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包袱多少包袱公子哥都背得起……
“什么宝物,这么稀奇?”韩遂从没听过这种事,还有抢不来的宝物,轻蔑地笑了两声,只当他故弄玄虚。
“有些是先帝的赏赐,有些是母亲多年的珍藏,有些是父亲走南闯北做生意时收集来的。数量不多,可胜在金贵,别的不敢自夸,但肯定有你们金城也见不着的东西。”他却懒得卖关子,兴许是没力气,头一回直截了当地把自己的底给透露出来,“我自是不会说谎欺骗您。那精铁制成的锁头非常人能开,而箱子本身重千斤,马拉着都费劲,更别提要几个不懂事的蟊贼来取了。”
“你这话,越说越玄乎了。”上位的难以掩饰自己内心的震惊,一面为他的言语所惑,好似今日白捡了个大便宜,转念一想,又担心他说的有诈,“你既然这么有底气,何必进我的府邸当下人。”
“哼哼。”梁彦好斜靠在软垫上,冷笑了三声。
若放在平时,遇上眼前的状况,他自然有心情与韩遂推诿上几个来回的,定要对方心服口服,跪下来叫爸爸不可。可他今日重伤,全身剧痛,勉强从牢房走到这儿,已是耗尽力气,没有更多的耐心与他玩弄口舌。
“你不信?”公子哥有气无力地问。
“自然,你说的那些没人见过、没人听过,你想编什么样便什么样,就凭三言两语放了你们,显得我多愚蠢。”韩遂捏着那袋金子,想等他拿出更多更好的宝物。
“你不信那就算了,这买卖也没必要继续往下谈,我们夫妻俩这就回牢房去,不烦城主上心。”
“什么?”韩遂听见他忽然改口,心思被悬在嗓子眼,连忙坐直了,伸长脖子往他这边打探,非要看看他打的什么主意,“你这家伙,你在耍我么?”
他却是真走,都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扶着桌案、立柱,一点点往门口挪去,边挪边解释,“你都不信,我还能说什么?”
“谁说我不信……”这话说出来更显得可笑。
梁彦好冷笑,扶着立柱回头看他,反驳,“你信么?你若是信,就不会在这里拖延时间。城主,我就快要死了。死前说谎骗你,我图什么?图我眼下尸首还是完整的,还能被你五马分尸么?真有见识的,这会儿合该把我的条件答应下来,反正人都在你手里,随时能杀的,却要平白错过一次发财的机会。难怪我爹要我少与没见识的往来。”
这话把韩遂呛得厉害,对方指着他就要骂,可刚骂个开头,又不得已忍回去,“你他妈……”
“难道我说错了么?”他疼得脑子都跟着昏,强撑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你连我身上穿的什么料子都认不出来。这可是蜀地上供给皇家的贡品,外面千金难求,只这一身,就值几万钱。可比你夫人身上穿着那套蚕丝画衣的料子,还要贵上十倍。就这样,你还想要我拿出更多的宝物自证身份……”
韩遂自然还想多番验证几回,可他不给机会了,冷着脸把话挑明,“兴许我与那剑客都活不了两日。我一死,这世上就再没人知道那些宝物从何而来,价值多少了。而如今天下大乱,各地拥兵自重,都缺钱。我问你,若你真侥幸拿到了那些宝藏,就凭你一人,你敢拿去集市上换钱么?换不了现钱的宝物与废纸无益,只会让你的属下,你的仇敌分外眼
红。”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若是能保住那剑客的命,且完好无损的还给我,别说五十,就是一百万,我眼皮也一下不带眨地交给你。若是不信,不能,不愿意,我不会再说任何一句与宝物有关的话,想怎么折磨我,尽情自便。”
他都不用听对方的回答,便知道自己已经谈成了。这些成日舞刀弄剑的最不会玩嘴皮子,除非他是真的愚蠢。
“百万?”早些年收成好的时候,金城府衙库房里还能存个几百上千万的赋税,可多次征战,又是平乱又是起兵的,早见底了,还欠了那些做漕运的商贾不少利钱——若是提到百万。
韩遂吞了一口口水,感觉让自己头疼了大半年的烂账终于有摆平的机会了,遂即起身,连忙应下,“好,就说百万,我肯定把那剑客完好无损地还给你。”
——
赵野没想过公子哥会花这么大价钱来给他们买命的,特别是在看见那些亲信鱼贯而入,将挂在铁钩上的关逸小心取下,又把他放在木板上好生端出去细心照料时,心里的感激之情到达了鼎沸。
这时候韩遂心里只有那百万钱,早把赵野犯的这点小错误抛诸脑后,连夜将他们这群常在市集上奔波的召集起来,问,有谁认识能把人筋脉续上的医工,事成之后,有重赏。
其实赏不赏赐的,已经不重要了。糙汉知道这是在给剑客寻医工。不能再在这个关头上出差错了,于是他自告奋勇,“我认识一位顶厉害的医工,他就藏于小巷深处,等我去把他找来。”
能把断筋接上的,这天底下除了酒兴言,他想不到第二个答案。
酒兴言也没想到,他们几个小的,竟然真能把如此慌乱的事情圆回来,实在是小瞧了他们,也轻视了他们这段时日培养出来的情谊,羞愧之余,赶紧收拾好药箱跟着赵野上府救治。
关逸心态还算好,毕竟这条烂命忽然值百万钱,再差的心情都要给那傻小子治好了,“真没想过会动用您老,万一接不上,岂不是砸了您名医的招牌。”
接续筋脉可不比其他伤势,勉强接上了再不能行走也是常有的事。他不想给这老头更多的负担,毕竟酒兴言就是因为没能救回自己的心爱之人而流连至此。
老的不理他,取了跟长针拨弄他的伤势,又将伤口往两边剪开,看看到底给他们剪去了多长。
剑客只觉得脚脖子一凉,又有两头被拽得生疼,像要给人强牵起来似的,禁不住告饶,“您轻点,真疼呢。”
“半寸,还是多了些,我得从其他地方取点来用。但无论如何,你这腿肯定是废了。等日后长齐,勉强能站立便是万幸。”酒兴言说话向来无情,他们也听惯了,眼下只想,能挽回一分算一分。
“赵野,还等麻烦你把丫头喊来,做这个麻烦,皮肉切开的时间长了对他后续养伤不好,她来帮能快一些。”说罢,医者便要去集市上给剑客寻一副豕的蹄筋来,好把空缺的这截填上。
“诶,好嘞。”糙汉扭头钻出门去。
他们几人更没想过再一次相见会是在关逸的床前。这几日变数太大,他们四个看起来都格外的疲倦。
梁彦好与韩遂谈妥后,终于勉强睡了会儿,但因为伤口太疼,总几乎是每半个时辰便要疼醒一回,再躲在寝被里闷着哭一会儿。关逸一动不能动,这半日吃喝拉撒全在这床上完成的,还好有个力气大的能在边上帮衬,不然他都没办法想象自己解手在塌上、还要给章娘子瞧见的场面。赵野顺势与韩遂提了要走的事情,原本对方是不让的,可这回事情没办好,让对方起了疑心,倒也顺利,才从账房先生那里领了结算的几千钱来。
男人勉强过得去,女人和孩子可不好受。原本章絮产后就虚弱,劳神伤力的更辛苦,还要喂养孩子。
阿和只第一日没怎么哭,第二日便因为章絮没怎么吃东西、奶水不够喝,从早哭到晚。
章絮才把这小祖宗哄去睡,赶紧就着腌菜吃了半碗米汤,米汤还没进肚子里,便被他喊来,眼下是站也站不得,说话也没几个力气,赶忙把阿和往自家男人怀里一放,挨着关逸躺下歇息去了。
赵野僵硬地接过阿和。尽管不是第一次抱她,手上还是笨,不记得是先托住脖子还是腰背了,一下子把阿和弄醒。
章和警惕地睁眼,看见来人不认识,不是娘亲,半张着嘴、皱起眉就要哭。
吓得男人转身就要往外走,生怕她坏了娘子的清净。
“阿和乖,是阿爹呢,阿爹看着你睡。”赵野用小指头碰了碰她的脸蛋,又白又嫩的,心口忽地柔软起来,感觉自己抱着一块豆腐。
可阿和不太喜欢屋里的味道,也许是汗臭味、也许是血腥味,更不安分了,把脸躲开,眯起眼睛就要哭。
赵野真怕了这小祖宗,轻柔地在她脸颊上亲了亲,又悄声说了好多话,“叔叔伯伯们也要休息,阿和给个面子。到时候等你会走了,然让他们给你当马骑。”
梁彦好一听,抬起能动的手指了指他,骂道,“有你这么哄孩子的么?”
“当然,这话说完她就不闹了。”男人刻意转了个身,给另两个看看这小家伙睁大眼睛好奇的模样。
“你们瞧那大眼睛,可像章娘子。”剑客半卷起上身往他们这边来,便瞧边说,“以后长大了可不得了,十里八乡的小子争着抢着问你要。”
“呸,狗嘴吐不出象牙。”糙汉不爱听,抬脚就要往他们身上踢。
可踢还没踢到呢,怀里的章和就忽然笑了,哈哈大笑,一双明亮的眼睛直盯着屋子里的三个男人,好像觉得他们这样斗嘴很有意思,“哈哈哈。”
怎么笑起来了,这娃娃就是多喘两口气都能要屋里这三个紧张。
“她笑什么?”关逸不明白,却神不知鬼不觉给这笑声感染了,露出几抹笑意。
“你问我,我问谁去?谁不是头一回要上孩子。”赵野两只眼睛巴巴地盯着阿和看,看她粉嘟嘟的小嘴,看她溜来溜去的大眼珠。
还是梁彦好见多识广,他先是瞪了两眼这俩没见识的,而后从袖口里取出一块平安挂锁,放在她胸口的襁褓外,解释道,“生下来就能笑的娃娃,聪明得很,说不定与章娘子一般聪慧。”
这感情好,赵野可爱听,凑着又往章和脸上亲了亲。
倒是屋里的另两个,在一旁看着看着,脸上突然升起没来由的难堪。
“关逸,是不是感觉活着也不赖?”梁彦好伸手捏了捏那娃娃的小手,转回头问他,“走不成便走不成了。有我在,还能少你一口饭吃。”
“你们怎不拿我当累赘的?”他从前就不爱背包袱,孩子女人通通不沾,可如今成累赘的变成了他。他真觉得自己该被抛弃。
“若是嫌长者老、幼者闹、病者弱、妇人娇,这世道才是真的完了呢。”公子哥又答,“我最不怕包袱,多少都背得起。”
第152章 牛车(梁容)容吉坐上了牛车,去寻找……
没过几日城主遇刺的消息便传遍了全城,大街小巷都在议论,一说虚惊一场,一说惊心动魄,实际上不了解详情的人多,再加之,这么重要的大事,城主竟未发布告示说明此事。故事越传越离奇,人们对未知事物的幻想给原本还算平实的故事增添了几分传奇的色彩。
可是具体给传成什么样,当事的几个人却一概不知。
因为大半个月过去,他们几个一次都没回过家,更别提从大街小巷听说自己的故事了。
当中的原因多种多样。
剑客的伤势不容乐观,医者一连换了几副蹄筋,新旧两根也长不到一块儿去,每每等不上半日,他的手脚便开始烂。酒兴言眼见着这家伙一天天委顿下去,打定了主意要把他治好,便拉着章絮一块儿翻看医书,势要从祖宗的法子里找出一两个能用的。
那边焦头烂额,梁彦好这边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眼下成了话事人,什么事情都要站出来拿主意,就是韩遂组了酒局唤他一块儿去喝上两杯的,他也没法不答应。而凉州人又好酒,一口就是大半碗。以至于他的伤口总养不好,每回喝完回来就要高烧,连烧几日,好了再去喝。
赵野更是忙,白日里还要帮府上的事情,等到入夜,才能过来接替章絮,看顾几个病患,经常是合不上眼。更无奈的是,他只会说胡语,不能写,没法儿给容吉传信。
于是大半月过去,什么都不知道的呼衍容吉领着两个小娃娃,在空旷的院子里独自住着,住到院子里的老槐树都发了新芽,才终于坐不住了,想要去外面找找。
此前与你们说的状况实际体会下来是有偏差的。
自定的手语能达到的表达精度有限,她又没个人能相互应证,经常说着说着就开始误解,有时候想多说两句,结果转眼才反应过来自己又与他们鸡同鸭讲。
这种
情况总叫她沉默,沉默久了,真把自己当哑巴,不知不觉地就把自己孤立起来了。
“ТэдааааявсанбэАюулгYйбайгаагэдгээ
мэдэгдэээряагаадбуцажирдэггYйюмбэ“(他们究竟去哪里了呢?怎么也不回来报个平安。)草原女人坐在院门口喃喃自语,说起孩子们听不懂的只有阿娘才会说的古怪话语。
若是别人,这会儿都要开始担心,他们是不是舍弃自己跑了。可她一直都没这么想。也不是有多信任他,依赖感情建立的信任脆弱不堪,一击即破。主要是那家伙把最重要的东西交给她保管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那时候完全看不懂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还觉得他霸道、独断,可眼下再看安置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的这八口木箱,心里是说不上的安心。
譬如,入了夜,起风,风声阵阵,门窗响动,她总睡不安稳,要做噩梦。她的噩梦总与流离失所、逃亡相关,所以睁眼看见闭塞的屋子,会掀起被子就往外面跑。
不知道能去哪里。她像鬼魂一样游荡,结果才走到院子,就看见了那些木箱。是梁彦好刻意放在这里的,说金子能镇宅,压邪祟。
她听不懂这些,也许他们说过,但她从没听懂,理解起来最多是,他固执地非要把财宝放在一进门的地方。
他很奇怪,总做自己理解不了的事情,又不肯解释,没事就亲吻,有空就解衣,与她契合在某个角落里。让她莫名其妙为之着迷。
箱子仍在原处,她端着豆型灯慢慢凑近,就能看见那次赵野放火烧过的痕迹,边角还发黑,失去了紫檀木应有的光泽。
一、二、三……八。
然后按部就班的,像第一次见那般,数,一个一个数。拿着钥匙的这几个月,没回不安了便要过来数,好像给他守着这些财宝就是毕生使命那般,无趣而执拗地重复着。
院子里其实更冷,风更大,环绕四周,会发现周遭的几扇屋门都被冷风敲打着,是更迫人的,但她的心像真被这堆金子安了魂那般,忽地平静下来。
“ХаньчууданарYнэээрθθр。”(你们汉人可真不一样。)她也不知道在跟谁说话,喃喃自语,又低头摸了摸挂在脖子上的那串钥匙。
说起这串钥匙,呼衍容吉突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她许是在上段感情中受到了欺骗,所以对梁彦好的优待格外不信任,总觉得他在图什么,是每每意识到便要浑身发刺的状态。
于是总要拿着这串钥匙说事。
‘你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把你的东西放在我这里?’她还会掩耳盗铃般,把屋门、窗户全部关紧,怕给人发现他们在争吵,拉着男人非要在桌案前说个清楚。
‘什么东西?’只要呼衍容吉当一天哑巴,梁彦好就会乐得自在地去当那个瞎子聋子,装自己听不懂也看不明白。
‘钥匙!’她煞有介事地从枕头底下取出那个平日拿来存放钥匙的小木盒,打开来给他瞧,再推回去,好似今日这场景得天地作证,他一旦收下,这些东西便与他毫无瓜葛了。
也许是因为沟通不清吧,我猜,或者是公子哥觉得她要退回的不止是几把钥匙那么简单,所以总当不认得此物,再昧着良心说,‘我看不懂你想说的。等赵野回来,让他转述吧,没他我怕我理解错。’
他们的私事,怎么好让别人知道。女人刚举起手要骂他,就被他一来二去弄到床上了。他又贱,这时候知道说,“多亏你提前把门窗都关上,不然事情办得没这么顺利。”
总之,这么说了好几回,对方都不理睬她,甚至有回直接坦白了,让她喜欢什么直接去箱子里拿,别客气,反正钥匙他是懒得拿回去了,嫌戴在身上太重。
有病,那有病的家伙千万别死在外面了不敢回来见自己才是。
两个小男孩见娘亲站在院门口发呆有好一会儿了,想出去又不想出去的模样,甚是纠结,干脆开口推了她一把,“娘,阿爹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呀?您带着我们出去找找吧。”说完,梁遂便伸出小手,指了指门外宽敞的马路牙子,问她肯不肯出去走走。
她毫不犹豫地点头。
当然要去,哪怕只得到了三两句他们的消息都是好的。
于是蹲下身给孩子们穿上外衣,锁了院门,往陌生的巷落里走去。
显然梁遂与梁从比她更了解金城,此前他们跟着病亡的母亲睡过多少条不知名的小路,所以今日能沿着崎岖的街道一路把她引到城门口的告示前。
哥哥扒着她的腿,伸高了手,往上面指,指着那面贴满了寻人、寻物告示的木板,让她一条一条往下看。
‘看看上面有没有阿爹的名字。’男孩儿与自己说的大概是这个意思,她猜,毕竟她听到了“梁彦好”三个字,这大抵是汉话里她唯一熟悉的。
告示有大有小,有字符有画像,寻人、寻事、寻物的皆有,更有官府张贴的告示,就在正中间,用红色的笔标明用意的便是。
她分不清这些,汉话在她眼里和扭动的小人儿没区别,只伸手扶着,艰难地一行一行辨认下去,直到找到熟悉的为止。
正是她看得专注、入神的时候,前些时日刚认的大哥碰巧领着从北边回来,驾着牛车从她身后经过,一看见她便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会说汉话,一个人在外面当心,别给人骗走了。”(此后不做另外标注的对话均为胡语)
容吉觉得耳熟,回头去看,看见大哥,忙松了警惕,要遂、从给他见礼,又开口解释眼下的举动,“多谢大哥关心。我男人去城主府上了,两月未归,我担心他,
便来瞧瞧。”
“你认得那些么?我看都费劲。”那大哥收起鞭子,指了指告示栏上的东西,问她。
“不认得。”她苦笑着摇头,“基本上都不认识。看什么听什么都靠猜,猜上面有没有他的消息。”
这大哥一听,连忙招手,让她跟着上牛车,与他回家一同吃顿便饭,笑她,“汉人的东西光凭猜,你可是猜不会的,他们写东西可精明,摆出来是一套,实际上呢,又是另一套。与其在这里毫无意义地想,不如先跟哥哥我回家吃顿饭,晚些我给你去找。”
“其一,我才从游商那儿回来,买上了心心念念了整个冬日的鲜羊奶。若你肚子还能喝,哥哥回家便给你打上两碗尝尝鲜,若不能,我晚些压成奶豆腐让你拿回家去慢慢吃。”
“第二,我家娘子是个消息灵通的,她常年在市场上混,与其你站在那告示前一句一句地瞎猜,不如把你家夫君的名姓与她说个明白,改日她一问便知。”
这位大哥是半个匈奴人,父亲是来往金城与龙城的汉商,靠倒卖两地的商品,母亲则是土生土长的匈奴人,嫁给父亲后,一直居于酒泉。他成年后,接管了从金城到酒泉的这部分商途,跟着娘子定在这座繁华的小城里,所以对像母亲一样没办法融入中原的匈奴女子格外热心。
“麻烦大哥了。”草原女子人生地不熟,只在偶然间与他相识。见他出手相助,也不再羞涩了,抱着两个孩子便往牛车上爬。
孩子们坐上牛车不知道多兴奋,在座位上扭来扭去,她却觉得面子紧,不自觉地往远处挪了挪。
第153章 奴籍(梁容)主人与女奴不可以成婚,……
大哥见她不自在,尴尬地挠了挠头,而后捡起鞭子往牛屁股上打,催着牛往前跑,没话找话似的问,“你男人又不是去很远的地方,怎么不带上你?若是成婚了,主家多少会给安排。”
呼衍容吉苦笑着摇头,答,“我没办法与他成婚。你们条律里写得清楚,奴隶与主人成婚是要被砍头的。他是我的主人。”
她并不想逢人就提,但事实如此。章絮之前和她说过,脱奴籍只要不怕日后给人瞧不起,只管往官府那儿塞钱便可,交出数倍于赎身的钱财当做人头税,他们便把奴籍换成贱籍。
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求他,记不得了,好像是越喜欢他就越不想做这种没尊严的事情。例如爬床这种辱没自己的事情,只初见那会儿才拉得下脸。
“主人?”大哥差点没被口水呛死。
也不怪他没听说过,毕竟奴仆是财产,是家具,是活着的被捆在主人家的一份东西,终身不给屋外面的人看见,也是常有的事情。
“嗯,主人。”她抱紧了怀里的孩子,以防他们掉下去,而后问起他的生活,“之前碰上还没关心过,哥哥做的哪条路上的生意?我看这车上装的什么东西都有。”
“往河西四郡去的,把东西卖完了再买上一圈往回,带的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但胜在稀奇,当地人没见过,能赚一些。出门在外图个安稳,带贵重的怕给人截了去。”大哥边说,边从随身的口袋里摸出一串随手买的玛瑙手串,递给她,“看你没什么首饰,是不是汉人的用不惯。”
她看着那东西,不知道怎么接。
正如她内心期待与梁彦好成家,又迫不及待想与他分开那样,内心对中原、中原人、中原文明也是既向往又抗拒的。梁彦好给过她很多首饰——他对陪床女人向来慷慨——每次睡醒手腕上、脚腕上、脖子上都有新的珠串。她后来专门打了个箱子来装这些东西,与他的八口大箱子放在一处,只是她不怎么戴。
“不太好收下,他小气。”这是借口,梁彦好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嫉妒她身边出现的其他男人了,但她不想把事情弄得更加难以解释,本来就说不清。
可这热心肠的大哥却不管,拉上她的手往手臂一推,给她戴上了,夸赞道,“这样戴上,才是我们匈奴出来的女子。”
说回奴籍,这是当下最要紧的。
那大哥想想,还是建议道,“等你男人回来了,我帮你说说去。他们自小使唤奴婢的,心里没这个事儿,不知道你有多委屈,你不说,他权当不知道,你总不能不明不白地跟人家过一辈子。你还有两个小的呢,难道也让他们跟着当奴仆?”
“当然不会,他们本不是我所生,自然也受不到我的牵连。再说,我在哪儿都没户籍,是被人贱卖欺凌的对象。跟着他总比跟着别人好,至少他不会打我。”
这点无论中原还是匈奴,都近乎苛刻地一致,孩子的地位由母亲的尊贵决定,哪怕父亲是可汗,只要母亲是奴隶,都会被耻笑唾骂一辈子。
所以大可以直白地确定,她的孩子再也不会同她相认。
其实我并不想用这么苦涩的口吻来讲述她的故事。但我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状态并没有变得更好,陌生男人的感情并没有挽回她对一切事物的悲观看法,她是在下落的,站在流沙里。
女人想到这里,伪装已久的平静忽然垮塌,好像是对那个人的思念忽然涌了上来,又或者是,缠住她的绳索太多了,她需要那个人回来引导她,带她走出迷途。所以她的眼眶忽然就红了,更加坚定了要把男人找回来的决心,于是转头与大哥说,“可以麻烦夫人今日就帮我去问问看么?家里没做完的活儿我都可以帮着做。”
“哪有让客人帮着干活的,你在家等等,我和娘子说两声便是,别那么客气。”大哥将牛车驶进自家院子,忙着安顿货物与她的同时,去里屋找娘子。
囫囵来囫囵去的小事情没必要一一细说,只听说大哥的娘子有位闺中密友就在城主府上,等傍晚下工了便能去偏门口着人问问。
这可真是太好了,她将大哥嘴里的话认认真真琢磨了三遍,确认自己没听错后,忙从坐几上站起身,急切地问,“我能跟着一块儿去么?实在是太久没见我男人了……想得紧。”
“不一定能见到。”夫人知道她心急,可夜里深,又带着两个孩子,不安全,便出言安慰她,“万一没着落,又让你希望落空,等确定他在,我再给你俩约个单独见面的时候。你这姑娘,刚来的时候瞧你闷闷的一句话不说,哪知道你心里这么紧张他。”
在没被人识破之前,她是不肯承认的,尽管那几个若有若无地在她耳边提了许多次,真喜欢那小子就好好珍惜,不要总把人往外推,复仇和感情并不是相悖的,你只要贪心点就可以兼得。
但被权势安排的贵女怎么能说出爱人的话来,她多少次夜半惊醒,看见男人把自己抱在怀里,想要卸下所有的防备,说那些只有小女孩儿才会说的话时,汹涌澎湃的爱意都会被无尽的长夜吞没。
真羡慕,真羡慕这些人啊,想亲吻的时候可以不用关门关窗,好听的誓言只要张开嘴就能让另一个人听懂,想要约定的一生就真的可以是往后余生。
“我总说他不爱听的话。”她也不知道这话是要与谁说的,好像突然醒悟过来似的,站在院子里边落泪,边喃喃自语,“我不戴那些珠宝,是觉得它们太贵重了,与我的身份不相配。但他担心,我如果不在他这里得宠,会被外面的人看不起。所以拐弯抹角地把木箱的钥匙给我,让我自己去挑。其实我只要随便拿两样他就会开心,那些东西对他来说本就不痛不痒……但我就是不肯,还因此和他闹了好几回。”
“换个别的男人早受不了,真不知道他是如何忍到现在。”
往日在家时,贵女们从来不需要自己表明爱意,可以尽情地耍娇惯脾气,毕竟男人们会因为家族的实力,低声下气地来求取她们的芳心。须卜猾勤就是这样的,那时父亲手握重兵,那个男人想要依附上他们,便伪装情深,处处相依。
那时候她有家族当靠山,得到这样的对待合情合理,她也从不掩饰自己的情绪,想说就说,想骂就骂。可眼下她有什么,值得梁彦好百般退让。
她越想越难受,最后像个孩子似的蹲在地上痛哭了起来,好像梁彦好一去不返是因为她的脾气太古怪了似的,一时间悔恨不已,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多学两句汉话,非要当这个不闻不问的哑巴。止不住的眼泪打湿了她的袖口,让她忽然变回十几年前无忧无虑、尚且幼稚的少女。
“妹妹,你别伤心,我们这就带你去,你且等着,我收拾收拾把门关上。”这夫妻俩一看她这样可怜,怎能不帮,家里烧饭的炉灶还没热起来,就领着她往府上走了。
府上依旧热闹着,主人走正门,下人走偏门。梁彦好这会儿已经不从偏门进出,所以他们想找到那几个,就得一层一层往上传话,直到传进管事的人耳朵里。
管事的是赵野,在后院里转来转去主持大局的时候,才想起来这段时间没怎么休息竟然忘记回家给容吉报平安了,马不停蹄往酒局上走了一趟,把梁彦好从席面上拽下来。
管事的是赵野,听到消息才晕乎乎地想起自己忘记回家给容吉报平安了,连忙往酒局上走了一趟,把梁彦好从席面上拽下来。
“下面的人过来说,容吉来找你了,就在西北门外等着。”赵野有些过意不去,确实是疏忽了。
偏偏梁彦好这会儿已经喝大了,脑子也晕乎,走路还带飘呢,想着从这里走到西北门,半路就得开始吐,黑着脸与他说,“……我他妈喝大了怎么见容吉,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近来总和我闹别扭。也不知道哪里惹她了,回回与我说生分的话。我喝完酒又他妈嘴贱,万一说错话了咋办,你帮我把人哄回来啊?不成不成,你去,你就和她交代咱们的近况,我等明日酒醒,再抽个空回去见她。”
“这怎么成?人家指名道姓是来寻你的,我去是个怎么回事。再说我娘子那边要歇息了,还得等我回去换她。”赵野才不肯掺和他俩的感情问题,最后下了一剂猛料,“来
人说她哭得梨花带雨的,谁知道是不是在家受了什么委屈。这么好的英雄救美的机会,你让我去,你脑子犯病是吧。”
“哭了?”公子哥眨了下眼,撇下他二话没说就往西北门去了。
第154章 定情(梁容)他们终于决定要在一起了……
哭了。好像一直在哭。梁遂和梁从也不知道今日娘亲为何难受至此,一左一右地站在她腿边,跟着她在冷风中等。
金城也是有宵禁的,还剩一炷香。按理来说,这会儿她就得往回走了,不然不能在宵禁前到家。等到门户一关,无处可去,她就会被夜里执勤的侍从抓起来,往牢狱里关一夜。这也是此前她不轻易出门的原因,金城她不熟悉,没人领着又不会说汉话,一旦走失,也许再也回不来。
可今日任凭看门的怎么劝,她都学着梁彦好的模样,不闻不问,诚心实意地等他。
“你这丫头,我都和你说了,咱们府上过了酉时便不让外人出入了,非要我赶你是不是。”守门的拿她没办法,是干脆把门都关了一半,摆着手要她沿着道往回。哪知道就那么一条缝隙,她也要堵着。
“伯伯,我娘亲听不懂你说的话。”梁遂拉着呼衍容吉的衣角,奶乎乎地解释,“等会儿阿爹来了,让我阿爹和你解释,我们不是坏人,我们就是想阿爹了。”
小孩子的话语倒让看门的有些过意不去了,没办法又得把门拉开,伸手指了指墙根,跟小的说,“让你娘到里面来等,总站着门口掉眼泪给别人看见了不好,再说,外面的风也大。”
梁遂弯腰答了谢,拉起女人的手迈过门槛往里走。又学小草的模样,抱着手臂靠着墙往地下一蹲,告诉她眼下得做什么。容吉原本在伤神,见孩子的可爱举动,破涕为笑,也蹲下身,听他们兄弟俩叽叽喳喳地说话。
三个人靠着墙根等,等了好久,等到外面的梆子声都走了好远,快听不见了,才终于把梁彦好等来。
他不但没能醒酒,见冷风一吹,酒劲更浓,晕得更难受了,走两步刚拐过弯就一个脑袋扎在了墙上,疼得那是一个呲牙咧嘴没面子。
“Тэрэнэг。”(那傻子。)呼衍容吉见到他眼睛就长在他身上了,眼睛又红又殷切,回身与门人比划,他就是我男人,让我进府吧。
门人却以为她指错了,摆摆手答,“他娘子我们都认识,肯定不是他,你们再等等。”
她居然能猜到对方说了什么,明明一个字都看不懂。‘不是。’女人认真地摇头,坚持,‘就是他,他就是我男人,不会错的。’
“你这丫头,可不能看见一个男人就乱咬,他们夫妻俩感情很好的,孩子刚生没几日……”门人还没说完,梁彦好便扶着墙过来领人。
他先是抬头看了女人一眼,确认自己没认错,再把视线收回去,一句话也没说,扭头往门人手里塞了一串五铢钱。
“梁公子,您这是什么意思。”门人接过钱,有些不知所措,“这样传出去不太好听吧。”
“家里情况特殊,还请您当什么都没看见,她——我等天亮后就送回去,肯定不给您添麻烦。”梁彦好忍着酒气答话,还算有礼貌,“她先于我娘子就跟我了的,可能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过来找我。”
“原来是这样啊,你们早说。”对方将钱收进怀里,扭头一看,得,来人是个哑巴,连忙改口,“我瞧这姑娘一句话都不会说……是误会就好,你们赶快沿着小路回去吧,少给几个人看见,到时候来得麻烦也少些。他们有些讲话难听。”
“多谢提醒,麻烦您了,早些回去歇息吧。”他把人打发了,这才转过来牵她的手,“等了很久么?手怎么这么凉。”下意识问。
说完没等到她的回答,愣了愣,突然反应过来,连忙抬手打了自己一嘴巴,改成手语,‘在门外等了很久么?手很凉。’
她想说话,她的嘴唇动了动,但她又忍了忍,低下头,默默地把想说的情话转变成他能看懂的手势语言,‘就今日一日,能不能别装看不懂我的意思,我求你了。’
又是这么严肃的神情。
他只看了一眼,就开始止不住地眨眼,视线往边上闪躲。真不想从她那里听那些话,‘就今日一日,你能别说我不想听的话么?我喝酒了,脾气急,不高兴了鬼知道会发什么疯。’
她红了眼睛,用力点了点头。
梁彦好看见首肯,这才暗自松了口气,不再如临大敌。‘正好,有什么回去再说吧,冷,我头晕,吹不了风。’
他身上的酒气正浓,明明隔了半步的距离,却能清楚地闻见他身上的酒味,像被酒水泡过一样,她从没见过梁彦好喝成这样,好像这才是他本来的模样。
眼神深邃而犀利的,偶尔又会失神,不知道看向何方。
‘每天都喝么?’容吉遇见他后,世界变得很小,小到只知道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实在不认识他在外人面前的模样。他又变了很多,和初见时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姿态全然不同。
‘……怎么可能。’他腹中正烧得滚烫,今日还没吃东西垫肚子,一想是回去吐完就要开始烧的,哪知道她会来,‘他们看我新来的,没事瞎灌我。’
‘难不难受?住的地方有地方能煮东西么?我等会儿给你煮一碗醒酒的。’她确认男人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了,再把想说的一句一句比给他看,‘你不在家,我很想你。’
‘什么?’他的眉头一松又一紧,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连忙喊住了她,要求道,‘你说慢点,我眼花。’
他甚至抓住了她的手腕,要她把
刚才比的那些再重复一遍。
容吉心里一惊又一热,看向他的眼眸里逐渐湿润起来,再腆着脸皮又重复了一遍,‘难受么?’
‘不是这个,往下说。’他话都比不完,心急地催她继续说。
‘我给你煮一碗……’她不知道在欲盖弥彰什么,直到看见男人眼里的笑意,才老实地把他想看的又说了一遍,‘我很想你。’
‘我很想你。’第三遍。
‘我很想你。’第四遍。
准备给他比划第五遍的时候,容吉胸口浓重的思念突然垮塌,彻底压了上来,眼泪毫无道理地掉了出来。
他见女人哭得这样伤心,神色骤变,顿时酒醒了大半,忍不住臆测恶劣的事情,又担心她不肯说。她就是那种打掉牙往肚子里咽的个性。于是果断转头,去问在她脚边的两个小的,“我不在家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人上门欺负她了么?”
梁遂梁从互看了眼,不知道阿爹为何这样问,坚定地摇了摇头,“没有。我们和阿娘一直乖乖地待在家里。”
“那她怎么会哭成这样?”他不知道自己想从孩子们的嘴里问出什么,至少他不敢相信是自己把她弄得这样伤心。
哥哥帮容吉跟他说,“娘亲想阿爹了。院子那扇合不拢的门一被风吹响她就要跑出去看,看是不是你回来了。有时候半夜还会偷偷掉眼泪,我们听得一清二楚。”
怎么会是这个理由,怎么可能是这个理由。他咽了咽口水,无话可说。
他们几乎不说情话,那是拿来调情的东西,打闹的时候半真心半假意的,谁也不会当真,拿出来应付一时情欲的,的话语。
他说,说很多,她也说,断断续续地说。他知道她不会当真,她也清楚他滥情惯了,和每一个上过床的女人都这么说。
眼下穿戴整齐,没有前因,就这么突然的,和他说这个。
‘……我喝醉了。’梁彦好再次重申,‘对不起,我今夜喝了太多的酒,头脑不清醒。你就当我刚才的话没说过。容吉,我觉得不能只今日一日。三日吧,三日行不行?三日都说我喜欢听的话,我会很开心的。’
这人,这傻子。
她骂不过来了,懒得骂他,没见过这么没有底线的男人,干脆擦了把眼泪,慷慨道,‘三日够么?不够你可以再加长些。’
‘哪有这种好事……’这话,这种没意义的话到底要怎么通过手势比给她看,他站在原地想破了脑袋,想不出来,傻了,痴了,想趁她心软,多要些来,于是急切地问她,‘明天睡醒你不会忘了吧,你要是忘了我会很生气的。’
比完还挤了个生气的表情,吓唬她。
‘我又没喝酒。’她哭完了,情绪舒畅太多,眼睛终于能从他脸上挪开,往其他地方看去,‘我记得清楚,忘不了的。’
‘是你真心要和我说的么?’他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脸,强自镇定下来,复问,‘不是他们指使你来的吧,那我可不要。’
‘你的耳朵和眼睛都在哪里?’她问。
他伸出右手去抓她的手,往自己耳朵上带,然后再碰碰眼睛。
‘你都不信它们,怎么相信我?’
真的。
千真万确。
他嘴巴半张,想大笑,又忍了回去。心脏狂跳,好想原地跳起来,好想跑去赵野的屋子把那群冷嘲热讽他的臭男人都闹起来。啊啊啊啊啊——
‘那我能要三十日么?’他笑了一半,蓦地收住,可怜巴巴地望着她,‘你都冷落我几个月了,我只要一个月。’
‘快回去吧,外面冷,你的脸色都变白了。’她才看到他肩上有木板固定着,压着他的肩膀不许他抬手,果然是出了很危险的事情不敢回家么。
他不走,像条狗,咬住她的衣角那般,赖上她了。
其实她也不能保证自己是否能三十日都不扫他的兴,所以不好草率答应了,怕他生气。可这眼神,他那眼神,莫名其妙地深情,容吉受不了的,只好踮脚在他唇上吻了下,点了点头。
第155章 订婚(梁容)“容吉,我们成婚吧。”……
梁彦好因身份尊贵,从院外搬到了院内,眼下偌大的院子,只他一人住。
原本他是要章絮跟过来一起的,可她说阿和夜里饿了会哭,闹起来妨碍他养伤,又想,孩子喂奶时还要解衣更不方便,便跟着赵野留在之前的那个小院里,扔他一人在此。
这会儿再看,倒是正好。
“你们俩能自己睡么?我和娘亲有些私话想说。”之前租的院子不够大,他们只分到了一间,一家四口人挤在一张床上。这俩小的身子又贫又饥,分去容吉好多关心,他们说不了几句话,每次匆忙见过,说的都是些‘我很好,你不用担心。’诸如此类的客气场面话。
其实他还有很重要的话没有和容吉说……他一定是为对方的坦诚所打动。
“我们就睡在你们隔壁的屋子里,若是半夜惊醒了,开口喊我们,我们便会来。”他抬手摸了摸被容吉养得丰润的两个男孩儿,想她一个人语言不通、并不会做中原的饭食,还能做好这些事情,肯定不容易。
梁遂梁从不会不答应,他们比容吉还要担心被眼前的新爹抛弃。
“谢谢,去休息吧,夜深了。”公子哥给了他们一人一个拥抱,真挚的,然后眼看着容吉领着他们去屋里睡下。
先是屋里的油灯亮起,窗户上出现一大两小的影子。其间会传出几句他们嬉笑的话语。她始终沉默着,你没法从影子的姿态中看出她的情绪。
这场景让他想起从前在街上听到的一句话“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因她总是沉默,总是沉默,才太过容易被人忽视吧。赵野不可能无时无刻陪她说话,人家有自己的娘子;章絮是个好女人,后来做什么都会带上容吉,怕她一个人在家孤单。
也不知道从什么开始,他们做这些危险的事情时,选择不和她说,不带着她一块儿。是解释起来太麻烦了,怕说的多、错的多、误解也多,所以干脆也和她一样,选择了两方都沉默么。
其实这样也没错的,人都会循着对自己最有利的那条路走。他们与容吉相处时,总要忌惮他几分面子,拿着度,也许还要征得他的同意,才能做些力所能及的。
他瘫坐在地上,吹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凉风,失神地望着窗户上的影子,又想,若是那日章絮没选择带着自己的身份符牌自证救人,最后自己死了,是不是方才那些话再也传不到自己的耳朵里。
冷风中,他因纵酒变得恍惚,恍然间听得叹息声,一声接着一声。
明明腹中这样温热,灼烧着他的胃,发烫,快要把他烫伤了,可脸面却始终这样冷,这样凉。
容吉给孩子们收拾好才带上门出来。出来的第一瞬是往旁边的屋子里瞧,瞧那处灯火有没有亮,想他会不会因酒醉得厉害,直接躺下了,连灯火也不记得升。而后,脚步轻悄、无声无息地走动到另一处,低头推门,发现门都是紧闭着的,这才反应过来他没进屋。
匆忙地回头去寻,看见瘫坐在地上不知道什么情绪的他。
他一直在看自己,视线从没偏移过。有段时间他们会互相闪躲,她不知道怎么回应感情,他不知道如何背负责任。他们迷茫的那会儿是不敢这样长久对视的。
眼下他没躲。
‘不是说外面冷。’她往前走了两步,从屋檐的阴影下走出来,好让他看清自己的手,‘不是说吹了风会醉倒么?’
他眼神忽明忽暗,像天上的星子,像她小时候在草原中在天上曾经见过的某颗星子。他怎么不说话,又哑巴了么。
容吉想他也许是真醉了,都没办法从地上站起来,于是继续往前走,走到他脚边,蹲下来看他的脸。
‘怎么不理我?说好了今日不能装聋作哑。’她能见到他,心情不知道多好,话也多了起来,那双手一直在动,没停过。
他的喉结滑动了一下,想说,又不能说,又不敢说,又必须要说。他方才在想,自己一定是觉得说胡语太丢脸了,和她在一块儿像入赘似的,所以才不肯,始终不肯与她坦白,“Бидэмийярьжчадна。”(我会说胡语。)
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 。
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
“Таюугэжэлсэнбэ”(你说什么?)容吉再次从他嘴里听到熟悉的语言,惊得掉出眼泪来,一时间胸口来自身体各处的情绪皱成了一团,把她喘息的口径堵塞住 ,“Чинададудлааяриадбайнауу”(你在骗我么?)
“Yгй。”(没有。)简单干脆,“Бибагаасаалчаддагбайсан。БидэмийюмяригYйболээжяагааднамайгявуулаболов”(我一直都会,我从小就会。若不是我会胡语,我母亲怎么会让我去西域。)
是啊,他这样养尊处优的公子哥,若是什么都不会,光凭着这几个人,如何在他乡生存。
“ГэдээбиэрYедбоолуудайарилцагэжогончсанаазовдоггYйбайсан。”(但我那时候不屑于和奴隶沟通。)要他承认自己的目中无人和高傲,是很困难的,如果不是赵野问出来她的名字,如果不是他意识到眼前的女人不是他想的那样不堪,如果不是后来出现的那么多偶然的巧合,他这辈子也不会正眼瞧她。
她听了,想哭,又想笑,又生气,又难过,方才还在比划的手此刻仍然悬在半空中。
这明明是很容易就能处理的误会,拿给赵野他们夫妻俩都不至于隔夜,他们却执着地坚持了数月之久,直到今夜才把那些藏在肚子里的话明说。
“НэгэнлсайндYрэсгэсэнюмчиньодоояагааднадайяриадбайгааюмбэ”(你既然装得那么好,现在又为何要同我说?)她诚心待他,动摇过无数次要不要随着他留在中原……她也清楚自己的身份特殊,是被眼前的男人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可这么几个人里,她最倚仗他。
心里的委屈最终还是占了上风。一想自己在他面前无所遁形,一想他躲在暮色后面观看了自己数月之久,她就觉得自己愚蠢至极。
她不敢看他了,把头埋下去,任由大颗的泪珠往下掉,接都接不住。
所以真的是他把她弄得这样伤心。
“Ягθнθθоройаминийэлэийгсонсожчадауу”(就今天晚上,听我把话说完好么?)他接住了那些温热的泪水,它们和自己肚子里翻滚的别无二致。
容吉一想,也跟着他坐在了冰凉的地上,无力地,瘫软在他身旁,“YргэлжлYYл。Бичиэй。”(说吧,我长了耳朵。)
话题落回原处,落回他自责的原处。他们还没习惯用嘴沟通,所以第一回交谈,两个人都显得哑然。
“УчирньучирньбичамдбиечлэнэлэийгYссэнзYйлбайгаа。”(因为……因为有些话想亲口和你说。)他想了好久,甚至有些悔恨,那时候是不是疯了,竟然于慌乱和匆忙之中问她要了誓约。誓约那么重要的东西,他居然全不顾她的想法,随随便便,用几个不一定能正确表达的手势告诉与她听。
“БичамайгэрлэийгYсчбайна。”(我想娶你。)
这句话他前段时日在集市上卖粥时,还花了钱问采买的胡女,是不是这样说的,确认了准确无误,确认了她一定不会误解自己的意思后,他才决定找个时机亲口和她说。
现在也不算多美好,萧瑟的冷风,浑身的酒气,但他不想再等了,问她,“ЧинадайгэрлэийгYсчбайнауу”(要不要和我成亲?)
“Нададсайнбай,梁彦好,чизθвθθрчбайнауу”(和我,梁彦好,你要不要答应。)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眼都没躲,就这么深沉地看着她,看她眼睛里一颗一颗掉出来的,明亮的星星。
容吉等了很久了。从来没人当面和她说过这句话,须卜滑勤只问了她父亲母亲的意思,父亲母亲点头了,她想不答应也没用。但是她也想被人认真地询问这个问题,她为什么不能被尊重。
你真的要和眼前的男人成家么?
没有孩子,没有未来,没有确定的一切,只有当下,只有能执手的每一刻。
她哭得说不出话,嘴唇咬得紧紧的,本来想与他温存,这会儿浑身发热都不敢碰他,不敢拉他的手,“ЧинададYYнийгэлэийнулддэмийяриадбайнауу”(你说胡语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
不是。他摇头,“Энэболбиднийдθнгθжэлэл。”(这只是我们的开头。)
所以是以后都会说胡语,不会再把她孤零零地丢下的意思么?
她已经孤单了好久,独自一人在黑暗的空屋里坐了好久,都快以为这辈子没人会来推开关住她的那扇破败的木门。
点头。
一下还不够。她又重重地咬了下脑袋,咬住自己的胸口,一口气点了好几下,点到对方确认看清后,混着不是很清楚的嗓音答,“好。”
她说好,她说了好。
可这还不足够,不足够表明她的诚意。
她忽然想起某日闲时问过章絮的那些不成句的短词,那些独属于汉人的符号,答应他,“好……我们,成婚。”
第156章 服侍(梁容)他服侍她
这回掉眼泪的变成他了。
他向来只知道笑的嘴唇逐渐变扁变长,上下两瓣紧挨着逐渐向内卷去,卷不了多久便开始颤动,像飞虫的羽翅。它们连带着鼻子一起,都变得皱皱巴巴的。
而后有干净的雨水落下来,从他的面颊一滑而过。
他记得自己只在感觉到痛的时候才会哭。破皮了,脱臼了,悲伤了,中箭了,受刑了,伤口溃烂久久不好……他以前幻想这个场景时,总觉得自己肯定会很高兴。也不是不高兴。他眨了下眼睛,又用力地吸了一口气。
(以下开始,两人对话均为胡语,不做额外翻译)
“……我今日怎么会喝酒。”他踉跄地从地上爬起来,边站边说,“我怎么会喝这么多的酒。”话语里尽是懊悔,“早知道你要来,我就不喝酒了。”
容吉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又哭又笑又有些无奈,最后只能暂时按下心中的温热,跟着他起身上前去搀扶,“喝都喝了,你还能全吐出来?”
“不吐。”他摇头,“哪有人能把氛围弄得这样糟糕的……”话说一半,男人半张开手臂环抱住她的
腰,突然吸了下鼻子,埋在她耳边,清晰地说道,“容吉,我想和你做。”
声音实在响亮,在空旷的院子里格外惹眼,好像这话说出来,整个府上的人都能听到。
她愣了一下,盯着近在咫尺的喉结,面上从脖子到耳后根都红了。
“你……”她是想的,她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就想与他亲近。可她并不是那种为了情欲可以不顾他身体的女人。他还在病着,刚刚一摸他的脸就发现了,滚烫得可怕,这会儿得去休息了。
所以她下意识摇头,想离他远点。
但男人不等她回答,便牢牢地揽住了她的腰,紧紧扣住,或者说,男人仗着比她高一些,把她直接夹在了自己的臂弯里。
没有哪个男人会放任这样好的时机从眼前溜走,除非他是宫里的宦官。
“可以么?”他带着她又往屋门口走了两步,一只脚在里,一只脚在外,身影摇摇晃晃、步履虚浮的,再问了一遍,“我想要你,可以么?”
脸上挂着的暗示太明显了,他不想得到拒绝,哪怕此刻不是状态最好的时候。
她咬着唇,不敢说,怕自己的放纵会害了他。
他却得到了答案,情不自禁地笑了两声,而后松开了放在她腰上的手,转而压住她的后脑勺,把她摁进自己怀中,再低头,吻上她的唇。
满嘴的酒气,好像能从他那里品尝出今晚都喝了多少种好酒似的,无数的酒气弥散出来,往她的口腔往内灌,转眼就把她灌醉了,止不住地腿脚发软。
“轻点……”她双手扶上了男人的胸口,感觉自己的一张嘴被折磨得发热,像他特别爱吃的一块软糕。因为不想一口吞下,所以反复细腻地舔舐她的嘴唇,或者,更深不可见的地方。
不知道碰到了哪里,容吉的防备一下子被攻破,她呼吸变得急促,两只手没法安分,浑身发痒,想推他,可无意触碰到他的锁骨,疼得他禁不住皱起了眉。
“别动……”梁彦好停下来喘了口气,与她说,“不会难受的。”
说来可笑,梁彦好比容吉小了快十岁,看起来怎么都是小孩子,却在这种事情上难以捉摸地表现熟练。
她头发已经乱了。被他揉皱,左一缕右一缕搭在肩膀上,发饰还未摘下。伤了一只手,他做什么都比之前更慢。
“你喝酒了。”容吉不合时宜地提醒他,“母亲和我说,不要勾引醉酒的男人,伤面子。”
梁彦好听了忍不住发笑,哈哈几声,顺手带上了门,要两人置身于彻头彻尾的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睁开眼也与闭上无异。好像是他因伤势太重,睡得不好,所以让人在木窗上又蒙了几块布。
它们要黑暗如约而至,取走了两人的眼睛。在等他封住女人的唇……就只剩下双手和浑身上下的肌肤了。
“是有点起不来……”男人轻笑两声,对她实话实说,不为了那点面子故意说谎,“但我有的是办法。”
什么办法。
她紧张地揪住了梁彦好金贵得要死的衣裳,等他服侍自己。我没用错词,我说的就是服侍。之前说得有些隐晦,他们做这个事情和别人不一样。也许他在人前展现出来的,是凌驾于阶层之上的霸道,但人后喜欢的却截然相反。
这也是她分明不了解他、不认识他,只陪他睡了一个月,就选择跟着他的最原始的理由。他不靠这东西玩弄女人,他只是单纯地纵情美色、享受欲望。
他解汉女才穿的衣物过分熟练,比帮章絮剥笋衣还要娴熟。容吉的衣物因故被突然地脱下,要她忍不住打了个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然后呢,她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只好从他的腋下绕过,半抱住他的后背,如此半推半就,被他安置在陌生的床上。
从他不打算给自己脱除衣物开始,女人便隐约猜到对方想做什么了。他真是容吉见过的,最特别的男人。别人享受性,是享受征服与索要的欢乐,他享受性,是享受让对方快乐的画面,喜欢笑声、轻哼、湿润、酡红、和一些不可控制的。
所以从一开始,他就对容吉有要求。一定要她出声,一定要确认她是舒适的,才会顺理成章地进行下去。
“等回到匈奴,我会和母亲说,你是我遇见的最好的男人。”容吉不知父母葬身何处,但她也想给男人一个名分,就像对方不远几百里,跑回去问公主母亲要个首肯来那样。
他没接这话,左右是她的决定,愿不愿意全看她。
“我今日有些口渴……”男人都没挨着床榻,而是离了些空当,原地坐下,藏进她腿间,“帮忙抬个腿吧。”
“好。”容吉躺在床榻上,抬起了自己的左腿,接着有力又无力地抓紧了身下的褥子,只等他触及,便要开口轻唱。
“啊……”柔软又用力,他总是这样,明明能听到他的声音,可落到她身上,唯有密密麻麻不可抗拒的,爱和欲。
——
时隔很久才有一个好觉,她夜里玩得彻底尽兴了才歇下,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进来又有人出去,有男人有女人,她怕给人发现自己是胡女,下意识拉高了寝被,盖住脸,一如往昔。
有人把她抱起来,换了身下的褥子,但她沉溺于美梦之中,无法自拔,又想起她男人手臂受伤了,没办法抱人。谁,其他男人,她衣裳还没穿呢,被子里面不着寸缕。
可她正准备醒的时候,想起来这家伙嫉妒心重,其他男人动手动脚的,他肯定会找人来把对方狠揍一顿。
来人肯定是赵野,她感到安心,扭过头,沉沉睡去。
“你小子,要我是容吉,一脚蹬飞你。”赵野匆忙赶来,以为出了什么事情,结果一看,好家伙,给他们收拾残局来了,两人把床铺搞得乱七八糟,却要他当这个老妈子。
“你小点声,我娘子还在睡呢。”梁彦好连忙嘘了一声,要他说话轻点。
结果他话还没说完,就得到赵野一记白眼,“你他妈的……能不能要点脸。”
“她都答应和我成亲了,还要脸做什么。”公子哥沾沾自喜、洋洋得意,想必大清早地吹哨把他喊来,就是为了炫耀。
赵野手上还抱着容吉呢,气得抬脚就往他屁股上踹,边踹边威胁,“你要是敢欺负她,看我不一拳打死你。”
可是说完,沉默了一会儿,又笑了几声,与他坦白,“我们都等着这一天,真替你感到高兴。”
别人不清楚,他们可是再熟悉不过,亲眼看着两人对对方有感情,同吃同住同睡,却一直因为迈不过心里那道坎停留在原地。
有段时间章絮还想问个究竟,最后还是被他拦了下来。
公子哥吐息,有些欣慰地答,“我们肩上的东西太重了,婚娶从不自由。若不是家里变故,等走完这趟,我就要回到我应当在的位置上,继续往后走,和别的女人成亲,生子。无论如何,我娶的人都不会是她……她也是一样的。”
人生向来福祸相依。
“再往前就到汉匈交界的地方了,河西连绵几百里,各处布满了须卜滑勤的耳目。你们迟早有一天会被他发现的……他能那么对待容吉,也肯定能这么对待你。”赵野把容吉安置在一边的桌案上,动手收拾起床铺,提醒他。
“我知道。”梁彦好对小老百姓的事情不敏感,还能对这么重要的大人物不敏感么,她还要去复仇,去找那个男人,日后一定要碰上,“容吉肯定要杀了他。但不会那么顺利,如果需要有人去当这个诱饵引他上钩,不妨让我去。”
他想得清楚明白,也做了理所应当的决定。
既然心里有数,赵野也就不多问什么了,只说,“去之前把事儿定了吧,我娘子让我跟你说,她能帮容吉做一身胡女成亲时要穿的婚服出来,就当我们几个娘家人给她送嫁了。”
公子哥点头,答,“那你帮我谢谢章娘子,婚服我要的,怎么也得穿得像样。过段时日等关逸的伤好点,能下地了。等我带容吉把奴籍去掉,咱们就热热闹闹办一场。”
“连同阿和的满月酒,咱们也一块儿摆了,好事成双。”
第157章 难堪关逸会觉得自己不如死了
剑客,不清楚现在还能不能用这个称谓来称呼他。至少我这么喊他的时候,他有些不太爱搭理我,甚至把头扭到了面朝黑暗的另一边。
他此刻的境况无论从何种角度看来,都是悲惨的。
两条腿勉强保住,酒兴言不得已从他膝盖上的筋脉中撕了两条下来,把脚跟的断筋接上。仅仅是接上了,让他日后可以站立、行走,但是想要练习剑术,几乎没可能,筋脉断口破损的地方没法继续延伸,会极大程度上限制他的活动范围。
而双手,只留住了左边那只。原因是,右手的筋脉被
切断的更长些,又没有其他可靠的来源。老酒只能取下一边的筋脉给另一边续上。左边是更容易成功的,所以保住了左手。
这会儿他的右手像瘫烂泥一样不工整地摆在他的身侧,时时刻刻在提醒他,这次输得彻底。
人们好像不常提失败,觉得失败是不被允许的。我本以为他也会一蹶不振,没想到他在这方面却额外看得开。
“拿不起剑了还叫我剑客做什么,我又不是没有名字。”关逸看向黑暗。
屋子是被人刻意做黑的。韩遂虽留了他的命,但多少要使绊子,对方把门窗都封死,让他有一种躺在棺材里的错觉。
因为太黑了,越来越黑,每一天都比刚住进来的时候更黑。等断筋接好后,他便大手一挥,要老酒和章娘子少来探望,否则他将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他们。
具体骂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总之除了赵野有能力有力气管,其他人不怎么往这边走动了,也当给他留份面子。
还没到吃饭的时候,章絮只来送饭食,走之前顺带把屋子清扫下。但他突然感觉自己尿急得厉害,好像是赵野今早匆忙走的时候,忘记给他放晨尿了。
他意识到自己大概率要尿在床上的时候,突然激动起来,想要往床下滚,至少……至少不能让他们来给自己收拾这种残局。
关逸操动起肩胛骨,试图把自己往床边推,咬牙切齿,使尽浑身的气力,结果只往侧边挪动了半寸不到,而背上快长好的破口也因为他的一番挤压而破损,再次流出血液来。
膀胱要炸了,他无可奈何,只好用后脑勺去撞击床板,希望凭此让自己的腰背能暂时远离床面。
“砰砰砰——”声音又沉又闷。
容吉进院子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种沉闷的动静,不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快走了两步,推门看他。
草原女人与章絮在对待他的事情上有所不同,最主要的一点是,她并不怕关逸。匈奴那边像他这样杀人不眨眼的多了去了,但同他一样铁血柔情的可没几个。容吉始终记得他在旅途最初静心照顾自己的恩情,那样狼狈也没说一句冷嘲热讽的,还总是替她教训梁彦好。所以睡醒后一听说他状态不好,便蒙了面赶来。
屋门一开,屋外头的白光争先恐后地闯进来,他眼睛猝地闭紧,直接骂道,“不是说了让你白天别来么?我又不要人喂奶。”
关逸根本没看清来人是谁,只知道是个女人。毕竟那两个男的身形都高大。一说女人,那准是章絮,她这会儿还没出月子,本就见不得风,还要这般折腾,真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他越想越生气,继续骂,“没长耳朵么?让你滚啊!”
容吉听不懂汉话,至少这两句是完全不懂的。好在她听不懂,所以能面不改色地走进来,对他的责骂视若罔闻。
这不顾他面子的行为可把他气坏了,他歪过头去瞧她——自然是什么都没看见,屋门已经给她带上,她也没有点燃灯火——下一句要骂人的话还没出口,嘴就给容吉拿块布塞严实了。
她还是没说话,毕竟这里黑漆漆的,手语比了也没意义,只听他在气急败坏地瞎哼哼,没忍住,在俯身把他上半身撑起来的时候偷笑两声。
“……?”关逸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满脸不可置信。低头去看那个用肩头一顶就把自己搬动的女人,问,“你是谁?章娘子没这么大的力气。”
这句大概能猜出来。她听懂了“你”和“章”,于是仰起头看他,笑着答,“容吉。”
呼衍容吉?关逸低头看她,气得从鼻孔往外喷气,闷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下自己的满腔怒火是无处可去了。
那群人,那几个男人真会想损招啊,居然把她弄来。她根本听不懂一点汉话,自己说什么都是白说……他妈的,怎么就不能给自己留点面子。
尿意越来越明显,他闷着,脸都急红了,不知道该怎么样让她明白,他不希望她亲见这场面,他不希望自己断手断脚了还要给他们看见最狼狈的模样,“你去找梁彦好行不行?”
“梁彦好。”关逸怕她听不明白,多次重申,“我知道你能听懂,梁彦好。你去找他,你们想怎么腻歪怎么腻歪,我求你们了……”他说得又快又慢,嘴里那么多的词句,只在提及那个男人的名字时才稍微缓和些,就怕她故意装听不懂。
呼衍容吉可不是那种人,她很珍惜这些伙伴,怎么可能像梁彦好一样装聋作哑。
屋子里还是很黑,也许是因为她也有肢体残缺的经历,所以格外能理解他想把残肢藏起来的心情。这点不能怪章絮,她有很严重的夜盲,尽管现在已经好很多了,也很惧怕黑暗。她每次来的时候都会把屋子弄的很干净很整洁很亮堂,要他无地自容。
所以她从进屋开始就没想过要点灯,只在他身边,陪他待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关逸。”她记得这五个人的名字,很牢,眼下表明自己的来意自然也是用对方的名姓,“关逸。”我是为你而来。
这话令他不能更绝望。他无力地闭了闭双眼。从没在人生的哪一刻体会到如眼前一般的绝望,而他偏落入了困境中,什么都不能改变。
话语无用,眼神无用,行为无用,而他已经忍耐到极限了,膀胱快没有知觉,而她又趴在自己的身上,根本躲不掉。
他气得浑身发抖,他气得想拿自己的脑袋往墙上撞,他气自己为什么不直接死了算了,要这些人费这么大的力气来救。
尿骚味很快就从下方传来,还伴有滴滴答答的水声。
很快,太快了,有些口子一开便再也堵不住。
他已经失语,他忽然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些人,他连哀求的力气都不剩,只希望容吉对自己的无礼感到气愤,把自己彻头彻尾骂一顿,然后甩门而去。最好是这样,如此才能维持两个人的体面。
可呼衍容吉的反应比他还要快,她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发生了什么,而后猛然起身去屋角找尿桶。她的夜视能力极强,与赵野不分伯仲,几乎是奔着尿桶去的,在他被羞耻冲击的体无完肤的这一刻,努力帮他把残局收拾好,好让场面没那么难堪。
前途依旧是黑暗一片,他什么都没看清,只感觉容吉把他的裤腰带解开,又用手帮他把余尿排干净。
他的喉头动了动,是很艰难地移动,好像有石块卡在他的喉管里,他怎么用力也咽不下去的。
“容吉。”关逸觉得自己快疯了,要被她折磨疯了。
这一瞬间,他有许多可以把她骂走的话,哪怕她听不懂,也可以骂出来缓解他内心的不堪的。可他,可他,每每张嘴就又把嘴合上了。他活到近四十,从不允许自己在外人面前漏出弱点,哪怕是情绪上的轻微波动,都不可以。可此刻的方寸大乱,让他像一条被人捏住了七寸的毒蛇,再没法轻易地在她面前佯装无事发生。
“容吉。”他都不能睁眼,他任由黑暗吞噬他们,他竭力要把这间不堪的小事埋葬在黑暗中,不被更多人知道。
她却像是早有准备一般,小心地帮他把脏旧的裤子换下,帮他简单地擦洗身体,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沉默中,为他保留一份微不足道的尊严。
她处理得很快——本身关逸的大腿就是能动的,只是暂时无法直立、无法行走而已——好像就是几次呼吸的间隙,便把一场无比难堪的小事处理好了。最后还找来了藏在角落里的香炉,为他焚香。
他嗅着香气,那股不知名的香气,终于泄了气,喟叹几声,喊她,“容吉,燃灯吧。”
灯,也许她听不懂,于是他想想又说,“火,你知道什么是火么?生火,着火。”
这个字在山洞里时常提及,呼衍容吉自己是想不起来的,但再听他说,便能反应过来,转身走到桌案边上,将桌上的油灯燃明。
屋子终于亮起来了,尽管
还是昏暗的,也比之前亮堂许多。这叫人能看见他的容颜。
你看,他都在这张床上躺了大半个月,头发却仍是被人梳理整齐,编在脑后的,身上的衣物除了几个被压出来的褶皱,没有脏兮兮的地方,就连他的下巴,也只浅浅长了些短小的胡茬儿出来。
他捅了这么大个娄子,这些人里没一个责怪他的,反倒把他圈起来,保护起来,全天十二时辰不停歇,轮番看顾。
韩遂也问过公子哥这个问题,说,“他既然已经废了,你还把他买回去作甚,浪费钱浪费力气。”
“我们出发时约定好一起走到终点。”
“就是这么个理由?”韩遂觉得这理由听起来有些太不正经了,好像是编出来骗他的,也许就是说出来骗他的。
“那不然呢?”梁彦好又往肚子里倒了一碗酒,跟夜风诉说,“难不成我该跟你说,他是我的家人么?”漫不经心的笑。
“这听起来就更荒唐了,你们非亲非故的。”
“对啊,正因为我们非亲非故,根本不需要做这些事情。”梁彦好对着月亮想起关逸是怎么把自己救回来的,继续道,“谁让有些人先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第158章 行走呼衍容吉和关逸的初见
“关逸。”容吉见他双目失神,颇为担心地开口喊他,又不知道从哪里端了碗水过来喂。
还没等他拒绝,那只木勺就伸到了他嘴边。他转动了眼珠子往下看,看见木勺里清水折射出来的光亮。
时间得退回他们还没遇见赵野和章絮之前的那一个月。队伍里不寻常地有三个男人一个女人。
她一来就病了,染上了从街头得来的疫病。这种病他们幼时都得过,不会得第二次,可已经成年的她再碰上,要比幼童惨烈许多,没两天,浑身上下、包括面上都长满了透明的水泡。
那时梁彦好向来只管床上的事情,只要容吉不在他床上,他便再不管这人了。最多,最多心软的时候跟关逸说,要是老酒不给看,带她去找其他医工的时候,从他的账上走钱。
酒兴言那会儿心还冷硬着,且说这病死不了人,就是有的折磨而已,小孩子几天就能好的,最多在她身上要拖十天半个月。药吃不吃都一样,挨过去就好,不必往心上放。
他只是一名使剑的,不像公子哥有钱,不像酒兴言懂医术,他只会使剑。
所以一开始听信了他俩的,真没管,就说要在酒家多待一段时间,等她病好了在上路。这时离洛阳没多远,白日梁彦好跟着进城的车马又回去花天酒地,酒兴言把门一关与世无争的。就剩下他俩。
这可真是个麻烦,那时关逸心里肯定是这样想的,他向来不近女色,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哪里知道会接手这么个烂摊子。没法,只好给她单独弄了个小房间,安置在里面,再算准了时辰给她按时送三餐……就这么简单,只这么简单。
但这样看起来并不足够。
她烧得很厉害,他送饭的时候,不见得人是清醒的,有时候他前脚才嘱咐完,后脚就晕了,许是昏迷,不省人事。等半天后他再来,地上的饭食自是一动未动。
他从不进女子单独居住的屋子,这是他不会打破的规矩,为了避嫌,为了不招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他连接刺杀任务都不要与女人相关的。而那时候,她一个人待在无人听闻的阁楼中,清扫长廊的小厮都不一定知道屋里面还有个烧得迷迷糊糊的女人。
“……偏偏是个哑巴。”关逸站在门外头疼死了,往左走了两步,又往右,“偏偏是个哑巴。我这一进去,那小子肯定要说我抢他女人……妈的,气煞我也!”
容吉趴在地上,半睡半醒,头痛欲裂,虽没亲眼见到他的模样,但能从脚步声听出来人是谁。会功夫的脚步像风,很轻,很轻,得她把耳朵贴在地面上才能听得一二。
又是他。
但他还是没有进来,只是学会了叩门,重重地叩门,要听到她也去摸门的声音才肯走。
很顽固对么,她没想过第一个心软的是这家伙。
过了三日,容吉还在高烧,这会儿已经有些抽搐了,还是关逸实在没忍住,开了门,见她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身子一抽一抽。
“不好,哎呀,我这个笨脑袋。”关逸再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了,那小子爱猜忌就让他猜忌去。他连忙把女人从地上捡起来,往酒兴言那里送。管那老头儿愿不愿意,他把人往房里一松,再把门栓上,不治好了不许那老头儿吃饭,看他治不治。
他只是一个耍剑的,没什么更厉害的本事。
酒兴言被关在屋里出不去,气得吹鼻子瞪眼,坐在坐几上骂了他大半日,一直骂到梁彦好回来主持大局。
索性梁彦好是个冷面热肠,回来一听,觉得关逸也没做错,便发了话,同医者说,“我也不要你治好,她不发热便放你出来,想吃什么我都买给你。”
这么逼酒兴言低头的,那两个奇怪的家伙。
医者愿意帮忙,病症自然迎刃而解,不出三日她的痘症便好了个大概,只是发痒,那些布满全身的泡泡,痒得她夜里睡不着,只哼。
偏偏另外两个睡觉跟死了一样,听不见一点的,偏偏关逸耳聪目明,偏偏就他受不了一点。忍了半夜就跳下房梁,找了跟布绳将她捆起来,不许她把那些水泡抓破,留下疤痕。
这会儿听起来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他顺手之便的事情,与眼下她还回去的,小巫见大巫。
但两人这段藏于阁楼中的短暂相处,让她确信关逸不是无药可救之人。
“关逸。”她的嗓音变得更柔和,又试探性地将勺头往他下嘴唇贴去,又往下压了压,要他张嘴。
他没聋,听见了。
可这回他变成那个得了痘症的容吉,而容吉变成了慷慨施以援手的自己。他却没有勇气接受来自对方的馈赠了,明明就需要她、他们的帮助,却觉得一旦开口,自己就会堕入无尽的自卑中。
“走吧。”他重拾冷漠的口吻,试图通过这样的语气感知对方自己的态度。
可容吉根本不理他。他的嘴只要张开了,哪怕只有一丝缝隙,她也会把木勺塞进去,逼他接受自己的帮助。
这是他们曾经拿来治她的法子,没想到有一天会落到他头上,这世道,真是风水轮流转。
关逸被她气笑了,气得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可也只能翻白眼。别的什么都做不了,谁叫他连拒绝的能力都没有。
故事就是以这样诡异的情况继续进行下去的。
在等待阿和满月的时日里,在章絮坐月子、给他们缝制婚服的时间里,在梁彦好伙同韩遂处理那些搬也搬不走的财宝的间隙里,在赵野准备去酒泉的行囊的同时,她留守在这间黑暗的小屋子,陪
着他,陪他再度站立、再度行走。
但事情总没有那么顺利,他的腿可是断了,脚筋变短变薄,每要抬脚,膝盖和脚跟便传来剧痛,好像能把筋脉再次崩断。
老酒续筋时曾和他说,他的脚筋变脆变弱,不能再断了,再断神仙难救。所以眼下他是既希望自己能站起来,又恐惧一旦站起来脚筋便要断。
“关逸!”容吉只是出门换盆水,就见他又怂了,躺到床上去。今日他还未站过半刻,更是十步未走。正是康复的关键时候,怎许他懈怠。女人气不过,转眼看见院子里的笤帚,抄起就要往他身上打,试图把他从床上赶下来。
可他不肯,他不想再体会瘫在床榻上的滋味了,宁可走得差些、慢些,也不愿一时情急,把双腿废了去。
挨打就挨打,他抱着脑袋,无论容吉是打自己,还是骂自己,还是其他什么法子,他都油盐不进,不肯下床,似乎是与这床融为一体。
呼衍容吉可是狠心的,其他人下不去的狠手,她一个人便能全揽了。
这日外间偶尔下了小雨,他的腿阴阴痛,想着总不能还要他这日子出去走路,合该让他的腿歇会儿。
结果在床上躺了还没半个时辰,她就把赵野喊来了,两人一拉一推一抗,就把他送上了那糙汉的背上,而后果断往院外走。
他吓得慌忙用左手抠住赵野的背,问他,“你们要带我去哪里?外面还下着小雨,地这么滑……”
赵野不爱听这婆婆妈妈、磨磨唧唧的话,把他往背上托了托答,“你要是真的为你的腿好,就该在它能用的时候赶紧用用,只是走两步,要不了它的命。”
两人七拐八拐,找到府上一处无人的角落,把他丢了下来,“你记性不差,我们来时路肯定记下了。还有半个时辰便要下大雨,老酒肯定和你说过,你腿伤不宜见雨水。半个时辰,你自个儿走回去吧。”
“你踏马的……”关逸一站就腿疼,不敢站,扶着墙就要往地下坐。
哪知道赵野威胁他,“你要是敢坐下,我就让容吉把你裤子扒了,说到做到。”
“操。”往日只有容吉在,他一肚子脏话想骂骂不出口,这回终于给他找到出气口,毫不犹豫刻薄起来,“赵野,你他妈还是不是我兄弟,这种损招都想得出来!”
赵野掏了掏耳朵,一步步往后退,直到快要退出这个院子,才回答他,“我要不是你兄弟,管个屁,爱走不走,废了正好,传出去说天下第一的剑客是我废的。”
这话把关逸呛得厉害,他一世英名,哪知道会败在这几个人手里,“滚!你给我滚!”
赵野见他是不会再闹脾气了,偏头给容吉使了个眼色,转身离开。而后荒芜的角落里,又剩下他俩。
容吉笑脸盈盈,给他瞧了瞧空空如也的双手,蓑衣、油纸伞,能遮风避雨的,她一样也没拿,不想腿疼一晚上,就赶紧往回走吧。
这几个人一准是来折磨他的,他忍不住想,梁彦好那家伙看自己女人看得比什么都紧,怎么这回大发善心让她来看管自己。想不通,又说不过妈的,除了走还能怎么办。
“呼——”关逸吐了一口恶气,扭过头不再看她,扶着墙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他走得很慢,因为练得少,不敢走,有一条腿都是拖在后面的。
时值小雨,路面湿滑,他会踩到不知名的小草,被挤出来的鲜嫩汁液滑倒。膝盖猛地磕碰在土墙上,疼得他两眼一白。
左手还没那么大的力气,撑不住,眼看着就要像个木偶一样滚落到地上,容吉眼疾手快地走上来扶住他,至少让他没摔得太狼狈。
他第一次知道这女人力气大得惊人,换做章絮,这会儿能给他压坏了,哪知道她只抿紧了唇,就能扶得稳当。
关逸不要人扶,等他站稳后,连忙甩开了女人的手,“不许靠过来听见没,我不想给别人看到天下第一的剑客竟然和一名女人混在一起。”
清清白白的也不成。
她听不懂,她猜是要自己走开的意思,等他站稳便乖顺地走远了,跟着他,跟在后面,躲在他看不到的地方。
雨开始下起来,打在他们身上,且不说湿冷,首当其冲感到疼痛的是双膝,要打抖,摇摇欲坠。
这会儿离院子还远,好几个拐口,他咬牙切齿,想着回去就要把他们臭骂一顿。可无论如何,要走,走不动也得走。
尝试着把步子迈大点,尝试着走路间隙不休息那么久,尝试着抬抬腿。只这么几步路,他累得满头大汗、喘气不止,手脚像是刚安上去似的。
在大雨落下来的那一刻,他终于走到了院门前。浑身的衣裳湿透,他们都湿透了,他指了指院子里跟她说,“我在这里等你把衣服换好。”
左手已经能动了,和她比手语,‘你换好干衣裳之前我不进院子。’
他还是那副样子,固执又倔强。容吉问他,‘这会儿怎么不担心自己腿要断了?’
他懒得答,赶她,‘快点。’
第159章 遗憾美人配英雄,而他又算什么呢?……
初平元年五月十四,阿和满月的这天,梁彦好终于把所有的财物算清楚,编合成一本厚厚的名簿交给韩遂,彻底了结这桩麻烦事。
韩遂得了财宝,喜不自胜,想他们留下来多住两月,他想也不想便拒绝了,说,若是你真心实意,不如给我置办几份的户籍证明,再送五六匹上好的骆驼。
这多简单,韩遂笑他,好容易开回口,怎么不知道说点好的。
他答,试探了我这么多日,你还瞧不出来我就是个什么也不懂的花花公子么?我肚子里真的只装了这些,去哪里都妨碍不了你。
还好他什么都不关心,韩遂才愿意点头放人。
“要送你们出城么?我让他们跟守城的说,不用跟着他们排队,也不用看你们过所……”韩遂边说边招呼着人跟着回去取那八口大箱子。
“不用。”梁彦好将开箱钥匙从容吉脖子上取下来,交到韩遂的手里,答,“我们待够了自会走,不知是今日、明日或后日,感谢款待,梁某就此别过。”
韩遂改变不了他们,他本就是被困在金城的豺狼,没法出去跟虎豹争地盘,只得摆手,任他们自由,“好好好,你们走吧,别再回来。”
他没接话,朝对方作了一揖便转身离去。
赵野他们先回了家,临行前,按照之前说的,偷个闲,办一场简单的酒席、喝酒,也许再玩玩几个小游戏。他不清楚具体的流程都有些什么——他们特意说要给两人操办个简单的婚仪——左右他们会负责这些,他只管把容吉领到衙门那儿去。
去的时候,日头将歇,几近黄昏,府衙的人特意没走,只为了等他们。
他们倒是悠闲,路过集市的时候还从铺面上领了一篮子桃花。容吉说,她只在中原见过这么多颜色各异、姿态妖娆的花朵,离开便再也见不到了。
公子哥却答,中原有中原的花,河西有河西的,西域亦或是匈奴,皆有各自独有的景色,在什么地方就欣赏什么的地方的美色,无需为之惋惜。
说完折下一朵别在她的发间,左右仔细端详了会儿,看她褐色发亮又不断弯曲的长发逐渐与枝丫缠绕住,没有想象中不合,最后欣慰道,很好看。
“我以为你会很不舍?”女人问,“因为不舍,所以每走两步就要回头。”
他慵懒地转头,看她,看她聪慧的眼睛,温和地答,“有过不舍的时候。”
“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留恋……这段时日我在酒桌上问了他有关傅燮傅大人的事情,我一直觉得关逸不可能错,他没必要为了一件没意义的事情这么拼命。”梁彦好卖了个关子,“你猜猜,我问到了什么?”
她怎么会知道,傅燮是谁,关逸又为了什么卖命,她根本不懂,“为什么?”
“朝廷与凉州积怨已深,根本不是杀一人,杀几人就能解决问题的。朝廷例行察举制,又推行异地为官,可朝廷自百年前起,私下里卖官鬻爵,不给凉州子弟们机会。他们本都是地方豪强,凶猛能武。以一地之势力给朝廷承担来自西、北两个方向的动乱本就艰难,几十年间却没得到朝廷发来的军饷,哪怕一次。流年不利,再遇上饥荒,他们一合计,干脆趁着前年羌人来犯,跟着一块儿反了。”
“那这和傅大人有什么关系呢?”容吉问。
“这就好比一块已经生蛆了的肉。凉州就是这块烂肉,这块很肥沃的烂肉。朝廷放任不管,任由蛆虫啃食,给他们几十年也吃不完,因为这是整个中原最顽强的那块肉,它能不断地再生,世世代代替中原固守这片土地。”
“傅大人见这块肉生长不易,想要施以援手。朝廷也没拒绝,便摆在明面上说,你既然要治理,你便亲自来,与这块烂肉待在一只碗里。可谁也没想到,烂肉分成了许多势力,又对朝廷来的人不友好,一来二去互相征讨的途中,把他误杀了。”梁彦好向来对朝堂之事是两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的,难得这次把事情弄得这么清楚。
“关逸只知道傅大人是被这块烂肉杀死的,气恼这群人恩将仇报,却不知道若是没有朝廷无休止地苛税、征兵、徭役,这块好肉是不会成为一块烂肉的。”
“赵野他们就是最好的例子。赵野才服完兵役,章娘子的前夫却已死在河西沙场,而她不得不为了支付过重的人头税另嫁他人。嫁人还不足够,若不及时生子,一年后还要加征旁的杂税。”梁彦好一想,想起几月前章絮同自己说的那番话,说她想逃离中原,眼下终于有了真切的体会。
“听完这些,我便不再留恋了,这里已经不是我所认识的大汉。”也不是失望,他的口吻里更多的是无力。他没法为自己的家园做些什么。
“所以你把钱都给了他们,想让有能力的替你做点什么。”容吉一眼就能看穿他。
“也留了一部分。”梁彦好笑笑,“留着娶你当我的娘子。”
两人终于到了衙门,日头彻底落了
山,接待他们的是一位既能说汉话又能讲胡语的知事,很热络,喋喋不休。
他说近年来家奴越来越值钱,大多数到他这里来的都办理户籍更替,把奴隶的名字从一家的财产簿誊抄到另一家财产簿上,卖来卖去。
“你是第一位过来说要给家奴脱除奴籍的。”对方用胡语与他强调,口吻里满是赞许。
“是么?那还挺荣幸。”梁彦好率先将自己的身份符牌递过去,指了指她说,“改为我的娘子。”又说,“再帮我们和另外两个孩子的户籍合到一处。”
什么都不会有正式的身份证明来得更令人安心,容吉眼看着对方誊写了一大堆她看不懂的符号,又允许她在最后填上自己的名字。
她没有能写在纸上的名字,匈奴人沟通向来是口耳相传,就连贵族女儿也是不学书写的,只有男人才会。
“我写不来……”她看着那个空当,脸色不由得一红,又一白,扭头看他,解释,“我们不需要写自己的名字。”
只得梁彦好代劳。
所以呼衍容吉的名字是临时杜撰的,他知道中原会统一将她的姓氏译成“呼衍”,又根据她名字的音调,转写成“容吉”,“你可记好,你的名字在我们大汉是指,荣华富贵享尽,诸事逢凶化吉。”
她听得脸红,一想在匈奴只有供奉的女神娘娘们才能用的寓意被他这么武断地安在自己身上,便小声问,“不能给换个简单点的么,我听说章絮妹妹的名字就是一种植物到春天会掉在地上的毛。”
梁彦好握着笔,头一回端正地把字写完,等落笔了才说,“不能。我已经写完了,这是正式的官方文书,不能随意更改。”
又安慰道,“我觉得这两个字最配你。”
也不能说不喜欢这个名字。他们那儿给女孩取名都不会用这么大寓意的,不是花、草、月亮就是地名、井、草绳。那些宏伟的,太阳、雄壮、勇猛、富裕、吉祥全都给男人占去,轮不到她。
“我出生的时候,天上飘来了一朵特别大的云,我父亲母亲便取名为云,希望我能随风飘到很遥远的地方。”她喃喃自语,“我想我已经去过很远的地方了,现在是时候回家。”
(关于姓名部分全为杜撰,未参考对应蒙古语音调和本意)
好,回家。
他们领了符牌与传信便往回走,终于天色彻底变暗的时刻赶到家中。
大家都在等他们,很多人,挤了满院,就连刚接替赵野成为韩府管事的狄旌也到了,吵吵闹闹的,让他们赶快进屋子把婚服换上。
婚服,章絮做了两套出来,一套汉人穿的,一套胡人穿的,就放在各自的房中,想穿哪一身都可以。
闲着无聊的男人们坐在院中又打了个赌,一口气赌十碗酒。
“他肯定穿汉人的。就他那身板,往身上套那些膀大腰圆的胡人才穿的礼服,像什么样子,就跟小鸡崽似的。”赵野第一个猜。
“人姑娘肯定穿胡女的衣裳,他穿汉人的多不配。”狄旌挨着赵野,觉得口渴,拿了碗酒往肚子里倒,咽完才说,“不像样总比不体贴自家女人好,姓赵的,他又不是娶你。”
此话一出,满桌皆笑。
“你他妈的,懂不懂什么是打赌,都押一个有什么意思,不就是喝十碗酒,我还能怕你不成。”赵野负责炙肉,边上的炭火已经烧了半日。
“你们猜小梁穿什么有什么意思,怎么不猜容吉的?”关逸坐在桌尾,握着一双木箸,无聊地将面前两只碗里的花生夹过来拈过去,说话的间隙,不确定地抬头往屋子里看,看他们何时出来。
“你这人懂不懂规矩。”赵野心大,没瞧出来,只皱眉,抬头瞪了关逸一眼,直言直语,“新娘子是给小梁一个人瞧的,可没咱们的份。”
关逸后知后觉——可能他从来没参与过这样的景象,不知道寻常男女成婚都要经过什么流程,不知道婚仪上的女人是不能看的——忽然哑了去,收回若即若离的视线,将目光放回眼前的花生上。
倒是年纪长的率先看穿,在桌下碰了碰剑客,问,“你们……”
“没有。”他连问询都不听完直接回答,“没有我们,只有我和她。您老别瞎猜。我就是没见过,好奇。”
“除了有心人,谁会好奇这个。”酒兴言没来由地感叹,感叹这棵铁树好容易生了花,却生错了地方。
这话堵得他彻底把头埋进了前胸。
“老酒,他不知道……”关逸思考了半晌,忽然开口,胸中好像抱有一丝侥幸。
哪知道医者笑他,笑他单纯,“你的心思很好猜。”
“……”
正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那两个从屋子里出来了。梁彦好身着汉人的华服,容吉身批胡人的长袍。骨子里依旧是骄傲的,不能为对方低头。
“我缝制的时候就知道姐姐穿这身好看,眼下再看果真如此……”
“喝吧,十碗,喝不完,自此以后我喊你孙子,你喊我爷爷……”
“喝就喝,我怕谁也不能怕你……”
“阿爹,娘亲穿这个衣裳好看……”
“你这小子,总算是做了一件我能带到地下去见你爹的事了……”
他会说什么呢?他想说什么呢?
“是,该是如此,美人配英雄。”
第160章 商队他们跟着商队再度出发
他们是跟着商队出发的。
实际上这时候通过这条路往河西去的商队已经很少了,一年只十几。有钱的更愿意往西海(今青海)那边绕,只须给羌族首领一笔不菲的献礼。但韩遂、马腾派出去的商队不会往人家的土地上走,他们会把普通商队队员替换为能作战的良兵。
因祸得福,他们出发时没想到这支商队一直在城门口等着,直到将他们等来了,才收拾好所有的货品,正式出发。
离了金城,下一站便是武威,到了武威便到了河西。
这一段路程有四百里。按照他们原本的脚程,得再走上个把月,可领队的却跟梁彦好说,“城主有令,务必将各位安全送达酒泉。”
而后自作主张,将他们原本要的几头骆驼更换为了能日行百里的良马,“骆驼等到了张掖再给你们,我知道你们的队伍里有伤者有女人,可这段路不好走,时间拖太久对你我都不是什么好事,见谅。”
这种事放在之前,梁彦好是绝对不能答应的,他不喜欢队伍里有太多不值得信任的人,犹豫之时,还是赵野与容吉拉住了他,异口同声,要他应下。
“不要意气用事,往后都不安全,队伍里多几个人便多几分力。”他们俩是走过这条路的,太清楚当中的危险。
既如此,也没什么好说的,梁彦好问城主又要了几匹马,跟在队伍的最后,往武威去。
商队一行共十八人,他们便占了三分之一。
队里的其他人均为年轻力壮的男人,少的不过二十,与梁彦好一般大,长的也没超过二十五。只有领队年纪稍长一些,三十二,可露出来的手臂上满是刀痕。
白日如何行进的,没什么好提,无非是一群人骑着马不停地往前奔。男人们大多能耐住日行六七十里的颠簸,可女人孩子们受不住。
章絮第一日夜就吐得昏天黑地,躺在地上起都起不来,更别说能休息好准备第二日的奔波。
赵野见状,心软了,腆着脸去问领队能不能再多休息半日。领队还没答,旁边一直盯着他们的,便说,“知道这路难,还要带自己的女人。”
“她从没坐过这么久马车。”赵野面红,无暇顾及旁人,是心疼不已,若不是马上天要热起来,后面进沙漠更不好走,他绝不会答应现在出发。
“那个都能骑马,怎么你家的就要坐车。”年轻不懂事的伸手去指白日一直在骑马的呼衍容吉,比对道。
“她是匈奴女人,自小在马上长大的,我娘子哪里能比 。“糙汉这一路上,每次低头都是为了章絮,“或者我带着妻女自己走,也不劳烦各位。”
“这不行。”领队想也不想拒绝了,答应他,“半日太长,至多一个半时辰,你也要想想这路入夜了不好走。”
能晚一会儿是一会儿,他红着眼睛道了谢,又去找容吉帮忙给她擦洗身子。
章絮正睡在帐篷里,闷得慌,阿和抱去给梁彦好带着了,眼下狭小的空间里只她一人。
呼衍容吉低头钻进帐篷里,扭头问他,“她身子恢复得如何?”
“恶露是排干净了,但是肚子上的皮肉还有些松垮,骨盆底部到如今都还有些疼。空闲时我会帮她揉一揉。但她情绪不见好,许是累坏了。”男人给帐篷掀开一个角,稍微通点风,而后请抱起娘子,一点点给她把衣裳脱下来。
章絮无力地依偎在他怀中,轻哼,胃中灼烧感过重时还会止不住落泪。
“妹妹心思细腻,也许有了别的想法也不肯跟你说。她原本就是美丽的女人,产后心理有落差也寻常。”容吉看见她小腹上垂坠的皮肉,猜到她肯定是难过了,于是主动跟他说,“今夜你去跟彦好睡吧,我留下来陪她。”
又是野外又在帐篷里,隔着一层布什么也看不清,赵野不放心她们两个女人在此,遂问,“有什么话非要这时候说?”
她打湿巾帕,温柔地给章絮擦汗,答,“她想听的话。”
等两人喂过补虚助血的药,赵野便把阿和抱回来了,孩子不能离开母亲太久,会哭闹,再加上她还要喂养。
帐篷里睡着队伍里的所有女人。
阿和这时候已经能分清楚人了,大概,她看到母亲会呵呵笑,喜欢漂亮的容吉和梁彦好,爱跟赵野打闹,吃他的手指,不吵酒兴言,也不闹关逸。
容吉挨着她们躺下,看母女两个亲昵的模样,安慰道,‘不用把他们的话放心上,等你身子好些,我再教你骑马。’
章絮头昏目眩,想逞强,可眼下不得不承认产后气血亏损,身子跟不上队伍行进的强度,有些气馁,‘……难怪赵野一开始不让我来。’
她睡了三个时辰,中途都没怎么吃东西,可喂养孩子不能饿着,哪怕这会儿男人们已经睡下。她摸着黑拿到了赵野给她留了半块馕,兑着水一点一点吃。
容吉与她不同,草原女人是回家,越往后越是高兴,外面的一切景色都会变得更熟悉,连绵不断的草,成群的牛羊。她却是远离故土,每每看见荒凉的田地,看见贫瘠的土壤,心中愈发担忧。
‘担心什么不妨与我说,我很乐意听。’
‘商队里一个女人也没有。我原本想着,他们也和我们一样,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小孩。这样我也能厚着脸皮跟队了。’章絮说。
容吉答,‘当女人和孩子变成值钱的货物时,他们就肯带了。他们总要嫌弃女人孩子走得慢,还要给吃给喝,得不偿失。你和她们不一样。’
她却摇头,‘武帝时,常有百姓举家往河西来,河西四郡屯兵屯民屯田,很是热闹。正是听说这边热闹,才来的,想见识不同的风光。哪知道亲眼所见,一片荒凉。’
为什么荒凉,因为这些年时常打仗,为什么打仗,章絮看了眼容吉,没把话说下去。
容吉却不是这样以为的,解释道,‘这里所处的位置太深,我们的军队从未到过此处。你所见的满地荒凉是因为前两年大旱,旱死了地面上的绿植,牛羊没得吃,都往别处跑,这才把大片的荒地空出来了。而晚间风大,吹起黄沙漫漫,与我们走过的其他地方相比,自是荒凉。’
章絮显然不能相信这片土地原本便是如此荒芜,她的家乡水土丰饶,青山环绕,眼下看不到一棵树木,她的内心深陷担忧之中,‘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该如何生活呢?’
‘你把这些都吃完了,我再告诉你。’容吉看她担心地饭都吃不下,连忙推了推她的手背。
娇娘脸上没有更多的表情,一脸茫然,看着手中干巴巴的馕饼,十分珍惜地举起手边的水袋往嘴里灌,一滴都不敢漏。
再没有生火做饭的时机,在赶至武威前,每日都是如此,奔袭几十里,扎营,吃两口冷硬的馕,入睡。人活得好像没有生机的木偶。
勉强吃完馕饼,她忍着腹中被硬块划伤的疼痛,抱着阿和悄无声息地问容吉,‘几年前你是如何过来的?’
‘说出来怕吓到你。’容吉想起那时的辛苦,忍不住苦笑,‘被当成货物的女人是没有让队伍停下的权利的,雇主就拿着这么粗的一根绳子,绑在我的手腕上,另一端接在骆驼的屁股上。还好是骆驼,骆驼走得比马慢许多。不然我没法独自走过这千里的路程。’
‘千里?’章絮有些震惊,问她,‘夫君同我说,从家乡到酒泉一共二千六百里。居然有一半的路程都在这么荒凉的土地上么?’
‘正是。想来他们征兵也不会有马匹,同我一样,凭解两条腿走去的。眼下太阳还没那么晒人,等再过两月,沙子吸足了热量,随便走十几步便能把你的脚烫熟。’容吉没有吓唬她,等队伍过了张掖就知道了,那片沙漠吃了多少人的性命。
这些话叫章絮更气馁,她忽然想起方才进帐篷前听到的男人们不满的私语,泄气道,‘我也许会死在这片沙漠里。’
‘胡说什么呢?’容吉揉了揉她的脸,鼓励道,‘你这会儿该想的是,怎么要那群没见识的男人刮目相看。’
‘可我太弱了。’章絮不敢想,自己能像容吉一样驾马驰骋,生完孩子后,她觉得自己的身子被掰成了好几半,走路都走不好,又如何凭借这幅娇弱的身子跨越这么长的旅程。
‘你才不弱。’容吉斩钉截铁,‘真正的弱者连想都不敢想。你只是遇上了困难,但我会帮你。’
娇娘听见这些了,心里才逐渐安分,她不愿意以一己之力拖累整支队伍,遂问,‘我能骑马么?小梁说出发时特意替我要了一匹温顺的小马。’
容吉摸了摸她的肚子,又要她站起来走几步,确认她身子还未恢复完全后,建议道,‘还差一点。我们得先把受损的皮肉恢复如初。你腰上没劲是骑不了马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