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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作风不作雨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91章 女医愚蠢、善良和同情


    关逸在洞里守了她们几天。但他


    不会一直守在这里。


    丽娘所在的村子是这附近最富庶的,正因祖上选地选得好,在越往西北越干旱的山里选出了这么一片风水宝地。位置相对低洼,村中常年有存水,土壤也够肥沃,只有吃不完的,没有吃不上的。若有好事者想往上看个几百年,只管去村志里找,记载的大大小小的事件里,肯定没有几回吓杀人的天灾。


    风水宝地惯生养尊处优、不谙世事的大善人,心肠好,容易受人欺负。正如丽娘,她都饿成这样了,缓过来后又想起来,说这些人也可怜,是真的没地方住、没东西可吃,才想着来抢她们的。


    所以关逸待不下去,他等来了赵野的传信后,便跟章絮说,“我回去把你夫君换来成不成,听她说两句话实在把我气得够呛,真不知道她哪儿来的那么多好心能处处同情别人。正好你与她身长接近,走一块儿也不容易给人发现,等到了夜里,我们再过来找你,与你里应外合。”


    她们正准备收拾回村。


    丽娘说,她是从一个狗洞里钻出来的,那狗洞小,得缩着身子才能通过,这会儿钻回去,大概也没人能发现。


    章絮找了根绑带来,把开始往外隆起的小腹缠住,稍稍用了些力气,答,“这样也好,省得你跟我们一块儿不自在。豹子总不能与野兔为伍。”


    如此,他们决定在回村的前一刻分手。


    关逸走得很快,他似乎没意识到这里还有个女人被他落下了,背着两把剑钻进丛林里,只眨了几回眼,就再看不见他的身影。


    丽娘看起来有些舍不得他,站在原处不肯走,以为他说的要走只是吓唬人的,没想到在原地等了片刻,发觉他是真的不回头。


    “你怎么不把他留下来?”丽娘看着她,忧心忡忡,有些唉声叹气的,忍不住轻责,“这样好的男人,你该学会把他留下来。”


    章絮对此不以为意,她对着铜镜把一张白皙的脸化得又黄又黑,还用小木棍往上点了许多麻子,只问她,“你觉得什么样的男人叫好?什么样的叫坏?那些流离失所,死了媳妇,半年几年没发泄过,最后找来你屋,当着你夫君的面和你睡觉的,才彻底坏么?倘若知道疼你的,没让你太受罪的,也情有可原……丽娘,你该好好想想你自己说过的话,不是我不想把他留下来,而是你没能耐把他留下来。”


    “他觉得你无药可救。”


    章絮就是这么个性子,说话直来直往的,伤人得很。可她说的都是实话,这两天复问丽娘各种细节,得到的话里一句两句全搀了拎不干净的同情话。别说关逸听不下去,她也觉得难受,她没法儿想象这世上还有人被规训得比自己更厉害。


    “若不是同为女人,若不是我跟他回去也帮不上他们什么忙,我也不会留下来帮你的。我知道你想靠男人,你觉得他能救你,我不行,我只会陪着你一块儿受罪。我不管你心里怎么想的。”章絮拿着那个不算小的包袱,把话说得清楚明白又绝情的,“我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


    “我会帮你。但你想趁此机会攀上他,或者日后会来找我的,我的男人……你最好死了这条心,他们都不是烂好心肠的、你眼中只要看见弱者就会无脑帮的那种好男人。”她说完便弯下腰学狗一样半趴着往丽娘指的那个狗洞爬去,以此躲过来来去去在这附近看守着的山寨耳目。


    丽娘也许听懂了也许没听懂,因为她是鱼肉,鱼肉没有反驳的机会,这会儿听了,只被她吓得脸色发白,怕她跑了,便跟在她身后一个劲儿的喊苦,“章娘子你别生气,我说那话不是有心的。若是连你也要走,我们这村子里的人可都别想活了。”


    她没答应。眼下身边没个能让她心安的,赵野也不在,没人能护着她,所以这心眼子就得掰成两半来用,一半拿来防那些惯爱欺负女人的,一半拿来防丽娘这种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倒戈向外的。


    于是两个女人一前一后,跪伏着往那狗洞爬去。


    ——


    村里人都知道丽娘跑了。


    一半恨她,一半嫉妒她,还有一半想成为她。剩下的那一半呢,找山寨的检举了她。说丽娘跑了。


    果不其然,山寨的得知这个消息,就冲到丽娘家里,把她夫君从田埂上抓了回来,是一顿好打,打得他皮开肉绽。


    这些人里打他打得最狠的,是山寨里划分名额时能进丽娘屋里的那个男人,他打人时说的话大家都历历在目呢,说自个儿好容易得了个女人,就这么没了,你说这男人该不该死。


    丽娘的夫君是个老实窝囊的,被打了也不敢说一句反话,咬着牙把委屈吞了,拖着半烂的腿回了家,决心躺在床上等死。


    等了好些天,等得这魂儿都有一半快飘走,才终于把丽娘等回来了。


    “天……夫君,你怎么被打成了这个样子!”


    丽娘才推开门就闻见屋内一股腐肉的味道,看见男人腿上全红,又有苍蝇飞虫环绕,当下便软了腿脚,跪坐在地上,以为他已经被那群畜生打死,捂着嘴巴就开始哭。哭也不敢大声哭,怕给人听见,就用巾帕塞了嘴,咬着哭。


    章絮跟在她身后,自然也闻见了,双眼才看清楚屋内的惨状便捂着嘴转过身扶着门框要吐。


    一般女人是没办法接受眼前的惨状的。


    她也是,在干呕的最初,被吓得浑身冒冷汗,感觉肚子里的孩子都在同自己抗议,要自己快些离开。可等她缓过这阵劲儿,意识到身后的这个弱女子除了哭以外什么都不会后,只得闭了闭眼,擦干净嘴角,走上前帮她。


    “先看看他的情况,也许还有一口气在。”章絮取了块布蒙住自己的脸,接着走上前伸手探他的鼻息。


    有些意外,人还活着。


    于是她果断低下头,从随身的布包里翻出酒兴言给她保胎用的两根人参,回身塞进丽娘的手里,吩咐道,“煮水会么?把这个放水里煮,等沸腾后,再把煮过的水倒出来给他喝,也许能捡回他一条命。”


    丽娘看着她手里的人参,有些吃惊,不敢置信地问,“只吃这个便能好?”


    “不能。”章絮果断地答,“还得把他臀腿上的腐肉都割掉再敷上金疮药才行……但是这事儿你又做不来。”


    那时候不是没有女医,就是少,且多为女儿继承父辈家业的。丽娘自然不会往这方面想。可这会儿听见如此犀利的话,又想起方才章絮说的她也会救人,便误以为会医术的那个人是她,于是毫不犹豫地跪了下来,求她救自己相公一命。


    “章娘子……不,章女医,求你看在相识一场的份儿上,救救我们吧,我们老实本分一辈子,实在没想到会碰上这群歹人。呜呜……”丽娘哭得涕泗横流,眼泪鼻涕和在一块儿,又抓着她的裙裳不肯放。


    也不知道是她多虑,还是疑心重,她有种自己这会儿不答应便会给她推出去喂狼的错觉,于是推开丽娘的手,要求道,“要我救他可以,但你得答应不把我出卖了。”


    丽娘被她这话吓了吓,大抵没想到自己的心思会被她拆穿,仰头看着她,突然忘了要说什么,只跪在地上绝望地哭,“求你可怜可怜我吧,你把那个男人放走了,还有谁能来保护我们。我一个人是不敢回来的,一旦被他们发现,我肯定性命不保……”


    眼前跪着的女人没能力,好不容易逃出去了也走不远,正印证了那句老话,就算有命逃出去也没命活,太蠢太笨了。


    章絮在叹息的某一刻会怀疑自己为什么要进来陪她,陪这个愚蠢的家伙。可下一刻转头去看那个惨兮兮的男人时,又不忍心扭头这样离开。


    “我是来救人的,可以是你,也可以是他。救一个算一个,阎王爷不会因为我


    少救一个人便责难我……可是丽娘你就不同了,你害我,不会有一点好下场。我男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若是被他知道你曾经害了我,我保准届时你比你夫君的样子还要惨。”


    她得自保。她还没这么笨,为了救人把自己的安危搭上。


    丽娘看了眼床上的男人,又看了眼她,哭着说,“可是他们每日都会来查……不是我不想帮你,那个剑客没跟进来,你我都没好下场。”


    章絮不管明日的事情,她只知道今晚赵野就会来寻她,所以狠着心问,“我只问你,能不能做到。能的话,我日后想尽办法也努力把你们救活了,不能的话,我现在就帮你了结痛苦。”


    她不犹豫,伸手从腰后拔出一把匕首抵在男人的脖子上,要丽娘做个决断。


    丽娘犹犹豫豫、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话,只知道哭。


    章絮气得没话说,把匕首丢在一边,吩咐道,“赶紧去煮水,我收拾收拾帮他割腐肉。”


    腐肉并不是那么好处理的,需要极强的定力。此前她只在颜家庄跟着酒兴言打下手时见过两回。第一回是他帮颜二割下半身的烂肉,第二回是他帮庄主割背上的腐烂物。


    趁丽娘出去,屋里清净没人叨扰,章絮便果断揭开盖在他后腰上的布,连着皮肉一块儿揭下来,准备下手清创,结果一眼看见还趴在那人臀、腿上活跃的蛆虫。


    原本该觉得恶心的,可她见此情景忽然想起医者和她说过的:


    “你别看这小小蛆虫吓人,它们不是来害人,而是来救人的。何出此言,你且仔细看,活人若是肉烂了,只会连根烂一片,烂得越来越广、越来越深乃至伤进血脉,若是真到那时,这人就得死,回天乏术。但给这蛆虫一吃,吃断了根,烂肉没办法扩张,这人呐,便能活。”


    她再捂着嘴定睛一看,果真如此,蛆虫所在的位置不过两三个巴掌大,吃干净的边缘都开始结痂长新肉了,只有中间最严重的地方还烂得吓人。


    所以她心中大喜,心道此人真有活路,也来不及把那些虫子挑出来了,只从边上端了张凳子来,又在床头点了明火,掏出赵野给她做的两把小刀来,像往日做饭时剔除鸡肉里的白筋一样,把那些臭烘烘的烂肉剔下来。


    等丽娘躲在柴房里把人参水煮好再端回来时,这人身上的烂肉都已经给她剔除了个大半。


    第92章 姓章你有想过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么?……


    倘若酒兴言在的话,肯定会夸她这伤口处理得很漂亮,干净,是个学医的好料子。


    大概也因为赵野应对这类事物同样果断,不等她的眼泪掉在地上就把事情处理好的习惯给她学了来。总之她仔细地把包袱里一直备着的那瓶金疮药一点点撒上去,再找来许多干净的白布给他敷上时,丽娘站在一边,愧疚得说不出话。


    “你想说什么?”章絮割完这些烂肉才反应过来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一面为自己的大胆感到后怕,一面又为自己居然能处理好这么复杂的伤势感到骄傲。


    “我不该威胁你。”丽娘叹了口气,想自己方才真是神经错乱,“我被他们欺负怕了。以为害了你就能躲过一劫。”这段时日出生入死的,她一个农妇又有什么远见,快死了就想活着,好不容易能活下来,自然会贪心,祈求能安安稳稳地活着。


    章絮不至于因为这事儿与她过不去。关逸有句话说得对,论迹不论心,她既然没真把自己推出去,自己也没必要记恨她,“所以肯帮我保守秘密么?”


    丽娘点了点头,道,“我答应你,你进来的事不跟他们说,也不和村里人说。但你也要答应我,哪日被人发现了,别说和我有关系。出去了就当咱俩不认识。”


    此情此景听起来有些熟悉。


    在丽娘此前所述的故事中,她也曾是如此冷漠地对待她的同村,无论他们遭遇了什么都冷眼观之,直到他们经历过的灾祸也轮到自己头上了,才想起来含冤。


    “好。”她也坦然接受,起身把位置腾出来给丽娘,好叫她能安心照顾自己夫君。而后她走到窗边轻推开窗舷,眯起半只眼透过那条缝打量起外面,有一言没一语地问起外面那些人的事情。


    “我看他们也没有硬把你们圈起来,你们是如何饿成现在这幅模样的?”这是章絮最好奇的,她注意到有些村民还能外出犁地,形势完全不像剑客和她说的。


    丽娘拿了只勺子,边往夫君嘴边喂人参水边老实地回答,“他们倒也没那么坏,这段时日只抢东西,不烧房屋不毁农田。选择在这边上安营扎寨,不是要我们这些小门小户的存粮。这么些不够这些人吃的。他们想要我们村里的粮仓,要村长开仓放粮。”


    许是土壤肥沃的缘由,他们村每年的余粮都很多,然而村子坐落于山脉深处,这些粮食很难拉到更远些的大镇上卖,多了也都是统一由官府低价回收,往粮仓里存,等情况紧急了再拿出来用。


    “但打开粮仓必须要官府的准许。那给很厉害的石门封着。他们两月前就派人去看过了,打不开,所以后来想,不如真来饿我们,也许把我们饿得狠了,再把实况上报给官府,官府就会派人来看,就会给他们打开。”


    “只要他们不说,我们也不说,一起把这个骗局做好,他们承诺我们,粮食得到了还能分回我们一部分,不真的赶尽杀绝。”丽娘说话始终模棱两可的,你很难从中分辨出,哪些是实际情况,哪些是她善心发作,给他们做了伪装的。


    章絮合上窗,又问,“那既然没有赶尽杀绝,你又为何饿成那样?”


    提到这里,丽娘的脸有些发白,又面红耳赤,是不好意思,是觉得自己上不了台面,“他们问了我们每户近百斤的粮食。可我家的地种得没人家好,存粮原先就不多,再加上出了事后没人肯借粮给我们。导致咱家没吃半个月,米缸就见了底……”


    原来如此。是终日的冷眼旁观没预料的遭了回报应。


    章絮对此哭笑不得,也不知道还能和她说什么了,于是转身离开,“你在这里看着他罢。我去收拾收拾柴房,且在那里暂住几日,等日后有了好去处自会离开,不拖累你。”


    她都能想象,赵野若是跟来,看见听见她们说的这些会有什么反应。肯定会很生气,觉得理会这些人太不值。


    可她又觉得这才是走上这条路的魅力所在,哪有一路都好的风景。


    “呼——”肚子咕噜噜的叫,小家伙要同她抗议。


    ——


    丽娘家的柴房不大。


    从前门到后墙只五步,从左墙走到右墙也不过十三步,弯下身子把柴房里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收拾了,也只给她一个勉强能半躺下的位置。


    她却不觉得委屈,她吃了两碗稀粥后,抱膝躲在门后,通过特意留出来的那道门缝去瞧外面的天色,看它慢慢变暗,等她的男人来找她。


    赵野到的时候天还没完全黑。


    对于用气味找娘子这件事,他已是轻车熟路。只是他对眼前的这个柴房不太满意,才走到门口就皱起了眉,眼珠子一转又在


    想把她接过去的事情。


    “你怎么不进来?”章絮注意到门缝被人挡住,猜是他来了,于是不自觉地抬高了声调,欣喜地同他搭话,还从门缝里伸出半只手来拽他。


    被他弯腰抓住。


    “我怎么进来?这么小的地方,碰两下就坏了,怕挤到你。”赵野几日没见她,忙完那边的事情就收拾好给她的东西赶过来了,也不知道这几日过得如何,关逸自然不会这么好心告诉他。所以这会儿心里安心不安心的,也不着急同她说话,怕听见什么不好的,只低头看她粗糙的手,握在手里仔仔细细地捏着,当宝贝,不舍得松开。


    “挤在一起才好嘛,显得我们感情好。”分开了才知道他有多好,一张嘴就想同他撒娇,觉得做什么都不够亲密,与半日前判若两人,“他们都说我对你不够好。”


    赵野带了许多东西来。尽管她前几日离开时已经拿了够多的东西,但他还是不放心,这回来额外给她准备了听说怀到这个阶段就会突然爱吃的酸果和咸酱。都放在脚边,等着给她拿进去。


    这地方太小了,男人不满意,也不肯进屋吵她,就一个人站在门外收拾那些东西,把要紧的一样一样取下来。


    “你听他们瞎说做什么……你本来就不爱到处说,也不是爱表现的,他们看不出来也正常。你心里有没有我,我还不清楚么。”


    她坐在门后面听,见他不肯进来,以为是放了东西就要走,所以半推开口把脑袋探出去,亲见他,见他还是那副淳朴得不能再淳朴的样子,心无杂念,过了这么久也还是和初见时一样,就忽然有些舍不得他,红着眼眶问,“……你是放了东西就要走么?”


    他还在琢磨怎么收拾这堆破烂儿能让她睡得舒服些,就听见她克制不住地嗓音,要哭,要掉眼泪,便抬头与她对视,问,“是不是想我了?”


    “……嗯。”章絮一点头眼泪就出来了。真真奇怪,平日里不见他心里不想的,这会儿一看见他,就开始难受,想他马上就得走了。


    “别哭,我不走,已经和他们说好了,今晚留在这里陪你。”男人见她又可怜又可爱的,没忍住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叮嘱道,“把门关上吧,要起风了,我把这些东西收拾好就进去。”


    听见他不走,她心里不知道多开心,赶忙从地上爬起来,把周遭能搬起来还能继续堆叠成山的杂物又理了理。


    直到勉强留出两个人能挤在一块儿的空当,才满意地露出笑颜。


    “夫君。”她没事做,就躲在门口偷看他,看他忙碌而踏实的背影,看他完全不知情,也帮人家把后院没做完的活儿都做完了,看他能在这个世上的任何角落里为自己撑起一个小家。


    “嗯,累了么?我把水打完就过去,打水太重了,你记着千万别干,等着每日我来做就行。要是哪日给他们绊住了脚,脱不了身,我也记得喊关逸跑一趟。”赵野一来就帮她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


    “我不累,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单独的、深入的进行对话了,因为加入了一个队伍,因为要努力跟上别人的步伐,所以都快不记得他们只是才成亲不久,关系还不算密切的新婚夫妇。


    “好,很快就来。”赵野低沉的嗓音带动起晚间的夜风在院落中吹动,是她最喜欢的。


    收拾完院中一切,男人拿着一只昨夜才做好的木镯走了进来。它是血红色的,好看得紧,拉起她的右手就往手腕上套。跟比着她的手腕做出来似的,不大不小正正好,可衬她的肤色。


    “这是什么?!”章絮面色一喜,抬手来回翻转着看,爱不释手。


    “鸡血藤。前几日偶然看见就折了几根下来,他们说拿这个做手镯好看,无聊就给你做一个戴着玩,喜欢就留着,不喜欢扔了,反正不值钱的东西,就是图个新鲜。”男人嘴上不说,可心里知道这一路她最受累,想哄她开心。


    这招很有效,女人方才还愁眉苦脸的,看到这个一下子就好了,坐在那里乐呵呵的,脸上的酒窝一挤就是一个。


    “……突然就不想和你说泄气的话了。”她不舍得把自己受的气说出来再让他气一遍。他多单纯的一个人。


    “那就不说。”他也配合,说完张开手把她抱进来。如此简单地,抱着她。


    也许是累了,就是累了,这几天她的情绪一直很紧绷,这会儿有了依靠,只想靠在他怀里静静地休息。


    她不说,赵野就主动问,一样一样来,“这几日吃得如何?胃口好么。”


    “……不太好,总是吃两口就饱。”


    “这几日睡得如何?睡得安稳么。”


    “……也不太好,一个人睡被窝好冷,夜里总觉得四周有小鬼来闹,大多数时候都是白日补觉。”


    赵野也不会说她。这是他的长处。他很少因为章絮做得不好就没来由的指责她,只会心疼地吻一吻她的脑袋,继续问下一个问题。


    “身上有受伤么?”


    “这个没有。我爬狗洞的时候刻意在手心里缠了布。”


    她语出惊人,男人听了又想,她总是不觉得自己在吃苦,或者,她总是刻意去证明自己可以吃苦。但他又想,好像让她染上这坏毛病的是他自己,于是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它还好么?有没有让你不舒服。”赵野想起酒兴言说她要开始显怀了,也许几天就会变个样子,便伸手去摸,结果摸到她腰上还缠着的那些绳带,忍不住道,“也不怕闷着它。”


    而后动手帮她把带子解下来。


    这会儿已经三个月半快四个月了,能摸出来章絮的肚子已经有明显的隆起,好像这家伙就是十几日里忽然长出来的,连她自己都觉得神奇。


    “我不想被她们知道。”这是她眼里能保护它最好的办法,“也没有缠得很紧,夫君,我心里有数。”


    “嗯。”他的手已经解开了她的腰带,从裙裳的间隙里探进去,摸到了她的小腹。我发誓这里没有掺杂任何一丝的情欲。他的情绪很复杂,复杂到既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淡淡地贴着她的肚子,去尝试着接近她的心。


    “有想过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么?”


    真是亲密的问题。被问到的这刻,章絮感觉自己的食指都在酸得发抖。莫名其妙,鬼使神差,小心翼翼,心惊胆战,生怕有哪个字会说错,“没想过。你问这句话之前,关于它的一切我都没想过。”


    “……为什么?我记得你很想要它。”赵野想得起来她几个月前为了要上孩子是如何同自己求爱的。


    一刻不停,一日不休。


    “只有第一刻是高兴的。”她说了一半,心里怕得翻了个身,干脆把脸贴在他的胸口上,去听他的心跳,“夫君……我错了。”


    “我不该那样利用你。”


    他没有接这个话。他沉默了很久。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开口,“我希望是个和你一样好看的女孩儿,和你一样聪明,会识字,很勇敢。和你一样,是个有好听名字的女孩儿。”


    “姓章。”轻柔耳语,掷地有声。


    “……呜……”她的鼻头已经很酸了,她的嘴唇压得不能再瘪,她的眼睛早就看不清楚了,她的心脏一抽一抽得难受。


    他也不哄,他不善言辞,他不像梁彦好能说许多哄女人开心的话。他唯一会的,就是把自己展开,展平,像张不曾被人书写过的白纸那样放在她面前。


    “……我。”章絮要忍住很大的情绪起伏才能把话说完整,“我。”她的脑子一团乱,不知道挑什么话出来才能答上他,“我……”


    “我一直在等你同我说这句话。”她说完,又哭又笑的,只等心里的酸楚彻底爆开,只等他像爱自己一样爱他们的孩子,只等他不是出于责任的原因认下这个孩子。


    真挑剔啊。母亲总是说这样挑剔是找不到男人的,说她眼高手低,说她目中无人,说她痴心妄想。其实也没有那么挑剔吧,她如今做的,也不过是遇上了心仪的男人,就算没有钱财、房屋、田地也可以,就算躲在陌生人的柴房里睡一晚也可以。


    “怎么见到我就哭。”他抬手,轻轻给她拍背,语调舒缓,不紧不慢,“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那种情况下,你已经做到你能做的最好了。再说,正是因为你有情有义,才会如实告知我,你没有那么在乎我。我都知道的。”


    “你是我


    见过最好的女人。”


    他扶起女人的身体,托起她的后脑,微低头吻了上去,是格外清纯的几片唇瓣的轻贴。


    她的嘴唇还在颤抖,他却格外有耐心。


    第93章 藏羊只能把同类的羊放进羊圈里


    等到她不那么难过了,赵野才松开她,像摸一只野猫一样抚摸她的后背,看她亲昵地攀附上来,把自己的胸膛当桌,把自己的手掌当纸,傻笑着埋着脑袋在他手心里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写下这几日遇到的新鲜事。


    “关大哥和我说,你特别厉害,杀过很多很多的人。”章絮忽然开始好奇他的过去,不知道这能不能成为开始更爱他的一些微不足道的证明。


    男人闻言,笑了两声,伸手帮她拽着被子,怕她在怀里扭来扭去踢掉了。总之,他的眼里只有她,以至于对这些刻意讨好的话表现得有些无所谓,“他总不能说我坏话……再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现在不杀人。”


    “你不喜欢我说这件事么?”她用指腹一点点触摸他手心里因为长时间握剑、搭弓而留下来的不同寻常的厚茧,想离他更近一些。


    “没有。”他摇头,“只是觉得这事没什么值得可炫耀的。我又不是他,那里也不是江湖,可以用生死来衡量剑术的高下。在那里,活人和死人没有区别。等你到了河西见到杜兄弟就知道了,我只是比他运气好些。”


    没有经历过这些的人是听不懂的,正如没人知道他孤身一人从河西走回虢县的这几个月都带着什么样的心情。


    “那你能和我说说他的事情么?我嫁给他还没有半个月他就走了,了解他还不如你这个同袍多。等之后到他坟上去,都不知道能和他说些什么。”章絮旁敲侧击,想通过另一个人来了解他,觉着这也许能叫他好开口些。


    可赵野听她忽然提起杜皓,有些吃味,忍不住低头在她脸上浅啄了下,把她抱得更紧了,没来由地强调,“你现在是我的了,你肚子里怀着的是我的崽子。”


    幼稚,这男人怎么这么幼稚。


    章絮注意到他突然沮丧起来的神情,轻笑了几声,连忙开口安抚,“没人跟你抢,都是你的。”


    这还差不多。他见她头一回不在这件事上和自己犟,勾着嘴唇光明正大地偷笑,“那等事情稳定些再和你说,你想听多少给你讲多少。”


    莫名其妙,神经,女人哪里知道这种话也能哄好他,禁不住趴在他胸口失笑了好一会儿,斥责他,“怎么装得这么像,铺垫这么久就为了骗我说这句话。”


    “嗯。”他点头,狡黠地补充,“你之前不说这话的,骗我也懒得骗。”


    “他们都笑话我。”


    这话居然会从他的嘴里冒出来,章絮还以为他真的和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对此不痛不痒。


    “你不是不在乎么?”


    他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抬眼与她对视,确认她方才说的都是真话,不是说出来骗自己的。紧跟着松了口气,主动承认,“谁和你说的……娘子,我很在乎。”


    点到为止,情话说到这里就够了。她抿紧唇,窝在他怀里偷笑个不停,时而闷笑,时而笑出声,被他哄得心里暖乎乎的,身子也跟着热起来。


    “你明早回去能不能帮我给酒大夫带几句话?”她的脑袋终于能记起正经事了,“我今日白天救了个人,可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什么话?要是很难记的,你不如直接写下来。有时候你们说的我不太能听懂。”这种时候,赵野就得承认自己是个目不识丁的文盲。


    “一些治病的事情。白日情况紧急,我就撒了个小谎。起初只是想随便糊弄过去,谁知道效果还不错,人家真把我当女医看。本来不想和你说的,我没帮她救人时,她一点儿也瞧不起我,还想使坏把我往火坑里推。后来一处理完伤口,她夫君就醒了,那态度,跟变脸似的,一口一个亲姊妹。”


    “我倒也没生气,就是觉着这事儿做得也不赖,正好跟前有个现成的,不如跟着酒大夫学一学,把人治好了。这样说出去,她们也不敢惹我。”这是她今日才有的念头。原是只有医门的女儿才能入行。她不敢肖想。可这会儿得了空闲,不用成日给他们洗衣做饭,她便没忍住,动了这门心思。


    “也不用学得多好,我就想把你和孩子照顾好。”女人轻轻揭开他身上的衣物,伸手抚摸他胸口的那道疤,继续道,“我不敢说要你一直都留在我身边这种话。夫君你这样厉害,也许有一日你又要去沙场,或是与人厮杀搏斗。你还会继续受伤,或大或小,或轻或重。我不想再待在家里等你回来了……若是不幸运,遇上战败,受了重伤,别人都没这个空闲理会你。还有我。我可以去战场上找你,把你从人堆里翻找出来,及时地带你回家。”


    天知道赵野听见这话心里触动有多大,两眼一闭一睁,眼眶就红了,原本准备好的想让她孕期多休息都没法说出口。


    喉结上下动了动,又反复地吞咽口水,直到鼻息没那么烫人了,才能开口回应她,“……我不会回去的,你放心,我这辈子就跟你待在一块儿,给你当男人……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女人拽起袖子抬手给他拭泪,无心无意地说道,“我没有非逼你上去。我只是想和你说,我们山下人就是这样的,日后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不用现在就答应我,如果你真的很擅长做那件事,不是白白地给对方送命,我为你骄傲还来不及,怎么还会怪你。”


    男人从没想过有一天能从她嘴里听到这句话。以前在兄弟嘴里听说家里有人在等的那些话时,不知道有多羡慕。


    “我知道……可我不会再去。”他心意已决。哪怕外面狂风暴雨,他也只想和章絮躲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享受难得的片刻宁静,“我为他们做得够多了,足够了,我离开后肯定有人顶替上我的位置,我没那么不可或缺。你放心,我就在这里。”


    “……那我就给你们治小病,我们三个人,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女人对他的回答满意得不得了,哪怕这是自私的,“也许我们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孩子,你的孩子。”


    他笑得很开心,就像小时候头一回在野猪窝里看见九十只小崽一样。


    “那他们不得嫉妒死我。”赵野笑了两声,没想到自己还能在这件事上扳回一城,“就我一个下崽了。”


    “什么话。”女人被他逗得不行,靠在他肩上继续道,“你明日就帮我问问酒大夫,看看他随身有没有带着多的医术,随便借我两本,我保证不乱来,每次治病前都先问过他的意思。”


    “好。”赵野点头答应,接着毫不犹豫地把放在一边的油灯盖灭,催促道,“很晚了,该睡觉了。有什么话明天继续说,我等你睡醒了再走。”


    就怕她半夜要醒,醒了再专门等他,等他什么时候离开,得出门送,麻烦,所以事先给她安慰。


    她也确实困了,困得眼皮子打架,把手脚都跟他缠在一块儿后,挨着他安心睡去。挤在一堆又破又烂的木头里。


    夜里起冷风,屋内挂暖意。


    ——


    但他不能在这里逗留太久,天一亮就要返程。那边光凭小梁和剑客未必能看住呼衍容吉,前者太弱,后者太利,容易剑走偏锋,划伤自己。


    于是第二日清晨,等章絮睡醒后,赵野便不留恋地离开了,像攀附在枝干上的大虫,翻过栅栏、围墙,循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路径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那脚步比风还要轻。


    梁彦好在他没回来之前根本不敢离开呼衍容吉的屋子。寨主昨夜半夜一回寨就几次派人来请,如此殷切,他身为队伍的话事人,不能不见。但他也不能一走了之,把她一个人扔在屋里。所以犹豫再三,只借口说自己还没睡醒,等醒了再去。


    这一拖就到申时,等赵野回来敲响木窗,他才终于放下心。


    “章娘子如何?在村里一切安好。”梁彦好轻推开门,与趴在屋檐上的赵野对话。


    “都好,只是那边情况也凶险,人人自危,若不是她聪慧懂得随机应变,很难在那种地方自保。昨日你说的,把容吉也一并送去这回事,我觉得不妥,两个女人目标太大了,又有一个不会说话的,明摆着送给人欺负,还是把她留在这里,由我们几个轮流看顾。”


    想把羊藏进羊圈里还得看羊和羊群合不合,呼衍容吉看起来就不像是能与她们合群的。


    “况且,她男人杀了这些人的老婆孩子,别


    说她和那男人真有关系,就是他们完全没关系,光凭这副模样也够她把命交代在这里。小梁,不是我吓唬你,这种仇怨咱们惹不起,外面一个院子的男人们都是见过血的,杀起人来不犹豫,刀落下的时候,根本轮不上你开口给她解释。”


    梁彦好自然是铁了心的要把呼衍容吉保下来,听见这话,转头看了女人几眼,跟她说,‘你一个人在这里待着,我得出去一趟,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回来,赵野和老酒留在这里看护你。’


    ‘如果遇上什么情况一定要开口说话的话,也别说胡语,喊我的名字便可,梁彦好,你会说的,说得可标准,他们听不出差别来,能蒙混过去。’


    呼衍容吉确实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担心。她这一路上也遇到过许许多多不同的男人,也没见他们如此谨慎,只轻笑着点头,抬手给他比划手势,‘我知道了,你放心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第94章 赴宴赵野这家伙不简单


    赴宴这种事,梁彦好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就已经跟随母亲参加过许多回,频繁到那时还不识字,就已经能通过大人们说话的口吻、语气、神态判断出他们说这些意欲何为,所以眼下面对寨主刻意准备的鸿门宴,他是毫不慌张的。


    要说护卫打架这种事只能交由赵野他们来干,那这个队伍里能站出来与人谈判的,便有梁彦好和章絮,前者长袖善舞,本身就是上位者,见识多经验广,随便说两句都是别人不知道的,后者平易近人、随和良善,整个队伍里没有比她更了解底层百姓的。


    眼下章絮不在,只能他一人前往,他们担心这家伙去了回不来,便叫配剑的关逸跟着一块儿去。


    说来也怪,这家伙连赵野抬起拳头要揍他都怕得不行,果断认怂,却对这种明摆送上来的危机无所畏惧。


    “你们别这么担心,我有经验。”他看着另外三人,浅笑,颇为自信,“顶多要他背后说我两句坏话,我说实话,除了他,这世上还没人能当着我的面骂我。”


    赵野不懂这些,想这家伙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自己也不跟去,嘴上只调侃,“护心镜反正给你弄好了,只要不当堂给人弄死,有一口气在,咱们拖回来都能救。”


    这话听起来实在熟悉,反客为主,倒反天罡,要他们忆起初见时的模样。


    “你……”梁彦好想骂他,想起自己的教养,忍住了,伸手指着赵野点了点,威胁道,“你小子识相点,别惹我。”


    赵野暗笑,答,“我说实话啊,这么快就破防了。”


    “。”酒兴言在一旁听着,受不了。自章絮一走他俩就这样,跟两条疯狗一样,没事儿就要抱在一块儿缠斗,能咬就要咬,咬不上也得吠两下,“都什么时候了,心里没点分寸么,还闹。”


    呼衍容吉听了,躲在一旁偷笑,边笑边给公子哥整理衣裳。他得穿身最好的去赴宴。


    关逸向来不管这些,他破天荒把吹雪留了下来,只带那把轻而薄的青玉剑,帮话,“老酒,二十出头的男人都这样,你又不是没年轻过,整天打打闹闹吵吵的,热闹,多有生气,人丫头在旁边看着也喜欢。”


    酒兴言原先在隔壁睡得好好的,突然被叫过来帮忙,说是要看着丫头,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结果一来就见他们斗嘴斗得厉害。就他们几个嘻嘻哈哈的,能做成什么大事,忍不住尖牙利嘴道,“你就惯着他们吧,一个个看起来高头大耳的……还没章丫头知道上进。”


    反正有这么一大群人看着呼衍容吉,梁彦好心里是不担心了的。他看着时间紧急,伸手问她拿了钥匙来,走到一边将那口唯一放在房中的紫檀木木箱打开,在里面挑挑拣拣,最后从中取出一把白色的象牙扇,握在手心里,而后回过身,伸手指了指摆在桌上镶着的宝石发簪,让女人给他簪上去。


    ‘怎么用这么张扬的?’呼衍容吉记得他要自己低调。


    他捏了捏女人柔软的手掌,自有他的道理,‘不叫你给人看着,那咱们几个中总要挑出一个来给他们关心着。我长得好看,我最合适。’


    保护女人这种事,自然不能把大部分功劳都挂在别人身上,这多没面子。要人守着她只是其一,最要紧的是得叫那些人彻底断了念头才行。


    她看明白后笑了两声,伸手将他脑后的长发解下来,重新梳好,再向上挽成髻,接着拍了拍他的脑袋,要他低低头,微微垫脚把那支无比璀璨的宝石簪子插于发间,叮嘱道,‘那你可得小心些,别给他们瞧上了。你是我的人。’


    这话听起来很怪,很少有女人会这样对自己的男人说,他没忍住,笑了好几声,点头答应,而后怡然得意的张开双手让她整理衣服上的褶皱。


    等一切收拾妥当就要去赴宴了。梁彦好勾起中、食两指,朝关逸那个方向向上弯了弯,吩咐,“走吧。”


    “行,这里就交给你了。”剑客伸手拍了拍赵野的肩膀,握紧青玉。


    他们不是来山寨做客的,尽管看起来如此。


    但他们也不是被山寨里的人绑来的。这几日住的是寨子里最好的屋子,吃的也是上等的牛羊肉。至少从地位上来说,是整个院子里最高的。


    按理来说不该如此,劫富济贫少不了严刑拷打,怎么也要先试试实力再说。除非对方事先就知道他们的实力,忌惮他们。


    这事儿不简单。


    还是他等剑客回来以后才想起来的,这会儿两人刚出门,他就回头看了眼禁闭房门的屋子,比着手势问,“你不认识他们?”


    “不认识。”剑客言简意赅,他独来独往惯了,在江湖上也没几个朋友,见过他的多半都是死人,没道理能被人一眼认出。


    “那他们怕的是谁?”


    这话还用答么?


    “刚见面就和你们说了,别小瞧人家,只身一人带个手无寸铁的小娘子就敢走这条路的,肯定不简单。”剑客时常一人,孤孤单单,没多少朋友,如今能碰上个可以较量一下的,心里也高兴。


    梁彦好听见这话,心里不知道安心多少,笑着答,“……我这不是有眼无珠么,哪里见过模样如此朴实的宝珠。”


    两人说着悄悄话,一路往外走。


    还没走两步远,那些看门的便凑过来了,惹得公子哥不得不扭头回来应付他们。他站定,将那柄象牙扇朝他们挥了挥,抱歉道,“久等了,本公子向来懒,骨头贱,不爱早起,还请诸位见谅。”


    这些人中,有是真来请他们的,也有闲的无聊看热闹的。他们确实好奇,走到不远不近的地方把他们团团围住,想知道他们是何方神圣,竟然要寨主三请四催。


    “我们寨主已经备下了酒菜,就等几位过去。”为首的还算和气,把想要搞事的拦下,给他们让出了一条通路。


    梁彦好虽然没什么本事,但他知道,钱能解决这世上大多数的问题。


    所以他也不犹豫,把出门前准备好的一袋子五铢钱交到那人的手里,吩咐道,“一人五十,见者有份,若是这事儿你做得干净漂亮,不叫他们怨怼,或是捅到你们寨主那里去,本公子还有赏。”


    这些人多为穷寇,没念过书,种了半辈子地,打


    个仗,闹个起义,地没了,家没了,素质自然也没了,整日想着打打杀杀的,以仇报怨,在门外说了许多要把这小白脸杀了再把女人抢来的话。谁知这会儿看到钱,面面相觑,忽然闭上了嘴,不好意思道,“这怎么好意思,我们非亲非故的……”


    说完,又谄媚又偷笑还四下乱看,最后接下他手里的这些钱财,窃声道,“给钱的事,您可不能跟寨主说……他知道了得管我们要。”


    “自然。”梁彦好颔首,用扇骨敲击手心,吩咐道,“带路,顺便给我说说你们寨主的事情。”


    谈判最要紧的就是得知道更多的信息,要明白对方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什么见识,有必要了,斡旋几句,没必要了,就当出门吃口饭,不过眼不走心。


    那小的回头看了他一眼,把左手藏在下面,问他再要,看模样是给多少说多少。


    梁彦好了然,取了一粒金塞进对方的手里。


    “嘿嘿……我们寨主来头不小,他们之前有一次吃饭喝酒的时候说漏了,说寨主与凉州叛军有一定渊源。头两年不是叛军与官府打起来了么,他是朝廷这边的。但是后来败了,逃了,不敢回洛阳,也联系不了旧部,要么判了要么死了,所以躲到这里来养精蓄锐。咱们这些农汉懂什么,给饭吃给地儿住就留下,上不得台面。倒是跟在他身边的,都有些背景,要么从过军,要么任过官,总之,都是有头脸的,不是咱小老百姓能随便见到的人物。”


    “哦?能有多大的官。”说到这个梁彦好就好奇了,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四品以下的。


    “陇西郡门下督贼曹。”这官职也是他前几日从别人嘴里听来的,说的时候并不知晓这官职的厉害,只隐约知道这手里是能掌兵的。


    若是文官,梁彦好也就不放在眼里了,这一听,居然是个带兵的。这样一来就能说通了,毕竟那些念诗文的可弄不清楚杀一人和杀百人的区别。


    “陇西与酒泉差得远吧,一个在南,一个在西,他怎么能认识赵野。”公子哥意有所指,“就算头两日碰上的男人与赵野来自同一营帐,也不至于要他如此……”


    军中能较量个高下的无非两种法子,要么直接比,打几场,分个高下出来。这种一般都是友善的,毕竟不能真把人弄死了。另一种就是建立军功,看谁的军功更高,按人头数来比。


    “他藏了很多话没说……你前两日从章娘子嘴里问了些出来吗?”


    “章娘子也不知。”关逸带着青玉,跟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眼神犀利地看着周遭的农汉们,右手紧紧地握住了青玉的刀身,拇指压放在刀柄上,随时准备推刀出鞘,“但我更愿意相信他是不肯说,并非刻意隐瞒。也许当中另有隐情。”


    说着说着,他们终于走到了寨主所在的大堂门前,寨主已经等候多时了,就在门内站着。两只眼睛一看到他们,就跨出门槛往外来寻他们。


    “我叫通良,静候各位多时,还请随我入席饮宴。”


    第95章 巨变两月前,董卓就已入关


    梁彦好闻言,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往屋内看去。他原以为这是个静心谋划的大局,谁知道对方实在朴实,一句下马威的话也不说,毕恭毕敬,还刻意准备了一桌子的好酒好菜……


    没错,他们会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酒席。这很不寻常。像这种明显有主客之分的状况,怎么也该分主桌与客桌。


    谁知道对方竟是这样打算的。


    “怎么只来了公子二人?我听说你们一行至少三人,若是不嫌弃的话,可一并喊来。”通良看模样就是常年在校场上混着的,面黑,发红,皮肉都糙实。


    梁彦好扭头看了眼关逸,还以为自己走错了,解释道,“这种场面,哪有喊女人上桌的,她懂什么。我让她在屋子里等着,若是等会吃了还有剩余,我再给她收拾几口带回去。”


    通良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可引他们入内的手没有放下,仍旧恭敬着。


    对方没有先发制人,他也没道理不给面子,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便跟着一块儿进了屋。


    屋内陈设没什么好说的,都简陋,桌上摆着的也就是几个当地的特色菜。


    但赴宴向来不,吃菜,那都是看两眼的东西,主要是喝酒,喝到大家上了脸、昏了头,这该说的话才能说。


    梁彦好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上桌的位置坐下,正对着大门,看见他们把门关上,开口道,“他不能喝,你们就当他不存在。等会儿万一我喝醉了,还得有人把我抬回去。”


    通良在他右手边坐下,意有所指,“公子这是不放心我们?”


    “怎么会,我这人酒品不好,怕吓到各位。”公子哥驾轻就熟。


    没什么好寒暄的。本来就不熟悉。准确的说,反而是太陌生了,不好开口,双方都等对方先开口,所以除了第一回碰酒,酒桌上都安静,一问一答就蓦地结束了。


    “你们怎么想到走这条路?分明东边还有一条更为宽广的官道,官家都往那条路上走。”通良问。


    “那条路要经过三四座木桥。我这货物太沉,万一木桥承重不足,容易断裂塌陷。原本就是过路客,没必要做断人财路的事情。”梁彦好答。


    “哈,原来如此,还说我们这儿如此偏僻,怎得盼来你这尊大佛。”通良问完就起身给他斟了一杯酒,笑问,“很久没有碰到你这样远道而来的贵客了,心里高兴,公子可得与我多饮几杯。”


    他听了,端着杯子一口饮尽,皮笑肉不笑,静观其变。


    “那你们带的是什么货物?又要往什么地方去呢。”


    别说通良了,就是同行的关逸酒兴言也不知道那几口大箱子里都装了什么。梁彦好不说,也不给打开,只要他们哼哧哼哧帮忙看顾。


    “一些有价无市的东西。”梁彦好模棱两可道,“对你们来说不值钱的……不知道我这样解释还算清楚么?”


    哪里清楚,桌上舞刀弄剑的另外三人都没听懂,以为他打谜语呢。


    还是关逸直接,伸手往盘子里夹了块大肉,帮衬道,“别整那些花里胡哨的,直接说卖不出去不就完事了。”


    通良这回听懂了,可他还是不理解,笑着问,“卖不出去的东西公子为何随身带着,一带带这样多。可别说来诓骗我们。”


    梁彦好也不犹豫,把方才精心挑选的象牙扇亮出来,或者说,白白地扔给他,大方道,“这把扇子我送你。我也好心告诉你,它是用象牙做的,雕工最上乘,宫里赏赐的宝贝,你拿给懂行的,他们一眼便知。上一回我见到品状相近的,还在五年前,当时的卖价就有百万钱,豪不夸张地说,只这一把扇子的价值,就够你养活整个寨子上上下下一百余人半年还多。”


    “可问题就在于,我给你,只凭你的身份,卖的出去么?”


    这行有些不成文的隐形规矩,例如,懂行的就算知道它是珍宝,可一旦弄不清楚这东西从哪儿来,不敢胡收,真的也当假的使;不懂行的根本给不起值当的价儿,等着就是把它当成一把工艺还算精湛的普通玉石扇子便宜买了,大赚一笔。


    通良不懂这些,但他光看那把扇子上的光泽就知道这东西不差,是个宝贝,眼前人也如他们通传的那样,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跟在后面准能捞一把油水。


    于是谄笑地盯着那象牙扇,不讨好地问,“这真是拿来送我的?”


    “我若是不给你,今日拿出来岂不是多此一举,招人惦记。本公子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宝贝,给一两样与你,无妨。”他端过酒,放到嘴边一口饮尽,模样看起来无比闲适。


    “哪有卖不出去的东西,除非它是假的。”通良不懂门内行道,笑得开怀,觉得自己捡了大漏,又问,“还不知道


    公子从何而来,要往哪里去,如今世道乱,哪里都不得安生。”


    “西域。”他轻松丢下二字,一如随手甩开的五铢钱,不放在眼里,“你若是有意寻求我的帮助,就别再藏话了,只管开口,在下力所能及之处,定当竭心尽力。”


    可通良不接话茬,只皱着眉道,“公子为何要去西域?这地方太远了,你又带着这么多宝贝,怕是这一路上都不得安生。”


    “富贵险中求,想富贵,不都得这么拼一把。只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这人胆子小,怕是没这个能耐再绕你那座独木桥。”公子哥把手中的杯盏一落,稍显用劲儿地将其搁在木桌上,三言两语将话说了个明白。


    通良也知道这样的人不好收买,于是扭头去看王七,要他出来说两句。


    “公子你听我说,我们兄弟几人才从凉州过,那边各方势力打得火热,底下是民不聊生,都往关内跑。你们这时候往那边去,不是给他们送死么?”王七也喝了酒,脸色微红,看着梁彦好,苦口婆心地劝,“不如留下来,跟我们一块儿,等我们有了钱,招兵买马,再往那边一打。届时整个凉州都是我们的,你们大可放心上路。”


    梁彦好听了只笑,心想这些人怎得这样无耻,还没确定呢,就他的钱看成自己的,开始谋算着如何用。可笑。遂抬头看回通良,问,“不用你们提醒,我们的人里有从那边来的。不过,你此前不是朝廷的官么?遇上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想着上报朝廷。”


    这话倒是像他能说出来的。


    可寨主听了,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笑得合不拢嘴,指着他答,“公子是从洛阳出来的吧,怎么不知道朝廷早就放弃凉州了。往祖上数百来年,他汉帝何时管过我们平羌乱之辛苦,响钱都有几十年不往下拨了,我们何苦给他卖命。”


    “趁我们的队伍尚未壮大,你该加入我们,争建功立业的第一份功劳。”


    他果断摇头,回绝,“打家劫舍的事情莫要拉上我。我说了,我就是个卖东西的商贾,胸中没那么远大的抱负。”


    “这可由不得你。”通良把话阻断,与他说,“看来你还不知道吧。”


    “上月我们刚收到洛阳传来的消息,说凉州氏族董家的董卓已经攻下洛阳了。你带着这么多宝贝无非是想去河西兜售,再换那边的宝贝回来。可你有那么多钱有何用,这天下四分五裂,哪里还有好地方给你经营营生。”


    “而这正是我们西北军崛起的好时机,公子若是跟随我们,日后称王称帝,必有你一份功劳!”


    什么?!


    听闻此言,梁彦好原先散漫的神情忽然凝重起来,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立刻坐直了身板质问他,“你说什么?!他怎么能攻下洛阳,都城不是有少帝在么,还有大将军何进镇守。”


    他并不是随随便便上路的。


    四月,灵帝驾崩,母亲说太后要扶少帝继位。少帝年方十七,与章絮同岁,却无可奈何,只能任太后临朝。他幼时崩入宫见过几面,此子并不是先帝最中意的继位人,所以与之来往甚浅。


    虽然来往甚浅,他对这些异姓的表兄弟还是有感情在的,听见这种消息无异于听见家里的弟兄出了事端一般,震惊地久久不能言语。


    ‘出来时家里还都是好好的……怎么几月不见,已是另外的模样。’


    通良只当他是洛阳来的富商,笑话他天真,起身又给他斟了一杯酒后,劝慰道,“都是花架子,洛阳多久没打过仗了,我们这边年年有,月月有,日日有。论打仗,谁能打得过我们西北军,论行军布阵,谁能比得过我们这些贼曹的脑袋。自封的大将军,还不如边关一个伍长的经验足……纸上谈兵的家伙。”


    他边说,边抬头去看梁彦好的表情,看他失落地把脸别开,沉默,不接话,连说句话都变得艰难。


    “……少帝,少帝如今还活着么?”他其实不太在乎到底是谁称王称帝,他坐在位置上左思右想着,发现自己最关心的竟然是那些人的安危,“董卓入关后,没把那些人都杀了吧。”


    “怎么会,他哪有那个胆子,当着全天下人的面诛杀君王,那不是与天下作对。”通良不知道他为何会问出这样的话,禁不住,笑了两声,进而爽快地安抚道,“我是听闻,他入关后只杀了几位不听话的宦官,至于其他的,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不至于丧命。”


    “那其他女眷呢?”他却不肯罢休,跟中了邪一样,忽然执着地追问起家里人的下落。他担心母亲,担心那些尚未嫁人的姊妹,不知道她们会去哪里。


    “这天高皇帝远的,你管这些做什么?那姓董的可不是什么好鸟,不抓两位公主玩玩就算给天家面子了。”通良说到这里就痛快地往肚子里灌酒,仿佛发了气似的。


    这些年被皇帝忽视的怨气,在这几句口舌中终于有了去处。


    第96章 返回我得回洛阳看看我的母亲


    梁彦好不理解这有什么好笑的,值得眼前人接连往肚子里灌半坛子酒。他僵硬着身子坐在原处,动弹不得,右手抓着那只酒杯,看着那只孤零零的杯子。


    关逸就坐在他对面,直挺挺的。也不完全是,颇为放松地在矮凳上架起了一只脚,沉默着,跟着他们一块儿吃酒。


    剑客喝酒不像他们这样,要碰杯,要敬酒,要说诸多敬酒词。他更爱孤零零地坐在那儿,一只手扶着酒坛,另一只抓着酒杯,等嘴里的余韵消退了,才再给自己倒半杯。


    ‘董卓入关。’


    这四个字同样刺激着他。


    他对凉州的陌生一如朝廷对凉州的陌生,若不是董卓之前被朝廷派去并州当刺史,他也许这辈子都不知道这号人物。


    眼下看来,他们倒是处在相同的境地里了。同样寂寥,同样无助。


    “这有什么好笑的?天下大乱你们就开心了。”关逸忽然张口,叫停了桌上因为获得至宝兴奋不已的另两人,转头看向公子哥。


    这一眼,就看见他骤然黯淡的神色,眼黑都失去了光彩;看见他翕张的嘴唇,可能想把它揉成难过的形状,但忍住了因为不想丢脸;看见他轻轻皱起来又慢慢展开的鼻子。


    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箸,不吃了,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出来这么久,还是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落寞、忧虑、焦急。分明只是道听途说的、不一定准确的消息,都能让他如此忧心……


    “具体是不是这么个情况,我们还得仔细查证一番,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散布谣言。”剑客说完,把青玉拿了起来,不轻不重地拍在桌上,半威胁半质疑地说,“但我们公子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我们只是做买卖的商贾,没那个本事造反,要做你们去做,休想拉我们入水。”


    通良哪知道他们油盐不进,明摆着前路后路都是一个死,还要往前。


    “所以你们的意思是,这饭我们是吃不成了?”寨主也放下了手中的箸,没耐心地看着梁彦好,要从他嘴里逼问出一个结果来。


    但他这会儿已经没功夫再管眼下的事情了,微红着眼睛站起来,扶着桌边说,“把汗血宝马借给我吧,我……我想回一趟洛阳,去找母亲。”


    公子哥像是眨眼间就做好了决定一般,对当下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了,什么要送去西域的宝物,什么带着这一帮子的人往西北走……听起来都没有母亲的安危更要紧。


    所以他也不顾在场有外人在,兀自与关逸说,“我不会去太久,也不会把你们都丢在这里,只我一个人,快去快回。几日前他已经教会我怎么骑马,若我往返途中只在驿站歇息的话,来回不要数日,你们就安心地在这里等我。”


    口吻之坚定,好似话一说完就要上马返程。


    ——


    谁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赵野才出门,坐在屋前的台阶上与无事的几个农汉闲聊起,想打探打探他们的情况,就看见关逸他们骤然折返。


    “怎么了?”他被公子哥的模样吓到,以为他这种老手也能被人欺负,赶忙撇下新交的朋友,跟着起身,迎上去,担忧地问。


    “先回屋,回屋跟你们说。”


    梁彦好对这件事异常坚定,哪怕关逸出门就跟他说,这时候折返也是于事无补。他手上没兵没权,回去除了看着家人掉眼泪,什么也做不了,还不如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往前走。


    他被剑客伤到了  ,他没想过这世上竟然有人可以像他一样冷漠无情,突然怒了,愤怒地与关逸强调,“……那是我的母亲,就算我救不了她,我身为儿子也该回去一趟。人要是还活着就得想办法把她救出来,人万一不在了……我是这个队伍的话事人,我说我要回去我就一定要回去,谁也别想劝动我。”


    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


    梁彦好回屋也是这么跟他们仨说的。不光只是嘴上说,他还把走后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我答应先给他们一个箱子的钱财,其他的等我回来再说。他们保证我,这段时间不会欺负你们,你们就住在这里,正好天也凉了。该养伤的养伤,该养胎的养胎……”他有些语无伦次,甚至想不起来要给容吉做转述,只自顾自的自言自语。


    赵野不关心这些,他跟在公子哥身后,问,“就你一个人回去?你知道洛阳在什么方向,要走哪一条官道么?你这一路上都在马车里睡得好好的,怎么可能认路,让关逸跟着你一块儿回去吧,他还能保护你。”


    他果断摇头,他想起来这里还少了位女人,若是晚些要把她也接来的话,赵野一个人分身乏术,“我多带些钱在身上。大不了走到哪里问到哪里,只要钱给的够多,肯定有人愿意给我指路的。”


    这话过于天真,给赵野逗笑了,他把梁彦好收拾的那个小包袱随手往边上一扔,解释道,“你有几条命啊,够你这样挥霍的。要我是你,我一钱都不会多拿,甚至不穿看起来就张扬的衣裳。”


    关逸没说话,他知道这时候说要跟着公子哥一块儿走听起来太荒唐,可他不能让梁彦好出事,只得小声给赵野解释,“方才说错话了,他生我气呢,不要我跟着……”


    赵野明白了状况,伸手摁住了关逸的胳膊,让他放心,接着开口劝,“你总要完完整整地回去见夫人,关逸武功高,肯定是我们这里最合适的人选。”


    “那你们呢?他们就是要明抢,我们走了,容吉她们怎么办?”


    糙汉也不知道日后的情况,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道,“你不是给了他们一箱子宝贝,肯定够他们活一阵子了。”


    “你要真的不让我们掉入危险之中,走的时候就把箱子的钥匙带上,这个事儿和他们明说,说得难听些,把我们留在这里当人质都成,你别担心我们,我们有手有脚还怕那些人做什么。”


    “反正钥匙你带走了,咱们谁都别想打开,也省得我费心费力去想财宝的事儿,这么多东西我一个人肯定看不住……”赵野边说,边给容吉解释当下的状况,“他们那边也有我认识的人,实在不行,我就假装加入他们,干脆在他们那边拿个长脸的地位,队长、小首领之类的。”


    “如此一来,他们便不敢任意妄为了,我就跟他们说容吉是我亲妹,谁敢动她我就杀了谁。”


    这是下策,赵野原本没想过要与他们厮混的,因为一旦入局就很难脱身,不利于他们之后继续上路。可眼下要安全地在此处长待,唯有此法可解。


    梁彦好唯一听得进去他说的话,停下了匆忙的手脚,双眼愣愣地盯着五铢钱、钱票、金子、各式各样能拿来收买人的物件,又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无比华贵的衣裳,问,“可我没有粗布做的衣裳……”


    赵野听闻,出言将他稳住,帮他出谋划策,“你再在这里留三日,衣裳我去让娘子给你改两套出来。总要给我们一段时间确认消息的真实性,总要准备上好马,总要让马儿吃饱喝足了才能带着你赶路。骑马不如坐车,没日没夜的,你不好好睡几觉走到半路就得生病,你总不能拖着病体去见夫人,岂不是要她更担心……彦好,你听我的,这样绝对比你现在就出发要快。”


    “就三日,我保证不留你。”


    这些话要梁彦好慌乱的心逐渐安定。他方才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都没办法冷静地说完一句话。


    “你怎么这么相信我?”公子哥看着屋子里的这一伙人,忽然反应过来他们居然无条件支持自己这样冒险的决定,“你们怎么这样相信我?不怕我回去之后再不来了么?不怕我就此丢下你们。”


    说完他又去看呼衍容吉。


    这个女人才是什么都不知道。她对院子里住了谁是一无所知,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他们眼里的眼中钉肉中刺,她更不知道梁彦好此行离开都不一定能安安稳稳地回来。还能在那个角落里安稳地坐住。


    “野哥,你帮我翻吧,这些话得用胡语跟她说。”公子哥站在那里,没法坐下。


    “好,你说。”急,这回就跟我们一块儿走,我问问看昔日好友有没有能帮我把你送过去的……我们去西域的路可能会被我耽误很久。”


    女人边听边点头,也是在听懂了要他坐卧不安的缘由后才能出言安慰他,“БияаразYйлгYй,эзээчбаруунбYсрYAYявжболно。ТэрзалууиймчэрYэгYй,бичθθθгθθаваугацааибайна。ЧибуцажирэээсанажлбайвалбичамайгYссэнэмжээгээрчиньYлээболно。”(我不着急,西域什么时候去都可以。那家伙不会这么早死,我也不会这么早死,想报仇还有很长的时间。只要你记得回来,多久我都等你。)


    “ХэрэвбиээжийгчиньЛуоянддаинарвалчинадаймэндчилжчадаууТYYнийгэрYYлсаруулурудааннасалж,чамайгсайналамжлаадньусалнагэжнайдажбайна。”(若是到了洛阳再见到你的母亲,可以帮我代为问好么?我希望她健康长寿,我也会帮她照顾好你。)


    第97章 别离(梁容)他说等人不是个好习惯(……


    三日,转瞬即逝。她都不太记得这几日是如何过的,一切看起来都匆忙。


    他一早就会出去,说要练马。


    这回不再是简单的坐上去被人拉着走一圈。彻底没人管了。赵野说,如果他还是学不会驯服烈马,就得要关逸带着走。他没再撒泼打滚与之斗嘴,狠


    下心来,说练就练,一点儿不含糊,又怕她一个人在屋里闷得慌,所以把她带出门,许她一个人坐在不远处的大石头上看。


    呼衍容吉没见过他骑马的样子,至少没看见过他那么娴熟地扬起马鞭又伸手拉紧缰绳的模样。


    见过的人都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很帅,十足的安全感。


    又有一片落叶滑到脚边的时候,她用脚踩了踩,想起昨日他说,他要回家看望母亲。


    草原上长大的孩子就像离群的狼,和赵野差不多,出了门之后鲜少回家的,要四处征战,要扩大领土,要带着部族迁移。闯不出明堂的小家能聚在一块儿,有头有脸的几年都难再相遇。


    兄长离世时,已有十二年未归家了,出嫁前她还一直听母亲念叨着。


    所以昨日他说,他要回家看望母亲时,她心里很是动容。


    他和别人不一样。


    说出来不怕给人笑话,前些时日无聊时,她真的幻想过,若是他会有孩子,他的孩子会是什么模样。她的钦和定自落地起就不给自己养了。也许须卜猾勤从那个时候就开始防备她,以至于她后来病好些,偷溜出来回去看看他们时,擦肩而过,他们也认不出自己了。


    他的母亲应该是一位很美丽的女子,不然怎么能有他这样漂亮的儿子。


    呼衍容吉温婉地笑,弯下身子把地上的落叶捡起来用手指擦擦干净,夹进绑在胸骨上的木板里,想着要把它带回去。草原没有这么宽广的叶子,也不会再有这么善良的男人了。


    练完马,两人便得去整理他带的那十二口大箱子。


    箱子里面只有八箱放了宝贝,另外四箱是买的粮食。


    梁彦好带着她翻找财物时,将锁有粮食的那些钥匙交给了她,并叮嘱,‘我不能保证他们一定会遵守约定。若是我往返途中被什么事情耽搁了,没能按时回来,他们把你们也抓进村子里要你们也跟着忍饥挨饿,你就把这几把钥匙给赵野,让他拿出来用。’


    ‘钱这种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不用太过在意,给了他们就给他们,我只希望你们都能平安活下来。’


    她抓着绑在一块儿的钥匙串,跟在他身边,低头瞧见箱子里金光灿灿的宝物。它们都被分门别类的用各色匣子装好,安静地躺在破旧的木屋里。


    ‘她不在,我找不到人问。’女人不张嘴,一点点把自己的心思比划给他看,“你们汉人的女儿会等自己的男人回来么?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随便问。”


    昨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不好说心里话,怕他们想多。


    他翻捡物件的手顿了顿,合上箱盖,若有所思地答,‘我们没成亲,你不想等也是可以的。’


    ‘我已经和你说了,我喜欢你。’女人的心意呼之欲出。


    ‘我知道。’这是他这几日来的第一个笑,给她的,‘但是我们没成亲,你可以不用等。’


    梁彦好就像一夜之间长大了那样,不再耍孩子脾气。


    ‘我跟野哥说了,我走的这段时间他只看着你,不让他们害你,杀了你。至于你去不去找其他男人……我叫他们别在意。是我没本事,没办法带你走,也没办法留下来保护你。’


    ‘听说你们草原上皆是如此,一个男人走了就得去找下一个。’公子哥转头去看门外面的男人,看他们有一眼没一眼地往里面看,看她,有种深深地无力感,嘴角又不自觉地弯下去,‘酒大夫会把你治好,其他的决定权在你。’


    这话说完,她才终于对洛阳发生的事情有了一丁点微不足道的实感。那肯定是很严重的事情,不然不会要他说出这种话。


    她低下头,把自己脖子上还剩下的一根不值钱的项链取下来放进他的掌心,继续问,‘你们汉人嫁娶需要母亲同意么?是不是没有你母亲的允许,我就不能当你的女人。’


    梁彦好低头看着掌心里绳头已经发黑的饰品,又笑又闷地答,‘我几月前出门时,她把这个权力下放到我手里了,不用她点头也可以……之前和你说的,你就当玩笑话,离了皇权我什么都不是。’


    江山易主并不是一两句话的简单事,越是身处权力中心,就越是逃不掉被反噬的命运。


    女人全身上下只两只眼睛露在外面,死死地盯着他看。想抱他,抬不起手,想吻他,他察觉到了就往后退。


    ‘如果是章絮呢?如果是她遇到了这种情况,会等么?’呼衍容吉不依不饶。


    他不回答,明眼人都知道女人想要他说什么,所以他不回答这个问题,只轻飘飘地回应,‘我们有句话,叫别在一棵树上吊死。我这棵树自小就生歪了,靠不住。’


    还能有什么可以做的,夜晚,外面男人们依旧吵吵闹闹。


    他用过饭就上床休息了,说是明日一早就走,趁着天没亮。


    她不舍的,她孤注一掷的感情全都投射在这个男人身上了,嘴上说的好听,身体没一处愿意。


    女人解下戴在头上的面巾,枯坐在床边,静静地望着他。看到外面吹牛的男人们都累得进屋歇息,看到四肢冰冷发木,看到眼皮子合上、脑袋耷拉地往一边坠,突然地闪了脖子,看到他算准时间准备动身出发,才对上他的视线。


    ‘你怎么不睡?’梁彦好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她的手,发觉手脚冰凉,边从床上爬起来的同时,边把被子拿起来往她身上裹。


    真的手忙脚乱,她刚抬起头要和他说几句话,男人就拿起了这几日收拾好的包袱出门欲走。


    “梁彦好!”她举起被子蒙住头,跟着他一块儿出了屋子。


    关逸已经在门外等他了,身旁站着两匹高头大马,吐纳着冷丝丝的白气。


    “回去吧。”他没让任何人来送。赵野还在章絮那边,酒兴言鼾声正浓,甚至不和她说出发的具体时间,就是为了悄无声息的离开。


    谁知道她这么倔,非要等那个答复。


    呼衍容吉都不用听懂也知道他在说什么,猛地摇头,小跑两步跟上,伸手拉住他的上臂,看样子是要送他出寨。


    关逸见状,也不好多说什么,上了马就往前奔去,到下一个路口等他。


    而他呢,他穿着自两人见面以来最朴素的褐衣,叹了一口气,干脆伸手把她的脸护进怀里,领着她一步步出了山寨,不给寨门口守卫的看出破绽。


    他的故作冷漠落了空,呼衍容吉不只是像他之前做的那样,玩玩而已。


    “我也真是够贱的,那时候想你不够在意我而心痛,这会儿又因为你太在意我而心痛……”他自言自语,没辙了似的,伸手把她脖子上那根不值钱的坠子取下来,又把自己脖子上戴着的母亲给的平安扣解下来交给她,“让它代你跟我回去一趟吧,若是母亲问起来,我就给她看这个。”


    那东西真不值钱,是她过去两年实在想家,凭着记忆编出来的项链,也因为找不到玛瑙和红石,从水边随手捡了几颗鹅卵石来充数。


    她看着梁彦好把这东西挂在身上,双眼一红就扑进了他怀里,结结巴巴地把从赵野嘴里学来的汉话念给他听,“我……我在这里等你。”


    这诚意够足了吧。


    他听了差点没哭出来。


    关键时刻把他们丢下来与上了战场当逃兵没什么差别,不仗义得很。这时候又说背信弃义的话,更是惹人讨厌。


    “我不跟你说假话。我没娶你,你没必要像章娘子那样等,能回来我就早点回来,不能回来我也会差人送信。你只管以你的事情为主,剩下的,咱们看天命。”


    他抬头看了眼天,这会儿开始亮了,不能再拖延。


    只好把她脸上的被子推开,低头在她唇上重重地吻了几下,再言,“走吧,回去吧,天冷,去睡一会儿,别想我。”


    而后离开她,翻身上马,扬起马鞭,不留恋地调转马头往山谷外面跑去了。


    马蹄声阵阵,在前头几个山头之间回响,空落落的山寨门口,只留她一个人。


    第98章 狂徒不给这些人点颜色看看(二更)……


    等她在路边站累了也看累了,知道他是不会再回头。等她胸骨开始隐隐作痛,冷风吹得浑身上下都难受。等她裹好被子蒙住脸准备往回走时,一转身,抬眼看见三五个成群往她这边来的农汉,来者不善,像是知道她男人要走刻意来堵她似的,吓得她忙躲开眼,往后退。


    寨子里没个女人,呼衍容吉突然冒出来,很是稀罕。


    “你叫什么名字?都住进来五六天了,怎么没一个弟兄问出来。”


    为首的瞧见她闪躲的眼睛,像看见落单的野兔那样,高兴坏了,没忍住在左大腿上搔了搔痒,招招手就要几人散开,想把她团团围住。


    呼衍容吉走不快,她一走快了,伤口就会牵扯得疼,所以没走两步就给他们追上了。


    羊入狼群的下场是显而易见的,他们此前的担心不无道理。而女人离了梁彦好,是听不懂一点儿汉话,不知道他们嘴里在叽里咕噜说些什么,除了抱着脑袋把自己藏起来,做不了任何回应。


    “她怎么不回话?是不是耳朵听不见,聋的。”围着她的男人们窃窃私语,几双眼睛能把她看穿。


    “聋的还不好。我听他们说,聋了的多半也是哑巴,不会开口说话的,咱们到时候耍起来,她喊不出。”这些人正大光明地意。淫她,摆明了要在她身上找安慰。


    他们这些人,要么讨不上老婆,要么没了老婆,单了好一段时间。这里又天高皇帝远的,除了附近几个村子,根本找不到女人。


    所以找她最是划算。


    “她男人刚走,就半个时辰前。那家伙也是个傻的,自己走了把女人丢下来,忘恩负义,便宜我们这些人。”有些人说着说着就开始摩拳擦掌,要么往里挤,在她身上蹭,要么直接上手,要给她拿掉套在头上的棉被。


    “不会是个丑的吧,能把人吓痿那种,这会儿上了她不得做噩梦。”胆子小年纪轻的还有些担忧。


    第一回做坏事,怕遭报应。


    闻言,为首的抬手打了下那个人的脑袋,没好气道,“瞧你那怂样儿,女人在你面前都使不出劲儿来。”


    “赶紧的,趁他们出来之前,把她带林子里去,还能独享。”说完他们便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臂,不容拒绝的领着她往山林里走。


    她的右手抬不起来,被他们一拽,疼得掉了好些眼泪。


    说起来唏嘘,她不敢不跟,不然这手就要废了。


    正是山穷水尽之地,她听见了酒兴言的声音。别看他已过古稀,腿脚却都还便利,能跑能跳,满头乌发。“你们这些个要死的东西,欺负人还欺负到我老头身上来了!”


    他睡醒后去女人的房间看,没看见人,心道不妙,拿上防身用的药囊就出门找她来了。还好来得及时,他们还站在路中央,不然等一伙人真进了小树林,这事儿就回天乏术了。


    为首的听见声,回头一瞧,看见那个瘦弱的老头儿,满眼的不屑,说话也是顶不尊重人的,“你个死老头儿,管这事儿做什么。我们就是看娘子寂寞,想和娘子玩一玩,她也是同意的,不信你问。她要是说一句她不愿意,我呀,就把这人还给你。”


    这话也忒强盗了些,明知道呼衍容吉没办法开口说话。


    “那是我家女儿,去他妈的狗东西,真是一群有娘生没娘养的。”酒兴言头一回这样气愤,干脆弯下身从路边捡了块石头拿起来砸他们,要把他们打退。


    可那石头,小得可怜,就像他们在这些人眼中的模样,弱小的,脆弱不堪的,形同蚂蚁,捏起来轻轻一碾,就能被他们碾死。


    几人听见他的话,顿时笑得开怀,像是许久没有听到这么不自量力的言语,捧腹大笑,还要用手指着他,“赶紧把这老头弄开,别耽误事儿。好不容易发泄一回,多扫兴。”


    她不知道这些人在说什么,抑扬顿挫的汉话这会儿在她耳朵里跟咒语似的,听得她脑子嗡嗡响。


    酒兴言虽然老,可不是一无是处的,他是医者,医者能竭心尽力地救人,自然也能悄无声息地杀人。


    他从药囊里取出几根淬了毒的针,捏在手心里,只等这些人走过来,只等他们看轻自己,好在不经意间把毒针刺进他们的肌肤里。


    “啊!什么东西。”刚用手碰到他,准备把他拖走的那个男人忽然大叫一声,猛地把手松开,往后退了好几步,进而低头定睛一看,那根发黑的针几乎把他的手臂扎穿。


    晚来的还没注意到这些,以为前头的碰上了蒺藜,正想怪他们大惊小怪的,谁知道一个没注意,也给酒兴言扎了两针。


    普通人用毒针,扎不到地方,经常是刺进去了,根本发挥不了它的作用。可他要用,就会对准人身上的几条大的血脉去,只要准了,不消片刻,鲜血就会裹挟着毒物往心脏的方向去,不出三句话的功夫,他们就会感觉到从伤口处往外蔓延的剧痛,亲眼看见被毒物烧黑烧烂的伤口。


    靠近的几人皆呜啊大叫。有些果敢的,把银针拔了,顿时血流如注,喷射而出,用手摁都摁不住;胆子小的则被吓了个脸白,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只看着伤口痛叫。


    不过片刻,除了头目以外的其他人都中了毒针,或坐或跪,或躺或卧,四散一地。


    “你用了什么东西?”为首的还拽着呼衍容吉的手,没放,但他看出来酒兴言也是个狠角色,所以把腰间的刀抽了出来,指着他问,“你这老儿,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居然想着害我。”


    酒兴言没有好脸色给他。眼下只有一人,好对付得很,只要扣下赵野给的弩箭便可。


    “把我的丫头还回来。我不管你想找哪个女人发泄,其他的只要愿意给你,我绝对不会多说一个字。就她不行。”他面对四五个壮汉,丝毫不慌,完全不在意这一回要惹多大的麻烦。


    但他心里清楚,这规矩要立,第一回就得立起来,立得严苛,立得骇人,要他们闻风丧胆,彻底断了这条龌龊的心思。


    那人没忍住,听完后翻了个白眼,没想到会突然冒出个老家伙多管闲事,不信这个邪。感觉都来了,哪有说停就停的。于是趁他低头调整弩箭的紧要关头,弯下身子把女人扛起,接着几个大步扭钻进树林里,再一看,没了影。


    “畜生!真是畜生。”酒兴言见状,急得在原地直跺脚,匆忙把赵野留下的响箭放了后,对着他离去的方向骂道,“**二两肉真是要了你们的命了。”


    ——


    呼衍容吉彻夜未眠,这会儿也累也饿也晕。他跑得又快,时常让那些横出来的树枝划到她的身体。


    原本她就没想过逃,也许是当了太久的鱼肉,遇到这种情况就会被吓住,吓得忘记跑忘记喊。还是酒兴言的到来提醒她,鱼肉也是可以反抗的。


    “……梁彦好。”她倒挂在那人肩上,小声地呼唤心爱之人的名姓,喊完才发现,自己早就已经握紧了藏在袖中的匕首。


    若说方才不敢反抗,是还顾虑着此举会惹祸上身,要给他们添更多麻烦。现在则是完全的不管不顾了。


    她得活下来,活得比任何人都要好。


    呼衍容吉抹了一把眼泪,松开手环抱住了他腰,防止自己滑落。接着将匕首拔出来,对准男人正在奔跑着不断发力的左脚,伸出手用力一割,把他左脚脚跟处因发力而突出的脚筋割断。


    “操!”他还没感觉到疼痛,左脚就动不了了,带着她应声倒地,正好给她当了肉垫,缓冲给胸骨的冲击。


    但是既要松开被子伤人,少不了会被他看清面貌。男子趴在地上抓住了她的腿,不让她这么简单地跑掉,结果一抬头,望见她带有浓烈异族特色的面貌。


    高鼻梁、深眼窝、长卷发、浓黑笔直的剑眉、浅色的瞳仁。


    “匈奴人?”男子走不动也不会让她跑了的,抓住她的胳膊就是往身下压,要掰过她的脸再度看清她的面貌,“哈哈,他妈的居然是匈奴人,那老不死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保一个外族人。”


    “别说老子今天上了你,就是干完把你杀了,也没人敢说一句不是。”


    她的脸被男人的大掌死死捏住动弹不得,原本挂在他肩上


    的双腿正好给他压住了,也抽不出来,这会儿除了杀了他,她想不出更好的能自保的办法。


    但这男人被割了脚筋以后反应过来,她身上也许还有更多的利器。于是先腾出一只手,把她双手腕给捏死了,再在她身上摸索,找其他的利器。


    果不其然,男人在她身上先后摸出十几样不同的短刀、短箭。每摸出一样,他就更加肯定自己的行为是能用来报家国雪恨的好举动。


    “他妈的,运气真好啊,废了条腿换一件大功劳,今晚不得给我摆酒开宴。”他为到手的荣誉兴奋不已,这一想法更加催生他的兽。欲,“还不知道匈奴女人是个什么滋味,兄弟我今天真是赚大发了。”


    她静静地躺在地上没说话,也没抵抗。因为方才一片混乱中,她偷藏了一枚刀片在自己的嘴里,只要他敢凑过来亲自己,她就能把对方的舌头割下来。


    没有感情的、强迫兴致的情事不亚于两只野兽的搏斗。


    要么公的把母的咬死,要么无情的反过来。


    这男人怕她不从,从刚才的那堆暗器里捡了个锋利的抵在她的脖子上,威胁的意思呼之欲出,这回不用听懂她也看明白了这男人想做什么。


    正是焦灼之时,他的手已经沿着裙摆往里探了,忽然听闻一声箭响,从他身后的林子里射出一支快速飞行的弩箭,从他的心口穿进穿出,稳稳钉在他面前的那棵大树上。


    这人没来得及说上任何一句话就死了,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倒在她身旁,鲜血流了一地。


    及时赶来的是赵野,他累得气喘吁吁,当下就弯下腰扶着膝盖大口喘气,生怕耽误了事儿,有负梁彦好的嘱托。


    (以下对话为胡语。)


    “……我赶上了么?”他不确定不该发生的有没有发生,但从远处粗略看来,她确实衣衫不整。


    呼衍容吉没想过他能赶得回来,都做好了和此人缠斗致死的打算了,“嗯,赶上了,我没事,就是不小心磕碰了几下,屁股椎撞着疼。”


    还有心情和他开玩笑,让他松了好大一口气。


    赵野快步上前,把压在她身上的男人翻开,又伸手把她从地上抱起来。


    “老酒吓坏了,生怕你出事。”


    这个由一群陌生人构建起来的小家里已经有了辈分与角色的差异。酒兴言给他们当长辈,她给这些男人当姊妹。


    “出不了事,我能拉着他一块儿死。”以前的呼衍容吉不在这种事情纠结,跟谁睡没差,能利用上的都不坏,但如今跟着梁彦好学坏了,变得格外挑剔,“宁死不屈,你听过这句话么?是你们大汉的一句谚语。”


    “没听过,别给我整这些听不懂的。”赵野一听见这种话就要皱眉,“只有我娘子说的我才爱听。”


    哈哈。


    本来送别梁彦好的难过在这一刻冰消瓦解,她越过赵野的肩头,看向那个死在密林里的男人,担心地问,“杀了他会很麻烦么?”


    “麻烦个屁。”赵野真没想到小梁前脚走,后脚这些人就敢扑上来,真是疯了,一群狂徒,“你等着,今天不把这些人干趴下,老子不姓赵。”


    第99章 下毒奎宁加砒霜,这下总要招了吧……


    若是撇开梁彦好不看的话,赵野也不失为一个好男人,这么远的山路日日来回跑,是个人都受不了。


    “怎么找来的?”呼衍容吉靠在他的怀里,想缓解焦灼的氛围,于是随口问了两句,希望能替他消消火气,“也是靠鼻子闻来的么?有时候我怀疑你到底是不是人,怎么生得同獒犬一般。”


    “嗯,这也怪我,对你的气味不是很熟,来的时候稍微花了些功夫。”赵野与她不是朝夕相处的,也不常近身,要趴在地上仔细良久,才能从那堆乱七八糟来自男人身上的臭味里找出属于她的那缕青烟。


    “哈哈,我们那里的女人可不会和狗成亲。”女人开他玩笑,又赞赏似的感慨,“你厉害的,到哪里都死不了。”


    这话来的莫名其妙,赵野低头看了她一眼,撇撇嘴,回,“你说的都是什么,我活着又不是为了不死。”


    两人快步下了山,沿着来时的路,又去把遗落在山间的棉被拾起来,遮住她的脸。


    那时大汉还未种上棉花,这被子一摸就知道是用西域那边送过来的长绒棉做的,暖和得很,比章絮盖的三床加一块儿还要厚实。


    是梁彦好留给她的,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的。她摸着这床被子就会想起家。


    “虽然不是什么好话,但每次看到你,我就会想起我已故的兄长。听絮儿说,你年纪不大,只比彦好大上两三岁……我兄长的鼻子也很灵……也许是他太狗了,不招人喜欢,所以那个女人才会杀了他,拿他的头颅保命。”这也是呼衍容吉没那么喜欢他又没办法讨厌他的原因,太纯粹的人就会像她的兄长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原本这辈子都不会背叛的人背叛了。


    可他跟章絮完全不同,他对呼衍容吉的过往不感兴趣,听完只应,“她和你说的是‘赵野’的年龄,并不是我的。”他笑着答,“我是孤儿,母狼养大的,说我是狗,也没差。”


    女人听了,懂又不懂的,彻底闭上了嘴。


    ——


    回到进山的地方,他们隔着七八棵树就能一眼看清站在路中间破口大骂的酒兴言,真是难得一见的场面,破天荒,他不再似往常一般淡定,反像只陀螺,在原地不停地打转。


    他们看到了他,他自然也看到了他们。


    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感。老者脸上又是笑又是哭的。


    上一回章絮被人掳走心里还没这么急,想着他们人多,这群人里肯定有能想把人救出来的,可这回该走的都走了,一个接着一个,先是章絮,再是梁彦好与关逸,赵野又不知归期,眼看着留在他身边的最后一个人也被人抢走了,他胸口忽然就难受得喘不上来,好像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似的。


    “……下次要去哪里前能不能提前和我说一声。”酒兴言不知道自己是该责骂还是该安慰,握紧拳头在掌心狠砸了两下,上前朝他们这边走了两步。


    光看那副模样就能猜到老者说的不是什么好话。她转回头去看赵野。赵野苦笑一下,不做转述。


    “没有下回了,哪儿能天天折磨您老的心脏。今儿个就把他们全都收拾了。”男人皮笑肉不笑,这样回应。


    话说得没错,可酒兴言心里不畅快,红了眼睛就往边上瞅了瞅,等心绪稍微稳定些才骂道,“你们这几个,嘴上说的好听,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离别不是长者能接受的事情。


    上了年纪的心里大概都会这么想,可以是他先离开,不能是其他人。也许十天半个月不见对他们这些小情侣来说,不过是暂别,但于酒兴言,有时候就是再无相遇了。


    “彦好那张嘴不能信,我说的你还不能信么?我什么时候说过谎。”赵野把呼衍容吉放下来,又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汗,继续道,“我这就去收拾他们。”


    “……你回来,你知道怎么收拾他们么?你就横。”酒兴言看他真打算一个人去找他们讨公道,“鲁莽”二字都在嗓子眼儿了,愣是把他叫住。


    “先看看伤势再说,人最要紧。”医者看着她胸骨外侧缠绕的各种各样的布条,有些木板已经开始移位了,心想,一点擦伤破损都还好说,怕的就是胸口有大的骨裂刺伤,便赶忙走上前,把带子都解下来,一根一根地顺着往下摸。


    摸到最下面的肋骨边缘时,怒喘了一口气,终于可以安定了心,又指着呼衍容吉的腿侧过脸问,“没出其他的事儿吧。”


    “没。”他果断接上,又点头重申,“没呢!她厉害着呢,您该相信她的本事。”


    “哼。”医者冷哼一声,回道,“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让女人自保才是这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被斥责实乃意料之中。他不像梁彦好,他没那么多面儿,别人训斥他,他照单全收,也不计较,低了头,凝了神,把话又扯回原处,“既然她没事,我送你们回去吧,剩下的事情交给我,我肯定把事跟他们说明白,以绝后患。”


    酒兴言长舒一口气,用脚踢了踢还躺在地上的那几个,口吻听起来能算称赞,“你这人,还知道找我商量,可教,说说看吧,是怎么打算的。”


    赵野跟着他的目光去看,看见那些人手臂上的黑点和骤然发白的面色,认真


    道,“先发制人,把这些人绑回去,问寨主讨个说法。”


    医者失笑,觉得他天真,不答反问,“若是对方仗着人多势众,不给我们说法呢?眼下没凭没据的,你想怎么讨说法。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是我们伤他们更多……”


    若是大家都讲道理,这世上就没那么多不讲理的事情了。


    “他们不给说法,我就不要说法。打,说不服就打服。只要我不打死他们,他们也别想来找我讨说法。”赵野不懂他们嘴上说的那些,私以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就是最有用的。


    听起来很有用,但那只是听起来。


    诚然酒兴言觉得此法最解气,可他不傻,后患又是无穷无尽。男人之间的纠葛绝对不是你一拳我一拳就能终结的,不死不休。所以医者又问,“你要怎么打,在哪里打。你只有一个,他们却有数百。你觉得你做什么才能断了他们龌龊的心思。”


    人与人的事情,他还真不明白,只会最直率纯真的,坦言,“与他们明说。要把我们的底线亮出来,越界者,死。”


    很少在他嘴里听到死这个字,明明才和章絮说过,他不愿杀人,谁知道这会儿被逼出来,“我会拉着他们在所有人都能看见的地方一决高下,将他们所做的罪状公之于众,以儆效尤。”


    酒兴言听了,一肚子的气都消散了,指着呼衍容吉就说,“你把你刚才说的话给她转述一遍,看看她怎么说。要是丫头也觉得你这法子好,那你就去做。”


    谁知道他是真听不懂一点弯弯绕绕的,扭头就把这话明明白白给呼衍容吉说了一遍。


    她一听就摇头,摇得厉害,要他别这样做。


    “Энэньэднийгуурлуулаболно。”(这会激怒他们的。)


    许是他从前在军营里便是这样直来直往的,又或者是咽不下这口气,赵野觉得没有什么法子能比直接教训一顿来得更有作用,所以不改口,坚持道,“我忍不下去。”


    “谁让你忍了。你那天分明和小梁说得挺好,怎么今日就昏了脑袋。去搅乱他们,去给他们当老大,怎么做都比给他们当敌人来得轻松。”酒兴言给他指了条路,“他们这种临时组起来的寨子,都是草台班子,不成气候。想要瓦解他们不难的,你去试试。”


    他说完,忽然记起躺在地上的那伙人,心生一计,不由得抬高了声音,问道,“有还醒着么?或许能留你们一命。”


    此话一出,哪怕是当中因中毒不适快要昏厥过去的,也从地上振作起来看向他们,支支吾吾地点头,又断断续续地回应,“醒着,醒着呢……”


    他们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毒,也不大能听清酒兴言和赵野此前都在说些什么,这一刻肯定没有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事情。


    酒兴言蹲下身子,抓起他们的伤口认真看了看,又去给他们把脉,确认这些人都还有救后,威胁道,“你们认他当老大,我就给你们解毒。”


    赵野一听,顿时反应过来他在盘算什么,真没想到医者能借着这个事把这些人拿捏住。


    “你们前老大在山上,等你们身体好了,想去给他收尸就去,他肯定能帮你们把人找回来。这是你们的选择,我不管,但我们住在这个山寨里的一天,你们就得给他当小弟。否则他会把你们揍得找不到北。”酒兴言说话一点儿不客气,边说边用手捏住他们的伤处,继续道,“你们也不用担心别人会欺负你们,他肯定能让你们在寨子里横着走。”


    这话听起来比赵野此前设想的法子还要不切实际,换个人来肯定谈不成这买卖。


    可不等赵野质疑,对方为什么要答应这种条件时,医者干脆把原委都给他们说明白,“你们所中的毒里面,用了点奎宁和砒霜,前者麻痹身体,后者灼烧伤口,若是没人给你们解毒,这破口长不好,且不要多久就会双目失明。”


    “我可以救你们。我可以救你们。你我原本无冤无仇。”


    那伤口发黑的地方,真如他所说的,又疼又热,流出来的血都是黑血。而他们呢,也许没听过奎宁这位药,但肯定都知道砒霜。这东西剂量稍微大些,能叫他们当下毙命,不能再有前去找第二个的医工的机会。


    “……您要我们做什么,只要不是和他们拼命,我们都可以答应。”还有力气的爬了过来,用手指捏着酒兴言的裤脚不放,只希望他不要说出太另人绝望的条件。


    “简单的,你们这里一共五人,白日跟着他,该去哪里就去哪里,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晚上,就得出两个人来在我家丫头的屋门口守着。”酒兴言知道他们不是多讲道理的人,也许等毒解了,就立刻反水,于是增添另一样原则,“解毒之前我会让你们吃另外一种毒性更弱的毒药。”


    “怎么选看你们自己。”他说完就准备起身离开,要往寨子里去。


    这一举动可把他们吓坏了,纷纷伏在地上冲他喊,“我答应,我答应!不就是看门么,有什么难的,我们彻夜不眠也会把这活儿干好。”


    “好!这是你们说的。”他说完就从药囊里取出一瓶药丸,给每人发了一颗,确认大家都吞了,才转身与赵野说,“还得辛苦你,解奎宁要饮用大量的水,尽早排出来中毒症状便可解。”


    赵野一听,拍拍胸脯道,“只是取水而已,简单。这边放着我来收拾,你们早些回去吧。带着她去吃点东西。等娘子那边情况好些,我再让她给容吉做些好吃的。”


    第100章 家人我在大汉找到了一个新的家


    老人和伤者,无遗是整个队伍里最弱的。再加上他们这般掩耳盗铃的举动,正大光明带着一床被子从众目睽睽下走过,想不惹人注意都很难。


    女人跟着酒兴言身后,亦步亦趋,这回再不敢与他走散。酒兴言往前走几步,她便跟在后面走几步,头也不抬,两只眼睛往地上坠去,只能叫别人瞧见像蒲扇一样的睫毛。


    但大抵是酒兴言的模样看起来过于严肃,不再和蔼,眼神犀利,又与皱巴枯竭的皮肤交相辉映,给人一种不好惹的错觉,所以两边坐在台阶上、石头上的男人们只简单看着、互相看着,没一个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前与之搭讪。


    呼衍容吉出门时太匆忙,屋门半掩,这会儿回去时,送早饭的已经把吃食摆在门口地上了,是梁彦好走之前特意给她要的。牛乳,牛乳不行就马乳。再不行就多备点肉。


    她看了却不敢拿,哼了两声问酒兴言的意思,怕别人下药。


    老者回身看了眼周遭虎视眈眈的男人们,点了点头,要她端进屋里吃。


    这时天已经很亮了,难得,清晨的凉风都停了下来,密云也逐渐散开。


    寂寞且沉默的两人进屋关了门。


    一个走到饭桌边,把餐盘放在桌上,坐下,准备吃,抬头看见他没想着走,又不敢吃了。一个站在屋中央,把屋内的布置认真看了几眼,思索着要怎么给她准备些能防人的装置,一扭头看见她无辜的双眼。


    酒兴言有三个孩子,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虽说儿子能传宗接代,可女儿最是贴心,嫁了人也会记得他这个老的。


    他很喜欢丫头,她们就像不起眼的角落里安静生长的鲜草。可以不受人关注,但绝不能从这世上消失。不可或缺的小草。


    ‘不合胃口么?怎么不吃。’医者想起他们约定好的那些手势,比给她看,要她突然愣住。


    在此之前他们基本不沟通。


    可能是没什么好说的,又或者是,每次在他想说什么的时候,其他人都会抢先说了去。


    ‘他们说,你们大汉吃饭要让长辈先动。你还没吃,我不敢吃。’她不学汉话,但汉人的习俗倒是学了不少来,有模有样的,记住了许多。


    他勉强看懂了。年纪大了记性不如那些小的,很多地方要她反复比很多遍才能看明白,‘我先不吃,我等他回来。’


    ‘你先吃,你不吃这病就好不了。’


    她点头,用着还不是很娴熟的木箸去夹餐盘里的肉块,又低头在碗里喝了两口稀粥,吃得嘴巴鼓鼓囊囊的,才继续同他闲聊,‘你别太生气,我们那儿的男人都这样,没嫁人的、没长大的姑娘都要父兄一块儿才能出门。只是听说汉人不这样,此前同章絮一块儿出门采买时也没人上来骚扰,我还以为大汉的男人不会做这种事呢。’


    幸存者偏差了。无论什么地方的人都有好有坏,没遇到不代表没有,遇到了也并不能证明人人如此。


    ‘洛阳那边少一些,靠近羌胡这边就多,边境地区更是遍布胡化的汉人。他们嘴上说的一口汉话,心却不是汉心。总之出门在外,一切当心。’


    酒兴言也不是婆妈,他话不多,总沉默着,这一会儿的功夫就把他自章絮走后所有的话都说完了。


    好像老人都是这个待遇,精力比不上那几个小子,能跑,一眨眼就不见人了。他们也沉默,完全意识不到老人需要陪伴,也就只有姑娘们记得起来,队伍里还有个要陪着说几句话的。


    ‘我们那里也有汉化的胡人。我嫁人后在我前夫的帐子里见过,他们会讲很多很多这边的故事,每次他们一说完,我前夫就要说,迟早得把这里变成他的地盘。’应该是真没感情了,她就像在议论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外人,神色轻松。


    酒兴言拿了张凳子,与她坐的地方隔了一定距离,接着问,‘你喜欢这里么?’


    她又咽了一口稀粥,似是逐渐习惯了这样平淡的滋味,竟也不觉得难吃了,‘起初是讨厌的,如今遇见你们,又好上许多……但我还是要回家的,不会留在这里。’


    这话说的太决断了,要不是他看梁彦好喜欢成那副鬼样子,眼下也不会闲来无事过问她的打算。


    ‘就算跟着小梁也不能留么?他长这么大,最爱的女人不是他母亲就是你了。’


    ‘没爱过别的女人么?我在洛阳的街头上看见过很多美丽的女子,她们与章絮别无二致,该是他们喜欢的。’提起他,她心里便有些患得患失。


    哪怕嫁过人、生了两个孩子,她也没从须卜猾勤那里得来这种东西,所以如今才能像第一回坠入情网的模样,想起终有一天要分开,就心痛得发慌。


    ‘我不是成日看着他,没法儿替他答应你这句话。只是喜欢过如何,没喜欢过又如何,眼下的真心难道不是最要紧的么?人生能有几个知心人,又有几次机会能碰上两两相宜的,一穷二白的时候最能见人心。’


    若是梁彦好做得不好,他不会拉下脸来说这话的。


    年青的时候对儿女不管不顾,老来才明白,能亲眼看见他们幸幸福福的过日子,比拿到多少个荣誉都来得要紧。


    她没接话,她从小受到的教育就不是让她来享受感情的。嫁给须卜猾勤是为了氏族稳定。她还有其他的姐妹,分别嫁给了另两家。她的嫂子也都是从其他氏族里挑选出来的。她们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不能为自己而活。


    如今要放弃复仇,留在大汉苟且偷生,她做不到。她甚至反应过来自己痴心妄想了,想从那个人身上求来从未苛求到的东西。


    ‘不留。这个问题你拿去问他,他大概率也会回给你同样的答案。他只能选他的大汉,而我只能选我的匈奴。’


    不论年青人心里到底怎么想,不论最后是否真的如他们所说,老者听到这种话都会难免心伤。他哀叹一声,又说起其他的事情,‘你们草原上的老人都是怎么去的?方便说给我听听么。’


    呼衍容吉看明白这句话后,有些不敢回答。实际上梁彦好隐约与她说过,说不用太在意老酒,他出发的时候就跟自己说过了,是出来寻找坟地的,等找到了,就会离开。


    起初她以为那个男人骗她,这话太荒唐了。可眼下再看,都是真的。


    ‘我们那里很少有老人,年纪大的男人没有的。三四十岁就会被杀掉。倒是有年纪大的女人,很老很老了,一个人住一个小包,不跟大家在一块儿,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死掉。草原上会有食肉的飞鸟。要是偶尔路过草原时看见有几只黑鸟在天空中盘旋,就知道老人走了。你们汉人应该不习惯吧,我听说你们都埋在地里,一家埋在一块儿……’


    这话戳中了他的痛处。要他开口打断,“不许说了,不准说!”


    他发完气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重话,面子上有些过不去,没面子地把脸别开,去看其他地方,不看她,不看她还没比划完的那些话,自顾自地中断两人的对话,就像从未发生过那样。


    她却理解了。


    也许是外人的缘故,她更能理解这些人的执着与偏激。本质上他们其实没多少差别,都是心里还有这一口咽不下的气,才活到今天。


    除了部族里的巫师,酒兴言是她见过的第一位老人。


    起初接触时,是害怕的。居然能活这么久,也许练过什么巫术,得远离。可又知道他是医者,会治病救人,治好过很多人,又想他大概是因为此生做过太多的好事,所以老天才要他多活几十年。眼下再看,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业障,如无意外。


    她把早饭吃完,又把餐盘拿出去,放在门口的地面上,自如地走回床榻边上,拿出藏在褥子下方的织物,不声不响的,低着头一点点弄起来。这是她给章絮的孩子做的,她想,章絮没生过孩子,估计不知道刚出生的娃娃能穿多大的衣裳。她又想,自己虽然陪伴不了他们多久,可这些小玩意儿能陪他们很久。


    兴许那个小家伙长大了还能拿着这些小玩意跟别的孩子炫耀,说自己有个来自外邦的干娘。


    怀孕太辛苦了,累得人直不起腰,从头至尾没有一刻安生的,而头胎又因产道未开,最是艰难。


    ‘她还有几个月要生?若是可以的话,我们在大汉多待一段时间吧。从这里去西域要穿过很大一片沙漠,没办法给她接生,到时候也很难请来稳婆的。’呼衍容吉见酒兴言终于又看过来了,像话家常一样地问,‘虽然没法再要孩子了,但我始终觉得孩子能给人带来希望。’


    ‘我们要日落了,他们就会冉冉升起。’


    正是如此,他也有同样的想法。


    ‘我会和小梁说的,等丫头怀到了第六个月,肚子彻底大起来,咱们就不继续往前走了,先找个空闲的宅子安顿下来,直到生产结束。’医者这样回答,‘我给你把身子养好了你再走吧,草原上可没有像我一样医术高明的医工,你们玩的那套我们早几百年就不用了。’


    她看了只笑,笑着点头,等肚子里的食物稍微运化些了,才把他提前备的那些药丸找出来,往嘴里扔,‘你们小辈都是怎么称呼长辈的?’


    “祖父。”她乐意学,他便乐意教。


    “祖。父。”她想想又补充,‘等我回家后,我一定会和父兄姊妹他们说起这件事的,说这一路上的见闻。’说了一半,不说了,低下头专注于那件尚且刚开头的小衣裳。


    ——说她遇到了喜欢的男人,说她又找到了一个新的短暂的家。【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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