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决斗雄性们抢雌性的时候都得打架
他说要去吃酒,却不是真的吃酒。
只是想发脾气而
已。在感情里得不到关注的都这样,试图用具有冲击性的言语引起对方的关心。
所以尽管知道说这种话伤感情,他在开口之前曾安慰自己千百句,没事的,没关系的,只是一点亲密举动。可真的听到那种话,还是不可抑制地爆发了。
冷静,冷静不了一点,迈出屋门的第一刻,就是左顾右盼,急切地寻找羊秦的踪迹。他记住了那个人的味道,难闻得要死,他闻了就想吐,但他还是仔细地辨认出来了,一言不发往他所在的地方奔去。
雄性们因为一只雌性打起来,再正常不过,就算眼下成为人,懂得礼义廉耻,也不能幸免。
羊秦听见拍门声,知道是他,甚至能预料到那女人会把所有的真相都瞒下来,让赵野误以为他们真心相爱。但他并不打算开门,而是笑着驱赶那糙男人,答,“有事不找你娘子,来找我做什么?”
赵野气得难受,眼睛涨红涨红的,这会儿拍门巴不得把门给砸了,要求道,“……开门,出来跟我打一架。”
羊秦喝了口水,不理他,答,“打赢了她就归你么?你怎么这么粗暴,章娘子喜欢斯文点的。你知道什么是斯文么?就是像我这样只动嘴不动手的。你说你这么粗鲁,万一哪天打到她身上……也许这就是她决定离开你的理由。所以我说,赵野,你今天就是把我打死了,她也不会留在你身边。”
“放你狗屁的!”赵野听完就开骂,“我与娘子相识一载,从来是惺惺相惜,从不对她动粗。都是你这个歹人在中间挑拨。”
男人越是这样解释,羊秦就越觉得他心虚,煞有介事地反问他,“行,就当事情都按照你说的来。你们成婚这么长时间,你爱她、疼她、敬她,巴不得把她放在手心里那样珍惜。”
“那我就不明白了,她为什么要和我在一块儿?”队副比他市侩得多,太明白想要获得某样东西并不能用过于规矩的手段,那是傻子才做的,他不是傻子,为了目的手段脏一点没什么不行。于是夸大其词、胡编乱造,“我和你说,她方才告诉我,说我亲她的时候特别有感觉,要是日后有机会,你们和离了,便要和我在床铺上试一试……”
这话赵野是最受不了的,他站在门外,一个词都没办法忍,转身离开,从回廊上还开着的窗口爬出来,沿着客栈的外缘一路攀爬到羊秦所处屋子的外侧。
他动作很快,像豹子似的,在羊秦说完下一句话,发现外面的人突然不在了,要准备开门看看的时候,他就一个大跳,钻进了屋内。
“我原本只觉得你身上的味道臭,没想到嘴巴也这么臭。”他很久没有动过要杀人的念头了,原本委屈的,生了许多红血丝,兴许还要掉眼泪的双目,在触及羊秦的那一瞬,变得狠厉起来。
实在是忍无可忍。
羊秦打不过他,这点毋庸置疑,他比赵野矮小很多,也瘦弱很多,原本赵野是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毕竟他的世界,遵循的就是最高大最威猛的雄狮才能拥有配偶的原则,像羊秦这种小公兽,只等着被凶手咬死。
可他实在低估了人心和所谓的心术,被小人趁乱搅匀了浑水。
“。”赵野不擅言辞,再说估计还要被对方顶回来,干脆不说。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反手将木窗关上。光是高大的能将人笼罩进去的身影,就够羊秦喝一壶了。
“说吧……继续说,我看你还能说什么好话出来。”糙汉把腰带解下来,一圈圈缠在手背上,如此能不叫自己受伤,“我等你说完。”气到极致,口吻反倒轻描淡写。
聪明人要跑,可羊秦在这里赌了一把,他赌章絮会因为赵野将自己揍个半死而心生愧疚。他赌这份愧疚。
于是他邪笑着讽刺道,“孬种,自己搞不定自己的女人,把气撒到别人身上。正好,我告诉你一个道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他话才说完,赵野的拳头就打下来了,一拳打在右脸,疼得人头脑发昏,当下便软了脚,往地上跌去。
糙汉不准他这么轻松地跑了,抓起他的衣领往上一提,对准他的嘴来了一巴掌,不轻不重,毁不坏他的牙口,但正好能让他感受到火辣辣的疼。
其实也没怎么教训他,赵野觉得这男人不经打,随便碰碰便浑身是血了,不是他的对手。
可他们这动静闹得大,外面路过的全听见了,生怕他打死人,赶忙去楼下搬救兵。
领队与小梁是半刻后来的,上楼时闻到了刺鼻的鲜血味,遂下了命令要他开门。
开门就开门,赵野不怕什么。可一开门,他们见羊秦躺在地上都没反应了,可把领队吓得够呛,逮住他就开骂。
“老天爷啊,我们什么仇什么怨摊上你这个杀人魔!梁兄弟,这就是你说的两边和睦相处?”领队已经失去了一个弟兄,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失去第二个,连忙招呼兄弟把羊秦收拾起来速速送医,一面要求道,“我已经很容忍你们了,但没想到你们这群杀人如麻的恶鬼竟要把我们全队都吃掉……”
梁彦好上楼前还想着帮赵野说两句好话的,可头一回见他气成这幅样子,便也懒得委曲求全,回答,“多大点事,等你媳妇给人家摸了,我也劝你全忍下。”
“放屁!我队里的人都光明磊落,你少血口喷人!”领队矢口否认。
梁彦好懒得搭理,他觉得羊秦该打,便建议道,“既然合不来,都摆明面上了,那我们这队便走,还得麻烦领队把我们的马和骆驼还给我们,不然我就得问你讨回之前给队七安葬的花费。”
说钱,更伤感情。领队也是个急脾气,环顾四周,一咬牙,答应道,“你们把我兄弟打成这样还想要钱,门都没有,他的药费你们还得付了再走,不然马和骆驼,一匹我也不给。”
不知道梁彦好怎么摆平的,肯定又赔了钱。赵野看见了想说还他,结果一张嘴才发现自己哑了,说不出话,蹲在墙根委屈着,不肯回屋收拾行囊。
没法。容吉去帮他了,小梁留下来陪他说话,“人没死,装的呢,故意不动,老酒懒得拆穿他。”
这还差不多,赵野分明记得自己下手没那么狠。他抿抿唇,盯着自己手背上的血迹看,不发一语。
“你怕章娘子生你气?”梁彦好出声安慰他,“刚才去看过了,她方才觉得难受,已经睡下了,没听见这边的动静。”
丢人,冷静下来后,他反应过来自己丢人了。好好的日子,被他过成这样。
心情平复一些才能开口说话,“他……污蔑我娘子,是个……是个特别坏的家伙,我不许他再接近我娘子……”
是不是污蔑,只有听的人和说的人才清楚,小梁当他说的都是真话,继续道,“不然这段时间,你俩分开睡吧,我怕你容吉陪她,你跟我一屋。”
他不乐意,但再不乐意也没办法,只得点头答应了,又央求,“我答应她了……我每日得带阿和半日。”
“好,知道了,别伤心了,等会儿我去帮你说。”梁彦好摸摸他的脑袋,领他去另一间屋子收拾血迹。
公子哥隐约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与其让他们三个人这样不清不楚的纠缠下去,还不如就此分开。
没成想,他们一走,羊秦这打算是白挨了。
第172章 沦陷关逸成为了她执剑的领路人
旅途中遇到这样的情况实属平常,有些人会上车,有些人走到一半又会下去。梁遂梁从是整个队伍里最不舍得与商队分开的,跟着容吉回屋收拾行囊时还呜呜咽咽掉了些眼泪。
孩子喜欢热闹的,大人却不喜欢。
小孩儿觉得人多一点自己总能找到玩伴,大人们觉得人一多就麻烦。特别是上路的时候,人越多越麻烦。
他们换了间小点的客栈,很小,堪堪够他们
的车马进院。梁彦好以前是看不上这种小破院的,但如今成婚了,容吉管家,便要在各方面节省。
梁彦好还没习惯节省,脑子转不过弯,总觉得难受,有时会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名沿街乞讨的叫花子,半夜醒来缠着她,和她说自己的恐惧。
容吉却不惯着他,反而说他,若是再学不会节俭,总有一日得去街上以乞讨为生。
这会儿一行六人进屋,鱼贯而入,再次把荒凉的小院子装得满满当当。
打头阵的是容吉。她跟着院主看屋子,有听不懂的话就去问跟在身后的关逸。关逸这会儿能走了,左手也能抓得起剑——练剑枯燥而重复的事我们不在这里详说——自然愿意跟在喜欢的女人身边。酒兴言方才在酒桌上喝多了酒,要赵野帮忙搀扶着所以赵野一手托着老酒,一手抱着阿和,还领着两个小子在旁。梁彦好则抱着昏睡不醒的章絮走在最后。
院子里很少有这么热闹的时候,店家与他们说,“武威原先是比金城还要热闹的地方,在我们祖父辈的时候,人口得上十万,如今少了得有四分之三。”
难怪这城看起来又大又空,街市上没几间开着的铺子,走到哪儿,哪儿就是荒芜、惨败、破落的。
这时再问为何,就显得太不懂事了。关逸点了点头,接过那张纸契,给容吉指了指末尾需要压手印的地方,便能租住在这里了。
他们得在武威住上一小段时间,不长,七八日,原因有三。第一是采买新的粮食,第二是得等商队给他们的骆驼,第三是让商队的先上路,以免半道再遇上。
都说英雄难断家务事,赵野自然不能是例外,他今日大发脾气,跌了面子,不肯再在众人面前说话,等东西搬弄完,便带着几个孩子进屋去,哄他们睡觉了。
关逸给容吉当副手。
他最近总爱跟着这名草原女人,小梁也知道,但他比羊秦聪明多了,多出来的心思一丝儿不冒。容吉只当他报恩,还与梁彦好说,你们中原男人真记这些小恩惠。
自章絮生了阿和后,队伍里的杂事就是容吉在管了,特别是当她开始一唇一舌地跟着公子哥学汉话,说得有模有样,能在集市上与人讨价钱时,那副口齿伶俐的唇舌,总要关逸佩服。
“没看出来你是这样能干的女人。”关逸等了好久好久才能与她真切地说上话。
“我们匈奴哪有你们汉人富足别看我是什么贵族首领的女儿,那些该干的粗活一样都不能少。”容吉从盆里捡起两块布,拧干净,递给他一块,与他说,“总不能干看着我干活,既然都出来了,陪我一道吧。”
风水轮流转。
不也不能这么说。
擦洗车马的事从前都是关逸来做。他不喜欢做这些事情。但看在钱权的份上他还是做了。容吉有时候会坐在马车里看他。刚见面那会儿公子哥还不让她上床,她就一个人睡在马车里,戴着又厚又重的铁链。
这些事情其实可以花钱请人来干,但关逸觉得他们的车马就像他背上背着的那把剑,如果不是亲自精心呵护,难免会被人做了手脚。此等关乎性命的大事,怎可假借他人之手?
后来这习惯就留下来了。
赵野夫妇入队的时候便是赵野来擦,如今就轮到了容吉。
关逸把这辆车当宝剑,赵野把这辆车当庄主的农田,只有容吉,她把这辆豪华的车驾当做自己妆奁里的饰品,喜欢,珍视,哪里沾上了点泥巴就要来擦,擦得不染尘泥。
梁彦好一般见他俩独处是不来掺和的,他与容吉之间的刺是那名草原猛将须卜滑勤,并不是他关逸。
所以此刻,深夜,月明星稀的院子里,他们隔着这辆车,说了些其他话。
“他待你好么?”关逸也许无话可说,但又想和她说点什么。
“当然。”她不说假话。队伍里的这几人早被她视作娘家人,亲的不能再亲了,没必要说假话,“他比我小了快十岁,生活中的事情,总是不懂的更多,这些天一直拿我当姐姐看。”
谁都没想过,在外面娇纵的男人,在容吉这里变成了事事依顺的乖弟弟。
关逸闻言,觉得有趣,轻笑两声,与她闲聊,“我始终觉得成婚是很吓人的事情,像死囚登上闹市的刑台。我不是故意的,那日我便抱着这样的心情喝下你们的喜酒,真怕那是最后一次见到你们欢欣的时刻。”
容吉不知道他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有些吃惊,但想他年近四十了还是单身汉,又能理解他的担忧,于是回答他,“也有不成婚的女子。我们部族里有那么一个阿嬷是不成婚的。听族人说,是十几岁的时候死了未婚夫,我不太清楚,每个人的说法都不太一样。你知道我们那里只有祭祀的女儿是不成婚的,她们生来就要嫁给神灵……总之那个阿嬷从生到死都是一个人住在部族群落的边缘,在火光刚好能照射到的地方。”
“女人要做的衣裳她得做,男人要赶的牛群她也得赶,每日忙得厉害。我阿姐羡慕她,我阿妈厌弃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我只是可怜她被部族排除在外,一场风一场雨就要了她的性命去,而留下来的那些值钱不值钱的东西,都给大家瓜分了。”
“没几个人记得她。”女人的口吻里有几分惋惜,“我不想成为那样的女人。我希望历史能记住我,记住我曾是天上飞的一只雌鹰,我曾砍下雄鹰的脑袋,成为后世女儿们的榜样。我可以选择自己爱的男人,也可以亲手杀掉欺凌我的男人。”
“不过你刚才说的‘刑台’,我觉得很有趣。若是第一次成婚时,身边有一个像你这样时时提醒的人……”
过去的事情已不可更改,眼下多说无益。
“我们匈奴那边,成婚后就会给你一个小帐子,大概就你们这边一个半屋子那么大。但是很脏很乱,我们茅房就是一个小桶,摆在床边上,等白天再拿到草地上埋。”
“有点像我之前住在这辆马车上的生活,我只负责把自己打扮地漂亮整齐,一心一意等男人们狩猎归来。”
她很少遇到能听她说这么多话的人,感觉身体一点点在变轻,“你们这里真好,婚后了还能和‘外男’单独相处,不会被人无故怀疑。”
关逸忍不住打断她,“也不是的,那队副就是个例外。两个时辰前赵野才和他打完架,你忘了么?”
容吉忍俊不禁,答,“但赵哥可没和妹妹说,你这辈子不许再见男人了。这不一样的,见过了和不能见完全不同。若我在匈奴,你这辈子也别想和我说上话。”
听起来有些遗憾,但关逸不是那种心思敏感的男人,他只会觉得,从未遇见过便不能让自己动心。
聊完了她,再聊关逸,容吉也对他有一点好奇。
“我记得很久之前,好久好久之前,你在那个山洞里和大家说,你杀过女人?”草原女人大抵从那一刻起对他有了不一样的印象。
“是。”关逸擦完了车马的一边,绕过来帮她,“章娘子因为这事还同我辩驳过一回。她挺生气的,我不理解,但看她气得那样苦,我后来就不提这件事了。”
容吉点头,表示理解,“妹妹渴望安宁的日子,自然不爱听打打杀杀……我喜欢你一视同仁的做派,没有看轻那些执剑的女子。”
喜欢。
关逸的心跳了跳,又悄悄发热,像是听到了极好的话,赞誉,夸奖,发了瘟,手心热得厉害,能把手心里的湿布给烘干,怪异死了。
“执剑之人只敬佩强者。”他依旧遵循踏上这条路时铭刻在心的原则。
“我以前学过一些剑术。”一直等到这一刻容吉才把内心的渴望说出来,“在到达匈奴的这段时间里,你能陪我
练剑么?”
这话让他陷入错愕之中。
那日队七之死让他也拷问起自己的真心。他是不是得在一切结束之前和喜欢的人说点应该说的话。他甚至有想过,给对方一个承诺,好让他为此效忠。
就在上一刻,他还在想,要不要问出那句话,有些俗套的“我能为你做一件事。”
他觉得像容吉这样骄傲的女性,是不能接受这样无谓的馈赠。
眼下她先开口,既解了他的困惑,又满足了他想亲近对方的心愿,再好不过。
更何况是在习武之人看来最为亲密的陪练之举。
“什么时候?我练剑的时间很早,天方亮。”关逸已然接下了这桩事情,成为她再度执剑的领路人。
“你什么时候开始练,我便什么时候加入。”容吉觉得是时候要为自己的复仇做点什么了。
“明日丑时三刻,我在院中等你。”关逸迫不及待地与她立下约定。说来也怪,这颗心明明已经死寂了,却能在每每与她交涉的时刻重新活跃起来。
真窝囊啊,他想,当她们决定为自己而活的时候,却意外叫一个二个男人跟在身后。
可他能说什么呢,他苦笑,自己的这颗心正在沦陷。
第173章 遗嘱人死如灯灭,人死如复生
他俩说练就练,第二日起了个大早,就在这个小得可怜的院子里。为了不吵醒其他人,他们说话都是轻悄的,像振翅。
梁彦好喜欢看这些东西,打打杀杀,有血性的,特别能激荡起他内心的斗志,于是搬了个石墩坐在边上看。
过了一会儿,赵野出来了。不与娘子一块,他显得无事可做,便也跟着练,一声不响的,他们说要扎马步,他就扎马步,他们说要挥剑,他就拿了把木剑在后面挥舞。
又过了一会儿,日头高了,章絮肚子有些饿,抱着阿和从屋子里出来,也沉默着。
赵野背对着都知道她出来了。
他们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吵架。女人犹豫在三,最后从伙房端了一碗吃食出来,在公子哥身边坐下。
一时间院子里挤满了人。
几个人脚贴着脚,肩压着肩,好不亲密。
半个时辰后,老酒醒了,想到外面走走,结果一开门,看见乌泱泱一群人,忍不住呵斥,“你们干嘛呢,全堵在这里,还让不让我这个老的歇息了。”
从金城出来这段时日,他最沉默。也不是他故意的。他一把老骨头,跟着那群贼有精力大小伙子赶路到武威,实在累得够呛。他们又爱折腾,搬来搬去。
“练剑。”容吉与关逸异口同声。
“操练。”赵野紧随其后。
“看戏。”公子哥翘着二郎腿,满脸得意。
“……晒太阳。”章絮把襁褓往上托了托,勉强开口。
各有各的理由,各有各的借口。主要是挤,太挤了,以前不觉得,酒兴言这一打眼才发现队伍里竟然有这么多人。
挤了就热闹,人与人的空隙被压缩到极致。有钱有权的人不会允许自己的周身被填满,他们总要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望着大家。如今全变了。
梁彦好挨着章絮而坐,不知道什么时候端了一盒核桃来,一个一个剥到她碗里,让她和那些汤羹一起吃下去。
阿和睡醒了,躺在母亲的怀里挥舞着小手要看那三个耍剑的家伙,还咯咯地笑,笑声格外好听。
“开心呀,开心就多看会儿,爹也在那边呢,快看看厉不厉害。”女人把女儿竖着抱在身前,有意让她去和赵野互动。
章和是赵野亲自带的,自然认识他,也笑,不光笑,嘴巴里还要发出特别奇怪的声响,像小狗,“汪汪汪!”
又细又尖的犬吠从章和的嘴里吐出来,把满院子的人都吓了一跳。
“赵野,你整天教你女儿什么呢!”梁彦好把架高的右腿往地上一放,气恼道。
容吉正在扎马步,听见了直偷笑,两只眼珠子圆溜溜地往这边看,看那个挥着手的小娃娃。
“我女儿你管我教什么。”赵野听见女儿模仿地犬吠声不知道多高兴,一整日的愤懑全消,有模有样地也学了声大狗的叫声,“汪!汪!”
“汪汪汪~”。幼崽依旧弱弱地学着,又转回头看母亲,傻笑着,想让她也一起来学。
章絮望见女儿眼里的殷切,面色一红。她是不会学犬吠的,一是,这很难,二是,她与赵野还冷战着呢,不想给他看笑话。
阿和却想听,咿咿呀呀地叫。
梁彦好都看出来了,但他跟章絮一边,这种情况下肯定不帮赵野,于是踹了空气一脚,催促道,“还不赶紧过来哄哄你媳妇,装什么傻呢笨蛋。”
赵野昨夜没抱着她睡,彻夜未眠,早想得受不了了。见章絮听了话也没走,心里一喜,赶紧把手上的木剑甩了,走过来吻她。
这院子多小呀,伸手就能碰到院墙。当中的氛围更像少年少女们未成年时,还在家中的院子里,对外面一无所知,一心只顾口舌上的争吵与热闹。
“羞羞脸!”梁遂和梁从坐在更小的石头上,睁大了眼睛看他们接吻,好奇又惊喜,仰头问父亲,“我们也要亲亲。”
梁彦好这爹,当的一阵儿一阵儿的,想起来就当,想不起来就不当,原本就是少年脾气,好为人爹。这会儿终于想起来了,才反应过来那不是他们能看的,连忙撇下手里的核桃碎,站起来把他们挡住,又叮嘱道,“你俩不许看!”
“阿爹偏心,妹妹都可以看。”梁遂可没见他们把章和抱开,便与他讲起道理。这个年纪的小孩儿好奇心强,什么没见过的都要看两眼。
梁彦好可想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知道男女之事的,但不能是三四岁。干脆大手一挥,把两个孩子抱进怀里,坏笑着霸道道,“你俩一人给爹一个亲亲,爹就让你们看。”
好买卖。他们互相看了眼,乖巧地趴在公子哥的肩头上,往他脸上印口水。等口水印完了,那两夫妇早结束了。
“阿爹坏!”梁遂梁从气得跳脚,叽叽喳喳地与梁彦好辩驳。
那边吵闹,这边安静。
他们头一回逢场作戏,不咸不淡地结束了一个吻。无声的。也许在说抱歉,也许流露出了挽留之意。不论他们是如何理解对方的,总之昨日吵得那一架彻底过去了。
赵野掐着嗓子,用女人的声线汪汪叫了几声,帮她把女儿的愿望应对过去。阿和很好骗的,听着像就肯定是。阿和得了满意,扭头趴进了母亲的怀里就要去找自己的啧儿。她抿了抿唇,轻吐完一口气,抬头又在他脸颊上碰了下,抱歉道,“他没你重要……我嘴笨,不知道怎么解释。”
糙汉也许听了也许没听,抬手摸了摸女儿的后脑勺,答非所问,“今日天气不错,在院子里多坐会儿吧,晒晒太阳。”
难得的和睦。每个人都想在流水的冲刷中获得片刻的宁静。
酒兴言原本是不打算掺和他们的。这群少年人总有说不完的话,打不完的热闹,每次见到都能因为微不足道的小事斗起来。但他今天忽然有了不一样的想法。实际上这话最好不要说,不要问,显得很突兀。但人生就是突兀的,没人知道明天到来的会是什么。
所以他从屋子里拿出来一张坐几,放在回廊里,太阳直射不到的地方,心平气和地与他们说,“我觉得也是时候和你们谈谈我的身后事了。”
此刻,将近正午,阳光正好,照得每个人心里都是暖洋洋的,梁彦好方才都在想,要不要再把棋盘拿出来,约个局,玩一把,赌点能赌的东西,就听见老者突如其来的引言。
“怎么,老头儿你找着坟地了?”公子哥玩笑着问。
“那倒是没有。”酒兴言十分干脆,“这里太干了,弄得我皮肤整日开裂发疼。而且地方也太荒凉了些,死在这里估计几百年都没人找到。”
老人对坟地的要求是苛刻的,他们很早就会决定自己死后要葬在哪里。所以这句话告知给他们的信息无非是‘他还没决定要死’。让众人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那你突然说这个干嘛?真是杀风景,坏了咱们今日这么好的天气。”梁彦说的怪罪,口吻却不是那么回事,反倒有种松懈下来的释然。
“那日队七的死,实在是提醒了我。”
没想到酒兴言也是从这里开始说的,章絮一直以为只有自己深陷其中,难以自抑。
“你们这群小的,懂不懂老头子我是很怕见到死人的。”酒兴言和他们分享这一路上别扭的固执出自何处,“我不肯再治病救人,不过是因为我不想再看见有人在我眼前死去。那会时时刻刻提醒我,过去夫人的离世,以及我的寿命将已。”
“从前,我一直欺骗自己,说,等我找到了愿意躺下去的地儿再死。于是一直等啊等,走啊走,漫无目的。可是哪有人能真的准备好迎接死亡。就像那队七,真正到死的时候,谁都不能做好准备。”
“我的生命再无意义。”他这棵老树只会越来越枯腐。
“那些医书和药箱,丫头你拿去吧,他们都是文盲,不识字,给了也是白瞎我这门手艺。”酒兴言已然做了决定,并不是惋惜的,而是坦然的,昂首挺胸的往终点走去,“死在哪里就埋在哪里。只是我还有些不死心,想让你们帮我带句话给夫人,说我酒兴言下辈子还想和她做夫妻。”
“我应该是,没办法再回去了。这条路对于一个年过七十的老人来说,实在是太长了,太长了。”
年纪小的人永远都不能明白,明明只是一年半载就能达到的地方,为什么会变成长者眼里的一辈子都难以抵达的远方。梁彦好也许还想说“你要是真愿意回去见夫人,我们回去找韩城主,让他派人送你回去。”可章絮眼疾手快,拦住了,又与他摇了摇头,让他不要再插话。
院子里静悄悄,练剑的一动不动,坐着的一倾不倾,都竖起了耳朵聆听长者的嘱咐。
“容吉,彦好这小子就交给你了。”酒兴言是为了老友的嘱托才踏上的这条路,如今老友也去了,身边再无同行之人,“无论日后变成什么样子,给他一口饭吃就行。他可是老梁最喜欢的小儿子,公主殿下的幼子。”老者的眼里满是爱惜。
还有什么遗漏了,大概没了,人越老,能带在身边的东西越少。
“我说完了,你们还有什么想和我说的?”他也到了走几步说两句就要开始喘气的年纪,他恍然发觉自己的体力在极短的时间内消失,从前日日少眠,如今也开始贪睡嗜睡起来,用过午饭再睁眼便是黑天。
一人一句吧,在还来得及的时候。
梁彦好先来,“尽管如此,走之前还是和我们说一句吧,不是说有些老人能感知到自己什么时候死亡么?”
然后是章絮,她的眼睛已然湿润,“师母葬在哪里?无论多远我都会把您的话带到。”
轮到关逸了。他与酒兴言相处的这一整年的时间里,说没感情,不可能。他有时候看到酒兴言的满头白发时会很短暂地幻想,若是自己的双亲活下来了,到如今也是两鬓花白。可惜他们去得太早,要他早就忘了模样。
“走之前帮我带封信吧。我想托您到那边去找找我的阿父和阿母,这辈子木讷惯了,做不来这种事。”他看着这满院子的同伴也会频繁想起自己早逝的家人。
容吉会有什么想说的呢,“有我一口饭,就有彦好一口,您放心吧。”
终于轮到了赵野。赵野这个原本对家完全无感的男人,这个抱着一棵树就能过一辈子的男人。他的话显得格外特别,“教我说人话的那老头儿,死后变成了一棵树,过了十年,枝繁叶茂,庇佑了半座山的飞禽走兽。”
“你们常说人死如灯灭,我却觉得人死如复生。就像死在战场上的兄弟们镇住了扰动不安的外敌,死在田野里的农汉喂养了半亩的农田。您觉得绝望而无力的前路说不定在不久后的将来会变成指引后来者的明灯。”
“而这世上总有人需要这盏明灯。”
第174章 坦诚一群人睁着眼睛说瞎话
这是酒兴言第一次想加入他们,而不是永远当个对世事不闻不问的旁观者。
还好这个院子足够小,像座囚牢一样,把他们紧紧地关在了一起。
“你小子什么时候会说这种好听话了?”长者记得这家伙刚来时还是个嘴笨憨厚老实的傻大个儿。
赵野摸了摸脑袋,转过头看了一眼娘子,不好意思地笑道,“娘子教的,娘子教的。”
章絮可没教过这种话,擦了把眼泪用手掐他。他见女人肯理自己了,反手就把她的手拉上,变本加厉地说,“她嘴对嘴教的,就是真傻子也该学会咯。”
赵野爱章絮,瞎子都能看出来的事情。
至于章絮爱不爱赵野,其他人都和赵野一样内心存疑。
“……这么多人呢,也不知道少说两句。”她把头埋下去,不好意思迎接众人的目光。
没什么要紧的事情。
这一天好像就是旅途中累了要休息,大家无事可做,守在一个逼仄的小院里,你一句我一句地谈天。前后没多少逻辑。
公子哥怕他俩说不开话,便主动把羊秦的事情拿到面上来提,问她,“那小子是不是占你便宜了?不然他怎么会那么生气。”
糙汉居然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这大半日的时光里,他始终认为,娘子和自己说的都是气话。
眼下在小院子里,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缩短许多,近到心贴心,耳贴耳,坐在心上说话似的,终于能让她多几分安全感了。哪怕说了实话,他也不能立马跑掉。
“手有些酸,你帮我抱会儿吧。”章絮把怀中的章和交到男人的手中,思忖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
“我之前和你们说,我是因为我前夫才到河西来的。”她记得很清楚,在这些人眼里故事就是这样开始的,“让你们误以为我还爱着他……”
“没想到这句话说太多了,竟把我也骗进去。”有些苦涩的笑意,又有些自嘲留在唇齿间。
这话要赵野察觉到几分转机,他不得不专注地看着眼前的女人,抓紧她的手,以便在最短时间内获知她的动向。
“羊秦也是从一个小村子里来的,他身上的气质和我前夫如出一辙,一见到他,听到那些言论、神韵、姿态,就会情不自禁地让我想起那个男人。其实每次想到他,想到和他在一起的那两年,体会到更多的是孤独和无助。成婚后男人不在家,很多事情都不方便。原本有他在,只用抬一趟水,到我手里就得多走三四趟……那样的生活又累又饿又冷,根本看不到尽头。”
“母亲一直和我说,等他回来了,我们的日子就会变好。所以他会回来是那时候我生活下去的唯一希望。想着多了,越想越多,每天都想,到后面就变成了一种执念。他一定要回来,他必须得回来,我的生活想要变得有希望,有出路,就必须等到他。”
“赵野刚见到我的时候,他带着前夫的死讯来,我的生活是完全崩溃的。我看不到希望,而母亲又逼着我嫁给新的男人。我特别想逃离之前那种忍饥挨饿,痛苦看不到尽头的日子。而另一个狭隘、痴妄的我又在想,我曾经身为他的妻子,好像没能为他做到什么,是不是应该给他补上?”
“好歹为人妻子一场。于是定了要来酒泉的主意。”她口吻挺平淡的,平淡的不像是在说自己的事情,好像彻底释怀一样。
“我之前不知道的,还是羊秦过来和我说,我是因为恨他才到这里来的……我并不想恨他,我知道他只身在外命不由己,但我还是没办法控制地憎恨他,把我抛下。”
她冷静自持,说完还有空当去看院中其他人的神情。
以前的章絮会觉得,和这些厉害的人相比,自己的理由多渺小多荒唐啊,说出来会被耻笑的吧,像个愚昧无知的妇人。可眼下又不会这样想了。这就是她的过去,如果她没办法正视它,那她永远也不能拥抱新的生活。
意外么?没有人漏出了那种会让她无地自容的眼神。
公子哥不清楚她的过去却能理解她的意思,“如果你说你是恨他的,我反而能理解你的一意孤行和破釜沉舟了。你知道你这一路都没和任何人提过他的事么?如果你爱他,不可能绝口不提。”
她释怀地笑,轻轻地点了点头,坦诚道,“我已经不记得他的模样了,夫君都比我更了解他。”
“那羊秦呢?你总不能看上他。”梁彦好觉得她的眼光不至于这样差,能瞧上那个比赵野差一万倍的男人。
“怎么可能。”她矢口否认,又抬头去望赵野了眼睛,见他没有回避这个话题,便继续往下说,“我只是感激他帮我把这个谜团点开了,不然我还要执迷不悟下去。”
这回轮到赵野问了,他从不藏着掖着,“因为感激你就和他接吻?那小梁他们还救了你的命呢,怎么不以身相许。”
此话一出,哄堂大笑,因为男人是以一种很小气、很嫉妒的语气说的,抑扬顿挫,故意学来离世上斤斤计较的商户口气,实在戏剧。
“你可别想玷污我和章娘子的友谊。”梁彦好笑得停不下来,还以为他大度呢,结果是装的。
赵野装了半刻严肃,没憋住,最后也忍不住笑了,插着腰回头冲他们说,“这下好了,你们都知道了,以后准要可劲笑话我,都知道我这儿留不住娘子了。”
“她没把持住,那肯定是你最近忙着带孩子冷落了妹妹。”容吉插进来,慷慨道,“阿和今晚抱我们屋来,你趁机把这段时间欠的补上,麻溜点,保准管用。”
越说越歪,“你们……”,章絮听完也红了脸,把脸埋了下去,不敢看这群嘴上没把门的。
梁彦好也是个不嫌热闹大的,一只手撑在大腿上,前倾往他那边靠,好像要说什么悄悄话,结果出口就是,“那你总是用一样的法子,人家早没新鲜感了。有这种困难应该早点和我说,我又不会藏起来。这件事上,什么式样的我都略知一二。”
偏偏赵野听进去了,愣了一下,觉得他们言之有理,反问,“真的么?”
关逸没经验也要逗他玩,“那能骗你呢,我惯听墙角,错不了。”
“不是的,我从没这么想。”章絮小声争辩,还拉住了赵野的手,让他听自己的。
可赵野越听越觉得他们说得对,自己能比他们更懂女人呢,不能,自己肚子里那点算个屁,于是主动问老酒,“我是不是应该吃点什么补一补?”
“你不行么?”酒兴言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困惑道,“你看起来体质要比小梁强上许多,补多了你身体受不了的……丫头也受不了。”
听到这么直白的话,章絮的脸红得不能再红了,唰地一下从坐着的地方站起来,径直走到院中,转了一圈跟这群凑热闹的家伙说,“你们不要乱说了!净说些无中生有的事情。”
“那你纠结什么?”梁彦好笑着答,“咱们都走出来这么远了,怎么还在想出门的时候有没有带上那粒米。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呗,谁没个犯傻的时候。赵野人一心只在乎你高不高兴,才懒得理会这些没所谓的忧虑。”
被问到了,她有些说不出口,一时间脸上烧得火热,声音又小了去,羞赧道,“这不是怕他……”说不下去,急得眼泪又出来了。
小梁帮她把话接下去,“他凭什么不要你啊,又不是犯了大罪,没事给自己那么高道德要求做什么,又不能当饭吃。”
“要我说,想点实在的,喜欢就说喜欢,不喜欢就说不喜欢,别整那些弯弯绕绕的,他傻得很,能想明白就有鬼了。”
“我……我知道了。”她如释重负,又连忙把话题转回来,“他不用再补了,挺好的,够用了,你们别把他教坏。”
又是哄堂大笑。
“哪有你这么老实的。”小梁笑她连开玩笑都听不出来。
第175章 成家关于灵肉合一的那些事
几人说说笑笑聊了一天,没停过,但等天黑,这小院子就彻底安静下来了。
他们明天要去领骆驼,四匹,院子估计装不下,小梁还在说什么养驼峰和喂水的事情,章絮并不懂这些。
她喂完奶,就把孩子交给容吉了。
夫妻床前吵架床尾合。以前对这句话没那么明确的实感,认为多数情况靠忍,有什么恩怨忍忍就过了,今日才明白这事有捷径。
“……你别听他们的。”她进屋就开始偷笑,赵野一往这边来,她就把头低下去。
“他们说的又没错。”男人走过来就把她从地上抱起,稳稳地托于身前,“总该给你一些奖励。”
赵野的眼神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好像回到他们刚见的那一回,他的眼里只有全心全意的霸占,“娘子心里只有我。”
要让他相信这件事可不容易,那时候随口说的话都被他记在了心里。
心结消散,她的身子不知多轻,有点痴迷这段待在他身边无忧无虑的日子。这会儿赖在他身上,两只手环住他的脖颈,建议道,“阿和好容易不在身边,能睡个整觉了,陪我躺会儿就行……怪累人的。”
“又不要你动。”赵野吻了吻她的脸,带着她在床边坐下。
衣衫半褪,驾轻就熟,屋子里黑漆漆的,灯也没点,他的大手摸上来,抚摸到她腹部的凹凸不平的纹理。这是生阿和时留下的,最后一个月肚子长得太快了,一夜之间就多了这些纹。她根本没心情理会这些,太忙了,生孩子后每一刻都是满的。这会儿被他发现,有些没做好准备,扭开脸连忙拦住。
“……别摸这个。”她注意到的时候吓得不行。
男人偏要摸,这个像树纹一样的东西在她最重要的地方开了花,往上延伸到了腰侧,往下弥漫到了大腿中段。打眼一瞧,是有些突兀,可时间久了人心里就有不一样的感情。
“阿和在你身上留了印记。”他的指腹顺着这些浅浅的沟壑一点点摸,带给她难以抑制的痒意,“她的到来有迹可循。”
赵野不知是谁生的,脐带一断他就是一个人了,所以这会儿说话,口吻里是有羡慕的成份在的,“你是她的娘亲。”
男人说完,低头吻向她的后颈,爱与迷恋,深藏在唇齿鼻息。
忘了他不是正常人,他对母亲的依恋远超常人。生下章和的章絮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只高不浅,因为娘子,他终于知道了自己是怎么来的。这对无名氏来说,格外重要。
“我之前听说过,有女人生了孩子后肚子上长这个,夫君就不愿意与她同房了。”她有段时间特别担心,曾用清水多次的擦洗,以为是什么脏污,后来又在思索,用刀割掉会不会更好些。它们曾是一瞬的念头,但也真实地困扰过她。
“所以你是想与我同房的,却总是觉得我会因为各种理由抛下你。”赵野笑她不坦诚,“为什么这么想呢?”
她倒在夫君的怀里,陷入沉思,想了好久才答,“因为听了太多不该听的话。”
“既是不该听的,那就通通忘掉。”赵野摸着她的身体,耐心地告诉她解答方法,“你应该把自己想象成一只母兽,天地万物都是从你的**诞生的,这么伟大的事情,值得公兽死心塌地地追随。”
她被哄得开心,转头问他,“这是天地教会你的么?它可比我的双亲宽容多了。”
男人抱起了她的一条腿,将其放置于自己的手臂上,而后嘴唇贴在她耳后,亲昵地答,“是,后来我学会了热爱这世上的一切。”
话音落,他直截了当地入了体,没给她准备的空当。两人合二为一。
以为自己是人时,她身上总有诸多枷锁,情话不能给外人听见,呐喊必须通通吞进肚子里,女人依附男人存在,她始终不能将自己看成一个独立的个体。
可一旦把自己看成野兽,事情就有了翻天覆地地变化。**无疑是上天赐给凡夫俗子的奖励,平等地,馈赠给每一个人。她不太记得他们具体都做了什么,因为愉悦起来后,时间过得飞快,好像没碰几回,外面的天就开始亮了。
她的身子化成一滩水,赵野是那林间踏水而来的野兽。
他们反复相碰,有时是额头,有时是唇鼻,有时是形态不一的躯体。
身后传来男人此起彼伏的喘息声,好像那只老虎终于捉住了她,把凶猛的爪子放在了她布满汗水的后背上。
她喊得断断续续。
“我想,人们原本就是不穿衣服的。”章絮大汗淋漓,慷慨地坐在他怀中,“我喜欢你……”
她又哭又笑,又畅快,在大脑彻底变白之前,欺身压在他身上失神地说,“赵野,我爱你。”
——
他们闹到天色彻底变白,章絮累昏过去,倒
在他怀里沉沉睡去。阿和饿了要哭,也没能把她吵醒,只是被无奈的父亲抱来,安放在母亲的胸前。
这日是无比寻常的一天,赵野根本不记得这天是什么日子,这个月的第多少日,只是坐在床边安静地看她的睡颜。
成婚之后,很少有这样单纯地表达内心悸动的时刻,他们总被忙不完的杂事吸去注意力。
从未认真描述过她的容颜,此前只说过她美。到底有多美,究竟哪里美,看客们是一概不知的。她有一张丰满的小嘴,不薄不厚,吻起来时,通常半口就能吃进嘴里。她的鼻子有些圆,像孩子的,圆墩墩的。主要是那双眼睛惹人陶醉,能把话说明白,例如,她说爱人时,眼中会蒙上一层雾,而拂开那雾,月光就会透出来。
赵野被昨夜的几句情话勾去了心魂,这会儿心中多重情感交叠,让他复杂得说不出话来。他本来就不怎么会说话。
方才出门换水,小梁看他满面春光,问他昨日和他说的法子好使不好使,他想想,什么都没说,给了小梁一个拥抱。
那种两个人变成一个人的感觉实在奇妙,他从前以为这是一种不可消弭的冲动,每天醒来都会自然生发的,现在才反应过来,那就是无与伦比的情爱。曼妙到,他觉得自己可以在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保持缄默,安宁地与她一同回味让骨髓里都能长出酸意的感觉。
他们依旧是普通的,尘土一扬就被淹没进历史里。
但阳光从床头的木窗中照射进来时,金色的日光倾洒在她柔和的面庞上,一切又是那么的与众不同。
‘你知道什么是爱么?’糙汉在心里反复地盘问自己,觉得从前得到的答案好像有些许的偏差。
爱能让人再度变回野兽,变回天地初开,万物伊始的模样。
爱能让人获得存活在这世间最原始的快乐与含义。
爱是没有过去和未来的,它霸道地侵占当下的每一刻,直到将其拉伸至无穷那么长、远。
爱也许是这世上唯一不会随**毁灭掉的东西。
赵野沉默着,看着女儿仍然在吸食母亲的乳汁,她吃饱了就会笑,一个人傻乎乎地笑。他轻靠着章絮躺了下来,再度品味这纯粹的感情。好像昨日经历了一场雨,把他的不满、气恼、嫉妒全都冲刷干净了。他由衷地热爱这场雨,也许湿热会让人窒息,但新鲜的空气再度挤进来时,他才明白活着的意义。也许人活着,就是为了这场雨。
他从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着,他不跟狗熊一样需要那么大的领地,他不像野狼一样需要自己的族群,他曾短暂地进入过人类的世界,像头猛兽,杀了无穷无尽的人。
但他从没真正领会活着的意义。
“娘子,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地方么?”他抓起了章絮的手,与她十指紧握。
女人迷迷糊糊听到了,应了一声,但半睁开眼后又缓缓闭上去。
“之前遇到的每个人都会和我说,你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你得会做什么样的事情,你得追求什么战绩。成婚这么久,你从没和我说过这样的话。所以待在你身边,我觉得很开心。”
好像是什么很认真的话,章絮强撑起精神听他说,听完了反问他,“……我没说过么?我记得我说过的。”
“说过什么?”男人来了兴趣,要问个清楚明白,“我怎么不记得。”
章絮说话的时候都闭着眼,没办法睁开,“刚有阿和的时候我好像说过,说你不许丢下我。这算要求么?”她肯定是对男人有所要求的,除非她真的对这个男人没上过心。
“傻女人,这当然不算。”赵野被她逗笑了,忍不住吻她,“如果你说,赵野,要是不当上将军,不赚得和小梁一样富,不打出和关逸一样响亮的名声就别回来见我。”他又在学那种小肚鸡肠的话来逗她笑。
“从哪儿听来的?你怎么老学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章絮笑醒了,扭回头拍了拍他,解释道,“你不会啊,军衔多少级你知道么?账本怎么写你知道么?江湖上哪些剑客出名你清楚么?你什么都不清楚我要求你什么。”
“还记得咱们第一回见小梁么?”男人突然说起往事。
“记得,当时给我吓坏了,生怕你给他们捉去。”女人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勇气,竟然敢做那样的事情。
“你当时二话不说替我求情,我就知道你这女人是嘴硬心软的。”时隔好久,他才能把心里话说出来,“原本气了好久,气你什么都不知道非要走这条路,自寻死路。但在那个时候就原谅你了,想着大不了一起死。”
“之前不是不舍得拉着我一块儿死么?”
“之前你没那么爱我,跟着我一块儿多委屈,我这人命贱的很,死了就死了。但现在不一样了,你也爱我,哪怕在阴曹地府里,咱俩也能成人人羡慕的好伴侣。”
她的鼻子忽然有些酸,睁开眼问他,“这一路都是为我来的,为了我的心愿。下回你说个想去的地方吧,无论哪儿我都陪你去。”
“真的么?”赵野问。
“真的。”
“等阿和大一点,咱们再回趟虢县吧。我那时候以为咱们一个半月能回头,所以把喜服落下了,我想取回来。”男人说话怪有情义的。
章絮刚想说他没出息,准备开口又忍回去,“说个你自己就能去的地方。”
“没有。”他毫不犹豫,“我比别人少了二十多年的家,往后都得补回来。”
第176章 骆驼人生如一逆旅
养那几头骆驼可花了梁彦好不少钱,因为从武威开始,路上要历经的荒漠会越来越多,等过
了嘉峪关快到酒泉时,就会途径这条路上他们所要经历的最大的沙漠。
马儿离不开水,在荒漠里养马太奢侈,他们只能把原先从洛阳骑来的几匹好马都暂时寄存在武威,全员改乘骆驼出行。
骆驼有骆驼的好,例如,它们能在上路前往肚子里存两百升的河水,往驼峰里加几百斤的油脂。一口气喂饱了,一路上都不用再给它找东西吃。
章絮喜欢骆驼,觉得它们做事慢吞吞的,很可爱。阿和也喜欢,她一看见骆驼就会笑。她一笑,队伍里的人便都笑了。
商队的那些人已经出发有五日,赵野亲自在城门外看的,一行十一人,一个不差,都往张掖的方向去。他们是骑马的,和来时一样,把从金城带出来的货物分成了十余份绑在马背上,还多了四匹空马,用作路上的替换。
若是没遇到什么麻烦,他们估摸着,这两日商队都该到张掖了,后面没可能再遇上。
于是他们不再等了,第八日骑着五头骆驼继续上路。
换成骆驼,马车便不能要了,梁彦好说了个价,把在洛阳花重金打造的车驾便宜卖了,换了两张钱庄的钱票,再用这些钱给大家置办了一身挡风遮雨的行头。
女人们是一袭长长的披风,能把人从头到尾裹上,只露出两只眼。男人们是两块结实的硬布和一顶能把头发都压结实的毡帽,他们在前面开路,吃的风沙最多。孩子们都被人用两根布条拴在腰上,只要不掉下来,坐后面的驼峰安全稳当。
酒兴言也当了回孩子。他背靠着赵野,拿了个酒葫芦坐在骆驼背上看渐渐消失在视线里的武威,享受着人生最后的时光,“……终于不折腾我这个老的了。”
章絮身上的披风是容吉挑的,容吉能认得出哪些料子好。它们将章絮的头面乃至半个身子全都裹起来,又暖和又紧实,好叫她产后虚弱的身子能闻风而行。
她们结伴而行,容吉抓着挂在骆驼嘴上的绳索跟着前面的小梁,章絮抱着阿和坐在两座驼峰之间,仰望着辽阔的天地。
浩瀚偌大的俗世间,只装下了这么一队人。
领队的赵野头一回在众人面前背上了弓箭,小梁带着几人的行囊紧随其后,然后是被大家护在最中间的女人们,最后是压着队伍的关逸。
每头骆驼之间都用绳索连接起来,形成一条长串。它们的脖子上还挂着大大的铃铛,每往前多走一步,铃铛就要发出清脆的声响,“当啷——当啷——”
凌冽的风沙吹得路边零星成群的赖草时不时就要顺着风向往一侧倾倒,偶然有细小的穗状花从它们的枝杆上剥脱,随着风往更远的地方飞去。
天地万物,只剩苍茫。
那个残损的小村子就是这么一点点出现在他们视线里的。
先是一头跑了很远才彻底死去的牛。它的牛角有半截都扎进泥土里,肚子早被外面的狼、狗啃干净了,干枯地躺在路边。
然后是女人们穿在身上的衣片,里衣,认出来的赵野和梁彦好都变了神色。这不是会被人随手丢在路边的东西,有些讲究些的女人家,穿旧的会直接烧干净。而这残损不全的,很难让人往好地方想。
再后来,被砍断了头首分离的尸体,满地的鲜血,各种物件的碎片。就像是有什么狂人,拿着巨大的铁棒来,把这片地全都砸了一遍那样,令人匪夷所思。
女人们倒吸凉气,男人们面色沉重。
直到酒兴言喊停了队伍,与众人说,“找块干净的布把口鼻捂住,当心染上瘟疫。”
直到他们继续往前,在斗争曾经发生过的村中央看到了熟悉的人的灰青色的脸,“那是……队三,队六……队九。”
直到容吉从混乱的场景中找到一星半点颇为眼熟的痕迹,羌人特质的长弓护手,“羌人干的,没猜错的话,他们屠戮了整个村子。”
——
羌人和匈奴人都会屠村,这是他们的习惯,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彰显他们的威猛。
他们刚看到这些场景,还来不及有更多的反应,男人会愤怒,女人会难过,孩子当下就开始哇哇大哭。这是本能的。然后就是一股浓重的绝望翻涌上来,一点点占据那颗自私自利的心。
他们得停下来……空气中腐烂的臭味都在告诉他们,他们得停下来。
这里离武威不远,只一日半的路程,按理来说,有一人活着,往回跑,去与武威城主通风报信,都不能落得个悄无声息被灭村的下场。
赵野完全想不通,他是第一个从骆驼上跳下来查看情况的,他记得商队里的都是精挑细选的好手,平日里打不过自己也就算了,怎么关键时候连羌人也打不过。
羌人善游猎,耐力高,身手敏捷,糙汉虽没有正面与之交锋,但听以前的兄弟说过,羌人没匈奴人壮实,个头要矮一些,体格要瘦弱一些,不算在劲敌之列。而此处只有队三队六队九的尸首,商队的另外几人呢?特别是对弟兄疼爱有加的领队,那个他无比讨厌的羊秦,皆无踪迹。
不能视而不见,赵野闻着空气中传来的愈发腥臭的气味,毫不犹豫做下了决定,“关逸你带着女人孩子往前再走走吧,我留下来查看情况。”
“不。”梁彦好第二个下了马,直接拒绝了赵野的请求,“这么多人,你怎么忙得过来。”
而后接二连三的,大家都落了地,前后对视几眼,生发出同样的念头:“等把他们收拾了再上路吧。”
把该埋的埋了,把该找的找回来。
——
赵野最擅长辨认野兽的足迹,那些在村中乱跑的马匹便是最先被辨认出来的。他一个人,半跪趴在地上,伸出手指丈量每个蹄印的深浅。这样干涸的土地,没水,硬,要十分的重量才能压下一分的深度。但就算这样,男人还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了能用的信息。
“他们往西北去了,来了最少十七匹马,人数兴许在二十人之上,每匹负重最少二百三十斤……不对,商队的人如果与他们交战,那应该也有十几匹马,他们的马去哪里了?”赵野皱着眉若有所思,“他们的马难不成在还没进村的时候就被抢了?”
他连忙抬头,与不远处给尸首撒石灰粉的酒兴言说,“酒大夫,他们死了有几日?”
“两日不到,正是我们出发那日的头夜做下的。”
“两日?商队分明早我们五六日出发,为何还在此地逗留?”
没人能给他答案,能回答他的只有一阵又一阵裹挟着风沙的冷风。
章絮是从关系曾经还算亲近的队三开始的。队三,她有印象,之前总与羊秦一个帐子,该是他的好兄弟。可队三已死去多时,是失血过多。他的右臂被人砍了下来,连带着那柄拿在手上的长剑,一并掉落在旁边的地上。
砍断他手臂的那把刀格外锋利,在他的胳膊上先削了一寸的长度,而后切进了骨头里,再往下一转,这条胳膊就给人折了下来。
若是当即将伤口包扎起来,还能有活命的机会。但他没这么做,队三往后推了几步,弯腰从自己的那只断手手心里取出一直带在身边的长剑,再次冲进人堆里,与他们厮杀起来。不知过去多久,也许只是几次眨眼的功夫,就被对方的弓箭手当箭穿心,没过半柱香的时间便没了性命。
她这回都没想起来哭,好像心不会跳跃了似的,抬头只问酒兴言要不要将人的胳膊缝回来。
哪有那么多的时间,整个村子上下近百口人,哪里收拾得过来。
“缝不好的,伤口边缘得切整齐才能接。不然你今日缝上,明日就掉了,烂皮烂肉挂不住线……”老者说到一半,看见她眼里的无助,想想又改了口,“你对齐后把手肘直接缝在他身上,会坏得慢些。”
第177章 分兵兵分几路,各自为营
梁彦好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他可是个男人,他要在小孩、女人面前当顶梁柱。但他没办法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这里太惨了。所以他像个孩子,慌乱不安地到处走动,紧紧拉着容吉的手才能勉强停下。
容吉就算曾经见过死人,也没见过这么多的,她的脸色也白了,白得吓人,与他手牵着手。
两个人在村子里来回走,试图找寻还活着的人。几乎没有,路上见过面的,都是被劈成两半的,死透了。但也不是一无所获,路边死的大都是男人,女人没几个。也许被他们带走了,这年头女人是稀缺货,能生崽的,就有利用
价值。
突然有声音从封上盖儿的地窖里冒出来,喊他们,像鬼一样,有气无力的,“……有人么,我们在这里!”
这声音给梁彦好吓一跳,他忙往边上大跳了一步,要躲远点,哪知道正好踩中了边上地上一个人的手,打滑,狠狠摔了个底朝天,与那死人躺在一块儿。吓得他眼泪都出来了。
“妈呀——容吉,呜呜救我。”
容吉比他好一点,但也没好到哪里去,别说能拉住他了,站不稳不说,还被他往地上一带,要跟着一块摔。
是跟在后面来找他们的关逸伸手托住了她才终于结束了这里的慌乱,“你俩别瞎跑……当心染上疫病,这里太脏了。”
随处可见的老鼠,是这里唯一会动的生物。不等关逸走近,他们就从这具尸体身上爬到另一具身上,完全不怕他,大张旗鼓地享受着露天的美食。
“还有人活着?”关逸耳朵尖,一眼看到被尸体压住地窖入口的那扇歪斜的木门,便松了手,赶紧走过去把尸体搬开,好让里面的孩子出来。
地窖里有几个孩子,趁乱给父母藏起来的,黑黢黢的双眼,投向他的视线里含杂几分希望与恐惧。此刻见到人高马大的关逸,他们根本不敢出来,惊叫地到处蹿,更有甚者,学那老鼠,弓着身子往地窖里堆好的薯堆里钻。
一时间场面乱得没眼看。
剑客暂且合上了地窖的门,把背上的剑往下摁了摁,藏好,再回首与女人招手,“容吉,你过来给他们说。”
她摇头,不肯凑近,解释道,“我身上这衣裳是羌人的,还是让彦好去吧。”
梁彦好是个又胆小又胆大的,他眯着眼睛钻进洞里,又眯着眼睛领着那群孩子出来,冒了一身冷汗。
他不知道跟这些小孩儿说什么,他被吓得有些懵了,出来后就一直在拍掉落到衣服上的灰。
小孩儿们也不知道跟他们说什么,缩着肩膀面面相觑,只一个胆子大的同他们告状,“几日前来了一群商队的哥哥,说要在咱们村里暂住一段时日,等把遗失的货物找回来再上路,哪知道他们把那群羌人引来了……哇……”听取哭声一片。
屠村是事实,可无凭无据就怪罪那群路过的商队队员,也属实有些过分。梁彦好心里不知什么滋味,追问,“他们都去哪里了你知道么?”
小孩儿懂什么,也说不清楚,断断续续、零零落落,“他们跟着羌人一块儿走了,走的时候还把姐姐、妈妈、姨娘一并带走。后来来了好多匹马,搬了好多趟,村子里都搬空了。”
——
埋人是个体力活,从早挖到晚也挖不完,尸体太多了。他们只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用雄黄、硫磺熏蒸道路,然后命小梁一个人回趟武威再叫些帮手来,把碎尸掩埋。
“为什么是我?”他不明白赵野的安排,“容吉……关逸……”他看了一圈,发现只有自己最适合干这件事情,又拒绝道,“你这是让我当逃兵。万一他们还发现有什么东西没拿,又回来一趟呢?这么多老人孩子。”
“那就更应该叫你去了。”赵野推他上骆驼背,催促道,“你一不会武,二又有任务在身,不能平白死了。”
“我想帮你们!”梁彦好再三恳求,“我不是一无是处的,就算曾经是,现在也不是了。我有力气,我……”
章絮往前走了一步,与他说,“官府的人你最懂,我们没个分寸的,说了不一定能得到重视。彦好,我们是信任你才让你回去通风报信。”
“……”梁彦好暂且相信,憋着一口气回头看了眼他们,自责道,“早知道就不这么早换骆驼了。”而后拉着骆驼背上的落绳用力往上攀,坐着骆驼往往来时的方向去了。
剩下的人,剩下的人肯定要想办法保护起来。
赵野看了眼娘子,与她说,“来不及了,我们得赶紧出发去找商队的人。得给你们找个安全的地方。”
男人边说边往四周看去,光秃秃、空旷的平原上,哪里还有安全的地方。
“那个地窖……”他想起孩子们藏身的地方。
老酒果断驳回,“没烧硫磺之前还能藏人,烧过就不行了,这烟人也不能多吸,而这烟沉,会往底下落,估计这会儿全沉洞里去了,咱们躲进去,要毒死人。办法我和丫头来想,你们先去,看看那边能帮上什么忙。”
老者拍了拍赵野的背,担任起领头人的职责。
“……好。”赵野还想说什么,没说,转头看了眼娘子和阿和,叮嘱道,“你们要喝水的时候,就往北再走个二里地,那里是上游,水没被污染。剩下的,等我们回来了再说。”说完,便领着关逸和容吉往羌人离开的方向去了。
——
原本一队的人被分散,偌大的平原上难免显得空旷,章絮抱着女儿,从未有一刻像眼下般慌乱,心跳止不住。
很显眼,他们很显眼,四周都是静止不动的,只有这么几个活人,他们连呼吸都表现得生动。
什么都不用做,他们只需要安静地活着,活下去。
“你们知道羌人有什么特征么?”章絮强冷静下来,自动成为这个弱小群体的副领队,“我不知道他们都长什么样子。”
女人长相温柔,孩子们更容易信服,于是凑过来七嘴八舌地与她说:
“他们脸上会画那种红红的图案,有些是一横,有些是两竖。”
“他们穿的衣服是无袖的,整个臂膀都在外面……脚步很轻,你不知道他们走到哪里了。”
“他们的头发会绑成一缕一缕的小辫子,全都扎在脑后。”
“还有还有,他们手上拿着的刀是弯刀,像一轮月亮。”
章絮试图通过这些碎片在脑海中拼凑出羌人的形象,以备不时之需。
“好,我们得分工行动,三个孩子跟我,三个孩子跟这位爷爷。跟我的那队最好知道上游的水源在哪里,能拿得起水桶,我们趁早多备些水。跟爷爷走的去找还能居住的较为安全的屋子。”
“好。”梁遂梁从也在孩子之列,哥哥跟着章絮,弟弟跟着酒兴言。
实际上,她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几头骆驼都留下来了,它们是第一个会叫他们暴露的东西。
章絮把一个又一个孩子送到骆驼背上,又把后面骆驼的咬绳绑在前一头的腹绳上,一头拉着一头,在太阳逐渐偏斜的午后往北边的上游走去。
取了水,骆驼就留在水边,连带着他们的行囊,不重要的,浅浅地挖了个土坑埋了藏起来。也不能说不重要,小梁要带去西域的东西都在里面,章絮怕自己拿不住,干脆一块儿都埋了。
等她们拎着干净的活水走回村子里时,天已经黑了。她不敢点火,赵野说的,人少的时候还要生火只会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这里这么多死尸,夜里也许有动物回来,腐臭味已经飘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你们跟紧我,别掉队。”女人想走快点,快点回到聚集地,可手里的重物让她举步维艰。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远处有什么东西在看着自己。
也许是左边的那几棵树之间,也许是右边的山坡上的草丛里。她不敢看,只能让孩子们紧紧靠着自己,深呼吸,无视藏匿在黑暗的威胁。
第178章 烈火她放了一把火,烧红了半片天
章絮又匆匆赶了几步。脚步凌乱,步子大了,水桶边缘会撞到胫骨,步子小了,两条腿跟在原地打转似的,把自己缠住了。
可这一刻,无论怎么走,她都无法否认自己的弱小。
她走得没它们快。不知道它们跑了多远到这里来。只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全齐了。方才听到风中隐匿着的头狼的嘶鸣时,还以为自己是想到夫君,产生了幻觉。可这会儿听见越来越多的喘息
声。她被狼咬过,这声音不可能忘得了。
它们一匹接着一匹跟在她的脚后面,要随她回村。
她一个人是不怕的,可身边这么多孩子。
“小遂,能帮我一个忙么?”她紧张地声音都在颤抖,“你把他们先带回去。”
“那你呢?”梁遂也是敏感的,他方才回头看了一眼后,便紧紧地攥住了女人的衣角,不敢松手。
“你要一个人留下来么?”哥哥咽了口口水,再低头看了眼她拿在双手的水桶。这已经很重了,她偶尔还会帮他们拎,不知道得花多久才能把这些活水搬完。
“赵叔叔给我留了很厉害的东西,能自保。”她没办法继续往前走了,“有野狼来了,我们得保护村子里的叔叔伯伯们安心睡下去。”
别人不一定能懂,梁遂肯定知道她的意思。他的母亲就是这群人安葬的,他亲眼见的,他们选了块极好的坟地。
“妹妹也跟你一块儿么?我可以把她背回去。”梁遂弯了弯腰,反手拍了拍自己的肩,示意章絮可以把章和托付给他。
“没事的,我能保护好阿和。”她低头从腰间挂着的小牛皮包里翻出赵野留给她的虎尿,给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倒了些,确保孩子们不会被狼群叼去,“这个你拿着,回去了给大家身上都滴上一些。然后再和酒爷爷说,让他在村子周围生火。”
要生火,越大越好,最好能红半片天。
章絮想起那时在荒岭时,赵野也点过这么一把火,把外面的人引来了,她要效法。
情况紧急,女人已经顾不上他们会暴露的事情了,这么多人,她一定要保证大家的尸体都能完好无损地下葬。
“那你要早点回来,晚上我给妹妹讲故事。”梁遂不怎么与她单独相处,但他清楚阿爹阿娘一定希望她能平安地活下来。
“好,去吧。”章絮推了推他的背,又转回头拍了拍其他两个孩子的,“回去吧。”
“好。”三个小家伙扭头,一前一后往村里跑去,没走错的话,一炷香的时间就能回到村里。
等他们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时,章絮才能安然地回头,与即将冲上来的危险勇敢对抗。
此时冷风萧瑟,原本植被稀少的地方天气凉得就快,她抬水,又出了一身的汗,被风一吹,更冷。
章絮从包里取出一只火折子,吹亮,举到身前看,看不清,她的眼睛还是不能在昏黑的环境中看见太远的地方,于是往边上走了两步,点燃了一方的枯草。
又拎着水,后退几步,点燃下一处的枯草。
等这样燃着了长越百尺的道路,那群虎视眈眈的狼群才终于暴露在她的眼前。比上回更多了,足足有三十七匹。她吞咽了口水,温柔地抬手摸了摸阿和的脑袋,想今日或许二人要葬身在狼口之下。
死,真的是成长了,章絮竟然不觉得死亡有多恐怖了,人好像活着就是为了死去。这么死,不算白活。
她从腰间摸出那把匕首,横着举到身前,冷眼相看。不看别的,只盯着冲在最前的头狼。
杀了头狼才有活命的机会。
“唔——”那嘶鸣就如同军队里的号角,又低沉又尖锐,能划破长空。
头狼见周身只有她一人,便大胆跟了上来。还算讲道义,只有它一匹狼独身上前,其他的都留在原地。
女人抓着匕首,在空中用力地虚挥了两下,活络活络僵硬地手臂,要这么笨拙地应敌,还想起他们平素练剑时也许会喊出口的助威。这会儿顾不上什么颜面不颜面的了,想起什么抓什么,记忆中赵野的吼叫,关逸的大喝,容吉的“纳命来”,统统往头狼的脸上砸去。
头狼被她唬住了,一双深邃洁净的双眼盯着她不肯挪动,见她迟迟不许自己靠近,便从嘴里吐出一直含在嘴里的镯子,丢在地上。
她的鸡血镯。章絮一下子愣住,她不是给赵野了么,怎么在这家伙嘴里。
难不成……
女人握住刀柄的姿态一僵,担心得掉下泪来。难不成它们已经先遇上赵野他们了么?有打过么?谁赢谁输?夫君总不能专门舍下这只镯子……
正是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头狼干脆趴跪在她身前,耳尖下垂,低鸣,要认她为主。这一转变来得太快,措手不及,章絮根本看不明白。于是那头狼翻了个身,躺在她身前,要最柔软的腹部朝上,以示臣服。
女人是人,怎么懂它们的语言。
最后是章和在她怀里低低地叫,不再是之前与众人打闹时脱口而出的犬吠,而是真正的狼嘶,与对方一呼一应。
她愣住了,松开匕首,从怀中摸出阿和的脸,见她冲自己笑,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是不是误解了什么,于是蹲下身子与那头狼一块儿伏到地上。
头狼张了张嘴,有些幽怨地望着她,最后缓步上前,伸出舌头舔了舔章絮的下巴。
【女人,这下你该懂了吧。】
“是他叫你们来的?”章絮如获新生,“他把镯子给你,让你来找我的么?”她边说边爬回去捡那只镯子。
【没错】
头狼闻了闻那只镯子上的气味,又凑近闻了闻她身上的气味,与她紧贴在一块儿。
“吓死我了。”章絮惊魂未定,得到答案也还是止不住地掉眼泪,“我还以为你们把他吃了……呜呜……”
女人喘着粗气,在原地坐了好一会儿,等背上的汗完全干了,等眼泪干了,等村头的火焰真正被点燃的那一刻,等她看到了满目的红,才打定主意起身往回走。
她没想过这么老实地请它们当护卫。
或者说,她并没有觉得有他们在,危机就解除了。它们可是狼,能震慑头狼的男人不在,它们能听自己多久?
动物的本能是不受任何事物控制的,它们饿了就会吃,累了就要睡,也许现在离得远了还能维持君子协定,可等走到跟前,看见满目的死尸,就未必能继续保持冷静了。
要防。
要有它们最怕的火,越来越多的火,沿着每一条道路,将整个村子包围起来,要足够大的火,又烈又高,要它们站在火圈外不能跨越进去。
打定主意,她就这么——面对头狼不解和质疑乃至愤怒的嘶吼——也把这火升起来了。
无边死寂的黑暗,随风摇曳的烈火,将生命撕开裂口。
火圈外面是狼群一声接着一声的吼叫,火圈里面,酒兴言带着几个孩子在村长家暂时歇下。她把阿和交给老酒,拾了一床寝被来,躺在村子唯一的入口前,与天地同眠。
要进村,先从她的身上踏过去。
第179章 潜伏潜伏到羌人族群附近,准备报仇……
周遭都是柴火噼里啪啦的声音,坚持不了多久,如果没人添柴的话,到后半夜就要烧尽。
她才坐到地上吃了几口馕饼缓解下头晕之症,就又得从地上爬起来去搬柴火。如此忙到深夜,忙到狼群们也扛不住,纷纷在原地趴下,歇息。一匹挨着一匹。
后面都是头狼的幼崽,正如她的身后都是她的孩子们一样,两个阵营的领头坐镇在最前方,与对方相持。
馕饼没什么味道,就是一些米面的香气,很淡,不是急行,章絮基本上不吃这东西,奶水味道会变淡,要阿和吃不饱。可眼下没得吃,只能吃这些。
不光她没吃,头狼从聚集地赶来,也有大半日没进食。所以哪怕是这么无味的馕饼,它也望得津津有味,舌头掉出来,垂在两颗又长又尖的獠牙之间。
伴随着一下又一下的深呼吸,有成串的口水从它的嘴角掉落。
【女人,我饿了】
章絮是这样猜的,总不能再猜错了。不知道想起什么,赵野也喜欢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心里不由得暖和起来,低头把咬不动的饼缘给它丢去,“你要不要一起吃点。”
碎块一滚落到地上,头狼就伸长了脖子往那儿去,又嗅又舔,最后忍不下去了,吃进嘴里。
但饼缘真的很硬,买来还是软乎的,放久了就发硬。原本得泡着热乎乎的油茶一块儿吃,软了再吃。这会儿没这个条件。女人咬了没多久就腮帮子疼,只好跟着它一块儿喘气。
她是累的,它是饿的。
“你都不渴么?”见它像狗一样乖,又憋不住与它说起话来,“你要喝水就带它们往北边去。”章絮好像已经习惯听话的那一方听不懂人话了,拿了只小碗给它倒水,又指指牛皮袋子,指指上游。
头狼三两下就把饼缘吃干净了,这点不过开胃小菜,或者连开胃小菜都算不上。它饿了,想吃肉,吞咽结束又睁开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她,身形是往村子那边靠的。
“不许。”她佯装严肃,掏出匕首用刃身拍了拍它的脑袋,要它往后退,“不许进,听见没。”
头狼哀怨地叫了两声,不满地看着她,在原地打转,转了两圈。见她还是
不肯,只好趴下来,把头扭开,气得不往她这边看。
一人一狼如此僵持着,静待平衡被打破的那一刻。
有什么东西忽然打破了宁静。
章絮困得双眼快要闭上,缩成一团准备打个盹,突然听见从身后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动静,惊醒,回头去看,看见小臂大的老鼠正往这边跑过来——全村四周只有这处没有灼人的焰火——它的嘴上还叼着残损的两根手指。
她惊叫一声,一时间慌了神。头狼见状,果断出击,从她的身上飞跃而过,四**替,径直往那老鼠逃窜的地方奔去。
这一幕发生在瞬息之间。女人还没找到它们的踪迹,就听见“吱吱——”几声惨叫,那只肥硕的老鼠被头狼随便咬了几下,咬死了,而后叼在嘴里,走回来丢到她手边,给她看。
两根手指就在老鼠的嘴里,可她怕老鼠根本不敢靠近,只好用匕首拨弄拨弄,令断指掉出。
“……我……我不吃这个。”女人找了块小布条,把断指收起来,而后慷慨地与它说,“你想吃你就吃吧。”
头狼见她不分食,还算满意,把已经残破的老鼠再次吃进嘴里。随便嚼了嚼,咬碎它的头骨,再三两下咽下肚。
一只老鼠,不够吃的,它还是半饱,且只有它一匹成年狼半饱。
章絮却从中得了启发,激动道,“村子里还有很多的老鼠,你们可以都抓来吃。”
叽叽喳喳的,头狼看她手舞足蹈解释半天,又是学人又是学老鼠的,又是拿匕首威胁又是丢掉与它拥抱的,有些莫名其妙,最后无奈地叫了两声,在她脸上舔了舔,以示忠诚。
【好了,知道了,只吃老鼠不吃人】
不知道它怎么听懂的,好像这世上的生灵只是语言不通而已。头狼趁着月色,鼠辈都从洞里出来觅食,唤醒族群聚集起来捕捉今日的晚餐。
她裹着宽大的披风,跟在它们的身后追,就像放狼人那般,看着它们在村落的各个角落里翻出成群结队的老鼠。一口咬死,一巴掌摁住,成群结队的围困住这些趁虚而入的觅食者。
这么捕食了大半夜,狼群才在头狼的带领下四下逃开,退回火色的包围圈外,静候下一批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
可章絮不再有力气往前追了,这一夜又冷又饿又怕又紧张,半夜见了冷风就开始发热,头昏脑涨,身子沉得像石头。
不消多时,腿脚一软便倒在了地上。
——
赵野三个没选择骑骆驼,还是一样的原因,动静太大,就是一路奔着去的,沿着马匹的足迹,还有它们的排泄物,以最快的速度往羌人聚居地赶去。
近了,越来越近,赵野看到地上出现了越来越多七零八碎的马蹄印。它们不再沿着道路分布,而是杂乱无章的,更像是羌人在聚集地附近的空地上练马留下的,这说明目标近在咫尺。
糙汉给剑客比了个手势,要他们慢下来,寻找可以隐蔽的树木或石堆。
他们走了一天一夜才赶路至此,从无停歇。赵野抬头望了望月色,觉得那天空还不够深沉,得夜半时分才能继续靠近他们,否则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糕。
“睡会儿吧,咱们轮流眯半个时辰。”三个人在一个小山坡后面歇下,补水吃食。
男人们完全不挑嘴,多硬的馕饼都能啃得下去,哪怕饼缘锋利得能喇嗓子。女人们一般都不爱吃,章絮就特别不喜欢,每次吃的时候,就把饼缘撕下来给赵野。
容吉从前是不爱吃的,她从小只吃刚做好的热饼子,后来跟着商队往返洛阳,给什么吃什么,就吃习惯了。哈哈,故事开头说的只吃肉奶,是与小梁斗气才故意说的,气不过他狗眼看人低,要他掏钱买肉奶那种奇贵无比的食物。
眼下那家伙不在,当然能吃。她伸手往布包里捡了块,再往嘴里倒口水,慢慢嚼,多嚼一会儿,总能吃明白的。
“……我记得你不吃这个?”关逸把她的喜好记得一清二楚,刚想问她要不要去给她抓野兔或者飞鸟来……
女人勾起嘴唇,偷笑道,“那是骗他的,我才不挑嘴。”
剑客不懂女人,不懂她为什么要说谎,只呆呆地哦了一声,默默记下来。
这是容吉第一次跟着他们出来,心里还挺激动的,偷偷在心里腹诽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悄声问,“我们是不是要杀人?替那些村民报仇。”
容吉还没杀过人,但她不怕杀人,提到这件事的时候,她心里还要发热。
“当然。”男人们异口同声。
都到了边关地区,还讲什么仁义道德,就是你砍我一刀,我还你一刀的事情。官府有官府的打法,要下战帖,要约上碰头的时辰,普通百姓可不需要,偷袭就偷袭了,他们杀光了村里的壮丁,那赵野也可以把羌人的壮丁都杀了。
这条边界,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就是拿人命去堆也丝毫不过分。
“你们杀过多少人?”容吉问这话的时候,两只眼睛神采奕奕,好像自己加入了一个很厉害的小队。
赵野啃一口饼子,低下头说了实话,“至少千人,全是你们匈奴的……你的父兄上过战场么?他们都是怎么死的。”
“……他们是被人暗杀的,我的前夫,要是真死在战场上,我还不会这么伤心。我会为他们感到骄傲的。”容吉从没把他们看成自己的敌人,“你呢?”
“比他少得多,就几百人……不过大多是和我一样的人,剑客、杀手,当然有时候也会杀点不该死的……我这手脏得很。”关逸若有所思,“杀人不是好事。”
赵野闻言,也附和,“他说的对,无论杀什么人,都不是好事。”
“我也不是好杀人……”容吉拿出关逸特意给她准备的剑,在月光下拔出来仔细检查,继续道,“我只须杀一人。如果今夜可以斩下一颗脑袋,我离目标就更近一步了。”她完全不想杀人之后的事情,只仔细地看着她的配剑,兴奋地笑。
赵野难得见到对杀人感兴趣的人,大方道,“那咱们的第一箭给你射,射中什么都算你的。”
容吉刚想答应,却见关逸侧着头冷哼了一下,对着糙汉不满道,“你是不是闲的,没事答应这个做什么……”
“都说了杀人不是好事。”
第180章 射手赵野在明,他们在暗
三个人的动静随着渐起的风声慢慢落下去,到最后一口馕饼吃完时,便彻底没了话。
容吉先睡,她挪动身子往剑客边上凑了凑,指了指他的肩膀,问能不能靠着睡。关逸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肩,红了脸,没说话,把头瞥到了另一边。这时候不该想乱七八糟的事,至少他是这样想的。
赵野则一个人坐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拿光滑的砂石来打磨箭杆,这样可以减少箭矢与空气摩擦的阻力,从而降低箭头破空发出的锐鸣声。
“……怎么什么都会。”有些尴尬的关逸转回来看他,突然说,“把箭尾的羽毛换了效果更好,风声还是不够大。”
“要活命,不磨这个,一被敌人发现就得死。”他用气声,“别说箭尾了,要是有材料,箭头也得换了,但是情况紧急,眼下能做到什么程度算什么程度,多两分胜算。”
剑客点头,“你确定就是这帮人?等会儿咱们怎么行动。”
“错不了,味道留下来了,羊秦他们的马。”赵野觉得有点好笑,那时候为了留心对方是否在娘子身边徘徊而特意记住的气味,居然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了,“也不用全杀,与咱们对抗的杀了就行,不杀弱者和受降者,咱们军队里的规矩,你呢?”
“我们的规矩是不留活口。”关逸苦笑,确实觉得自己有些不近人情了,“听你的吧,毕竟在边关。”
“好,不杀女人、老人和孩子。”他把原则又说了一遍。
也不知他
们到底睡没睡,容吉被叫醒的时候看见月亮往西边落了一半,挂树梢上,丑时到了。她睡的时间远超过半个时辰,刚开始做梦呢,这会儿完全醒不过来,迷迷糊糊的,头晕,睁不开眼。
赵野看着她的睡颜,笑,想她心真大,这么紧要关头还能睡得这么香,又说心大好,心大的杀人不眨眼。关逸没附和,也没拍她,径直将她背了起来,跟在糙汉的身后往那小村庄走去。
之所以在这里也把羌人聚集的地方称作小村落,那是因为自百年前开始,羌人的领地就一直往凉州的方向侵蚀。离边境远一些的,是汉羌交融地带,两边人都有,而离边境近的,基本上都是羌人把汉人从他们的地盘上赶走或杀了,再把屋子、财产据为己有。
这些本就是汉人的领土,汉人的住所,汉人的财产,连样貌外观都没有大的改变,称作小村落,合情合理。
“……他们已经入侵到这里了么?”关逸实在震惊,他记得他在朝堂之上看过的舆图,从武威往西北,得有七八百里才能到边境地区。可眼下再看,这个距离居然缩短到只剩下两百里。
两百里,若是能形成有规模的队伍,它能像一柄锋利的宝剑,直直地插入河西地区的中腹,要把河西这道狭长的弯折拦腰斩断。
“不确定,但比我上一回从这里经过时要靠近许多。”赵野的话语里听不出太明显的情绪,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他们就是带着这样的心情走进这个村子的,藏在靠得最近的屋子后。
关逸放下背上已经苏醒的容吉,率先翻上了屋顶,趴在屋檐上俯瞰整个村子的样貌。这是个不大的村落,只几十户,村口有一大片空地都被拿来改作马圈,有尚未熟睡的马匹发出哼哼的喷气声。
能干他们这行的,耳力目力惊人,很快剑客就从微弱的风声中找到不寻常的踪迹。
【左边第二间听到人声,说的汉话,你们过去看看。】
当初设计的手势语言还能派上用场,赵野站在屋檐下看明白后,吹了一声哨,转头领着容吉往左边去。
左边第二间从外观上看,没什么不同,只是没有生活气,外观过于寡淡了。赵野想,这里也许是所空屋,本无人居住。
即是空屋,空屋门口却睡了人。那个羌人抱着一柄细长的长枪,坐在屋前酣睡,而他身后传来断断续续的谩骂声,“这狗娘养的,居然睡着了,不听老子骂……操,有本事弄死我啊。”
这声音熟悉了,是他们分别不久的领队。
“怎么这么没素质。”听见人还活着,赵野心里总算轻松点,“这话你可别跟着学,糙得很。”
容吉点头,躲在他身后张起了弓。弓弦才被他上过油,张弓时没发出一丁点丝弦被绷紧的弦声,视线顺着指向前方的左手直直往坐在门口地上打盹的羌人去。
想要不出声,就得一击毙命,对准心脏是最好的选择。
女人没有犹豫,弓一满便果断松开右手将箭矢射出去。箭矢飞得快,仅一次眨眼的功夫就穿透了那人的身体,最后用力地扎在他背后的门板上,发出“当”的一声响。
“……什么动静,你们听到没?”屋里面传来与方才不同的回答声。
他们没有立刻靠过去。夜里起风了,箭杆在飞行的时候有了偏差,往看守人的肩胛射去。那人中箭后醒了,嘴里叨叨着他们听不懂的言语,与里面的人吵起来了,或许,同时左右看着,想要找到他们。
赵野求稳,赶忙把容吉的脑袋一压,压到地上,埋着头与她说,“你眼睛太亮了,与他对视会暴露位置。等会儿有人往这边来的时候你就趴着,这里隐蔽,他们不一定能发现你,等没人了再抬头。别的不用做,帮我守着便好,我一个人过去。”
她伏在地上,屏气凝神,点了点头。
赵野松开她,往上一跳便翻身上了屋顶,这是他们的长项,能做出极其变态的姿势,使自己悄无声息地靠近对方。
只听一声哨响,她微微抬头,糙汉便站在那名羌人的身侧了,用短匕首割断了他的脖颈,喷了一地的血。
哨音是给关逸听的,让他差不多过来支援。赵野领队有个习惯,他可以一个人上去拼,但后面最少得有两个给他望风的,一个在明,是关逸,一个在暗,是容吉。
事不宜迟,赵野一从死人身上摸到钥匙就给他们开门。门一开便听得他们的骂声,“有娘生没娘养的贱种,净会那烂屁。眼的手段……”
“省点骂人的力气吧,当心等会儿没力气跑了。”他被啐了几口痰,怪恶心的,若不是熟人,这会儿该发脾气。
“怎么是你?”领队看见来人,愣住了,他还以为进来找麻烦的是那说不出几句人话的羌人,哪知道是赵野,“你怎么到这里来的,外面看守的人呢?”
“死了。”言简意赅。赵野抬头环顾一圈,算了算人头数,还少了俩,又问,“羊秦和十一去哪儿了?”
“他们不和我们一块儿,货物被劫,报官去了。”领队也不是傻子,与他的恩怨在外敌面前不算什么。
“他们回去了?”赵野眉头一皱,“那家伙认路么就往回跑,来的路上我都没看见他。”
“他们不往回,往前走,前头有驿站,驿站里有驻守的。”领队这话说得实在轻松,好像他们说的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事情。以赵野对他的理解,屠村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能骂上个三天三夜不休。
“……你不知道村子被屠了?”赵野握紧了匕首给他们割绳索,话语凝重,“你们什么时候过来的?”
“屠村?”领队闻言也是一愣,仰头看他,以为他在说胡话,“你说什么屁话呢,村子里的人不是好好的么?队三他们还在那里。我们四日前就过来了,这帮狗娘养的净耍阴招。”
赵野顿了下,抬头看了看屋里豪不知情的这几人,语重心长地与他们说,“村子被他们屠了,队三、队六、队九也跟着一块儿死了。我们看马的足迹过来的,要给他们报仇。”
“你……你说什么……”领队坐在地上,傻了眼,完全听不懂他的话,想问,又不敢问,最后大喘了几口气,绝望地开口,“你到底是什么活阎王?一碰到你就要死人。”
赵野扯着嘴唇,无奈地笑了声,但情况紧急实在没功夫安慰这几个人,解了绳索后,问,“村子里还有些女人被抓来了,我们要去救,帮忙就听安排,不帮忙就闭上嘴,走。”
“当然不走,我们的货物还有马都被他们抢了,得拿回来。”领地活动了动手腕,跟在他身后。
“行,既然听我的,那就一句话:‘老人、女人、孩子不杀’,其他的,都别放过。”赵野扔下这话,转身往外面走,他听见关逸的哨声了,外面有情况,“别问那么多,回去你只会后悔自己今夜杀少了。”
赵野重新走到半掩的门前,透过木板的缝儿朝外看。突然听到几声狗叫,领着羌人往这边来了。不知道他们怎么发现的,自己过来的动静已经压到了最低,难不成是被狗闻到了血腥味?
再定睛看,外面已经聚集了两三个人,拿着刀,交头接耳地往这边来。
羌人尤善骑射,明面几人拿着刀,那只能说明搭箭弯弓的都在后头,他这会儿一推门就会被对方射死。男人在心里盘算能抓住的机会后,果断改了哨令。
“吁——”一声响亮的长哨划破天际,原本黑漆漆的村子瞬间亮起了诸多火光,更多人醒了。关逸听见信号,像只蝙蝠,从梁上翻了下去,帮赵野去找藏匿在暗处的射手。
说起射手,容吉的位置是这一片地界里最好的,前头正有个拐角可以躲避,背后也没有能生火的地方暴露影子,根本不会被发现。
羌人当中也有一名射手也看中了这个位置,同伙伴说了两句后就背着箭筒就
往这边走来,还有两步到她跟前。
容吉的心悬到了嗓子眼,根本不敢呼吸,脑袋完全埋下去。
脚步声到她的头顶便戛然而止。也许是这里的位置实在太安全了,不会有人来,他觉得距离越远越射不准,在扭头看了看四周的位置后,就停下了,停在她面前半丈远的地方,蹲下,侧身躲避,留心观察,仔细搭弓。
屋门正有条缝,里面黑漆漆的,看不清楚,但他不需要看清楚,只张开弓往那处瞄准,静待猎物出洞。
忽然,前头的吹了一声竹叶音,要他帮忙开路。于是她眼前的羌人射手松手放了今夜的第一支箭。
那箭矢飞出的力量、速度都比她的有力太多,杀鸡儆猴,直接射穿了门板,稳稳地钉在离赵野不过半寸的地方。
太准了,若是不赶快破局,他们必死无疑。【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