来她就死定了。
女人就像一床毛毯,静静地盖在地上,不叫那名射手察觉。
“来了几个人啊?这么弱。”(羌语,以下省略)那名羌人还在幻想一场激烈的战斗,畅想对方鲁莽地冲出来,被他们射成刺猬。结果等了半天,一点动静没有。
“不知道,滇零没发出几句信号就死了,来的人挺厉害的,一刀就把喉咙割了。”
“……这有什么难的,你们就是爱大惊小怪,这方圆五十里内哪还有活着的汉人?”戈迷拿着弓,满不在乎地与稍远些给他望风的同伴说,“首领干嘛不把他们杀了,留着麻烦。”
“他们身上有军职,算俘虏,值钱。”副手回答。
“值钱个屁,几个臭烘烘的男人而已,能有女人香么?要我说多去抓几个女人才有用。”戈迷叽里呱啦,嘴里像含了口水,净说些容吉听不懂的话。
尽管容吉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突然的对话让她意识到前方不止一个人,还有另一个脚步更轻的护手。
一对二,这会儿她不管不顾站起来与之搏斗,就是死。
可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她握紧了手中的黄沙,焦急地等候。
关逸是从另一个方向过来的,他的脚步最轻,职业杀手,他若是想藏起来,没人能察觉到他的存在。得了赵野的命令,要来找藏在暗处的射手。
找射手,最好的办法就是等他们出箭,箭射出来了,再顺着箭尾的方向往回找。
找到了。关逸的视线顺着门上的箭矢一下子就找到了躲在草丛后面的护手。他的整个下半身都暴露在视野中。
千钧一发的时刻,剑客从背后抽出路提前准备好的轻竹,瞄准那只露出来的大腿,用力地抛去。
这声音很响,竹子在空中剧烈地抖动、摇晃,没有准确的形状,声音大得连容吉都能听见越来越近的响动。
这是鸣箭,作用就是声东击西。可这段期间关逸苦练左手后,力气比之前大不少。竹片抖得这样厉害,还能冲着护手的方向飞来。
“快躲开!”戈迷看见那根竹杆,连忙转移瞄准方向,往左一挪,对准空竹,射出第四支箭,同时大声提醒护手。
可趴在地上的一时半会儿怎么能躲得开。护手只来得及往右边滚了半圈,动了上身,没动双腿,翻身的过程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右大腿给关逸扎中,皮肉传出撕离的剧痛,将他困在原地不得动弹。
戈迷是队伍里的神射手,这一箭又快又准,关逸也躲避不及,与这边的情况如出一辙,上身躲开了,下身毫无办法,投掷的力是往前的,再往后就要有停顿。停顿就是破绽。
“唰——”锋利的箭矢从他的大腿旁侧擦过去,扯下他的一块皮肉。
黑暗中传来男人的喘息声和脚步声,它们在顷刻间忽然加重,让他的足迹无所遁形。尽管关逸已经竭力抑制了,可羌人制作的箭头与众不同,有密密麻麻的倒刺,扎在人身上剧痛无比。
“中了,追!”戈迷毫不犹豫下达命令,要后面赶来的队友前去追击关逸。
就是这时候,就是这时候。
护手的痛呼正好能把容吉从地上爬起来的声音掩盖过去,没人知道她躲在他们的身后。
女人一边松开手心的土,一边拔出挂在腰间的匕首,用力地捏住,死死的,然后猛地站起身往前扑,扑到戈迷的身上,用准备已久的匕首去割他的喉咙。
戈迷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刀刃已经放到了他脖子上,有月光折射上来,照亮两人的眼睛,那个人的眼睛和他的眼睛,在匕首的尖端相遇。
死吧,去死吧。容吉在举刀的这一刻心里只有杀戮。
“噗嗤——”利刃划开皮肉,深深地卡进细小的骨头中。
这声音不对……和方才赵野割喉的声音完全不同,更没有喷溅而出的大量血液的声音。容吉心漏跳了一拍,连忙用另一只手去摸,摸摸看伤口到底成什么样子了。谁成想直接被戈迷捉住了。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戈迷竟然能用手掌隔开了她的匕首。她拼尽全身力气的一击。容吉震惊不已,连忙松开抓住匕首的右手,去摸腰上的响箭,要给赵野发信号。
这一松,给了戈迷机会。他既已经无法再当射手了,那最要紧的自然是拿下她的命,“要藏就好好藏,死都别出来……你现在出来不是找死么……这回可轮到我了。”戈迷死死地捏住了她的手,哪怕只有一只手能动,也像根锁链,把她牢牢地绑在身后,使其无法逃脱。
容吉还没摸到响箭,慌乱中无法与他抗衡,于是被他往前一拽,整个人翻了个跟头栽进他怀里。
这很危险。她抵着男人的肩膀,摔得四仰八叉,不得平衡,直到原本架在对方脖子上的匕首架到自己身上,那枚信号才发出去。
随着那枚响箭的发出,戈迷终于能看见她的样貌了。偷袭自己的竟然是个没自己高大、没自己有力气的,女人。
“我早说了方圆五十里大汉没男人了,他们还不信。”戈迷在月色中发出几声冷笑,依依不舍地摸了摸她的脸,扭头与还在痛呼的护手说,“女人就别杀了吧……她有用得很,能下崽。”
容吉听不懂这男人说的什么,但这会儿突然摸脸,心里在想
什么,不难猜。
她咬紧了下唇将身体蜷起,想要用脚去蹬他。可方才自上而下的力气都被他成功化解,更别提眼下自下而上的了,在他眼里简直是雕虫小技。
“别反抗……没什么好下场。”戈迷只用一只手就把她的双手掐死了,剩下那只,曲肘向下,狠压在她的双腿胫骨上,将她牢牢锁住。
好消息是她不用死了,坏消息是她变成了人质。容吉用力的仰起头往上看,看见赵野他们趁此机会冲了出来,与围靠上来的刀手拼杀斡旋,想自己总算派上点用场,又想,还好自己对上的不是关逸,不然落于下风的第一刻,自己就死了。
戈迷的双手被容吉掣肘,也失去了自己应有的作用,这会儿紧张的劲儿过去了,掌心开始剧烈地发痛,再也抓不住那把匕首。匕首从指骨的间隙松开、掉落,垂坠到一旁的土地上。
两人的余光再次在那把匕首的尖端交汇。
狠厉的男人的目光,还有顽强的女人的目光。
容吉大口喘着气,又扭动了动自己的双手,想要从他的掌心挣脱,他不许,双眼一眯,用了能把她腕骨捏碎的力气,顿时,她就疼得出声。戈迷听见她的痛呼,才稍微松了些力气,这样才是对的,这里最厉害的神射手,被她压一头,多没面子。
正是二人僵持的时候,其他的地方传来叫容吉激动的消息。
关逸拖着伤腿往马圈去了,赶在羌人追上之前挥剑把部分马儿刺伤了,马儿吃痛,躁狂不止,左蹬右踹,把后面追击的人全拦了下来。
而赵野那边没了射手,抢下了一些兵刃后,自然能与他们拉扯、斡旋。两边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赵野力气大,能直接把人劈成两半;对方也有身手敏捷的,能从他们身上讨些甜头来。
不多时,风中便传来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像在码头鱼市上闻到的那种,她闻多了直犯恶心,躺在地上干呕。
“……别动!”戈迷要去捡那利器威胁她,可她遭不住了,紧闭的嘴微张,就往上脸上、身上吐酸水。
若是没伤口,他顶多给容吉两巴掌,让她老实点。可掌心这么大个豁口,不停地往下渗血……而那胃酸胆汁各种污物都偏偏喷了上去,“你!”戈迷疼得钻心,再没力气压制她了,忙松开了往后躲去。
“呕……”容吉被他甩开,滚到一边,满头满脸的土,动不了,这一日夜疯狂赶路,没休息,方才又狠狠地打了个滚,腹中火烧火辣的,歪着脸便继续吐。
这就是战场么……女人吐得泪水都要掉出来了,动弹不得,再也没办法去想要怎么活命,怎么帮他们的事情。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肉都在颤栗,死腥越多,恐惧越多。
余光瞥见那把匕首,她的匕首,依旧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戈迷走上前,准备拾起,两人的目光再度在尖端交汇。
他要杀了自己。女人挣扎着想往别的地方跑,可身后终于挣脱那杆轻竹的副手钳制住了她,把她往戈迷的刀下推。
死是很常见的事情,她突然想,兵刃相接的时候,死亡就是一束亮光。
正当她被拽着仰起头去迎接那柄刀刃时,她看到了刀刃上影影绰绰的反光。有人骑着马往这边来了,还有人张起了弓。
所以在戈迷举起刀的那一刻,她轻轻地笑了下,说,“怎么能不杀女人呢……多少男人都是因为女人才死的。”
第182章 尸毒“你愿意为了她去死么?”……
没了马,羊秦和十一只能跑,不知疲惫地往前跑。那个忽然出现在视野里的村庄,正好处在武威与下一个驿站的中央,他往哪头跑都没差。
领队要他往前,他就往前,带着为数不多的水和食物,不分昼夜地跑。
但正如赵野说的,羊秦没有多能认路——也许是从这里开始植被骤然减少,四周都是光秃秃的土坡,而这几天又是阴沉沉的天,没有太阳与月亮为他们指路——他们多次偏航。不过百十里的路,他们用了将近两日。
两日,等他借了驿站的马折返,等他领上为数不多的人手回头,等他凭借记忆再次走回这个小村庄的时候,看到的是满目疮痍。
“……我是不是走错了。”这念头是自然而然生发出来的,他看到了村外的狼群。这一路上他都没见过狼。他看到了荒芜的村落,一地的灰烬。
但如果走错了,这里又是哪里?
羊秦浑身剧痛,坐在马背上扯着缰绳一步步后退,脸上被赵野打过的淤青还没消散。正是因此,他才幸免于难,否则留下来守村的是他,而不是队三。
十一骑马,在他身侧,不合时宜地提醒道,“我们没有走错,路是他们领的。”
驿站的比他们更熟悉这条路,他们已然走过数千回,这条瘦长的荒渺的路途上,只会经过这一个小村庄。这个村庄就是领队说的,要回来聚集的地方。
他忽然觉得浑身剧痛,好像赵野打在身上的拳头还在不断地挥舞着,不敢置信地问,“……所以,这里发生的都是真的?”
没有人还有力气回答他。
他们被狼群隔在外面。头狼饥肠辘辘,双眼死死地盯着他**的马匹,好等待时机蜂拥而上,将它拆皮剥骨、吞入腹中。羊秦不敢接近,这是好不容易借来的几匹马,官家的财产,没了赔不起,只能与狼群在村子外面耗着。
是天快亮的时候,梁遂拎着小木桶往外走,要走半日的路去河边取水,一眼看到了打过照面的羊秦,才惊奇地叫着,跑回去呼喊老酒。
“酒爷爷!酒爷爷!”稚童的呼喊响彻孤村。
酒这个姓,比较稀有,不是西北常见的。羊秦一听,就想到了之前与他们分开的那一队人,脸上的表情又高兴又难过。一想,他们在这里,又想,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那名勇猛的女人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屋子了,这几日,都是老酒在管。他枯腐的右手,抓了串女人曾经戴在手腕上的鸡血藤,一步一步,弯着腰,疲惫的,缓慢的,走到头狼的跟前,让它闻章絮的味道,让它把入口打开。
羊秦不知道他们如何能操控这些猛兽的,此时此刻,满心的疑惑,走上前就想与老酒问个究竟。
可跟在酒兴言身边的小娃娃,他一下子蹿出来,挡在羊秦的马前,仰着头与羊秦说,“羊叔叔,阿婶病了,酒爷爷不让人靠近村子,你们还是尽早离开吧。”
“阿婶?”羊秦下了马,也认出了这个小家伙,是那富家公子的大儿子,涩着嗓子问,“你阿婶是谁?谁病了?”
“你认识的,她姓章。”梁遂毫不退让,甚至把手里的水桶往他脚边一扔,要求道,“你们不能走进这个范围,不然就都要得病。至于是什么病,酒爷爷没告诉我,我自然也不能说给你听。”
这么含糊的两句话,不能打消羊秦的疑惑,他抬起头往酒兴言脸上寻找答案,想知道他离开的这几日这里都发生了什么。
可老酒快没力气了,这段时日把他折腾得够呛,只用那双发白的眼睛打量着羊秦,这么淡漠地看着他,问,“你对她,还有感情么?”
身后的人都在听,在这样冷清肃杀的时刻,突然提起儿女情长,羊秦心中不但不觉得开心,反倒有股难以抑制的恐惧。他转过头往老酒走出的那间小屋看去,章絮肯定在里面,那个无比貌美又果断精干的女人,居然没能第一时间出来,“不说这个,赵兄弟他们……”
“等他们回来,事情就变得回天乏术了,我等不到他们,还好,还有人来。”酒兴言对死亡的判断总是无比准确,“做好这件事需要有人牺牲掉什么,你能帮我么?我想给我家丫头留一条生路。”
“她到底得
的是什么病?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病就病得这样厉害。“羊秦非要听到那个答案,非要追究到底。
既然他想听,那老酒便说,“前几天给你们队伍的老三缝身体的时候。”老者说了一半,怕这孩子听不懂,于是又按住了性子,从头讲起,“我们到的时候,村子被屠干净了。你们队里的老三、老六、老九也在亡故之列。这丫头心善,想着既然是认识的人,就给尸体收拾整齐了,多少能齐全地上路。但没想到在接触尸体的时候染上了尸毒。”
“她自第一夜起便开始高热不退,第二日身上便生了脓疮,伤处溃烂,发黑。我给她喂了些清热解毒的方子,黄连解毒汤、五味消毒饮都只能暂缓病情的恶化。”老酒镇定地完全不像在说关心之人的病症,“再不对患处做处理,明日便要截肢了。”
提到截肢,羊秦猛地想起半个月前忽然死去的队七,也是这样的境况,也是酒兴言说了句要截肢,立马上前两步,毫不犹豫地开口,回答,“我帮……我帮!”
“小伙子,你再听一听我说的话。”老酒低下头,看了眼脚下的黄沙,喘了口气才继续问,“你愿意为了她去死么?”
这声质问轻得能被任何一阵微风吹散,可偏偏,在场所有人都听了个清楚。
“这老头是不是疯了,说出这样的疯话来,我看病的是他才对。”
“咱们明明是来帮忙找东西的,怎么又是屠村又是救命的,羊兄弟,你干脆等你们老大回来再答应。”
但也不是全反对的,十一在边上看着,他什么都知道,于是伸出手,轻轻推了羊秦一把,建议道,“想去就去吧。”
羊秦没说话,从出发开始他的行为就显得有些儿戏,眼下看起来,又要这样。大局。他绝望地看了眼村子里满地已经逐渐开始干瘪的尸体,想自己去救一个活人也应该能算顾全大局吧。
“能让我再见到她,做什么都可以。”队副艰难道。
老酒姑且认为他说的都是真话,眼下时间紧急,容不得他做再三的思考了,于是弯着腰转了身,与其他人说,“没办法做到与尸体不直接接触,就不要触碰尸体,我药箱里的药不够,只能救一个人。”
说罢,他把那支鸡血镯往远处扔了扔,指了指远方与头狼说,“回去吧,你们的任务已经完成,快去找吃的吧。”整个村子的尸体都到了高程度的腐败,狼群已经不吃这些了,他们等来了能帮助他们的人,当然要放这些生灵重回自然。
又是一阵风吹过,孤村依旧是死一般宁静的孤村,带了些新鲜米面来的羊秦庆幸自己的决定。确实是有些儿女情长了,哪怕被赵野揍得鼻青脸肿,哪怕被领队骂得狗血淋头,他也依然自己自己曾经答应过章絮的,要给她做一顿家乡的饭菜。
前两天看到就顺带捎上了,赌一把走回头路能遇上他们。这么窄的官道,只要他们不是在武威彻底住下了,就会有再重逢的时候。
回屋的路上,老酒与他说,丫头算幸运,患的不是具有传染性的,或者说,不是具有人与人接触致使传染的尸毒,这个病有更具体的名字“疔疮”(现皮肤炭疽),只在有破损的伤口时接触患病。孩子们不用担心被传上。
但问题是,内服的汤剂若是不能起决定性的作用,他们就要开疮引流,把毒血放出来。患处不能压迫,这是大忌,一旦压迫,便使毒血即刻往深处走,转而攻心。酒兴言担心只这么放血,程度不够,而疔疮之症,从第三日开始急转直下,拖到明日便无能为力了。她会像队七那样,突然离世。
羊秦听到这里的时候,发现自己此刻唯一关心的是,“你要我做什么?”
“我需要你帮我把丫头的毒血全都吸干净。”酒兴言方才还说这个病最要紧的就是不能与伤处直接的接触,“她缝尸体的时候,用绣花针在食指上刺了个小伤口,那就是她的患处。”
话说到这里,两人走到了他们暂时住着的屋门前,屋门半掩,里面传来章絮低低微微的喘息声。
她这几日一直半梦半醒,睡不好也吃不下,整个人消受得厉害。从今晨起,发红的面色开始转黑了,脸上出现了大片的瘀斑,一个一个的,跟胎记似的。而放在被子外面的右手,食指发黑,周围水肿,呈现紫黑色。
“……是夫君回来了么?”章絮微微仰起头,往门口看。她其实有些看不清楚,只能看到一个虚影,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形,所以她默认为是赵野,又问,“事情办妥了么?”
羊秦转过头看了看酒兴言,点了点头,回答道,“都办妥了,办妥了才敢回来看你。”
女人肉眼可见地放下心来,然后忽然冲着他掉眼泪,委屈道,“我还以为你赶不回来了呢?”
最后一句不知道在和谁说,原本得这个病中后期就容易出现谵妄,但是大家都听得清楚,“我快要死了,你才肯回来吗。”
第183章 排毒用嘴唇亲吻她的伤处(800评加……
羊秦一愣,眼睛突然红了,好像浑身的疼痛在这一刻达到极点,答,“你不会死的……是我跑得太慢了。”
酒兴言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浑身一震,瞳孔放大。
这样的对话很容易让他联想到夫人,让他不禁去想,夫人弥留之际,是不是也像丫头这般,因为认不清楚来人是谁,所以对前来照顾自己的儿子或是小厮发出过同样的询问。
原来是这样么?原来夫人临死前想说的是这样的话么?
老酒的眼睛也红了,湿润,这在他的身上很少见,年长的总要在小辈面前保持理智和冷静。
“进去吧,有什么话等我们把毒血逼出来再说。”医者很快调整好情绪,把放在门口的几块白布往提前准备好的醋水里浸了浸,又指了指靠着墙的那几口大缸,让他净了手再进屋。
羊秦显得木讷——他被推到了不该有的位置上——先是僵硬地点了点头,又迈开腿往水缸边走去。条件简陋,能做的消杀有限,酒兴言只能尽力保证他的安危。
副队在口鼻上蒙上白布,哪怕走近了,也很难叫女人分辨清楚。
她很开心,睁大了眼睛往这边瞧,嘴里嘀嘀咕咕的,好像要把能说的话在一口气里说完,“……阿和一直在哭,等会儿有空你去哄哄她吧,这两天给她饿坏了。”
女人病得厉害,没法给女儿喂奶,更不能与孩子接触,早早就给老酒抱开了。孩子这么小,一离开母亲就要哭,她很少哭的,这两日哭得撕心裂肺。她隔着屋子听,心痛不已。
“好,我等会儿就过去
看她,我先来看看你。“羊秦以假乱真,眼神又真挚,真给章絮骗了过去。
“丫头你先睡会儿,我给你处理创口。”其实当时发现她的伤口就已经做过多次的处理了,但口子越是切开来清理,溃烂的就越厉害,只能等情况更恶劣些,把实质性的毒排出来。
酒兴言染了根火折子,吩咐羊秦把章絮从床上扶起,他得从脊椎开始逐级引导毒血从伤口排出。
章絮软软地倒在他怀里,没力气,头痛发热,浑身烫得像一团火。衣裳自然也是他脱的,他把头一扭,手忙脚乱地抓起被子把她的私密部位遮挡住。
第一针下在大椎穴,刚落针,就有极黑极浓稠的血液从那个小点流出来。
酒兴言看了眼说,“吸吧,出门没带兽角,只能这样拔除毒素。”(汉代没有火罐,最早东晋才有类似的技术)
他的脸色忽而变红,他不知道酒兴言为何这样信任自己,可犹豫不过两秒,他便转了个身子,掀开覆面,俯身朝她的后颈吻去。
用力地吸吮。
他不知道到什么程度才能完全解除她的困境。他尽心尽责。他尝到了满嘴的血腥,不能吞咽,要吐出去,他含满了,便扭头吐在老酒提前准备好的容器内。直到大椎再也流不出黑腥的毒血。
接着是,肩部的肩井,手肘的曲池,小臂外侧手三里,手腕的外关……
她的手臂软软地搭在他的手心,几针下去,就能明显感觉到她的高热在逐步消退,等到酒兴言抓着她的手背找寻合谷穴时,她便渐渐清醒过来了。
“羊秦。”蒙着面她也能认出来陪在身边的男人是谁。
这声把他吓住了,他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上回见面那样大胆,能有理有据地挑逗她,反倒产生了不可抑制的恐慌。
“……是我。”他擦了擦嘴唇上的黑血,不敢与她直视。
“刚刚糊涂了,说了胡话,你别往心里去。”她边说,边低头看着自己发黑发紫的指尖,一日不见,又重了不少,起初还只是一个小黑点。
“没有的事情,你还愿意见我……”他不是被打怕了,相反他的害怕更多的来源于,她可能会在自己的面前消失。那时候多深的淫思,就变成此刻多重的恐惧。
“不是说很危险么?怎么让他进来。”这话是问酒兴言的,也许只有经历死亡,才能真正体会当中的含义。
“我想救你。”酒兴言眉头一皱,烧红了银针往她的合谷穴刺去,半寸,而后果断拔出,把她递给他,吩咐道,“继续吧。”
再往后,就是她亲眼所见了。刚才温温柔柔的接触并不是梦境与幻觉,都是真实存在的,与那时相差无几,但又大不相同。她好像能感觉到来自其他男人的感情了,抛开情欲不谈,也许最初是被美色所吸引的,但到眼下这个地步,合该是真实的。
所以这回,她并没有过多抵触,只是想了想,答,“我不能给你想要的回应。”
羊秦面不改色,“我不要回应了。”
或者说,他们之间不再是男人和女人的关系,而是客观定义上的强者与弱者、保护者与被保护者的关系。诚然他有私心,诚然他的感情未曾散去,但就算什么都不能从她这里得到,也不会让他放弃接下来的救治。
“谢谢,我舒服了很多。”章絮狂跳不止的心脏终于有了延缓的迹象,血液不再在耳旁叫嚣,好像死路的尽头逐渐传来希望,“若是能活下来,我为你做一顿饭吧,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
他没接话,低头往八邪穴吸去。这里的脓血已经发出腐败的气味,舌头一触碰到就让他浑身恶寒,不知道有多少,怎么都吸不干净似的,接连吐了七八口。
这里才是最危险的,越接近伤口的地方,脏污越多,不知道因为什么,就会被传上。所以酒兴言一开始问他,有没有做好会死的准备。
一炷香后,毒血不再渗出,治疗便结束了,他赶紧去外面清洗,再蒸熏浓醋,留老酒给她清洗针口。
“我好像找到我想要的答案了。”章絮觉得身子从未像这一刻那般轻松,“他不是不想回来,而是不能回来。夫君天性野,没有归属,和他们完全是两种人,所以才能毫无挂碍地平安归来。”
“你看,到了边关,就连这么没有分寸的羊秦都知道该怎么选,杜哥怎么可能不知道呢。远在千里之外,地处安逸的小村庄,哪里能比这边的妇人更值得挂牵。”
酒兴言并没有辩驳,人的心结只要找到能解开的答案便可,无需字字全对。
“生死无常,哪能事事如人心所愿。”他想,他又说,“多亏你,我也找到我想要的答案了。”
他原以为直到自己死前也无法获得真正的答案。毕竟斯人已逝,这世上不能有人在印证他的揣测了。
章絮不知道他指的什么,窝在床上无心地问,“是什么?正好闲来无事。可以与我说说。”
酒兴言放了手上的用具,像讲故事一样同她说,“孩子同我说,夫人之前一直有话要告诉我。但夫人口齿不利,说的时候已经没人能听清了。从那之后我就一直在想夫人嘴里是留恋更多还是责怪更多?”
“不论哪一种,都会让我更加自责。”
“但师母不是已经离世了吗?酒大夫又如何获知?”她觉得揣测已死之人的心,是这世上最难的难题。
“方才你已经告诉我了。”酒大夫和蔼地笑笑,安慰她,“又有留恋又有指责。”
她还想说点什么,解释方才不过是病昏了,一时上头。羊秦就再度走了进来,打断二人的对话。
“我去给你煎药做饭吧,病了这么久,想来也没怎么好好吃过。阿和要不要抱来给你看看,我就带着她在门外,不进来。”他还在承担本不属于他的身份,他自愿的,他喜欢这个梦。
“也好,把阿和抱来给我看看,这几日肯定给她饿坏了。”她的心思重归到女儿身上。
他给她打了水,好让她擦洗出了许多汗的身体;他煎了药,好让老酒能换个屋子休息会儿,又把烫人的药汁一点点给她喂下去;他想起自己带来的那袋子米,坐在火炉前为她做了一顿家乡的饭;他从隔壁的屋子里把熟睡的阿和轻轻抱过来,站在门槛外面给她看,章絮太想念自己的孩子了,隔着门痴痴地望,又不忍心出言惊扰她的美梦。
他们在这个屋子里又待了三日。
直到女人把最后一贴药饮尽,能下床走路了,能做点活计;直到看见一队人马从南边来,是小梁领着前来收拾的队伍;直到赵野他们把被抓走的女人们都解救了回来,让大家重回故土。
这一幕还在上演,她亲眼看着那些被救回来的妇人不断地向她的男人道谢。
好像不一定非要指名道姓的帮助,一定得是谁家的男人去救谁家的女人。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被别人救了,她的男人又去救了更多的人。
好像这个境况下再谈世俗情爱会显得特别小气。她以前就是小气的。好在她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
“你没事吧。”赵野挣脱了旁的事情,来找她了,见她瘦了一圈,阿和也跟着瘦,急得说不出话,把她被布包着的右手拿起来看了又看。
“没事,别担心。”她也学着去查看他的身体,有没有更多的伤口,用手背去碰他的身体,观察他眉宇间的反应,“你呢?一切顺利么。”
也许顺利也许不顺利,他总是模糊地讲述那些残忍的故事,把她安放在被包裹起来的蚕茧里。
羊秦跟着领队远远地看着他们,终于,学会了远远地看着他们。
此地不宜久留。几方交汇的人流要在入夜之前分散,妇人们跟着回武威,他们与商
队再次结伴同行,走之前,他们要用火油把整个村子里的人和物全部烧毁,以绝后患。
所以人群熙熙攘攘地在村口集合,等人齐了,就放火上路。
有人不肯出来。几位家里只剩自己一人的,说什么也要跟着一块去,毫不犹豫地往尸堆里钻。人们无法劝阻,已经有人染上了疫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走进那片坟堆里。
还有一个人没出来,尽管小梁已经在屋门口敲了半日的门,酒兴言还是反锁着,躲在屋内闭门不出。
“老酒,你别闹了行不行?赶紧出来!”小梁急得团团转,在门口走过来走过去的,恨不得直接把门撞破。
他却是坦荡而无力的,“你们继续往前走吧,我想留在这里。”
“不是,酒兴言,你要选可以,能不能选个体面点的,这心破破烂烂的村子,值得你把命交代在这儿么?你出来,你快出来听见没有!本公子肯定给你找个漂漂亮亮的地方。”他用力拍了拍门,想让屋子里面的听话。
“就在这里吧。”他的态度格外坚决,“你小子别费力气了。”
“我……”他气得脏话都要出来了,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为什么?我做错什么了么?我就知道不应该让我一个人走,回来一趟你们全变了。他们是叛徒,叛徒!这种时候竟然没有一个来劝你的。”梁彦好说完,一脚踹飞了放在边上的水桶。
酒兴言笑了笑,“你若是非要要个答案,不如就当我再也没力气往后走了。”
“我已经活了这么多年。活够了。”
屋子里再没有人说话的声音,无论他之后如何追问。
火是准时点起来的。关逸在最后时刻把小梁拖了出来。沿着火油倾倒的路线,一点点把这座古村燃烧。
这是章絮见过的最大的一场火,直到这火彻底吞没了她曾经住过的那间屋子,吞没那个把她当亲孙女看的老者。
——“夫人到底说了什么,不妨让我亲自去问问吧。”走之前,老酒是这样同他们说的。
第184章 篝火“章絮,我才知道你吃这么好!”……
队伍里的人越来越少。
他们这边少了老酒,商队的折损大半,除了已经死亡的几人,在前几日与羌人的缠斗中又有队五和队十重伤,不得不提前踏上返程的道路。眼下仔细算算,从金城出发的十八个大人里,如今继续向前的,只剩下十一人。
十一人不少了,升一团篝火围起来坐,也能有个不小的圈。
这回出发与前半程大不相同。此前是商队的在前,他们在后,走着走着,赵野这边的总要追赶行程,让随行的女人和孩子吃不消。而这回,商队的因为赵野三人的帮助,找回了被劫走的货物,终于看重起他们来,让走得慢的领路。
章絮与赵野同骑一头骆驼,在队伍最前。男人吃风沙,她依旧裹着那张宽大的披风,躲进了他怀里。
这一回可叫女人们累坏了。
章絮急病初愈,要养身子,可路上没什么好的,只能以休养代疗补。得了闲就靠在他怀里睡,阿和则完全脱手不带了,让赵野来管。
容吉与小梁一头骆驼,也是不言不语的,听说是短时间看到了太多的死人,受了惊吓,再加上脖子上也给戈迷划了一道不浅的伤口,失了不少血,元气有损,回来后便开始沉默,跟丢了魂似的。
梁彦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问了也是各说各话,每个人说的都不一样,他心里急,实在憋不住了会问她,“……你怎么不和我说说话。”
容吉望着黄土发呆,靠在他的肩膀上,若有所思地回答,“我不知道杀人是这种感觉,先是大脑一片空白,然后堕入无边的虚无中,旁人和我说什么我都开始听不见。彦好,我真的杀了一个人,那个想杀我的,但我一点都没觉得开心。”
换做以前公子哥肯定是要站在道德制高点对这种行为指指点点,可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后,哪还能说出那么不近人情的话。
“活着就是最要紧的。”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活着是一件如此辛苦的事情。
他们带队之后,队伍的速度就忽然慢下来了。领队也没多说什么,他认为大家需要一个休息的空当,所以天还没黑,他们就早早的安营扎寨了。
和以前不同的是,他们不再在火堆分成左右两个营地,而是把几顶帐子紧挨在一起排布。也提前说好了共同生火做饭,吃完了再弄点好玩的活动娱乐一下。
这是难得的偷闲,大家都有点无所适从。本来一群人没什么话,今次走动时碰见面了,也能借此打个照面,“晚上别睡太早,一起出来聊天,把女人孩子都带上。”
章絮伤了手,不下厨,男人们想办法做些看起来没那么糟糕的食物。等赵野端着一碗羹汤进帐子喂她,她觉得这酸酸辣辣的肉汤十分开胃,接连喝了两碗时,才终于有力气往人群里走了。
“阿和吃了没?”她伸手去摸被他背在前胸的女儿,认认真真地叮嘱道,“带着她的时候别走太快,你本来就高,晃多了她要吐的。这里本来就没得吃。”
“还没呢,看她睡得香,不吵她。你先吃要紧,阿和等会儿热闹了,她睡不着了,让她边看着大家玩边吃。”男人谨慎地在她身边坐下,把襁褓的盖头揭开来让她好好亲近亲近女儿,又转而问她,“身子好些没?不然你给我写几味药,等夜里我出去给你找找。”
她摇头,“你就当我染了风寒,过两日便好了。只是几日没睡累得慌……”说一半往他身上靠了靠,把脑袋搁在他肩膀上,语气有些感慨,“等到了酒泉,我们安置下来吧,我想和你有个真正的家,多大多小都行。”
赵野点点头,与她说,“酒泉那边太靠近边关,置办屋子不费多少钱。若你嫌麻烦,不想自己造,咱们就去买现成的,一万两万钱。若你想自己造,咱们花一两千钱买几亩地,想要什么式样的我都能给你造出来,等的时间久点,但胜在便宜,三两千就能拿下来。”
他们手头上还有不少存钱,两三万,一路上省吃俭用的,没想到绰绰有余。她忽然觉得好安心,好安心好安心,在他怀里红了眼睛,“咱们造个大点的屋子吧……你那些关系好的走兽们都可以请到家里来玩,我看能不能给他们做点好吃的。”
赵野被这种话逗笑,心里又暖暖的,“有机会再说,我在酒泉的时候不太往外面去,军营里管得严,也许这回能交上新朋友。”
她又说,“等过几年安稳下来,我们再要个孩子吧。”
汉代很少有独子独女,大都三五个一起长大,像章絮,她兄弟姊妹加在
一块儿就有五个,所以兵荒马乱的心绪过去,要投入自己的生活了,便由衷希望阿和不是孤单一个人。
男人搂了搂她的肩膀,头一回没因为私欲拒绝她,“身体好了想要就要吧,多少个孩子我都养得起。”
等到两人相识近一年的关头,她才终于有心思好好地认识他,“你知道新婚那日我看见你满身的伤疤时,心里在想什么么?”
“什么?”他没有提过这些事情,她不问,她当没看见,他也当这些痕迹不存在,眼下突然提起,他也觉得,自己在她心里有真正地位了,“没吓到你么?觉得我杀过很多人?还是担心我会把你吃了。”
“我当时觉得你一定很厉害,带着这么多疤还能活着回来。”说出来心情就会好很多,她靠着夫君懒懒地笑,“相忘于江湖,不如相濡以沫。”
“娘子,我听不懂。”赵野是个文盲。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能在这么乱的世道里寻找到偏安一隅,和你互相扶持地走下去,是一件特别好特别好的事情。”她郑重地宣布,“在我心里,你已经和自由同样重要了。”
他觉得很欣慰,也很感动,好像和她在一起的每一个时刻都值得感激和铭记,“你怎么会说那么多好听的话。”他自愧不如,“真好,我要和你相濡以沫。”
赵野抱着娘子出来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在火边等着了,火光照得人面红彤彤的,哪怕平日里是极其硬朗的形象,在这一刻都显得温和。
“身体好点没?”羊秦也问了,光明正大的,看着她,不避嫌也不越界,“看你一直睡,担心你。”
她窝在夫君怀里,轻轻地摇了摇头,笑着答,“身子懒而已,我不是一直都挺能睡的么?现在担心。”
副队没话,把头转回去。
他们在空缺处坐下,挨着容吉她们。章絮看了看她脖子上的伤口,悄声安慰了两句,容吉心里空落落的,往她边上挪了挪,她们就又坐到了一起。
“以前这种篝火夜会,都是女人跳舞、男人吃酒吹牛谈天的,今个儿他们突然说要逗我们开心,所以看着就行。”容吉小声地告知她后面要发生的事情,方才死气沉沉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笑容,“……听起来还蛮好玩的。”
章絮没参加过,不懂,也是第一回,听说男人们给她们找乐子,也莫名其妙地笑,再悄悄说,“我才不信,他们笨死了。”然后转身把阿和接过来,与男人说,“你也上去玩玩看。”
这群男人能有什么好玩的,无非是一开始打摔跤,联络联络感情,接着演剑舞,唱战歌,末了再说些掏心窝子的话。
但她们破天荒看得津津有味,坐在下面偷偷摸摸讨论起来了。
容吉:“别说,那领队脾气不怎么样,身材还挺不错的,比那些个瘦小精壮的看起来有意思。”
章絮微微扭头,定睛看了一眼,小声说,“还行吧……但没我夫君的好。你要看看么?想看我等会儿让他把衣裳脱了。”
“真的?”容吉溜了溜眼珠子,忽然想起来自家队伍里的这几个都是不大爱光膀子的,哪怕操练得衣裳都湿透了,也不当她们面脱衣裳,“那你都这么大方了,我要看。”
章絮认真地点了点头,开口把和他们打摔跤打得正火热的赵野喊了回来。
“怎么了?”男人好久没这么玩,正在兴头上,走过来看她俩鬼鬼祟祟的。
“你转过来。”他照做。
“你把衣带解开一点,容吉想看。”他闻言,愣了下,有些面红,回头看了眼小梁,觉得这样是不是有些冒犯。
“你管他干嘛,我就看两眼。”容吉从来没觉得享受男色是一件这么畅快的事情,激动不已,催促道,“快快快,说好了今儿逗我俩开心的,不许扭扭捏捏。”
赵野有些无奈,苦笑了两下,把上衣衣缘从腰带里扯出来,“你不是有自己的男人么。”
“再过个把月咱们就要分道扬镳了,这会儿划什么界线。”容吉急地抓起手边的一把沙子往他腿上甩,“再说,你娘子都不介意。你这个人,真不懂事!”
“好好。”他的心还在“战场”上,刚才打的有胜有负,挠得他心痒痒。于是微微拉开了衣襟给她看了两眼,“行了吧,满意了没?”不等她回答就把上衣重新塞回去。
她惊讶得说不出话,反应过来就去拍章絮的手臂,“……哇,你一路吃这么好居然现在才和我说,你享福啊!”
章絮一下子就脸红得说不出话了。
“你这人,别逗我娘子,她脸皮薄。”赵野走之前还是护了下章絮。
容吉可不吃这套,她觉得逗这对小夫妻特有意思,“诶,等我教她些该会的东西,你就知道要来感谢我了。”
“容吉!”章絮觉得这些人不要脸皮的,什么时候都能扯到这种事情上。
第185章 战歌箭惊昆仑雁,气慑匈奴帐。……
等男人走开,她们依旧在絮絮叨叨地闲聊,好像所有人都停下来的这一刻,她们才能真正地享受闲暇时光。
“夫君和我说,这次你杀了一个特别厉害的羌人。你好厉害。”章絮不懂打打杀杀的事情,好像天生就没这方面的天赋,赵野曾经教过几次防身的技法,她也努力学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学不会,每次都给赵野笑得不行,最后只能放弃。
“……也没有很厉害。”容吉有些羞涩,太久没听到来自女人的赞扬。前几日他们夸,容吉只想肯定是他们太客气了,总不能当着面说自己拖后腿,多没风度。但此刻章絮夸,就很受用,特别是看到她亮晶晶的崇拜的眼神,她一下子又觉得没那么难受了,“我打一半还吐了呢,吐得苦水都出来了。还好你没去。”
“很血腥么?”章絮抱着膝盖紧张地问,“我只见过屠户分猪肉。”她说完又忽然想起来,年关的时候跟着关逸看过一次,不过那人该死,所以她也没觉得有什么难受的。
“血腥,特别血腥,好像有几千条死鱼摆在你鼻子前面让你使劲儿闻。”容吉想起来就觉得腹中发痛,“我都受不了,也不知道赵野那鼻子怎么受得住的。”
“好像他们狗鼻子就是喜欢血腥味。”她猜,“相比于血腥味,它们更受不了樟脑的药味。”提到这个,她又想起来,“上回在金城的时候,小梁就天天烧樟脑去熏我夫君,害他天天打喷嚏流眼泪。”
容吉知道小梁没好心,哪知道他真敢呐。
“你们玩得真好呀。”她的眼神里不知不觉流露出羡慕,一阵凉风吹过,她不禁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懂得太晚了,太把他们看成再也不会来往的敌营的人,“……我有些舍不得和你们分开了。”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章絮想了想说,“我和夫君打算在酒泉置办间屋子,离匈奴应该不远。不是战时,来往有通关凭条即可。若是你们有空闲,就来酒泉找我们;若是我们有空闲,就携家带口往你们那儿走。只要有心,总会再见的。”
容吉没好意思与她坦白,最后这段路无比危险,也许往而不返,便换了个话题,“你知道在我们那儿,女人们在篝火夜会上都是怎么玩的么?”
娇娘摇了摇头,边关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
“我们要载歌载舞,绕着火堆跳舞。不像他们这样,我们那里通常是男人们一个火堆,女人们一个,不掺和到一起。他们斗他们的武力,我们玩我们的欢愉。”
明明从没亲眼见过,章絮也能凭借容吉的描述想象出一副无比美妙的场面,这多么快活,多么自在。不为众人起舞,只为自己起舞。且更另她心醉的是,自她出嫁后,她再没有机会与同龄的女子往来,好像关上了家的门,就把其他女人们都拒之门外了。
“那我们赶紧去他们那边捡几根火柴来。”想到就去做,章絮拍拍身上的灰,准备往他们
那堆走,结果被她拉住了。
“你不用去,这事儿让他们做就成。”容吉说完冲着小梁他们大喊了一声,“诶!你们给我们弄个火堆去。”而后回头,“咱们有咱们的事情。”
“什么事?”她不知道跳舞还需要什么准备。
“你还记得咱俩初见时你送我的那条长裙么?那种裙子就是拿来跳舞的,下摆大,转起来像朵花。你们汉女的衣裳太约束了,脚都给布裹住,怎么舞得起来?快随我去帐子里把衣裳换了,我再教你跳舞的事情。”
啊,那条长裙,她从没见过的式样,有一回偷偷穿上身,总感觉哪里怪怪的,双腿凉飕飕,随便一阵风就把裙摆吹起来了。她完全不敢往身上穿,还一度在想,这么冷的衣裳为什么胡女会穿,“原来是这样,要靠着火堆才不会冷。”
章絮跟着她往帐子里钻,从布包的最底下把杜哥买来送她的长裙翻出来。明黄,多亮丽的颜色,上面还有精致的图案,完全的异域风格。穿在容吉身上,无法言明的相配;套在自己身上,说不出的怪异。
她捏着裙摆躲在帐子的角落里,不敢出去,“……都被他们看到了。”
“看到什么,你又不是把胸脯直接亮给他们看。手呀脚呀的,人人都有,担心什么。”容吉站在帐子外面,把帐帘拉到半开,又笑着在原地转了个圈,给她展示这裙子完全转开是什么模样的,佯装威胁,“再不出来我可直接上手了。”
“我才闻到你身上奶香奶香的,你们夫妻俩怎么都喜欢把好东西藏起来。”女孩子间的玩笑总带着几分可爱。容吉说完还往下看了看,看她丰盈的胸部。
“你怎么这样大胆的。”章絮被她看怕了,回身,把怀里的阿和留着帐子里睡觉,然后低着头跟着出去。
说是小火堆,就真的是小火堆,五六根烧得红火的木棒搭起来的,刚好够她们两个人玩。玩。好像长大的人不被允许玩,章絮蹲着火边,问她,“你们就这么单纯地跳么?”
“当然不是。”容吉一口气跑到树下,把骆驼脖子上的铃铛给取下来了,捏在手心里,一下一下地摇,发出规律的铃声,“得唱歌的,我给你唱一段。”
“嘿——她的眼睛是星子掉落在湖中央。”(胡语)
容吉唱完第一句,脚下的舞步便开始了,向前一个极大的转身,裙摆飞舞起来,与火焰一同摇晃。捏着铃铛的右手高高举起,在另一只脚跺在地上的时候重重摇了下,形成有鼓点的节拍,“咔哒咔哒——”
“嘿——她的笑容比冬日的蜜酒还滚烫。”
章絮不知道她唱的是什么意思,但悠长响亮的歌声感染了她,让她忍不住坐在地上,跟着节奏一块儿晃起了脑袋,目光始终追随她。
“辫梢系着银铃铛,裙尾拖着草籽长。”
容吉太久没有唱起这首歌,不过第一节,就让她的思绪迅速坠落到过去的岁月里,想起自己穿着长裙与马儿赛跑的浪漫过往。
“赛罕!赛罕!风儿追不上你的裙袂飞扬。赛罕!赛罕!火光照亮你眉间的雨雪霜。”(赛罕:蒙古语美丽的音译。)
章絮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十分感动,听到那样激昂的歌声,从女人的歌喉里唱出来,身体都要发热。不多时,终于被她的热烈打动了,从草地上站起来,笨拙的,提起长长的裙摆,跟着她的步伐一步一步绕着火堆往前跳动。
她根本学不来手上的花样,要捏成什么手型,要往什么地方摇摆。但光是让自己沉重的身体跳起来,能把腿脚迈开,就已经叫她无比欢欣了。
歌声还在继续,这歌声把边上打得火热的男人们都吸引住了,不在圈中央参与摔跤的,纷纷侧目相看。
“嘿——她驯马不用银鞍鞅。”
“嘿——她张弓能射白月亮。”
“嘿——她青铜釜上烹羊奶。”
“嘿——她毛绒毯上纹海浪。”
容吉唱着歌,回头主动地拉起了章絮的手,像荡秋千那样,带着她的手臂在月半的夜空中滑翔,不绝于耳的响铃声把她的心带进草原的梦乡。
“当啷——当啷——”
“云当高冠,地为衣床。愿长生天赐你自由的翅膀,愿你终能成为草原的新娘。”
一曲毕,容吉嫣红的脸上满是热情与笑容。她依依不舍地放下她的手,开口邀请道,“你也唱一首歌吧,我还不知道你们汉人会唱什么样的歌,若是你来唱,我便能听懂了。”
章絮想了想,望着天上的月亮作了一首短诗。
“郁郁陌上桑,不效罗敷妆。”
“愿作云间鹄,万里御风翔。”
引句已出,曲调也慢慢地跟着起来了,和胡女所述的壮阔不同,她偏爱婉转的曲调,时沉时浮,又在末尾添杂些许绵长。
“昨解金缕衣,今掷玉阶香。”
“策马赴边尘,草疾朔风长。”
“生当逐心意,死亦笑八荒。”
“谁道女儿弱?肝胆裂胡霜。”
好像这首诗能给她带来力量似的,章絮愿以为自己学不会防身之术就没办法像他们一样奔赴战场,可性情之下的言语,从她看似孱弱的心底涌现出惊人的力量。
“红缨束青丝,铁甲淬月光。”
“夜渡阴山火,朝击居延狼。”
“箭惊昆仑雁,气慑匈奴帐。”
“何须问归程,征骨是吾乡。”
唱完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又引用了许多他们听不懂的典故,与这些人说话,总要用更直白些的言词才行。可当她停住脚步往众人所在的地方看时,突然望见众人眼底的星霜。
实际上在远赴边关这件事上,不论上路的是男人还是女人,到底没什么不一样。她期待的家国安宁,这些草莽之流又如何不会放在心上。
“平安地往酒泉去吧。”女声在火焰的爆鸣声中清响,“我知道有人不再随我们一起,大家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些难过。”
实在神奇,此刻的月夜骤然平静下来,众人皆安静地听她说话。
“我们可不是为了活命才来的河西,不是么?这年头哪有想活命的往河西来。合该反着走,从这里走回陈仓,走回洛阳。”
大多数人羞耻于表达自己心中的理想,他们平庸,他们总被生活中沉沉浮浮的小事吸引了目光。可月色无比澄澈的今夜,那些深藏于心无比伟大的愿望终于浮出水面。
“谁不希望边关和祥。”
第186章 汉使有人是持着符节来的
容吉从没听过这样的歌。
匈奴内部其实是四分五裂的,靠南一些的部落选择依附大汉更多,北边离得远,多数时候领地上的人们够吃就不参与领土的争夺,而西部靠近西域的,如须卜猾勤的部落,就有更多野心,几百年来,始终对中原虎视眈眈。
虽然明面上各个都以大可汗为尊,可暗地里勾心斗角的事情没少发生。他们南北来往时都要相互试探一番,之后更是要通过联姻来保证各个部落的稳定。
她从没想到,这片土地上的、来自不同地方的人们还能拥有一个心愿。
然而还没等到她说上话,另一头的男人们先喝起彩来了。
为首的队四,挺活泼的一个少年,刚和羊秦打了一会儿,在地上滚了满背的沙子,脸上脏兮兮的,也要睁大了眼睛往这边看,边拍身上的尘土,边喊,“娘子好文采!”
之后那些木讷嘴笨,不怎么与她们来往的男人们,也都像地上被烧裂的柴火一样,噼里啪啦地响起来。
“我就说,能跟着往这儿来的肯定不是简单的女人。”有些人从一开始始终保持着沉默,直到这一刻。
“十一你是没看到,那西域来的小娘子一刀就把羌族的射手给结果了,又准又狠,后面溅了一身血也不胆怯,跟着来。”
梁彦好一个人坐在边上听。他不擅长打架,他们摔跤只在一旁看;他也不懂战歌,他们突然唱起来情绪激昂得给他吓一跳;他自然也不会舞剑,关逸给他配的那把比寻常的剑要短上一截,方便他在关键时候能从腰间拔出。
这会儿远远瞧见容吉的舞姿,又听得她们嘴里唱的歌,心里莫名升起一阵暖意,好叫夜色不那么凄凉了。
“她们那边的碳火快燃尽了,我把她们叫过来。”他起了身,往女人那边走去。
说是叫过来,不过托词,此时此刻,他更想跟章絮她们待在一块儿。
公子哥从小就跟女人打交道的多,眼下反倒和这群臭烘烘的男人没话。总感觉他们有些太粗糙了,好多事情不放心上,他没办法将自己的心思和盘托出,他们肯定不能理解自己。
情绪上来的这一刻,他有点想喝酒。
梁彦好忽然想起来酒兴言走后还有几坛子酒没人喝。剑客平素不饮酒,赵野要带孩子,章絮刚病一场,容吉身上还有伤,只能他喝了,后面路还远,只能他喝了。
容吉看到是他,钻到帐子里把章絮的披风、他的羊毛毯子一块儿拿了出来,问,“是不是比不过才来?”话语里有几分笑意,可以看出来心情不错。
他往地上一坐,“我不想和他们打呢……太粗鲁了,不适合我。 ”
梁彦好更喜欢优雅、有情调的事情,哪怕就是玩玩小游戏,也是不让人发型全乱的。
说完就拨开盖在酒壶上的塞子,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倒酒,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就要喝酒。从前他更爱喝花酒,甜口的,入口轻松,两三杯就醉,躺在美人怀里;眼下喝的却是苦酒,好像嘴里够苦了,心就没那么酸涩。
“什么事情适合你。实在不然你也同我们一样,围着火堆跳上一曲,我记得你也会唱歌。”容吉把手上的毛毯往他身上一丢,让他盖盖肚子。
他听了有些面红,他学的都是些淫词艳曲。花楼里哪有唱正经曲子的。只适合夜里偷偷地唱给她听,所以酒水下肚后,他果断拒绝,与妻子说道,“别真把章娘子教坏了。”
他们成婚后,相处逐渐有模有样起来,会在他们面前说更多的话,闲谈,什么都谈,光明正大的。
容吉很喜欢这样的闲聊,她能从丈夫的嘴里听到更多有关于大汉的故事,甚至与宗室相关,好像曾经见过的洛阳宫墙里的人和事,就在眼前发生。
“那你不能白来,赶紧说点什么让妹妹高兴高兴。”
梁彦好有一张花言巧嘴,见识广,花样多,什么都知道点,偶尔瞎编几句,瞎编一些事情,没人能发现。男人们或许觉得这样的嘴不着调,不可信,可女人们都喜欢,好像他随时能从嘴里取出一枝花来。
“有没有特别想听的?”公子哥半躺在沙地上,也不管衣袖被蹭脏,侧脸问她,“我要是实在不清楚,就想办法给你编一个出来,肯定不让你失望。”
“还以为你心情不是很好。”章絮把大披风一裹,也往地上坐了坐。
他的心情确实没多好,但也不至于像个孩子一样一直带着那种黏腻的情绪跑,于是空笑了声,温和地回答,“给你讲两个故事还是可以的,我们要分开了不是。”
他们都知道赵野章絮到酒泉就不再跟着队伍继续往前了,开开心心地出发也要开开心心地道别才是。
“那我想听听你是如何会武威把那些人带出来的,你来得好快呀,几乎是刚骑着骆驼回去,就带着人折返了。”大人物的故事总是为人津津乐道,章絮可记得他在金城的时候,与那韩城主喋喋不休说了大半个月,对方才点头放人。这回速度快得好似他就是那些戍卒的卒长。
梁彦好装作苦思冥想,皱了皱眉,低头看了眼手中端着的酒壶,又抿了抿唇,最后又抬头望她,好奇道,“怎么什么都瞒不住你,你鼻子可比他们还要灵。”
“因为之前带着阿和上街看的时候撞见的一回,他们并没有多和善,欺软怕硬。我想你手无缚鸡之力,又声势弱小,把他们找来肯定要费不少力气。”
公子哥颔首,表示她说的都对,便也不藏了,坦诚道,“因为我有符节在身,可以号令中郎将以下的士卒。”
“符节?”女人的脸色一变,神色中有了几分惊讶,“你有官职在身?”
梁彦好也不知道该笑还是不该笑,这个官职在其他地方都没多大的用处,只有到了河西才能真正派上用场,“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持节西域长史。”
由于与西域断了联络已有数百年,西域都护一职已被取缔多年,西域长史是洛阳能派出来的最高的官员。
“就是当大汉的面子,去西域跟他们的君主见个面。”他说这话的时候还和最初见面时一样,漫不经心,好似这么重要的任务只是一趟旅行。
“我娘问先帝替我求来的官职,她和我说最危险的也最安全,不用回洛阳复命也行,反正这百年被杀的使臣没有上千也有数百了,名义上再‘死’一个没什么名头的我也无伤大雅,朝廷不会追究的,所以最后要不要去全凭我的心意。”
他满不在乎的口吻,真像谎话。
章絮根本不信,持节西域长史可是汉使官,多有使团随行,他,就一个人,再带个剑客、医者就这么随随便便出了门。
见她不信,公子哥把符节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来,丢给她看,“不骗你。这是符节,能与他们调兵的虎符合符。使节在箱子里,你之前清点财物的时候应该见过,一根加三重牦牛尾的红色竹木杖。”
章絮当然不知道符节长什么样子,她只是普普通通的农妇,眼下抓着这个木制的虎形符节,突然想起来自己曾在他琳琅满目的帐子里见过一根红色的手杖。
它太不起眼了,在一堆金光闪闪的财宝里显得普通和无用。她曾经问过那东西的价值,好把他的财产盘算清楚,那时他答的是百钱。百钱的东西在十几箱几十万钱的贵重物品里什么都算不上,他却收拾得好好的,给它单独装了个盒子。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容吉不知道汉话里的“持节西域长史”的什么意思,但梁彦好随后用胡语翻出来的“出使西域的官员”让她感到惊错,“你说什么?”
丞相之子的身份到了边关完全无用,可汉使就不同了,哪怕是个小官也能挑起争端。她记得清楚,有一年须卜滑勤就是在河西与匈奴的边境地区抓到了大汉派往西域的汉使,以大汉要伙同西域攻打匈奴为由,率先挥兵南下。
“你会领兵么?”容吉想起那个挂在集市上汉使头颅,表情忽然变得凝重严肃起来,“不,不领兵也不行,他只要确定你是汉使就会从中作梗,他绝不会让你顺利抵达西域。”
“……我知道。”梁彦好只是无用,不是傻。
他的身份一旦暴露,看起来谁也不得罪的商队就变成了谁都要得罪的使团。小国杀商队还要掂量掂量后果,一般要动也就是指使几个流寇,不成气候;可要是杀使团整个事件的性质就完全不同了,楼兰、车师、大宛、龟兹、于滇……,无论走南北哪条道,都要经过匈奴控制的小国,没一个能大大方方放他们往西域去的,派兵截杀是常有的事情。
再加上河西的兵力日渐衰微,接连几座军事重镇都逐渐变成了空城,此前多次三番杀了汉使也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此时的大汉根本没有精力去管小小使臣的死活。
“你们干嘛这样看着我。”他半躺在沙地上,没心没肺地浅笑。因为他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置身事外了,所以想想,还是继续走吧,往前走,走到这个符节让他去的地方,“就允许你学一身的医术,治病救人,就许你练得一身的剑术,斩敌人于刀下,不许我到西域去卖卖大汉的面子。”
“史书上也可以让我留个名嘛。”
第187章 通关即将前往离匈奴最近的通关要镇……
史书上留名,对他们这种平凡之人来说绝无可能,多少人在这条路上丧命,真正伟大的能留下名字的不过张骞、班超等人,章絮清楚,梁彦好也清楚。
但好像,人只要走到这片土地上,亲眼看见这片土地的荒芜与热血,就会被深埋在泥土下先人的鲜血感染。
真正志气短的人是不会来河西的。
“那你要是一到西域就死了,没可能在史书上给你添一笔。”章絮不希望队里的氛围是死气沉沉的,便笑着揶揄他,“咱们的史书只写胜利者和叛徒,哪里有那么多的空缺给你这个无名氏。”
他也知道,前途是辽阔而苍茫的,这会儿和盘托出,只是想鼓起勇气获得几分友人的支持,“还好你没笑我自不量力……我长这么大,从来是嘘声比喝彩多。”
“不以志短笑人长。”章絮抬眼看他,“想去就去,不枉此生,再说你爹娘用这么多钱养你,不就为了这一刻么,彦好,你总不能一辈子都没用吧。”
他听闻,耷拉了耳朵,扭头失笑了几声,说,“果然是好友,一点面子也不给……”
梁彦好继续喝那苦酒,等酒壶见底了,等夜深了,大家纷纷要入帐休息,章絮隐隐绰绰听见帐子里传来女儿的哭
声,准备回帐子安抚孩子的时候。
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要单独问问容吉,“前面就是张掖了,估计明日入夜前就能到,你是跟着我继续往西面走,还是直接北上回家?”
容吉也跟着他一块儿在草地上躺下,心里沉沉浮浮的。眼下,她还没什么自信能与前夫较量,多少该跟着关逸再学会儿。可要说不想回家,那是不能的。她已经离家六载,就是那时嫁了前夫,也会每年回家一趟。这几日入夜,眼前都是家人的身影,他们等自己太久了。
梁彦好认真地盯着她,看她的眼神一会儿亮一会儿暗,跟天上的星子似的,不舍得与她分开,可嘴上说不出一句挽留的话,只等她定夺。
若是尚未成婚,草原女子是不犹豫的,本来就是顺路的情谊,到了该散的时刻自然要散,他想要的自己都已经给全。可如今成婚不过数月……
正是犹豫的时候,往回走的赵野顺着风听见了二人的谈话,毫不犹豫地帮她做了决断,“自然是要往西,北边的居延塞虽是出关最快的通路,但南北两地皆有重兵把守,那本是行军之道,不许商队往来。更何况,那里环境恶劣,有一片绵延上百里的戈壁沙漠。眼下正是风沙大的时候,让她一个人去,不是要她的命么?”
梁彦好被突然闯进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连忙扭头看他,习惯性呛他,“离那么远都能听见,果然是狗。”
赵野伸手拍了下他的脑袋,笑骂,“你这脑子能干点啥,该担心的不担心,不该担心的瞎操心。张掖最要紧的是通关文牒,每一个路过的匈奴人都要仔细盘查,容吉之前过来没被查到,指定是从荒郊野岭偷渡过来的,眼下你要光明正大的出去,没有能证明她从哪儿来的凭证会很麻烦,保不准被他们当成细作抓起来盘问。”
“什么?”梁彦好头一回听说这种事,连忙开口问,“她的户籍不是与我绑在一块儿了么?我的身份清清楚楚,她又是我妻子,他们凭什么把容吉抓去。”
赵野答,“因为这里离匈奴的地盘太近。之前就有过这样的事情,胡女跟着商队来汉,给他们当线人。这边本来就缺女人,进城找人成婚是多简单的事情。再加上张掖酒泉敦煌都是屯驻的大镇重镇,城里的男人全是入行伍的……真不骗你们,大家都知道的,不少娶了胡女的都是生了孩子就杀掉。她们也没办法,东窗事发了被处死也不能吐露究竟是谁指使的以洗刷冤屈,不然在匈奴的家人就都活不了了。”
血淋淋的事实摆在面前,世道就是如此,没体会过平民生活的梁彦好根本想不出来,此刻只能白着脸半张嘴听赵野说。
“你前几年是怎么入汉的?我之前看过你的身契和文书,上面没有写你从张掖通关过。”赵野不好过问她的私事,也是快走到这儿了才想起来。
不过,其实他也不用仔细问,河西就这么大,不走官道便只能翻山越岭。胡女稀少又貌美,值钱得很,拉到洛阳装扮一番能赚个好价钱,容吉一准跟着倒卖女奴的队伍往中原来。
“我们从居延塞进来,穿越了一片目无边际的荒漠,然后顺着弱水往下漂,漂到地势平缓的地方,再穿越一段戈壁就看到了石羊河,这条河能一直流到武威去……我们大多数人都不会水,就把我们绑在竹筏上,防止溺水。”容吉再也不想走一遍那条路,又冷又饿又危险,弱水的河道又窄又急,半截身子泡在水里经常会被碰伤,“领队的怕我们被发现,只让我们夜里赶路,不点灯,河面上黑漆漆的,烽燧上的守军根本瞧不见我们。”容吉记得很清楚,起初在一条很深的山谷里,两边的山纵深有几百丈,她感觉自己要被高山夹死。
梁彦好第一次听说这种事,从地上挣扎着起来,惊讶地看着她,问,“他们为什么不让你们走官道?”
容吉摇了摇头,她那时只是一件货物,怎么可能明白领头人是怎么想的。
赵野知道答案,他冷着脸答,“当然是因为不愿给她们交税。她们这种奴隶算货品,过关要交关税和过路费的,绕行虽然危险但成本低,你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把人收来的,也许不要钱,半路捡的,说能给口饭吃,她们就跟着来了,到了河西,四周没人说胡语,她们根本跑不了。”
“怎么可能?河西明明是与匈奴接壤的地方,怎么会没人说胡语,你看金城都有那么多……”梁彦好只觉得到了这里,容吉应该像是回到了家一样,到处都有胡人,也许明日去张掖城里打听打听,还能联系上从前相识的伙伴。
糙汉听这话,实在是无语住了,真没见过梁彦好这么异想天开的人,跑这么大老远来,那张掖的城门都能看到了,居然还是啥都不懂的样子,“河西四郡都是屯田的军民,哪怕有胡人,也都是归化咱们大汉的。条例有三,必须得与汉人联姻,不得形成固定的居群,必须要学会说汉话。一百多年过去,能在这里住的胡人早都由身到心都归属大汉了,怎么可能与北边的势力联合。”
完全的两个极端,要么他们证明容吉完全归属大汉,要么就得看着她被当成细作。
“那我们该怎么办?”梁彦好急得从地上爬起来,把手上的酒壶一放,迫切地看着赵野,盼望他能想出个办法来。
明日就要通关了,队伍天一亮便要出发,只有这么几个时辰,去哪里弄新的文书。
容吉就是知道通关难当初才选着跟公子哥的,可眼下真切听到赵野的话,又不好意思这么麻烦他们,不假思索道,“不然这回我也从城外走吧……你们把我送到特定的地方,我或许能想起来路怎么走。”
“这是什么话,我没说不带你过去。”梁彦好第一个不答应,一个鱼跃从地上蹿起来,拧着身子把她的手腕压住,生怕她等会儿就骑着马跑了。
赵野也赶忙劝住,用的是其他理由,“若是只有我们几个人,你们怕麻烦,不想和他们打交道,我可以偷偷把容吉带过去,翻山越岭也成,我有这个本事,他们发现不了。可我们同跟商队的一块儿,一声不吭,这队伍里就少了两个人,他们肯定要起疑心。容吉身份特殊,咱们还是稳妥为妙。”
这话说来说去又开头的地方。赵野摸着下巴一想,问她,“你的姓氏特殊,明日一问,他们便知你是匈奴贵族子弟。既然身份不可更改,不如趁他们什么都不知道,给自己再安别的个身份。”
“什么身份?”
“这个我也是偶有听闻,呼衍氏是否与大汉边境将领有过联姻?若你有姻亲在凉州或是并州,明日只管当他们的面提。这种联姻是被排除在奸细之外的,且几位将领之间互相知情,一问便知。”
联姻,容吉的姊妹全都被送出来联姻了,有的去了王帐,有的像她一般与其他显贵部落结合,还有的被送去了接壤的邻国,鲜卑、乌桓……
“啊!”她想起来了,女人的神色忽而明媚,“我们呼衍氏只在并州有联络,具体是部族里的哪位姊妹,我不记得了。但须卜氏有个小妹来了河西,她认得我!我刚嫁给须卜滑勤的那段时间都是她在陪我。”
“你确定?”赵野听到这个姓氏,反倒觉得不妙,居延塞对面就是须卜氏的大军,须卜滑勤没事把自家亲妹嫁过来做什么,疯了不是。
“我确定,她……我不记得她具体嫁给哪个人了,但她的名字、年纪、入关的时间,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晚些把边关将领的名字都给你说一遍,看你觉得哪个熟悉。说不定就是了。”赵野边想边说,“明日通关时,切记,可能的情况下与他们只说汉话,以不变应万变。”
“好。”容吉捏紧了手心,垂着头就要与赵野道谢,这一路没有他,还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糙汉像兄长一样拍了拍她的脑袋,安抚道,“别担心,实在
不行,明日你就耍无赖,反过来只说胡语不说汉话,让小梁那个嘴皮子麻利的去与他们斡旋。”
第188章 奸细“呼衍容吉,你不是死了么!”……
以前张掖对匈奴人的管制没这么严格,因为它在西汉以及东汉早期都是河西最大的“关市”所在地。来来往往的羌人、匈奴人、西域人比比皆是。
可后来战乱来了,来往的商贾越来越少,关市便再也开不起来。偶有零零散散的交易,都是私下进行的,人们偷偷带着进来,再偷偷拿着出去,为了避税,为了在混乱的时势中多积累些财富。
久而久之,守门的士卒便学会了在过路人身上做文章。给每个人都征人头税,但凡从张掖过路的,汉人一分,西域人两分,羌人、匈奴人三分。
边境地区没人不知道这条规矩,官府带头吃黑。但也没人敢说这事儿。凉州的消息往洛阳传的时候,会被断在金城,不能往南边多传一点。这是边关守将和韩遂的一桩交易。韩遂断了自河西往洛阳的通信,让他们在边关当地头龙,韩遂则派商队过来做生意,换胡人的良马。
尽管如此,尽管多方之间交易变得越来越困难,可他们还是会来。匈奴的土地贫瘠,根本不够吃,一遇到荒年,更是艰难。而张掖是这一片最肥沃的,总有余粮。
这点守城的门将是最清楚了,哪怕来往的通路相比于百年前是中断的,可这几十年来仍有人一段一段接力式地把这条路重新接上。汉人走一段,羌人走一段,匈奴人走一段,西域人走一段,没有人真的希望这条路完全关闭。
正是夕阳西沉的时候,张掖城外的戈壁滩再起风沙,他们这些骑骆驼的、骑马的终于赶在关闭城门之前抵达了张掖。
领队每年都要来这里四趟,这是今年的第二趟,运气不错,队伍里有大半都跟到了这里,比上一回好上不少。两侧的烽燧高高伫立,足有二十丈,像两座小山,或者两尊门神,让人肃然起敬。
容吉坐在骆驼背上,神色略带紧张地看着城门口仅留有的一条供行人通过的缝隙。
不知道通关会经历什么,他们这边都显得沉默。反倒是沉默了一路的商队远远在戈壁滩中望见土垒时便开始兴奋不已。这是他们的目的地。
“哟~我说是谁呢,原来是老张啊,这回怎么走得这样慢?往年你们早半月就赶到了。”烽燧有三层,最高的负责眺望和传递烽火,最矮的负责处理近在眼前的紧急情况。那儿刚好有个小平台,最底层的守军就是站在那个平台上与他们喊话,“前几日我们还在说呢,是不是韩城主这回不打算派人来了。”
“怎么能不来呢,这一趟赚不少,城主有肉吃,咱们有汤喝,一家老小全指望这笔生意了。”领队的停住马儿,仰头与上面的喊话,眉飞色舞、神采飞扬,“走得慢是因为队伍里还带了其他人,他们拖家带口的,又有女人小孩儿,走不快的。”
听到这话,守城的士卒才看到坐在骆驼上的女人们,“我说呢,你们好好的骑什么骆驼,那东西跑得太慢了。”
商队的刚寒暄完,城门吱吱呀呀地被人从里面打开。这城门已被风沙侵蚀,表面破损不堪的,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而城门上方的“张掖”二字也不再像刚雕刻上去时那般清晰。
来人冲他们招手,让他们赶紧过去,“快进城吧,城门要关闭了。”
张掖比武威还要荒凉。这是容吉进城后第一个念头。路上没几个行人,连守城的士卒也是稀稀拉拉的,三五个站在偌大的城门后面。
说不上来,五年前走这条路的时候还有很多人,以至于她昨夜辗转反侧,以为会遇到一大堆士卒把自己抓起来。悄悄地松了口气。
他们让商队的先通关,他们牵着骆驼跟在最后。
有一个眼尖的发现了她,还算客气,走过来单独问她,直接用的胡语,“匈奴人去左边的那个屋子里,东西可以留在这里,把传带上就行。”
“……她是我的妻子。”梁彦好往前走了一步,护住她,说,“我跟她一块儿过去。”
“诶,不成,她得单独去,我们府君半年前刚颁布的命令,等她过了审核自然会出来跟你们一块儿的。”
“除了这个还要带点什么?我不跟着去也行,您稍微透露下里面都问点什么,缺钱的话,我给她备一些。”公子哥肯定不会不清不楚地让她过去,往前走了两步给护军手里塞了些钱。
有钱当然好说话。对方赶忙转了个身把二人交握的手挡住,答,“不用额外拿什么。就是前段时间有匈奴人从北边过来了,抢了咱们不少东西,正好挑的咱们在夯实城墙、防守薄弱之时。府君怀疑咱们这儿有奸细,便要我们把能与匈奴扯上关系的都问一遍。小哥别担心,只是例行公事而已,她的传没问题问完就放了。”
这话说得轻松,容吉心里却止不住的紧张,躲在梁彦好后面轻埋着头。
“抓多久了?有结果没?我们只是过路,可不敢与他们正面对上。”梁彦好随口一问。
“抓了几个,也拷问了,没结果。倒是听说咱们府君的夫人与这是有牵连,好像是被府君发现了她与兄长须卜猾勤之间往来的信件,正关着呢。”说起来也是八卦,“这须卜夫人嫁过来已有八年了,此前府君一直在试探她,试探了这么久,好不容易信任她了,突然出了岔子,府君很生气。但他又舍不得要了夫人的性命,轻易放过又不好给弟兄们交代,所以命全城彻查此事,尽早把栽赃夫人的罪魁祸首抓出来。”
容吉闻言,皱了眉,昨夜与赵野确认的时候,发现自己对边城的将领完全不熟,可这会儿忽然听见须卜氏的名姓,让她在第一刻就断定了此人正是他的亲妹。
“彦好,我先过去吧。”女人心中的主意转了又转,一时拿不准是与她撇清楚关系,还是稍微过问几句了。
入关所,听起来挺正经的地方,不过就是一间老旧的小屋子。那守军让她进屋的时候,屋子里只有她一人。此时夜色渐深,屋内有些黑瞧不太真切,她坐在坐几上等的时候,忽然看见墙根处靠着的长刀、锁链和箭矢,它们在昏暗中发出幽幽的银光,似乎在震慑她。
好一会儿才来人。
与她设想的不同,此人俨然匈奴人的外貌,所以他进屋的时候容吉还以为又来了一位过路人。
“一路平安么?”她问。
那人见她主动说话,也惊奇了下,双眼一亮伸手燃了放在桌案上的油灯,在她面前正襟危坐,“还行,今日马儿有些闹,来迟了些。你呢?”
“也还行。路上和羌人打了一回,险胜,脖子上现在还有当时留下来的痕迹。”这是容吉一路上遇到的第一个同乡人,他说的胡语是那样标准,抑扬顿挫,让人忍不住亲近。
对方来得匆忙出了一些汗,屋里尚未开窗,闷。他松了松衣领,饶有兴趣地盯着她,心想自己难得遇到这么镇定的女子,许多没见过世面的匈奴妇人在进屋前就已经腿软了。
“还挺厉害。”尚武的民族永远崇拜强者,“你的传拿出来给我看看。”
她递过去一卷薄薄的竹简,上面用实在简单的话语描刻了她的身份:永汉四年三月丙戌,客胡女呼衍容吉,年卅,长七尺一寸,面白鬈发,本匈奴呼衍部人。今持杂缯十匹,驱驼二头,从金城西至酒,市易,当舍传舍。
和赵野说的一样,有回无去,对方才看过一遍就问她,“只有这一条吗?东西太少了,看
起来像伪造的,原谅我没办法放你通行。”
但对方比她想的善良些,毕竟以前是同族的,流落在外总该有个关照,“或者你先回武威住一段时日,等城里的案子有了进展再来。这样我也好与府君说,让他给你开个特例,毕竟你是呼衍氏的,他们没必要与你过不去。”
之所以要出关入关,是因为入关口在张掖的东边,而出关口在东边。旅人须得穿行张掖才可通关。
“为什么不让我留在这里?若我不肯回去,执意要留在此地呢?”她心里充满了好奇,想知道这些年在铁朵身上都发生了什么,有没有和自己一样被兄长背刺。
“原本只需要在单独的小屋子里住着,等身份核实了才能离开。但眼下情况特殊,他们会把你收监,在确定你是谁,从哪里来之前,你都得在牢里待着。”他想了想又说,“夫人遇到了麻烦,下面的军民要求夫君处死夫人。但府君爱妻心切,急需一个人来替夫人顶罪……你姓呼衍,与夫人一同出身贵族,身长又与夫人相差无几,以假乱真,再合适不过。”
她真的被抓了。容吉还想问更多的细节,譬如她现在住在哪里,吃得好不好,可都忍住了,身子往前倾了倾又坐正,问,“府君夫人是何时被抓起来的?你知道那件事更多的细节吗?难不成她真的为须卜猾勤当了奸细。”
她根本不在乎匈奴大汉是谁胜,左右比实力的事情,不是她一个人可以左右的。她最不能忍受的,是那个男人的阴谋与城府,怎么能建立在女人的尸体上?
“消息没传出来。那时东窗事发,府君就把夫人关起来了,任何人不得靠近。”对方说着说着,忽然觉得她的名字听起来分外熟悉,于是他抬起食指在桌面上轻敲了几下,默念道,“呼衍容吉……呼衍容吉。”
“我好像在哪里听过你的名字?是我的错觉吗?”对方希望她离开,别蹚浑水,须卜铁朵被送过来,就是给汉人当人质的。无论出了什么事情,第一个被抓出来问责的都是她。
“你什么时候来的这边?”容吉反问。
“七八年前,我从前住在须卜本部南边的一个小部族里,后来认识了我的娘子,就跟着她来了张掖。”
“那你肯定听过我的名字,我是须卜滑勤的妻子,你们府君夫人的亲嫂子。”容吉没思考多久,就认定自己不能置身事外,“不论是让我顶罪还是指认我为奸细,都带我去见见她吧。”
“啊!”对方听见这话,猛然想起来此前在须卜本部流传的一桩大事,震惊道,“你不是死了吗?”
第189章 密信须卜铁朵:兄长给她送来了密信……
当年须卜氏以叛国罪诛杀呼衍氏时,举国上下,皆为震惊。呼衍氏向来不与战事,可当确凿的证据摆在眼前时,单于大怒,下令左将军须卜滑勤派兵前往呼衍本部,诛杀叛徒。
匈奴人自古以来都有一条规矩,杀男不杀女,杀长不杀幼,按理来说部族里的男人死得差不多了,事情就算结束。可须卜滑勤没有收手,他一并除掉了呼衍氏首领的长女,也就是他那时候他的正妻——呼衍容吉。
这件事让很多人对他产生了畏惧之心,他也是。当年那件事发生后,他就打定了主意,再也不回匈奴,之后又在妻子的帮助下,在张掖城得了一个官职。
“命大,有人救了我。”容吉淡淡地笑。提起前夫,她的眼里不再有畏惧,“不知道这个身份能不能让你去府君面前邀功。”
他当然是不愿意的,他们才第一回见面,就算传有问题,那也是她当年逃入大汉时没了能证明身份的东西,“走吧,好不容易逃出来了,干嘛又要回去,他害你害得还不够么,那么睚眦必报的人,被他知道了你的下落……”
公道自在人心。他不过平头百姓,只养过牛、放过羊,不清楚这些权贵之间有什么纷争,谁是清白的,谁又是脏污的。但他作为一个旁观者,不能看着她不明不白地冲进去,于是好心提醒,“城里确有左将军的眼线。我不知道具体是谁,但查了这么久都没结果,我猜接头大概率都是汉人,他们很少查自己人……”
“跟着他的能有什么好人。”容吉轻笑着答,“多谢提醒,我会小心行事的,只是我不忍心看她蒙受不白之冤,还望大哥相助。”
他最后看了容吉一眼,叹了口气,起身往外走,打开门,对站在门口的几位士卒说,“她的身份有问题,直接带去府君那边吧,别与之前抓的那几个关在一块儿。”
梁彦好一行人还在城门口等她,几双眼睛轮流盯着那间小屋。
突然,里面的人出来了,外面的人又进去。他们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面面相觑。商队的方才就离开了,去专门的驿站,他们想等容吉出来了再走。
“……他们在说什么?”梁彦好实在担心,扭头去问赵野,看看他的狗耳朵能不能听些来。
“风太大了,听不到的。你这人,我又不是神仙,无所不能。”赵野有些无奈,安慰道,“再等等吧。”
又不知过了多久,容吉跟着他们一块儿从屋子里出来了,走之前,往梁彦好这边看了一眼。然后扭头跟着那几个士卒去了,弄得他一头雾水。
“……怎么回事?”梁彦好见那几人越走越远,上了另一匹马,往另一个方向去,连忙追上去,可没走几步就被走上来的拦住了。
“不着急找她。先和我说说,你们和她是什么关系?”那名匈奴人走过来了,不紧不慢地接过他们手中的传,展开来一一查验。在汉匈边境的匈奴人,大多识得汉字,这是各部族为了维持与领邦交流的根基。
“我是她的丈夫。”梁彦好如实回答。
匈奴人只当自己听错了,哂笑着漫不经心道,“你说的什么话?你怎么能是她的丈夫,她已经有丈夫了,那个人还活得好好的。”
“我真是,不信你看。”公子哥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他们的婚契,上面清清楚楚列着两个人在官府那里报备的日子。
“她的身份有假,你这婚契多半也不作数。再说了,汉匈通婚,需要两国都出示证明才行,她都没有身份,如何获得匈奴各国的同意?梁汉使,她是须卜氏之妻,也是呼衍氏之女,怎么能是你这个无名小卒的妻子。”此人认得他手上拿着的那块符节,停顿了一会儿,随后又说,“不过你执意要掺和进来,也不是不可。好歹比起身边这几个,你还能在我们府君面前说上几句。”
“……你说什么?”梁彦好听见这种话,整个人都惊了,不可置信地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上的竹简,再次询问道,“怎么可能,我明明问过小吏,这个拿到哪里官府都是认的。”
“可能你们这边认,但我们张掖是不认的。你如何证明我们匈奴的贵女不是被你们绑来的呢?你如何证明她是自愿与你成婚呢?她都不认识几个汉字,上面的名字是自己写的么?她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么?”对方的口吻实在严肃,完全不给他辩驳的机会,“我们匈奴高高在上的贵女到你们这里连一件像样的衣裳都没穿,你觉得我应该要相信你?”
“也别怪我不够仁慈,我们在这里争论这件事本身就是无意义的。她会被带去府君那里核验身份,我们会发文书给匈奴那边,让他们派过来认人。至于剩下的,如果你有本事帮她解决问题,那你应该直接带着你的符节去找府君,而不是来找我们。我们只是办事的,没有改变规则的权利。”匈奴人说完,把他们的传都还了回来,再挥挥手,让他们赶紧走,不要在城门逗留了,夜里危险得很。
府君。
府君是下面人给张掖太守赵襄武的尊称。他原本不想去见张掖的官员,因为大概率他们不同意自己去西域。在没有洛阳的支持下,河西的兵力、财力、物力都不足以维持与西域的建交。更别说,听他这个毛头小子的一面之词。
可眼下不得不去谈,要他的心凉了半截。梁彦好回头看了一眼赵野他们,终于开始关心起匈奴的模样,“呼衍氏在匈奴究竟是个什么地位?为什么听他说的,容吉是了不得的人物。”
赵野听的也不全,想到什么说什么,“呼衍氏是匈奴四大显贵氏族里最亲近我们大汉的,主和不主战,时常与边境地区通商。上一任呼衍氏首领,容吉的父亲,收服了几个部落后成了匈奴南边最大的氏族部群,十年前,呼衍氏的影响力足以让王帐更改对我朝的入侵主张。而容吉的兄长,成年后就去了王帐那边,也是有名的少将军,出类拔萃。听说,大可汗有想法要让他担任小可汗,统管南匈奴。但六年前的一场政变改变了这一切。容吉的父兄已死,呼衍氏本部的男丁被杀光殆尽。”
“之所以之前不说,是想着,容吉兴许不想让我们知道。她不主动提,我这个外人也不好与你们讲这些道听途说的传闻。”
也是,人还在中
原,就算提前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山高皇帝远的。
梁彦好立马做了决定,“我得去找她,眼下只有我能去。但我不知道这回要停留多久。你们若是着急上路,等稍作整顿便跟着商队的一块儿走吧,我与他们说说,让他们护送你们过去。关逸,你也别跟着我了,去找容吉。这里离洛阳已经很远了,他们不会知道我在这里。”
听起来其实蛮无力的,因为到了真的谈论政治,需要拼身份地位和影响力的时候,章絮和赵野派不上一点用场。
“我们留在这里等你。”章絮不假思索,“万一你们需要人帮忙呢,从这儿到酒泉也就两三日,快得很,你先一心一意去把容吉找回来吧,我担心她那个前夫。”
“好。”梁彦好憋了一口气,翻身上了上回从武威带回来的唯一一匹马,往容吉消失的地方疾驰而去。
——
须卜铁朵已经被丈夫关在屋中数十日了,说是不许她再见外面的人,彻底断绝她与那名细作的联系,同时又想以这种体罚的方式平息百姓的怒火。
面对丈夫的质问,她显得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
兄长确实在月前给她递来了密信,奇怪的是,密信上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有,只让她保持沉默,什么都不要说。
她以为兄长写错了。
因为这是她嫁到河西来收到的第一百四十八封信。但此前每一次兄长都用的汉字,且信件是寄给丈夫再由丈夫转交给自己的。其中的内容无非是,吃得好不好,睡得如何,有没有为夫家添儿育女,双亲很想念她,等两边的关系没那么紧张了,他会接自己回家。
这封信不一样,只是一点无关紧要的话,居然用发布密令专属的文字书写。
匈奴贵族有一套被设计出专门用来传递密令的文字,只有她们能看懂,准确地来说,只有匈奴贵族的女子才要学,学会了才能带着任务嫁去不同的部族。每个家族的使用的符号皆不相同,这封信便是专门写给她看的。
等到她在屋中坐了十日,她终于想明白了,兄长不是要她完成背叛丈夫、背叛河西的任务,而是让她成为某个人的替死鬼,好能在边事机密被泄露出去的同时,以她的死为理由出战。
兄长真是好计谋。她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想自己这几年提心吊胆地活着,想自己努力地维持两边的稳定,甚至不惜透漏兄长的发兵习惯,叫兄长每回抢个小村子便不得不猝然收手。
终于还是等来了这一日。
须卜铁朵枯坐在屋子里默默哭泣。
第190章 太守破烂的太守府,破烂的河西……
容吉跟着他们回了太守府。相比于金城那个光鲜亮丽的府邸,张掖的太守府破旧得有些可怜了,木门上的红漆掉了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斑秃展露出来,像刀剑在肌肤上留下的刀疤那样,显眼而突兀,连她这个外乡人都有所体悟的破败。
河西四郡也是有豪强的,但不像中原地区那么猖狂,河西作为匈奴人入侵中原的第一道关隘,重要程度不言而喻,大家多少都会做好分内之事。
所以她与赵襄武见面时,并没有发生多么虚浮的场面。对方是个老实人,至少看起来像,把带她来的小卒驱散开,便问,“你说你是联络铁朵的细作?那我给你看一封信,你先告诉我信上写的是什么再说。”
没有不礼貌的士卒把她押进来,没有严刑拷打,好像她是来做客的,这让她觉得惊奇,“你为什么不问?”
“问什么?”赵襄武走了一半停下来看她,笑着说,“你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情?我这个人不相信口头之言,说的永远比做的好听。与其花这个功夫听你讲没有证据的只言片语,不如把我想要的信息先得到,等确定了,再细问你的来历也不迟。”
扑面而来的淳朴之气,身上穿的衣服也是粗陋的,完全不像来人口中说的那样是这个城的尊主。
他去得很快,不过一炷香功夫便复返,进屋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张羊皮做的书帛进来,“诺,看看。”
关于眼前女人的身份,他刚才已经从随行的小吏口中听闻,匈奴人,如假包换,光看样貌便知,做不了假。若她真是匈奴的贵族女子,她一定能看懂这封信。
容吉伸手接过那张帛书,拿到胸前仔细地看。大汉不用羊皮,好久不看,她有些认不出来。等终于从顺光处找到些许印记时,便脱口而出,“这是须卜滑勤的字迹。”
太守大人闻言挑了挑眉,端坐在她面前静默地喝茶,等杯中茶水用尽,才不紧不慢地回答道,“全城的人都知道,我与左将军有信件往来,你往街上一打听便知。眼下再说这个,未免显得苍白。”
“半个时辰前,我才方进城,如何知道这些?”容吉果断回应。
“哦,那你既不知晓城中的近况,又如何证明你的细作身份呢?”他一眼识破容吉的谎言,“我看你面生,城里的匈奴人我都熟悉……罢了,先把上面的内容说看完,其他的晚些再说。”
女人点头,低头接着往下读。
之前说过这信是须卜氏的密信,用的是密文,但刚嫁给前夫时,她也跟着学了些。有时候她真猜不准那个男人心里的想法。她用右手在桌上写写画画,轻松解读出来了。
“这信的内容没什么特别的,我一句句念给你听。”容吉正襟危坐,将帛书端近了些,念道,
“铁朵妹妹:春风已经来了,草原上逐渐变暖,养马的草场又变得绿油油,看起来今年又能养出许多好马。我一看到这马,就想起从前和你在草原上驰骋的光景。张掖如今变暖了么?赵襄武对你可还好?想喝羊奶与哥哥说,下回专门派人给你送些过去,也替我像几个孩子问好。”
容吉念到这里,心中深埋着的与那个人相关的情绪又沸腾了起来。说不上是爱更多还是恨更多。明明脸上是不屑的表情,手指却在羊皮上掐白了,不得不继续道:
“上回和你说的事情,只能你一个人知道。就算是你的丈夫和孩子问起来,你也得像石头一样闭紧嘴巴。”
“上回说了什么事?”这会轮到容吉反问赵襄武了,“我想,这样的信他发出来了两封。”
赵襄武终于得知了信件上的内容,神情忽而放松,又忽而变得困惑,“你说的是对的吗?你会不会编封假的来骗我?”
容吉失笑道,“所以带我来的人到底有没有跟你说我是谁?”
“呼衍氏的贵女。”
“说了跟没说一样,他把你我的名字告诉你,你
不就全知情了。第一,我帮谁都不会帮须卜滑勤;第二,我撒谎来找你是想帮你的夫人;第三,我叫呼衍容吉,是须卜滑勤‘死去’的前妻。现在可以同我好好地说上几句了么?”
赵襄武的表情变得更让人难以琢磨,他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女人,猛然想起之前收到过的一封信,“是你……他有特地写信来和夫人说,他的正妻已经死了,尸骨无存。难道你就是那个人?不介意的话,晚些让你和夫人见一面吧。”
两人说得正好,门童前来递话了,说门口来了个拿红色竹木杖的男人,称自己是洛阳派来的使者,要太守大人出门接见。
赵襄武没听说过洛阳那边派出了使者,面色不改,满不在乎,挥挥手道,“赶他出去吧,这一类的人都不要往府上领。”
“诺。”门童转身就要去复命,被容吉拦了下来。
“为什么不让他进来?他真是洛阳派来的使臣。我们一路同行至此,他也许是来找我的,他是我男人。”女人见太守脸上的神色未改,不得已改口道,“或让我出去与他说几句?让他放宽心。”
赵襄武不想搭理他,可又有求于眼前人,想了想,权衡利弊,只得答,“算了,让人进来吧。”
梁彦好从没见过这样破旧的太守府。在他的记忆中,所有官员的府邸都得是豪华靓丽的,得从老远就能看出他与其他平房的差别。
可方才骑马在这条道上往返走了三四遍,愣是没找到一个显眼气派的府门,最后不得不承认那门匾上金箔全掉落的灰色大字正是他要寻找的“太守府”。
很难想象,这一路他见过的最豪华的府邸,竟然在陈仓。是个连官都不是的大老爷建的,像迷宫,东西南北,不知道分了多少个院子。
从前身上有钱的时候还会想,这能当做门面的府门为何会落得如此破落,那些文官作秀未免也太清廉了,这本就该是他们应享受的好处。
可眼下再看,他只想这样大的官都只能住这样破落的房子,那下面的百姓得靠什么度日呢?赵野他们会不会也要去过这样的日子。
赵襄武并没有出来接见他,边城的将领都不喜欢使臣,特别是乱世,使臣就是白白给对手的嘴上送口粮。使臣懂个屁的打仗,他们就只会那套和谈和谈。问题是谈不下来了,死了,还要他们来买账。
说远了。
这府邸也不大,走个几步就到头。他到庭院的时候,容吉和赵襄武还没喝完第三杯茶,他们有说有笑的闲谈,倒显得公子哥的担心有些多余。
“来找你女人?”府君看了眼他手中的持节,冷了眼,威胁他,“如果你说你是来找自己女人的,那你就坐下。如果你说你是来找我的,那见过面就走吧。”
“不是。”梁彦好果断收了那东西,将之藏于身后,辩驳道,“我想我不出示这个,你不肯让我进来。”
赵襄武蔑笑一声,“你就是拿了我也不会让你进来。我的官职比中郎将大,这东西号令不了我,有点眼力见的,哪来回哪去吧,我就当今日没见过你。”
梁彦好果断摇头,“我妻子的身份有问题,我要留在这里陪她,直到她能通关为止。”
“什么你的妻子?”赵襄武以为自己听了个笑话,“你这个人,怎么说话神神叨叨的,到我这儿来做这春秋大梦。”
“……这是真的,为什么你们都不信。”梁彦好的眼中头一回出现了挫败,这明明是他下定决心、鼓起勇气的选择,结果到头来面临的都是当头一棒。
“小兄弟,她是须卜猾勤的女人,就算她要再嫁,也得经过前夫的同意。她又不是我们中原人,想和离就能和离的。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这种话我劝你不要再说了,当心被有心之人听去。”
“真是荒唐,她都快被那个男人害死了,再嫁还要过问那个人的意思。他们到底把容吉当成什么了,畜生么?”公子哥据理力争,“我是不会让的,容吉在哪里,我就去哪里。”
“……赖我这不走了,是吧?”太守看他就觉得烦,生怕他招惹麻烦。
“就你这破屋子,我还不乐意待呢,打个喷嚏都能把屋顶掀飞……”梁彦好正要发作,被连忙起身的容吉拦了下来,恶吐一口气,愤愤道,“不吃你家白食,这点饭钱我出得起。”
“谁稀罕你那点臭钱,滚,别妨碍老子办事。”赵襄武骂了两句,暂时按下胸中的不满,扭头继续问她,“呼衍姑娘,你能与我说说我家夫人与左将军的关系如何么?她会不会无条件听从她兄长的。”
这话问了,多半白问。匈奴嫁女与大汉又有不同,匈奴女子在婚后还是会与母家建立紧密的联络,不少贵族女子在出嫁后都要继续听从父兄的安排。
“哪能关系不好呢?铁朵是他唯一的亲妹,同一个母亲生的,原本说的是,他不会让铁朵出来联姻,要养着她一辈子。”容吉说着说着,想起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自己的兄长也是这般叮嘱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改变了主意。许是得罪的部族太多,为了维持表面的平静,就把族中亲近的姊妹全都嫁了出去。刚好河西离家最近,几百里就能到,所以把铁朵送来了吧。”
“输一场败一场,就把她们送嫁。”
“铁朵出嫁的时候,我身陷囹圄,你能说说是什么样的么?”她突然有了好奇,想知道作为战败方往战胜方送女人,究竟是什么场面。
说来话长,长话短说。
“她穿着一身嫁衣就来了,后面跟着一百匹马,几百头羊,几百头牛。我们没人知道这件事,夫人只是带着一封信,说顺利成婚,左将军便休战三年。”赵襄武是这样说的。
“才三年。”容吉的关注点在这件事上,“铁朵的命就值三年的和平吗?”苦笑,痛苦地笑。【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