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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170

作者:作风不作雨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61章 自由他们是自由的


    有人帮衬,事情就会顺利许多。他们时常看见那名草原女子带着身子更弱的在营地四周漫步。


    起初是漫步,产后章絮尚未这样自如地走动过,等她觉得腰胯稍有松动,走路也轻松些时,容吉便带着她开始慢跑,时而环绕营地,时而沿着不知是谁踩出来的小路,往远绕过不远处的两个土坡。


    她总是累得气喘吁吁,要把衣带解开。这举动可不能被坡下的男人们瞧见,所以她们会在坡上稍作休息,等下面的男人来喊了,才慢悠悠归队。


    会有人好奇的,男人女人,严肃古板的男人们,无拘无束的女人们。


    “她们怎么敢往那么远的地方跑,这里离羌人所在的地盘不过几十里。”商队队员没有她们这么大的自由,可以随意走动,所以眼神里时常流露出不解和羡慕。


    “走前面的那个会点功夫。”领队知道这些小的还没讨媳妇,不懂事,便骑上马,扬起马鞭往地上抽去。鞭子摔在沙地上发出一声空鸣。等耳朵里的嗡嗡消去时,男人们才听见领队的笑骂,“皇帝不急太监急,她们男人都不担心。”


    赵野向来不管章絮做什么,他会留在营地眺望她们的背影。那么一小点,走远,渐远,消失,又出现,再慢慢变大,直到章絮既累又高兴地笑着和他形容今日在坡上看到了什么好风光。


    另一头延绵的山脉几十里,无论如何也望不到尽头。


    “开心便好。”糙汉取出一个牛皮水袋给她喝,又问她走这么久热不热。


    白日是他带着阿和,骑马反而比坐车更


    稳些,他那双有力的腿用力夹紧马腹,完全能维持身体的稳定。每日赵野上马前,章絮都会用一条长长的布条将阿和缠绕在他胸前,再用布尾盖住女儿的脸,以防她被炽烈的阳光晒坏。


    而赵野只在怀中女儿醒了,口里发出清晰的啼哭声,睁大了双眼看着自己,表示自己想要吃奶时,他才会掉转马头,去马车里找她。


    “我走这么久,她哭了没?”女人走近,在他身边坐下,熟练地接过章和,又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后背,想看看是凉的还是热的。


    天色方亮,地上还是冷的。


    “没哭,她乖得很,她每次想你想得特别着急,我就给她哼几句。”赵野是不懂什么童谣的,他自小没听过,他嘴里哼唱的,是年幼时从母狼、母虎、母熊嘴里听来的浅吟,有几声像呜咽,有几声又属嗷呦,更有几声当归吟啸。


    总之是很奇怪的歌声,章絮听了就会发笑,抬手去摸他的脸,揶揄道,“当心她过几个月一开口就跟你学狗叫。”


    以前他是不乐意的,可眼下看着趴在母亲怀里软乎乎的章和,又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可,肯定会很可爱。


    商队的还在收拾营帐。


    十几人经过两三日的相处,关系多少熟络些。


    “诶,说你呢,走之前记得撒泡尿把炭火浇灭,别给他们知道我们才来。”住得离梁彦好近的随口这么一说,想提醒他出门在外要节约水,又没想起来队伍里还有女人。正解开裤腰带往这边走,握着东西给公子哥示范要怎么用尿时,撞上一脸茫然的容吉。


    “你们在说什么?”容吉问他,又用余光瞥了几眼面色忽然变红的商队队员,觉得对方看起来有些怪。


    梁彦好见那人立刻转过身去,没忍住笑了好几声,给她解释,“外面没有茅房,他好心教我怎么小解。”说完揽住女人的腰往帐子里推,边推边说,“我们男人办事粗糙,你们女人不用管,怎么舒服怎么来。”


    她也是不受管束的。


    准确说,去掉奴籍无异于解开把她关在笼子里的那把枷锁,让她无比自在。几人才从金城出来没几日,她整个人心都飞了,飞得好高好远,像一只从他手中放出去的纸鸢。


    “我还以为他们是来说,让你好好管管我。彦好,我不止一次发现他们在偷看。”女人对男人的吸引力是天生的,这点毋庸置疑,虽然她与那些人没有言语、肢体上的直接接触,可驾马在前,躲不了他们的窥视。


    “他们看你什么?”梁彦好颇感好奇,至少这么两三日相处下来,他没觉得这些人里有坏茬,说话做事,都是质朴的,“脸蛋还是其他不该看的地方。”


    帐篷里没别人,就他们两人。梁遂和梁从跟着酒兴言去了,大的那个到了要开始学写字的年纪。这个爹教不来,只能仰仗年长的爷爷。他倒是一身轻松。


    “你们男人还会往哪里看?”容吉莫名被他压在身下,想这会儿都要上马出发了,他还在这里不务正业,“胆子小的看看脸,胆子大的自然要往下走……你这男人,有什么不能等晚上再说。”


    容吉不喜欢白日宣淫,特别是这会儿大家都在等他们的时候,赶忙甩了他的手,拿起东西往外面走,把哭笑不得的梁彦好留在原地。


    倒是跟关逸说话的人更多些。原因有三,其一是,他看起来与这些人一般质朴、沧桑、沉闷,做事稳重踏实,是可信的;其二是,他走路一瘸一拐,却仍要骑马,更是好几回没坐稳从马上跌落,摔得人仰马翻、鼻青脸肿的,令人佩服;其三是,他也是单身汉,看起来孤苦伶仃,与他们有话说。


    “我知道你,你的事情在我们军营里都传开了。”队十和队十一是被领队派来帮他们打打下手的,每日夜里安营扎寨,再到白日按部就班将帐子收起来,都得靠他们。


    “打听我做什么,好的不学净学坏的。”关逸只有左手能动,所以自那之后,他便把断雪反过来背,又用一件厚重的外衣将右手牢牢裹住。


    “就冲你敢刺杀城主,还没给他弄死,我就服你。”他们的脑子里只有打打杀杀的事情,对权势和利益没有太鲜明的认识,所以有些话说出来,颇显幼稚。


    “哼。”关逸试着用脚踢松扎进泥土里的铁钉,把帐篷放倒,接着说,“少说不该说的,惹你们领队不高兴。”


    “他一个人可看不住我们十一个,队伍里还有皮的呢,有得他管。”队十扬扬头,给他指了指跟在领队身边学的羊秦,解释,“这是领队最后一趟往酒泉去,再之后,路上的事情都会交给他。”


    关逸眯着眼看去,看模样,没看出那家伙有什么不同的,遂问,“你们队伍都是怎么选来的?”


    “哈哈,没什么讲究,肯卖命就行。走这条路的,日后升得快,都是拿命换功勋。半年前那趟出发时也是十二个人,最后只回来了四个。但没过多久,那四个就升为千户长了,官秩翻了三倍。咱们哥几个家里穷,眼见弟弟妹妹养不起了,就跟上面说,不怕死,只要钱。”


    “上面把咱们这些有想法的召集到一块儿,就每日每日地打,互相打,打赢了的头十一名编队。羊秦排第一,没输过,领队看中他,我呢,将将好,排第十,就做些不打眼的粗活。”


    队十边说,边手脚麻利地帮他们把帐篷都收拾好,想着等人齐,他们就出发。


    关逸没了右手,对打打杀杀的事情不再感兴趣,反而问起其他的,“怎么会死那么多人?你们不是挑出来的精干么。”


    “再厉害也得死几个人,人命哪有天灾厉害。前年大旱,带的水都喝完了,又打不出一口能见水的井,就要干死;去年下多了雨,有疫病,染上了也得死;还不知道今年会碰到什么,我们只能小心地过活,多一日算一日。”戊说完,忽然看见赵野带着章絮爬上那匹小马,不可思议道,“真要骑马?他们嘴贱,说说而已。”


    关逸转过头,跟着去看,看章絮坐在马背上惊慌失措的,把缰绳抓得紧,勒得马根本没法转头,还是赵野轻拍她的背要她放松,他才回答,“女人骑马有什么稀奇的。她男人日后还要教她射箭……你们这些单着的,就嫉妒去吧。”


    果不其然,他们这头才说完,赵野就下了马,双手也不扶着,只仰头鼓励她领着马多往前走两步。


    章絮生了孩子,胆子变得更小,马儿不安分踢了几下后腿,也要她心惊肉跳,直要她说些害怕、担忧一类的私话。


    她男人也不急着要她一两日就会,上马感受感受也好,趁着队伍收拢,他吹了一声哨,要小马跑过来。章絮坐在马上起起伏伏的,没一会儿就趴下了,抱着马背不敢动。男人没法,把她又从马上抱下来,送进收拾干净的


    马车里。


    “谁说不嫉妒呢,这么多男人,偏他们能带女人。”队十苦笑,又说,“不走完这趟,咱们连娶媳妇的钱都没有。走吧,趁着日头还没升高。”


    所以苦闷压抑的氛围与另一边自由奔放的形成了鲜明地对比,活泼与死闷。


    第162章 羊秦这世上还会有千千万万个杜皓……


    光是与他们在气氛上有差异也就算了。


    毕竟这次出来是有任务在身,商队的得时时刻刻看着那些货物,得派人在四周的高地上驻守防卫。


    可羊秦哪里能想到,他们是方方面面都比不过另一队的那六人。他眼看着队员的眼睛从临时的眺望点收回来,没半晌,扭头就安到对面那几人的身上去了。也不知道那几个人在鼓捣什么,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


    “队副,离咱们休息还得有两个时辰……”队三用完了饼,伸手给他指了指梁彦好,提议,“不如咱们去那边看看?”


    羊秦伸长了脑袋,望见那边几人就着篝火围成一圈,有说有笑的,连平素总在帐子里睡觉的女人也凑了进去,像在玩什么。


    能玩些什么,他们都没得玩。


    才说过,他们十一个身上都没多少钱。出来的时候问上面领了一半的奖钱,大多寄给了家里,有些能多的,出发前也拿去换了双厚实点的新鞋,或买上一身新衣用作替换,再找铺子拿上半个月的馕饼。


    这几日,他们除了吃就是睡,睡醒了起来干活,无聊得很,就连讲笑话,也是往日在军营中说烂了的。那些下三滥、粗鄙、**的话。


    眼下有女人在旁,能说的又少了一半,无话可聊。羊秦浑身的憋闷无处发,又见章絮几人笑得人仰马翻,再也没法熟视无睹。捏了右拳,忽的站起,往他们那边走。


    赵野是最先看到羊秦的,用脚踢了下脚边的木棍,迫使火焰快速摇曳了下,吸引大家的注意,而后扬了扬脑袋,示意道,“他过来了。”


    羊秦和队里的其他人略有不同,他帮着领队管这些人,多少拿自己当半个官,他们从一进队就对他的同伴不理睬的态度,让他觉得很不爽,眼下还要玩些无聊的游戏来打扰他们的平静。


    “玩什么呢?”队副将他们那个圈撕开了个口子,而后自作主张地坐下,问,“玩那么开心。”


    “六博。你要来么?”梁彦好一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随意地捏着一颗棋子,歪着脸看他,“我老输,下不过他们。”


    摆在正中的是那副他们时常拿出来玩的六博棋。公子哥换出去那么多东西,还留了几件小玩意儿在手上。这幅六博便是刻意收起来供路上解闷的。


    前面提过,他们不止一回玩六博。起初几人还会计较输赢,拿一两回谁胜谁输说事,可等这几人熟得不能再熟时,便像眼下这般,各自为营了。今日的规矩有所不同,赢了能得块肉吃——赵野路过时随手打了只兔子——输了得被人拿笔在手背上划一道。


    梁彦好的手背都快变成墨色了,实在是想拉人进来给他赚个赢头,玩了一个多时辰,兔肉都快烤干了,他愣是没吃上一口,肉香馋得他难受。


    羊秦垂眸看去,看见那副棋盘。那只是一副棋而已,没什么特别的。


    只是一副光用他没见识的眼睛都能看出来的无比珍贵的六博棋。有一边的棋子是用乳白色的象牙做的,哪怕这样昏暗,在火光中也是闪闪发亮;而另一边是黑曜石,无比深邃,拿在手上像握住了一片星河。


    别说这么金贵的棋盘、棋子,就是一副木匠随手打磨的,他也没见过两回。军中所使多为粗制滥造,一个营房里每人拿些废木块磨上两个,这么东拼西凑凑一副棋出来的。大小形状,各不相同。


    “你们哪儿来的兔肉?”但比起这么罕见的棋盘,羊秦更在乎搁在一旁的烤兔。他吃了好几天的馕饼,顿顿都吃,饿了就吃,只能吃这个。实在嘴里没味,就嚼点盐巴腌过的干肉块,统共就没带多少来,一小包,眼下一日吃两块奢侈得不得了。


    所以看那只被串在木签上的兔子,他无法控制地咽了口水。


    都说军营里吃得好,那不知道是几百年前的印象了。这些年军中的粮食早不够分发,一遇到饥荒便供不上肉。也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说豸牛羊的下水与肉也没差。于是上面大手一挥,派人去屠户那儿搜刮放了许久的下水。


    羊秦死也忘不掉那股子腥臭味。


    “方才路过看到两个兔子洞,闲了碰碰运气,碰巧运气好。”赵野也大方,梁彦好吃不到嘴的兔肉,他拿起小刀就给羊秦割了块,“兄弟辛苦,吃两口沾沾油水。”


    羊秦从没想过自己会被一块兔肉拿下,以往弟兄们外出打到狐、或是鼠时,都不敢公然生火给长官看见,好容易弄熟了也是难吃的。而这兔子被赵野撒上了章絮配的调味品,自是美味得没话说。


    “你小子!”公子哥见状,毫不犹豫给了赵野一脚。


    “别闹,给你留了一条兔腿。输一晚上也饿不着你。”赵野不把公子哥的不满放在眼里,一脚就给他踹严实了。


    羊秦接过兔肉,闻了闻,没说话,沉默着,没等一会儿便往嘴里塞。那模样吃得可香,仔仔细细地嚼,一块肉当十块肉吃,肉泥咽下去好一会儿了,舌头还在牙缝里舔渣。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这幅做派,心里只想找他们的茬,便冷着脸问,“……谁准你擅自离队的。”


    他记得领队说过,队里的去哪儿都得报备,可糙汉把兔子打回来烤上了,竟没人提。


    赵野闻言,冷笑了一声,答,“等和你们说好,这兔子早跑了。回来时领队他亲眼看着我手上拿着兔子,也没说什么,这会儿哪里轮得到你来嚼舌根。”


    这几天两边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搭伙只是顺道之便。赵野想,他们这边不缺能打的,真出了什么事情,也不会怂,偏偏给这群从军营里出来的当累赘看。


    羊秦看他身材高大,又硬气,猜到他是队伍里不好惹的那个,便转了转头,去看抱着孩子的章絮,拿她说事,“你是厉害,一个能打三个。可万一她也跟你学,一声不吭地往外跑,再不留神给山贼抢去……我看你还能不能这般硬气地说我冷眼相看,不加阻拦。”


    “……有你这么咒人的么。”赵野握紧了拳头,忙把章絮往身边一拉,答,“我娘子我自会看紧,无须你上心,你只管照看那堆货物去。”


    梁彦好并不希望他们与对面的气氛闹得这么僵,无


    声地踢了踢赵野,与羊秦说,“原谅我们队伍里有伤病、弱者。孩子才刚满月,要喝母亲的奶水。母亲泌乳需要补身子,菜肉皆不能少。白日刚好去驿站看过,那里没卖什么好东西,所以我们才想着去外面打点来。若是队副有这个需求,下回我们去的时候也帮你带两只。”


    这话又说到羊秦的窘迫上了。


    他们是有配弓配箭的,东西就在挂在背上、别在腰上,但平日里没有正当理由,使用这些装备时发生了损坏,官家是不管的,还得自己掏钱去铁匠铺子里修。当然打猎也可以砍些树枝来制作简易陷阱,但白日急行军,根本不给他们机会。说得难听些,身上的箭哪怕丢一只,都会增加他在日后在作战时丧命的风险。


    吃差点和死,羊秦知道怎么选。


    “不用,你们爱吃你们自己去打。”队副果断摇头,抬眸往棋盘上看了一眼,冷漠地甩下一句话,丢给梁彦好,“就你那行兵布阵的能耐,玩小博还好赢些,和他走大博,简直死路一条。”


    “嘿!你这人。”梁彦好完全搞不明白自己哪里惹到他了,得来这么一句冷嘲热讽,“我是让他,你懂么?不然什么都比不过我,他多没面子啊。”


    章絮听公子哥嘴里说的,忍不住埋下头偷笑。可她笑完,又抬头去看羊秦离去的背影,“我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谁?”梁彦好重新把目光放回那盘棋局里,不紧不慢地与她闲聊起来,“他们可都是金城的,和你家乡虢县不知差了多少里。”


    章絮抱紧了阿和,又看了眼赵野,说,“像我的故夫,杜皓。”


    故夫,这里指代已经离异或者已经去世的丈夫。


    赵野一听见这个词,望向羊秦的眼神更炽烈了,原本不觉得这小子起眼的,哪知道他这么能来事,于是把脸别开,开口与章絮说,“你先夫……不是,杜兄弟和我同住一年多,可从不像这小子一样没教养,出口就要怼人。娘子你肯定是感觉错了,他怎么能像杜兄弟。”


    其他人没敢接话。公子哥低着头竖起耳朵偷听这边的动静,又在胸前悄悄给容吉翻译眼下发生的情况。


    “也不是性格像……”章絮说不上来,实际上她自遇到这队人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了,只是一开始感觉不深,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就是一看见他们,听见他们嘴里说的话,我就要想起杜哥。”


    这话也就是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才敢说,“白日在河边时。不知道你们注意到了没有。我和容吉挑了个入水方便的位置,在边上浣衣。那个地方起初是没人的。我和姐姐跑得稍微远了些,想着没人看能用清水擦擦身子。可没洗多久,就听见远处有人来,他们在说借衣裳的事情。”


    “借衣裳有什么好稀奇的。”赵野把火焰烧得更旺,烧得每个人脸上都是红彤彤的,解释道,“他们没有能换洗的衣裳就问别人借,借到了才能把身上的脏衣服换下来洗。军营里的男人们都是这样的,只要多出一身衣裳,就能给整个帐子的都换一遍。”


    梁彦好听了忍不了,想也不想就答,“我可不想和你们穿同一身衣裳,太脏了。”


    糙汉翻了个白眼,拿草芯丢他。


    可章絮情绪却不大好,她想起白日那些男人说话时,话语里的困窘。


    借穿两日要付多少钱,哪里磨破了要赔偿。


    明明都说好了,借衣裳的点着头答应,弯着腰正准备从口袋里掏钱,可对方忽然反悔了,拿着衣裳再三抬价,那些话特别刺耳,若是她,她肯定会觉得特别羞愧,“我就这一身替换的,要是给你不小心穿破了,我日后穿什么。你想让我和你一样丢人么。”


    她又鬼使神差地记起,三年前杜皓出门时,也是只穿了这么一身新衣裳,没更多的钱置办里衣。


    杜哥和她说,等到地方拿了补贴,自会买新的,省得千里迢迢背过去,累人。她是信了的,征兵的信誓旦旦与她们说,到了地方有多好,成日大鱼大肉,领上好的军服,派上等的兵器,所以她从没想过他们的日子竟然这样困顿。


    第163章 两情赵野心里有根刺,得拔


    羊秦转身往回走的时候,还在回味嘴里的兔肉味。


    那味道怪香的,碰了舌头怎么也散不掉……很让他留恋。


    他忽然觉得脚踝有些痒,鬼使神差地蹲下身,伸出左手去瘙痒。特别痒,见鬼了,明明白日才洗过澡,刚换的里衣。他边挠,边偏过身子,用余光去瞥那个抱着孩子的美丽女人。


    她很美,很美,队三队五队九自他们一进队伍,就一直在他耳边说,“那边有女人,都长得美,就算不搭话,随便看两眼也是不亏。特别是那个抱孩子的,美得过分。秦哥,你去看看就知道了,符合咱们的胃口。”


    羊秦知道自己不该想这些,可脑子控制不住,非要往这方面去想。一想,就要转过身去看她。往日是对视不上的,他很小心,都是偷看。哪知道今日与她正对上。


    不如说,她正目光如炬地盯着自己。


    被发现了。羊秦冷不丁咽了口口水,装作理直气壮的样子,拧了眉,瞪回去,威胁对方。而后随便在脚踝上抓了抓,起身往回走。


    弟兄们还在原地等他,一个两个翘首以盼,问他套出来什么话了。


    “人家赌钱呢,你们凑个什么热闹,身上几个铜板啊,去跟他们掰大腿。”队副不知道为什么,心情这么差,话说完就低头钻帐篷里睡大觉去了。


    说是睡觉,睡不着的。那女人……羊秦想起章絮便燥热地翻了身,烦恼地把右手压进脑袋下方,紧闭双眼,要睡。可一闭眼,她的容颜就飘出来了,贴在他眼珠子上,一颦一笑,愈发清晰。


    那可是别人的娘子。他伸手捶了下地,想自己难道疯了么?别人家的也要觊觎。


    但冲动上来了,是摁不住的。又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更没法,死心了,蜷缩成一团,任凭对方在脑海里折磨自己。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没多久,身体里的邪念还未散尽,有人进来。他和队二一块儿睡。队二一掀帘子就看见他不正常的神情和举动,轻笑两声。


    羊秦正烦着,气得踢了队二一脚,用气声骂,“滚。”


    队二低头看着他,找了个地方坐下,摸着黑,嘴贱,问,“想谁呢?”


    他哑然,燥热难耐,答不出话,把脸转了过去,等邪火散尽。


    终于,伴随着身轻,羊秦能转身了,瘫在地上大口喘气,答,“别管。”


    没人知道他的心事,正如另一边,没人能懂章絮那样。他们俩,此前完全不认识,居然因为一个死人,隐秘地产生了联系。


    火焰还在燃烧,噼里啪啦地响。总有人在说话,他们的棋还没下完。


    可赵野要输了,输得极其幼稚,准确地说,章絮方才说的话扰乱了他的心神,使他陡然没了玩乐的心思,有意把棋子丢给公子哥吃,不做防备。


    “……下完这把我不来了。”糙汉不知道与谁说,冷不丁冒出这一句,身子冲着公子哥,脸却偏向章絮。


    他肯定希望娘子能对再解释几句,至少和自己说两句,比如,“虽然那个人像杜哥,可眼下我已经是你的娘子……”


    她什么没说,抿着一张嘴陷入沉默。


    叫他煎熬。


    那时候她提过一嘴。她好像没在这件事上给个准数,到底还喜不喜欢杜兄弟,挂不挂念他,伤不伤心,他不知道的。


    他半张着嘴,想问,问不出,觉得丢人,所以吸了吸鼻子,难过地把头扭回去。


    这是梁彦好第一次从章絮嘴里听到她亡夫的消息。有些惊讶,但又很快归于平静,扫了对面两人几眼后,一把抓住赵野的手,与她说,“他真像么?别管赵野,你跟我们说实话,若是有需要我给你做主。”


    她脑子很乱,说话前终于想起来要看赵野的脸色了。显而易见,他的脸色很不好,且一察觉到她的目光就躲,躲开。


    “……像,越看越像。”章絮垂下脑袋,吞了吞口水。


    赵野一听,胸口更疼了,气得喘气喘不上,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不是他不大方,想来任何一个男人听到这种话,心里都不可能不多想。他没有多说,已经给足了她体面,再要他装作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不可能。


    “……你们说吧,我累了,我先走了。”他甩下旗子就要走,结果还没起身就给关逸一把摁了回来。


    “你先听章娘子把话说完,就你这急脾气,真不管不顾把你俩放回去,半句都别想扯清楚。”关逸怕他走,还伸脚压住了他的大腿,硬生生把他扣下。


    “你们什么人啊。”赵野又气又委屈,指着他们骂,“我娘子我能不疼着么。情情爱爱的事情非要摊开了说给你们听,她不要脸子的么?我和你们说,她心里有谁都行,我才不跟杜兄弟比。”


    就知道这男人吃味。


    公子哥果断蹬了赵野一脚,回,“章娘子若是真怕我们知道,就不会当着这么多人面提。还不是怕你想不开。就这么一会儿功夫,给她扣这么大一顶帽子。”


    “我……”糙汉气得没话说,不犟了,把头一低,老老实实听他们代自己问。


    “男人都这样,小气得很,你别往心里去,有什么说什么。”梁彦好是站在她这边的,作为好友,无条件支持她。


    其实有点说不出口。


    她抱着阿和垂了下眼眸,忽然从眼角掉出泪来,抛出想了很久也得不到答案的疑惑,“我就是……特别想知道,他为什么不像赵野一样,一心一意念着回来。”


    “是我不够好么?”


    也不能说还有多少爱,少年夫妻,就是一腔热情,时间久了就散了。只是走了这么久、这么远,她始终没找到能让杜皓停下来的理由。是女人么?是官职?还是前路真有


    那么危险,没一个能回来的。


    眼下突然看到与之相像的男人,章絮心里的渴望死灰复燃,她不是来求未全的爱的,而是来答未解的惑。


    “当然不是。”男人们异口同声。


    赵野抬头,与梁彦好对视一眼,先说,“你好得不得了。”


    公子哥再补上,“怎么能妄自菲薄,你的品质,大家有目共睹。”


    但她钻了牛角尖,非要把这个困惑弄明白不可,低着嗓子说,“那回来的那么多,为什么偏少了他一个。”


    谁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哪怕是曾经与杜皓同吃同住的赵野。


    于是男人松了口,建议道,“你想跟他说什么便去说吧,我不拦你。”


    问谁,问羊秦。


    她的脸上布满了茫然,“我去和他说什么,他也不认识我,问他又能得到什么?”


    “你都没问,你怎么知道自己得不到答案?”公子哥突然插进来,鼓励她,“你都想了那么久,要任由机会从眼前溜走?”


    她的眼睛明亮了又黯淡下去。


    “不如明日我去帮你把他喊来?”梁彦好还没忘掉使唤人这个旧习惯。


    “……不用了。”女人擦了把眼泪,坚定地答,“想要的答案我自己会找。”


    众人眼见着她情绪低落,便也不好继续强留他们,放人前只叮嘱赵野说话前过过脑子,别意气用事。


    他们睡一个帐篷,天经地义,在这之前恨不得脚背贴脚跟。这会儿再往回走,脚步就慢下来了。女人走两步停下来等他,她一停,他也跟着停,还没想好要和她说些什么。


    “你不和我一起睡么?”章絮摸了把脸,掀开帘子,身子矮下去,把阿和放在柔软的被子上。天凉,他们已经购置了新的更厚实寝被,但她亲手做的那床喜被,还被他盖在身上。


    “睡。”他轻答了一声,微微弯身,帮她撑起布帘,好叫她把鞋袜都脱好,再精心摆弄好阿和的睡塌。


    他们的女儿。直到这一刻赵野才懂,那时候为什么她说,想得到一个不喜欢自己的女人最该是让她怀上自己的孩子。若是没有阿和,他眼下不能有一点安全感。


    “我铺好床铺了,你进来睡吧。”女人的声音从帐子里传来,算是,邀请。


    他们之前没这么多规矩。赶路就累死人了,她经常是衣服都不脱,穿着鞋就滚进去睡。其他的都交给他来干。


    小梁他们猜得还真不错,把他俩关一屋也扯不上半句话。


    她不敢说,他不敢问。


    赵野吹了会儿冷风才进去,想着说不定她已经睡着了,有什么事情可以等明日再说。但他刚一低头就看见她明亮的眼珠子,又想笑又酸涩的,只好与她承认,“我是个正常男人……我会嫉妒的。”


    她接不上话,这是她此行的目的之一,不求来解,那根刺会一直扎在心里。


    “要不要试试鱼肚?”


    “……你别转移话题。”赵野这会儿正难受,想当初只是爱慕她的皮肉时听见她心里有人就已经不舒服了,眼下爱得不能与她分开,恨不得把她吃下去。


    “我答应你,我不出声。”女人还在拱火,甚至伸出了手,来抓他。


    情致一起,他就忍不住吞咽口水,顿时气恼消了大半,问,“你身子能行么?”


    “不试怎么知道,万一难受了再和你说。”章絮试图安慰他,这法子最有效。


    鱼肚还是风干的模样,像块板子,没泡水,用不成,多少得拿水浸上半个时辰才能用,放往日他等不了一点。可今日就像是中了邪了,非要同她证明什么。于是他坐起来,想想,没犹豫,二话不说,摸出鱼肚、拿上水袋就往外走。


    半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外面彻底没人了,他才拿着被水化开的东西回来。


    阿和早睡下不知多久,襁褓里还有她的轻鼾。女人没说话,一切都是静悄悄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安静。章絮摸了摸他的手,咬了条从口袋里洗净的帕子。


    再后来,布头攒动,窸窸窣窣的声音冒出来,孩子的鼾声逐渐停住,这边的动静渐渐起来。


    实在不想说明,产后两人合衣睡,隔着一条河,早不记得夫妻是什么滋味了,权当孩子的爹娘,克制。好在他不缺力气,能唤醒她愚钝的知觉。


    两人成婚数月,不知睡过多少次,驾轻就熟。点点男人的手背他就能懂。


    但光是这样并不足够的,他的占有欲在这一刻会达到顶峰,那些刚才憋闷在肚子里的真心话全都要说出来。


    “是谁在这里?”他摸到了她的嘴,把那块被她咬在嘴里的布扯出来,丢到一边。


    声音很快就流露出来了,他像是故意的,她无论怎么紧闭双目都按捺不住,“……嗯啊……夫君……哈”


    她有过两个夫君。这样模棱两可的答案他不要。


    “不是这个,再说。”他埋下头,把耳朵贴在她的脸颊上,非要她把想听的话说出来。


    章絮一声声,根本停不了,身子似漂浮不定的小船,摇晃地厉害。


    “赵……野。”她蹙起了眉,再答,“……赵野。”


    第164章 嫉妒她都是你的人了,我看两眼又如何……


    鱼肚装了满满的一肚子。成婚后才能懂这是什么意思。男人的喟叹和喘息渐渐平静。她收了腿,眯着眼睛看他再度离去。


    容吉说草原上能看到无数明亮的星星,她鬼使神差地坐起,又从帐子里探出头去。显然,这会儿满天的星星没有他的背影更吸引人,她咬了咬唇,朝他望去。


    事情结束后离开,并不是他的风格,他更爱抱着她细腻地亲吻,看她沉静的睡颜,看她娴静的脸庞。眼下却失意地坐在一个大石头上用牛皮袋子里所剩无几的河水一点点濯洗鱼肚子里的东西。


    他洗得多小心,生怕一不小心弄破了,以后没得用,又在确认干净后翻了个面,把它晾在身边的那个浅坑里。


    他以前不会觉得其他任何事物都比她更吸引人,可眼下就是循味而来的蚂蚁都能抢走他的注意力。赵野第一次陷入伤情,谁叫他不会处理在胸口游走的,密密麻麻的酸意。没法停止多想。


    为了不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她,只能在可控范围内尽可能地远离她,给她找寻答案的自由。


    所以章絮坐在帐子里望了很久,他都没有回来,许是今夜不眠。


    生活还要继续进行下去。


    她转头看了眼变得愈发漂亮的女儿,亲昵地在她脸颊上吻了吻,轻声说,“我最爱你的父亲,我最爱他。可母亲不想这么不明不白地过下去。”


    想来任何一个不明不白被抛下的女人都没法轻易释怀,哪怕早就不记得过去的感情是什么样了。


    ——


    只是因为这么一个简单的原因,商队两边的联系就忽然变得紧密起来。


    章絮还没想好要怎么和那些陌生的队员搭上话,那几个男人便默契地帮她打这个掩护了。


    赵野走得远,知道这些人不敢打猎,不好擅自离队摘果子。他清晨一问好夜里扎营的地方,便骑着匹马走了,整日见不到踪影,只等夜里扛着好些兔子、狐狸回来,又用布兜了大半袋果子。


    都不用刻意说什么,队员们光看着马上的肉,就搀得不行,一个二个围上来问,七嘴八舌的,“哥,你这一顿吃得完么?要怎么弄来吃。”


    领队见了笑而不语,心想这一路还有个把月,总不能真不来往,于是摆摆手,给这些小的放了两个时辰的假,想玩便玩起来。


    为了这顿饭,梁彦好可是下血本了,原本马背上那箱专门给老酒备下的绿酒,此刻也专门拿了出来,说是犒劳大家。


    连放哨的点,都让容吉和关逸去。


    羊秦觉得有诈,无事献殷勤,不愿去。都已经拿上刀剑往哨点走了,一听见章絮说话,脚步就不自觉地慢下来。


    “这段时日麻烦各位小兄弟了,姎给各位做了些吃食,也当打打牙祭。”她也是神奇,随身带着铁甗,也不嫌麻烦。


    队二才从女人手里接过热汤,闻了一口,香得出奇,连忙同他招手,“来啊!来,你这人,关键时候装呆子!”


    章絮不知道队二在喊他,只是礼貌性地循着声音抬起了头。看到是他,愣了愣,轻笑,问,“他们都来你不来么?份量都是算好的,一人一份,不吃怪可惜的。”


    他吞了吞口水,下意识偏头去找她夫君,没找见,便忽而生了鬼心,一步一步地朝她走去。


    “无缘无故做这些,你安的什么心?”羊秦是疑心重的,这样看来确实和那个傻乎乎的杜皓并不相像,但章絮觉得他看自己的那个眼神十分熟悉。


    “大人怕我用一锅汤把你们都毒死么?”她也不避讳,擦了把脸上的汗答,“那我直接在取水的井里投毒便可,为何要白白浪费这么多时间熬这锅汤?”


    这话问的他,显得他小肚鸡肠了。


    队二用手肘撞了下他,暗怪他不识抬举,而后从旁打马虎眼,宽解道,“他对女人都这样,冷冰冰的,娘子莫理他。这汤我替他拿。”


    羊秦见她伶牙俐齿,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的好感变得更多了一些,只好推开队二的手,从她手中接过那碗汤,答,“明儿就到威武,什么大鱼大肉吃不上,还用你做这汤……”


    他把眼睛一挪,就挪到别处去了,装作不满意的样子品了两口她熬的汤。仔细滚了滚舌尖,这神情便忽地软下来,“……做得不错。”


    章絮不会这么突兀地接近他,只扭过头与队二说,“我们队里有名医工,他说你们吃的东西太单一了,时间久了容易得血毒。你们平日粗糙的,也不多关注关注自己人,你们那边已经有几个起了小病,诺。”她给队二指了指,“就那边那两个,手背上有淡红色血点的,也不知道是因何起了红疹。你们若是有空,把他们送我们那边去。”


    队二答应地有模有样,眼见着这女人温柔可人、大方心善,心里不知道多喜欢,结果转头一瞧,羊秦那表情直接痴了,便忍不住笑话他,“人和你说话呢,这种事肯定要你拿主意。”


    羊秦被骂醒了,嗯了一声,被她看得不好意思,随口说了句“知道了”后,抱着饭碗落荒而逃。


    说到这事儿还真是巧了,晚上大家好生吃过这顿饭,夜里那两名起红疹的便开始高热了,浑身发汗,意识不清,呼吸困难,怎么喊人也不见醒。


    队二给他们喊起来的时候,才想起章絮黄昏时的叮咛,连忙起来喊人,三两个成队伍的,把人抬去酒兴言的帐前。


    血毒在军中极为常见,被围困久了,断食断粮,好多人最后都是这么莫名其妙死的。因为此病发病极其快,与风寒风热近似,又没有太明显的踪迹,总叫人不设防备。


    酒兴言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事不简单,赶忙拉开帐子让他们把人送进来,而后问,“他们身上可有伤口?”


    血毒多发于中伤之后,有破口,毒沿血脉而走,不日遍布全身,引发高热。


    “这……”大家平日都分开住,也不是无时无刻跟着,哪里清楚。


    还是最冷漠的羊秦率先出手,沿着他们的手脚一寸一寸往下捏,最后在其中一人的脚踝上找到挺大的一破溃,用烂布裹着也是水肿流脓。


    看到破口。他突然想起前两日,这人私下找过自己一回,问还有多远到威武,想早日赶到,这会儿再看,许是为了治伤。


    “大夫,这伤能治么?出多少钱都行。”羊秦皱着眉看那处揭开烂布就能闻见腥臭味的伤口,急切地追问。


    若是在金城,酒兴言还能信誓旦旦地接下这话,可如今荒郊野岭,且这病不是扎几针便能解决的病症,只怕形式紧急,“我且尽力。你若没事,赶紧去前头帮我把章丫头喊来。”


    羊秦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去喊章絮,心想那个女人能做什么。可医者的话不得不从。他退出帐子往那边走,才走近便听见夫妻二人温存的声响。


    “嗯嗯……咳咳……”若是不相干的人,他也许只觉得尴尬,可这么要紧的关头却撞见两人私事,不知为何,气恼便冲上心头,觉得他们有些太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于是出言催促,“章娘子,酒大夫找你,还得麻烦你跟我来一趟。”


    帐子里传来衣物摩擦的声音,女人的嗔笑,男人的安慰。她的长发尚未挽起,便从帐内探出半个身子,“找我何事?”


    那嗓音也不是他熟悉的,露出的衣衫不整齐,领口尚有歪斜,帐口严丝合缝地关上,男人也没出来。他暗了眸子,想她也许躲在里面的皮肉未着寸缕……


    这种痴心妄想要他忍不住捏紧了拳头,咬紧后槽牙,才能努力克制自己乱飞的心思,与她说,“是我疏忽了,我兄弟真染了血毒,酒大夫说要你过去。”


    章絮原本还布满笑容与红晕的脸在顷刻间变白去,她原以为那是白日老酒怕自己没话与他们说,随便给的话术,哪知道那几人真的病了。


    “血毒?他此前分明与我说,此类病症大多在破口败溃的情况下才发生。咱们整日行进……”她边说边回头给自己拿衣裳,手忙脚乱地往身上穿,也没仔细整理清楚,便光着脚穿上鞋往酒兴言那边去。


    羊秦正要追,没能走动,两眼无意识地盯着她白嫩的脚踝看,等了没两次呼吸,忽然被从帐子里钻出来的赵野喊住。


    他回头,发现与娇娘相比,糙汉更是不藏,对方上身什么也没穿,把自己方才的猜想直接坐实。


    “她是我娘子。当心你的心思,不该看的别看,不该想的别想。”男人知道自己的娘子是位单纯良善的女人,也许没察觉到羊秦的二心。可他既然找到了端倪,必不可能任其肆意发展下去。


    “……你娘子。既然是你娘


    子。你不知道好好管教,还让她出来抛头露面的,怎么敢怪我们动歪心思。“羊秦从第一眼起就看不惯赵野,好像与生俱来的抵触与抗拒,仰着头与他说,“人都是你的,看几眼看不得,你也真是小气。”


    赵野还没听完,就走上来一把攥住了他的领子,气得更甚,“你怎么敢这样羞辱她。”


    他没接话,只看着糙汉,不明所以地低笑。


    “说话!”糙汉不知道他带着什么心思,可这表情就不像是有分寸的,心里一急,把他往前一拽,将他的衣襟抓得很紧,甚至把他的脖子勒红。


    他才懒得说。羊秦低眉看了眼赵野发红的右手,不紧不慢地抬手拍拍,要他放开。


    “亏我今日去给你们打那么些猎物回来,你真是狼心狗肺。”赵野被逼得没办法,他死不承认,总不能真把他打一顿,只要猛推了一把,把他松开。


    “哼。”羊秦轻笑了两声,不屑地说,“我们弟兄这一路辛苦,受伤生病都不敢说。你们倒是好,跑这儿来甜蜜。”


    他说完,又偏了偏眼神往他们的帐子那边看,不知不觉又记起方才听见的从女人嘴里吐出的轻喊,暗了暗眸子,有意恶心赵野,顶了顶右腮,问,“爽么?这可不是让你们爽的地方,既然这么闲,那可把她看紧了。”


    羊秦说完便转身走了,把他一个人丢在原地。


    第165章 血毒治病救人,医者仁心


    酒兴言的帐外围了一堆男人,叽叽喳喳的不知道在说什么,把已经睡下的都闹了起来。


    领队进去问情况,梁彦好站在门口听,一向事不关己的关逸也出来了,远远瞧见她,举起长剑给她引路。


    她来得匆忙,边走还在边挽长发,好容易从挂在腰上的皮包里摸出来一根木棍,能将长发缠住,才发现小衣也没穿。也不知道给那男人藏到哪里去了。真是,她面色又红又白,踮脚在公子哥耳边嘱托了声,让容吉帮她取件披风来。


    “酒大夫,我来了。”章絮拨开人群,走了进去,一进帐子,便闻到了一股恶臭,禁不住皱起了眉,连忙接过老酒递来的面纱,将口鼻捂住。


    “这病不好治,丫头你做好心理准备。”老酒都没抬眼看她,一手拿着小刀,不停地拨弄那个溃烂得不成形状的伤口,“不知道他碰了什么,伤口这么深,里面都黑了,眼下高热不退……我得先把小腿截了,看能不能把命保下来。”


    截腿。章絮没想过有一天会面临这么棘手的情况,满脸震惊,双眼盯着破溃看,心想这不过是一处破损。


    领队的反应比她更大,一向温和的男人甚至抓上了腰间的佩刀,瞪圆了双目望着他,一字一句道,“你说什么?”


    “他拖得太久了,毒已深入骨髓。”酒兴言抓起那人的手腕,翻过来给他们看,“手心发黑,手背至整个臂膀都生了红疹,再拖半日,邪毒便要攻心。”


    “不可能!”领队斩钉截铁,一把从他手里夺过那只发黑发红的手臂,握在手心里揉了揉,还温热的,“怎么可能,只是破了道口子,撒一点金疮药就能好的,你,你这个庸医,视人命如草芥!”


    酒兴言不是没听过这种话,反而常听,越走到没什么素质的地方听得越多。军中更甚,这些没教养的男人最喜欢羞辱医者。


    酒兴言手一松,冷哼一声,强调,“不治可以,等人死了,别说我冷眼旁观便可,我不缺患者。”


    老酒还是那个硬脾气,不开心了,把身上的外衣一脱,便摆手要他们赶紧离开,别打扰他休息。


    领队见状,更生气了,几步上前拽住酒兴言的领子,问,“伤患都摆在你面前了,你居然敢见死不救,信不信我一刀劈了你!”


    话都给他说完了,酒兴言真是无奈,仰头看着领队说,“那你不想截也成,我肯定是治不了了,不如让我徒弟来,她是女子,肯定不用这么血腥的手段。”


    “女子?”领队闻言,转头看到她,看她衣衫不整的模样,更不可信了,斥责道,“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找来的赤脚女人,给她治,我弟兄的命才是玩完了呢。”


    “你别欺人太甚。”章絮在边上听了这么久,想着一切以患者为大,不与领队计较,可眼见着他说话越来越难听,便不能再忍了,快步走上前把酒兴言从他的手中扯下来,硬气道,“不信就带着你的弟兄走!信就闭上你的狗嘴给我滚出去。医者仁心,岂是你能妄议的。若他不幸病死了,也一定是死于你这个领队照顾不周、领导不力!”


    领队没想到她这么牙尖嘴利,神色一变便抬手找她的麻烦。


    章絮仰起头,眼看着那只大掌要落下,外间忽然有人闯进来,拦住了领队的怒火。


    “老大,他是早病了,前两日还和我说过,我寻思着看起来没什么大毛病,还就两日到武威。便没管。”羊秦把她往后一拉,替她受了这巴掌。


    那巴掌力气多大,打得羊秦嘴角立刻冒出了血花。


    梁彦好来得更晚一步,他没武功,反应不如羊秦快,只挤了进来,把她护在身后。


    “你是说真的?!”领队盯着羊秦,想这么重要的事情也敢瞒而不报,便气得又抬手给了他一巴掌,把他打翻在地。


    羊秦跌了脸面,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与领队禀报,“是,不关他们的事。当下要紧的是赶紧让人医治,咱们身处荒郊野外的,死马也得当活马医。”


    领队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说,“出去自个儿领罚,这几日心思不知道到去哪儿了。”又回身拉开帘子对外面的吼,“队副二十棍,他妈的要是被我发现少了一棍,掌刑的就给我领一百去。”


    队副领了罚,看了她一眼,扭头出去了。


    而后领队的眼睛落到章絮身上,指着她,问,“你,告诉我,是不是能不截肢?”


    她才来,什么都不知道,这会儿被架在火上烤,紧张地频繁吞咽口水,不敢答,躲在公子哥身后。


    “说话!我就讨厌女人那扭扭捏捏的性格,成不成一句话的事情。”领队见她沉默,原本消下去的火又冒出来了点,看她的眼神里净是凶恶。


    “我不会截肢。”她不堪重负,在那种极具压迫力的注视下,很快便投降认输,最后转开脑袋,悻悻地回答,“若我来治,我不会给他截肢。”


    哪怕酒兴言和她说了,她也不会这么治。因为这类大操作,医者根本不教她,一是她才经初产,体力不够,二是场面太血腥,断手断脚的,她没那个胆。


    “但我不能保证一定能治好,若您非要药到病除,那您还是现在就放弃,连夜领着他上武威去吧。”章絮既然选择跟着酒兴言学医,自然不是冷血之流,等心跳逐渐平息,定了心神,才从公子哥身后走出来,接下这桩病案。


    领队还想说什么话威胁她,却被梁彦好出言挡下。


    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羊秦所说不虚,要么继续等死,要么先让她看看。于是领队愤哼了几声声,暂且应下,而后夺门而出,把屋外面看热闹的全遣散了,还这里一片安宁。


    “酒大夫……”她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答应了什么,忽然后怕,想自己学医不精,也许不能胜任。


    可老酒已经决心不管了,方才说话的功夫将预备用的刀具收了个干净,再要说,乃局外人,“医者医术再高明也有治不好的人。丫头,救不活才是寻常,救好才是侥幸。今日便带着这话去试试看吧,输了也无妨,我们不怕与他们分道扬镳。”


    说完,大家便回去歇息了,把伤者与她留在一处。


    这是她第一回真正意义上的治病救人,此前都只做些打打下手的活儿,清理血污腐肉,换药清疮,取药煎药。


    看着此人发黑的掌心与浑身的红疹,还有流脓的脚踝,她头脑一片混乱,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治起。而这时,外间又忽然响起击打声,那是沉重的木棍击打在羊秦臀上的声音,只有头两声是清脆的,而后愈渐粘稠,好似血与肉已经被揉成一团。


    这给了她极差的心理暗示,好像今日她不能将此人救活,明日便要同那羊秦一般,白白挨那二三十棍。


    “呼——呼——”她试图通过大口喘息让自己安静下来,但很显然,这个法子没什么作用。她就是那种很胆小的女人,觉得肩负人命是一件让她无法呼吸的事情。


    走进来陪她的是赵野。


    这也是第一回她治病救人的时候,有亲近的人在身旁。


    “你从前领队的时候,是不是也会这么教训人。”她跪坐在地上,回想起方才发生的种种,“骂治不好病的都是庸医。”


    他也不说假话,“有时候太生气了,是会忍不住。”


    “可是送来的时候就已经病得很重了,他们就是杀了我也做不到。”她手里抓着那本用来记录的小册子,翻了好几遍,都没能找到特别对症的方子,而症状上比较接近的,又有一味药缺漏。


    “这已经不算重的了。”赵野陪着她一块儿坐下来,拉起她的手,温柔地揉搓,继


    续道,“有时候,我们只是想要个发泄口,毕竟是自己管的兄弟,谁也不希望他就这么平白地死去。”


    “我要是没治好,他会不会像教训队副一样教训我?拉我到大庭广众之下,狠狠打我的屁股。”女人觉得这样很丢人,更觉得这种惩罚是不公平的。


    “当然不会,他若是敢教训你,我就教训他。”


    没道理的话安慰安慰,有时候也是有用途的,女人偷偷擦了擦还没从眼眶掉出来的眼泪,撅着嘴与他说,“你白日出去打猎的时候有没有见过石膏,就是那种白白的石头,用手一扣就能掉下来许多粉末的。上次用完了没补上,卖药的说武威这边出这种药材,哪知道这会儿就要用。”


    “白色的石头?”赵野不懂药材,但他特别懂土地,亲自走过这条路,哪里生野兔,哪里藏红狐,一清二楚,“你手里还有剩下的么?我也许认得但不知道名字。”


    章絮从让他等等,而后在酒兴言留下的药箱里一个个翻找,翻到倒数第二个格子时,在夹层摸到少许碎块,于是捏了张油纸给他拿过来,说,“你闻闻看,这个味道很特别的。手一捻就碎了,扔到火里烧还会冒出白烟。就差这一味药,我在这里处理伤口,等你把药找回来。”


    有了样子,赵野脑海里就清晰了,答,“我知道哪里有,离这里不远,来回大半个时辰,你要多少,我取了就回来。”


    “最少一斤,多了取个三四斤也成。夜里风凉,你快去快回。”章絮想想,从口袋里取出一副皮质的小口袋,塞进他怀里,叮嘱,“这东西摸多了烧手,你隔着取,别犯傻。”


    “知道了。”赵野二话不说从树下取了马,往西南方向去了。


    第166章 死亡也会有救不了的人


    赵野前脚才走,受完棍刑的羊秦便来了。那二十棍将他屁股打得皮开肉绽,刚进帐子,就飘来一阵血腥味。


    女人这会儿正戴着面巾,防止切肉的过程中给污血脏了口鼻。这面纱将她的容貌遮去了七八,只露出一双精致秀丽的眉目。只这点容颜,都要他歪斜的心一点点活跃起来。


    真美啊,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美丽的女子。


    “黄昏时……你说的那些我没听进去。”也许是找不到话说,男人把头一扭,撅着屁股一点点挪到她跟前,在兄弟身边趴下,歪着头往她身上看,试探道,“我方才也受了伤,晚些能帮我也处理下么?”


    若不是医者,这种事她是管也不管的,连眉目也不会抬动几分。


    可眼下最见不得死伤,章絮垂着头,将手上那处腐坏的血肉切除干净,便松了气,扭动起脖颈抬头看他,看他的伤处,正色道,“等明日酒大夫睡醒再处置吧,夜里看久了烛火要眼花,捱到后半夜未必能将你的伤口收拾干净。”


    羊秦觉得她有些冷漠,便兀地开口问,“是不是你夫君和你说了什么,要你离我远些,所以才不肯为我诊治。”


    “什么?”她的神思这会儿都在治疗血毒上,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果断回绝,“他平白无故的同我说这个做什么?又不是闲得慌。”


    她没注意到这句话说完后男人脸上的狡黠,继续弯下脖子,往血污烂肉里扎。


    处理伤势的过程没什么好仔细说的,多半令人恶心,更别提这种烂了许久长不好的,切开皮肉里面全是黄白色的脓血。


    羊秦撑着脑袋,像是完全没闻到那股腥臭味,脸上还能漏出想入非非的**,看她看得情不自禁。也不知怎的,本想远观,忽然动了要与她多亲近一些的心思,便主动挑起话题,与她说起眼前兄弟的事情。


    “他有个爱赌钱的爹。听说那催债的上门,要把他妹妹抢走。他没答应,与他们说,要拿这趟走线的钱还他们,把赌债填平。也许填不平,但本金能还个大概。”


    “哪知道这爹不争气,嘴上答应了要还,手上拿到他的份钱,便又去赌了,没半日赌完。他心疼他妹妹,不忍心拿他妹妹去抵债,便把认识的兄弟都借了个遍,借到大家伙儿都不肯搭理他了,也没筹齐。”


    女人看起来没在听,两只俏丽的眼睛踩也没踩他,可听到赌钱,眼皮子突然有了反应,禁不住眨巴,眨得不自然,而后冒出清冷的银色,“……赌钱的就该死,平白拖累一家人。”


    羊秦见她答应,便把话继续说下去,“听说是,对方在赌庄知道了这爹又欠了一大笔,怕要不到钱了,便在咱们出发的那日,领着一帮大汉往他们家去了,把家里的零碎砸了个干净。那妹妹,听说才十岁,拿个袋子一套,就掳走了。”


    “他人都忧心忡忡地归队了,听出城的街坊邻居说了这事,是说什么也要回去看看。看了可好了,彻底死了心,家里什么都不剩了,没吃的,没钱财,只留下一室的冷风和双手被斩断的倒霉爹。”


    他说了一半,想自己不该这样冷淡,便叹口气,伸手去摸这好哥哥的额头,发觉手心滚烫,又拍了拍对方的脸,看看能不能唤醒。


    章絮抬头看了看,答,“他已经昏迷了,你喊不醒他……我方才从伤口中清理出一小块生了锈的铁片,仔细想想,许是前段时间给庄里打糍粑所致。”


    “那活儿可辛苦,一天得捶上六个时辰才给百钱。”男人知道这个营生,不要什么技术,就是有力气就行,给的钱不多但胜在包饭,能吃爱吃,多少都行。


    她听到这里,喉咙不自觉地用力滚动了下。


    尽管酒兴言与她说过,不要听伤患的故事。听了也没用,还会动摇她治病救人的决心。毕竟命数天定,好人不会因善事做尽就多活一日,坏人也不会因作恶多端便少活几时。


    但她还是把话接下去了,“因为不是护卫的时候受的伤,官家不会给他付钱。”也别说治病了,“他饭都没得吃。”


    “你怎么知道他吃不起饭?”羊秦原不想把他的境况一五一十地都说给她听。


    “他的脉象这么虚弱,一般这么虚弱的脉象不会出现在本该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身上。吃不饱饭又日日奔袭,把他身子掏了个干净。”她的话语里带有几分惋惜,想那白虎汤最对症,可此方药力强劲,最不能给大虚之人用,“底子太差了,想治也治不好。”


    女人终于剜除了最后一块烂肉,将它们尽数用个小布袋收起来,准备晚些就往外面扔。


    “是,我起初不知道,看他天天讨食,有些烦他。就跟那乞丐似的。大家都知道自个儿买粮,就他不买,每日到了饭点就眼巴巴地管人要。这荒郊野岭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想给也得给。今个问咱,明个找他,队里对他都有闲话。所以我才不愿搭理他,让他自个儿难受去。”


    男人出门在外都好面子,越是年纪小的,越讲自尊。家中困难的不会对外说自家的丑话,这副领队的自然也不能偏袒这个行事奇怪的家伙。


    话题告一段落。女人用干净的长布一点一点将他脚踝上的窟窿堵住、封住,再缠绕得密不透风,直至留出来的脓水再也不会渗透到最外层,这样的动作才能停止。


    就等赵野回来,有了石膏便能煎药。


    “他真的会死么?”羊秦见识少,唯一见过的伤病,也许就是男人们打架时把手打破皮了,打得鼻青脸肿,疼得嗷嗷叫,从没听说过谁真死了。


    “谁知道呢,尽人事,听天命。”她敛了眼里的感伤,往后一坐,忍不住道,“我以为你们会准备齐全了才上路,多少如我这般,身上准备富足的钱财。”


    羊秦知道她不是穷苦人家的女子,虽然衣着朴素,可这几日是几身衣裳换着穿,没有重样的。想他家里的母亲、妹妹,一年到头身上只穿一种花色,哪怕买了新的,也还是那一种,因为最是便宜。


    “怎么可能,官家的活儿


    怠慢不得,说了几时启程就是几时启程,管你家里什么情况,哪怕是双亲病故了要戴孝,这人在灵堂前跪三天尽了孝心,到点了,照样上路。”


    ——


    赵野直到后半夜才回,拎着一袋子石膏石,灰头土脸的,不知道走了多少山路才找到这么些。这些石头并不纯,当中还混着不少其他颜色的石块,要拿来煎药还得派人再挑拣一番。


    饶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他们几人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几味药凑齐,又耐着心用大半个时辰把干净的挑出来,筛干净,磨成粉,再与粳米、知母一同煎成米汤,强给他灌下。


    这人还是没能救回来。


    一切都发展得太快了,始料未及。


    看护的在她蹲在铁甗前煎药时便跑来说,那人不知为何,睡得好好的突然发了病,没来由地口吐白沫、全身抽搐,吓人得很。


    女人闻言,赶忙丢下手上的活跑去看,看他紧闭双眼,瘦削的身子像条濒死的鱼,脑袋无力地挂在肩膀上,往脑袋下面的布包深深凹陷进去,而无力的四肢、躯干,正在不断扭动,他的嘴上也许正在若有若无地说着什么,“阿妹阿妹,我对不起你。”


    这动静闹得太大,她还没来得及把药喂进去,商队里的众人便再次聚集在一起。


    “你对他做了什么?!”领队一把推开她。


    她这回没有沮丧地走开,而是拍拍手上的灰从地上爬起,接着到火堆前把烧得正热的黑乎乎的药汁端来。那药也许还没煎好,但眼下顾不上太多。


    “先让我把药喂下去,行么?算我求你。”女人半跪在床边,将那碗烫手的陶碗搁在老酒的要箱子上。


    “这么烫的药……他还昏迷不醒。你真是,队伍里怎么有你这样的人……”领队退了一步,但没走,站在她身后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亲眼看着她是如何把人治好的,确信她做的每一件事都合乎常理。


    她伏在那人的胸口上,把脸侧过来,低头,紧贴在心口的位置,去听他的心跳声。很显然,她控制不住那四处挥舞的手,没法给他冷静地把脉。


    而后就是完全没有秩序的心跳声,时而快时而慢,时而轻时而重,想要从胸膛里跳出来。又去用掌心触摸他的呼吸,急促,好像驰骋在马匹之上那般,浑身躁动不安,血脉准备爆裂,血液企图喷溅。


    是酒兴言和她说过的,最典型的几种濒死状况之一。


    她突然掉了眼泪,温热的,取出两根银针去刺他的百会、水沟穴,强行把他从昏迷的状态中唤醒。


    这法子,在场见识到的都以为自己见鬼了,怎么会有这么邪乎的事情。上一刻还在手舞足蹈,四肢乱窜的,这下一秒就停止了摆动,安静地倒在这张临时搭建起来的病榻上,向上睁开了自己的双眼。


    “队七,你能听到我说话么?”领队大声地催促他,要他答应这女人。


    可帐内过分安静,除了紊乱的呼吸声,什么回应都没有。


    他是醒了,睁开了眼睛,也能张开紧咬住的牙关。但他的双目是无神的,好似只有这幅皮肉睁开了眼睛,而主宰**的魂魄,仍沉睡着,或者,再也不会醒了。


    好容易开了口,当然得抓紧时间把药喂进去。她忍着被滚烫的药液汤疼的手指,以二比一的比例,将热药与河水混在一起。


    没有办法不是,吃了总比不吃好。


    半碗药以这样的方式给他灌进去。他的高热有段时间慢慢褪去,人们可以清晰地看见他脸颊、额角冒出的巨大汗珠。


    可情况没过多久便急转直下。


    半个时辰后,他抽搐得更厉害了,在她准备布施银针强行收住在他体内躁动的邪毒时,人突然就停下来了,没了呼吸。


    “……队七?”章絮还在摸他身上的穴位,只感觉拿在手里的胳膊猝然变得好重,好重好重,重重地压在了她的身上时,她才意识到事情好像走到了终点。


    “……队七?”她跪得双腿胀麻,疼痛不已,腿肚像被千万只蚂蚁啃咬。可还是强行支撑起自己的身子去探他的呼吸。


    没了,一丝不剩。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他们记得清楚,这只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伤口,喊痛都会被鄙夷的,就这么死了。


    领队怒不可遏,抓起她的衣领就把她丢到了一边,又抬脚把老酒的药箱踹个稀碎。一时间场面要多乱有多乱,几人、十几人因为一个人的离世揪成一团。


    领队也许又说了很多,很多很难听的话,可能把知道的脏话全都给她说了一遍。难听到,连教养好的公子哥都忍不住与他对骂。


    她斜坐在地上,呆呆的,不知道在看什么,觉得这一刻,世界都变得好安静。


    她以为人死的时候是特别吵的,因为以前去给长辈守灵的时候吹吹打打的音调彻夜没停。可眼下再看,安静得吓人,她以为自己聋了,捂着耳朵无力地坐在角落里失去控制地大哭起来。


    谁来安慰都没用。


    最后走到她面前的是老酒。他在这个队伍里已经沉默了太久,久到快被大家遗忘。但实际上,他这一生都在经历遗忘,死亡就是最大的遗忘。


    他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书卷、银针、木勺从她手中拿下来。他用那只干枯粗糙的右手去擦拭她脸上的泪水,他低头,又给章絮递了一壶酒。他过去、当下、日后都会拿来麻痹自己的酒。给她分点。


    “听我的,这时候最适合饮酒。品品看,是小梁从街头上采买来的最具烟火气的酒。”老者注视着亡者,看着他们用拙劣的手段把他从死亡中唤醒,轻笑,无奈,又叹息,讲起无关紧要的话,“又有一个苦命人解脱了。”


    酒兴言甚至不用细问,就能从他的面相和脉象上看穿一切,看穿他的困苦与贫穷。


    “如果他能说话的话,他肯定不愿意被救活的。想想看,这一次侥幸好了,后面还有多少忍饥挨饿的日子。给咱们的药钱都换不起,更别提将养身子的。”他推了推女人的手腕,要她也跟着自己喝。


    “……若是昨夜,酒大夫果断把那坏脚锯了,他能活到这一刻么?”


    “你要听实话么?”酒兴言转过脑袋来看她,看她装满泪珠的双眼。


    “……要,无论是什么情况我都认了。”她憋闷不住,觉得胸口又堵又疼,便果断仰头,往嘴里倒下一大口,而后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不能。锯脚只是为了告诉那武夫,这病很重,非常重,拖到昨日已然回天乏术。”酒兴言教她,“但是他坚持要给好兄弟留个全尸,我便不再坚持。”


    “那您为什么不在昨夜就与我说这回事,让我白白尝试那些没用的法子。”她哭得更伤心了,一为自己的无力,二为自己的无用。


    “有些事,只有你亲身经历才能明白。你们几个总是仗着有我在,便几次三番以身犯险。我也有救不活的人,而性命正是这样脆弱而珍贵的东西。”


    如果要用别人的生命来印证,或者说,来让她学会这种道理。未免显得有些太残酷了不是。她坐在原地久久未能平息,就算赵野把她强行带回了帐子,她也还是那副备受打击的模样,只留一口清浅的呼吸。


    第167章 强吻他的大胆,她的默许,他的沉默不……


    商队里的氛围忽然变得死气沉沉。原本还能听到女人的调笑、男人们高谈阔论、幼童的啼哭,这会儿全噤声。


    他们还没想好要把队七埋在哪里。


    按理来说,他们得往前走,到武威去给他打口棺材。可一口棺材并不便宜,几百钱。队七拿不出这几百钱,他们那帮男人也凑不出。从队一数到队十一,从头摸到脚,也没找到一个有钱的。


    没办法,只能寻个僻静的地方埋了。不是突然隆起的小山坡,就是寸草不生的荒地里。


    这情况太寒碜。公子哥看不下去,于是让关逸拿着钱  ,给领队的,足有一千,要他们给队七好生收殓下葬。


    他们钱是不腼腆地拿了,可这举动跟施舍似的,正常人脸上都挂不住,更别说他们这种有心气的。再后来相处,有话也没话,两边总是对看一眼就又躲开了,权当没看见。


    羊秦原想着来与他们解释解释,可见章絮躲在帐中两日未出,赵野又看得紧,便也跟着沉默下去。


    还有二十里就到武威,章絮抱着阿和坐在马车里。


    车里暖和,没风。阿和才两个月大,吃奶吃得频繁,每个时辰她都要撩起外衣给娃娃送奶吃。容吉留下来守着她。说娃娃年纪小,不好见脏东西,那打棺材的铺子、安葬的坟头,她们车上的人便不去了,驾着马车往驿站那头去。


    两人不会一直干坐着,总要说几句。


    “赵哥说,妹妹心痛。”呼衍容吉跟着梁彦好学了几句汉话。学得很快,几乎是一点就通,毕竟跟着他们听了大半年,有些词已经烂熟于心。


    章絮拍着阿和的背,当心她呛到,答,“心痛倒不至于,就是觉得可惜。人还没派上用场就死了。他的妹妹也许还在等他回去。”


    容吉安慰道,“外出打仗的男人,十个里面死七八,不论是匈奴还是大汉,不论是你的前夫还是我哥和我爹,皆是如此。”


    章絮听见这话,想起很久之前,赵野同自己说的,人的死亡是不能拿来比较的。都是死亡,如何分个高下。难道只有在战场上为国捐躯的才叫英雄么?那葬送在行军途中的,难道就是白死?


    “原本想与他们好好认识一番的,了解他们和他们的家人。这事儿倒让我心生胆怯,害怕自己好不容易认识了,结果得给他们一个个送终,送死,不对,像今天一样把他们都埋了。你能听懂么?”她不想做这么无趣的事情,也不愿意让自己再度陷入痛苦。


    “能听懂个七七八八。”容吉安慰道,“到最后大家都会死的,说不定过几日死的便是我们。你看看你,这两日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香。赵哥多担心你,两只眼睛恨不得安在你身上。你总要为了他们继续生活下去。”


    说到这里她的表情变得更凝重,“若是没有阿和我不会这样敏感的。”她看着躺在怀里的小娃娃,眼神里满是疼惜,“那时候一个人,觉着活着死了都无所谓。可有了孩子后,一切都变得都不同了,特别恐惧死亡,无论发生什么,都打心底希望他们能更好的活下去。姐姐,你也会这样么。”


    容吉看着阿和,看着她,答,“那两个孩子在没有变得和他爹一样前,我也是这样想的,谁都不可以轻易夺走他们,阎王也不能。”


    “可是,妹妹,我们不只是母亲。他们会有自己的命运,我们也有我们的路要走,在成为一个好的母亲前,你得想想如何保持你自己。”


    章絮听见这话,脸上划过一丝迷茫。


    他们几人中也有人是留在驿站不走的,对面十几人里也有人留在驿站。是她很熟悉的那个人——羊秦。


    赵野出门去了,说要给他们娘俩买点好的补补身体。这段时间她心情不好,没怎么说话,把男人晾在一边也是常有的事情。得亏是个没心眼的,不然还不知道要怎么和她闹。


    “看你几天都没出来,老闷在屋子里不好,你也该多出来透透气。”羊秦抬手敲了敲房门,和她说驿站的送了些蔬果来。


    她开了门,在外面太阳正大,晃眼,便回身,让他进屋来说。


    “你做的已经很好了,那天我一直在旁边看。你很温柔,也很善良。我们领队脾气轴,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那天推你有没有受伤?要不要给我看看?”这男人大胆得很,上来就要抓她的手。


    偏偏章絮这几日睡得不好,夜里又给孩子哭闹,正头疼着,他要看也就让他看了。那手臂外侧确实蹭到了沙地上,划损不少,有许多浅浅的血痂。


    “这么严重。你男人怎么不给你处理?”羊秦用指腹轻抚她的手肘,一点点摸过那些凹凸不平的表皮,看起来真的很担心,又心疼,连忙在身上摸,看能摸出半罐伤膏来么。


    “他不知道。我们又不是日日坦诚相待。”章絮不知道为什么会和他说这些,可能是不想让自家男人太担忧了,所以只能把这些不好的情绪倾吐给外人。


    “那他可真是太失职了。等他回来,可得好好罚他。”羊秦一个劲儿地在她耳边说糙汉的坏话,又绞尽脑汁地想,怎么才能与她多说几句,“你有喜欢的颜色或者花样吗?我等会儿去市场上看看,看到好的就买回来送你。”


    章絮摇头,答,“你有钱就拿去买给自己的心上人吧。她在家里等你。何故拿这些来犒劳我这个外人。”


    “我家里没人。”羊秦迫不及待地撇清关系,“我没有喜欢的别的女子。”


    这话倒让她后知后觉了。


    她突然从茫然中挣脱出来,定睛看了一眼两人的动作与位置。这男人抓着自己的手,又把袖子推的高高的,露出自己光滑的手臂。他甚至凑得近,说话的热气都能喷到自己的肌肤上。


    “队副,我已经嫁人了。”她以为这种事情不需要额外强调的,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都知道遵循不能僭越的规矩。


    可男性为主权的世界里女人就是衣裳,哪怕已经穿在了别人身上,也可以脱下来,套给自己。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夫妻俩感情好。但这也不能妨碍我想对你好。”羊秦把话说得明,说得她又羞又臊,“我不会做太粗鲁的事情,我就是想跟你多说说话。”


    而后跟表明忠心似的,低头在她的手肘上亲吻了一下。


    那触感又柔软又温热,好不珍惜。


    她面红了,往后退了半步,要挣脱,挣不脱,他捏得紧,不许她逃开。她从没想过要背叛赵野,只是这种上赶着来的追求者,一个接着一个。偏偏羊秦和杜皓像。这一吻,她不但没觉得反感,还凭此回想起曾经与亡夫的点点滴滴。


    杜皓,杜哥。她埋藏在心底、超过两年多的感情突然涌上心头。她肯定是真挚的爱过之前的那个男人。那时候她每天都在幻想两人能并肩走到白发。


    “你太大胆了。”她伸手推开他的脸,义正言辞,“你不该这样动手动脚的。我原本对你还算是有好感。”


    “真的么?”这话让他更兴奋了。


    “嗯。”她说实话,“你特别像我的前夫。他就是这样看我的,隐秘而含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个,不该说的不是。


    “前夫?”羊秦抓住了关键,“章娘子,我不介意替代他,留在你身边。”


    多么荒唐的景象。她听到的时候都觉得不可思议,“这话不该这么说。”


    羊秦却觉得自己抓住了她的心,反问,“若你真是没心思的,这一刻为什么不推开我?”


    她推不动?她没有用力?她也不知道。这些人像漩涡一样吸引她,让她的神识回到了十五岁的那个春夏,让她觉得自己也跟着杜哥一块来边关,从没被抛下。


    “你误会了。”她故作冷漠,扭头就要走开,结束这段对话。


    哪知道他是个不怕死的,伸长了脖子就要过来吻她。是接吻,是男女那种表达爱意最直接的方法。


    她吓得方寸大乱,握紧一双拳头抵在对方的胸前,两只眼睛都不敢睁开,面对现状。


    羊秦觉得她这幅被吓到的模样特别美,特别好看,哑笑着暗然欣赏。


    “说了不吓你。”他只在她的脸颊上贴了一个亲吻,“我还想和你多相处一段时间呢,可不能第一回就吓跑了。”


    说完,外面传来脚步声。赵野要回来了,能听到他说话的声音。队副面露狡黠,好像打心底希望这一幕给她男人撞见。


    “他要回来了,你还不走吗?难不成你想和我男人打一架?你可打不过他。”章絮听见赵野的声音,如获救命稻草,


    赶忙开口,“今日的话我就当从没听说过。”


    “为什么当没听说?”男人笑她不坦诚,“是不是还想和我私会?章娘子你可真不坦诚。”他一门心思地误解她。


    她低头,看着对方抓着自己的那双手,敛了羞涩,开口赶他,“我不怕我男人误会什么。你若是还想接近我,只管在这里等着,看他还给不给你机会。”


    这话说的没错。赵野看他看得紧,几乎不让她一个人独处。这会儿能碰上也是算准了他前脚才走。


    “送一枝花也得送,不恶心恶心他,我心里难受。”羊秦用指腹摸了摸她的嘴唇,幻想和她真正接吻的感觉,而后松开手,转身离去,往楼上去。


    没出两次呼吸,赵野就进来了,提着街上买来的打糕,说热乎的,趁热吃。一进屋,一嗅,就闻到了其他人的味道,那味道很熟悉,不用猜都知道是谁,但他忍下了,没问,开口只说,“我走这段时间,阿和有没有闹?”


    “哭了两声,我才喂完奶。”章絮看起来有些魂不守舍,但她不想欺瞒赵野,“他来和我说,他喜欢我。”


    “……嗯,我知道。”男人摆上碗筷,作势要她跟着一块儿吃。


    “我今天才知道。”她走过去,抓住了男人的手,继续解释,“难怪你那时候那么不高兴。”


    “娘子生得这样好,有人喜欢也是常事。”他不知道做了多少心里建设才能这样不管不顾,“我和阿和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她听了有些难过,凑过去挨着他坐下来,说,“如果有别人对我示好,你应该要比之前对我说更多的话。这样我才不会忽视你。”


    他摇摇头,答,“我会的不多,只能帮你分担一些压力。你只需在想得起的时候来找我……”糙汉说了一半有些装不下去,扭头问她,“他有没有做不该做的事情?你要是受了委屈,可不能什么都不说,有些男人就是没分寸,喜欢对女人动手动脚。”


    “没有,我不背叛你。”她张嘴吃下男人送到嘴边的温热的发糕,想这一路正是因为有他,才不必历经风雨。


    第168章 恨意藏在她心底对失约之人深深的恨……


    羊秦真的动了歪心思。


    他才十九岁,正是最莽撞、最不在乎后果的年纪。


    他没有跟任何人说,他已经连续十日在梦里与章絮相会。两人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他对女人的感情彻底失控,愈发不可收拾。每日清晨醒来,睁眼前看见的第一个身影都是她。


    原本不该与她说的,但队七的死让他不得不正视自己内心的邪念。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爱,但他空闲下来无事可做的时候,藏在皮肤里声势浩大的酸楚便要翻卷上来,粗鲁地将他粗犷的肌肤更替一遍。没人知道他的困囿,像被人下了蛊,痛苦到举在眼前的几根指尖都要止不住地轻颤,不敢置信的呼吸困难,望而不得的天旋地转。好几次他都在想,若是得不到她,不如和她死在一块儿。


    这辈子同埋,下辈子同床。


    我说的不是过于浮华的假话。你看,今日才见过她,只是说几句没用的话,他空荡的内心就又被章絮占满。


    梁彦好正好撞见他,撞见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都是男人,心里在想什么一清二楚,“她的前夫死在酒泉。”梁彦好冷不丁地冒出这句话。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羊秦停下,站在楼梯上与他相望。


    “她不是真的对你有感情。”公子哥并不能以夫君的身份驱赶他,也不好把话讲得太明白,“你别误会了。”


    “这是她亲口和你说的吗?”羊秦只相信从那个女人嘴里亲口说出来的推拒。实际上章絮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但他油盐不进,“你又算什么东西?”


    梁彦好失笑,觉得自己真是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那日不顾赵野的怒意,硬是帮他拦住了嫉妒得要发疯的赵野,可换来的是他的肆无忌惮,“我不算什么东西。可你如果伤害她,我都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羊秦一穷二白,就剩这条命,自然不怕死,“你这话说得好笑,我为什么要伤害她?我疼她还来不及。”


    公子哥毫不避讳,“你心里的淫邪,就是伤害。”


    “我偏要接近她。”副队不服输,“你们越是不许,我便越不低头。”他的面上流过一丝狠厉,甚至偷偷攥紧了拳头。


    梁彦好还想说点什么,可羊秦不给他机会,说完就走了。


    他一定是赵野他们见识过最大胆的男人,野男人。但凡换几个不讲道理的,定要将他教训一顿。可这几个偏偏心善,被他激出脾气,咽不下,也吐不出来。他们管不到羊秦的心里去,只能放任这从野草肆意生长。


    而羊秦也不是随口说几句耍他们的。


    他真要追求章絮,打定了主意。


    他要做什么才能被章絮看在眼里?这年头,男人追求女人,身上没几个钱,天方夜谭。而羊秦正是那饭都吃不上的穷苦人,明摆着是章絮不会踏上的破船。可他不认输,他要寻一条与众不同之路,在那女人的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他想,那糙汉看起来就不懂人世,不懂人心的险恶,自己若是能说中女人的心事,对方定然不能胜过自己。他又想,那公子看起来就不懂百姓,不懂平民的日子,自己只要拿出能勾起那女人昔日好景的,定能胜。


    他与章絮,农家汉与农家女。往日都在田庄里干过农活便是他们的共通之处,真被他找到了。


    而他和杜皓唯一的相似之处,就是那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淳朴气息。赵野不懂这种气息,队里的其他人也不懂,他才有可趁之机。


    ——


    他们花了两日才处理好队七的尸体。领队的见事情尘埃落定,无力回天,才终于消了脾气,肯看在钱的份儿上低头服软。


    这日黄昏,他寻了个机会,把两边聚在一块,在驿站摆了两桌。


    他们都去了,赵野、梁彦好、容吉、关逸,连梁遂、梁从都跟去吃宴席,只有她抱着阿和一个人坐在院子里。


    看马,看马儿吃草,巨大的一排牙齿把干稻草咬断,再被长舌卷进肚子里。这么无聊的事情,她坐在石墩上看得津津有味,还有模有样地学给女儿看。


    “马儿在吃草呢,娘亲学给你看。”她跟女儿在一起的时候最鲜活,仿佛只能从幼童身上感知到生命。


    他站在后面看,看她,看得出神,看得忘我。哪怕她做古怪表情,失去美感,他也发自内心地喜爱。


    今日不是来找她说两句的。简单的沟通已经不能满足他对女人的渴望。


    羊秦从怀里取出一把编好的花束,朝她那边走去,静悄悄的,将那束五颜六色的花放在她的身侧。


    这时候已经入夏,花朵都掉的所剩无几,摘来的花也不饱满。都是些未能按时开放的、差花一等的残花。


    章絮听见风声,扭头一看,先是被突然多出来的一只手吓到,吓得浑身一震,唇瓣都跟着哆嗦,等眼神定了,才低头看到这束花。


    不漂亮,不美,吸引不了她。她刚想说这样勾搭女人的方式有些太低劣了,转眼就注意到编花的技法。


    这才是赵野不知道的东西。


    那种特殊的编法,干多了农活要用藤蔓给砍的柴打起捆,少年少女们的好奇心无处发挥,就会在山间凑在一块琢磨新的好看的编法。男孩儿图结实,女孩儿要好看。各有各的研究,各有各的心得。


    杜皓讨巧,教给她一个又结实又好看的编法,让她在山间被众多姐妹夸赞。其实只是一件小事,她都忘了。眼下突然想起,心口的酸胀忽然从缝隙中钻出,令她被眼前的编法吸引。


    久久不能移开目光。


    “拿来送我的?”她抱着阿和主动开口问。


    “是,好花配美人。”羊秦往她手心里塞,要她接下。


    她不肯


    接。


    感情没挑破之前,她还会为了维护两方友谊不管不顾地收下。可眼下既已知晓,便断不做模棱两可的事情。


    “我不要。”章絮笑着摇头。


    他也不气馁,抱着花束在她脚边蹲下,第一次主动地打量起她的孩子,问,“你们成婚多久了?”


    “未满一年。”她不讨厌他,所以不会拒绝他的追问,“但我们一见面就有阿和了。”女人记得起来的时候便要提醒他,他们之间的隔阂。


    羊秦熟视无睹,继续问,“这是你的第一个孩子吗?”


    “是。”提起阿和,她的脸上便会柔和许多,抬起手将女儿往怀里一带,温和道,“我第一个孩子。”


    “很可爱,和你很像。”男人想想,从花束中折下一只尚未开放的花骨朵,轻轻地摆放在章和的襁褓边,“以后肯定也是个美人。”


    “你怎么不去跟他们吃饭?”女人好奇,“你可是队副。”


    “我想留下来陪你。”他说话多直接,不但直接,还带着不懂事的没分寸,为了这事儿领队将他一顿好骂,甚至失望地同他说,他再这样无理取闹,便将队副的位置换给旁人。他才不管,他只想和章絮在一块儿,所以是被领队气急败坏赶出来的,他也面露喜色,“那天我听他们说,你只能吃一些清淡的饮食,我方才刻意去后厨问了,问他们有没有多余的菜,等会儿你选些喜欢的,我给你炒两盘。”


    “不用,她没怎么想便拒绝。想吃我自己会做,不需要你。”她因为要喂养阿和,只能吃些干净、简单的饭食。


    “你男人不在,等他过来替你抱孩子,这天都要黑了。他们肯定得喝酒的。”羊秦不放弃,继续劝,说完又把话题转回来,“第一回见面你就和他同房了吗?他可真不是个好东西。”


    赵野时常挨骂,谁见到都要踹两脚。一开始她要帮忙辩驳,现在犯了懒,他们爱怎么误会便误会去吧,夫妻的事情外人哪里明白。


    “总比孤枕难眠好。”她说完,偏过脑袋直勾勾地盯着羊秦,有意刺激他,“他在这方面很厉害,不然不能一回就让我有了阿和。”


    队副听得脸色巨变,他以为章絮不会这样让自己跌面子,张口就想说“我也很厉害的”。可嘴唇翕张,说不出这种污言秽语,只得改口,“他那种粗人怎么能懂你心里想要的。”


    “……你就懂么?”章絮柔和着声线质问他,“才见几回面就坦言爱我,你和那时候的他又有什么区别?不是一样的衣冠禽兽。”


    她毫不留情,骂得格外难听,却正好说中他的心事。


    “谁说我不懂。”他夸下海口,更是在她脚边坐了下来,鞋尖碰鞋尖,继续道,“我懂的。”


    “你懂什么?”女人对答案不抱期待,“连我自己都不懂。”


    羊秦双手抱膝,看着花束答,“那位姓梁的男人与我说,你的前夫已经死了,你是来找他的,我便懂了。”


    这个理由被拿起来说了很多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有人说她痴傻,有人说她愚钝,有人与她说纠结这种事情毫无意义,可她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疙瘩才来的,才来寻一个快从脑海中消失的男人。


    “他失约了,你恨他抛弃了你。”


    她听见这话,仿佛被击中了魂魄,不可置信地看向他,无力地辩驳道,“你说什么……我怎么可能恨他。”


    “如果你不恨他,那你怎么会爱上其他的男人。你早就不爱他了。你只是恨他的离去带给你不得不接受的这一切。”羊秦说这话的时候是带有强烈的个人情感,他企图抹黑赵野不公正的存在,影响了她的判断,他要说服女人,这个孩子,她的婚姻都是赵野趁虚而入的产物。


    可她根本没能力想到那么深层次的事情就骤然崩溃了,坐在台阶上不可抑制地湿了眼眶。


    她记起之前赵野几次三番地问询自己,问自己是否还爱着杜皓。她不爱了,她身体的一切都在告诉自己,她不爱了。可冥冥之中仍有什么牵引着她往这边来。


    居然是恨么……


    章絮无助地看向羊秦,想,原来藏在心里的情感居然是恨么。


    第169章 红杏红杏会做什么事情


    羊秦还拿着那束花,蹲守在她的脚边,见她的双眼变得越来越明亮、惆怅、不知所措,干脆大胆地伸出手,握住她的耷拉在膝盖上的左手,安慰道,“恨也寻常,是他留你一人。”


    不知道他是如何发现的,这么简单的答案,他们想了一路都没想明白。


    章絮不愿自己变成这么可恨的女人,于是苦苦地压制自己的真心,又用世俗规矩来约束自己,好能瞧得起自己。


    好瞧得起自己。


    可谎言被羊秦戳穿的这一刻,她再不能觉得自己是个好女人。她怎么都得是怨妇。作茧自缚、是非不分、心胸狭隘、自私自利……的怨妇。


    她还装作深明大义的模样……


    章絮的泪水更浓,把头重重地埋下去。她没脸见人,更没脸见赵野。


    夫君爱的就是这样的女人。这样丑陋不堪、无比小气的女人。不能……不能被他知道,她已经和夫君有了一个女儿。不能……不能再和他分开了。


    他们要好好地生活下去。


    “你……”她说话断断续续,难以自控,不消几次呼吸,双眼便满含泪水。一滴泪珠从眼眶里掉出来,彰显着她此刻的难堪,“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当她说出这样的话时,羊秦便知道自己成了。这是只有他们知道的小秘密,连她枕边男人都未曾听闻。


    “你不知道么?”野男人握住了她的手,越捏越紧,“我别有所图。”


    章絮不知道自己要如何挣脱了,她的内心从这一刻起完全崩塌,一心一意只想用这双无力的手把裸露出来的破洞填上,于是悄声恳求道,“你别告诉他……我求你。”


    她的眼睑慢慢落下去,落到他不知分寸的手掌上。女人只想尽力掩饰这一切。遂微微动了动手指,与他交握。


    羊秦的笑容更甚,他没想过得到这样的女人竟然如此容易,只需循循善诱。


    “我不会和任何人说的。”队副与她十指紧握,像立下诅咒那般,狡黠地要求她,“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然后心底的邪念彻底爆发了,爱意如游蛇那般钻进了她的唇舌里。


    他们坐在夕阳下目中无人,亲密地接吻。


    ——


    章絮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她被动地接受这一切,就像落水时被水草缠住了。


    对方心生贪念,求她回应,她却不肯给予。但这样的无力的举动在这一刻显得有些可笑,女人第一刻没能推开他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默许了,默许了另一人的存在。


    羊秦不知道多神气,连日来的淫思在这一刻找到了破口,倾泻而出。他甚至大胆地坐到了她身边,伸手搂住了她的腰。


    这画面实在令人惊奇。


    他们没躲在无人听闻的角落里,就坐在驿站门口的台阶上,周遭人来人往,小厮、马匹、阿和,都看见了。


    阿和嘟起嘴,抬头看着母亲,面上也有了别样的情绪,一双小手不停地去抓母亲的衣襟。太远了,抓不到,要哭,刚想张嘴,又憋回去了。


    她与章絮共同生活了这么久,母亲的情绪最是清楚。母亲并不是开心的,还有恐慌,但她不想母亲更混乱。


    章絮仿若置身无人之境,难过得停不下来。她觉得自己荒唐至极,她替那个男人心痛和委屈。她想起赵野单纯与痴傻,被自己耍得团团转,就更自责了。


    “……你是坏人。”她对此一清二楚,“我也是。”


    ——


    赵野见羊秦迟迟没来,心里总有不好的预感。他不喜欢羊秦,这男人总喜欢在自己离开时趁虚而入。


    并不是他故意给对方机会,而是他担心章絮总是看着孩子,心


    情不好,便与她做了约定,两人轮流带阿和。不带孩子的那个,就出去走走,清静清静。


    这约定原本是做给她用的,哪知道这娘子要讲对等,他在他的时间歇息了,她才跟着歇息。


    就像他带阿和的时候,章絮会跟着容吉跑跑跳跳,再一点点学着骑马。骑马不简单,要腿上有劲,能夹得紧马腹(汉朝没有马镫)。她总是坐上去一会儿,让小马驹带着跑两步,就喊累喊酸,要他抱下来。


    而章絮带阿和的时候,他就去市场上给她们买些好吃的好玩的回来,手鼓,小吃,女人用的胭脂,就怕她一个人闷坏。


    阿和还小,才两个多月。他这段时日一心围着她们娘俩转,每天不是给阿和拍拍奶嗝,就是陪娘子睡会儿觉。章絮一个人睡不了,不安稳。


    所以这会儿一个时辰没看见她们娘俩,男人屁股就跟针刺一样,坐不安稳,频频回头往屋外面看。


    梁彦好笑他女儿奴,要往他杯子里倒酒。他才不喝,有酒味儿阿和要生他气,忙把酒又倒了回去,再拿白水涮了涮。


    “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赵野用手肘挤他,“下回不让阿和同你亲近了。”


    “看把你小气的。”梁彦好真是服了他了,在桌子底下用脚踹了踹他,饶恕道,“走走走,找你的亲亲娘子去。”


    赵野被赶了出来,还挺高兴,想着既完成了娘子交代的任务,又能早些回去看她,那是兴高采烈的。


    要往外面走,给进来上菜的小厮撞见了。他们夫妻俩感情多好,不认识也都有个印象,所以那小厮一看他,想起方才在外面看到的,便主动往他这边靠了靠,撞他的肩。


    赵野反应快,一撞到连声抱歉,还以为是自己没注意到,把人家撞了,赶忙弯下身帮他稳住托盘。


    “还有几道菜没上,官家不如吃了再离席,都是我们这儿的招牌。”小厮瞥见那两人还在肆无忌惮的亲密,从这儿正能看到羊秦的衣角,于是委婉地劝他。


    “这饭确实不错,可惜我今日吃饱了,下回再来。”他去意已决。


    小厮头一回遇上这么荒唐的事情,想那娘子貌美如花,成日与他言笑晏晏,不该是做下那事的人,可这双眼亲眼看见了,不能有假。而她夫君——眼前的男人又高大威猛。若被他撞见,还不得在院子里闹出人命来。


    只好硬着头皮问,“外面那个坐在台阶上抱着孩子的女人是你的娘子么?”


    抱着孩子?赵野仔细一想,整个驿站没两个女人,不是章絮就是容吉。但他这么问自己,肯定是指娘子了,便答,“怎么了?她出了什么事?”


    糙汉不等对方回答,边说边往台阶上瞧,拦都拦不住。


    这一瞧瞧坏了,他的目力这样好,隔大老远就看见章絮今日穿的那身新衣裳,她的美丽侧脸,还有她身边的羊秦。


    “……”他怎么会在那里?


    他们靠得那样近。


    赵野心里顿时生了怒火,松开手要往那边走,这架势可把小厮吓坏了。


    从他的视角来看,客官的目光在触及那一对男女的瞬间便变得凶恶,好像下一刻能提刀杀人。


    “这当中说不定有误会。”小厮忍不住帮章絮说好话。他对这位娘子的印象极好,那日他们才下榻,她就挽起袖子去伙厨给他们做好吃的,饭香四溢,不该是浪荡成性的女人。


    “这当中还能有什么误会!”赵野捏紧了拳头,恨不得一拳打在羊秦的脑袋上,“肯定是他勾引我娘子,这个没分寸的家伙。”


    小厮再劝,“那你现在去撞破了,让你娘子脸上多难堪。她若是那爱面子的,指不定第二日就含羞自尽。官家,有什么不明白的话,不如等事情了结了再去问,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


    “就让我这么看着?!”赵野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传出去给正在亲吻章絮的羊秦看见。


    对方可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还挑衅他,将那只不安分的手上抬,压在女人的脑后。


    原本赵野还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这下更是把他气炸了。他们在接吻!他们在接吻!他们竟然在接吻!


    他的心脏像被钝刀刮过一样,前几日娘子还同自己说不会背叛。


    “她……她……”赵野急得在原地打了两个转,眼睛一下子就急红了,忽然失去了对峙的勇气,逃似的往房间去了。


    第170章 东窗东窗事发


    羊秦并不想把事情闹大,闹得人尽皆知,他只想解馋,解相思之苦,哪知道正好被赵野看见。一箭双雕。


    那个小气的男人肯定受不了,说不定等会儿回去就要与她争吵。争吵好,吵得越凶越好,这样他才有下一次机会。


    真是天助他也。男人咬着她的唇狡猾地笑。


    她并没有那么喜欢亲吻。所以眉头都是轻轻皱起的,心底的不适渐起,直到它们足够浓,足够浓,让她再度鼓起勇气推搡他的胸口。这是不对的,她悄悄在心底重申了一遍,章絮,这是不对的。


    “……够了吗?”女人的口吻变得强硬,在一码归一码的处事规则中,关于“守口如瓶”的奖励已经付给他了,“我已经足够顺从你的心意了。”


    “够。”羊秦还没那么贪心,他松开自己的双手,退出让她觉得不安全的范围,再次笑着重申,“足够。”


    只有傻子才会以为方才说的那两句就能把她的心墙攻破。他没有那么愚蠢,他知道自己想要拿下眼前的女人还需要更多的契机,所以眼下更是备足了耐心,要一点点把她从那个男人的身边牵离。


    “这事儿你若是敢与我夫君说……”她见对方又想逾越安全距离自作主张地为自己拭泪,果断把头撇开,抬手匆忙地擦干脸颊上的湿润,正色道,“你若是敢跟他说,我不会再给你好脸色。”


    羊秦听见她的话,失笑两声,觉得她实在天真。她怎么会有这么单纯的想法,这年头,谁会把感情的事情称斤算量地拿来买卖。


    在他眼里,这一步只要迈出去,便再无回头路。


    “哈哈,怎么嫁了两回人还这样天真。”队副仰头看她,继续道,“我只答应帮你保守秘密,可没说要隐瞒这件事。”


    “……你?”她实在吃惊,原以为对方会和自己一样,“你故意的。”


    “我心里在想什么,从来都没瞒你。”男人对此表现得实在大方,“我既吻了你,我就想上你。眼下高歌猛进还来不及,怎么会想着往后退。”


    这话把她吓个不轻,吓得她忙把手抽回来,惊魂未定地强调,“我已做人妇。”


    “那又如何?”羊秦满不在乎,“满院子来来往往这么多人都看见了,你还想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再说张嘴有口舌的不止我一人,兴许这会儿流言蜚语就传到姓赵的耳朵里了,明日一早,人尽皆知。”


    “你该想想怎么同他们交代,而不是如此粗鲁地把罪过都推到我身上。我们现在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同坐一条船。”羊秦咄咄逼人又心思缜密。


    她找不出半点破绽。


    “……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女人双眼噙泪,用尽最后的力气与他抗争,“我只对不起他,日后要打要骂那是他的事情。我可没对不起你,羊大人,我不欠你什么。”


    “我才不会死心的。”羊秦往后一倒,靠在台阶上瞧她,像在瞧自己的战利品,继续道,“我才不会死心的。章娘子,我一定要得到你。”


    ——


    她还没收拾好自己的情绪,乱糟糟的,一会儿不知想起什么,要难受得掉眼泪,一会儿迎面撞上人了,便勉强挤出一点笑容。


    羊秦,羊秦这会儿在她心里没什么重量,不过是顺水而下的一缕浮萍,被风吹皱了。


    赵野才是她该在乎的人。


    章絮抱着阿和失魂落魄地回了房,回屋前还去后院取了些水来,仔细地洗了洗自己的嘴唇。


    肿不肿,


    她对着那瓢水看的时候没多少感觉。赵野不会这种事,有时候情难自已,会把她的嘴皮吸破。她没感觉的,那都是给他看的东西,他开心就行。


    可这会儿匆忙整理仪容,倒有种粉饰太平的无力感,更加佐证了她的心虚。


    这张嘴原本是什么模样的?多薄多厚,她一下子记不起来,对着井水来回抚摸,直到嘴皮传来刺痛的感觉,破了,出现一道裂缝。


    阿和一直没哭闹,直到这会儿才躺在母亲的怀里小声地哇哇地掉眼泪。她是饿了,她也许是饿了,但这哭声唤醒了女人原有的意识。


    “阿和乖,等会儿回屋了娘亲就给你吃奶。”她摇着襁褓,撇下混乱的一切往楼上去。


    这时天还没黑。


    以她对小梁的认识,他们不喝到天黑是不会回来的。她想着喂完奶后还可以浅浅睡上一觉,以定心魂。兴许他夜里吃醉了再回,就没那么敏锐了,发现不了自己的异常。


    哪知道她才拿上主意,推开门,抬眼就望见赵野的身影。


    “你……你不是与他们吃酒去了?”她双眸放大,不自在的,浑身僵硬,一只脚在屋内,另一只在屋外。


    “我先回来了……想你没得吃。”他没看她,很少见的,躲开她,一双眼睛在屋子里来回转溜,就是不往她这边来,“去哪儿了?方才没看到你。”


    睁眼说瞎话,此地无银三百两。除非他飞檐走壁,否则是不可能绕过她方才所在的位置,悄无声息地上楼。


    而他平白无故的,为何要绕过那座阶梯。女人不敢想,不,不用细想。


    他看到了,还看得一清二楚。


    而此刻,他开口第一句竟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不是问她为什么和羊秦接触,而是贴心地为她送上他允许的借口。


    她不要借口,对么,她都做好了被他训斥一顿的准备,她都做好准备露馅了。可听完他的话,眼泪就又掉出来。


    这只会让她更加的,更加的无地自容。


    而眼下却只能顺着他的心意把谎言接下去,“……我去街上转了转,看到了许多可爱的玩意儿……就多看了一会儿。”


    女人在内心里祈祷,祈祷他不要再继续追问下去。她到武威这么久,根本没出过院门,不知道街上都有什么人,卖什么东西。她在说谎。


    男人当然清楚这时候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他在屋子里耐心等她,并不是为了报复她,让她也感受下自己有多生气。并不是与她对峙,等几番争论过后告知自己她爱上别的男人了。他不想听到那样的话,他不想把事情闹得这么难看。


    小厮说得对,这件事从头到尾吃亏的只能是她一个人。那羊秦玩弄完她了,最后得到得不到都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她能像羊秦一样干干净净抽身么,不能。若是可以,杜兄弟不至于离开她三年还被她记在心上。


    所以他吐了口气,把话往回收了收,无奈地问她,“外面好玩么?”


    这要怎么回答。


    说不好玩,如何解释自己一去不返;说好玩,万一赵野误会自己指的是和羊秦发生的那些怎么办。


    她慌了神,不敢答。


    “晚点再说可以么?阿和肚子饿了。”女人生硬地转开了话题,背着他走到床榻边,坐下,心不在焉地解开衣襟,把右侧的咂儿塞进章和的嘴里。


    章和贴着她,不闹了,一心一意地喝奶,偶尔转动眼珠的时候,注意到赵野也跟着走了过来,在她的脑袋上方坐下,与母亲面对着面。


    “出去玩,开心么?”赵野低沉着问,不依不饶,好像一定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没办法停止脑中的臆想,他是这样生气,以至于眼睛边缘还能看到方才因气急而生发的红血丝。


    屋子里这样安静,只能听到男人的喘息声,孩子吃奶的啧啧还有女人时不时的低吟。


    “……夫君。”她的心脏狂跳不止,因为太害怕失去他的爱,所以第一回选择了隐瞒和哑口无言。


    “……你还知道我是你夫君。”并不是气急败坏的语气,甚至还有几分自嘲,“这个问题就这样难回答吗?别的我都可以不问……我不问,我只想知道你开不开心。”


    赵野的明牌只会让她愈发胆怯。


    她一句不说,快急死他了,糙汉握紧了拳头侧坐在她身前,终于肯把脑袋转回来看她,看她皱着眉,悄无声息地掉眼泪。


    “你哭什么?”他性子就是这么直接,让他想一点弯弯绕绕的都不行。


    “……我。”章絮坚持不过片刻便再度崩溃,眼泪夺眶而出。


    “章絮你能不能别哭?算我求你。”赵野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越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就越不能让她陷入情绪中,“你就告诉我一个答案,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就说什么。无论好坏,我都认。”


    “我赵野没什么输不起的,但你不能让我死的不明不白。”


    但她的情绪不见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


    他也倔,非要在这个时候得到答案,好像再拖一会儿,他们就得分开。


    “……我和你说实话,我心肝疼。”男人也不给她擦眼泪,一股脑的把自己的心里话倒出来,“我疼得快喘不上气了。你说不出话,行,那我现在问你一句,你答一句,点头或者摇头。”


    这会让她觉得舒服一些吗?女人抬手擦了擦眼泪,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和他是自愿的吗?”男人开门见山。


    她犹豫了下,点头。


    赵野听完,气得发笑,是看在阿和的面子上才没有多说第二句话,“你知道亲嘴代表着什么意思吗?”


    她没得选,只能继续点头。


    还是她教给他的,这是人们表达爱意的方式。


    “我的老天呀……”头一次看到男人这么激动的时候,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娘子,是我平日对你还不够好吗?难道是生了阿和之后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吗?有什么事情是他能做到我做不到的?就因为他像杜兄弟吗?你既然想要找别的男人,为什么不可以提前和我说呢?”


    “……你想做什么我没有让你去做。你说河西这么远,我都陪你过来了。”他难过得双眼通红,浑身颤抖,打心底接受不了自己掏心窝子爱的女人,前几日说喜欢别人,过两日便真的打算跟别人跑了。


    “是因为我让你有了阿和么?我不知道那样就有了。要是我提前知道,我肯定不会那么草率地让你怀上孩子。”他的脑子停不下来,他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正在把他们分开,他看不见也摸不着。


    一时问题太多,她也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忙抹了眼泪,拉住他的手臂开口答他,“……不是,我没有,我不是这么想的。”


    “那你是怎么想的?”男人继续问,“不是那个意思你也要与他接吻,是他逼迫你吗?如果是他逼迫你,我现在就去杀了他。”


    他的眼神那样坚决,说一不二。


    她要怎么选。因为没说过几句真话,所以现在只能说一个又一个的谎话吗?


    “……我自愿的。”女人甘拜下风,“你别去找他的麻烦,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她哭不出来了,她选了一条最不该选的路,她可以想象眼前的男人勃然大怒,然后夺门而去。但也只能这么说,“因为他像杜哥,所以是我自愿的。”


    赵野听见这话,心里冒出那种为他人做嫁衣的滑稽感。


    “所以你说的爱我是骗我的吧。”他抬手摸了摸阿和的脸,心碎道,“这一路,和不喜欢的男人睡觉,多辛苦。”


    “行了,我吃酒去了,你该休息就休息,晚上我不回来睡觉了。”他说完就走。


    这话把她吓到了,章絮连忙站起身拉住他的衣袖,问,“你要去哪里?”


    “……你管得着么。”【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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