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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作风不作雨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21章 计谋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剑客心里不舒服,一晚上没睡,坐在夫妻俩房门口等了个通宵。天色好容易亮,突然乏了,正准备眯眼休息,就撞上早起出门给娘子买饭的赵野。


    他没好气地哼哼两声,再冲糙汉翻了个白眼,伸脚挡住了去路。


    说他心思也怪,原先谁也不爱搭理,这群人说什么做什么都置身事外,这会儿倒一改常态,上赶着来找人。我很难描述他俩的关系,没有亲密到这辈子不能分开的程度,但又让关逸产生了想要靠近的心愿。如何靠近,剑客想不明白,他甚至在想自己何时这样小气了,肚子里怀了恨。


    “干嘛去?”


    剑客头一回说这种话,倒是让赵野忍不住挑了眉,心里生了奇。


    “给娘子买早食。怎么,不让?你这人,不让我吃,总得让我娘子吃几口吧。”赵野理会他,只理会了一点,好像昨日那么大的事情没发生似的,言语依旧轻松平常,完全没把他的情绪放心上。


    关逸听了,仍闷着脸,双手抱胸,靠在柱子上佯装不在意地往远处看,等了半晌才抛出第二句话,“……之后呢?”


    “之后?”赵野见他别扭,把手上的袋子拿起来晃了晃,里面的剑刃胡乱碰撞,发出叮铃的响声,而后直截了当地说,“去给你打把新剑。”


    关逸听见是与自己相关的,回了头,往下一瞧,看见那口袋子,表情稍有缓和,但并未真正舒展开,他想要的大抵不是一把新剑。


    “既然都断了,还要这些做什么。”剑客对此感到满意,只满意了一点。


    赵野想也不想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那行。你既然不要了,等我买完早饭我就把它扔干净,免得我还要往铁匠铺子里跑一趟,还省钱。”


    “……你!”关逸又被他勾起了怒火,但想起他昨夜才说打剑很贵,又没道理地把情绪放下,继续闷在心里。


    梁彦好正推门而出,望见廊下这一幕,听见他们有来有回的较量,忍不住笑出声,蓦然插进来,道,“别看那耍剑的对谁的事情都关心,唯独顾不上自己。依我看,他是想问,你打算如何帮他。”


    有人帮着解开这哑谜,赵野豁然开朗,不然他真不


    明白关逸今日撞了什么邪。


    “你们怎么打算的?”糙汉回头看了眼屋子,看娘子有没有起身的想法,又领着他们往院子里走了走,继续道,“这事真要做成,你我都别想安安稳稳地从这里离开,咱们说小声些,别给她听见。”


    公子哥想想也是,点着头往庭院里走,说话时刻意压低了声线,“先前我爹还是司徒时,我们琢磨着用我爹的官印,来一招假传旨意,骗他说我们是京城来的官员,朝廷预备封他为征西大将军,进他府邸颁旨将他斩杀于刀下。假的官服与印章我都已经准备妥当了,就在箱子里。可洛阳的事一出,整个凉州都知道是董卓当了那大司徒……”


    赵野一听,忽然明白几人初遇时关逸为何非得跟着梁彦好不可了。


    “所以再要行刺,只能他一个人去。毕竟我的身份特殊,招人怀疑,不好继续抛头露面。”这也是昨日饭桌上梁彦好不拦着关逸的初因。他确实帮不上忙。


    “可你们说的行刺哪是这样简单的事情。”赵野回头看了关逸一眼,道,“别说他每日的一举一动,就说咱们从别的地方来连周遭的环境都没摸清楚,连他的样貌都不知道,想要得手,难于登天。”


    关逸自然也清楚,所以有别的想法,“不如我们乔装打扮混进去,混成他身边的人,这样动手简单些。”


    “或者献宝?”梁彦好想起自己满院子要卖出去的宝贝,又生一计。


    可赵野想都不想,拒绝了,先看剑客,问,“人家身边有那么多心腹,凭什么信你?凭你有本事?可你只要展现出过人的本领,就等于把自己推到了刀口浪尖上,届时人人都盯着你。我问你,你要如何下手?”


    说完又问梁彦好,“献宝还不够惹人注意么?宝物是从哪里来的?你要为了圆宝物的来历伪造多少不存在的身份。是,也许人家真没见过世面,高高兴兴把你请进家门。可等我们浩浩汤汤进去了,再想出来,有那么简单?前几个月在山寨里吃的苦还不够么?一个不成气候的小寨子都把我们耍得够呛,这可是叛军,其中多少是从朝廷叛变出去的,当中多数都是凉州武家的良家子。我说实话,这些人的能力和素质,想把我们置之死地,易如反掌。”


    “……那你说该怎么办?”梁彦好开口问。


    “不能太刻意。”赵野是真有主意,边想边说,“越刻意地靠近越容易露出马脚,最好有什么事情能顺理成章地挑起他的怀疑。”


    关逸没懂,梁彦好也没听懂。他们对凉州的局势完全不了解,只能听他的主意。


    于是赵野接着说下去,“上月我去安定时,听那皇甫氏讲,韩遂自陈仓大败后就与驻守在陇县的马腾结下了梁子,麾下的兄弟有弑亲之仇,这几个月要断个清楚明白。小梁,我们也是从陇县来,既然如此,不如我们干脆装成,是马腾派过来的人。”


    “你疯了?!”梁彦好不懂为什么要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何必多此一举。”


    可是站在对首的关逸忽然听懂了,真没想到这家伙能想出这样的点子。“倒是有趣,让他主动来杀我们,而不是我们主动去杀他。如此一来,日后我们遭遇险境再还手杀人就算师出有名。且若是他们最终查出来,我们与陇县马腾毫无瓜葛,是他们一开始就认错了,届时理亏的就是他韩遂。”


    说到这时,女人们已经陆续醒了,章絮站在门槛前面一眼就看到他们围在院子里说些什么,扶着肚子开口问,“你怎么还不去呢?我肚子好饿,有什么不能等回来再说。”


    赵野把要说的话暂且收住,回身去看她,建议道,“我在问小梁哪里有你爱吃的铺子,他说他昨日没注意。不如等你洗漱好我们一块儿去街上吃吧,省得买回来了你又不满意。”


    女人听了,舒展眉头,心想也是,便答,“那你在院子里等等我。”


    梁彦好看着女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问,“怎么不让她知道?她很关心这件事。”


    糙汉苦笑,答,“到时跟她稍微提提具体的事项就行,知道太多怕她担心。最近娘子碰到事情就要哭,你们也能看到的,与其到头来哄着,不如不给她伤心的机会。至少拖到把孩子生下来……你们当帮帮我。”


    “行,我给你们打掩护。章娘子这边就交给我来照顾。”梁彦好接下了守家的活儿,再把话题接下去,“我们当中没人认识马腾,要如何假扮成他的人?”


    赵野想,“昨日不是碰上了那个姓狄的护城将士么?既然不知道咱们就去问他,他与韩遂关系近,肯定知道马腾那边的消息。剩下的走一步看一步。”


    “好,就听你的。”


    ——


    狄旌来得正是时候,也许遇上了休沐,或与旁人换了值。


    总之从昨日起,赵野就注意到他了。他看娘子的眼神不一般。可眼下有求于人,自然不能像之前做的那般冷硬,于是凑近到章絮的耳边同她说,“娘子,得把跟他的关系弄好些,还得麻烦你。”


    章絮也不是蠢笨的,对方什么心思一眼便知,提着裙摆往院外走,边走边说,“我可不做出卖色相之事,他若越界,这关系我便不再维系,你们自个儿想办法去。”


    说罢,女人笑脸相迎,在门口站定了,招呼道,“难不成集市这会儿就开?我们这些人慢手慢脚的,忙了一宿也没将要卖的货物整理好,看来得过段时日再联系大人了。”


    这话正中狄旌下怀,他巴不得与章絮多来往些时日,于是朗笑道,“不急,你们舟车劳顿的,在这里多住几月也无妨。我就是过来看看你们惯不惯。金城风大又干燥,可不比得陇县那边雨水多,我这心里啊生怕娘子给刀风吹裂的脸皮子,便上街买了罐润肌膏来。”


    他说完话,连忙从怀中把那个木盒子取出来,递到她手里,故意没理会站在一旁的赵野。


    “多谢大人。”章絮当着他的面儿将那木盒拧开,接着定睛一看,看见木盒中央如猪油一般白净的膏体。真是好东西,外盒上雕刻的花纹也细致,白膏的质地也细腻,心情大好,邀约,“既然今日不谈公事,我便无礼一回,做东家,请大人去街上吃些爽口的家乡菜。我也正好嘴馋了。不知大人是否有空闲?”


    “自然有,我今日不上值。”狄旌对此喜出望外,他可太想与章絮独处了,便追问,“是只有我们俩个么?”脸上笑得灿烂,同时大胆地同赵野说,“这满院的箱子,没你可不行。我会帮你照料好娘子。”


    这人看不起赵野。他是什么身份,凉州正儿八经的良家子,赵野又是什么身份,没来头的山野村夫。能娶上这么个美丽娘子,属实走了狗屎运。眼下撞上了他,给他瞧见,他心中实在妒忌。


    章絮闻言,扭头,默不作声地抬眼看了看赵野,偷笑道,“这样不好吧,容易招人误会。”


    “谁误会我们?”狄旌把话接下来,又说,“我是当着赵兄弟的面儿将你领出门的,清清白白。他都不介意,谁能在背后说我们的闲话。”


    赵野听了只笑,大方道,“她若愿意一个人跟你去,不用过问我的意见。我可不像你,能在这里游手好闲。”


    第122章 惶恐容吉,我怕我生不下来


    这回轮到章絮惊讶了。


    她忍不住,伸手推了推夫君的手臂,转过头,微微动了动嘴唇哑着问他,‘你真的不打算跟?万一他欺负我怎么办,我肚子这么大,跑又跑不掉的。’


    赵野用手勾了勾她鼻子,弯腰凑近,靠在她耳边轻声答,“有我在,你们说话多不自在。他说的也没错,你总不能成天与我捆在一块儿。且他也不一定坏。昨日就瞧出来你想出去转转了,有当地人带着你吃得更好。放心,我去把容吉喊来,有她在,这家伙不


    敢欺负你。”


    说完还见她依依不舍的,男人想想补充道,“我肯定不让你整日都跟着他,等过两个时辰,你把饭吃完了,我交代好关逸的剑,就去街上找你。”


    “你怎么知道他不坏?”女人抿了抿嘴唇,“这世上的坏男人可太多了。”


    赵野点了点她手里的润肤膏,答,“若他真只把你当个来用的女人,今日来送的就是脂粉、簪子了。他只是看不起我,又不是看不起你。”


    章絮听了,发觉确实如此,这东西不管价值多少,都送她心窝上了。方才女人洗面时就有摸到脸上的轻微裂痕,有些地方还隐隐作痛,难受得不行,于是软和了情绪,悄声问,“你们要他做什么?”


    “就是问些事情,不会害他的你放心,到时候开口的事情也等我们来说,你只管跟着出去玩。”赵野不给她分任务。


    “真的?”章絮听见这话眼睛都亮起来了,坐了大半个月的马车,肉眼可见的萎靡下去,太需要这样的放纵,“那我花点钱行不行?”


    “当然可以,想买什么就买,钱都在你手里,不够了我找机会出去赚就是。”赵野说完,躲在狄旌看不见的地方吻了下她的脸颊,又道,“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把容吉给你喊来。”


    “好。”他这人还没走远呢,女人就高兴得合不拢嘴了,下意识回头看他的背影,怎么看怎么喜欢。


    倒是几步远的狄旌见状吃了醋,酸溜溜地问,“怎么瞧上他的?”


    她也实在,笑着答,“我们县没人愿意娶我,就他乐意。”


    这话说出来跟逗他玩儿似的,他才不信,越过了门槛走到女人对面,与她对视,诚心道,“在我们金城,你这样的女人放出消息来说要嫁人,至少都得有十家八家愿意要。”


    章絮听见恭维话,心里也畅快,靠在门扉上问,“我只是小县小村出来的女人,怎么能和大郡县的女子相提并论。大人真是谬赞了。我记若是记得没错,大人昨日分明同我说,你已有妻子。这会儿怎好与我牵扯。”


    他听见女人问自己的妻室,爽朗地笑,答,“你男人在一边,我怎能说实话,我年方十九,尚未娶妻。”


    这样的事情在东汉并不少见。那时的底层人完全没有男女之别与贞操观念,男女交往,开放自由,没人真的会说闲话。


    “你不介意我生过孩子?”女人接着逗他,“难不成你花这么大的功夫把我从我夫君手里抢来,就是为了给别人养孩子。”


    这话太大胆,把狄旌吓了一跳,他也许只是心里有几分向往,但绝非怀有抢占人妻的意愿,于是连忙改口,“不不,章娘子,你言重了。我只是想和你多说几句话,多见几回面。”


    “好,我知道了。”章絮笑了几声,没想到牵动脸上的干裂,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介意我现在就往脸上抹些润肌膏吧,脸上太疼了。”


    “当然不介意,娘子请自便。”狄旌把脸转开,往院子里看去。


    那边换上耐磨的麻衣后的梁彦好已经在赵野的指导下,把木箱子里几百斤重的粟米一斗一斗舀出来,舀到手边成年男人及腰高的木桶里,想着日后就带这个桶上街兜售。呼衍容吉原本要清扫院子,他们才住进来,到处都是灰尘,可在赵野的安排下进屋换了套能外出的新衣,朝他们这边走来。


    “不是说好就我们两个人么?”狄旌才反应过来为何章絮还要在此等候。


    “我这么重的身子,在外面万一出了事情,你能给我负责么?”章絮一针见血,“如果不能的话,我带个能救命的姐妹有何不可?还是你这样小气,见不得我与女人交好。”


    女人说的话,句句都能要他下不来台面。可章絮越厉害,他就越是钦佩。她的能力狄旌有目共睹,这么多人她都能照顾好,将来要照顾整个家族,自然不在话下。于是退了一步,“跟着我们可以,但她不能在别人面前说我的坏话。”


    章絮点头,轻笑道,“她是哑巴,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的。”


    说罢,回头冲呼衍容吉比了一个‘一起出门转转’的手势,三人便并排出了院子。


    还没来得及说,金城的风貌与其他地方全然不同。


    远处连绵不绝的黄山就是到春日也长不出几根嫩草来,荒凉,贫瘠。若是风平浪静的时刻,这灰蒙蒙的天上还能漏出些许白云与间杂其中的蓝天,可等不知从哪里来的妖风作作,这天上就如同被黄沙蒙了一层似的,什么也望不真切。


    尽管天气又冷又干,从出门起,章絮还是要盯着远处的山脉看,那是她不曾见识过的幅员辽阔,那是她没被遮挡住的一览无余的视线,让她愈发觉得,自己还可以去遥远更远的地方。


    “真羡慕你们,自小能生长在地幅这样开阔的地方。”她是诚心实意,说话的同时,眼里投射出艳羡的目光,脸上铺满陶醉的颜色。


    狄旌不以为意,他看了眼灰蒙蒙的天,以及从没有生气的大地,辩驳,“哪里好了,这里种出来的皮糙肉厚,如娘子一般精巧的美人,若不是从外面迁来,十年都难遇。”


    ——


    男人听说她想吃虢县的口味,带着她们绕了大半个金城找到了一家藏在小巷里的酒馆。


    章絮走到店门外就听见店家嘴里念叨着的乡音了,没忍住,鼻头一红,又酸,站在店外掉起了眼泪。


    “哟~客官您别在门外站着,快进来看看,我们店专做地方菜,能找到这儿来保准不会让你失望。”老板娘隔着老远瞅见门外几条身影,放下手里的账簿准备相迎,可巧,一眼看见模样出挑的章絮,突然道,“姑娘,你是从虢县来的么?为何样貌如此熟悉。”


    女人早已泣不成声。


    狄旌看得心疼,忙拉着她的手臂往里进,边进边帮她答,“是,虢县来的,姓章。老板娘你可认识?”


    “姓章我就不清楚了。我跟着父母离开家的时候年纪小,到如今已有三十年,只是方才看见她时,觉得眼熟,像小时候一起玩过的女伴,那名女伴姓郁,与章是完全没有关系的。”老板娘说完,给三人分别上了一碗炒制过的米浆,一份手写的菜单。


    狄旌没吃过虢县菜,便把菜单推到她面前,说,“我们这里的就爱吃些牛羊肉,听说南边的女人吃得细腻,喜欢什么点什么,今日我请客。”


    她不知道在想什么,哆嗦着嘴唇呜咽了好一会儿,泪眼婆娑的,半天也看不清纸上的字,最后抬手擦了一把眼泪,答,“您说的那位是叫郁(噤声)么?她是我的母亲。”


    他乡遇故知,真是一件要人又感动又难为情的事情,好像立马能把她端到热锅上炖煮。她心里突然就沸腾了,又怕给桌上的其他人看笑话。


    “你是她女儿啊!和她年轻的时候长得真像,一样好看。这位是你的夫君么?金城的虢县人我都认识,怎么不知道你嫁过来了?”老板娘喜不自胜,连忙叫后厨的男人给他们多准备几道菜。


    但她不敢说,她还没有这个勇气说自己是逃出来的,便求助似的看了眼狄旌,苦笑着答,“夫君才接我过来,你不认识也寻常。”


    狄旌闻言,理所当然把话接下去,“我平日上值太忙了,没人照顾,她又想家,前几个月送回家养胎去了,快生才接回来。这不是一回来就想吃点家乡菜,还得麻烦您。”


    老板娘点头,乐呵地笑着走了,去给她做方才用手指点过的菜品。


    呼衍容吉更敏锐些,她听得懂“夫君”二字,那是章絮整日称呼赵野的,可她这会儿对着狄旌喊,不太对劲。


    ‘为什么说谎?’十根手指上下翻飞。


    ‘她认识我母亲,我怕她忍不住要多问……’女人神色闪躲,好像这事一言难尽。


    ‘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么?赵哥从没和我说过。’呼衍容吉很少过问他们夫妻,可眼下只身在外,她担心章絮给人欺负。


    ‘我母亲以万钱的价格把我卖给了赵野,我不想再与她有任何关系了。’章絮曾用了一万个理由掩饰自己出逃的本意,就是为了不想自己太难堪。


    ‘赵野和我们不一样,他听不懂母亲让我赤条条地嫁出来是什么意思。’章絮不想把话说得太清楚,‘姐姐,就当不知道这件事,陪我把戏演完吧。’


    呼衍容吉竟然能完全理解,嫁出去的女儿在这世上的什么地方都是孤立无援的。


    但她还是觉得章絮近来情绪不对,趁着等菜的时候继续问,‘应该不只是这件事吧……如果你不想见到母


    亲,又何必来做家乡菜的饭馆来?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和我说,我是哑巴不是么?一定会帮你守口如瓶。’


    章絮忍了一会儿,没忍住,有些痛苦地抬头与她对望。终于露出了软弱的神情,‘这是我的第一胎,我怕我生不下来。我这些天特别想念家里的姐姐妹妹。要是她们在的话,一定会陪我的。’


    第123章 三坛小学鸡斗嘴


    呼衍容吉有过两个孩子,尽管如今已经忘记生产时的痛苦,眼下也能理解她的担忧。


    劝是没有用的,若是赵野说两句就能好,她也不会一直这样敏感。


    ‘你见过你母亲或者姐妹生孩子么?’草原女人想,若是家里不止一个孩子,年幼时应该都见过或者帮过母亲、姐妹生产,‘有过经历能叫你不那么害怕。’


    她看懂了,看懂后有些恍惚。最近哭得太厉害了,头脑发蒙,太阳穴又昏又胀,盯着远处的墙看了好一会儿才能想起过去的事情。


    回忆年幼时烛火忽明忽暗的家。


    母亲生妹妹时,她只有两三岁,被大哥哥放在门口的一张小凳上,懵懂地看着家里的大人小孩忙里忙外,看着被催请来的稳婆奶奶,看着从深黑色到泛起鱼肚白的天空,等到困意四起,要从凳子上跌到地下,才有妹妹的第一声啼哭。


    许多人走过,笑着同她说,你有妹妹了开心么?许多人路过,打趣似的同她说,你不再是家里最小的。


    不记得,完全不记得母亲生妹妹时痛不痛苦了。她没问过,母亲也没主动说。


    她这一辈先有孩子的是大哥。嫂子生了侄子。但她那时正在农庄里上工,要赶一批非常要紧的料子。只在抬头的间隙听说了从家传来的喜讯。隔了很久,也许半月,也许一月,才终于赶回家见到那个粉扑扑的家伙。


    那时三姐问过嫂子,问,生侄子的时候疼不疼。嫂子幸福地笑,说没那么疼,但也不是一点儿不疼。


    或许能从三姐身上找到答案。她的眉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逐渐想起那个刮风下雨的夜晚。


    那天天气太差,稳婆晚了很久才来,姐姐已经疼得晕过去又醒过来好几回,爹娘把家里仅留的两三根人参根须磨成粉给她喂下去。


    尽管结果是好的,稳婆手艺高,把孩子拽了出来,可陪产的章絮听了太久的遗言,脸色都是白的,看着那个红彤彤的小家伙,不知如何是好。


    主要是太孤单了吧,她想,主要是自己除了赵野没有更多的依靠。而心中又害怕赵野一旦失去自己,这世上就再没亲人了,所以烦乱的思绪停不下来。


    狄旌就坐在对面,居然有耐心,也不觉得她哭哭啼啼的烦人。应该是女人生得太美了,哭泣也是我见犹怜。于是低头瞧了瞧那碗没见过的焦香的米浆,埋下去舔了两口,无聊,眼珠子在两位女人身上打转,猜测起她们的话题。


    不是一点儿都看不懂。


    他瞥见女人们几次三番指着章絮隆起的肚子说事,转转了眼珠,盯着章絮又白又嫩、纤细的手指,贸然开口,“你们那里不是有医工么?怎么不去问他。”


    突如其来的话把哑然的章絮喊醒,她猛然抬眼,眼珠往上挪了挪,回看他,“生时还得请稳婆来。”


    男人轻笑两声,又问,“你都知道要请稳婆来看,这会儿还想什么?怕她说不好的。”


    也是,也不是。


    章絮捏着那碗的边缘,蹙着眉,几次鼓起勇气,又倏忽放下。


    “……都说到这份上了,我总不能不带你去。”狄旌原本想带她去逛街的,买些稀罕玩意儿,可没法,只得打消了主意,“城东头有个手艺还不错的稳婆,我夜里上值的时候碰见过好几回,十里八乡的都请她帮忙。”


    “……”章絮听见这话,惶恐的心摁下去不少,半起身就想往外走。


    却被他一把拽回座位上。


    “总不能饭也不陪我吃吧,章娘子,这么利用人的?别让我看起来像个怨种。”狄旌笑了几声,招手要老板娘上壶绿酒来。


    她昏了神,被“利用”二字震慑。


    “大人方才听见我夫君说的话了?”说的比想的快,最后一个字都蹦出去了,她才瞧见他眼里的困惑,猛然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做毁了事,干脆咬了舌头,轻哎一声把头别开,满脸过意不去。


    他不知道,那会儿夫妻俩在窃窃私语,他没凑近听。


    可她这样说,狄旌再笨也明白过来了,干脆将计就计,狡黠着,抓着她不放,质问,“有求于我?”


    她不回答,挤出苍白的笑容应付老板娘,再给他倒酒,给他介绍桌上哪些菜好吃,都是用什么做的。


    男人听着,用手捏上酒盏,玩味儿地笑了两声,继续揣测,“什么事能要他愿意把宝贝娘子让给我?”


    女人连忙否认,摇了摇头说,“他才没让呢,是大人你多想了。”


    “我可不是多想。”


    “昨日我一凑近你,他就要过来看顾我,恨不得把手上拿的箱子朝我砸来。”求爱这事,男人最懂男人,赵野看得明白狄旌,狄旌自然也看得明白赵野,“他有求于我,所以要你来。”


    但她摇头,继续否认道,“不,不是你说的这样,尽管他确实有这方面的念头,可我是不知情的。”


    狄旌扬了扬嘴角,抬眸,见她上套,继续说,“不知情就不算利用了?他那么厉害,怎么不自己来陪我呢。”


    说完还感慨,“还是娘子你为人心善,愿意给人当靶子使。换我,我可不愿让我娘子出来抛头露脸的,给有心人牵了去。”


    若说前两句章絮还听不出来,自知理亏,可到了这句,她便恍然发觉,狄旌在有意曲解赵野的主意。


    连忙收了心神,反问,“那依照大人所言,若大人娶我做娘子,是不肯让我这般自由随意面见外人的,对么?”


    “自然。”这回轮到狄旌上套了,“若娘子你愿意跟随我,我必然让你高枕无忧地守在家宅里,过安生日子。”


    章絮闻言,轻笑一声,面上愁容不再,忽然觉得眼前的饭菜变得美味起来,不再如鲠在喉、难以下咽了。


    “他确实不如大人能干,很多事情还要仰仗我这位娘子。但他至少没像大人这么


    明目张胆地把我当个东西……”


    这些话呛人,狄旌听了直皱眉头,不满意,威胁道,“你说这种话,不怕我不高兴了直接走了,再不到你这儿来。”


    “我又不是妓子,何苦大人不来?”她不知道有点权势的是不是都这么自大,喜欢把人当奴隶看。


    “集市上做大人这种生意的肯定不在少数。没了大人,我再去找别人就是。至于我夫君那边。”章絮说了一半,停下来喝了两口米浆,忍不住勾唇,“他是没办法才想到了你,可我不是没办法的。我能把大人钓上来,自然也能钓上别人。再说句寒人心的话,眼下是大人惦记我,不是我惦记大人。”


    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顿时把他的嚣张气焰打回原形。


    “你真这么觉得?你不怕我知道了你们的计划,给你们使绊。”狄旌上了头,伸手捏紧的杯子,眯起眼睛看她,不信这个邪。


    他还没见过这么不听话的女人。


    “我是不是这么想的有那么重要么?你都说我利用你,我若今日不把这罪名坐实了,怎么能顺应大人心意。”章絮当仁不让,好厉害的嘴皮,“我也不怕大人刁难我。我们光着脚的,怎么会怕穿鞋的。”


    “……你!”


    被她拿捏得死,狄旌抬头又看见她动人的容颜,嘴边的话想说说不出口,只得暗自悔叹了一口气,埋头吃饭去了,不再机会她。


    事情大抵是要这样不欢而散的。章絮都在桌下取好了付账的五铢钱,等几人放下木箸便去掌柜的那儿把钱付了。


    可哪知道那鼻子跟狗一样灵的男人来了。神出鬼没的,像一座山,才感觉到有一片影子压过来,这人就到跟前了。


    呼衍容吉抬头给他比划手势,大意说两人闹得不愉快。


    糙汉点点头,拉开凳子在章絮对面坐下,问,“这饭合不合胃口?”


    “合。”女人吃得不错,“你也坐下来一块儿吃点。”


    “不合。”狄旌一拍手上的木箸,来事了,有意刁难他。


    他也正饿,扬手要老板娘再上些饭来,边跟着一块儿吃边说,“行,既然这顿不合胃口,改日再请大人吃一顿爱吃的。”


    赵野这和事佬态度,他不喜欢,再加上他没得到自己想要的,更来事儿了,招手要老板娘上三坛子酒,怨怼道,“我才不想见你。你既然来迟了,就要自罚三坛。”


    三坛。章絮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去看狄旌,没想到他真让店家拿了这么多来。


    “好。”赵野想也不想答应了。


    “不好。”章絮最不喜欢他们男人动刀动剑,拼生拼死的了。


    狄旌却不看她,似乎是非要在她眼前证明赵野这男人就没他厉害那般,要借酒水来比个高下,问,“怎么不好?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你只要能把三坛子一口气喝下肚,我就允许你把需要我做的事情说出来。”


    那三坛子酒,不大不小,不浓不淡,一口气喝下去肯定要人发昏的。狄旌想要他出丑,或者当着章絮的面儿折辱他,好让她看清局势。


    但他是不怕的,复问,“三坛许我开口。那若是要你点头答应呢?”


    “最少九坛。”他也不嫌事情大。


    “九坛?那我不喝。”赵野只是老实,但他又不傻,“等九坛下肚,彻底晕头转向,你把我娘子拐走我都不知道。最多三坛,多了免谈。”


    哪见过酒桌上谈判的,狄旌不答应,要求,“九坛。少一坛我就叫兄弟们去集市上刁难你们。”


    “三坛,你弟兄打不打得过我还难说呢。这算哪门子威胁。”赵野也是硬汉脾气,不给权势低头。


    “九坛,是你们求我有事,又不是我求你们有事,这规矩自然我说了算。”他让了章絮可不会再让赵野。


    “三坛,若是真求你办事,我们自然会准备相应的好东西。昨日又不是没给你塞金粒,你若是现在掏出来还给我们,那九坛我喝了绝不含糊。”赵野可亲眼见的他拿了好处往怀里揣,哪知道这会儿当狗。


    “……六坛,不能再少了。”狄旌从没见过这么难缠的人。


    “三坛。你若是好说话,我可以答应多给你一点好处。”赵野见他实在是愚笨,干脆让他三碗。伸手举起面前酒坛,干干脆脆地倒了三碗,又一口气全喝干净。


    “什么好处?”


    “与我娘子无关的好处。”赵野原本还没这么快想到主意的,结果这一来一去的推诿,倒给他想出来了。


    “切,那算什么好处。”


    “能给你拿去论功行赏的好处。这难道不比一个女人更值钱?大丈夫连功名利禄都不要,你凭什么要我娘子看得上你。”他夸下海口。


    “就凭你?”


    “对,就凭我。”糙汉插起双手与他承诺,“你们若是想要捉拿蟊贼,我就帮你抓。你们若是需要与人干仗,我能出一把力。”


    “切。”狄旌瞧不上眼,答,“我们金城治安好得很。现在老大唯一在意的就是什么时候能把南边马腾的地盘拿下来。除非能抓几个他们的人来,把事端挑起来。”


    赵野听完,哼笑一声,“那还不简单,只要你告诉我马腾那边的人生得什么模样,我就能给你弄来。”


    “真假?”


    “真。”糙汉斩钉截铁,“再加两粒金,这样够不够?”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诓骗我。”狄旌怕他有诈,主动问,“你到底要我帮你什么事?”


    赵野笑而不答,“信不信随你,反正是我有求于你,又不是你有求于我,我又何必坑害你。说了三坛,答应我就喝。”


    狄旌的气彻底消了,答应,“三坛,一滴不漏。”


    “好。”糙汉当着众人的面,将那些好酒尽数吞进腹中,“等我帮你把马腾的人抓来了,再告诉你我要你帮什么。”


    第124章 合卺酒海誓山盟


    昨天夜里才喝过酒,今天又喝。


    章絮担心他什么都不吃,伤了脾胃,赶紧起身给他添饭。哪知道他喝酒跟喝水似的。


    偏偏狄旌喜欢爽快的,见他倒置酒坛,果真一滴不剩,心中的不满与偏见渐渐散去,有了能与他多说几句话的想法,转而过问起其他的,“不是猎户么?这么能喝,倒是小瞧你了。”


    赵野也不是那么能喝,会晕,也许晚些时候酒劲上来了就会抗不住。所以偏过头先给容吉比手势,让她回家把关逸叫来,而后才答,“服过两年役,在军帐里喝得更多。”


    服役在某些功成名就的男人眼里是件浪漫的事情,至少狄旌觉得不错,便问,“匈奴那头的?”


    “嗯。”赵野微微地点了点头。


    狄旌哼笑两声也跟着喝一碗酒下肚。


    他们其实没约定过什么,赵野本不用来参与这顿饭,也不用因为迟到罚什么酒。可两人一来二去的,莫名碰起酒盏来。什么话也懒得说,你喝两口,我喝半碗。


    章絮看着他俩,没多少脾气,扶着桌板去给他们叫醒酒汤的时候,主动把饭钱结了。这一桌可不少,加上酒,得大几百钱,她有些心疼,没回桌,背对着他们用指头扒拉起随身的小钱袋,一枚一枚地算,算到最后,心里只想,得抓紧时间把粮食拉去集市上卖,不然过不了半月就吃不上饭。


    女人担心钱,男人就担心女人。


    本来不想提醒他的,狄旌还想借着这事儿给她献殷勤,可看着这老实家伙的模样,又发了神经,开口道,“有空带她去看看稳婆……别怪我没提醒你。”


    而后扭头看她一眼,起身走了。


    “稳婆?”赵野不见得听清了,像孩童那般牙牙学语,将这两个字又复述了一遍,而后眯着眼、皱着眉望着狄旌离去的背影。


    这个问题他想不出答案,于是习惯性回头找章絮。与她成家后惯爱做这样的事情,走到哪里看到哪里,始终注视着她,没法看腻。


    女人注意投射而来的目光,猛然抬头,将手里的钱袋捏紧,收进手心,开口说,“过几日再带你去,这几日在家好好休息。”也不想着埋怨他。


    赵野不懂的多,再加上喝酒,莫名比平时更想和她说两句话。这种情况通常在夜里关门进了屋才发生。谁叫他喝了酒,情感也跟着上了头。


    “你别站着,陪我坐一会儿,离远点,当心推到你。”男人说完,拍了拍手边的凳子。


    又是一个十分平常的对剧情推进没什么特别作用的长镜头。完全可以拿掉的,但她想让我记下来。


    “还没问过你,你酒量好么?”


    夫妻间会有很多这种意义不大的对话,又是成婚已久的男女。当满腔的情爱逐渐平息的时刻,人们便开始争一朝一夕。


    “不算好,但也不差,他们说我酒品挺好,就是喝过量了,真醉


    倒,会忘掉喝酒时发生的事情。“赵野喝酒不上脸,这会儿神色寻常,但眼神迷离着,睁开又合上,合上再睁开。


    如果说昨夜只是微醺,今日便是陶醉了,他看向娘子的眼神都是热切的,过分浓烈。


    真怕他张嘴就会说什么吓人的话,章絮把手伸过去,让他拿着,循循善诱,“方才你和他说过的,我都替你记下了,一字一句不落,明日真忘了,我会给你复述一遍,所以接下来要问的,忘掉也没关系。我就是想听听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也不知道她心里忽然动了什么念头,这会儿不再担忧他喝多了上头,反倒再拿出了两只小杯子,摆在桌上,往里倒了些温热的蜜水,端起来,与他的酒碗碰撞,“再陪我喝几杯。”


    他立不住脑袋,抓着她的左手,勉强撑着脑袋与她对视,诚实地问,“娘子想看看我喝醉是什么样子?”


    章絮眨眨眼,又轻笑着点点头,说,“成婚的时候,我们都忘了要喝合卺酒。”其实也不是忘了,大抵是那时候没想过要与他共度一生,要与他和离的,所以免了也无妨。可眼下心血来潮,就想补上。


    “好。”他把所有要做的事情都做完了,有的是时间陪她,“怎么喝?”


    女人抓起一边的酒壶,再次斟满,一杯送给他,一杯留给自己,开口,“喂酒会么?你给我喂,我给你喂。”


    不是很容易么。尽管赵野完全不知道合卺酒是什么东西,但也按照她的吩咐照做了。


    那只不稳的,粗糙的,也许某些时刻十分有力的手轻捏起桌上的酒杯,伸过来,要往她唇边递,递了好一会儿,发现头昏了,看不清,都在晃,有些无奈,干脆松了她的手,去捧她的脸,等扶住了,再喂。


    她被这一番动作逗笑了。干脆帮他一把,帮他把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帮他扶住那杯快撒的酒杯。


    要喂,结果才碰到她殷红的嘴唇,赵野才想起来,“……你不能喝。”


    “那也要喝。”她也不说缘由,笑着蛊惑他,“这可是你喂的。”


    真是喝了太多,他不清楚。只要她说,他就信。于是鬼使神差地翻转了手腕,要杯口往她那边倾斜。


    几乎是酒水快倾洒出来的那刻,她微微低头,把杯口衔住,又啜饮,再推着他的手腕继续翻转,直到杯中酒完全倒入她的口中。


    她会觉得很辣,呛。


    这不是她第一次喝这种酒,与杜哥成婚时喝的就是这种酒,很便宜的,十几钱就能买来一大坛子,放在筵席上特别不长面子。但这是家乡的酒,来自他们出生的地方,也许借着这杯酒,能弥补过去亏欠他的感情。


    赵野不总是理解她,更多的时候没办法看懂她。


    不知道她这会儿为何忍不住笑的同时还要皱着眉把这酒往喉咙里咽,咽着咽着眼眶里就开始噙泪,但泪珠没落下来,快满了她突然又不难过了。


    “不好喝么?”不是她的问题就是酒的问题,好像女人都不怎么喜欢喝酒,他是这样想的,“给你兑些蜜水。”


    “不要。再不好喝也要喝,这种酒我只能同你喝一次。”章絮终于习惯了苦酒的干涩,转而变为她给赵野喂酒了,“要喝干净,一滴不许剩。”


    他特别听话,让喝就喝,也不问到底是什么酒只能喝一次,伸着脖子就往她手中的酒杯里钻,埋进去,直到像条狗一样把杯子舔得干干净净。


    她很满意,伸手拍了拍他摇摇晃晃的脑袋,轻声问他想说的第一个问题,“你有想过,万一哪天我们中的一个率先死了,该怎么办?”


    赵野不爱听这个字,听到就开始皱眉,皱成川字,随手拉着她的手不放,又轻又快地回答她,“没想过。”


    “……我不敢想。”几近失声。


    她也不愿意想,哪有人愿意闲来无事说这个。可她在意识到自己真的爱上他了后,就再不能像对待杜皓那样,无所谓他的生死了,或者,不顾及自己的生死了。


    “我不是有意要问你这件事。”实际上就是这件事让她难受。


    说来还挺好笑的,出发的时候赵野再三告诫过她,也许他们都会死在路上,那时候她天不怕地不怕,一心要逃,可这会儿,半途,没法儿回头的时候突然生了悔意,“也许我会摔倒在半途,再也爬不起来……”


    “到那种时候,你会怎么办呢?”


    话刚落下,就有水落到了她手背上。她想抬头,又怕折损他的面子,所以只能盯着那滩落在手背上越来越大的白水,不挪动视线分毫。


    “……还是不考虑回家么?”他的声音从上方传过来,这回不会无礼的逼迫她了,而是颇带绝望地恳请她。


    不考虑。


    她摇了摇头,“我已经见过更广阔的天地了,怎么能再把我关回去,关回那个小小的虢县。”


    赵野还能怎么回答,他喝了酒,情绪上来得又急又快,这一问让他立刻想起一个月前在她床前担惊受怕的感觉,那种心里恨不得帮她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的无力感。


    “有后悔要这个孩子么?”他也许想到了答案,但不想立刻回答她,所以问了其他的。


    “没有。”她非常单纯地摇头,“因为她是你的。”章絮想了又想,继续说,“有你在,她活得肯定比我更开心。她可是山上人……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她。”连带着爱他的部分理由。


    她既然给了答案,他自然也要说,“要是你先离开的话……”也不知道是叹息还是艰难,他在这里换了一口气,“我会把你送到你想去的地方……”


    “如果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就带你把天涯海角都走一遍。我个子高大,走得快,能去更远的地方。”他在哭,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泪止不住地淌,手背都盛不下了,一片片往桌面上掉。


    他伸手去擦,擦不干净,结果翻起衣袖想要看看哪里出了问题时,看到袖口一片洇湿。


    章絮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海誓山盟,她听了后,心彻底安定,不再担忧未知的日后。还好没从他嘴里得到不喜欢的答案。他果然比自己更厉害些。


    “你呢?”既然话匣子开了,自然要把深藏在心底的困惑尽数解开,赵野追问,“倘若有一日遭遇不测的那个人是我呢?”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又没变过,答案自然还和上次同你说的一样,无论你在哪里都会把你找回来,哪怕不是一整块的,碎成很多半,也一片一片地把你找回来。”


    “之后呢?”他要的答案不是这个,所以十分迫切地开口,想抢在醉酒之前得到回答。


    但她不肯说了,又举起酒盅给他倒酒,煞有介事地问,“你先把这碗喝完。我方才和你说过的,今日不醉不归。”


    赵野低头看了那碗一定能将他彻底灌醉的乡酒,十分严肃地问,“喝了就说?”


    “对,喝了就说。”女声温婉。


    男人信了她,仰头把整碗的酒灌进了腹中。才咽下,胃里就开始翻江倒海地翻滚,得把脑袋垂到桌上才能勉强稳住动天摇地的眩晕。


    章絮是有意不让他记这些的,她一早猜到自己开口了,他便要跟着问。而她又不想说谎诓骗他。


    “……当然是找个别的男人再嫁了,我们山下的女人还有别的选择么。离了男人根本活不了。”又悲哀又可怜。


    “你别骗我。”赵野话都说不清楚了,整个人躬着,昏沉地压在桌面上,两只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却依旧把她的手抓得很紧,“要是没改嫁。章絮,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第一次听他说这么恶毒的话,她破涕为笑,跟着他一块儿趴下来,趴在桌边上,歪着脑袋,与他靠在一块儿。


    与他靠在一块儿,安心地等关逸他们来接。


    也许这段时间老板娘就站在柜子后面往这边看,也许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不过没关系,这世上已经不会再有更多的人认识他们,不会再有更多的人知道这个秘密了。


    她望着远处,自言自语,“还怕你不来呢,就怕你不来。”


    最后才是真话。


    等到赵野彻底醉死过去,怎么推搡都没有回应的时候,她才慢悠悠地突出真话,“我可跟你说了真话,不许再说我骗你了。”


    “若你有一日死了……”


    她想到这个问题也会觉得很心痛,眼眶忽然就模糊了,话语戛然而止。


    “若有一日是你先死了。”她也觉得很艰难,在这里换了一口很深很长的气,“我会跟你一块儿死,你死在哪里,我就死在哪里,一步也不走。”


    接着是苦笑。


    “我都跟着你上山了,怎么可能再独自走下去。”一滴眼泪掉在他没有知觉的手背上。然后是更多的,止不住的。


    第125章 产检男人不懂的事情


    赵野睡醒后果真忘了这天发生的事情。一睁眼,脑袋都是白的。


    不知道自己如何回来,也不知道眼下时辰几何。正要做点什么的时候,一扭头,看见她殷切的目光。这很不寻常,她很少这样看自己。霎时一激灵,醒了神,放在寝被外的手往她身上摸,摸到依旧圆鼓的腹部,松了口气,问,“没出什么差错吧?”


    “没。”她摇头,“在酒楼里吐过一回就好很多了,关大哥把你背回来的。我就帮你擦了擦身子。”


    他听完就感到抱歉,每次都要她收拾残局,“昨日他说要带你去找稳婆,我们等会儿就去吧。”


    “?”章絮听见这个,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连忙问,“不是说了会忘么?你骗我。”


    “我没骗你。”赵野赶紧解释,“只记到这里,后面都忘了……那会儿在心里默背了好多遍,就怕误事。”


    女人被他吓出一身冷汗,拍拍他的手要他把自己扶起来,与他说,“不会误事的,我给你记着呢。你回来先睡下了不知道,我已经同他们说好了。等你陪我往稳婆那边走一遭,就安心去做你要做的事情去,家里的这些我帮小梁收拾。”


    他们这几个人里能干事的不多,全压在他一个人身上忙不完的。


    他却觉得女人有哪里变了,太过明显。语调更明亮,眼神更澄澈,好像有一束亮光照射在她身上,真正被太阳看见,问,“今日怎么这么开心?”


    章絮温婉地笑,坐在床边等他收拾好了,下床给自己穿袜,答,“因为觉得你喝醉酒的样子特别可爱。”


    女人不会与他说真话。


    “可爱?”赵野只匆忙往肩上披了件外衣,就起身帮她穿衣裳,边穿边问,“难不成我昨夜做了什么糗事?”


    她笑着摇头,看他蹲在自己的脚边,把袜子抚得平整,不要她压出印子来,答,“你半夜稍微醒了,半醒,不是很清醒,叫你也没给我回应,但抱着我说了好多好多特别好听的话。”


    “……都是些什么?”他听到这个,心绪乱飞,生怕哪句说错了,惹她不高兴。


    “我哪里记得下来,你断断续续说了一个半时辰,耳朵都要起茧子。”女人也不是嫌弃,笑得可幸福了,又想他什么都不知道也许要乱猜,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确定答案。


    “你说了很多不带‘爱’字的情话。”


    赵野听了,不好意思,虽然该说,但是偏生自己想不起来,更脸红了,埋着头答,“那你听着喜欢,以后就多给你说。”


    “好。”她点头,看他把自己的衣裳整理地一丝不苟,接着说,“我们去找稳婆吧,还有一个半月就要生,到时候还得麻烦你把人请来。”


    这回是他们夫妻俩的小事,搀扶着出门时没惊动院子里的其他人。


    当然,其他人也有其他事要做。


    酒兴言只身去了黄河边,走的时候随身带着一口不大的罐子。关逸最近忙于熟悉他的新剑,怕伤人就去了城外黄沙弥漫的荒野。呼衍容吉回来说在街上看见了同从匈奴来的,想问公子哥借着钱来给她们赎身。而梁彦好静守在院中,疲于他本不擅长的辛苦事。


    ——


    魏稳婆是城中最出名的,谁家要生孩子了都会来找她,但她不完全靠接生谋生,大多数时候都会坐在织机前织布。


    很难说是不是因为心太善良,或者说,担忧要价太高,迫使那些穷困的家庭不请稳婆,要孕妇自个儿生产。总之她对外一律要价十钱,若是十钱都没有,就帮她清扫屋门口的那条街。


    今日她的屋门口也是有人帮忙清扫的,所以她只需敞开屋门等人来。


    这门一打开,就看见刚行至门前的夫妇俩,男人高壮,女人瘦小,一看这么个大肚子,马上足月,魏稳婆便忍不住叹一口气,心想,这家难生。


    “请问是姓魏的稳婆么?”赵野拎了一只鸡来,当做头回上门的见面礼。


    魏稳婆应答,“有这闲钱,拿这鸡给你娘子炖锅汤去,不懂事的男人。”


    被指责也是意料之中。他收起鸡,牵着章絮往院子里走,礼貌地问,“不知道魏稳婆今日是否有空闲?我家娘子前月见了红,有滑胎之相。托医工的福,把胎保下来了,还不知道具体情况如何,特此上门,询问询问您。”


    “得空。”她也走上前帮忙搀扶,又挥挥手道,“你去把院门关上,免得外人叨扰。”


    章絮第一回与稳婆接触,心里原本还有些慌张,毕竟女子生产等同于鬼门关走一遭,天底下只有稳婆能把自己从那边接回来,所以眼神是又期待又紧张的,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进了屋。


    “要不要你夫君一块儿进来?”魏稳婆正要关门,看见赵野准备进屋,便转头问她,“你若是羞臊,我便不让他进屋。”


    原本不想让他知道的,男人鲜少参与生产的事情,可昨日一事,让她改了主意,“让他进来可以么?我想他进来陪我,说不定到时候能帮上忙。”


    魏稳婆这里没多少规矩,一切看母亲的意思,于是再度开了门,把男人迎进来。


    “先扶她去床上坐着。我去取点碳火来。”


    稳婆这屋子比寻常的卧房要大许多,更像是把两间屋子合成一间,好叫这里不那么阴暗逼仄。


    “我要做点什么么?”章絮轻声问,不自觉紧张,捏紧了身下的料子。


    “把外衣脱了,要是可以,干脆把上半身的全解开,我要给你摸摸肚子,看看里面胎位正不正。这会儿还有时间,不正有办法调整过来。”魏稳婆把那盆碳火放在屋中央,又站在脸盆前仔细地洗了手,胸有成竹地走过来。


    直到这时,我们才能亲眼看见她的腹部。


    她不算运气最好的那类女人,这个月肚子长得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快,所以从某一日起,小腹下端开始往上蔓延出深色的裂纹。


    “你多大了?”魏稳婆习惯性地分散她的注意力,先将手放在裸露着的肚皮上,感受是否有胎动。


    “十八。”已是来年。


    “这是第几胎?”


    “头胎。”她没办法不紧张,捏着男人的手心全是汗。


    “头胎是要吃苦些,没经验容易给产前的阵痛吓住。”稳婆没看她,两只手一直在她的肚皮上摸来摸去的,起初很轻,抚摸,后来好像要确定什么,就沿着那个位置压了压,一下子推得她泌出了好些尿液,接着语调平常地说,“娃娃的脑袋在这儿,不算特别正,但好在还没足月,调整起来简单些,你自己就能行,不然帮你扳回来才叫痛苦。”


    她说完就要教章絮如何操练,“穿好衣服,躺到床上去。”


    女人却白了脸,有些不好意思,转头往赵野身前躲了躲,小声答,“方才没忍住,尿在您床上了……我可以给你洗干净。”


    魏稳婆对这种事见怪不怪了,指着赵野说,“要洗让他去洗,这么大个男人总不能中看不中用。”


    “这个月莫名开始没法存住尿,走得快了便要漏,裤子总是湿的。”今日之前她没与任何人说,觉得难堪。


    “孩子大了就这样,毕竟就这么大个肚子,她变大了,其他地方都跟着小。你这个还算安静的,若是碰上活跃些的,爱动,你这尿就更憋不住了。”魏稳婆说话虽然直接,但语气温柔,


    特别能安抚她不安的心,“怀孩子已经够辛苦了,别给自己太多压力。无非多去几回茅房也没人说你,夜里懒得跑就让你男人在屋里备个尿桶,能解决事就行。”


    她听了不知道多感激,收拢领口的同时赶忙去了趟茅房,小解干净,再回来学习能正胎位的体式。


    这些全是赵野没听过没见过的。娘子每天都冲他笑,说这里也好,那里也好,真叫他这个不长眼的给放过去了。他趁章絮去茅房,飞快地帮稳婆把整床的被褥都换了下来,然后站在一边认真地听,认真学。


    “来,先跪好了。”魏稳婆拍了拍床榻正中心的位置,要她脱了鞋爬上去,接着取来一个枕头垫在她的胸部,继续道,“好,趴下来,趴在这儿上面。两只手指尖朝上,脸在转向我这边。”


    章絮每一样都照做,可腹部压力太大,她刚抬起手,就头晕想呕,难受得匆忙闭了眼,将额头靠在床铺上休整。


    “好孩子。”魏稳婆拍了拍她的背,帮她顺气,又叮嘱道,“虽然做起来可能会不太舒服,但为了后面能顺利生下来,不遭更多的罪,这段时间咬咬牙坚持下来,一日做三次,一次半刻。若是可以的话,让你夫君在边上看着你,别摔了。”


    她倒不怕这些,能顺利生下来是她此刻最大的心愿。


    “我这胎顺产的几率大么?您别骗我,我好有个心理准备。”章絮忍过一阵眩晕,问。


    “起初见你们,是觉得难生。你男人个子大,孩子也容易生得大,比起其他的妇人,卡在盆内出不来的几率也确实高。可刚刚摸了摸,又觉得还行,你这段时日吃得不多,孩子小,后面还这样吃,把她重量控制控制,好生的。至于这鸡,等你后面需要喂奶了再进补。”


    她需要的大抵就是这么一番话。如此便能心安。


    剩下的话不是与章絮说的,魏稳婆坐在床边抬头看向赵野,吩咐道,“生产是件危险的事情,千万不要掉以轻心。我来教你怎么判断究竟到没到要生产、要来喊我的时候。”


    “妇人生子前,会有规律且愈发强烈的疼痛,若进展太快,不消多时疼痛便从腹部延伸至腰脊时,你第一要做的事情不是来找我,而是让她以蹲坐的体式直接开始生产,你正好高大,双手从她腋下穿过将她稳稳抱住,同时告诉她可以开始使劲了。”


    “若有更多的帮手,你叫一个在她身前帮忙看,配合着她使劲从侧边推她的腹部,帮她更快地将孩子生下来。若没有,一定要在她身下铺垫大量的稻草,防止孩儿坠出时摔伤。”


    赵野神情凝重,一字一句地听,又反复地默念于心。


    “若阵痛变化异常慢,数个时辰都等不来生产的时刻,记得不要让她痛呼浪费体力,该吃就吃,能睡就睡。同时派人来叫我。”


    “好,麻烦您了。”男人抬头看了眼趴在床榻上调整胎位的她,拾起地上那堆刚换下来的旧被褥,抬脚往院子里去,帮她清洗干净。


    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讲的,毕竟大家都是第一次当父亲母亲,没有经验,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但我非常喜欢这个小插曲,喜欢章絮不再选择在赵野面前粉饰太平。她心里曾有个不算太好的念头,以为世上的事情靠忍都能度过去。


    这怎么能行,一味的忍只会要所有看起来细小的裂痕越长越大,直到给夫妻画出一道不可修补的界限。


    回家路上,赵野是这么和她说的,“娘子,我确实有很多事情都不懂。但我可以学的。以前我能学着当一名优秀的士卒,如今也能学着当一位称职的夫君。”


    她却笑,“你比他们称职多了,你不知道的他们也未必知道。”


    第126章 橘石在她发间别上一朵金丝线做的花……


    两人回去的时候依旧从吵闹的街市穿行。章絮每次走过最宽的那条路时都要说,“这里可比陈仓繁华多了,那些摊子上卖的东西我都不曾见过。”


    赵野对这些东西对更熟悉。


    说起来也怪,赵野明明长在虢县,却完全不了解虢县的事情,反倒是上回从这里路过时的记忆更为深刻,“这里住的更多是羌人,他们风俗与我们相差甚远,没见过才是寻常。”


    “诺,他们的女人喜欢把这个带着身上。”男人指着不远处小摊上的由许多五彩斑斓的石头串成的吊坠,问,“要不要过去看看,喜欢给你买一根。”


    他们身上已经没多少钱了。女人记得这件事,拽着他的手不许他靠近,连忙摇着头说,“阿和要用的东西都没准备呢,你怎么老把心思放在我身上。”


    还能因为什么。


    赵野想说,又被先一步猜到的她拦了下来。女人不得不把脸别开,面上有些热,接着道,“我不爱戴那些,你别买,买了我要生你气。”


    “行,不买,就陪你看看。看看总行了,你都没见过。”他可不敢再惹她不高兴了,拉着她的手给她说,“这些石头都是从山里挖出来的。咱们忙着挖铁,他们就鼓捣这些石头。这里的东西很多都要随船、商队去更远的地方,所以才像这样摆着,沿着一条街上的都卖。”


    她不买,不好意思凑近了看,只依偎在他手臂上,偷偷地看,眼神从紧挨着的缤纷珠串上划过,最后被一根橘红色的夺去了目光。


    女人抿了抿唇,下意识捏紧了男人的手臂,没犹豫,狠了心要继续往前走,可这个转瞬即逝的眼神被眼尖的店家看见了。


    隔着几丈远,用还有些蹩脚的汉话喊她,“小娘子,喜欢就上前来试试。”


    赵野低头瞧她。


    她仰头与他对视,小声道,“我看完了,咱们走吧。”


    “别走啊,错过可就没下回了。”店家再次出声,又把她看中的那条拿了起来,捏在手上,展示给她看。


    那是条真不错的珠串,赵野也很少见过这种颜色的,便也帮腔,“不买给你,给她买成不成。”


    才说过不要的,她还不想这么快反悔,“她那么小怎么戴,等她能用都要十几年后了。”


    “你先帮她戴个十几年。”赵野向来不在这种事上犹豫,说完就准备掏钱。


    他身上还有些,章絮怕他一个人在外面急用就给了他几百,可买下这个他们就真要捉襟见肘了,她一咬牙,狠心,拉着他就要离开。


    可男人这回不听她的,在原处站定了,怎么拉都不肯走,“我想买下来。”


    她还在想怎么拒绝,他就给了更好的主意,“你若是嫌弃买了只给一个人戴亏,咱们回去就把它剪成三根,咱们一人一根,就跟我脖子上这串狼牙一样,紧些也没关系。我想买。”


    “咱们没那么多钱了……”章絮终于把近来令她苦恼的另一件事说出口,“跟着他们,咱们花的比之前多很多,原本准备的那些是够去酒泉的,可眼下半道就空了。”


    “我知道。”赵野抬手摸摸她的背,知道她每天算这些提心吊胆的,“安顿好你我就出去找点事做,等赚够了路费咱们再继续上路。”


    “很好看,很衬你,很特别。”男人边说边从店家的手里接过那串橘红色的石串,“是太阳的颜色,是火焰的颜色,是你的颜色。”


    怎么交涉,用多少钱买下的,没必要提。我只知道章絮真的很喜欢这根石串,回去就找了把剪子把它剪成了三段,分成他们三个一人一串。


    ——


    梁彦好眼尖,他们刚换上,他就看到了。章絮平日里很少戴配饰,要多素雅有多素雅,这根橘红色的石串衬得她气色极好。


    他刚认识他们的时候,会觉得他们太爱过小日子了,好像忘了他们处在一个更大的集体里,可眼下坐在院子里,看他们手牵着手从这头走到那头,还和初见时一样恩爱,他就忽然觉得,有他俩在这里,这个世道还不算太糟糕。


    “你们倒是快活,这


    几天没把我累死。“他开始改口,不再称呼自己为“本少爷”,而是一个与他们身份相近的寻常百姓,“我到底是昏了什么头允许你们买这么多粮食来的。”


    章絮干不了重活,只能搬了张凳子来陪他一起坐在院子里,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不是看你车马多么,我和夫君没多大能耐,只好干干倒卖的事情,过几日拉集市上卖的,分你一半。”


    粮食早就装出来了,一袋子一袋子靠墙放着,足足摆了有四五十袋。这么多的活儿全是他一个人干的,赵野没帮他一点。


    他变了很多,所有人都能看出来,这回搬运袋子磨破了手皮,他也只会坐在凳子上喘着粗气垂眼看着,看磨损的地方先起了泡,变白,变硬,最后变成和他们手上都有的那种一样,又厚又硬的深黄色茧。


    “还谦虚呢,你们俩可是这里最能干的。”梁彦好开始分那些带来的宝物了,打开的箱子里全是金光灿灿的,让他觉得既熟悉又陌生,好像辉煌已经是昨日的事情,“你家里曾经也富有过吧,不然你不会识字的,这年头女人能认字的家底都不薄。”


    都认识七个月了,他们这会儿才开始谈这些早该知道的小事。


    “嗯,我祖父以前走商路的,带着中原的料子往那边卖,赚了不少,他走的就是这条往西域去的道路。”章絮觉得自冥冥之中是与河西有缘的,她身边的这么多人都来过这里,或者,葬在这里。


    “怎么后来败了呢?”梁彦好说了几句话,终于有心情开始收拾这些曾经爱不释手的宝贝,将手伸进紫檀木的大箱子里,随意捻了根镶嵌有宝石的簪子递给她,说,“拿去吧,就当我感谢你给我们做了一路的饭。”


    她没接,人穷不能穷志气,开口答,“我父亲染上了赌,输掉家当就是一两年的事情,等十一岁祖父离世,父亲彻底没人管的时候,家里就开始吃不上饭了,得我们几个姊妹去田庄里上工补贴家里。”


    章絮想想又说,“就是我们在陈仓见过的那种田庄,我曾经以为我这辈子都得待在那里。”


    “后来怎么想到要走呢?”梁彦好居然是唯一一个能立刻明白她选择出逃的人,也许经历相近。


    “其实刚出来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明明和姊妹关系不差,各自嫁人后也经常走动,真有困难了两位哥哥也会帮一帮,母亲也不一定是真的厌烦我,只是催我尽早嫁人而已。”女人说着说着,又苦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帮谁说话,“大家都没错,每个人都是这样按部就班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只是我过腻了那样的生活。有一顿没一顿,做不完的工活,嫁人、生子……好像只要有一步跟不上,就会有人拿着鞭子在背后抽我,将我打得血肉模糊,直到我也变成我的母亲,我也变成我的婆婆。”


    “我很羡慕你们,你,我夫君,关大哥,还有酒大夫。你们出门在外,不要什么理由,随心而动。而我出门,别说随心了,就算说了理由也要被无数的人盘问猜忌,‘你一个女人,不在家好好地相夫教子,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做什么?’”


    甚至是,看到这个故事的读者,也会反复地一遍一遍思考与追问,一个女人,到底要因为什么踏上这条路。


    必须得有理由,必须得有原因。


    一定是亡夫在那里,一定是家里受到了压迫,一定是生活困苦。


    她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原因,她经常也会被自己的表象迷惑。犹豫着,我是该去见一见亡夫;我不喜欢按部就班的生活;如果不出走就会被人丢在砧板上砍碎吃了。


    可时到如今,她最想回答的大概是,“小梁,我也想和你们男人一样,去想去的地方,做能做的事情。而不是学会了那么多的字,只为在聘礼上累加筹码,告诉夫家,我女儿认识一个字就多值一枚五铢钱。”


    梁彦好也许到这一刻才真正认识她,意外地,从另一个赵野看不了的角度。


    他听了这些会说什么呢,要从受益方的角度指责她,还是从同病相怜的受害者的口吻安慰她。


    “我在洛阳的时候差点死了。”他说这些的时候语调居然还算平常,没多大波澜,好像被那些人抓住,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的不是名为梁彦好的公子哥。


    “关逸还没找到我,我正像个懦夫一样痛哭流涕的时候,脑子里却莫名其妙地冒出了你。”


    这是一些与情爱完全无关的东西。


    “想我做什么?”女人坐在木凳上,看他趴在箱边翻找东西。


    “想和我一样弱小还怀着孩子的女人是如何走到这里来的,想你落入坏人手里时都在想些什么。”梁彦好这样说。


    “想出来了么?”章絮好奇地问。


    “没有。所以我走回了这里,想要亲口问问你。”他说的时候都没在看她,声音遥远地仿佛在天边。


    “那现在得到答案了么?”她喜欢这样纯粹的谈话,心与身份无关。


    “还差一些,我书读得没你好,总是要想得更慢。”梁彦好又摸出来一件小玩意儿,几年前在洛阳街头买的画本,反手递到她面前,“既然爱看书,这些书就收下吧,他们羌人不识字,卖也卖不出去。”


    “不过既然回来了,还是想和你说。我很喜欢你,不同于对容吉的喜欢。”他像那时候,章絮往他鬓发间插上茱萸那样,将手中寻来的金丝线做的牡丹花别进了她的发间,“给喜欢的人送几件小玩意儿,不过分吧。”


    “还给我,我就不认你这个朋友了。”梁彦好淡淡地说。


    第127章 卖粮她做的粥香飘十里


    男人的动作太快,她还没看清,那支花就已经被他簪在发间了,只能摸到猜不出模样的几丛花瓣。章絮不知该作何反应,手边也没铜镜。


    但她知道那东西肯定不差。


    梁彦好与其他家道中落的公子哥不太一样。此前说了,他身上的贵气就是手心长满了茧子也去不掉的,磨砺只会教他成长。


    “那还挺荣幸。”她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没来由地抬头看着他笑,继续道,“我算不算是,第一个你喜欢的,但不会跟你睡觉的女人。”


    梁彦好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问,这事不是显而易见的么?他们怎么会厮混到床上去。但回头看见她脸上欣慰的笑容时,果断地点了头,“是。”


    好纯粹的关系。虽然这样的关系发生在男人身上再寻常不过,一如才认识不久的赵野与关逸,可眼下落到他们身上,就显得格外特别。


    看热闹的人们总喜欢给男人女人们牵扯上他们自以为是的亲密关系。墙外红杏、红颜知己。想要避嫌,多数会选择认个江湖中的兄弟姐妹。可他却无视这一不成文的规矩,主动将她看成与夫君、关大哥一般可以自由往来的人。


    她由衷地感到开心,将那株花收下,喃喃,“以前不懂容吉姐姐为什么喜欢你,现在忽然明白了。”


    ——


    赵野自这天之后就很少在院子里待,成日早出晚归。


    有几日会去黄河上的渡口,帮人往船上搬货、卸货,或是做一些牵船、引船的活,赚些卖体力的辛苦钱。但也不少了,通常干这种活的家里都穷,个子矮小,身板瘦弱,做不动太沉重的活。所以他一个就能顶两三人。


    也许拿到手的钱财更能说明他的承诺,每天都会交给她将近满袋的五铢钱。


    她当然再说不出如何驱使他的话,这年头想要活下来就得辛苦,所以两人每回见面只有机会说几句贴心的,不深入、不喧闹,肩膀挨着肩膀,脚丫碰着腿,安稳地度过每一个还算平凡的日子。


    章絮仍然如这世上每一


    位标榜贤良的女人一般,在有精力不困顿时帮他把换下来的脏衣服洗干净晾晒好,再给他做些可口的吃食。


    赵野不会一直在外面挣辛苦钱,他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一般是狄旌过来找她商量置办交易过所的事情时,他们就要走到院子的角落说两句。背着她不知道在说点什么。男人们不会与她详细说,说完了他就要出门去。


    唯一让她觉得这不算坏事的,是狄旌的一反常态。他居然改口,开始在她面前夸起赵野来,“你夫君还真不错,我拿了几样小事试试他,真能回回办妥。”


    “……不是什么危险的事情吧。”章絮跟着他把申请铺子的各项凭证准备好,试图从他的口中去找寻自家男人的下落,“他也不是什么都会做的。”


    “不算多危险。”狄旌本来要说的,刚准备张口,转过身来看见有些担忧的她,又把话咽了回去,轻松道,“就是一点小事,我肯定要他夜里回家陪你。”


    她也只能这样相信。


    这些人已经串通好了,要把她包在一个密不透风的茧衣里,不叫半分流言蜚语闯进来,扰乱她的神智。


    眼下唯一还要她上心的,就剩院外的那堆粮食。


    兜售粮食比他们此前设想的要困难许多,不单单是把粮食拉到集市上挂个牌子要人来买这样简单。


    这时,已经没有店家对外售卖粮食了。一是时局不稳,到处都乱,又年年天灾,多数有存量的宁可把粮食堆进库房里,防饥防饿,防那些带兵的以充当军饷为由将这些粮食尽数抢去,也不肯拿出来救济平民。二是从西北逃来的流民太多,沿街小巷,墙边躺着的,被拦在城门外的。这群人别的不要,就要粮食,若是在街边跪求不来,饿狠了,饿死了,走投无路了,便也不管不顾进铺子里抢。


    狄旌和他们提过这事。实际上当时进城时开箱检查就没将他们有粮食的事情往上面说,同值的守卫问起时,他因拿了章絮几颗金粒便谎称这帮人的十几口箱子里全是大宝贝,金光闪闪,不是他们这群小的能玩得来的,少碰为妙。


    所以狄旌给他们的主意也自然是不往招惹麻烦的那条道儿上走,别抛头露面,别说这粮食是自己买的。实在要出手,可以先在集市上卖点他们南边带来的丝绸织品,等到在集市上结识了能接盘的商贾后再私下交易。


    少赚总比惹事强。


    可梁彦好没答应,他根本不信那些精致利己的商贾,他也不会轻易把那些能暴露自己皇家身份的宝物提前拿出来。且他们那时候商定好采买粮食正是为了救人,自己吃不上就自救,别人吃不上再卖给别人,若是与那些商贾交易,不让货品在市集上流通,那与同他们狼狈为奸有何区别。


    “咱们就卖粮吧,卖多少算多少。”公子哥敲定了主意,在往上报的单子上工工整整填好了稻粟二字,又言,“我才从洛阳回来,亲眼见过这凉州兵马的样貌。洛阳的大氏族都敢抢,街边小夫妻做的小买卖也不能放过,就是瓮里剩的半瓢米也要捞出来尝尝咸淡的,指望他们能管好自己的土地和百姓……还不如指望我去造反呢。”


    “这都是什么话。”女人正与他讨论极为严肃的事情,谁知道突然冒出个“造反”,没憋住,捂着嘴朗笑了两声,又问,“那你想好对外挂什么价么?咱们从外地来,我担心他们会合起伙儿来欺负咱们。”


    这事显而易见,梁彦好也没想过能顺顺利利把事儿办妥。


    “稻一百五十,粟一百。”梁彦好想了想,又觉得只卖粮显得寡淡,便问她,“我也担心会有人在背后恶意中伤我们,你赚不回本钱。”公子哥知道他们夫妻俩算得清,需要这笔钱上路,于是又拿了个主意,“你若是不嫌麻烦,我们也可以打着卖粮的噱头卖几碗自己熬的稀粥。你只负责做,剩下要搬的,只管交给我来。”


    章絮觉得这主意不错,也不需要一口气带太多的粮食往集市上去,安全,于是应了下来,答,“行,我晚上把卖粮卖粥的牌子都做好,明儿带着往集市上去。”


    ——


    他们的铺子就设在集市的东面,从入口进来左手边第三家。不近不远的位置。公子哥才推着板车进场,前后两席的小贩便齐刷刷地把目光投过来了。


    上街采买的行人也许不知道每日市集上都卖些什么,可同一个市场的对此知根知底。集市入口处的布告栏上张贴了每户位置与主要售卖的货物,谁进来都能看见。所以前后的一早就在等他们了,翘首以盼。


    “来了?”前头的以为自己看错,放下手中的家伙拍了拍边上的,“就那几个家伙?怎么连个赶人的家伙也不带。”


    边上的眼尖,一下子就注意到章絮拿在手里的编号——乙三位,肯定地说,“就那三个,错不了,正往咱们这儿来呢。”


    前头的觉得稀奇,又往外走了两步,撑着临时搭建的柱子往他们这边看,边看边疑惑,“怎么就推那些来,这么大棚子呢。”


    后头的也瞧不明白,心里纳闷呢,干脆迎了上去,当面与他们问问清楚。


    “诶,就你们几个包下了这边的摊面么?”


    呼延容吉撞个正着,听不懂,只好眉头一皱,让了条道出来,要章絮出来与他们打交道。


    “正是,第一回见还不知道各位哥哥如何称呼。”她这时已经不能独自行动了,要人扶着,走不了一会儿便会气喘吁吁,“我们才来,什么都不懂,还得麻烦几位哥哥照拂。别的咱们也没有,若是不嫌弃,一人拿半斤粟米回去罢。”


    说完,她回首,指了指放在车头上单独分出来的小袋粮食,叫容吉给他们一一送去。


    “娘子你可以喊我兴哥,他的话,勇哥就成。”来人拿着粮食,不好再说那些扫兴的话,领着他们往摊位后面走,边走边小声询问,“你们在金城认不认得人?我可听说有人要去上面告你们,让官家的把粮食都收过去。”


    “我们已经给管事的抽了一成走,为何还能来收?”章絮从没听过这事儿,边忙着铺设桌布,边与之打交道,“这也忒没道理了些。我们前前后后置办手续都花了十几日。”


    兴哥见她行动不便,撇下自家摊子不管,扭头帮梁彦好一块儿往下拿东西,接着与她说,“上面的人哪儿讲道理,都是成群结队的,集市上的这些人没办法就只能拉帮结派,咱们这些小的跟对了就有好日子过,跟错了你就是再有理也没理。”


    章絮以前也听说过这种话,民不与官斗。可自己也不是常在这儿落脚的,只挣点过路钱,没什么好怕的,于是温和地答,“今日没带多少斤米来,只三五十,他们就是想收也收不去多少,哥哥不必替我们担心。”


    说的也是,哪知道是不是杞人忧天呢。兴哥低头瞧了眼女人的大肚子,关心道,“你家男人这会儿还让你上街?”


    她撑着桌板把袖口往上撸,笑着答,“在家待着多无聊。”


    话说到这里,另一边的梁彦好也收拾得也差不多了。


    推车上的锅碗瓢盆都给取下来放在相应的地方,昨日临时去铁匠铺买的外用灶也都搭得好了。三人说干就干。章絮搬了块砧板来,坐在桌前切葱姜蒜;呼衍容吉负责生火,把炉子准备好;梁彦好取下放在车尾的两桶水,一骨碌全倒进大锅里。


    这临时的粮食铺子就开张了。


    众人只见那块放在桌前的轻质木板上用墨汁书写的几行字:“限时限量卖粮,稻一百五,粟一百。摊子只设十日,一人限购一斤,过期不候。另有杂粮粥,三钱一碗,一钱一续,先到先得,买完为止。”


    兴哥没见过有人这么上集市的,站在旁边百思不得其解,心里琢磨,谁买米


    一斤一斤买的,真有人能来么?


    可这样的疑虑不过半刻,就被彻底打消了。章絮熬的那锅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稀粥实在美味,香气从这条街飘到那条街。


    原本他们的位置算偏的,不正对着入口,过道也窄,客人要在其他铺子前逛得差不多了才会往这条岔路来。这下倒好,一个二个都给他们先勾到这条道上来了。


    这来的人多了,肯定有对他们这铺子感到好奇的,那来人看着空空如也的的桌面,伸手敲了敲桌板,抬头问,“香味从你们家出来?”


    “正是,客官买粥还是买米?”章絮坐在桌案后,左手握着那只大铁勺在锅里搅和着,“买粥三钱,买米一百五。”


    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买粥还是买米。于是从口袋里掏出三枚五铢钱丢在桌面上,道,“先来一碗粥,记着不要放芫荽。”


    第128章 洗碗洗碗水面上飘着油花,能喝


    他们这生意算赔本买卖了。


    那人都没想到自己能接来一碗浑浊的浓粥,以为自己买错了,连忙伸手撩起铺子前的帘布,望着章絮,问,“三钱?还能续。老板娘,我且问你,你们到集市上来赚什么?”


    “自然是卖米。做粥不过是给你们尝尝这米好不好吃,哪有人真到咱们摊子上来吃饭的。”女人说完,给他指了指放在桌前头的两个小陶碗,继续道,“盐和麻油在那儿,想要多少自己添,这粥做得淡,怕你们吃了太咸,渴得慌。”


    来人一只耳朵听,边听边仰头,往肚子里倒米粥,心里正想着这铺子估计没两天就得亏,谁知道注意力先被手里端的这碗杂粮粥勾了去。


    这粥是真香,第一口才进肚,第二口就已经滑进咽喉了,第三口正在舌尖转动,眼里能看见的第四口仅能铺满浅浅的碗底,再舔一口便干净。不过眨眼的功夫,整碗粥下了肚。


    他咽得实在太快,根本没分出米粥里红的黑的绿的芝麻点都是些什么,瞅着空碗不满道,“你们……你们这碗太小了,我们金城哪有人用这么小的碗。一碗根本不够吃。”


    章絮听见话,笑着答,“所以才标价三钱嘛。“说完还是舀半勺汤、半勺米,合在一块倒进那空碗里。


    这样的场面今日梁彦好见了不少,起初他以为他们三人得守着这两锅粥枯坐一天,哪知道凳子还没坐热,给客人用的陶碗就已经洗了七八遍。


    这会儿刚开春,天冷,金城风又大,他自然不会要容吉洗碗,这会儿坐在脏水桶前,垂头看着飘满油花的河水,皱眉好几遍。自几月前家道中落后,梁彦好别的什么都能忍,唯独忍不了脏乱差。虽然他方才在后面看的时候,发现别家都是这么洗的,吃不坏人。可他实在受不了,起身把手甩干,勉强把手上的脏水往身上擦,而后弯腰拎起那只木桶,抬头与她们说,“章娘子,容吉留在这里陪你,我去河边换桶干净的洗碗水来。”


    打水的那条小河离这里不算太远,他们方才推车过来时还路过了,此时就算拎着满桶的水过去,一刻钟也能走个来回。


    章絮看了眼手边的锅,又注意到铺子对面逐渐排起来的队伍,只要他当心,打水的时候别滑进河里去。“小梁你不会水吧,万一真掉下去……”女人边说边将赵野告诉自己的经验与他说,“真掉进去也别慌,手上有木桶呢,抱着别撒手,能抬头了朝河边大喊就成,闹市肯定有人救你。”


    “你怎么比我娘还要担心我?”梁彦好拎着两个木桶,听着有些哭笑不得,“我从家里出门时,她都没像你这样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摸一遍。我今年二十二了,多少算个大孩子。”


    “你容易给人骗,长得又周正。”女人调侃他。


    公子哥和以前不大一样了,以前别人说他好看,心里不知道多开心,恨不得要全天下的人都张开耳朵听一听,眼下却不喜欢听别人夸,一听就要皱眉,“你什么时候学得和他们一样了,找我的笑话。”


    “我说实话你也不爱听?”章絮单独给他留了一碗粥,让他先喝了,“河边风大,冷,喝了再去。”


    “鬼扯,男人要那么好看做什么,不顶一口饭吃,等着去红楼卖屁股么。”梁彦好吃章絮做的杂粮粥甚至不需要四口,喉结上下滑动几下就全吞进去了,真像出门去玩前同母亲知会一声的小娃娃。


    章絮被他逗得笑开怀,干脆找根绳儿把从家里拿出来的暖手炉挂在他脖子上,催道,“去吧,快去快回。等你回来我们就回去。”


    梁彦好带着两个木桶,一个空一个满,一个轻一个重,脚印也是一深一浅的,从摊子往外走的时候,被过路人推来推去,从左碰右,从右晃到左。若是桶里的脏水不小心撒到路人身上,他还得放下来同人家道歉,从腰间取出来上好的丝质巾帕,把浮水撇干净,再听几声骂。


    撞的次数多了,没法,他只能绕着走,专去没人走的地方。


    再热闹的坊市都会有这种不通人气儿的地界。梁彦好不知道自己怎么绕到这里来的,总之两只脚踩中几片早已枯萎的落叶时,一抬头就看见前头不远处坐在墙根处的那几个抱团取暖的乞儿。


    与同病相怜的陌生人狭路相逢。


    他没想着退出这条小路往回走,而是叹了一口气,弯腰搁下木桶,伸手摸摸看,衣袋里还有没有能拿出来给人家的,吃的也行,五铢钱也行,有什么给什么。


    “你们从哪里来?在这里待了多久?我说你们不冷么?就这么坐在街头上。”他低头,拉开口袋,瞥见里面只有前段时间应急放进去的几颗金粒。钱袋也没带出来,都给容吉收着,他怕只身出来给人抢。总之,金粒不适合这些人,他们守不住,只得又把它们收回去。


    “我们从河西那边来……”女人抱着孩子无力地靠在身后的墙壁上,闭着眼,也许都没力气睁眼瞧他,自然也顾不上孤儿寡母会不会被人欺负这件事,“到金城已经快两个月了。”


    梁彦好摸遍了全身也没搜到什么好东西,又不大记得路,也许等会儿就找不回来了,于是拎着桶往前走了两步,问,“还有力气么?随我走几步去摊子上,我们有特别会做饭的娘子……”


    话还没说完,那虚弱的女人就惨白地笑着冲他摇头,“集市还没关呢,我们不能往街上去,不然守城的就要将我们赶出去。”


    这事儿在天底下任何一个地方都不稀奇,洛阳还有专门的官员负责,整日上街抓人,不许穿得破烂的上街乞讨碍贵人的眼。以前他是站在另一头的,真觉得这些人就不该活在这世上,这会儿心里想的又是另一件事。


    忍不住地唏嘘。


    “那白日吃什么呢?我听你说话都没力气。”梁彦好又往前挪了两步,像是为了听清她在说什么,又或者是,发觉他们其实是一类人。


    “……呵……”女人又急又缓地吐气,微微转了转眼珠子瞧他,瞧他善良的模样,又看见他手边的那桶水,恳请道,“等会儿收摊了去街上捡就成。总有摊主会把烂菜烂枝往地下扔……我们还得早些过去,去晚了又要饿一夜。”


    公子哥甚至没从她的脸上看出特别痛苦的神情。他觉得很惊奇,这些女人怎么一个一个的都如此顽强。


    “我不认得路……”梁彦好说这话的时候自己都觉得荒唐,“出去了就再也没办法走回来。你家孩子能走么?不然跟着我一道回摊子上,我送两斤米给你。”


    那女人垂头,看了眼坐在脚边的两个男孩儿,轻声答,“没事,不用。乞讨也看缘分的……今日您从这条路上走过,算是你我有缘,若是不嫌弃的话,让我喝两口木桶里的水可好?我看水面上还飘着油花……肯定很香。”


    香?


    梁彦好闻言,赶忙低头去看自己带出来的水桶。这话会让他误以为自己拿的不是洗碗水,而是章絮熬好的粥。可


    等他定睛,看见那桶让他用手指碰一下都觉得恶心的脏水时,心里又不知该作何感想了,冷着面色僵硬道,“……这不是能给人喝的水。”


    哪怕潲水都比这桶只有人的唾沫、油花、粥沫的温热水来得有营养得多,公子哥二话不说,拎着那桶水接连往后退了几步,强调道,“这不是能给人喝的水。夫人,别的我都能给你,唯独这个不行。”


    听见这话,那妇人靠着墙就开始落泪了。她已经有太久没吃过带荤腥的东西,从地上捡来的菜叶,都是素的,没一点油水。


    她喝不上没关系。她喝不上没多大关系。她一点儿没多想,见他要走,赶忙,伸手推了推手边的娃娃,让他们上前去,“……快,你们快说两句好话,问哥哥讨两口油水吃……”


    “不……”梁彦好努力地摇头,与她解释,“不喝这个水,我带他们去集市上喝粥成不成,刚熬出来的新粥,用陈仓买来的最好的粮食。”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这条小巷无比落寞。


    这女人听不进去话,她的意识已经涣散,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了。不知道饿了多久,也不知道在这里枯等了多久,始终没找到能来救她的人。


    “我们不去集市上,会被赶走的。你就让我家孩子喝两口油水就行,两口不行就喝一口。我和孩子们会记得你的恩情。若是日后我去了那边,我也一定会给你诵经念佛,保佑你在人世的平安。”


    这些话听起来太可怕了。


    梁彦好不清楚自己遇上的是活人还是死人。眼下是走又不敢走、靠近又不敢靠近,只得从了她,低声道,“……要喝你就喝吧,不好喝吐出来就行,这些本来就是要倒掉的……”


    得了他的首肯,两个小男孩先扒上来,扒在木桶边缘,好奇地打量着木桶里的脏水,好像能透过这洗碗水闻到章絮做出来的粥香味似的,还要往下掉口水,掉进桶里。


    梁彦好是忍着全身的不适亲眼见着那两小的把洗碗水喝饱了的,又在那女人的苦苦哀求下也给她用手掬了一捧过去。


    女人冰冷的舌尖在他掌心划过,他震惊得说不出一句话。


    “你男人呢?你和孩子在这里饿肚子,你男人去哪里了?”


    女人苍白地笑,“他死了,死在了河西,被匈奴骑兵一刀切成了两半。”


    第129章 认爹路上捡了两个便宜儿子(彦好)……


    又是河西。


    这一路上,梁彦好听说了太多与之相关的东西,有人心向往之,有人避之不及,“你总不能在这条街上坐一辈子,有想过要带着你的两个孩子去哪里么?你的娘家人,他们都在哪里?”


    女人喝饱胀了肚子,实在满意,觉得自己今日有力气上街捡菜了,于是慷慨,与他多说两句,“我生在河西,祖上是一两百年前汉皇帝开拓边疆时随着军队一道过去的。我爷爷,我爹,我男人,都死在军营里。本来我的孩子也要往那里送的……可惜这些年咱们打不赢,一直输,输多了,大家就都跑了……往回跑。”


    “原来如此。”他知道自己是没办法与手上的脏水划清界限了,更不能干干净净地撇下世上的任何一块尘泥,最后松懈了,挨着她在空无一人的街道坐下,在没人在意的角落里喘气。


    “我背你去集市上喝碗粥吧,有我在他们不敢赶你。”男人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简单地把她抛下。他有预感,一旦与她分别,以后哪怕千百回走上这条街,也再不能与她相遇。


    无名女人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我已经吃饱了,多谢您,愿你平安健康,万事顺利。您还有自己的道路要走,就别在我这样的人身上浪费时间……去吧,安心地去。”


    他摇头,他拒绝了。他只是没用而已,赚不来钱,认不清路,可不是那般冷漠无情的男人。


    “跟着我回去吃一顿便饭吧,就当今日你我有缘,我想请你吃。”梁彦好并不在意今日把身上仅存的积蓄都嚯嚯干净了,后果会是如何,他也没想过要管这女人一辈子,他管不了太多,“我突然想起来,那洗碗水里掺了皂角,不是能吃进肚子里的东西,也许夜里得难受得全吐出来。我们那里有医工,也许能帮你们把误食进去的脏水吐出来……发生这一切都是我害的,夫人,我得负全责。就跟我走一趟吧,我背你回去,只吃这一顿饭。明日你们想要到哪条街上去,我梁彦好必定冷眼以观。”


    如此才能叫他心安。


    男人靠在墙壁上,看着上头的日头亮了又暗,想自己认识的女人们还在集市上吹冷风,还在等自己回去收摊。他没有更多的时间浪费在空无一人的街头上,便伸手拉住了那两个坐在女人脚边的小男孩儿,吩咐道,“我只有一双手,要提着木桶、背着你们母亲,没空当牵你们了。你们跟在我身后,别乱跑,到地方了我给你们买糖吃。你们吃过糖么?”


    两个小男孩儿面面相觑,看看梁彦好,眼神亮晶晶,又转回去看母亲,不敢点头。


    无名女人没多少力气说话,也不可能从他背上挣脱下来,只能像具尸体一般,像个包袱似的,无力地依靠在他的肩头,想笑没理由笑,想哭没道理哭。


    她肯定会觉得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人很奇怪,很特别。光从模样来说,就不一样。他很俊秀,若不是她太虚弱,没能力多说两句话,这一点她肯定是要当面与梁彦好说的“你真是一个又好看又善良的男人”。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来,梁彦好不像这边的土生土长的,说话口音,行事作风,一打眼就知道从更为富裕的南边来。真是个好人,她想,在心里求神拜佛两个月,终于等来了一个好人。


    他当然得是好人,坏人不长他这样,坏人也不会给她送吃的。


    其他人看见她一个人坐在街头,会嬉笑着凑近,说些她不爱听的话语,做些她哪怕拒绝也躲不开的事情……到这一刻,她其实已经不太想得起来自己是怎么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从河西,从干旱、寒冷、贫瘠的土地一步一步走到这里来的,但她觉得来自这位陌生男人的拥抱格外温暖。


    “这位弟弟。”无名女人已经没有力气往后走了,她苦苦支撑到这一刻,也许是因为膝下还有两个孩子要管,“……我问问你,你家中有妻室么?”


    梁彦好背着她,满头大汗,走不了了两步就要因为木桶里的水太重而被迫停下来歇两口气。停歇的时候,像只无头苍蝇似的,站在岔口都相同的路口探寻,还要盯着一左一右的两个小男孩,不许他们乱跑。


    你看看,这么完整的属于三个人的东西,他一个人就能全拿上。


    “……有。”男人想了想,答,“家中已经有妻室了。我只能喂你今日一顿饭,管不了你的下半辈子。”


    他还没这么大方,路上看到个谁都要善心大发帮扶一把。


    背上的女人听他说的话,觉得好笑,但又笑得艰难,怕他误会,趴在他肩头用力地摇了摇脑袋,改口道,“弟弟别多想,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时候女人想要改嫁也得有基本条件的,得是个健康的、有生育能力的女人。她依偎在梁彦好的肩头,通过他不算健硕的肩膀往斜下方看,看见那两个跟着她吃了一路苦的孩子,白着脸道,“你把这两个小的当奴仆都成,想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他们很听话的,就把他们当条狗,每日只要记得喂两口饭……”


    梁彦好冷哼了几声,他真没看出来这女人是从哪里瞧出来的,自己还有本事带孩子,直言拒绝,“我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幼稚得要死,怎么可能帮你养小孩儿……你也不怕我把他们卖了。”


    她觉得这男人说话挺有趣的,憋不住笑,没力气了,也还是在笑,久违的开心,“你拿去卖了都比他们跟着我一块死好,卖了你还有钱赚,就当我还你一水


    之恩。”


    这话听起来实在是太荒谬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公子哥救了她们的命。


    “……等你死了再说。”梁彦好在岔路口眺望了好一会儿,才勉强从中找出一条看起来眼熟的,带着她们三个往里面进。


    没走对,但也没走错,是那条往河边去的路。他甚至不像那些没素质的店家,把洗碗的脏水随意倾洒在无人的街道上,就连换桶干净水,也要看看上下游有没有正在取水的旁人。


    就这么一个单纯善良的男人,她想不出来自己的孩子跟着他能有什么错,错不了的。


    所以她努力地抬起手,招手,要两个小孩儿过来,讲悄悄话似的,最后一次抱紧他们的身体,叮嘱道,“娘不在了就跟着这位哥哥,知道了么?”


    经历过风霜的孩子在这种紧要关头是不会大哭大闹的,他们只会睁大了双眼努力记住这位哥哥的模样。


    更大的那个像是感应到什么一般,有些不舍,屈着腿一把搂住她的脖子,感觉往日温热的脖颈都开始发凉了,害怕地趴在肩头小声问她,“娘要去哪里?去找阿爹么。”


    无名女人不太清楚,她也不知道自己死后会到哪里去。但还是点了头,哄了哄两个可怜的孩子,“你爹在那边等我好久了,娘不想让他孤单一人。你们以后要听话,听话就有饭吃,不饿肚子……”


    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小,到后面都快听不见了。不过,就算她说话声音再大也没多大用处,它们在下风处,会被风吹走,飘不进梁彦好的耳朵里。


    在他终于把那两只水桶冲洗干净,打上新的河水上岸来寻她们的时候,只见了几面的无名女人已经走了,悄无声息,冰凉的身子斜斜地依靠在乱石、砂砾堆砌的斜坡上,要他始料未及。


    已经很晚了,再不回去,容吉她们就要开始担心。明明只是打个水的事情,他出走了却有大半个下午,冷风都刮了起来,很冷,很凉,要他摸过冷水的指缝都开始疼。


    “……不是答应我了,吃顿便饭再走么?”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提着水桶的手也没多少力气,想要同以前那样,把烦心事都甩开,全不顾,再躲进被窝里大睡几天。只要睡醒了,一切都会变好的。可他现在清楚,一切都不会变得更好了。


    她死了。


    也许是最后两口不干净的洗碗水要了她的命。梁彦好看着一动不动的尸首,面无表情,这样想。


    也许他没走进这条空空如也的巷子,她就还有再坚持两天的希望。至少在眼泪掉下来之前,他是这样想的。


    ——


    他静默,男孩儿们也不敢插话进来,一左一右像门神一样站在母亲的身边,盯着他,目光如炬,也许紧张,两只手还攥成拳头,但又没那么紧张,看向他的目光里满是期待。


    “……你们要给我当儿子么?”这话在这个关头说出来,多少有些恶趣味。怎么也该照顾他们身为亡者家属的悲痛。


    但他不高兴的,这会儿垂着唇角,恼火,不肯随了亡人的心愿,于是故意这样问,“不愿的话,吃餐饭就走,我应该会给你们找户还不错的人家。”他也不是很确定。


    梁彦好其实没那么需要孩子,他本身就还是个孩子呢,心里想着,这两小的肯定也不会认他这种人当爹,也算是有理由能说服自己撇下他们不管。


    你看,是他们不肯认你当爹的,你不能强摁着人娃娃低头。


    退路他都想好了,只等他们开口。


    哪知道这两个小的也疯了,看着他,张嘴就喊,“爹。”


    “……再说一遍。”他扶着额头,完全没想好该如何交差。生怕容吉见了,也许会觉得他是个爱惹事的麻烦精。


    可事情这么发生了,那两小孩哭都不知道哭,站在母亲的尸体边上,一声又一声地喊他,喊爹。


    第130章 认娘很久没有人这么呼唤我了(容吉)……


    这边是烂摊子,那边的情况也没多好。少了一个人,她们有些忙不过来。


    兴哥、勇哥站在旁边看,看她挂着个笑脸与凑上来的客人打交道,“对不住了各位,今日的稀粥我们已经卖完了,剩下只有粮食。哥哥若是能等,可以明日再来。”


    这间铺子是新开的,多数人闻讯赶来的时候,就已经排到很后面去了。能理解的四散而去,不能理解的自然会凑上前,将她从头至脚仔细打量一遍,又无礼地伸手举起桌上还放着的空碗,往台面上敲打,意有所指,“你们怎么做生意的。知道我在队伍后面排了多久么?你说了没了就没了。”那人说完,拎起台面上的粮食往她这边一扔,要求道,“我不管,你不赶紧煮一碗出来,这铺子我都给你砸了去。”


    她已经在凳子上坐了两三个时辰,双脚发麻,本来该收拾收拾回家了,谁知道会被难缠的看上。


    “我们没有足够熬粥的水了,眼下去河边现打,回来天都要黑。”章絮嘴上与之推诿,但收拾东西的动作一刻也没停。说完又抬头看了眼小梁离开的方向,有些不安,回头与容吉比划着:‘你去街上找找他吧,他不回来,我不放心。’


    呼衍容吉的眼神在集市上飘荡,往远了去,怕身后的女人招架不住;往近了来,又担忧远行的男人寻不回来时的路。进退两难。


    ‘他不是孩子了,这都找不回来还能指望他做什么。’草原女人想想,还是把依恋的眼神收了回来,放在对面闹事的客人身上,正色道,‘他若还是挑衅你,我就上去教训他。’


    正是人流大的路口,来来往往又有这么多人看着,旁边摊子上的兴哥、勇哥也担心章絮一个人应付不来,留了一只眼睛往这边看。


    谁知道从人群中忽然跑出来一个刚及膝盖高的小男孩儿,黝黑的,又瘦又脏,腹部不正常的鼓胀,直直地往她们摊子上跑来,也不管那群闹事的大人,就垫脚,把梁彦好给他的小玩意儿高高举过头顶,晃动着手腕,把那坠子亮给铺子后面的两位女人看。


    “姐姐~”声音很突兀,章絮得扶着桌子站起来才能瞧见他的脑袋。


    “你找我?”她没见过这个孩子,但她觉得这家伙手里拿的东西眼熟,于是招了手,要容吉把她带到后面来。


    “阿爹要我来找姐姐。”那小家伙才认的人就已经过分熟络,“他已经把水打回来了。但他这会儿进不来集市,得要肚子不大的姐姐过去取。”他说完就把眼珠子转到呼衍容吉身上去了,还心急地拽住了草原女人的手。


    “阿爹?”这坠子是梁彦好的,可他从哪儿找来的孩子。章絮心里直犯嘀咕,又不好当着容吉的面把话挑明,只好推了一把容吉的背,让她跟着过去。


    此前说过,他们的摊子离集市入口不远,呼衍容吉拨开人群就能看见背着个女人、站在街口、离所有人都足够遥远的梁彦好。他看起来很狼狈,出了许多汗,衣角都是湿的,看见她像看见救星。


    又是自己的男人,又是陌生的女人,还有两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孩儿。章絮以为她不知道“阿爹”是什么意思,可她再笨也听得懂汉话里父亲、母亲该怎么说。


    ‘她是谁?’呼衍容吉盯着那个面无血色的女人看了好一会儿,心里也许是嫉妒也许是难过,想着这段时间念着他心情不好一直放他一个人待着,哪能想到他还会去外面招惹女人,‘你不是说要娶我的么?’


    两个小男孩就夹在他们中间,仰着头,看他们不声不响地用两只手比划着交流。不对,只是呼衍容吉单方面的倾诉,还轮不上梁彦好回答。他腾不出手解释,身上背的已经是个死人,松手就会掉在地上。他不想这位陌生女人死后还被他随意丢弃在路边。


    “我回去慢慢与你解释。”男人顾不上边上还有小孩,低头就往她的脖颈间埋,短暂地吻她,以此彰显自己的忠心,“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并不觉得这是解决问题的好方法。这会儿被他亲吻着,心里更生气了。


    他这么大一个男人,什么都不说,突然撇下她们两个人不管,一走就是大半天。万一碰上事儿了呢?万一她们给人欺负了呢?女人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偏过脑袋就要离开他。


    梁彦好知道她要生气,这会儿在大街上什么也说不了,只得用些下三滥的法子。松了口,转头与那两个小家伙说,“这是你们以后的娘,开口喊人。”


    两小只将信将疑,两步跑上前抱住呼衍容吉的腿,小声地说,“娘。”


    对么?


    错不了,呼衍容吉甫一听闻,被吓得退回来,接连退进梁彦好的怀里。她已经很久没有听人说起这个词了,她的钦和定也许早就喊别人当娘。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孩子,也许是她除了复仇之外仅剩的遗憾。


    ‘我可不是他们的娘,别乱喊。’她有些恼怒,挥舞着两只手,把约定俗成的画面呈现给新来的小家伙看。


    可他们哪里看得懂这些,见她不拒绝,喜笑颜开,抱着她同之前一样,一声又一声地喊,“娘。”


    ‘……别喊了。’呼衍容吉一遍又一遍地用手语威胁他们,‘再喊我把你们的舌头割下来。’


    ——


    母亲临死前给他们找的这位大哥哥实在是好人。尽管他们嘴上唱得好听,一口一个“爹”不停,可心里知道,亲生的爹和新认的爹是两个东西,他们更愿意称梁彦好为大哥哥。


    这位哥哥分明有辆齐人长的大车,能把母亲平躺着放上去,可他坚持背着,说这样给别人瞧见时,会觉得母亲还有些人气。


    “爹,你要把亲娘送到哪里去?”年纪大的拽着他的衣袖,亦步亦趋地跟着,年纪小的被呼衍容吉牵在手上。


    “……去给她找个漂亮的地方睡着。”梁彦好不会哄孩子。事实上他谁也不会哄,是个不折不扣的笨蛋。


    “那地方远不远?”


    “……离这里不远,但离你们以后要去的地方很远。”


    呼衍容吉帮他拎着那桶水,走得比他稍快两步,往铺子前赶。他有些累,方才背着这位无名女人在路上晃悠了好久才找到路,所以跟在后面,慢吞吞。


    容吉送的那桶水实在是雪中送碳。女人与那客人掰扯了好久,对方也不肯善罢甘休,只得重新开炉为他再添一碗粥。


    “……章娘子,能再帮我多做三碗么?”他没说理由,坐在凳子上喘气时,也没松开紧紧抱住陌生女人的手。


    章絮不明所以,她一会儿听见叫“娘”的,一会儿看见喊“爹”的,只抬头看了几眼男孩儿不正常的面容,问,“给他们喝?他们这肚子怎么这么胀。”


    只是突然的问话,把疲倦的他点醒。他猛然从凳子上直起身板,指着这两个孩子说,“我方才给他们喝了洗碗水,是不是该要他们吐出来?”


    一句比一句离奇。


    章絮放下手中的铁勺,接过孩子,用手摁了摁腹部,发觉此处硬如石块,赶忙皱了眉道,“你……你让容吉带着去外面吐了,惹得客人不高兴,咱们今日是别想从这里离开。”


    ——


    这位新认的娘亲,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其实样貌也有些奇怪,他们不怎么喜欢,但她挺温柔的。


    还以为会用手狠狠地击打他们的肚子,好让胃部蜷缩,把一个月前吃下去的树根树皮吐出来。


    她却没这样,端着一碗尚且温热的咸水,要他们一人一口尽数喝完。那比洗碗水好喝很多,至少不会是又香又臭的味道,特别清爽、干净,就像这位大姐姐身上的青草芳香。


    这碗极浓的盐水特别有用,才顺着喉管滚落到肚子里,原本又胀又硬又冷又痛的肚子就开始反复抽搐了。他们趴在呼衍容吉的大腿上,一口一口地往外吐,吐得那些脏水都从鼻孔里喷出来,要他的鼻梁觉得无比酸痛。


    可这位新认识的大姐姐格外温柔,还用手轻抚他们的背部,又顺手勾住了下巴,不让好容易呕出来的污物顺着气逆流。


    “娘。”呼衍容吉再次听到这样的称谓已经不会太过震惊了,而是从怀中掏出手帕,小心翼翼擦干他们脸上的泪珠,只怕把他们稚嫩的脸皮擦破。


    ——


    最后吞进肚子里的,是一碗他们毕生也许喝过的最好喝的稀粥。


    不光是他们两个人喝,留下来单独享受这份绝无仅有的美食的还有那位此前站在摊子前喋喋不休的客人。


    他们三个排在一起。


    也许他们是今日最幸运的人。粗犷的陌生男人端着那碗香粥一声又一声地喟叹,每喝一口,都要“哎呀”着赞叹。两个小娃娃不能自己喝,就坐在特别高的凳子上,看着大哥哥往车上搬东西,又半张着嘴等大肚子的姐姐喂。


    好香。


    口水从嘴角掉到脏兮兮的鞋上。


    章絮看得好喜欢,用沾湿的干净布一点点擦干净他们脸上的泥巴,又亲昵地给他们亲吻。


    “我们会把你们的娘亲送去该去的地方。”收摊时他们商量好的,回家之前顺道再去一趟棺材铺,给亡者打一口还算不错的棺材,过两日再给她葬了。


    “欢迎来到我们家。”女人作为管家的,是时候给他们热切的拥抱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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