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见红有好心没好报的事情
两人行至屋门口,章絮松开罩袍看见那黑漆漆的屋子。心里直犯嘀咕,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便住了脚,问,“你带我到哪儿来了?这屋子里没人。”
单身汉不知道她是如何发现的,邪笑着扭过头看她,继续嘴硬,“我婆娘就在屋子里呢,不骗人。”
她却不肯走了。她心里开始打鼓,紧张地砰砰砰。她意识到自己也许中了奸人的计。但她心里虽慌张,嘴上却是冷静的,“你说她腹痛。如今二十步远,没听得痛呼。你说她血流不止,迎风却没闻得鲜血之味。况且屋里若是有人,家中却不点灯……如此行径,你不觉得奇怪么?”
他也知道自己扯谎一事被她识破了,笑着低头,牵住了她的手,改口道,“我何曾骗过你。等你进了屋,这屋子里不就有我的婆娘了。等我把孩子弄没了,方才所说的血流不止也就有了。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言。”
“只是你问我娘子姓甚名谁,你问我娘子容貌如何?嘿嘿,我那时尚未见过你,如何答出。”
“……”真的中计了。
章絮回头看了眼来时路,发觉自己已经望不见程家两兄妹的那所茅屋,且四周都没出现熟悉的场景。他带自己来了更偏僻的地方,且他不但要害自己,还要害肚子里的孩子。
“你缺女人?”她还病着,浑身使不上力气,就是带了匕首也没法予以反击,这会儿只能听天由命。
“缺。哪有不缺的。”这人还以为她要跑,力道大得都把她手腕捏肿了,捏得她整只手掌都因缺血而发冷发麻。
“我不跑,我跟你进屋,我陪你睡觉。你放过我肚子里的孩子,成不成。”她有时候也会忘记自己是不折不扣的弱者,好心也会办坏事。
男人听见这话,那是笑得,控制不住了,邪笑,**,从没想过获得这样美丽的女子只需要如此简单的法子,“这可不成。你要跟我,肚子里的孩子绝不能留,斩草一定要除根。”
好像草原上的狮群也是这项原则,抢来了母狮子,就要把她生的雄狮子全部咬死,以绝后患。
她听完这话,眼泪就掉下来了。她知道自己不一定会得到这些人的感恩,她早已习惯。可从没想过会得到报应。
“……我答应你,就算受了屈辱我也不跟我夫君说,不让他来找你的麻烦,他不会知道的,这件事就你知道我知道。只要你放过我肚子里的孩子,成不成?”她完全可以想象,在这个关头突然没了孩子,会对他们造成多大的打击。而她更不敢赌的是,她如今月份大了,贸然滑胎可能会要了自己的命。
这人哪里知道她男人是谁,这人被猪油蒙了心,只惦记自己单身三十余载,终于能讨个媳妇来。还是这么漂亮的。什么后果报应的,不在他头脑之列,他就是要断了章絮的一切念想,让她没可能离开自己半步。
“你老实听话,我让你少受些苦。这孩子我是不可能让你留的,越早处理越好,我可舍不得你跟着它一块儿死了。”男人早已打定主意,说完拉着她的手往屋里去,连拖带拽的。
等她的脚一踏进门槛,身后的门就给他锁上了。
屋里没有灯,单身汉穷兮兮,哪里有钱买油灯,成日都是这样,黑灯瞎火的过日子。
她知道今日是逃不脱了,没人能救她,她甚至觉得自己不该被救。早知今日,当初就该冷心肠些,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动身往凉州去。
耳边传来男人宽衣解带的声音,也能闻到他身上许久未曾沐浴传来的汗臭味。她闭着眼睛,缩着身子,靠在门板上,忍着病痛努力地喘息。
似乎今日就该这么过去了,毫无悬念。
结果门外传来第二阵拍门声,与方才一样,剧烈而嘈杂的,让她头痛不已。
“谁?”这回苦恼的变成他了。
没人说话,黑夜里只有女人不平稳地喘息声与她的低咳。
男人以为自己幻听了,用手拍了拍门,骂道,“别他妈坏老子好事啊!被老子知道了,出去弄死你。”
这下还是没人说话,敲门声也骤然断了。
章絮
好容易得来的希望灭了。她确信自己不是出现幻觉,若是幻觉,这个男人不会有如此大的反应,于是鼓足勇气对着门外喊,“有人么?能帮帮我么?”
话说一半,男人反应过来她在求救,之前说好的老实跟他都是缓兵之计,忽然怒了,丢下门,走过来找了块布塞进她嘴里,堵住了她的嘴,不许她暴露自己。
肯定有人在外面,她藏在身后的手握住了随身带的匕首,趁他不注意,拔出来狠狠扎进了他的上臂中。而后一把推开痛叫的男人,拿出塞进嘴里的布条,往门口扑去,拍着门呼救,“我知道你在外面。帮帮我行么?帮我和程弋说声我在这里就可以,其他的……啊!”
女人话没说完,被身后男人一脚从背后踹在了地上。
“妈的,我倒是要看看谁这么没眼力见,敢找老子的晦气。”男人捂着手臂,解开挂在门上的锁链,气冲冲地拉开门。
门开了,门外空无一人,见鬼了。
男人踢了一脚门口地上的石子,骂骂咧咧地把门再次关上,扭回头找她的麻烦。
彼时她心里清楚,若是什么都没说没做,直接从了他,还能得个好下场。可反抗过,再说什么都无用。这是一场豪赌,她只能赌方才叩门的不是妖风,而是看不惯他们如此行径的好人。
“啪——”一巴掌打过来,打得她眼冒金星,坐在地上半天都支撑不起身体来。
“啪——”又是一巴掌,教训她不老实不听话,不懂得安分守己。
最后照着她腹部来了一脚,不轻,疼得她当即蜷缩在地上,捂着肚子低低地哭,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男人打完,这气也就消了,毕竟良辰难得,旁的事情早给他忘脑后,这会儿只想与她共尝灵肉相合的滋味。
女人跪趴在地上,脑袋顶着地,浑身疼得动不了。她自有孕后从没受过这么大的伤害,此刻慌得手指都在颤抖。
就是这时,门外又传来了拍门声,比刚才的稍弱些,可还是有规律的,阵阵。这于单身汉来说,是魔音,可对章絮来说,是救赎。
“……去找程弋。”她憋着一口气,突然有了说话的力气,尽可能大声地恳求外面的人,“让他把我男人找来。”
“别留在这里,快走……啊!”男人粗暴地拽起她的长发,把她从地上拽起来。他或许猜到外面是个有勇无谋的女人,不敢当面与他对峙,便也不把那人看在眼里,专心致志地寻他的欢乐。
“她都自顾不暇了,还有这个心思管你呢。”男人嗤笑,打心底瞧不起这些柔弱的女人。
她不接话,只感觉小腹越来越疼。那是不寻常的疼,疼得让她喘不上气,好似有人把手伸进了她的肚子里,然后在里面胡乱地搅动。
会死。
章絮的脑子里头一回冒出了自己会死的想法,甚至是,一尸两命。
这些男人怎么知道女子怀孕的辛苦。在他们眼里,拿掉一个孩子与割下一块肉没什么差别,总之是很随意的,轻易的,不至于真把人害死。况且她这肚子,没那么大,还要把衣裳解开来才能看清往外隆起的腹部。
“听她们说,你医术高明,不知这床笫之法,可否精通一二呢?嘿嘿嘿。”像剥笋那样,手忙脚乱地剥下了她因怕冷而裹在身上的层层外衣。
疼啊,疼得她动弹不得,她夹紧了双腿拼命要把肚子里的东西往回收。
可这怎么收得住,温热的鲜血顺着往外流,把她腿间弄得一片黏腻。不用摸都知道自己见红了,这要向来镇静的她彻底绷不住情绪,放声痛哭起来。
男人比她晚一步察觉到状况,得先用手摸到,又拿起来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才能确定这胎要掉了。
他是不耐烦的,他原本想爽过了再下手,哪知道几巴掌都扛不住,碰一下就出血了,“都是血,怎么搞……还好没让你上床,不然把我床毁了。”
单身汉说完,从她身上起来,也没这个想法把她捡起来,反踢了她背部两脚,要她往边上去,别哭哭啼啼的吵他睡觉。
“……这滑胎流干净要几天啊?两三天够不够,我还等着操。人呢。”男人不满足地说道,倒在床上,又不管顾地翻了个身,呼呼睡去。
她躺在地上哭。
风寒发热已经要她脆弱不堪,如今还要加上小产的风险。
不能动,她平躺在地上,脱下身上还算干净的衣裳往腿心塞去,希望能堵住从那处缓缓流出的鲜血。不能动,哪怕有机会逃,眼下也绝不能再动了。酒兴言与她说过,若是出现滑胎的迹象,就卧床静养,等症状缓和,只要不是持续剧烈的腹痛,能停下来,孩子就能保。
她此刻,又疼又冷又累,连从地上爬起来给此人一刀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匆忙地把被人解开的衣裳一件件盖回去,以防从地面传来的寒气肆无忌惮地侵蚀她,让风寒更重。
我不确定这种环境下她是怎么哄自己睡着的,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想着睡醒后再做打算,也许是太疼了昏过去。总之她不太记得后来都发生了些什么,和我说的时候,明确表示,所有的记忆都停留在她在黑暗中阖眼的那一刻。
第112章 救兵拍门声阵阵,不休不停(600评……
程弋是跑着往山寨去的,他脑子里什么都没装,只想着救人。
可山寨哪是他一个外人想进就能进的,他刚看到那扇几人高的简易木门,就有看守的上来驱赶他,嘴里骂骂咧咧道,“小孩儿你谁啊,上这来做什么,咱们这里只收二十岁以上的,哪儿来回哪儿去。”
他和村子里的人没什么来往,自然也和寨子的没来往,眼下碰上盘问,不知道该如何回话,往后退了两步,有些怕但不退缩地与他说,“我来找人的,不知哥哥可否帮我代为通传。”
那看门的,不算坏,听他说找人,把手里的刀放了下来,问,“你要找谁?我们寨子里可都是打单的,没听说哪个有你这么大的娃娃。”
程弋捏着章絮给的首饰,仰着头往他身后瞧了瞧,答,“我找一个年级大的老人家,他是我爷爷。”
医工在哪里都受人尊敬,酒兴言自然也是名声在外。
“哦!你说那个爱喝酒的老头儿啊。这简单。”看守的把手上的刀一放,让旁边几个帮忙看看,而后伸手搭着他的肩膀,带着他往寨子里走,边走边问,“这天高皇帝远的,你怎么知道你爷爷在这里?”
他亦步亦趋,两只眼睛在寨子里乱晃,企图寻找到赵野的身影。可赵野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任他怎么看也看不到,“……他给我写信,我收到信就来了。”
少年这么一路应付,一路跟着来到了酒兴言他们屋门前。
那门前还坐着个人,是乙,今日是他守夜。他看见来人,问,“这么晚了,过来做什么?姑娘和医者都睡下了,有事明日再来。”
这是可不能拖到明日,程弋想也不想,就把攒了好久的五铢钱塞进乙的手里,央求道,“我找爷爷有急事,还望通传一番。”
乙是甲乙丙丁四人里最有良心的,若是其他人在,定然不管,可他见少年如此诚心,便松了口,说,“我去敲门问问。但答不答应就是他们的事情了,与我无关。”
说完,他从台阶上站起,回身往酒兴言屋门前去,到了抬手敲门,“酒大夫,外头有人找你。”
夜里不知道多安静,冷风呼啸,程弋担心章絮在屋里受凉,急得握紧了拳头,把身子往前挤,又巴巴地朝医者的门口望去。
索性医者尚未睡下,他闻声开了门,看见门外的几人,问,“谁找我?”
“他。”众人皆指程弋。
“何事?”到酒兴言这个年纪,看一眼就知道此人有没有病。这小孩儿健康得很,此次定是为家里人而来。丫头此前在信中提过,若有实在棘手的病症,来不及通过书信的方式与他探讨病情,便会直接引荐到他这儿来,遂问,“谁病了?”
程弋听见这话,急了好几日的心终于放下,往前走几步把手心里一直攥着的,章絮的东西亮给他看,答,“章姐姐病了,是风寒。”
风寒,又是风寒。
酒兴言浑浊的双眼盯着赵野给她做的那只鸡血红的镯子,没法儿再继续淡定下去,上前走了半步,问,“她如今在哪里?你这就带我过去。”
“在我家,离着有些距离,又是夜路山路,得走大半个时辰。”
“好,你等我进屋收拾下。”
他们闹出来的这动静是大的,酒兴言不但要去,还得带上住在隔壁的呼衍容吉一起。他对其他人不放心,真要照顾女娃娃还得是
另一个女娃娃。
程弋见酒兴言进屋,又回头往其他地方看。他想找赵野。虽然他知道赵野来了自己就得往后退,站到没人注意的角落里去,但他眼下还是想先把这男人找来。章絮嘴上说着不用他,心里自然不会是这么想的。他听到好几次了,女人烧得厉害的时候会下意识地喊他的名字。
这让他意识到,自己是很难插进两个人的关系里。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冷笑一声,笑自己不自量力,偏偏对有妇之夫动了不该有的心思,要是他再大几岁就好了,要是他与章絮同岁就好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难堪。
她应该很爱赵野吧……别人病得厉害了都会想自己的母亲,她却一心念着那个男人。
心中刺痛,他想从这种无止境的贪欲中逃脱出来,于是开口与旁边的乙搭上了话,“哥哥,我问你一件事?你认识一位姓赵的大哥么?”他小心翼翼地开口。
“认识啊,赵野嘛,我大哥。怎的,你也认识他,他这人老厉害了,走到哪儿都有一堆崇拜的。”乙没法忍住对赵野的崇拜,打心底想一辈子跟着他混。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么?”
“得了寨主给的新任务,前两日动身往凉州去了,带着一箱宝物,说要帮着与凉州的望族谈谈,看能不能叫他们把我们都收去。真没想到我大哥是真为咱们这些人着想,这村子总这么待着也不是个办法,若他此行能把事情办下来,咱们兄弟几个不日便能重返故土。”寨子里的男人都是从凉州来的,说不想回去,那都是假的。只是不想一无是处的回去。如果能给几大望族办差事,也算是脸上有面儿了。
可程弋听到这话,心里忍不住又开始着急。他不在,他非但不在,还不能在短时间内赶回来。章絮病得那样重,若是此时不在身边,她得多伤心。
他越想心里越急,恨不得立刻回到章絮身边。
“你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么?”少年忍不住问,“我们村子里有女人在等他回来。”
“嘿!我说什么来着,我大哥肯定备受青睐,之前跟他说,村子里一定有女人喜欢他,他还不答应。瞧,给我说中了吧。”乙对此津津乐道。但他是不希望赵野与村子里的女人扯上关系的,他更希望赵野跟着寨子里的男人们走,去闯一番事业,别把大好时光都浪费在儿女情长上,所以刻意不跟他说实话,“还早呢,没个十天半个月的回不来,你叫那姑娘安心等着便是。”
两人说着说着,屋里的酒兴言与呼衍容吉终于收拾好了东西往外面来。
好消息是,呼衍容吉的骨伤如今已经好了大半,不再像之前那样需要带着夹板固定胸骨。而酒兴言,火急火燎的,撇下乙直接往程弋这边来,指着陷进黑暗之中的来路,催道,“走吧,我们趁夜赶回去。”
——
程弋不敢带着他们从村子里走,如今村子里人多眼杂,各怀鬼胎,生怕一个不注意害了事。
所以他们是绕着村子往北边来的,穿越了影影绰绰的树林。
屋里的油灯任未灭。他是灌满了油才出来的。章絮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没法关灯睡,赵野有一次想起来跟他说的,娘子怕黑,夜里能不灭灯就不灭,若是家里缺油,他给买来。
少年领着二人,伸手拨开最后一片树丛,看见那微弱的火光时,终于意识到她有救了,脸上挂起了笑容。可再一定睛,望见徘徊在门口的身影。是个女人,却不是章絮。
不可能是她,她已经病得没有力气长时间站立了。他顿感不妙,抛下酒兴言他们,快步跑了过去。
丽娘已经在冷风中等了两个时辰,身子冻得僵硬。此前说过,她与村子里的人也不交好,听见她们要暗地里算计章絮时,也不知道该与谁说,只得蠢笨的,事先与夫君说好此事,再一个人偷跑出来,躲在程弋家门口的树林里帮他们看着。
但她不敢与那人当面对峙。她甚至不敢被她们知道是自己做下的这件事,只能跟在他们身后,只能站在门外,拍门,装鬼,吓唬那单身汉。又听见章絮要她来找程弋帮忙,这才夜半更深的停留在此。
“是程弋小哥么?”她见到有人来,担忧了半宿的心忽然有了着落,走近了追问,“快回答我,是不是程弋。”
“是我,发生了何事?为何你深夜在此。”程弋对村里人都没多少好感,她们总在最需要的时候弃他们于不顾。
“……终于……终于把你等来了。”丽娘捂着嘴大口喘息,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接着说,“她被一个男人带走了。我没法将她救出来。但她要我跟你说,去把她夫君找来。”
“什么?”程弋听到这个,感觉天都要塌了,站在原地感觉天旋地转的,把他们恨得牙痒痒,“她被带去了哪里?”
“再北边的荒屋,那里住的单身汉你还记得么?脾气特别古怪的那个,以前总欺负你们……我方才在屋外,听见他动手打章娘子的声音了,也不知道她如今的状况。”丽娘说着说着,见他背后跟上来的又是老人与女人,语调不由得悲观起来,“你知道她男人去了哪里么?就我们几个,没有用的。”
酒兴言腿脚慢,才凑过来,这会儿闻近了一听,直接开口同丽娘说,“她男人去别的地方了,一时半会儿赶不来。但我们这里有能打的,你只管给我们领路。”
领路,迎着月黑风高冷风萧飒的夜晚,他们一行四人在寅时走到了那单身汉的家门外。
仔细听,风声里捎带女人无意识的痛呼,哎呀哎呀的,又夹杂着不可忽视的血腥味。
酒兴言对此怒不可遏,他清楚地记得丫头信上是如何写的,说村里人待她极好、极为尊重,她觉得医者是有使命的,她想竭尽全力帮他们一回。
好。帮。数十日就给村里上上下下一两百人都看了一遍,结果换来的是狼心狗肺。
他扭过头,十分快速地同一直没有说话的呼衍容吉比手势。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隐约知道章絮遇上了麻烦。
‘杀了他。’
女人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不要犹豫,杀了他。’
第二遍说的还是这样的话。
呼衍容吉的神色在霎时间变得凝重起来,她拿起赵野走之前给她的刀,抽出来,而后只身上前,走近那扇门,三度拍响木门。
“砰砰砰”木门摇晃,门栓卡在凹槽里轻微松动。
这声音比起第一回的急切与第二回的慌乱,更显镇定。没人回应,她便再度拍响屋门,势必要将门内的男人唤醒。
单身汉自是被吵醒了,他一睁眼,闻见满屋子的血腥味,下床去看缩在角落里有些不省人事的章絮,用脚尖碰了碰,没反应。
他不耐烦,扯着嗓子对门外喊,“你他妈烦不烦,一个晚上就知道拍拍拍。有什么好拍的,看不惯她陪我那就你来陪啊。”
这话实在侮辱人,呼衍容吉听不懂,可程弋是清清楚楚。他也不顾酒兴言拉着,不让他见血腥场面,三两下冲上前,冲着门内的男人回应,“有娘生没娘养的狗杂种,有本事把门打开和你爷爷一决高下。”
程弋尚未变声,一听就是个小的,单身汉对此表示不屑,耻笑,“毛长齐了么,就搁这儿叫嚣。”
呼衍容吉不说话,仍旧勤快地拍门,并暗自推了推程弋的背,要他继续与门内的男人说话。
“没长齐又如何,你爷爷我今天就是把这门拍烂了,也绝不会让你的奸计得逞。”程弋心里担心得要命,要不是身板子太弱了,非把这门撞开不可。
“笑话,老子早就得逞了,还等你这小子过来找麻烦。”男人贼烦有人死拍门,已经拍了大半宿了,还不知道消停。他正想打开门好好教训教训这个小子,一抬头,迎面撞上一位戴着面纱的女人。
呼衍容吉冷着眼,垂眸往屋子里一瞥,瞥见倒在地上衣服、头发都散乱得不成模样的章絮。她的鞋袜给人脱了下来,如今光着脚。一动不动的,好像
已经失去了意识。
她松了口气,又苦涩地笑。她可记得赵野是如何尽心尽力护着自己的……她也记得,他为了不让章絮给他们添麻烦,宁可整日来回跑也不把人接回来。
真难啊。
草原女子禁不住深吐一口气,抬手捂住了程弋的眼睛,而后抬头,对上了那男人猥琐的笑脸,伸手把另一只手上握着的短刀插入了男人的心口。
鲜血飞溅,溅了两人一身一脸。
那人来不及说话,就歪着身子往外扑了出来,倒在门槛上,猝然死去。
程弋从没见过这么血腥的场面,脸都给吓白了。
但身边的女人面不改色,抬脚就往屋内走去。屋内黑漆漆,没有灯,只能借着月光。她走到章絮身边蹲下,帮女人把凌乱不堪的衣衫整理干净。
“章絮。”呼衍容吉知道她的名字,也会念,只是说得少,听起来就显得怪异,音调有些偏差。
章絮浑身发烫,正是高热,听见呼唤,低低地应了声,微微动了动身子,把脸贴上她冰冷的手背,以求降温。
太黑了,人又不清醒。她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与章絮对话,只得抬头,去看在门外等候的程弋,招手,让他进来。
他得是有分寸的,尽管他心里有其他的想法,这会儿想靠近她,必须得是有分寸的。程弋扯了根布条把自己的眼睛蒙上,而后扶着门框循声走来,替呼衍容吉来问。
“你还好么?”声音轻微颤抖。
章絮此刻头痛欲裂,高热非得把她脑子烧毁了不可。所以这会儿只能闭紧眼,把眼角的泪水赶出来,再问,“……我夫君来了么?”
他不知道要不要同她说实话,低着头支支吾吾道,“野哥这会儿不在寨里,去外面了,你别急。等他回来,肯定找你。”
她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来,肚子疼得都开始抽筋。
“……那酒大夫来了么?”
“请来了,就在外面。”
“那你帮我跟他说,我就是挨了几巴掌,才导致胎相不稳……啊……”小腹又是一阵抽痛,疼得她话没说完,就躺回地上艰难的喘息了。
“随便怎么说,总之别让他们太担心。就当帮姐姐一个忙。”
“……好。”程弋点头。
诊治自然不能在这种地方,得把她带回之前的住所。呼衍容吉虽然能抬手,还肩上不能太受力,酒兴言与丽娘自然也搬不动一位怀有身孕的女子。一切都得交给他来。
他咬着牙、弯下身,把浑身发烫的章絮从地上扶起来,小心翼翼地背在背上,又在几人的簇拥下,迎着一路的月黑风高冷风萧飒将她带回了家。
第113章 章和和好如初,和和美美,和如琴瑟,……
章絮醒来的时候,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屋子里亮堂堂的,好像哪儿哪儿都点了烛光。
下意识转头去找人,找赵野。没找到。有些失落。又微微仰起头,去瞧自己的肚子,好像比之前又大了一圈。还好是大了一圈,她松了气。再扭头,总是靠着自己睡的程昭也不在,屋里只有她一人。
她抿了抿唇,不知道想起什么,突然掉了好些眼泪。无声的,浓烈的,又落寞。
不知道又在床上躺了多久,大约是觉得再这么睡下去身子就要懒了的时候,她把盖在身上的被子掀开,下了床,有些费劲地穿上外衣,又随便用放在桌上的生水洗了把脸。
一推门,忽然看见了跪在门口的赵野,无端地愣住。
原来他在这里,两人也不知道多久没见了。
章絮不敢看他,逃开眼,往别处看去,恍然间觉得外面的一切看起来都很陌生。她吞了吞口水,又反应过来,他在朝自己下跪。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可是下跪,营帐里的男人没有教过他的么?男儿膝下有黄金,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她思绪乱,情绪又浓重,别不开脸,又怕有人撞见,于是再打量了一圈四周,看看有没有别人。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女人有些记不起自己应该要用什么语气同他说话了。
“。”欲言又止。
“之前让你办的事情,你都办好了么?”她的口吻听起来过分平淡。这是她努力压住内心毫无道理的委屈的结果。她不想说没来由的话指责他。他也没做错什么,这回出意外不过是阴差阳错的结果。谁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她不想发脾气消耗两人的感情,不想把他推开,但是又没办法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不想表现得太脆弱,让他还像上回那样患得患失。
“办好了。山寨里的都已经离开……短时间内,短时间内不会有人再来欺压这些村民了。”赵野不是来获得她的认可的,相反,他知道自己把这件事完成得越漂亮,如今的局面就越可笑。他才说过的,娘子和孩子是他这辈子最重要的人,才没一个月,就食言。
所以一直垂着头,跪在地上,没有移动半分,也没有抬头看她。
女人听见他做下的事情,心里又骄傲又委屈。这种情绪没办法消灭。消灭不了。她宁可承认自己不是个大度的女人,她宁可承认自己小气,也想无视掉他过人的本领把他绑在身边。
“孩子还好么?酒大夫怎么和你说的。”她摸着自己的肚子,一句一句质问他。
“保住了。”他守口如瓶,“其余的,原谅我,不能一五一十地同你说。”
什么都没说,就是什么都说了。保住了是结果。那过程呢。为什么不说?是太吓人了么?是不是生死一线,是不是没醒过来,她和孩子就都没了。
她胆子向来大的,说实话,她胆子向来大的,可经此一事忽然小了,胆小得可怜,小到听他说这种话,都被吓得哭出来,腿脚一软,瘫坐在地上。
赵野这会终于能看她了。
忙往前挪了两步,挪到她身前,伸手将她扶住,开口与她说,“现在没事了,你别难过,你别往下想。”
怎么可能不往下想,她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有,恨不得回到一个月之前,把那个不管不顾的自己抽两巴掌。所以这会儿说不出话,身子一软靠在他怀里哭成个泪人。
“呜呜呜。”
赵野抱住她,紧紧抱住,怕她冷,又染风寒。还担心她伤心过度,连忙给她拍背顺气,再用笨拙的手指给她擦拭眼泪。
她哭得泪眼婆娑,什么都
看不清,但他那只格外粗糙的右手摸上来时,扎得她脸疼,要她不得不伸手抓住,问,“……你手上怎么回事?”
赵野听见她问,连忙把手抽了出来,藏到身后去,轻描淡写地回答,“前两天没注意,被火烧了下,昨日已经给酒大夫那里处理过了,你别担心。”
“为什么会被火烧?”章絮不准他躲,把手掰回来,牢牢地捏在双手之间,又用手背擦了把泪水,看清了他被火烧黑的伤口边缘。
那不是简单地被火燎了,是大半个手背都黑了,往上还要蔓延,被宽大的袖子遮住。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想不出来,什么情况能把他烧成这个样子。但她不敢问,怕听见不好的,她越发胆小了,只能抬头看看满眼疲倦的男人,无助地哭。
“我错了。”他把章絮抱进怀里,如实承认,“对不起娘子,我知道错了。”
这能有什么错。她听了只摇头。这能有什么错。他们谁都没错。但无奈于怪不了别人,只能怪自己。
“……怎么伤的?你别想瞒我。你不说,酒大夫也会给我说的。”
他没辙,叹了口气,在她脸上吻了吻,又低头看了眼被布条缠得紧紧的右手,答,“我去了一趟安定郡,找离这儿最近的皇甫氏族,打算用小梁之前说要给他们的那箱财宝为敲门砖,与他们洽谈将流民收编入行伍的事情。运气好,事情谈成了,但回来与寨主禀报的时候却突然发现他们想把小梁的十几口箱子全吞了。”
“我之前答应了小梁得把东西看好,自然不许他们觊觎。所以动手与他们打了起来。但他们人多,对此事心又齐,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为了以绝后患,我干脆放了把火,把安置箱子的库房烧了,不给他们趁乱搬运的机会。”
“当时形势太紧急,没注意到手上给人泼了油,后来得到妥协再着手去救火的时候,给反扑的火焰伤了。”
他把自己忙了十几天的事情缩减成三句话。丝毫不提前往凉州的路上又遭遇了缠斗;也不提自己是如何腹背受敌与那些人打了十几个时辰没歇一下,不服输不告饶的;还不提,那十几口紫檀木的箱子只是给大火熏黑了,里面毫发无伤,而自己的右手差点给这场火废掉;更不提,那场滔天的大火是如何把官府的人引来,终于逼得官府开仓放粮,给了村民们过冬的粮食。
他离开的这些天不知道做了多少事,真要一一细数下来,给我十章我都讲不清。但他全都放过了。因为他觉得这些没眼前的女人重要。
女人并不清楚他被烧的几根指头上的皮肤都黏在一块儿,给酒兴言用刀子一根一根切开再敷上鱼皮才保住了右手。
还好她一口气睡到了尘埃落定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
“……我睡了多久?”她才想起来问。
“不久,只七八日。酒大夫同我说的时候,告诉我,你受到了很大的惊吓,不肯醒。”他有些难过,这些情绪直到这一刻才流露出来,也没人在旁边看着,看他一个人在这里跪了多久。
“七八日,都到腊月了吧,我们出来居然已经有这么久。”章絮原本不想这么快原谅他的,可抬眼看到那只黑黢黢的手,又不舍得与他说重话了,“再过几个月小家伙就要出来了,你有想好给她取什么名字么?”
他摇头,他觉得外面冷,想带着她进屋说。但她不肯,伸手扶着他的胸口摇了摇头,解释道,“陪我在门槛上坐会儿吧,我不想再给屋子关着了。”
男人应下,让她坐在门槛上,自己则继续直挺挺地跪在她脚边,“没想过,我不识字,取不来好听的名字。娘子你来取吧,取什么我都听你的。”
她看了眼灰白色的天空,路边上给人扫起来的落叶,看山间的浓雾,另一头飘出来的炊烟,拿定了主意。
“大名就叫章和吧,和好如初的和。和和美美的和。和如琴瑟的和。和合双全的和。”她怕他听不懂,又换了个简单的同他说,“我和你的和。”
赵野听见这话,知道娘子是原谅他了,鼻头一酸,低头看了看她圆润的肚子,看那个老酒说再拖半个时辰就没法儿保住的小家伙,答应道,“好,就叫章和。”
两人都安静着,不肯说太多的话,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躲开,又撞上,最后没忍住,还是将手牵在了一块儿,又紧紧交握。
“辛苦你了。”赵野还是要说,尽管太晚,但欠她的话,每句都要说,“这次来去匆忙,没机会给你买些什么,等到了下一个镇子再给你补。”
她摇头,她不是物欲太重的人,扬起手给他看了看手腕上的鸡血红,温婉地笑道,“你送了我很多,前段时间太忙,给的山海经还没看两个字呢。”
“我现在能下地走几步么?”女人忽然想再去看一眼曾经帮助过的小山村,想看看算计过自己的都过上了多好的生活。
“不能。”赵野有些遗憾,“还要静养一段时间。”
“真可惜。”她叹了一口气,又挤出笑容,“那让我再给程弋他们做几餐饭吧,我手脚快,不会累着。”
“好。”
“他去了哪里?我们总不能把主人赶走,心安理得地住人家家里。你给他道谢了么,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全靠他照顾我。他是个很好的男孩子,和你很像,不是长相上,就是感觉。我总要想,十几岁的你是不是也是这副模样。”
“道过了。”赵野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眼下可以心无旁骛地陪伴她,“但他说你更需要我,所以在你没见到我之前,他不会来见你。”
至于像不像。他不否认,也不承认。他早不记得自己十几岁时的模样了,那些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他前几日与我说,他喜欢你。”赵野不藏话,坦诚地拿出来同她说。
“我们没做不该做的。”章絮从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让他模棱两可,毫不犹豫地撇清她与外男之间的关系,“他还是个孩子,亲我都不敢亲嘴。”
“嗯。”他有预料会有越来越多的男人喜欢娘子,她本就是极好的。
“你别嫉妒,我知道谁是我夫君。”她想想,又觉得自己思念他太久了,这会儿只想与他肌肤相亲,“这回是不是到生完都不能和你同房了。”
他苦笑,用力地点了点头,但他心里已经没空余去肖想这件事了,“你别担心这些,我不主动提。”
“不是。”她摇头。
“我想我再不能接受长时间与你分开了。只有你在的时候,我才可以试着软弱。毫无顾忌地哭,肆无忌惮地笑。”
“没你在的地方,特别冷。”
“特别特别冷。”
第114章 诀别此路乃不归路,一别再无归期
这个冬天格外冷,门口树叶上堆满了霜,一日不化,到第二日又挂满枝丫。没有烧得正旺的碳火,章絮一刻也离不开被窝。
今日是他们再度启程的日子,程弋舍不得她,于是邀请了他们六人一同来小屋做客。
其他人都看得出来,程弋只舍不得她。
赵野几人去外面收拾车驾了,呼衍容吉帮忙烧火,酒兴言想趁着空当再去备点药,程昭则坐在床上看着他俩,乖巧地不说一句话。
昭昭也舍不得她,小胳膊小腿跟着她哒哒哒前后跑了好几天,什么甜言蜜语都往她身上灌,哭也哭过了,闹也闹过了,没用。章絮温柔的脸,冷漠的心,不肯为他们停留。
彻底没辙了,小姑娘这会儿只能坐在边上巴巴地望着她。
女人正在烧水,刚杀的野鸡得用滚水烫烫再要他们去毛。整个屋子里的加一块儿,也就她与程弋会做饭,自然是他帮着打下手。
很显然,他有话。他那么盯着自己已有许久,久到不容忽视。
“你男人是个厉害的,外面都在夸他。”程弋清楚她心里不痛快。
这些天无论是谁再上门找她,她一律不予理会。她医术自然没酒兴言高明,还差得很远,可胜在心善,来者不拒,眼下把她得罪了,苦得只有那些病还没好全的。不过这与她已经没多大关系了,她对这些事情充耳不闻,也不往村子里去,不听相关的事情。只安静的,沉默的,躲在角落里修身养性。
他们无礼不代表程弋无礼。他没瞎,他是这些人里最清楚章絮有多上心的,他夹在中间,上不得上下不得下,也不求她能有回应,但也不愿意被那些人牵连,惹她不悦,“她们偶尔也会说说你,说你帮了大家很多。”
她听了,觉得有些好笑,把一盆热水都浇
在野鸡上,面含微笑地、不犹豫地戳穿他的谎言,“干嘛要和我说这些?她们巴不得我早些走,又怎么会在背后说我的好话。我留在这里一天,就提醒她们一天,曾经做过多么龌龊的事情。”
被她识破,面上挂不住,扭开脸去看昭昭,昭昭挥舞着手臂要他再多和姐姐说两句。程弋不得已又转回来,和她说,“那我代表我们兄妹俩,感谢你。”
赵野这些天一直陪着她。他没好插手两人之间,眼下终于有了与她独处的机会,要把想说的话都说完。
“……往年过冬,我们都得问各家讨些食物回来。”少年说着说着,目光忍不住往靠在墙角的那个大瓮看去。里面贮存了超过百斤的粮食,够他们活到明年夏天。若不是他们来了,这会儿大冷天,他还得在林里寻觅。
全靠开仓放粮,全靠这一出心血来潮的帮扶帮衬。
她不接,她勾了勾唇,抬头与他对视,提起另一庄事,“那时候你说,走的时候想和我接吻……有打算现在兑现么?我夫君正好也不在。”
这话突然冒出来的,像锅底升起来的泡泡,要他的心忽然沸腾起来。
“你……”程弋被吓到,赶忙往后退了退身子。先是看了眼把这话说出来的章絮,又低头看根本听不懂的呼衍容吉,再转回头看拍手叫好的程昭。
程昭唯恐天下不乱,甜甜的嗓音立马就跟,“昭昭也想和姐姐亲亲。”
她看起来不像是开玩笑,她那眼神太认真了,她……
程弋面上一热,不帮她了,站直了身子就往窗外看去,看神采奕奕的赵野,看无精打采的梁彦好,看一张嘴巴碎得不行的关逸,想走。
生怕头脑一热便要答应。
“我不要亲吻了。我能换个愿望么?我想要你留下来,陪我过完这个年,等你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了再走。”他想了好些天,心里的妄念从想拥有她逐渐变为想简单地看着她。他都可以接受她与另外一个男人琴瑟和鸣,只要她能多留几日。
这回轮到她说狠心话了,“留不得,后面有追兵。小梁得往前继续走了,他再在这里等下去就没多少活路。程弋,我们出发时,六个人定下了诺言,说要一起去西域,如今他陷入颓靡,我怎么能为了小情小爱而放弃原有的承诺。如此,是为不义。”
梁彦好是前几天才赶到的,来的时候已经不像去时那般意气风发了。他亲眼见了家族的败落,父兄被诛灭,母亲被囚禁,原先存在府邸里的财宝都被董卓一行人抄走,好容易赶到的时候,与他相关的,只剩下一座已经易主的宅子。
仆从认出了他。偌大的洛阳城,除了几位还在原处的仆从,其他的都找不见了。
若不是他还答应了要送呼衍容吉回匈奴。关逸说,若不是此前有了约定,他这回到洛阳,便会绝望地了结此生,再无归期。
少年当然不知道章絮为何那么在意梁彦好。在他心里,好像眼前的女人能随时随地掏出十几个他不认识的男人出来,告诉他,当中的每一个人都比他程弋更重要。他不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几近破碎的心脏,那处像被针尖扎过一般,刺痛,锐痛,阵阵发作,不休,不停不休。
“所以你是想用一个吻打发了我么?”少年如实承认,“你不觉得在我的人生里留下这样的痕迹,对我来说特别残忍么?”
女人依旧做着手上的活计,该准备的小料,该烧红的炭火,该切好的肉块,该洗净的菜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有过半分的迟疑。
不是她没良心,而是她能做到的,站在圆环内还能允诺他的,只剩下一个无足轻重的吻了。非要说用这种东西来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你要愿意这么想也没关系。她亏欠的人和事都太多,一个小山村的一个小少年,占不到太大的位置。
“我没有非要给你。”章絮忍不住笑,“我还没那么霸道,你不想要我还非给你。”说着说着,脸上的嬉笑猝然消逝,换成另一幅不轻松的样子,“这件事我没和他说。”
“他不知道。”
他听完,多么无奈,多么无奈。他居然心动了,他那颗马上就要平寂的心竟然再次活跃起来,想要接下她给予的这件秘密小事。也不是秘密的,程昭和呼衍容吉在一旁看着。但他知道,她们都会守口如瓶。
“好。”少年也不是全无异心的,他愿意做这些,完全是因为他有异心。这时候再做正人君子,显得荒唐与无能,“之前听你说,你是从陈仓那边过来的,娘家在那边……这次去酒泉,有想过回头么?有想过再往这里走一趟么?”
章絮眨了眨眼睛,她感到内心深处的挣扎,但不久趋于平静,“不会回了。”
“程弋,之前没和你们说,我们六个人走的这条路,是不归路。”她自然而然地在唇边挤出一抹笑容,要与他诀别,“这次一别,后会无期。你帮了我这么多,我不想让你留遗憾。”
女人话一完,程弋的泪水就掉下来了。长到十几岁,他何时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候,眼下斜着眼去看其他地方,呼吸着冰冷的空气,才意识到自己只要想到此生再无机会遇见她,就痛苦地说不出话。
“……别让我知道你死在河西了,否则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他去找了块干净的布来,把手上的油和水都擦干净,又把脸上的泪痕抹了抹,抹得还像个样子。而后大胆地凑上前,靠近她,像上回那样,完全突破陌生男女的身份界限,靠近她,像她的情郎那般,伸手捧住了她的脸。
呼衍容吉见状,识相地把头扭开,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程昭连忙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又撑开两只从指缝中窥探二人。
她闭上了眼睛,毫无防备,毫不慌张,安静地等待着他赐予的亲吻。
程弋痛苦地,整个人都在颤抖。他知道这件事无论做还是不做他都会后悔,他知道自己要用很长的时间才能把这个从他生命里短暂划过的女人忘记,他知道……
少年用力地吸气,想要憋足劲,逼自己做下决断。
可他还是太稚嫩了,没有成年男人的果断与坚决。最后还是章絮睁开眼,看见他无措的神情,往前踮了踮,与他碰上。
真的就只是碰上,蜻蜓点水的一吻,柔软、冰凉,把他这盆熊熊燃烧的烈火,一下浇灭了。
“爱人之心,不可辜负。”她想了想,又以长姐的身份,在他额头上留了一个吻,继续道,“匆匆一瞥,原谅姐姐就此别过。还望你与昭昭能平安长大。”说完又把这些天闲来无事给他们做的平安符拿出来,放进程弋的手心里,解释道,“我们那边,双亲都会看着给的。可惜昭昭的母亲去得早,没给你们准备这些。眼下也不晚,你们尚未成人,我就自作主张给你们补上了。”
他惊慌,他错愕,他看着手心里多出来的东西,胸口剧烈起伏,那里疼得快炸了。
“……你”程弋看着护身符,清楚这辈子算是彻底完蛋了,再也没法忘掉她了,“你真是个很奇怪的女人,你真是……哈,你真是上天派来惩罚我的。”
她听到这种夸奖,开心地笑了笑,又拿
起刚才放下的活,继续做了起来,平淡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发生。
呼衍容吉还是那副不声不响的样子,坐在灶火前,将砍下来的柴折断,再用火钳喂到灶里。她已经做上了第一道菜,菜香味四溢,惹得外面的男人们闻见,馋虫出来了,便成群往屋子里来,争先恐后要抢这试菜的第一口。
小小的屋子里顿时挤满了人,所有人都一如往常。
只有他,他的脸上挂满了枯寂,他知道自己再也没办法忘掉这群热热闹闹的人了。
“那祝你们得偿所愿吧。”酒桌上,程弋率先举起了第一杯酒,也不等众人回应,便仰头吞下。这酒烈的,是此次返回时梁彦好特意从洛阳带来的,公子哥曾经最喜欢喝的酒。
烈酒烧心,烈酒穿心。
章絮把醉酒的程弋收拾好,又把该说的叮嘱给程昭,便趁夜爬上了停在门口的那辆几丈宽的车驾,匆匆离开了这里。
第115章 玉佩(梁容)我和母亲说,我想娶你……
这回坐马车上的人又与之前不同了。偌大的马车里左右两边分坐的是酒兴言与赵野俩夫妻,其余的三人,皆骑着马在外头。
呼衍容吉与关逸开路在前,梁彦好趴在马背上看顾箱子在后。
草原女子不知他们此次返回洛阳都遇到了什么,但见他如此沉默,做什么事情都要一个人远远躲开,也能猜到不是什么好事。
他似乎是刻意躲着她,跟变了个人似的,睡觉不与她一块,吃饭做事又总是跟在赵野关逸后面,开始学他此前最为厌恶的粗鄙男人间打打杀杀的不精致的事情,举手投足……皆有所变。
她问过赵野,赵野说,自己只是个普通老百姓,不清楚也不关心那些达官贵人都在做什么,这事拿着问他,不如自己亲口去问小梁。
小梁见她就要躲,怎么问得出口。
于是她去问同行的关逸,关逸说,这小子回洛阳受了些打击,本来想把他母亲救出来的,他们也因此在洛阳逗留了更长的时间,可公主不肯走,要与王室成员共存亡。想来这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且耐心等等。
等她是等不起的,眼看着四周的景象越来越荒凉,自打进了凉州之后便是满目的平原,她便清楚,等穿越这片黄土就到了草原。要回家了,很多话现在不说,以后再没有机会。
最后她趁着无人的时候去找了酒兴言,酒兴言终于说了实话,他说,‘梁相接替崔烈上位不过两年,谁知道那何进无能,放了董卓入驻洛阳。大司徒位高权重,董卓抓了少帝后,贬了小梁的父亲,自己坐上了司徒之位。若仅仅只是如此,那也不至于要小梁这般沮丧。毕竟这年头能在洛阳有个一官半职的,家底都殷实,只需按兵不动耐心等待便可。可又听说那董卓是个好色之徒,尤其钟爱皇室女子。洛阳城里但凡与少帝有些血缘关系的,都给他用一场筵席召集了起来,尽数软禁于后宫之中。’
‘他父兄后来托了许多人打听,才打听到母亲的近况,说是不堪凌辱,几欲自刎。于是他父亲就托人给我写了一封托孤书,把洛阳城的情况与我交了个底,又让我务必带着他继续往西北去。而他们还留在洛阳的,决心进宫刺杀董卓。’
这件事还没说完,便要一旁听着的呼衍容吉感到心惊肉跳。她也曾在权贵中心,清楚在政权更迭时被卷入当中的人多半都没什么好下场,两只眼睛一转,就要往躺在菜地里无精打采的梁彦好那处看。
公子哥不知道他们在说自己,注意到女人的目光后,往边上一翻,躲开了。
酒兴言便继续把话接下去,‘后来你也能预料到的,他们这些舞文弄墨的哪里是人家成天舞刀弄枪的的对手,离那董卓还有十几丈远,就给旁边护卫的发现了,拔刀一剑刺死,弃尸荒野,尸骨无存。而那董卓知道他们有异心,便将他梁家记恨在心,干脆命人把梁家上下几十人都斩了,将头颅悬挂在市集中央。小梁也不能被放过的。昨日关逸与我说,那人知道梁家还有一位公子哥流落在外,而人又往他老家凉州来了,所以于月前给曾经的部下递了信件,若是遇到从洛阳来的姓梁的贵公子,格杀勿论。’
命运真是,命运真是神奇的东西。
两人初遇时,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没想到几月过去,竟然落得个相差无几的下场。
所以这日趁着月色明亮,而沿途又没有几户人家,安宁得很,呼衍容吉便想借这个机会与他说上几句话,好与他再续旧情。
‘关大哥,麻烦你一个人在这里看着,我想去后面找他。’呼衍容吉比完手势便掉转马头。
梁彦好正盯着箱子上烧黑的地方发呆,脑袋里不知在畅想些什么,听见不熟悉的马蹄声,匆忙把脑袋转向不被那人看见的另一边——他居然能通过马蹄声判断来的是谁了——下意识的,他松了抓在手上的缰绳,让它自然地垂落在地上,装作已然沉睡。
这是他此次返回洛阳新学会的,能从容地在马上熟睡。也许这马儿也心疼他的遭遇。总之它听话的有些过分了,关逸说,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听人话的马儿,不让人甩人,就真不甩人。
缰绳在地上拖着,时不时碰上一个小石块,呼衍容吉见了,心里一跳,生怕给马脚绊住,要他跌落,于是连忙凑近了给他捡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没话说,母亲要他带给容吉的玉佩就在怀里。
“梁彦好。”女声听起来淡,忐忑,怕哪句话说错,连这一路的鸳鸯也做不成。
他想了想,把头转回来,吐出那句许久未曾呼唤的她的本名,“嗯,我在这里,ХуянРунжи。”
知道迟早会分开的感情是谈不成的,两个人心里皆有顾虑。
‘我们这会儿要往哪里去?’女人快速地将想说的话比给他看。
他们已经很久没见了,一个半月,按理来说,手语的很多表达都有了改进之处,他该看不懂的。可梁彦好一个动作一个动作接续着看时,发现它们还和走之前那般如出一辙。
“金城。”地名没什么好翻译的。但接下来要说的确也躲不开。于是他从马背上坐起,张开五指与她说,‘虽然这条路不是往西域去最快的路,得往西边绕一绕。但关逸要找的人在那边,我们顺道把他的事情办完了再继续上路。’
整个队伍里只有梁彦好知道关逸要做什么。
‘他去那里做什么?’女人往下追问。
‘去找一个叛徒。’梁彦好不对背叛大汉的人有更多的仁慈,“韩遂。”
韩遂,他是凉州叛军的几大首领之一。去年秋日在陈仓大败皇甫嵩后,就逃回了老家金城,拥兵自守。这几年在凉州发生的动乱与他脱不了干系。
‘那你呢?’
梁彦好原本都做好打算要与她解释关逸的往事,没想到她矛头一转,就落回自己身上。笑容顿时变得僵硬,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微微低头想了片刻,才答,‘送你回家。’
又越过她的身影去看后面那十几箱宝物,继续道,‘送它们去西域。’
她固执,再问,‘那你呢?’
我不清楚他究竟是不知道还是不敢与她说。他显得很犹豫,坐在马儿上,身姿随着步伐起伏着,最后玩笑似的问,‘你缺男人么?’
这话说的,太没尊严了,他用手比划完就后悔了,连忙收手,装作什么都没说的样子。
呼衍容吉愣在原地。她原以为公子哥这回是来与她断绝关系的,怕她伤心难过才迟迟不肯说出口,“梁彦好,Тадаинэлээрэй。”(你再说一遍。)
他没法,躲不掉,才想捡起缰绳往前跑一跑,低头一瞧,那么长的缰绳全给她攥在手里。
‘我问你缺不缺男人?你就告诉我缺或者不缺。’
女人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问这件事,他们在一块儿睡了几个月了,成日腻在一块儿,这时候装什么生分,于是失笑几声,冷酷地回答,‘我缺不缺你不清楚么?’
‘我怕我多想,得听你亲口说才安心。’他也学着老实起来,‘我母亲有话要带给你,但她要得到想要的回答才让我同你说。’
果然,情况与她设想的一致。
得孤注一掷了,不能要脸皮,这个节骨眼上再要脸皮,就是分道扬镳,‘我不缺男人。但我缺你。’
听见这话,困在男人胸口里的浊气终于有了合适的去处,他深吐一口气,从怀里取出了此前从她那里要来的项链,交还到她手上,生硬地把话题转开,‘我见过母亲了。也把你的东西给她看过了。因为没有再见她的机会,所以我把我们的事情一五一十都和她说了个清楚。’
‘我跟她说,我在前往西域的路上碰见了一位极好的女人,是她见了也会喜欢的。但出于某些原因,这个女人不能为我传宗接代,说得难听些,我们梁家会绝后……但我确实喜欢她,想娶她,问她可不可以?’
他把这些事情讲出来的时候,脸上不自觉地挂上了温柔,好像他最喜欢的母亲就在身边似的,而后继续道,‘我母亲听说后,问了你的名字,也大概猜到了你的身份。于是将她出嫁时太后给她的玉佩解下来给我,让我交给你,并代为传达,如果你不介意她的孩子没什么用,就把这个东西收下吧。’
女人看完这些,有些傻了,她原是来安
抚他受伤的心,想鼓励他振作起来的,哪里知道他会与自己说这些。
‘你不回洛阳了么?’哪怕到这一刻,呼衍容吉都没想过要为他留在大汉。
‘不回。’他比划完,转头往来时的方向看了眼,确定道,‘这辈子不会再回洛阳了。’
‘你想跟我?’她不确定,她要再问一遍,‘你要跟我回匈奴么?’
梁彦好眨眨眼,轻轻地点了点头,答,‘如果你愿意的话。老酒没和你说么?有人在找我,想把我杀了,我留在这里一天也不得安生,除非改名换姓。改名换姓是不可能的,我还有良心。那便只能逃。逃,要逃去哪里?老酒奔着死,关逸志在流浪,赵野那小夫妻不会乐意我插足其中的,剩下唯一能叫我信任的,只有你。’
‘当然,你要是瞧不上我,就当我今晚什么都没说。’
她的心思却早在男人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飞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脸上的笑容根本藏不了。尽管她清楚,自己这举动多半有些无礼,可实在要原谅她,这男人的出现要她所剩无几的人生里照进了最后几缕阳光。
她忽然就不想死了。呼衍容吉想,如果杀了须卜猾勤之后还能留下一条命来。她不想死了。
于是从他手里接过了那块上好的玉佩,揣进了自己兜里。
第116章 凉州鱼龙混杂,浑水摸鱼
私订终生这事他们没和任何人说,梁彦好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好像是突然没了司徒之子这个头衔,要他对自己产生怀疑。就连开口说话的勇气都没了。
呼衍容吉破天荒地在这件事上与他看法一致。
‘现在就跟他们说的话,无异于在天地面前立下誓言。我不想过那样的日子。我还要去刺杀须卜猾勤。’
这倒给了他可以喘息的机会。一向风流的他还没做好在某个确定的人身边停留的准备,‘之前他们问我喜不喜欢你的时候,我说了不喜欢。这会儿突然同他们说这事,赵野得笑话我。我不想被他们笑话。’
‘不喜欢么?’女人看明白后,有些笑不出来,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他的坦诚。
‘……我觉得这时候谈这件事,显得我太轻浮了。不是么?’梁彦好当然是喜欢她的,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没勇气把实话说给她听,只好一笔带过。
‘……是。’她深吸一口气,又伸手摸了摸他没什么精气神的脑袋,安慰道,‘谁让我们生下来就不是过安生日子的命。’
于是那些关于‘你和你母亲说的要娶我,是不是真的?’也没机会问出口了。
——
是时候开始讲与金城相关的事情了。
金城(今甘肃兰州)这个地方,算得上是整个凉州最为繁华的郡城之一。它紧邻黄河渡口,水运发达,又有汉帝下令命人修建的道路,致使南来北往的商贾都在此处聚集停留,成为陆上丝绸之路的一个关键要塞。
他们的马车行驶到离城门还有十几里的地方,就看到了许多骑马而来的羌人。羌人肤黑,鼻梁高挺,眼睛大且颧骨突出,无论男女皆长发披肩,从外貌上就与汉人有天壤之别。
两队相错的时候,对面隔瞧见驾马在前的呼衍容吉,一眼认出她的身份,颇为热情,扬起马鞭、吹起口哨同她招呼,嘴里念着从集市里学来的匈奴问候语。
这叫呼衍容吉雀跃,毕竟越是外族多的地方,自己就会越安全,不像之前那样走到哪里都被人盯着。
当年武帝设立河西四郡时,就是为了把西、北的羌与匈奴隔开,不让他们接壤,进而联合起来反抗中原。天然的屏障致使羌人与匈奴人隔着河西遥遥相望,鲜少发生冲突,偶尔在外相遇,还能坐下来称兄道弟。
而金城,就是一座拥有众多投归大汉羌人的地方。
坐在车里的章絮也听到了外面马鞭声响动,把毛毯往身上一裹便拉开帘子从车内探出身来。
一行六人从陇县出发,穿越天水郡、陇西郡,一路上没有停歇,好容易歇息,马车不走了,都给她拿来休息,致使她没有机会好好欣赏凉州的风光。
这会儿终于能休息,女人睁大了眼睛往一览无余的平原望去,忍不住惊叹,又赶忙扭过头与赵野说,“夫君你看见了么?这里的山居然与天地一个颜色,不仔细看,还以为天地接在一块儿了呢。”
男人在他身后伸手帮她托着肚子。怀孕至七个月,她经常会被孩子压得动弹不得。边看边说,“这边没什么雨水,到了冬天更是旱,那地上的泥巴干了就变成粉末,风一吹便往天上跑。不是万里无云的日子,基本上瞧不上蓝天。”
他们之所以马不停蹄地赶过来,是因为章絮快要生了,酒兴言想找个能长待的地方,给她安心待产。正好关逸也要往这边来,就提议说,“这金城也大,也繁华,什么地方的人都有,你们之前合计的要卖粮食,或是为了减轻负重,想把箱子里的财宝拿去换钱票,都是便利的。”
只是唯一得苦一苦梁彦好。
方才打照面的羌人大哥与赵野说,城里最近在对从南边来的人进行盘查盘问,好像在捉什么逃犯,如果不想在关卡那里碰上麻烦,就提早把通关的过所和凭条拿出来,也配合着把带来的货物与他们开箱检查。
很难说是不是洛阳那边传来的消息,他们都不敢赌,于是想了个法子,把小梁藏了起来。
果然,他们人还没走到呢,就有守城的侍卫看到他们了,刻意离开了原本驻守的位置往他们这边靠过来。
“停一停,车上的人先挨个下来,这里再往西走就要离开大汉了,得出示相关的凭证我才能放你们进去。”守卫往马车边上走了走,扬起脑袋看了看他们这浩浩汤汤的架势,怪道,“你们这么多东西就出来四个人么?他们请镖局的少说也要二三十呢。等我好好检查检查,可别想诓骗我。”
赵野指了指车上,答,“不是,五个人,我娘子有孕七个月了,不方便动身。若大人不信,可掀开帘子,一看便知。”
这话听起来更荒谬了,守卫伸手指了指,“诺,一个老头儿,两个姑娘,再加你们两个大男人。我算算,二四六……十二
口箱子。箱子里装什么东西,这一路上没给人抢?算了,这些晚点再说,你先把几个人的过所交出来吧,我简单看看。”
男人把他们五人的呈递上去,梁彦好的不在其中。
“赵野,陈仓郡虢县人士,在酒泉郡服过几年役……你们几个谁是这个队伍的领队啊?这看起来都穷兮兮的,又是农家出身,又是无业,还有个奴籍的。”守卫说完,往后招了招手,要兄弟们都上前来帮忙,“这儿来了个可疑的。”
“大人你误会了,我们都是老实人。后面十几箱装的全是粮食,不信我打开给你看看。”赵野主动往前走了两步,领着那人往车后面走,又从怀里取出钥匙,开箱给它解释,“拉了这么几百里的,都是些小本买卖,赚不了多少。”
他们方才就已经把箱子换过了,所有装粮食的都放在上面,四五百斤一个箱子,他们最多跟着上车打开来看看,没可能自己搬下来看看下面压着的。
“粮食?”守卫点了点脑袋要他开箱,而后弯下腰仔细看了看紫檀木箱上的花纹。虽然他看不懂上面雕的都是个什么东西,可雕工骗不了人。直觉告诉他肯定有好货,“打开。”
男人推开锁头,一把拉起箱门,一阵由谷粟组成的灰尘味扑鼻而来,呛得守卫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不能全是谷子吧。守卫擦了一把鼻涕,先用袖子揩干净,而后拔出了随身的佩剑往谷物里面插,再搅,希望能碰到个实心儿的,好让他能敲赵野一笔。可搅和了半天,啥也没碰着,真就是全谷物组成的箱子。
“……你们是不是打算拿到集市上去卖的?”守卫看这谷物品相还不错,显然是他们拿来准备出售的,便在翻动的间隙去问他有关后续出手的事情,“我可给你们提个醒,那集市上的摊子可都是要抽成的,十一。但你们是新来的,他们问的要价肯定更狠,这叫入行费。我给你们打个商量,若你今日给我几分好处,我便不为难你,把你们放过去,再帮你和管事的说两句,保准你们拿和他们一样的税率。”
赵野哪知道他的矛头一转,忽然把主意打到这件事上,一心只想着瞒天过海,于是不动声色地关了箱,与他说,“这事儿我说了没用,我娘子管账,你且等等,我去问问她的意思。”
“你这家伙。”守卫听了都有些苦笑不得,这男人看起来人高马大的,怎么一点主见也没有,难怪兄弟们说,从南边来的男人十有八。九都是耙耳朵,“那行,我陪你一块儿去问,看看你家夫人怎么说。”
章絮正一个人坐在车厢内,梁彦好给她当肉垫,整个人跪在她坐着的那张垫子下面,只在她身后外人看不见的地方留了个呼吸的气口。
她一看见守卫的不往这边来,就赶紧往前挪了挪,不压他身上。那谁知道梁彦好大气还没喘两口,这人又走回来了。而且是拉开了帘子要到车厢里面来。
“哟~这用什么毛做的毯子,看起来真暖和。”守卫的也不管,凑近了直接在她身边坐下,毫无防备地一屁股坐在了梁彦好的大腿上,被奇怪的触感吸引去了注意力,扭过头就要揭开上面的布看,被赶忙转过身用手压住料子边角的章絮拦住。
她笑得僵硬,生怕小梁给他们两个压死了,使劲撑起笨重的身体,解释道,“好不容易把十几件过冬的衣裳还有软枕什么的凑一块儿当个垫子坐坐,您这一掀就又要散开了。都是女人家的衣裳,给外人看了不好。”说完又抬头去瞧赵野,想叫他把人弄开。
守卫真觉得触感不错,还在原处往下压了压,称赞道,“是从哪里买来的软枕?要是不贵的话,我给自家娘子也买一个。”
女人的另一只手正被梁彦好抓着呢,他们定过暗号,小梁急切地捏住了她的手,捏紧了又放开,意思是想要这人快点走。
“哪里能有买的,都是家里人自己做的,咱们女人最擅长做这些。就是我夫君找来的填料特殊些,外面加了层鸭绒,这东西当内芯软乎得很,大人需要,到坊市里找人帮忙打一只来就行。”她话说得又快又清晰,不给对方插入的机会,接着道,“我人也见过了,不知大人还有什么要问的?”
“实在对不住了,姎有孕在身,没法招待大人,让您见笑。”说完又捂着自己的胸口装作要呕的模样,企图将他赶走。
这一招真有用、谁乐意平白无故给人哕身上。
守卫连忙起身,往外头走了两步,换了个地界坐下,问,“方才仔细瞧了你们的过所,上头写着,你们都是第一回来金城。这金城嘛,鱼龙混杂,老奸巨猾的多,我怕你们上当,便想帮你们一回。若是愿意给我几分好处,我定不会要你们吃亏。”
钱和东西都不是她的,但她遇到这种事也不慌张,开口就问,“大人能给我们什么好处呢?我们初来乍到的,对城里的许多事情都不甚了解。”
“还是方才我与你夫君说的,他们盘剥你,要你们五一的税。你们攀附我这层关系,我叫你们同他们一般,十一,如何?”
为官之人的话最不可信,他们手上拿捏着的一点虚权在真正办事时总是不作数的。
于是章絮挪了挪身子,给梁彦好留出能呼吸的空档,问,“恕姎无礼,请问大人是与城主韩遂有几分关系么?若没有,怎敢在他的地盘上说这种话。”
“自然有。”守卫抬起头、挺起胸脯,信誓旦旦地与她说,“我舅舅正是韩遂的幕僚,有他托底,我拿你这几分绝对亏不了。”
“也不是姎不信任大人,只是口说无凭。”女人不轻易上当。
“哟。”守卫的第一次看见这么不怕事的,寻常过路的一吓唬就把钱掏出来了,于是朝她投去了还算赏识的目光,答,“还怕你们不找我呢。就你们几个,这么大动静。城门还没进,消息就传人耳朵里去了……要想证实还不简单,等过几日。你们往集市上走走,报我舅舅侯选的大名,你看看他们还敢不敢欺负你们。”
章絮不认识这些人,她没办法辨别这几句话的真假,但梁彦好及时地往她手里塞了一粒金,要她别回绝。
于是她将那粒金子捏进手里,又刻意放下了门帘,将之塞进守卫的手里,委婉地说,“我们这一行人才到金城,又带着这么多东西,招摇撞市想来不妥。也不知道城里有什么地方能让我们落落脚的。今次是姎不懂事了,有眼不识慧珠。我想方才说的事情不如等我们一行人安置好了再与大人详谈,别妨碍大人办公才是。”
守卫虽然没什么实权,但胜在来来往往的认识的人多,一见那金光灿灿的,两眼发直,觉得他们几人也算上道,答,“住店不如租个院子,夫人月份大,莫给闲人冲撞。我知道哪儿有空院子,那地方离韩大人住得地方近,附近巡逻又多,最是安全。”
第117章 戕害他乃皇室血脉,可携之号令诸侯……
他们在城门外稍作停留,等那守卫交换了班才跟着进城。
这是梁彦好拿的主意,他说,有点权势的都爱信口开河,碰上这种人只管带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拿捏着就成,给一点小钱,有用算赢,当结识了新朋友,没用也不输,权当做路上破财消灾了。
但梁彦好不能在这个人面前露面,车马一停就趁人不注意溜下车混进人流里去了,一是去给大家伙儿买吃食,二是去商铺里打探打探情况。所以他们搬东西的时候全靠章絮撑场面。
院中。
“来的路上听人说官府的在找人么?姎这心里好奇得很,不知狄大人能否解答一二。”女人跟着这名狄姓的守卫同屋主三人一同在院子里打转,核验院内各处的完损。
狄旌给他们当中间人,抽百分之五的利钱。这会儿拿到了章絮塞的钱,心里美滋滋,爽朗地答,“一个梁姓小子。只知道名儿不清楚样貌,听说是个不中用的花花公子。所以进城的这些人里,我们专找有钱的麻烦,穷的不管。毕竟再怎么样,这金窝里生下来的都不能和泥巴混为一谈。”
“若是找到了,你们要如何处置?”章絮接过了屋主拟定好的租赁书,把上面的条例仔细审了三五遍,确认无误后往上签自己的名字再盖手印,若无其事地继续道,“也不知犯了何事要上面这般追查?”
这事儿不能当着外人面说,狄旌等她签完了字,那屋主给了钥匙,才把她拉到一边偷偷说。
“我也是听
人说来的,他父亲刺杀董司徒是表面上说给别人听的,实际上要他死的原因是因为他有汉室血统。这位娘子知书达理,肯定知道新朝是如何建立的。光武帝正是在地方势力的拥护与推举下,诛杀王莽,得建新朝。他那血统已经远的不能再远了,汉高祖的九世孙。而逃了的梁姓小子是灵帝亲妹所生的儿子,若是为哪里胆子大的碰上了,抓着此人一心谋反,成事之后也没几个人敢说这皇位来的不正。”
“所以上头给的命令是,碰到此人活捉起来便可,自己用不上,也可拿去交给别人换点好处,总是不亏的……不过他也不一定往这儿来了。整个凉州都没有他入关的记录,他总不能越过天水、陇西凭空出现在我们金城郡吧。那可真是见了鬼了。”
章絮听完这些话,松了口气,心想,还好这些人不会赶尽杀绝。
可正当她准备把话题引回金城时,忽然发现还有一事与她之前所知的有偏差,遂开口问,“姎愚笨,不懂什么叫‘刺杀只是表面上说给别人听的’,难道此事并没有发生么?”
狄旌双手抱胸,跟讲故事似的讲给她听,“刺杀当然是真的,至于是谁刺杀,难说。追捕令很早就发出来了,得有快两个月。若是先刺杀再发追捕令,那这两条消息得并成一块儿发出来,我们得到的消息也得是,某某谋害董司徒,其子流亡在外,下令追捕。”
守卫说着说着,眼睛一瞥,看见赵野扛着寻常人根本搬不动的箱子走了进来,稍微往远撤了撤,不挨章絮那样近,接着说,“但实际上呢,是先来的追捕令,后有的消息说其父有意谋害董司徒。咱们又不是傻子,这么明显往人脑袋上扣帽子的行径,怎么可能分辨不出来。”
“我舅舅也是这么同我说的。他说此人必定有了不起的身世,或手里拿捏了王族凭证,不然董司徒不至于隔这么老远了还要叫我们来捉他。你有所不知,能有诛九族这个下场的,都是十成十的大恶人,得遭百姓唾弃,沿街破骂。那梁家,不比得此前的崔司徒,至少没做对不起我们凉州的事情……怎么想都不至于落到如此下场。”
说王侯将相,于章絮而言,那都是存列于书本上的东西,被前人誊抄下来印刻在纸上。就算此前就与梁彦好相知相识,她也守着规矩,有意不去过问其父兄的事情。
可如今,话事人的身份让渡给她后,要她不得不打起精神去面对她原先一辈子也碰不上的权贵纠纷。
“多谢狄大人解惑,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的懂什么,生怕大人追捕的是杀人犯,半路就给谋财害命了去。这一路上担心得不得了。”女人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佯装担忧,而后眉头松解开,莞尔一笑,抬头看了眼天色,说,“想来今日自家男人们没这个精力陪大人小酌几杯,不如等货物都卖得差不多了,再请大人一坛好酒。”
狄旌点了点头,又多看了她两眼,寰身往院外走。
她托着肚子,跟在后面,等此人彻底混入人流寻不见踪迹后,才与呼衍容吉说,去市集上把梁彦好找回来。
——
梁彦好甫一进屋,就望见众人不是滋味的面容。
他有些没心没肺,假意勾了勾唇角,也许强撑着,没看他们,伸手招呼着呼衍容吉一块儿把从外面打包来的从没吃过的羌族特色都端了上来,一样一样摆放在桌上,催促道,“都别愣着了,快上桌吃饭吧,我买了好些没见过的吃食,有蒜齑面,山菌羹,蜂蜜酿酒,葵菜腊肉,竹筒香饭。方才在街上路过闻见时,饿得我难受。”
章絮挨着他坐下,招呼着赵野为大家分发木箸陶碗,又见他往自己跟前放了两人份的量,若无其事地问,“之前不是说,洛阳那边兴少食么?那时候饿得发昏也不肯多吃两口,怎得食量忽然大起来了。”
公子哥向来没什么礼貌,把陶碗拿上手就直接吃起来了,也不管旁人。
掰开被肉汁黏住的竹筒一面,油褐色的包菜肉米饭赫然出现在眼前,公子哥诚实地吞了两口口水,又埋头往嘴里猛扒拉了三四回,把嘴巴塞得满满当当的,答,“我太瘦了,方才走路上就有人问我是不是南边来的……想着不如吃胖些,免得出门外在还要给你们添麻烦。”
衣冠易改,性情难移。
不把他这一身从娘胎里带来的贵公子的习惯全改了,就算往脸上抹狗屎,明眼人还是能一下子瞧出他身上的贵气。
章絮听懂了,也跟着拿起一只竹筒,取过木勺,一勺一勺挖着吃,吃了一口,听见边上传来的大快朵颐的声响,忍不住,还是要与他说,“一口是吃不成个胖子的。”
“我们这里没人嫌你是累赘,只是委屈你进出城玩一玩躲猫猫的游戏而已。每次你都藏得很好,没给人发现。方才那姓狄的守卫同我说,没有你进入凉州的记录。所以就算后面被人怀疑了,也没谁会信,总不能说,是你一个人走几百里到这儿来。”
但这话解不了他的担忧,他把头埋得更低了,摇摇头答,“你不懂,他们真想害一个人,是不需要什么实证的。”
“……我娘确实给了我皇家才有的印鉴。那东西是要我带去西域,给他们的人证明身份,方便日后重修中原与西域的关系。”他也不藏话,囫囵吃了个半饱,就把碗暂时放下了,迎上女人的顾虑。
“他们指控我,说我会学光武帝联合地方叛军拥兵篡权,可笑。我字都不认识几个,就算有贼心也没这个胆量。”梁彦好自知不是做那帝王将相的料,“更何况我从没想过。”
“你真打算把那么些箱子全送去西域?”这回是赵野开口问的,他时常把公子哥看成是与娘子一类的人,他们看待事物都过于理想。
“怎么可能。”他瞒了众人许久,终于肯说实话,“母亲只要我送三样东西过去。一是当年张骞出使西域都护府时带回来的信物。二是几十年前中原与西域联姻时太妃从故土带来的家族信物。这第三,就是他们嘴里说的能证实我皇室血脉的一枚印鉴。几样东西加一块儿也没半个包袱大。”
赵野听完脸都黑了,禁不住白了他一眼,说,“那你搞这么大动静……”
梁彦好动了动嘴皮子,无奈道,“出门时不是怕穷么?就问母亲多要了些傍身的财宝,哪知道运起来这么麻烦。”
“咱们眼下如何打算?”赵野问他,用皮靴蹬了他一脚,要他表态。
没办法了。公子哥叹了口气答,“能卖的在这儿都卖了吧。明儿去街上看看有没有门路,反正要在这儿待到章娘子生完,过一日算一日。”
他们这边计划处理财宝,桌子另一头的却有自己的想法。
“正好,你们忙你们的,我去忙我的,要是不在屋里,你们也别管,要是什么时候超过三日没有回来,你们就赶紧收拾收拾往武威郡去,当我不再回来。”关逸哪怕吃着饭,一只手也要捏着青玉不放。
“怎么,你要去杀人?”老酒突然插话。
“嗯。”剑客毫不犹豫,“不杀人跑这么老远来做什么,难不成真给这小子看家?”
“杀谁?
“酒兴言放下酒杯,问,“我不拦你,就是随口问问。”
“韩遂,韩文约,那个叛变了中原还敢诛杀傅大人的叛徒。我留他不得。”关逸说完,起身,抬头看了一眼桌上的几人,继续道,“对不住了各位,这是个人的心愿,若是回不来也希望诸位切莫伤感。杀人者必为人所杀,此乃宿命也。”
章絮看着放在桌上的那把长剑,不知为何,从前的恐惧尽数化为了忧心。
“这会儿就去么?”她突兀地问。
“不,杀人需得一击即中。还得在附近观察一阵子。”关逸注意到女人紧张的手,顿了顿,又把剑拿了下去,继续道,“你们别想那么多,死了给我随便找块地方立个碑就成。”
她却听不下去,突然转过身躲到另一边暗自落泪去了。
什么打啊杀啊阴谋谋略的,完全超出了章絮此前的认知。她一个人根本承受不住。
“……不是,章娘子,你哭什么。”关逸还想着今次破了先例,说了再动手。哪知道两句话就把她招哭了。
赵野放了吃食把她抱在怀里,解释道,“她就是希望大家能平平安安的一块儿上路。好不容易凑一起……”男人边说边给她拍背顺气,“我同袍她前夫就葬在酒泉呢,她听到立碑二字心里就难受。但不妨碍你们的,你们只管去,剩下的我来。”
关逸点头,拿上青玉只身出门去了。
第118章 帮扶见过以小帮大的么?
望见他头也不回的背影,桌上的吃食也只囫囵动了几口,行色匆匆,一头扎进又冷又黑的深夜里,她想也不想就要起身去跟,可身子被卡住,动不了。等她转回头退身把空间腾出来,关逸便再不见踪迹。
“……你们,你们怎么不拦他。”她下意识把话抛出来,“真要看他去送死么?”
关逸年过四十,按照辈分来算,称得上是她叔叔。眼下再一想到从前念书时先生讲过的荆轲刺秦,哪怕是名正言顺的冒险也要她的心里难受得像是被挖去一块,空,慌,涩,那嘴皮子一颤,这泪珠就涌出来了。
梁彦好不理解她的激动,张口就答,“为何要拦他?他成日干的就是打打杀杀的事情,这六个月跟着咱们,倒是给他憋坏了。你是没见过,上月我们从洛阳离开时,他是如何凭借着那把青玉,将我从尸海里捞出来的,我到今日都记忆犹新,那双神采奕奕、杀红了的眼。”
她不想听到这样的回答,扭头往医者那边看。
可酒兴言是最清楚剑客过往的,没办法帮她说话,只得叹一口气返回来劝,“丫头,看开点,人各有命,无论输赢,都是命数。”
呼衍容吉也没与她一起,满脸的无辜与茫然。
这叫她忽然觉得自己孤立无援。
说到底,他们几个都是出来闯的,闯生闯死后果全不顾。而章絮不同,她是出来找活路的,她想过安生日子。
所以这会儿突然通知她,“他们几个没一个能好好活的”,她心里油然升起仿若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感与无力。
“你们吃吧,我先回房了……”章絮接不上话,说多了显得她多管闲事,于是抹了一把眼泪,推开凳子往西边屋子里去了。
“娘子。”赵野半起身要跟,却被她反拍了一巴掌。
“……别跟来,我最讨厌你这种和事佬。”女人心里难受,片刻功夫,脑中已经幻想出了许多关逸的脑袋会给人砍下来的血腥画面,更难受了,要吐,扶在长廊的立柱旁张嘴就是忍不了的干呕。
糙汉走到她身后,不知道该怎么劝,只能从怀里掏出巾帕给她拭泪。
“我没要帮他们说话……”他叹了口气,“我与你一边的。”
“你何时与我一边了?”她的情绪无处发泄,兜兜转转只能全撒在他身上,“你不也是与我一起听到的那些话,怎么不见你拿出些行动来呢?”
赵野要牵她的手,被她直接甩开,“你别碰我。”
她一走,他就追,没走两步见她要躲开,便快步上前,挡在她与门之间,把又哭又气的她拦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低着头解释,“你要我怎么劝?”
“仇怨是他的?剑是他的?我是能抢先一步替他把人杀了,还是能乘其不备把他的剑夺了,难不成下狠手把他打晕了带离此处。”他继续说,“我也打不过他……”
“你到现在你还在给我装?”章絮仰头看着他,对他这幅作壁上观的态度深恶痛绝,忍不住道,“关大哥可都跟我说了,论武艺,你不比他差。”
“……好,就当我能打过他。”赵野不在这件事上与她争辩,“可这明摆着是他的夙愿。娘子,你读过那么多的书,认识那么多的字,什么叫夙愿你总知道吧。仅仅只是因为你见不得他去送死……我且问你,你把他的追求与愿景放到什么地方去了?他这么大一个人,难道能按照你的想法活么?”
赵野很少说重话,其实也不算重话,就是语气强硬了一些,希望她能听进去。可她这会儿有些应激,觉得会失去他们所有人。
“是……我人微言轻,我算个什么东西。”她哭得眼睛难受,不想面对他,转身就要走,一扭头看见梁彦好来了,又觉得哭成这样太丢人,没法,一头埋进赵野怀里。
公子哥瞧见她颤动的肩膀,开口问,“老酒让我来说,别叫她情绪太激动,月份大了,当心早产。”
赵野拍着背,给她顺气,解释道,“……我知道,她也是好心。”
“不然。不然等章娘子情况好些,我们就散了吧。我把你们继续上路的盘缠准备好,再给你们包辆马车。”梁彦好说完,又开口解释,
“关逸此前在朝中办差时,给宦人陷害,下了大狱。是那位傅大人多番进言才给救回来的,对他算有救命之恩。然而关逸伤好后,他就因为朝中纷乱给贬来凉州汉阳郡冀县,后战死于对叛军的战乱中。”
“当时下令杀了傅大人的,就是方才我们提到的韩遂。”
“也不怪我们瞒着你们,你们无端被我们卷进来才是惹火上身,不知道最好。但今日兴许是他念着大家共处了六个月,怕成日不回来招你担忧,这才提前说了实话。”
梁彦好虽然有公子脾气,但还是分得清楚什么话能与他们说,什么话不能,有些事情他们背着都喘不过气,更别提手无缚鸡之力的小老百姓了。
赵野没答应,他说,“明知道你们遇上麻烦了还丢下你们不管,这种事我们可做不出来。”
“可她不是……”梁彦好怕最后变成她一个人委屈。
“哭过就好了。”赵野相信她的坚强,“不然多给她骂两句。总不能一直哭闹,那耍剑的听不到也不会回来。”
她闻言,咬牙切齿,捏着拳头打了一拳男人的胸口,骂道,“……就属你批叨。”
“我说实话。与其在这里哭,不如想想做什么能帮他一把。”赵野这话说的,着实把另外两人吓一跳。
“你疯了?帮谁不好你帮他?”梁彦好觉得聪明人怎么也要把关系摘干净,“真出事了,他歘一下轻功就飞走了,你俩又笨又重的,难不成留下来给他们当人质?”
赵野也不怕事,护着章絮就答,“你都说了咱们已经共处了六个月。坐视不理自然是不成的,但跟娘子说的,这样鲁莽地去阻拦他也不妥。”
这话踩到女人心上了。她扶着男人的胸口,仰起头来问,“你真是与我一边的?”
“当然,我骗你做什么。那家伙把我招来,不就是想把这一屋子弱小丢给我照料,再像今日这般无牵无挂全身而退。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我上辈子又不是欠他的,专门给他擦屁股。”话糙理不糙,说的还真就是这么个道理。
公子哥站在一边听着,觉得这夫妻俩肯定是脑子有什么大毛病,忍不住插嘴,“你们到底知不知道对方是谁?叛军头目、地头龙、土皇帝,是你们两个光想想就能触及到的人物么?别人都恨不得离得远远的,就当不知道这回事。你们倒好,恨不得与他黏在一块儿。”
“我们只是帮他,又不是抢先一步把人灭了。行得正坐得端,怕什么麻烦。”赵野如是说。
章絮总算听到一句顺心如意的话了,胸口的郁堵骤然消逝,连忙附和道,“上次那回事,我吃的亏还不够多么?与其去帮那些不知道报答的人,扶不起的阿斗,不如帮关大哥这样能为百姓做点什么的。”
“他就是个破耍剑的,能为百姓做点什么。”
梁彦好是真不希望他们两个掺和进来,秀气的眉头一紧,将车轱辘话全倒出来,“我都跟你
们说了,这是他的私人恩怨,就跟容吉要杀那匈奴小子一样,你们别把事情看得那么有意义。”
女人却在这三言两语中打定了主意,扭头回答,“杀一个人确实没什么作用,可得看他们杀的是什么人。那韩遂是寻常人么?须卜猾勤又是么?明摆着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你怎么能说没用。”
公子哥头一回遇上说不明白的,白着脸来来回回看了两人好几眼,愣住想不出一句好话能叫他们放弃,只得甩了甩衣袖泄气道,“这回算是遭你们身上了。”
第119章 剑断没有青玉,你什么都不是
刺杀这事,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
关逸初来乍到,对金城的事情都不熟悉,如今能做的就是打探情况,夜里不睡在屋顶上待着,瞧瞧韩遂住的府邸守卫情况如何,白天打扮成过路的闲杂人等,去街口上蹲守。
实际上他连韩遂长什么模样都不清楚,这会儿谈刺杀,实在痴心妄想。
所以你问,为何现在就把话同他们说明白。不过是他对桌上的那几个动了感情,有些舍不得,只能用这种方式告诫自己,他们不是一路人。
关逸与赵野一般,无父无母、无兄无姊、无弟无妹,更是连个暖床的女人都没有的单身汉,活在世上四十余年,这心早就冷得跟块千年不化的冰似的。
可这会儿坐在屋檐上,听见下方传来他们吵闹的动静,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束缚住了,迈不了一步。
楼下几个人里,当然有没被他骗过去的,赵野从始至终都知道他没走,刚出门就翻上了屋檐,但他没戳穿剑客的脆弱,反倒等众人都歇下了才带着两壶酒来找他。
“你是好,走得干干净净。要我给娘子骂的狗血淋头。”赵野的动作与他一样轻,有时候他都分辨不出来他们两个谁的武功略胜一筹。
“她是个有情有义的女人,你小子等着享福。”关逸也没犹豫,接过酒就咕噜咕噜往喉咙里倒。
赵野没接话,他可以理解关逸,但他也有自己的想法,“方才我与她说的,不是假话。我能帮你。”
剑客半倚靠在瓦片上,用食指拇指捏着那忠酒,不知在想些什么,推拒道,“你别总是丢下她一个人。”
“你不信我?”糙汉哼笑,从他腰间抽出了那把青玉,握在手心简单把玩一番,又邀请道,“不如你我再比一回,我执青玉,你拿吹雪,堂堂正正地再来一回。”
比武喝酒一直是男人们的浪漫,赵野看得起关逸这个对手,关逸也瞧得上他这个兄弟。
“比什么?我可不要你的命。”关逸已经很久没用过吹雪,那把只有三尺长的断剑不该拿来应对真正有实力的。
“我输了,这刺杀你一个人去干,是生是死我不再理会。若我赢了,趁着月色正好,你我拜一个异姓兄弟,以后我称你一声大哥,也算是在这江湖中有人了。”赵野说罢,拿起青玉往另一边走去。他是认真的,他终于有了要与剑客一较高下的理由。
关逸还躺在原处,仰头往肚子里灌酒,想醉,想忘记这一路上看见的人世纷扰,可喝得越多就越发不舍。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迷失了,陷进情与爱的陷阱里。
“我以前一直以为,只要不碰女人,不与她们睡觉,就不会被感情牵绊。”为此他不知道拒绝了多少痴心想要跟着自己的女人,“谁知道会栽在你们几个手里。”
关逸饮完酒,仔细地将酒盅搁在屋脊上,不像那些没品的,随手把陶罐往院子里砸去。而后轻瞥他一眼,举起右手反抓住吹雪的剑柄,用力一拔,将它从剑鞘里抽出来,“若是我胜了,你得答应我把他们送去该送的地方。”
赵野只觉得此景过分熟悉,那日初见,二人定下的誓约也是如此,岂料今日全反了过来,变成对方恳请自己。
“我可没那么大能耐……”话未说完,赵野收了嬉笑怒骂的神情,反转剑身,轻踏两步往关逸的方向刺去。
软剑破空,传出清亮的声响,要院中收拾箱子的梁彦好也注意到这里发生的。
但他没喊其他三人出来。公子哥自家道中落后愈发明白男人们要背负的责任,于是撇下手中的麻袋,冲他们吹了一声哨。提醒他们这场比武仍是有人见证的。
“吁——”口哨声落,鸣剑声起。
“当!”两柄利剑在屋脊一侧交汇,两人隔着剑身向往,脸上露出的竟然是轻松愉悦的神情,好似今日一试不过小打小闹,方才所立下的约定也只是梦呓那般。
“你会用剑?”关逸总是能在他身上找到让人眼前一亮的秘密,兴奋道,“为何第一次同我比试时不用?”
“一柄剑值多少,过千,上万,我全身上下值钱的都拿出来也换不起一把好家伙,为何要用?”赵野出身穷困,向来是手边有什么用什么,哪怕是从已经死去的匈奴人腰间拔刀来用,也是不介意的。
“许久不用也能使得这样好。”关逸双眼发亮,盯着在月色中被撞击得左右摇曳的吹雪剑,惊叹道,“青玉柔和,剑身软如鞭,易挑不易砍,我从不用它与人正面相碰。谁曾想,在你手里它竟能发挥如此效力。”
剑客的虎口稍显麻痹,握剑的手已有些力不从心。原本吹雪就短上一截,能防不能攻,如今却节节败退,被他逼到了屋檐的一角,还有两步便要掉下去。
“你爱惜剑,我可不爱惜。兵器就是拿来用的,这把不趁手,丢了,还能有下一把。再加上,它本就不是我的东西,毁了它,与我百利而无一害。”少见的,在糙汉眼里看见清晰的斗志。也许是黄沙唤醒了他沉睡已久的热血与斗志,他不但用了强劲的力道,还使上了攻心之计。
剑客是不能离开剑的,剑在人在,剑毁人亡。只这一句话就能动摇他的意志。
“这可是灵帝赐的宝剑,你怎么能轻视它。”关逸趁乱往后看了一眼,发觉自己已无后退的空间,要想制胜,首先就得逃开他的包围圈。
赵野平生最看不上的就是王公贵族,他轻笑两声,加上另一只手合握剑柄,施力向下,把青玉的剑身压弯,形似长弓,笑道,“那又如何,关逸,无论你给它加上多少个名号,它也不过是把剑。”
“那时候见面就想问你了,到底是剑出名,还是剑术出名。倘若是剑术名动一方,今日我折了这把青玉又何妨。明日你去集市上,找个铁匠铺子再打一把便是……但若成名的只是这把剑。”糙汉随口说两句便押中了关逸的心事,“那我是不是可以说,没了它,你这剑客什么都不是。”
从来没有人会当着面同他说这种话,他练了几十年的剑术,他最引以为傲的,什么时候被人看轻过。有多少人,有多少人看到这把剑就要尊称自己一声“剑圣”,他怎么敢如此轻视自己,轻视它。
剑客后撤半步,弯身,随即寰身一闪,站至赵野身后,不甘示弱道,“休想用这种话来迷惑我,无论是剑术还是剑,都是你不可企及的地位与高度。”
糙汉早就知道这一队人都是心高气傲的,梁彦好不过是里面最没脑子的一个。
所以也不怕他威胁,反伸出食指弹奏青玉的剑身,评议道,“等你赢了我再说。”
关逸动了真格,解下腰带,绑住吹雪的剑柄,而后一只手捏住腰带的一端,另一只手推住剑柄,想将其挥动起来,借此转守为攻。
吹雪是重剑,挥动起来的力道不是那把软剑可以阻挡的。
赵野不管,明知力道其重无比,也要握着那把软剑上前迎击。
果不其然,连震三次,青玉剑剑刃处就出现了不容忽视的缺口,剑客甚至能听到来自青玉剑剑身上的破裂声,细细密密的,从两剑
相交的地方传来。
“你!”关逸没想过糙汉这般不知数,要把自己往绝路上推。
“怎么,非得要用青玉才能赢我么?”赵野低头,也看见了剑身上的缺口,一清二楚,在月光的照耀下散发出别样的光彩,“那正好,今日把你废了也省得我费口舌去劝慰娘子。”
“……你耍阴招。”剑客憋了一口气,叱责他。
“管他阴招阳招,有用就是好招。”赵野不懂讲道理,也不爱讲道理,他甚至不怕死的,又把青玉往下弯了弯,直至不可消解的断裂声越演越烈,眼看着就要剑断人亡。
他会怎么选,是折断青玉胜了这场比试,还是保下引以为傲的荣誉输了他。
正是焦灼不下的时候,站在屋脊上的赵野忽然扭头与站在院子里看的梁彦好说,“娘子她们沐浴好了么?你帮我看两眼,若是快出来了我就得下去帮忙了。”
这话无疑让关逸更生气,他最痛恨有人在与自己比试的时候还三心二意想着别人,简直不把他放在眼里。于是昏了头、乱了心,趁赵野与小梁说话的空档狠击吹雪,朝着那个豁口用力地砍下去。
“当——”一声巨响,青玉从中裂开,生生断成三截,在赵野的手里成为再无用处的烂铁。
要赢了,关逸头一回遇上胜之不武的境况,居然是被他逼到不得不赢。
兴许是天意要他胜,要他与这些半途冒出来的怪人斩断情缘。剑客冷着脸,再次抓上吹雪的剑柄,想再次剖开他的心看看,看看他的心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可这回赵野不会再让了,有没有剑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就是青玉的一截残片也能被他拿来用。
只见他勾了勾唇,把青玉最靠上的那一端捏在手里,挡在身前架住了关逸的攻势,而后抓着方才在剑断之时被顺势收进手里的残片往关逸的腰身划去。
“哗——”关逸感觉到腰上一痛,还来不及低头去看,手上的动作就被赵野挡开。
又听得狂言,“我不只会玩剑,还会用刀、枪、棍,就是寻常人看不上眼的暗器也略知一二。”这剑断的长度刚好够他合二为一,握成手里剑用,且他皮糙肉厚,手心不怕给破刃划伤,“而短剑也并非不能胜长剑。”
这回手握长剑的变成了关逸,可他完全没有占上风的趋势,仍被他压着。
赵野变得不可捉摸。你不知道他会如何使用那几片残刃,是像匕首,还是像飞刀,也猜不出他到底是想躲开始想攻击。
剑客不是没遇到过这样诡谲的对手,可他知道,自己的心已经乱了,被他们搅得一团乱,没办法静下心神来观察与聆听对方的意向。
于是一招落,招招落,两人从屋檐东边交手到西边,赵野越战越勇,就算偶尔被吹雪划破了衣襟也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仍旧把手中的残片扎进剑客肉里。
可关逸越痛就越方寸大乱,他已经没有能用的兵器了,他连一个赵野都胜不了,又如何去刺杀一个叛军的首领。
“好,你好。”剑客瞥见楼下女人们已经洗漱完毕,纷纷走到院中来找人了,只得后退两步把他甩开,承认道,“今日是我输了,我甘拜下风。”
说完,丢了手中的断剑,翻身下了屋檐,往另一处逃了。
“谁赢了?”久不作声的梁彦好开口问,“是你赢了么?”
赵野望着关逸离去的方向,弯身将屋顶上的酒盅与残剑捡起,答道,“不算,但也没输。”
第120章 吞白“你这男人,可招人恨。”……
章絮泡澡泡得发昏,在院里没看见男人就一个人回屋了。
结果前脚刚把灯吹灭,赵野就溜了进来,黑暗中只听见他把什么东西丁零当啷的往桌上一放,就宽衣解带地摸上了床。
“做什么呢?神神秘秘的。”她月份大,大半个月在路上也没好生沐浴,今日好容易逮到机会,就被他碰脏了,有些嫌弃地推了推他,说,“还能闻见汗味儿,别碰我了,洗干净再上床。”
他不理会,捉住她的小手就往怀里塞,硕大的身躯放着足够宽的床榻不去,非要与她挤一块。
“干嘛。”章絮搞不懂他,以为他想要,红着脸又羞又臊地拒绝,“不是说了不能来么……”
“不是。”赵野忽然出声,凑近把她吻住,边吻边说,“你是个好女人。”
莫名其妙,突然发什么疯。女人被他吻得身子发热,又怕他没轻没重压到肚子,只好扬起脑袋要躲开他,两条腿没力地往上蹬,再仔细一闻,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
“你喝酒了?”
“嗯。”和谁喝的,为什么喝,一概不说。解开女人的衣襟就恬不知耻地一头扎进去,咬住她的软肉,一口一口往肚子里咽。
我们有时候很难分清欲望高涨的理由,有些因为性,部分生自爱。章絮一抬腿就碰到了,他不加掩饰的动情。
“……还有一个半月,就忍不了么?”她不知道三姐五妹都是如何处理眼下的状况,一时间有些着急,抢在他之前把裤腰摁住,不许他乱来。
可他跟生了八只手似的,刚应付完这只就冒出来那只,还没招架两下就给他剥了个精光。
他也不像喝醉了呀,两只眼睛炯炯有神,要把她看穿。
“别跑……我就是想抱抱你。”男人说这话的时候都没忍住,轻笑了两声,继续道,“不麻烦你,我自己来。”
“你就陪我说两句。”
话落,他就收了一只手,往下面去。她有些不信,跟着去摸。赵野见她疑神疑鬼,干脆吓唬她,抓着她的手一同握住,问道,“怎么,不舍得看我委屈?生完有你好受的。”
这会儿的她已经不怕这种威胁了,又不是没被他弄得下不来床,只觉得他哪里怪怪的,便突兀地问,“是我晚上骂你,你生气了?”
“哼哼。”他低笑几声,低头在她脖子上吻了两口,答,“不是。”
“那你干什么?”既然躲不掉,干脆随他去了。
“方才我在屋顶上与关逸打了一架。”他也老实,实话实说,“他输了,答应我不会擅自行动。”后半句是编的,大抵是情致起来,想听几句好话。
但这话是真能哄到她。
章絮自那回与关逸独处就认定剑客是个极好的男人,可不愿见他铤而走险,“真的?怎么赢他的,为什么不叫我去看看。”
赵野太清楚自家娘子这个小财迷的性子,肯定不愿看见他把青玉折断的场面,于是故作高深道,“不给你看……你胆子小,怕你掉眼泪。”
“你骂我。”女人嘟起嘴,不满地蜷起膝盖往上顶。
结果抬了一半,被他强压了下去,“别闹,宝贝着呢,弄坏了以后没好日子过。”
她见他半天没出来,催,“你快点,我还想听你讲故事。”又大胆地趴到他身上,从被子里钻出来给他瞧。
他眼力好,准能看见。
“哈。”赵野仰起头,猛然伸手,压着她的脑袋往下,与她亲吻,喉结剧烈地上下滑动,止不住,口渴,饮了酒后更渴,要她帮忙。
女人不介意,夫妻之间总有不需要开口就能心领神会的事情,于是扶着他的胸口,短暂分离,又费了力气翻身往下面去了,紧跟着伏在他身上。
“操。”他被柔软与湿润冲昏了头脑。在与她接吻的某个瞬间,被舌尖的挑拨勾出了涎水。
章絮很少做这种事,又爱干净,再加上月份大了不肯洗换床铺,所以一点儿也没犹豫,全吃进去。
一扭头看见他事后总要露出的神情,满不在乎地问,“开心了?”又摔进他怀里调侃道,“倒是憋了挺久。”
“这你都知道。”赵野从她身上得了满足,正是爱她不过的时候,一点也不能松手,“你姊妹倒是同你说了不少。”
章絮窝在他怀里咯咯地笑,仰着头与他说,“这都不会如何把你勾来?若我只是个冷冰冰的美人儿,夫君你肯定看两眼就去下一家了。”
也不一定。但话又没说错。他实在吃这套,没有哪个男人不吃的。
而赵野就喜欢她如此灵动的模样,吵架斗嘴了不肯说伤人的话,生气了也不会隔夜,该说甜蜜话的时候一句也不落下,暖得人心热,恨不得把心窝子掏出来,都给她。
“我不说玩笑话,娘子,你是个好女人。”他们男人都木,都蠢,都笨,都钝,不像她,心思细腻又敏感,能照料到所有人的情绪。
“哪里好了。”她自孕晚期来,就没什么信心。走得慢需要大家都停下来等,吃得杂又五花八门需要大家吃她剩
的,情绪敏感动不动就哭需要大家轮番来安慰,“你又说什么瞎话来哄我……我哪里好了。”
“没你,我们肯定就把这件事放过了……当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往前走。”赵野不是不想阻拦,只是找不到合适的借口。
男人总有拉不下面子的话。
“别把什么功劳都往我身上推,我就是见不得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出事。”章絮私心话,说完又忍不住去摸他烫伤的手背,问,“快跟我讲讲方才外面发生了什么?”
“你总不能像上回那样也给他来一剑,你不是那样的人。但关大哥心高气傲的,怎么肯输。”
男人笑了笑,先要她答应,“说了不许骂我。”
“……你与他比试,为何要我答应?”
“你先答应。”
“……说不说,不说别碰我,去外面把澡洗了再进来,否则睡长廊去。”
被她拿捏得死,只好开口,“我把他青玉折断了。”
“?!什么?!”章絮先是一愣,再是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没事折他青玉干嘛,那剑可是剑客的性命!”
他撑着脑袋,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情,“那剑那么出名,带着它杀人,跟上街裸奔有什么区别?就算他蒙着面没给任何人瞧见,别人也能凭借伤口判断出行刺的是何人。我要帮他,第一步,就得把剑折了。”
“可……可他要是从此一蹶不振,再也提不起剑呢?”章絮觉得此举有些操之过急,忍不住直起身为剑客喊冤,“你总不能把他彻底毁了。”
“如果这就毁了,还叫什么天下第一剑客,趁早卷铺盖走人。进了这黄沙里的,就没几个好货色。”男人当仁不让,把话丢到这里,冷硬道,“顶多找人把那碎了的简单拼回来,愿赌就要服输。”
话是这么个话,可她听了真不信,忽然想起他进屋时带进来的丁零当啷的响声,忙亮了灯下床去看。
果然在桌角看见那几片染血的剑刃。
“你……”章絮真是哭笑不得,在原地站了没一会儿就被晚一步追上来的赵野拉住。
“这剑锋利得很,明日我来处理,你别碰。”又碰到他手心里细细密密的血痂,跟不知道疼似的。
“你这男人,可招人恨。”算是夸奖,也算是数落,章絮举着灯,凑近看,企图从断纹中找回几分方才打斗时的踪迹。
自然是不见踪影的。
男人笑着吹了灯,弯身把她从地上抱起,再度把她带回到塌上去,又说她,“怎么能既要又要呢,把人劝回来了也不见夸我一句好。”
“还没夸你好,那东西我可算是白吞了。没眼力见的东西。”
——
另一边,关逸闯了酒兴言的屋子,气得那是一通发癫,把屋子里能找出来的酒全翻出来,不管不顾就往肚子里灌。
“你这又是做什么?”老酒睡得早,睡眼惺忪地从床上坐起来,反问,“你不是出去了么?遇上什么事了,就回来。”
剑客坐不下,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兜圈子,直到把医者转晕。
“哎停!给我停下,不说你就给我出去。这么大个人了,怎么不能镇定点。”医者上了年纪见谁都是小孩儿。
“他!”关逸抬起手,指着对面院子里的,喘不过气来,一想那口气就闷在心口,不得上下。最后把吹雪举起来,举到老者面前,跟告状似的,“那个没轻重的糙汉,上手把我青玉折了。”
“他那么大个力气,做什么不好,非得与我过不去。”他气得,一句话说不顺溜,脸都红了,像个车轱辘,不停地在原地转圈。
酒兴言头一回见他情绪起伏这么大,垂眼看了看那柄他同样看的很重的吹雪,问,“真要与你过不去,你犯得着来我屋里说么?”
关逸被问住,愣了愣,坚持道,“他肯定听你的,我来问你讨公道。”
谁知道医者听了,禁不住笑起来,觉得这些个小的实在是有趣,不留情面地戳破他,“人家都废这么大功夫挽留你了,你不好意思个什么劲儿呢?”
“是不是早就与你说过,家不是一男一女,家也不是一老一少。有个你不肯离开的地方,有几个你舍不得远离的人,你在这世上就算是有家了。”
“小梁、容吉都明白的道理,偏偏年纪最长的你迟迟看不清。要我说,那青玉折了好,折了你就不必想从前在宫廷里受的那些小恩小惠,也不必拿你这条在那些人眼里不值钱的性命去还无人在意的情义了。”
关逸一听,冷静了,问,“您也觉得不值?”
酒兴言可没这么说,“命在你手里,给谁都是你的权利。你要他们理解你,那你也得理解他们。你舍不下他们,他们又何尝舍得下你。”【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