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好孕已经三个月,胎坐稳,喜事……
秋雨初歇,除了地上还有些湿,踩上去感觉脚下软趴趴的,地上能立刻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外,一切都是新鲜的。
章絮喜欢这种还活着的感觉,才出洞口就发觉,眼前出现的任何小事都能吸引到她。
比如,她才走两步,就觉得肩膀那里的衣物有些紧了,抬手不方便,好似今日比昨日又胖上一些,再想起方才系衣带时的局促感。这也许只是她的错觉。但夫君喜欢她逐渐圆润的样子,夜里抚摸时爱不释手。所以她低头看了看周身,抿着唇憋不住笑意。
这时浣衣做饭不再是她心里头一等重要的事情,若有空闲,她更想去找他们,看看他们在做什么,就算听不懂她也愿意坐在旁边听。
他们会说很多她不知道的事情。赵野时常提起他在边关的日子,说那是他第一回跟人相处,做什么说什么都笨得厉害,总是给人欺负;关逸呢就跟讲故事一样,给她们炫耀仗剑走天涯的威风,说说那些年为民请命的快意恩仇;梁彦好虽然威风不上,但他会说女人爱听的东西,那些戴在头上珠光熠熠的珍宝,如数家珍,不夸张的说,他能说成千上百个不带重样的。
哪怕就是看他们几个无聊斗嘴,都极有趣。
他们没走太远,就在林中站着,从洞口出来往外走十步就能大致望见他们的背影。今日不同寻常,他们意外地话多。她隔老远就能听见他们嘴里正叽里咕噜地在说话。很少看见他们几个这么和谐的时候,脸上都有笑,梁公子哭了半宿居然心情也好。
她便端着竹筐走近,刻意踩断了几根树枝,好叫自己的闯入不那样突兀,接着开口问,“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们正商量怎么给容吉编手势呢,方便日后沟通。你怎么来了?”赵野见到她神色就会更温柔,也不管和他们讨论得正火热,走过来接她手里的东西,“我来拿吧,你歇歇。”
“你们出去也不打声招呼,醒来见你们不在,我这心里空得慌。”章絮把东西递过去,又牵了下夫君的手,直到被他反手握住,胸口才充盈些。
“我们几个说话吵吵闹闹的,怕打扰你们。”赵野目中无人,他习惯性低头在她脸上吻了下,而后转身把她拉进这个小分队里来,介绍道,“我们正在说怎么和容吉沟通这事儿,总让我转述不合适,以后肯定有我不在场的时候。”
“那你们谈得怎么样了?”她扭头往另外两人那边看,发觉抱剑的把脸转开,落魄的肿着半张脸低头用指甲扣扎进手心里的倒刺,没一个往这边看的。
“不太顺利。感觉怎么设计都太复杂……彦好说要给每个字都配一个手势,可我和
关逸不识字,把单字从一句话里面专门抠出来编,反倒要我们读不懂了。关逸又说,干脆一个音一个手势,这样手势少,好编排,可容吉根本不知道汉话里每个音都有几个意思,我们是省事了,她后面学起来可费劲,还不如跟着我们把汉话学了呢。”
章絮见他们这样积极替姐姐考虑,心里高兴,眼珠转了转,说,“干嘛非得弄套新东西出来。之前我们不是试过同她比划着沟通么?她聪明得很,就算猜不准每句话的意思,看也能看个大概,我觉得只要咱们平时谈话的时候,顺手比几个动作让她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就行,省得我们老是关起门了说话,把她刻意排开。她看得多了,自然就懂。”
“诺,我给你们来一个。”
女人边说,边走到赵野的边上,垫脚把手举高,然后再双手抱胸,露出一抹笑容,开口,“你们猜我说了什么?”
赵野笑,懒得答。
关逸就说,“是不是说他高,他看起来确定挺高的。后面那句肯定是你想抱他。哎,我可真是开了眼了,没见过你俩感情这么好的小夫妻。”
梁彦好反驳,“一听就知道你不懂女人,她是想说人夫君高大威猛令人安心。关逸,以后跟着我多学学,不然这辈子都得打光棍。”
女人倒也没说正确答案,接着走到关逸的身前,指了指他怀里了那把剑,然后有模有样的学了几下戏班子里耍剑的招式,最后并上两根手指指了指赵野,再把两只手握紧了,碰碰拳,冲他们仰了仰脑袋。
“挺形象的,确实比咱们的主意都要好,也简单,不费劲。”赵野没见过她这么活泼的样子,看得津津有味。
关逸看懂后,嘿嘿笑了两声,反驳道,“小娘子你可不能用双拳对碰,我堂堂一代名剑客,怎么也能把你家相公打得落花流水。你得拿拳头碰指甲盖。”
章絮才不愿意呢,冲着关逸摇摇头,辩驳道,“我夫君都当上队长了,还不能给他说两句好话么?这可是你们自己推举的,可别找我要公平。”
“嘿!”剑客抱着剑,忍不住感慨,“这就是咱孤家寡人的命,哪天我要是真找一姑娘回来,准是给你们气的。”
梁彦好今天状态好。像是所有人都忘了他昨日哭了半宿似的,没人提这事儿,他自己也忘了,不在意,不把狼狈放心上。所以同往常一样笑话关逸,跟他讲,“人章娘子是看你一个人太寂寞了,想催你干点人事,看你小心眼的。”
又问,“章娘子还没说我呢,可得给我准备些好词。”
也不知道这几个人怎么能把这么幼稚的游戏玩的有滋有味。章絮诶了一声,把嘴闭上,先是伸手摸了摸梁彦好的脸蛋,再把手掌握紧了又沿着五指的方向用力地张开,形似一朵花的模样送到他面前,全做夸奖,给公子哥逗得开怀。
“夸我俊呢,还是章娘子慧眼识珠。”梁彦好照惯例,听了好话就想打赏。但他知道章絮和赵野的脾性,不是那种爱吃嗟来之食的人,于是抬手从树上折了一枝生得茂密的树叶下来,交到章絮手里,祝愿道,“今日得了好消息,金珠金镯等娃儿落地了再给,这枝先送给你们,本公子祝愿你们日后儿孙满堂,享齐人之福。”
大家心里都清楚,妇人有孕,头几个月要避讳,知道了也当不知道,所以他们一直没当着章絮和赵野的面说这事儿。眼下没了禁忌,自然要第一时间送上祝愿。
章絮听见这话,有些惊喜。便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赵野,一猜估计是他太高兴了,没忍住,就给其他人都说了一遍,于是轻声说他,“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呀,哪有像你这样开口问人家要礼的。”
“诶,此言差矣,与他无关,是我想送。”梁彦好拉过章絮的手,要她赶紧把树枝收了,接着道,“给你你就收下,你看你们出门在外的,也没个家人帮忙照顾,怀孩子多辛苦,就当本公子给你的一点奖赏,赏给我们队伍里伟大的母亲。”
伟大。女人听了,先是愣了愣,然后脸红,接过树枝道,“什么伟大,这是女人都会的事情,天底下能生养的也不止我一个,梁公子你说的太过了。”
“哪里过分了,你不信你问你夫君。赵野,你能怀个孩子来么?不行,是吧。再看关逸,他也不行,他说不定女人都没摸过呢。剩下就是我,我根儿长得好好的,哪有这个本事怀娃娃。咱们这儿啊,只有你和容吉能做到,这还不伟大。”梁彦好最会耍嘴皮子。
这话听得赵野皱了皱眉,开口骂他,“少在女人面前说荤话。”
“这怎么叫浑话,给小孩儿多听几回,人家给你长根大的。”梁彦好满嘴胡言。赵野气笑了,走上前就佯装要揍他。
还好公子哥躲得快,拽着关逸就往回跑,边跑边说,“我去找我的容吉,你们呀,趁着天气好,在外面干完想干的再回来,我保证不跟老酒说。”
“我也不让关逸给老酒告状!”远远传来他的动静。
真受不了这人。赵野叉着腰,远远地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想骂两句,又怕给娘俩听见不好,那是,恨不得冲上去和梁彦好打一架再回来帮章絮干事。
“……这小兔崽子。”
章絮听了只笑,问,“你们不会这大半天就讨论这些吧,这办事效率可不像你。”
赵野从地上端起那个装了脏碗的竹筐,领着她,一深一浅往山上去。下了这么多天的雨,山下的水都混,又混又脏,非但洗不干净碗,还能把碗洗得更脏,这会儿要洁净的用水,只能往山上找山溪。
“怎么会,先去山下喂马,那汗血宝马金贵,挑得很,湿的草不爱吃,吃了也容易坏肚子,就给它找了几十斤山果来。然后又去砍柴,那动静太大了,特意往远了跑,就怕吵坏你们俩。等午时我们几个喝了肉汤顶顶肚子,才出来商议容吉的事儿。”
“辛苦你了。要不是你们已经有了主意,我真怕这事儿没下文。姐姐可比我坚强太多,要是我跟她一样,跟着一队都说车轱辘话的,啥也听不懂,没半个月就要疯了。”女人往前快走了两步,把手伸进他的怀里,要与他牵上,又说,“这些碗我一个人能洗完,不用你跟着。”
他不肯,酒兴言与他说的话,他可记得清清楚楚,一字一句都记在心上,“山水冷,刺骨,你身子受不了,就站一边看着,当个监工也成,看看我做得怎么样,再不然,就当陪我走一段路。我可没办法跟你那样,一个人孤零零的去溪边洗碗。”
赵野装弱的时候,起初的一回两回,章絮会觉得他好刻意。这话说出来有几个人信呐,在山里能自己造一间屋子的,怎么可能洗不来几个碗。后来装多了,她就能明白过来夫君为什么喜欢同自己说这样的话,也不点破,玩笑着一块儿装。
“那你可得跟着我好好学,为人夫君怎么能连几个碗都洗不好呢,我嫁给你有何用。”笑着耳提面命。
娘子开心,他便开心。男人捏紧了她的手,用指腹细细摩挲她指根的茧,带着她继续往山上去。
第82章 手语哥哥姐姐弟弟妹妹
梁彦好回到山洞里时,呼衍容吉已经醒了。她不知道怎么坐起来的,也没人帮她,等她扶着墙从芭蕉叶后面走出来时,已经站得好好的。
肋骨断裂说什么也要躺上十天半个月,她这样来不是胡闹么。酒兴言便跟她说,让她躺几天再起。谁知道她以自己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为挡箭牌,对医者的叮嘱充耳不闻。
这可把老头气坏了,两个丫头没一个爱听话的,都喜欢逞强。
呼衍容吉的目光并未往铁甗那边去,她在找梁彦好,所以视线频频朝山洞口看。
还好没等多久,他就回来了。看起来心情不错,就是脸上的血肿还无人理会,配上他精致的新衣,有些滑稽。
“梁彦好,чибуцажирлээ。”(你回来了。)
老酒看见他,正好,跟他告起状来,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这么大年纪还做那幼稚之事,“你女人……你自己去管,她这样不听话,还想不想好了。”
他听见话,往容吉那边看,看她故意把脸躲开,不想听任何训斥的话,劝慰道,“你昨天都说她倔了,她不耍耍性子岂不是被你白说一顿。我来吧,我们找到能和她沟通的法子了。”
其实也不能怪呼衍容吉不听话 。正是因为她太懂梁彦好,明白他们会怎么选,所以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公子哥受不了这么简陋的居所,更受不了几天不沐浴,也许到了今晚,他就会开始嚷嚷身上痒得不行。且他们六个人十几匹马,一日要准备的吃食都得超过上百斤,多待一日就得多饿一日。她便想,只要自己能走,说不定这会儿就能下山动身了。
她是这样想的,可梁彦好不是。
他让关逸吃过后领着这些马先去前后的村子镇子看看,要是有驿站,直接把马匹都放养在那边,请专人照看。又叫赵野再去打些山鸡、野兔、鸟兽回来,就着果子和箱子里提前备上的粮,他们还可以在这里逗留大半月。
“容吉,你得听老酒的话。”梁彦好半蹲下来,蹲在她面前,或者干脆坐下,用手点了她,再指向酒兴言,最后顺着手臂自上而下地摸了摸衣袖,表达顺应之意,希望她听话。
起初呼衍容吉没注意到他手上的这些动作。不对,应该是注意到了,但误以为他在整理衣服上的褶子,所以轻飘飘地放过了,反将那双明亮的眸子定在他的手心,盯着手心里那些又红又肿的红点看。
“YнэйарьцагYйбайнаууЦагугацааθнгθрθθдаθвчинусаболно。”(不处理么?时间久了你会生病的。)女人指了指他的手掌,以为他不会挑,便侧过身子去章絮随身带着的那个皮质腰包里取了两根针来,靠近碳火,用高温烤了烤,再拉过了他的手,要他安安心心地摊平掌心。
她不知道老酒趁她昏睡时将他训了一顿,也不知道他们已经商量好要变着法儿的拉着她一块儿说话,眼下只记得半夜疼醒时他若有若无的抽泣声,还有挂在脸上随手一摸就能触碰到的泪珠。
“ТаныгθвдθлθθсамгийниайдагбайсанчодоогYрэлэвчижбайсныгсанажбайна。”(我记得你最怕痛了,居然能忍到现在。)她照惯用胡语,假装他们可以正常沟通的样子,自顾自地说。
梁彦好却不再同往常一样,用牛头不对马嘴的汉话与她搭腔,而是抽出了自己的手,在她眼前挥了挥,吸引她的注意,要她往自己这边看,接着说。
“容吉,我听不懂。”
说完,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稍稍停留,或者干脆摁了摁以表强调,再朝她左右摆了摆手。
这话不陌生了,几乎每次呼衍容吉开口说话时,他回应的第一句都是这个。女人猜过很多次这段叽里咕噜的话是什么意思,大部分都按照当日的心情来,觉得他会说什么,就猜什么。例如,“早上好。”、“睡得如何?”、“你今日很好看。”、“我们起床吧。”
没想到居然是这个意思。
他们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自说自话。往日看起来亲密的对话,也不过鸡同鸭讲,自欺欺人罢了。
“ТаяагаадгэнэдоиозангааийжбайгааюмбэЭнэболминиймэдэёсойзYйлби。”(怎么突然比起了手势?这也不是我非得知道的事情。)呼衍容吉记得他们的习惯,日常闲谈、斗嘴是不会刻意转述给她听的,麻烦,只有特别重要的事情需要告知她时,才会让赵野和她说。
今日他却颇有耐心。
“我听不懂。”
接着拉起她的手,在空中胡乱地挥舞起来,笨拙的,像年久失修的车辇,忽然动起来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那样,毫无章法地乱动,而后说,“你说话的时候,也用手给我转述一遍。”
以手代嘴。男人低头,弯下身子,几乎要倒在她怀里,握住她抬不起来的手,碰了碰自己的嘴。
章絮说的不错,这法子最好上手,说的人听的人可以立刻建立起联系,不必如那孩童般,从头开始牙牙学语。可事先没有规定动作的话,很容易产生误解。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行为逻辑,他脑袋里想的未必能与呼衍容吉对上。
她还以为公子哥要亲吻自己,眼神中透露出几分不解。不知道他忽然发的什么癫。他们约定好不在外人面前做亲密举动。
“好笨。”梁彦好抬头,看出她的困惑,干脆把右手握成拳,往上敲了敲她的脑袋,重申,“你。”指了她。“说话。”碰碰自己的嘴,再做出往外喷洒的动作。“用手。”在她面前转了转两只手。
“Чиэнэгюм!”(你才笨!)女人用不疼的那只手敲了敲他的脑袋,接着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耳朵,快速点了下头,补充道,“Биойлгожбайна。”(我听懂了。)女人的右手抬不起来,只好用左手指了指他,再偏过脑袋往上点点自己的耳朵,点头。
总算成功了。
梁彦好像是完成了什么大事一般,松了口气,自豪道,“以后我们就这么沟通吧。他们都会陪着你慢慢说的。”
他们?呼衍容吉看着他掰着手指,一个指头对应他们中的一个人,告诉她,这些人都会做这种看起来跟笨蛋一样的事情时,忍不住惊讶,有些不敢相信,“Чамдюуболоодбайгааюмбэ,яагааднадайэлгYйYнигааилжбайгааюмбэМинийариэвдэрсэн。”(你们干什么不好,居然陪我一起当哑巴。脑子都坏掉了。)
女人用拳头多次砸了砸自己的脑袋,表明他们这样干特别特别笨。再点了点自己的嘴巴,把左手放在嘴巴前面用力捏紧五指,指代哑巴。
“嗯。”他笑着点头,又辩驳道,“哪里傻了,看起来多可爱。”
“我们六个人暂时是不会分开的一个整体。我们,六个。”他伸出一只手掌,从一数到六,到换至另一只手算六时,用张开五指的右手把孤零零的左手拇指包住,送到她面前,告诉她,他们不会分开。
这话说得挺重的,特别是跟一个外族女人说。所以她才会以为自己看错了,一言不发地看着那双手,沉默地眨了眨眼睛。
梁彦好以为她是没看懂,结果又把大家伙儿数了一遍,拇指是他,食指是赵野,中指是章絮,无名指是酒兴言,小指头是关逸。另一只手的拇指就是她。再把“她”紧紧地握在手心里。
“……Яриааболь。”(……别说了。)她忽然扭过头,不肯再看那些手舞足蹈的肢体语言,只一心玩弄着手中的两根针。
心里有些乱,扑通扑通地跳个厉害,脸上也热,呼衍容吉坐卧不安。
梁彦好纳闷了,低头看了看自个儿的手心,转头问关逸,“我表达得就这么差劲么?怎么容吉看不懂。”
剑客都懒得嘲讽他,踢了脚石子骂道,“还他妈说我不懂女人,自己女人心里想什么都不知道,赶紧趁早回娘肚子里再学一遍吧。人家那么明显害羞了,以为你跟人家谈情说爱呢。彦好,正好他们不在,没人笑话你,你跟我说两句实话,打认识到这会儿,是不是没跟人说过一句正紧话?”
公子哥闻言,耳根唰一下半红了,辩解道,“都说了她只是我女人,你能不能别老瞎想,我没动那方面心思。”
“嘿,这话你拿去骗鬼咯,甭想来骗我关逸,我就等着你哪天哭爹喊娘地跟我说,你想娶人家当正妻,结果人家不乐意。”关逸不嫌事儿大,是但凡找到能打的嘴炮,便炮炮都要打。
“快闭上你的嘴吧,一大老爷们的嘴皮子比婆子还碎。”梁彦好终于能理解为何赵野总是看着他们恨得牙痒痒了,要不是他太弱,也想
和关逸打上一架。
他们说他们的,容吉没听,也听不进去,想做点别的转移注意力。
于是她低着头坐在梁彦好的身边,不管不顾地拉起了他的手,往上翻,翻出那些被尖刺扎透的破口,接着垂头,尽可能低地把头压下去,以便受伤的右手不用抬得太高,好让她把掌心的刺一根根挑出来。
第83章 围炉他们围坐在篝火前
说来也神奇,还就是这么简单的法子,叫他们化解了此前一直横亘在几人之间的隔阂。
当然这种转变不是一蹴而就的,突然要这些早就习惯了说话的开始通过手势交流,多少有些为难。像关逸,他就笨,他的想象力太匮乏了,完全不知道要如何通过手型来表达自己的意思,总是尝试着尝试着,就急得满脸通红,然后支支吾吾的憋不出一个有用的来,最后没办法,抬手给自己一嘴巴子,边打边骂,说自己怎得这样笨,气急败坏,又说要弄他们几个弄去,他是再不玩这些了。
本来嘛,是要劝他的。可是赵野他们四个,根本不劝,继续围坐一圈聊他们的话题去,不在意他。反倒是把他和呼衍容吉都冷落在一块儿,让他们好好体会不合群的滋味。
呼衍容吉说不出来,但是她打心底支持关逸,她心里就是想,这事要实践出来多困难啊,肯定有像剑客这样想打退堂鼓的,便坐在一旁笑着说,“YYнийгийгYйбайсанньдээр,бYгдайвирна。”(不做这个好,大家都轻松。)
其他人轻不轻松关逸是不知道,可每次他听见女人嘴里那一大堆叽里咕噜比咒语还难听懂的话,看她明明插不进他们几个人的对话中来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忽然又懂了为何公子哥非要他练会。
“……妈的,老子非要学会,不做得比他们更好,我咽不下这口气。”
所以他们当中就莫名其妙地兴起了一股攀比之风,要在这件事上比个高下出来,比谁能把一件事说得通俗易懂,比谁能把呼衍容吉拉下水,叫她一块儿练。
呼衍容吉是好话歹话都说了个遍,骂他们多此一举,说他们白费力气,总之就是以养伤为借口,坐在一边不听不看,势必要等到这几个人玩累了放弃不可。
可人嘛,就是这样的。看起来奇怪的事情,一个人做的时候会觉得格格不入,但大家都跟着做起来的时候,反倒不奇怪了。有时她坐在一旁无聊发呆,无意中看见他们一来一回的手,看见他们变来变去的收拾,又随便猜的时候,居然真猜出来了他们在谈论什么。
赵野:“关逸,我在想,要不然在箱子周围做几个陷阱。早上去看的时候,我感觉盖在上面的枝叶有被人翻动过的痕迹,不确定是野兽还是附近的村民。若是野兽,这事儿还不用太担心,我怕是有人刻意为之。”
关逸:“你也有这种感觉么?我头两日下山取水的时候看见了水面上飘过的泡沫,应该是妇人浣衣时用的皂角。感觉他们住的离我们不远,可这些天居然没撞见过一位村民,蛮奇怪的,驿站又在蛮远的地方。”
章絮:“你们说附近住了人么?三四日前,我与公子哥一块儿出门摘果子的时候好像听见对面山上有树木倒塌的声音。你们说,这无风无雨的,那么大的树怎么可能自己倒下来,准是有人来山中砍。”
梁彦好接话:“有人那不是很正常么?我们又不在很偏远的地方,说不定上下游就有藏在山里的小村落,你们别这么大惊小怪的。这年头跑到山里隐居的人多了,都想避险。”
糙汉不以为然,“我们也不是昼伏夜出的,寅时起,酉时睡,白日在这山里到处跑,前后几座山头都给我们走了个遍,没道理和他们遇不上。除非,昼伏夜出的是他们。”赵野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他走到洞口看了看前后的几座山峰,指着跟他们说,“上回我往这边走的时候,正好碰上了那群农汉要自立为王,北边的张角军你们肯定听说过的。他们的事情一传出来,这边很多人都跟着学。起初没那么多人跟着造反的时候,几个胆子大的就往山上躲。这山里情况错综复杂的,没经验的官府小吏,哪怕会点功夫的游缴也抓不着,百姓更拿他们没法。而他们呢,只要等到这天一黑,就下山抢村子里的钱、粮,用这些招兵买马,扩大势力。”
越说越玄乎。梁彦好坐在边上吃了口茶,开口嚷嚷,“你别老拿那么极端的事情给我们举例。真要是有人反了,我们在陈仓的时候能不知道消息么?那城门放行的能不说两句提醒我们么?你就是喜欢杞人忧天。”
也不管赵野说得对不对,或者能否对应上这几日的状况。但剑客是把这话听进去了的,他抓着剑补充道,“张角那事闹得大,地方上死了很多人,眼下不太听话的几个州府全是那一年独立出来的。再说,年初的时候凉州也拥军自立了,这里离凉州不过二百里,那股风气传过来也不算奇怪。倒是大家日后出去时都谨慎些,咱们这条小命要紧。”
看明白的呼衍容吉没有第一时间给他们反馈,毕竟大汉是什么样子,与她没多少关系。但是既然能看懂这第一回,就有接下来的第二回。
第二回对于他们几个来说,不过是照旧的睡前围坐在火炉边上,说说自己从前发生的事情。众人都很喜欢听这类的睡前小故事,一是能帮助大家互相了解,二是能多个练习的机会。
起初手上还不熟悉的时候,一炷香的功夫,他们只能说几个很简单的小事。
比如,章絮跟他们讲讲从前在农家种地时,从藤蔓上长出来的形似小人的瓜果,因为长得太像人了,婆婆把这个果子拿来上供,供给观音娘娘,导致她每回起夜时都会被那个小果子吓一跳。
关逸说,他这身剑术也不全是自己参透的。就他这脑袋瓜子,两句话也说不明白,哪有这个本事。大约是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心高气傲,爱找人比试,便往各处游历,哪个有名气他都要与之比试一场。可唯独那一回,原本来应战的却换了个年纪不大的丫头。那丫头红着眼睛跟他说,自家哥哥前半月给人砍断了使剑的左手,没法来了,又不能毁约,所以她替哥哥来。
“我说,这怎么行,我们比的可不是君子剑,是要一较高下,断人生死的。我便收了剑要走。你们猜怎么着,她拉着我的袖子不肯放我走,说周遭这么多人看着呢,她可不能毁兄长的名誉,就是死也得死我剑下。”
“你们说,我什么时候遇到过这么不讲理的丫头啊。我就答,行,比就比,到时候真出了什么事,可别来找我的麻烦。”关逸对那女人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尽管事情过去了快二十年,也还是没办法忘掉她。于是饮了一口酒,接着道,“然后我们就比啊,你一剑我一剑的,特意打给旁边那些看热闹的看。”
“后来怎么的?”章絮好奇极了,她对每个有女人的故事都感到好奇,仿佛能从他们的话语里得知另
一个女人的一生那般。
“后来她输了,接了我一百七十六招。”关逸说这话的时候,神情看起来就像在切一块儿猪肉,“她的招式不一般,难缠,就像不经意间爬在你身上的荆棘。要么把她彻底毁了得以脱身,要么被她死死缠住,直到喘不上气的那一刻。也不怕你们说我,她是我杀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女人,我敬重她,临走之前和她的棺材拜了门阴亲。”
这话听起来怪吓人的,说完大家都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章絮是很感慨的,又很触动,坐在火光前掉了几颗眼泪;梁彦好有些难以置信,他没法想象看起来还算亲和的关逸在这种事情上居然轴成这样,他觉着,这件事要是轮到他,他肯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不会叫事情变成这副模样;酒兴言叹了一口气,开口替他解释,说仗剑天涯的义字大过天,一个女娃娃也能有这样高的武功,也属实难得了。
唯一能理解他的居然是赵野,他点头应承道,“也是位君子。”
话题转了一圈,转到了赵野身上。他惯爱讲些边关的事情,那是他唯一熟知的,偏偏其他人爱听,特别是章絮和梁彦好,他们不知道打打杀杀究竟是何模样,也好奇赵野是怎么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所以天天盼着要他讲。
今日讲的,是两年前对匈奴打得最惨烈的那一场战役,对阵的正是没下战书,忽然攻打过来的匈奴左西王须卜猾勤。
起初呼衍容吉不知道他们说的是这个人,因为汉人这边给他的称谓与匈奴那边的有巨大差异,有时候音译名姓时,第一个转译的人口音稍微重些,把关键的名译错,从听感上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她只是听到了赵野口中标准的须卜氏的发音时才把注意力放到这上面来的。在她的记忆里,自己还没被囚禁之前,就对须卜氏的残暴有了一定的认识。他们家风如此,喜欢屠戮小部族与外族人。若不是与上可汗走得勤,抢来的东西又舍得往各家送,不至于混到今日这般地位。
“那是须卜猾勤是第一回带兵南侵,军营里传的都是,他是才从王帐出来的世子,因父亲离世,接替了左西王的位置,而后才开始与我们交手。”赵野对这个人的印象深,他的行事作风太狠毒,几乎是服役那两年遇到过的最残暴的对手。
“屠城、杀人质这些我就不说了,匈奴人的惯有手段。无论对面谁领兵,咱们输了,都是这个下场。他这人狠,就狠在对自家人也狠。你们知道,边关互相安插间谍是常有的事情,有人安插,军队里就得有人忙着抓间谍。当时我听说个什么事儿,他刚来那会儿为了让军队里上上下下的都服他,把哪儿哪儿来的间谍都抓了个遍,杀之以儆效尤。还不光是咱们这儿的,包括他们那边其他几个家族的,什么呼衍氏、兰氏、乔氏的,甚至是大可汗部下的,也一并抓了起来。”
“寻常人抓了也就偷偷摸摸杀了,不给上头知道。他这人不这样,嚣张得很,你们猜猜,他把这些人的人头挂在哪里了?”赵野把大概的意思比划完,便伸手把放在脚边的酒杯拿起来喝了,等他们的答案。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
这不是什么能拿来放在嘴边随口说两句的话题。但赵野既然这样问,便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此人的残暴。
见没有一个人说话,呼衍容吉开口了,她还不确定赵野说的是不是他,答,“ТэролгойнуудыгилYYолонYнаржбологазарθлгθсθнбай。”(他肯定把人头挂在了能让更多人看到的地方。)
“ДайнболболоёрцэргийнуулзварогсонYеболзаынYYднийцамагθлгθгдθнθ。МинийзθвYY”(如果正在交战,那就是两军交界处;如果是按兵不动的状态,应该会挂在最大的那个市场的门楼上。我说的对不对?)
这段话只有赵野一个人听懂了,因为呼衍容吉还没决定要加入他们。
但他听完就问,“ЧиYYнийгмэдэYYБиСубудYYнийгийганцYнийглмэднэ。”(你是不是认识他?须卜氏里会这么干的,我只知道这一个人。)赵野说完,手上的动作正好结束。
呼衍容吉苦笑了几声,终于抬起了手,决心加入他们,开口道,“ШYБYЦинийганигYйYнбэлчээрбайгYй。”(须卜猾勤,草原上有谁不认识他。)
“Тэрболминийнθθр。”(他是我的夫君。)
夫君这词,有点难,她不知道怎么用手表达,赵野不舒服这个词,也没听懂。所以一开始大家只当是呼衍容吉与他有些什么渊源,大抵祖上有什么姻亲。谁也不希望这么好的姑娘与那种杀人魔有太大的关系,便互相看了一眼,准备把这事儿放过。
哪里能想到,她没放过,停顿了片刻后,同时指了指赵野与章絮,继续道,她与须卜猾勤的关系,就像他们。
“БиθсвθрнасандааYYнэйгэрлэж,оёрYYθрYYлсэн。ТомыгньЦинь,залуугньДингэдэгбθгθθдаанирээгзалгамжлаболомжойθвзалгамжлагч。”(我十几岁的时候嫁给他,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大的叫钦,小的名定,都是可以继承王位的世子。)
这话说出来震惊众人。此前他们只猜测,呼衍容吉原是部族败落,惨遭屠戮,幸好是女儿身能免于一死,充为女奴,被困阶下或流放荒地,死里逃生勉强活下来的。哪知道她之前的身世竟这样显赫。四大家族的正妻无异于汉王庭的王妃一职,与梁彦好的母亲同级,可以说是万人之上、一人以下的风光了,不是病故或是重大过世,此生都能安享富贵。
正当其他人都把目光放到梁彦好身上,想看看他能有什么反应时,他却一反常态,冷漠地问,“是不是他也这么对你了?”
不然怎么解释从小娇生惯养的贵女如今却是一副油尽灯枯的模样。
女人浅笑而不语。她觉得这是自己的仇恨,没必要强加在他们的身上,所以模棱两可道,“Манайаынолгойгугандээрθлгθж,бYэнсарнарандгаргаад,айлжаваадYYдYYдэдθлбθмбθгболгоноглосон。”(他把我兄长的头颅挂在旗帜上,任烈日暴晒整整一个月。取下来也不肯放过,放在草地上给孩子们玩,当球踢。)
尽管她的脸上尚且还有笑容,尽管她把心底的恨意藏得干净,还能盯着眼前的火光想些乱七八糟的事,尽管她已经避重就轻抓着眼下提起来没几年前那么伤心的事情说了,可众人还是露出了无法接受的神情。
“他妈的,这家伙就是个畜生!”关逸先骂,他最恨欺负弱小的狗东西,遇上时从不留情,必然要斩于剑下的。
章絮听得吓了吓,先是看了看呼衍容吉,再转回去看了眼赵野。她根本不能想象能让他们留有这么深刻印象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样子。嗜血如狂?杀人取乐?
赵野则伸手拽了拽梁彦好的胳
膊,让他别问太多,特别是当着这么多人面。有什么实在想问的,他们可以关上门来自己说。
梁彦好不听,他怀疑,不,他确信,把呼衍容吉糟蹋成这样的,正是那个叫须卜猾勤的男人。
“老酒说的,你以后再也不能要孩子,是不是也是他做的。别当我什么都不懂,朝中不少有曾经和亲的公主,我娘亲的妹妹,二十年前嫁给你们大可汗的宛禾公主,嫁过去不到三年就病死了,后面回来的人说是恶疾。哪里有那么多的恶疾,怎么能一个贴身的婢女都不留全杀了。我知道他们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容吉,你告诉我实话。”
大抵是语气有些太强烈了,或者,她疯了,居然觉得这家伙真能给自己主持公道。呼衍容吉在听完赵野快速转述出来的大致意思后,白着脸,凄惨地笑了几声,吐出实情。
“(胡语省略,大意如下)兄长离世后,我因为部族关系被他赏给了手下。一般是不杀女人的,草原上需要女人繁衍后代,但他不希望钦和定有血统不正的兄弟,所以让人喂了毒酒,把我丢在荒原里,让我死。我本来那时候就该死的,有个此前关系好的牧医半夜偷跑出来救了我。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那时我已经有了几个月身孕,叫那毒药都给腹中的孩子吃了去,只要滑掉孩儿就能保我不死。作为代价,我此生都没办法再要孩子了。”
至于赏赐给部下之后遇到了什么,她没提,没提大家也能猜到,男人能对女人做的事情,就那些。喂了什么毒,毒性有多烈,也没说。
只有老酒皱了眉,再次伸出手来细细把掐她的手腕,想印证她说的是否都是实话。
第84章 肺腑(梁容)终于有一天能说爱你(千……
“之前我就在想,为何你的左关弱成这样,不仔细摸根本摸不出。这是大虚之人的症状,我诊断过的女人,一般只有做过十年以上的营妓,或是生了太多的孩子,才能虚弱到这种程度。”
“而你的身份特殊,是高贵之人,后面再怎么落魄,底子都要比穷苦人家的女儿要好,糟蹋不成这样。原来是中过大毒。”此前酒兴言还在想,自己明明用了对症的补剂,她的虚弱之症本该在两三个月内有明显的改善,可事实全然不是这样的,便扭头让赵野转问,“赵兄弟,你帮我问问,那名游医是否给她把胞宫取了出来?”
赵野听完,一个脑袋两个大,尴尬地抬手挠了挠头。他不知道什么是胞宫,也不知道怎么说,“酒大夫你讲的明白些吧,女人身上的东西我都不太清楚。”
酒兴言想了想,干脆伸手指了指自己的下腹,让他问,“问问看,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脏腑给此前的游医取出来了。应该是连同肚子里的孩儿一并取出的。”
他诶了一声,连忙开口。
其实问不问,梁彦好都知道答案。这事儿别人不清楚,他还能不知道么。呼衍容吉肚子上有一条长的像蜈蚣一样的疤痕,且无论是站是坐,她的小腹都会不自然地向内凹陷,不像是纯粹瘦的,好像里面没东西支撑。这会儿酒兴言忽然提起来问,他便明白其中的缘由了。
“不用问了,她确实没有。”公子哥及时叫停了众人,也不管呼衍容吉要怎么回答,都抬手压住了她的嘴,继续道,“今日是我多言,咱们的话题就此打住吧。”
——
实际上我到现在也不清楚他们两个是如何看对眼的。
他们比想象中更能包容对方的缺陷。这点是众人意识到梁彦好从一开始就心中有数时忽然反应过来的。他并非表面上看起来的纨绔那样简单。
先不提他是否有装笨这一可能。但从情商上来讲,他绝对是队伍里最高的,除非他根本不给人留面子。像是其他的男人。特别是以女色为毕生追求,就算做到路都走不直也不认为自己有错的那类人,是不会在意女人除了身体以外的任何价值的。
他不一样,在其他男人因为妊娠后的各种裂纹而冷落妻子的情况下,他居然视若无睹地与呼衍容吉厮混了数月之久,久到关逸有一天真怀疑这异域女子会什么不得了的床中秘术,能把他牢牢地勾引上。
结果回过头来再看,这小子玩的竟然是纯情。
‘你早就知道。’呼衍容吉是等到大家都歇下了才拉着他闲谈。之前不知道比手势这样好,能说些不被其他人听到的悄悄话,哪怕只隔着几张芭蕉叶。
梁彦好还不困,他最近试着熬夜,努力看能不能跟赵野他们打轮换,好让他们能睡个安稳觉。‘知道什么?’模棱两可。
‘我的情况。’女人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示意他自己不能生养。
‘知道又怎么样,把你赶下车,还是找个没人的地方给你丢了。我梁彦好从不做这么没品的事情。既然让你上来了,就不会丢你下去。’他比手势的时候,不像关逸那么着急,也不会有赵野一样抽象,慢吞吞的,往往是嘴上的话都念完了,手上还刚开头,用高大的房屋来形容那间华丽的车驾,又往前虚推了几下暗指把她赶下车。
‘这世上也不是只有我一个女人。’呼衍容吉承认自己心动是出于落魄,在这个世上无枝可依,好不容易能攀附上一个看起来不错的,便要全心全意地交付真心。对她来说,这其实是一场豪赌,输了概率大,赢的概率小。
‘但世上只有你一个呼衍容吉。’梁彦好不推诿,他不会吝啬这种东西。
她躲在狭小的空间里笑,偷笑,甚至有那么一个瞬间想和他说,要是不嫌弃的话,她可以留下来陪他,陪到他遇见下一个心仪的女人之间。可左手刚抬起来,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便在顷刻间化为乌有。
她算个什么东西,哪能有资格说这种话,只能草草带过。
‘你有孩子么?还不知道你多大了,我们那儿看起来和你差不多的男人,都已经是几个孩子的爹了。你长得这么好看,你的儿子女儿也应该很漂亮吧,真想看一看。’她忽然意识到有了这些手势,此前藏在心里想说不能说、想问没法问的话都有了疏泄的通路,激动得眼睛都逐渐湿润起来。
男人却摇摇头,‘我刚过二十,因为风评不好,洛阳没人愿意嫁给我,自然没有孩子。母亲说等我回家了就给我娶妻生子,但我不能回去。’
‘为什么?’
这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面谈论这个话题。此前呼衍容吉猜到他没有几分回洛阳的心,但一直琢磨不透他的用意,分明家里这样有钱,有权势,用赵野和她说过的话,可以称得上在朝堂之上呼风唤雨。
‘那个地方开始下雨了,不快点走开,会落得一身湿。’
女人的视线停留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上,看他把稠密的雨滴拨弄出来,看他苦笑,想说又不知道说点什么,看见他满眼的不舍与颓唐,看见他逐渐黯淡下去的神情,‘母亲不愿意跟我一块儿走,她说她会在洛阳等我,可是天下已经开始乱了。’
这种话在洛阳是不被允许说的,更何况他身上有几分皇室的血统。
可他只是无能,不是眼瞎,这几年宫内宫外的动荡他全都看在眼里。以前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母亲独独不管他的课业,不要求他学得样样好,他出门跟着那些子弟去玩,去浪荡,也不加以责罚,宠他、惯他,到这次离家,从上到下无一拍手叫好的,说梁相膝下那个不懂事的孽障终于走了,可别再回来糟蹋丞相的声誉。
他不懂的,不明白母亲为何不要自己有一点看起来过得去的成就。眼下见识了这么多,脑子里塞进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后,终于想通了,‘她不愿让我淋湿。’
呼衍容吉不知道大汉是什么样子,自从被须卜猾勤关起来后,她就失去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在她印象里,大汉仍然是高大的,像一座山,像一堵通天的巨墙。
‘那你会去其他地方娶妻么?大汉与匈奴或者西域交界的地方,有很多无家可归的女子。你这么有钱,想娶几个女人为你生儿育女,应该轻而易举。’女人微微仰起头,这样建议,建议他可以一路走一路物色自己满意的女人。
他盯着呼衍容吉看,没回答,一没说要娶,二没说不娶,有些刻意的把话题转到其他地方去,
‘今日怎么有这么多的话想和我说。这一路上……这几年在中原,把你憋坏了吧,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因为喜欢你。’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呆呆地坐在那里没反应,心想,他们都这个样子了,还能谈什么更进一步的事情。
‘早点休息吧,酒大夫说你要多睡,睡够了身体才能好。’他微微俯身,凑过来准备为她掖实盖在身上的被子,叮嘱道,‘有什么事开口喊人就行,外面肯定有人醒着。’给她比划完他就准备去吹灯了,要黑暗笼罩这里。
谁知道她不让,她还沉浸在自己终于有一天可以畅所欲言了,所以按住了男人想要触碰那盏油灯的手,再次强调。
‘我喜欢你。’这回是怎么表达的,女人直接仰头吻上了他的身体,又吐出舌尖随意舔。弄。
他被吓了吓,低头看她的同时,伸手扶住她的脑袋,不让她掉下去。
这会儿已经很晚了,章絮他们都已经歇下,不是能开口询问的时候。再加上他的手被呼衍容吉抓住,没法做出相应的回答,只得在反应过来后无奈地笑。
为什么忽然要说这种话?他方才还在想,容吉对那个男人还有没有感情,是不是也跟章娘子一样,心里装着两个男人。看起来赵野是知情的,也不怎么在意。可自己不是那种人,从知道她嫁过人,生过孩子,那个男人还没死,也许她回去后会再次见到他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心里就没那么痛快了。
他的假想敌也在顷刻间从关逸、赵野他们,变为了远在千里之外的须卜猾勤。
呼衍容吉吻了很久才放过他,想看他会有什么反应。
谁知道他先问,‘你心里还有那个人么?如果你心里还有他,我就不要你了。’他知道自己小气,做不到跟赵野那般纯粹地爱一个人,他甚至都没反应过来自己想要爱人了,只固执地询问她,‘你知道我在说谁。’
女人果断答,‘没有,我恨他都恨不过,怎么还会那么愚蠢地继续爱他。’
公子哥在看明白“爱”时,心脏感觉好像被针扎了下,有些恼悔自己居然哪儿哪儿都算不上她的第一个男人,怎么数都是排在后面的那些,便突然感到气馁,垂头丧气地继续问,‘要是我跟他同时站在你面前,你还会跟我说这句话吗?’
‘不会就不要回答我。’他有些逃避,他觉得能当上领兵将军的,肯定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而自己,竟然痴心妄想到,企图和这种人比个高下,真是愚蠢。
他生气的时候很可爱,不是么。尽管是生自己的气,无能狂怒。
呼衍容吉笑了笑,确定道,‘他可没有你万分之一好。’
‘你骗我,你肯定又在说谎话哄我开心了。’男人斩钉截铁,他太清楚这女人为了自保都能昧着良心说出什么话来,要把自己骗得团团转。
‘不骗你,若是骗你,我明日就死。’笑着许下如此重誓。
第85章 古怪关逸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梁彦好能帮忙守夜,实在帮了他们大忙。
关逸从一开始发现有其他人的踪迹时,就和赵野说了几次,说想要去附近的地方转转,看看有没有异常。
他与其他人都不同,他不是安分的,不像他们上有老下有小,时时刻刻得顾着家里的女人和孩子。他孤身一人,心里没个定数,向来是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再加之,眼看就要到凉州,他那颗事不关己的心终于要开始沸腾了。
他比谁都希望更早奔赴凉州,最好是明日就到。
赵野不清楚为何他对可能存在的山匪、流民这样感兴趣,连觉也不怎么睡,且是,一旦发现了更多不属于他们的踪迹,便更兴奋。以至于这几日只要天一亮,就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进森林里,头也不回地往外奔。
回想刚认识那会儿,大家都分开住,每个人心里装着不同的事,年轻的爱去街上逛,一个铺子一个铺子的打转,而年长的就爱守在屋里,哪儿也不去,互相之间也没个互相过问的心情。
所以那时候他往外跑,没人觉得稀奇。只隐约清楚这家伙神出鬼没的。
然而最近这段时间,一伙人身处荒郊野岭,被迫关在一个全无隐私的小山洞,有大把的时间互相了解。这一番相处下来,他们才恍觉他的异常。
太明显了,等这里不缺食不缺水、行囊也都安置好后,他便果断带着那把吹雪,潇洒地往外跑,经常是早上往怀里塞几块馕饼就出门,等天彻底黑了,才气喘吁吁回来给他们扫锅底,一日只吃这一顿好的。
回来后,脸上挂着的模样也令人费解。
你说他觉得闷真去林子里四处转转吧,有时那身上的衣裳就像在泥地里滚了八百里一般,哪儿哪儿都是泥巴,得要章絮把衣服丢进溪水里用水冲上大半日才能彻底洗刷干净;你说他刻意往难走的地方看看吧,有时候又片叶不沾身,趁他休息,赵野拿起鞋底一瞧,那比脸面还要干净,像在树上挂了半天似的。
只是这样,也就算了,偏偏大家都清楚,他还使了那吹雪剑,剑身沾了血,有腥臭飘出来,惹得章絮难受,想吐。
“你到底干什么去?难道这山里有妖怪不成,值得你这样三天两头往林子里钻。”被呼衍容吉一番话弄得心绪不宁的梁彦好都觉得他看起来不正常,忍无可忍了问他。
但问他他不也说实话,只只身站在边上,随便从身上拈了块布头,把断剑带刃的一边端起来仔细地擦,擦到锃亮,再反手往肉汤里一扎,挑起一大块兽肉,走到角落里微仰着头往肚子里塞吃食,狼吞虎咽,边嚼边含糊不清地解释,“咱们总要往前走的……可不得看看前头都有些什么人。”
这活儿赵野也在干,他每隔两日便要去山下看看那一段极难走的泥地干没干透,能不能承受几千斤货物的重量。但他向来不管其他的,同关逸做的比起来,小巫见大巫。
“他在寻人。”赵野觉得他不坦诚,有什么事情刻意隐瞒他们,便率先戳破了他的谎言,询问道,“我们一心要避开那些不三不四的山匪流民,他却想碰上面。关兄弟,我想不明白,难不成你们当剑客的,都上赶着给人锄强扶弱?不然如何解释你这没事儿找事儿的作为。”
关逸闻言,没说话,用力将干巴的肉和饼往肚子里咽,又接过章絮拿来的陶碗,往他们蓄水的罐子里舀了几碗水喝下后,诧异地看了他们几个一眼,“你们怎么有空关心起我来了?”
“担心你,怕你出事。”章絮抱着汤碗,坐在火堆边小口小口地啜饮,嫌刚出锅没多久的烫口。
这绝对是他这几年来听到过的最好笑的笑话,剑客一口水呛在喉咙里狠咳了几声,笑道,“我能出什么事?这天下没几个能打过我的,你们担心什么。”
章絮轻轻摇了摇头,不接话,也不答应他,只端着汤碗继续喝;赵野冷笑一声,笑他不诚实;梁彦好看了一圈,发觉大家和他的看法一致,便也果断背对着他,伸手摇了摇指头;呼衍容吉则望了他几眼,要他把手势比出来,等看懂后,回赠给他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
这回连酒兴言也不认同他了,用手摸了摸他裤脚上的几点红腥,直截了当地戳穿他,“前面几天说不准,但今日准是杀什么东西去了……若是打猎,倒是也没见你带什么东西回来。”
关逸听完这话,正往嘴巴里塞第三个馕饼的手停了停,转回头瞧他们,不知道要不要说实话。他也不爱骗人,顶多瞒着不说。
再加上,他一点儿没想明白这几个是怎么发现的。自己的手脚做得相当干净,而且行事作风向来如此,来去无影踪。
“你快说,不说我们可当你杀人去了。”梁彦
好抱着个碗和他抢食。方才那块肉他有意搁在锅里,不让任何人捡起来吃,他倒好,一来,二话不说,直接夺走了,气得公子哥把剩下还泡在肉汤里吸味的肉块全拈起来,夹到自个儿的碗里。
剑客扭头看了他们一眼,不好意思,说了怕这群嘴碎的到处传闲话,便生硬地把话题引开,“真没什么事,你们别乱猜。我若真要做那种腌臜事,肯定不往回走。就是摘摘花,拔拔草什么的,这洞太小了,我待着憋屈。”
章絮听了,心想,他还不如不骗人的好,越想说谎,这身上露的馅就越大,“哪里还有花,早半月都谢干净了,草也都枯着的,你拔来做什么。再说你成日从我们这儿带好些馕饼出去,就按你平日里吃的量来算,这会儿回来怎么都得是半饱,不至于饿到与梁公子抢饭吃。要我猜啊,准是外面养了东西。”
关逸一听,更不自在了,直接背过身去,朝外面看,也不知道在跟谁说话,自言自语,“章娘子莫要污蔑人,这里人迹罕至的,我总不能在外面养头狼来。”
他不肯说,梁彦好有的是办法。他挥挥手,让赵野把装着粮食的这几把钥匙交回来,开口道,“从明日起,我不准你私自带馕饼出去。要不是他们今日一核验,说这些天光你一个就吃了四五十,我还真不知道你竟然拿本少爷的粮去赈灾。”
这帽子扣得可就大了,剑客心急,连忙放下碗,回头看着梁彦好,问,“你平日里不是惯大方的么?我拿你这些,等到下一个镇子准还你。”
“哟~还真是赈灾啊。”公子哥一诈就诈出来了,边吃边问,“到底什么人什么事啊,值得你废寝忘食的过问。”
“……你先答应我,我说了实话后不短我的用度。梁彦好,我也不是要你开仓放粮,就借用一点拿去救个人。”头一回在剑客脸上看到这样纠结的神情。
“行,你说来听听,只要不是太离谱的,我都答应放手让你去做。”
“那我便说了,你们不准笑话我。”
“说,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没人挤兑你。”梁彦好伸脚踹了踹他,嫌他看起来高头大耳的一个人,做起事来婆婆妈妈。
“我不是前段时间想着前段时间有人动我们东西么,就打算去附近山上找找都有些谁。要是什么劫匪强盗之流的,顺手解决了为民除害,这样我们上路也轻松些,不用提防着提防那的。可我在山里转悠了好几天,愣是一个也没碰上,就想着说是不是之前我和赵兄弟的推断是不是错了,来动我们箱子的真是山猪野兽。”
“正是我想着说,不找了,收拾收拾东西咱们一块儿上路时,忽然在路上看见一姑娘。就……我都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就那么突然地出现在半路上。”关逸越说越不自信,皱着鼻子挠了挠后脑勺,心想这话说出来准招他们笑话。
“她人呢,也不清醒,就这么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倒在路边。我呢,想着这么偏僻的地方也遇不上第二个人,把她弄起来也没多难,就给她救了。真不是我瞒着你们,我找到她的那地方贼远,离咱们有三四个山头,过去一趟就得两三个时辰。我又怕人家家人想找,找不到心里着急,便没想着往回带,干脆啊就地找了个看起来还行的山洞给她安置下来了。”
这话说的在理,况且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想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不是十分紧急的情况,或者与自身相关的,基本上不予理会。
“那你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出去给人打猎物来了。行啊,你这小子,咱们这上有老下有小的,你是一点不在乎,那素不相识的丫头你就上心成这样。”梁彦好一听是女人,来劲儿了,想着往日给他落井下石的欠债,今日都得讨回来不成。
“不是。”说到这里,关逸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她看起来很奇怪。是真的和正常人不一样。”
“她看起来很瘦,瘦骨嶙峋,那两只手一拿出来,和鸡爪没区别,浑身重量也轻,还没我们前几日吃的那只山鸡重。我寻思吧,可能是饿得慌,太久没吃东西了。所以给她拿了不少馕饼过去。”
“天知道,她比初见时的章娘子还要夸张,吃什么吐什么,混着什么一块吃都不好使,连口水都要往外吐,那真是……肚子里的胆汁都给她吐干净了。我是真怕她哪口气喘不上来这人就没了。所以赶紧给她杀了些山禽来,想着补一补身子。”关逸有些哭笑不得,低头看了眼今日沾上身的荤腥,解释道,“我惯杀人,杀人怎么处理尸首的法子我是知道不少,可要把能吃的做出来,真真为难我……”
他这话说一半,一直沉默的酒兴言忽然开口了,问,“你确定她是饿的?”
“千真万确!老酒,我不说谎话,她说话跟快断气了似的。每次问她家在哪里,她就喘喘,躺着那里眼睛半睁半闭的,然后还没说两个字就不管不顾昏过去了。”
酒兴言听了只说,“是饥病。想来前面遇上的饥荒。不过还好都吐干净了,就你拿的那些饼,她但凡能老老实实吃下去两个,这人都得活活胀死。”
第86章 借用赵野,我想借你娘子一用
“胀死?”关逸听了一脸不信,撒下碗就从地上噌一下站了起来,站得笔挺挺的与他们说,“她瘦成那样怎么可能胀死,吃两口饭跟要了她的命一样。”
“我这几天都想不通,每回见她吐不出几个东西,想来腹中空空如也。可给她留的馕饼却是一个也不剩,真不知她那么虚弱的人,能把东西藏哪儿去。”
其他人听不出个所以然,可酒兴言对这种症状是再熟悉不过,眉头紧皱,出言询问赵野,“赵兄弟,你能大致告诉我,我们眼下在什么地方么?”
赵野摸出此前在陈仓买来的舆图,大致推算了算,说,“陈仓往西北这条官道我们大致走了七八十里,离前面的陇县还有一百七。眼下所处位置,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周遭只有东南西北七八个小村子,当中离我们最近的,是北边一个叫古艾的村子……”
“这种地方又偏又远,要是我没推断错的话,她所在的地方发生了饥荒。”这是酒兴言的断论,“虽然不知道成因是什么,但此女显然已经断食数日,不然不会出现他方才所述,脾胃不和的症状,且是虚弱至极。但凡没这么虚,还有力气往肚子里塞吃食,都能趁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把你带去的十几个饼全吃下去。”
“你们没见过,那种饿得身上没一点肉,死时肚子却有五六个月身孕的妇人那样大的人。若是剖开来,准能看见泡胀的面混着酸水流了一肚子,随手一翻,哪儿都能找出一点残渣出来。”
酒兴言一说就想起来自己几年前在关中大旱中见到过的场面,他特意吩咐放粮赈灾的兵民一次不要给他们太多的吃食,每回只半碗的米粥、不超过五口的面饼。可仍有不懂事的擅自行动,见他们可怜,便一口气多给了些。
几日后,那些人想把吃进去的吐出来都没机会了,面饼把往上的通道堵得死死的……
“饥荒?”梁彦好心里犯了嘀咕,他记得自己出发前特意问颜
家庄庄主要了前面的县郡派送来的信件,上面从没提过这边有特别严重的灾害,否则他不会想着往这边来,“会不会是你推断错了,她只是被家里长辈虐待或者其他的特殊情况才挨饿至此……”
“不可能。”章絮的神情也变得不忍起来,想着自己不能再袖手旁观,便突然出声,冲着梁彦好摇了摇头,附和道,“咱们普通农家的孩子,犯错事也就是打一顿饿几天,没必要真把人饿死。家中的农活儿还要人去做呢,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我几岁的时候经历过一次大。饥荒,地里绝收,连旱三年。饿久了就是这样,肚子又饿又胀的,明明朝廷好不容易拨下来的粮食终于发到手上了,可全家没几个能吃下去的。梁公子,这不是小事,会死很多人的。”
“你们怎么看?”梁彦好被他们说的话吓了吓,连正在嚼肉的嘴都安静了下来,生怕他们说要人心寒的话。
特别是酒兴言,他这一路不知道泼了多少冷水,不论听到什么都爱说“那又与我何干,世上重病的那样多要我一个一个去救,救得过来么,做人要那么心善做什么,难道你帮了别人,别人就记得你的好么?”之类冷眼旁观的言语,惹得梁彦好每回想说好话,都得看几眼他的面子。
“我是觉得人关逸吧,行走江湖靠的就是一个‘义’字,咱们总不能蛮横无理,要他把人姑娘撇下。不然以后说出去,他怎么做人,人家还怎么肯放心让他惩奸除恶、惩恶扬善……”说完还强调,“在这儿多待一会儿我是没意见的,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容吉还要养伤。”
赵野对这事儿没什么想法,救或者不救对他来说都不痛不痒,所以没说话,只转头看娘子,看她怎么想。
章絮想救,但她没有话语权。他们带出来的粮食都是用梁彦好的钱买的,就像公子哥方才说的一样,自己要做好事儿不能拿别人的东西来买账,不道德。于是想了想,算是求情地开口,“救不救我都没意见。但咱们若是不打算救的话,我们多少得把这里的情况带给相应管辖的官府知道,不然拖到明年年底都没人来管。”
“姎以为,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
关逸原本没想过这些事,这会儿一听,自个儿好心救人说不定还要把人害死,脸色那是一个难看,要不是这边事情还没个着落,他大概这会儿就启程往那边赶了,看看对方如今成什么样,别有了力气就不管不顾地乱吃,“不然……不然你们继续往前走吧,我一个人留下来,我把她看好了我再去追你们。反正有赵兄弟在,我也不担心你们出事儿,两不耽误。”
话题转一圈转回酒兴言那儿。他抬头看了看这一屋子热心肠的,叹了口气道,“想救就救吧,只是我恶语在前,这世上好心没好报是常有的事情,届时若是真遇上了,你们记得老老实实把苦果咽下去,别后悔,别埋怨。”
“我们这么大个人,还能给她欺负了不成,老酒你总爱杞人忧天。”公子哥接着把嘴里的肉块嚼下去,边吃边跟剑客说,“你要是实在坐不住,这会儿就往那边赶吧,记得走之前把大致的方向位置和赵野说清楚,我们今晚把这里收拾好,等把寄存在驿站的马都接回来,就带上东西往那边赶。”
“诶,好。”关逸放下手中的碗就准备拿上吹雪剑往外走,结果走了两步想起什么又果断走了回来,在赵野面前站定,抬手挠挠头,不好意思地问,“兄弟,和你商量个事儿,我能不能借你娘子用两天?”
“用?”赵野眉头一皱,没想明白这紧要关头他要章絮去做什么,忍不住开口问,“你借去干什么用?”
剑客这不是怕说了没面子嘛。
他尴尬地笑了笑,说,“我有点怕嘴尖的,这人嘛,杀得了,鸡鸭鹅却不太行。做两顿饭,自己凑合吃两口问题不大,可要给别人弄,不得把别人毒死……再说,我一大老爷们,白天过去看两眼就算了,这大晚上黑灯瞎火的和人家小姑娘孤男寡女待一块儿等会儿还要一起过夜,多不合适。赵兄弟,我想带着章娘子跟我一块儿过去,哪怕站一旁看着,给我当个见证也行。你是不知道,那些乡民歹毒得很,她说了我们清白,那就算数,我说就是破了嘴皮子,他们也不认的。”
看他老实巴交的模样,想来是以前不注意吃了亏,所以不等赵野答应,章絮便把他手里的陶碗接了过来,走到一边用水简单冲洗了下,放进要带的篓子里,应承道,“没问题,等我收拾些东西,跟你一块儿过去。”
赵野哪里知道她答应得这么快,嘴还没张呢,就给她堵了回去。别的不提,只看那双眼睛,就知道他是不愿意的。糙男人压了压唇角,见娘子冲着自己微微摇头,这才忍住了一肚子的不满,转身走到洞外,用手探了探外面的凉意,又抬头看了眼洞外黑漆漆的天,不舍道,“夜里山路难走得很,娘子,不然你再想想?”
“不用想了,人命要紧,你就留在这里看家,等过几日我们再团聚。”章絮一点儿不带犹豫,才决定,就从地上爬起来,扭头要去收拾那些随身的物品。
劝不动她,那只能抓着剑客说,“我娘子她夜盲,太黑了眼睛看不着一点儿,你走山路的时候多休息,别给她哪儿磕碰到了。”
光嘴上说还不够,赵野一想,忽然记起关逸就是个实打实的铁光棍,他懂个屁的女人,就他那马马虎虎的样子怎么可能照顾得好自个儿的娘子。于是转回头去翻,把之前买来的厚麻布取出来,粗糙地缠出一身还算结实的披风,把章絮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生怕她夜里吹了风。
“你确定知道路怎么走?”赵野嘴上与他问话,但两只眼睛是完全不看的,把他丢在一边,不管不顾,手上只忙着把那些防身的匕首啊,弩箭之类的玩意绑绑好,让她有一定的自保能力。
这关心爱护娘子的夸张程度,实在叫关逸叹为观止。
“你就放心吧,那路我闭着眼睛都能走,要章娘子真在我这儿出什么事,我关逸把这项上人头给你。”
“谁要你的人头。”赵野知道这人他是留不住了,这么多人都在看,也没法儿多说点黏黏糊糊的话,就只能用藏在黑暗中的右手偷偷地握了握她的手,叮嘱道,“路上注意安全,我们尽快赶过去接应你们。”
“诶!章娘子,快上来吧,我背你。”剑客特意找了个布条把吹雪挂在脖子上,好空出后背给她,“带上你,这山路就得走三个时辰,若是不介意的话,你可以趴我背上安心地睡一晚,等处理完这茬儿事儿,咱们走过了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我单独请你们俩下馆子去。”
章絮没接话,她视线一碰到纯黑的地界,就会被吸进去,得缓好久才能重新捉到光亮。所以这会儿佯装镇定地踏着碎步往前迈了迈,走到剑客身后,半蹲下身靠了上去。
闭上眼睛就不会害怕。她这样告诉自己。而后伸手圈住了关逸的脖子,紧紧地搂着他,白着脸开口催,“快走吧,再晚些就迟了。”
“好,章娘子扶稳了。”关逸反手勾住她的脚踝,回头向众人道别,接着运势起轻功,眨眼便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
第87章 吹雪你杀人,你杀过女人
野风在耳旁呼啸,尽管章絮被包得严严实实,寒意还是逐渐地从手心、脚丫子处开始往内侵袭,不过半个时辰,就已过膝。
她没有睡着,一直靠在他背上假寐,又或者,因为脖子始终不正地靠放在他肩膀上,时间一长就会发痛,所以逼得她隔一段时间就得抬头转动转动脖子。
关逸以为她会睡着。他自认为自己的轻功已经使得够稳当了,这是他这么些年来赶夜路赶得最慢的一次。可当他察觉到章絮第七次在自己背上小幅度地翻动后,还是没憋住,蓦地开口同她说,“你不睡,赵兄弟知道了要说我。”
章絮没接话,只微微低头,张了张一直紧咬着的牙关,松松脸颊肉,琢磨着这样或许能不被他发现。
她有些怕关逸,特别是这会儿单独和他相处。尽管其他人和剑客相处得都算融洽,可她忘不了关逸曾经刺向夫君胸口的那一剑。
“……还很久么?”她的声音特别细,又轻,被风卷着跑。
“久。”言简意赅。
但她有些等不了,半张着嘴支支吾吾了半盏茶的功夫,深吐一口气与他老实交代,“能不能放我下来休息一会儿……我腿很麻。”
讲起来有些不寻常。说赵野每日晚上都当着大伙儿的面给她揉脚丫子,也不管别人在不在乎。那些浮肿揉散了,她夜里才好睡。但今日没人管,她真难受起来了,自己又够不着。
“……很严重么?”剑客蹲下身打算靠棵树边上把她放开,好让她有东西可以扶一扶。哪知道手一送,她就直接栽倒在林子里,脑袋往树干上撞个大包。
女人跪趴在地上疼得没忍住,轻叫了一声,叫完反应过来,连忙皱着鼻子开口叮嘱他,“你别动!别靠过来。”然后抬手去揉方才撞出的大包,又等稍微缓和些再翻过身子去捏已经没什么知觉的一双脚。
剑客知道分寸,他不但不凑近,还抱着吹雪退到了他们之间常保持的距离,一个半臂展外,安安静静地等她处理好一切。
野风还在呼啸,时而从身后吹来,扫过她的后脑勺,再凌冽地往她的衣领里灌,灌得她直打哆嗦;时而从前方,贴着她的面庞,能把两鬓的碎发都给她梳理干净。
“还疼么?”剑客听见她那边的动静声变小,便突然地开口,撞破了死寂。
“……没那么疼了。”女人说一半,又不说了,有些丧气,记不得这是在荒郊野岭了,盘着腿用手拿捏着上下揉搓着,只想着它能早些好。
“有什么我可以帮你么?我们还要继续赶路。”他虽然清楚赶路这时特别勉强她,但是关键时候没办法,若是那丫头饿死了,他们这一路的辛苦,白搭。
她当然知道,眼下急得两只手都使没劲儿了。要不是人命关天,根本不需要做这么匆忙的事情。
“……可以生火么?我手太冷了。”
“不行。这里就我们两个人,生火太危险。”他说话就像住她家对门的那个屠肉户一样,看起来怪亲切的,一走进,就给她亮刀子,冷漠得很。
“……可我腿疼,受不了。”
听起来好像有些娇气,只是腿肿而已,又不是腿断了,有什么不能忍的。可她沮丧地坐在地上,来来回回想,还是觉得自己该说实话,“那你过来帮我揉揉腿吧,你力气大,有效果,或许捏个几十回就能好。”
“好,我过来,你坐着别动。”这回轮到他发号施令。
其实关逸方才说得没错,成年男女的事情没个见证人很难说得清。若不是他们的关系趋向稳定,这事根本做不得。
“你怕我,为什么还要跟过来?”剑客在解开了绕在吹雪上的褐布,低首将之缠在手掌上。至少表现出没有实际接触的意思来。而后伸手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脚踝,将其短暂拉起,再用另一只为她松解腿部的胀痛。
话也不该这么说,他大概想说问,“你为什么会怕我?我又不会伤害你。”
章絮也听得懂。她在关逸凑过来的那一刻就往后退了退,下意识地想要离他更远些,这举动太明显,而他们之间已经不存在太绝对的男女之防了。她与梁彦好独处都不会如此生分。
“你杀人。”女人忽然控诉。
关逸闻言,躲在她看不见失笑两声,不公平地问,“他也杀人。”
“他不杀我。”
“我也不杀你。”
这两人过招,倒是没多少花拳绣腿,刀刀封喉,针针见血。
“……你杀过女人。”章絮忽然抬起头看他,一直闭着的眼睛猛地张开,像讨债似的盯着他,逼迫道,“那天你在讲的故事里,明明白白告诉我,你杀过女人。”
关逸听见这个,反应过来她在纠结什么了,承认道,“真的去追究,当年和我比试的确实是位女人。可她死在我剑下这事儿,你不能说,我就是因为想杀女人而杀她。”
章絮有些困惑,在她看来,男人女人在体型以及力量上的差距,已经足以说明问题。像他这样高大威猛的男人,就是应该无条件礼让女子。他不让,他怎么能有道理在自己面前为之辩驳。
“人都已经杀了,你非但不认错,时隔这么多年,你居然还要跟我强调,她不是女人。这话听起来,不觉得可笑么?”
他了然,他明白章絮为何会这样想,无奈地苦笑两声,解释道,“不知道这样说你能不能明白。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是不能区分男女的。此前我已然解释过,她并不是一位普通的像你一般的弱女子。我说的是,功夫上的弱。我甚至可以不夸张地说,她不比她兄弟还要差,或许是同辈里剑术练得最好的。”
“也许从我的眼光来看,我和她的比试是我一个大男人用剑杀死了她一个小女人。可在她的那面来看,是她堂堂正正的与我进行了一场公道、公平的比试。事前,在场的众人都以为她在我手下支撑不到十招,得是非常难看的惨败,是她凭借自己的能力与我过了一百七十六招,证明了自己的实力。这点在场的皆是有目共睹。哪怕是她最后真死了,这场与我的比试也是记在名簿上的,她榜上有名,凭此一战从无名女剑客变成了江湖上能排进前二十的唯一的女剑客。”
“我认可她,江湖也认可她,这样的死,难道还要怪我不给她礼让几招么?若我真让她了,她往后的日子才不安分。那时我已是江湖前五,赢了我,日后她不知道要面对多少厉害的剑士,要比多少场。我们终有一天都会被人杀死的。若是德不配位,日后再被人知道,她因为女人的身份而受到我的优待,只这一点,就足够她在史书上遗臭万年。”关逸也不知道她听不听得懂行走江湖的这套逻辑,但他清楚,对她这种只想本本分分过安生日子的女子来说,死于剑下是很不划算的。
果然,章絮听完,心里更不舒服了,她把头撇开,噘着嘴嘟嘟囔囔地说,“强词夺理。她都已经死了,这会儿自然是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她还能从地里面爬出来与我解释不成?要我说,梁公子可没冤枉你,你这种人,活该打一辈子光棍。”
这是女人能想出来的最恶毒的诅咒,在她心里,这句话的威力不差于诛九族。
可关逸听了只摆摆脑袋,没道理地失笑,“这天底下,每个人的使命都不同,自我带着剑决心此生为民请命后,就没想过这辈子还能再过一天安生日子。剑术,是我眼里行走江湖的唯一道理,其余来阻挡我的,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女人从没听过这么无情的话,觉得这个男人实在是,太割裂了。他一面能跟你说,他会保护天底下能碰见的弱者,可一面又要强调,若是这弱者企图妨碍他,他必杀之。
剑客揉着揉着,发觉她没声了,像是反应过来什么,抱歉道,“是我失言了 ,在它面前不该说打打杀杀这么暴力血腥的话。”
而后闭上嘴,任由沉寂把他们吞没。
关逸帮她揉了两盏茶的功夫后,她才终于觉得两条腿有了松动的迹象,便开口与他说,“我好些了,咱们接着走吧。”
“诶,好。”依旧是简短的回答。
剑客拉着她的上臂往肩上带,紧跟着弯身将她背起,问,“这回可以稍微走得快些么?按照之前的速度,天亮我们也走不到。”
她自顾自地把笼罩在身上的披风裹紧,裹到只剩一张脸露在外面,无所谓道,“这会儿身子暖了,能睡,你自己看着办吧。”
“好。”关逸想想,干脆拿一根还算宽厚的带子束缚住她的两条大腿,往上挂在肩头,如此能不叫她折着腿脚歇下。而后几步踏上树干高处,踩着几根横向的枝头,在树林的高处穿行。
——
他们走得比想象中快,章絮被叫醒时,天色未亮,这会儿一算,堪堪丑时末。
可人还没走近那个山洞,就听见里面传来的女人的呼救声,“救命!谁来救救我……”
他们还未来得及对视一眼商讨要如何应对,便见那剑客足下一点飘进了洞内。而他才进去,就有话语从里面传出来。
“你是何人?我与她的恩怨与你何干。”是陌生男人的语调,有些尖利又有些沙哑,总之,光从语气上来看,此人便是来之不善的。
关逸没想着先管里面。或者说,他里面外面一并管了。
“章娘子,待在外面,别进来!我要杀人,场面会有些难看。当心吓着你。”紧跟着话音一落,只有半截残剑的吹雪从他身前飞出,扎透了那人的心脏,当场诛杀他于剑下,以至于章絮还没反应过来,此人为何被杀。
第88章 埋尸风吹草动,诸事不太平
“你不是说这里只有一名女子么?她孤身一人,昏睡不醒,也不知家在何处。怎的这会儿又多了个男人出来。”章絮站在洞外踮脚张望,心里是又害怕又好奇的。
她怕在,他既然说了要杀人,那这人肯定是已经死了。可她好奇在,说要杀人,里头确实半点动静也无。章絮既没听见那人的惨叫声,也没听见关逸的动静,他的双脚跟不沾地似的,走路无声,而那女子原先虚弱的呼救也骤然消失,要她一时半刻分不清这间屋子里究竟还剩下几个活人。
“我确信昨日走之前这里只有她一人。”关逸的话隔了很久才再次从洞内传出,“可我每日只见她两个时辰,且不是无时无刻盯着她,还要出去给她找吃的。这些我不在的时间里,她做了什么,我一概不知。”
都说梁彦好的心肠更好,可他想要救一个人,不会像关逸这样对具体情况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所以听到这话,章絮只觉得他糊涂,“你不怕这当中有诈,他们是刻意引你过来的,为的就是骗你几口吃食。”
剑客正在里面收拾残局,那些四下飞溅的鲜血,还有男人的尸首,都得处理了。
“不怕,他们打不过我。”强者的道理总是简单粗暴的。
“你为什么要杀他。我记得话本上说,杀人之前要三问,问他何时死,如何死,为何死。而你,你动手前不给任何人反应的余地。”章絮总对剑客的所作所为有一肚子的不理解,觉得他不像自己眼中那个有情有义的剑客。
“……哈哈,赵兄弟说你的性子和别的女人不一样,我寻思着,还能有什么不同寻常的,眼下倒是有了实感。章娘子的胆子不是一般的大。”关逸收拾半天,终于把洞内处理好了,弯下身把那陌生男人抗在肩上,准备找个不起眼的浅坑埋了,出来时又跟她说,“他身上没血了,你想看就看,能看便看。”
说罢,从容地从洞内钻了出来。
章絮看见那张惨白色的脸,在孤身一人留在洞内与跟着他的双选中,毫不犹豫选了前者,也不顾他肩上背着的是死人,在他身后两三步远的地方浅浅地跟着,边跟还要继续问,“你还没回答我,你为什么要杀他,他与我们无冤无仇的,你不说个清晰的道理出来,此举与谋财害命有何分别。”
关逸听她义愤填膺的口吻,耐心地解释道,“方才我进入洞中时,看见他掐着那女子的脖子,而那虚弱女子面色已经开始泛紫,不过多时便要毙命。我且问你,如果有人用力地掐着你的脖子,你会觉得他是好人么?”
女人被他的话噎住,惊得又抬头看了眼那死人,稍显犹豫地喃喃,“他看起来温顺和气的,不像能做这种事的坏人。”
又来了,他见过的女人十之有九都爱拿人样貌说事。
剑客浅笑了几声,微微转回头看她,答,“人不可貌相,特别是在这不安分的乱世之中。他看起来确实不像坏人,也许本性不恶,可有些事情做了一便会有二,他今日掐死这弱女子在先,无人知晓,明日他就会去伤害另一名弱女子。而看人呢,咱们得论迹不论心,他哪怕害人前心里念着佛祖呢,念着阿弥陀佛,可手上的举动已经说明白了一切,他在行恶,不可饶恕。”
你要知道,每日听关逸讲故事和亲见他把故事里描述的那些做出来是两种体验。章絮原先觉得他的世界离自己很远,至少他经历的事情不会在自己身边轻易发生,可眼下的事情,逐渐将他们的世界合而为一。
她又偷看了那死人几眼,看见他紧闭的双眼,尚有丝丝血迹从他的领口流出,顺着他的脖颈蜿蜒而下,一点点滑过颈部,最后滴落在地。
他死得太简单太轻松了不是,分明半刻前还能听见他说话的声音,谁知这会儿就咽了气。
“你杀了这么多的人,你心里不怕的么?”章絮头一回碰上这么冷血的人,那是满肚子的疑问。若说夜里什么都瞧不清楚,让她稍显犹豫,可这会儿青天白日的,没什么好怕,她便跟开了话匣子似的,追着他一个接一个地问。不知道的还以为阎王爷投胎到她身上,要先来给他问罪呢。
“这问题你问过赵野没?他怎么给你说的。”眼看着关逸往前走了百十步,绕过这片有山溪的,往另一处洼地走去,也不知要带着他去哪儿。
“他不跟我说。”章絮说到这儿就来气,憋不住,想吐槽,“明眼人都知道他肯定杀过很多人,可我怎么问他都不说。关大哥,你来评评理,我分明与他强调过,我不会因为这事儿对他有什么意见,在沙场上杀人那可是一等一的好事,可以写进族谱里的……”
关逸闻言,哼笑两声,给她解释,“也许他不是刻意要瞒你。”
“此话怎讲?”她不理解,在她眼里,夫妇两人是没什么话不可以说的,便小跑了两步,追上他,想要听听看他会怎么说。
“他不惯杀人。”关逸头一回见到赵野这样的,“杀过人的一般只两种后果,要么杀了还想杀,要么杀了别人得拿自己的命赔回去才心安的,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偏偏他赵野是第三种人。”
剑客终于看见一处不错的地方,清净,偏远,有山有水,还不打扰到旁人的,打算把人埋在这儿。
“你知道要当上射声校尉得拿到多少只耳朵么?至少五百。军营里都这么记战功的。而他说离开前还能再升一级,这就意味着他们整只队伍都拿到了这个数。你明白我说的意思么?他杀过的人远多出你我的推测,而这样显赫的战功,他只字不提。我以为只有一种可能。”剑客把背上的人往地上轻轻一放,便要她往后退退,他要开始挖坑了。
章絮看着他不心疼地把那把断剑绑在一根还算趁手的木棍上,拿来当铁锹使,这么一铲一铲往外挖,愣愣地问,“他总不能做过通敌叛国的罪事,真要如此,那他的确不能再回边关了……去了就是命丧黄泉的下场。”
这话太悲观了,好像女人都爱把事情往极坏的方向想。惹得关逸禁不住出言打断她,“别乱猜,他不是那种人。真要通敌叛国的,不会往这边跑,而是越过界限去容吉那边了。”
“他好歹是你夫君,你能不能盼他点好。”剑客见她一脸无辜,也没个觉得自个儿说错话的悔过模样,实在无奈。
章絮看他一铁锹带起数斗的泥土,感叹其力气之大,而后开口解释,“他不跟我说,我能怎么办。猜点不好的,拿去质问他,也比给猪油蒙了心不清不楚地跟没有底线的男人过一辈子强。”
关逸是这样的人,见不得恩爱的,总觉得需要刻意在外人面前表现的,
内里都虚假。可这会儿见她又是这般模棱两可的模样,忽然明白为何赵野要那样行事了。
于是直截了当的把自己心中的推测说给她听,“答案没那么吓人,他只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杀人。”
“什么?”章絮以为自己听错了,张口复又问了一遍,“去边关还能因为什么杀人?自然是保家卫国,这有何难。”
“是,保家卫国,这是我们的答案。可这是他的答案么?我以为不是。这一路上我可没从他嘴里听到过一回我们大汉的名号。不信你去问他,就问他这个问题,问什么是他的国,什么是他的家。”关逸淡淡地笑,用着过来人的口吻劝说她,“虽然我是外人不该说这个事儿,可你该多体谅体谅他。杀人也许是情非得已,不得不杀。”
这不是章絮第一回从别人的口中听到关于自己对他不够好的言论了。她有些面红,心想自己表现得难道真的这样明显么,他们居然都觉得自己有所保留。
“……你还没给我说,你今日杀了人心里怕不怕,也许他的鬼魂今晚就要来找你。”女人生硬地岔开话题,甚至往更远的地方绕了绕,绕到大坑的对面,与他隔着土坑遥遥相望。
这会儿太阳已经冒出头了,他出了些汗,热得停下来喘了几口气,与她说,“你猜我是第一种还是第二种?”
章絮见他胆子这样大,毫不犹豫地选,“你是第一种,杀了还想杀的。杀人如狂,嗜血成性。”
剑客闻言,抬头看着她理所当然的神情,憋不住,笑了好几声,心想,这女人怎么看起来又讲道理又不讲道理的,怪哉怪哉。
“你猜错了,我是第二种,我会把我这条命赔给他们的。所以无论他们是今日来还是明日来,我都不在乎。”话音一落,他把那具尸体往坑里一抛,煞有介事地告诉她,“他死不死,我们都暴露了,在和他们汇合之前记得跟我跟紧些,附近不安全,有贼人。”
章絮看了眼眼前的景象,无意吐槽,“要我说,你才是这里最大的贼人,他们躲你还来不及,哪里还会上来招惹。”
“……你这丫头,伶牙俐齿,牙尖嘴利,得亏是赵野给你当男人,换个别人都管不住你。不过这样也好,你就像那野山兔,偶尔能看见两眼,只看得见,想去捉可捉不着。”关逸笑着评价,“好,好样的。”
女人觉得他这话来得莫名其妙,捏了衣角看他把黄土一点点填上,问,“需要我帮你做些什么么?”
剑客答,“不用,脏活累活我来干就行,你就给我们煮锅能进口的饭来。等吃过了,我们就带着她下山转转,这附近不太平。”
又问她,“你怕么?我可不跟他一样什么都不让你瞧。没什么不能瞧的,这世上的事情正是如此,难道晚些知道就比早知道更好么?也不见得。”
“不怕。”章絮摇摇头,一本正经,“你们都不怕,我怕什么。”
这女子果然有些厉害。
“那等我们忙完了这边就下山看看去,看看老酒说的饥荒到底怎么回事。”剑客把最后一抔土填上,又随手掰了块木头给他当碑。
风吹草动,诸事不太平。
第89章 恩公恩公嘛,反正不能是男人给女人当……
丽娘是被那阵饭食的香味给催醒的,睁眼时头晕眼花,根本分不清眼下是晨是昏,是生是死,一打眼瞧见章絮,以为自己下了地府,遇见了奈何桥头兜售忘忧汤的孟婆娘娘。
章絮的模样虽与画像里所绘的孟婆娘娘相差甚远,可世上没人亲见过孟婆的长相,而章絮这段时日给赵野养得更润了,肤白貌美,皓齿朱唇,一看就知道是有钱人家教养出来的女子。这穷乡僻壤的,哪里能见到这样好的美人,只能是奈何桥头的孟婆。
坚定了这样的信念。丽娘看着她,越看越伤心,忍不住掉下了眼泪,轻声问,“我可以不喝这汤么?”
“什么?”章絮听见这话,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方才还在思忖,若是这位姑娘饿得慌,问自己讨要更多的食物时该如何回答,结果她张口就要绝食。于是扭头去看坐在洞口给她们守卫的剑客,问,“关大哥,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惹她不高兴的事情?她怎的这样难过。”
关逸看了眼章絮又看了眼丽娘,回答,“天地良心,我碰她的机会还没碰你的多,我把她弄过来都是用扛的,不该碰的地方我是一根手指头都没碰。”
这就怪了,章絮蹙了蹙眉,转回头伸手探了探丽娘的额头,发觉也不烫后,弯下腰凑到她跟前与她说,“要喝,大家都得喝的,不喝这身子没法养。”
丽娘饿的都没力气抬手为自己拭泪,闻言,只得这么凄苦地看着她,嘴唇翕张。没回要说两句话就得喘,喘着喘着又开始晕。只能看着她绝望地叹息,一叹再叹。
女人心软,见她没打算配合吃两口饭,就真的一句两句低声的在边上劝。
还是关逸更果断些,他走上前把手里的剑往边上一放,直接伸手捏开了丽娘的下颌,催道,“说那么多做什么,往里喂,都这种时候了,怎么还能听她的。”
“……你!”章絮刚想斥他粗鲁,可话说一半,发觉这粗暴法子真有用,便赶忙低下头,眼疾手快地用木勺挖了半口粥往她嘴里送进去。
要不怎么说是女人能当家呢。关逸前几日来的时候,只知道给她准备又干又硬的馕饼,或是十分难消化的禽肉。这些东西不论吃多少都会给她造成极大的负担,惹得她成日胃胀肚疼,根本睡不着觉。
这会儿勉强喂进去半碗粥,靠在临时给她搭建的睡榻上,丽娘才终于回来点劲儿,看明白眼下到底是什么状况。
“……恩公!请受丽娘一拜。”丽娘认出了这几日反复前来搭救自己的关逸,挣扎着就要坐起来给他磕几个头。
谁知道那剑客跟早有预料似的,站在章絮身后推了女人一把,开口答,“你记错了,救你的是她,不是我。”
此话一出,章絮顿时反应过来关逸为何要自己走这一趟了,扭着身回看他两眼,一唱一和似的接下话题,“事情还没办完,先不言谢。方才有个男人来找你,你还记得他是谁么?若是信得过我们,你遭遇了何事也可一并道来。”
“……对!他,他去哪里了?”丽娘听见他的消息骤然警觉起来,眼神里布满恨意,抓着章絮的手便说,“你们要小心他,他不是好人,他和新来的那群盗贼是一伙儿的,方才他还想杀我,他怕我逃出去给外面的通风报信。恩公,你们可要给我们做主啊,再这么下去,我们就都得给他们逼死了。”
“盗贼?”关逸听见这话,来了兴致,问,“他们住哪里?大致多少人。杀人还是放火,怎么逼死你们?”
丽娘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们,也不清楚他们是个什么东西,可一旦提起这回事,她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很多人,越来越多的人。起初只有几个,他们穿得破破烂烂的,说从凉州那边逃来,要往洛阳那边去,路上走得久了,正缺口饭吃,希望我们接济一下,住两日就走。”
“有几家便收了,想着结一恶不如行一善,这世道大家过得都不容易。”
丽娘泪落得止不住,又怕他们听完不肯帮,便抓住了章絮的手,死
攥住,继续道,“可他们这一住就没个头了,十天半个月,又改口借住了两三个月,后来干脆说半年一年。哪家有这个本事能养活一个不相干的青年男人的嘴啊,非亲非故的,我们就合计,让里正跟他们说说,要他们离开。”
“结果这话一说,有几个就不乐意了,是说什么哪怕用卑鄙的手段也要留下来。期间出了好几桩丑事,好些是趁男主人外出不在家,青天白日就把女主人给强了,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喊的前后好几户都能听见。”
“那时候,大家人人自危,都怕惹上这种人,便也没想着帮,亲眼看着他们欺负人。”丽娘说着说着就有些后悔了,“有血性的,跟他们打,打个不死不休;知道打不过也咽不下这口气的,就把房屋田贱价卖了,带着一家老小往洛阳去;没能耐的,就忍,忍过一天算一天。”
“也就是我们大家都以为这事儿到头了的时候,他们几个不知道给谁通风报信去了,一下子来了一大帮,几十,上百号从凉州来的,流民,说要占我们的地,要把我们都赶走。”
丽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原本才退下去的些许绝望又爬了上来,痛苦道,“他们根本不拿我们当人,说留下来不肯走的,男的抓去一日打三十板子,女的留在屋子里一日陪十好几个,小孩儿抓去当人质,拿房契地契去换才还回来。要是这样还不答应……他们就在村头村尾设了关卡,围都要围死我们。”
“只要我们死了,整个村子就是他们的。”
“我男人,我男人给打的……”丽娘哭得喘不上气了,扑进章絮的怀里就是一整抽噎,“我还不知道他是生是死,我已经出来好些天了。他们每日都要清点人数,少一个都不行,不让我们往外通风报信,不许外面的人知道。”
“我逃出来报官的……可我连官在哪里都不知道,没走两步就饿昏了,还好有恩公搭救。”丽娘一说,又抬头去找关逸。
关逸早有预料,察觉到她的注视便直截了当地开口,“女人认男人当恩公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你不如把这事说成是,章娘子同情你,她想搭救你……我不是个,她拿来用的,趁手的工具。如此,对大家都好。”
章絮跟着点头,只说,“他叫关逸,你若是实在想记,就记他的名姓。还想知道以后去哪里报他的恩德,地府寻人时,就说你要找当世第一的名剑客,判官听了,准能给你们牵上线。”
丽娘点头,给自己拭泪的功夫把他的名姓默念了好几遍,继续道,“方才寻我的,是投靠了他们的同村人……他不忍看我回去继续受辱,又怕我活着他的任务完不成,便想着掐死我,一了百了,大家都解脱。”
谁知道关逸听了,抱着剑冷笑两声,同章絮讲,“我方才说什么来着,嘴上念两句阿弥陀佛,不流血不伤肉的事情……就是真把她掐死,她也肯念那人的好哩。”
“这世道就是这么无赖。”
章絮这会儿只担心赵野他们,扭回头看他,问,“他们有上百号人,都是青壮,我们人太少了,敌不过的。不然你赶回去给他们通风报信吧,让他们别过来,留在原地或是改道去别的地方,等我夫君把梁公子的东西都安置好了再过来也不迟……”
关逸没理会,只反问她,“你觉得他们四个哪个看起来像是能袖手旁观的?”
“赵野?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杀人,不是不知道恃强凌弱。他连路过看见可能被欺负的呼衍容吉都帮,眼前这实打实受过欺负的,他能避之不及?”
“梁彦好?他这人多的就是烂心肠,那日要不是赵野先揍了他,你们跟着我们一块儿,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呼衍容吉还是他随手捡来的呢,小屁孩多的是用不完的善心。”
“呼衍容吉?这事儿你不知道赵野还能不知道,她因为你给小梁吹了多少枕头风了。那真是,你来了之后我都懒得在他们屋檐上待。”
“老酒……你且等着看吧,他嘴上说的不救人,是不救看起来就会死的。这回他要是再敢说一个不字,我先给他踹下马车。”剑客如此道,“你别太担心,是福是祸咱们都躲不过,天真要塌下来,我们肯定死你前边。”
章絮自知是队伍里最弱小的,这会儿不但派不上用场且多半是个累赘,便问,“那通风报信总成吧,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这时候撞上去,不得被他们吃干抹净?”
关逸不这么想,他反而笑着说,“我去贼窝里给他们通风报信去。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趁他们还没开始站队,不如直接站他们那边去。”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说完,他便带着吹雪出门去了,往丽娘所指的方向走,以他的轻功,不出一炷香功夫就能赶到,届时再给赵野他们放信号。
——
“咻——”一声凌冽的箭响划破云霄,正在前头带队的赵野率先听见了来自北偏东方向来的动静,立刻喊停了车队,驾马往后跟车里的梁彦好说,“他们不打算与我们汇合,要我们往箭响的方向去,你怎么看?”
梁彦好信得过关逸,点头道,“就往那边去,他肯定把我们往安全的地方引。”
第90章 流民男人保护女人,女人保护自己……
这是梁彦好第一回骑马。
虽然还要人带着,虽然时不时会被马儿一阵小跑吓得不敢动,虽然赵野受不了他骑得比后面拉车的马还慢,但他依旧能高高兴兴地坐在队里最温顺的那匹马驹上,跟在赵野后面有一句没一句地唱起戏来。
捏起手势,掐着嗓子,在无人的小道上,那叫一个舒坦。
至于他为什么忽然想骑马、学骑马,和他本人没多大关系,他还是更喜欢坐车的,安稳不说,还能好生休息。主要是赵野逼他,说三天之内学不会,就把他扔路上,要他用两条腿走去西域。
“我不学!公子哥都是不用骑马的,成日坐轿子出行。不信你可以问老酒,问问洛阳城的公子哥们是不是都长我这副模样。”
起初他是不答应的。
“还有你不想学的。”赵野拎着他下了马车,轻轻一抛就把他丢马背上了,叉着腰看他的时候嘴里还强调,“我可不会带你啊,两个男的挤一匹马上,想想我都难受。摔下来了就自己爬上去,抓不稳就抱着,连自己都保护不好,还想保护你女人。小梁,做梦做点切实际的,别招人笑话。”
可赵野不容他不答应。
他们俩其实看起来更像兄弟,虽然每时每刻都要互呛,但不得不承认,两个人越打关系越亲密。
说不上来,赵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想把他教得更强些,也许真如娘子所说,生得好看些的就是讨人喜欢。梁彦好也不清楚自己分明不爱努力,可被他一激,就老老实实扒在马背上了,吃饭也不下来,生怕下来了就再上不去。
莫名其妙,成了异性兄弟。
也许是相处的时间久了潜移默化。
赵野没有兄弟,梁彦好却有很多,一抓一大把,可那些都讨嫌他,嫌他是个得了那么多宠爱的废物。赵野不嫌他。赵野不是真的嫌他,只是担心他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会,哪天没看着就死半路上了,可惜。
“什么曲儿啊,唱这么好听。”赵野骑在前头,一手牵着他的缰绳,悠哉悠哉地问,“干脆教我两句,我学来哄哄娘子。”
梁彦好轻咳两声,答,“这可不兴学,它和你五大三粗的模样太不相配。过几天章娘子听了,准要斥责我带你上花楼,我可不做这种事。你乐意听我便多学几句,好些是年初刚上的新曲,离了洛阳哪儿哪儿都听不着。”
“那你学来不怕容吉误会你?”赵野笑他不务正业。
可他摇头晃脑地答,“她可爱听这些,等你们都躲开,我自会单独唱给她听。”
——
四人在路上断断续续耽搁了两日才赶至关逸此前通传的位置。要不怎么说赵野厉害呢,闭着眼睛都能找到这地方,期间绕了不知道多少条偏僻的小路,愣是给他走到了。
他们的动静很大。这点毋庸置疑。十二口近千斤重的箱子,行动起来车马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再加上这段是中原往西北去的最后一段山路,山谷里声音回响得厉害,他们就是想藏也藏不住。
等他们驾着马走进最后一条分岔路时,终于遇见了进山以来看见的第一个与他们无关的活人。
也不只是一个,来了一伙。
但为首的最突出,赵野一眼便认了出
来,拽紧了缰绳开口喊他,“老七!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跟他们在酒泉娶了媳妇成了家么?这会儿不在军营里好好待着,跑这儿来做什么。”
王七算是这群人里的头目,才来不久,来之前只听他们说在这边安营扎寨了,能将就着养精蓄锐,便投靠了过来。这不是,刚给他们当了个自封的队长,就来官道上堵人,合计着劫富济贫。
谁知道会遇上他。
“我媳妇没了,那帮狗娘养的几月前又打过来了,把刚建好的村子烧了个干净。”王七边说,边回头去拦那些准备上来明抢的,继续道,“上头不给任何指示,只让咱们等。我等不过,我认不下这个怂,想报仇,就离开军营往南来了,看看有没有机会组建一帮人跟着杀回去……”
他们口中“狗娘养的”多半指匈奴人,按照最近几年的形势,这事儿无非就是须卜猾勤又往南打了,再顺手屠戮了大汉边境的几个村子。
这些村子里一般住的都是随军的家属,他们娶了老婆、生了娃娃便把家安在村子里。原本王七想着服完兵役就带着老婆孩子回老家过安生日子,这会儿看来是没这个希望了。
其实这事儿不罕见,越往西北的祖上多少都跟对面有些仇怨,可赵野一听,心里一紧,想起车内还有呼衍容吉。
这不是正撞枪口上了么。
于是拽上马,往回跑了几步,凑近了跟梁彦好说,“你去车里,想办法给容吉把脸蒙上,随便什么法子,只要别给他们瞧见。这事很严重,你小子上点心,咱们能不动手尽量别动手。”
说完,他又骑回了队伍前头,问王七,“那你今日来此,是为何事?”
王七抬头看着他,答,“兄弟,对不住了,既然现在各为其主,那就别怪兄弟不讲情面。”王七说完,牵着马绳往边上走了两步,笑着伸手指了指他们身后的十二口大箱子,说,“也不要你们多,给一半就放你们上路。”
这不是赵野的东西,他没法儿做主,于是他驾马走至王七跟前,颇有耐心地问,“倘若我们给不了呢?”
王七答,“那便只能请你们去我们山寨里住上一段时日,看看事情有没有回转的余地了。你说你无知,那有句话你得记住了,‘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要怪只能怪你们非得闯进来。”
说罢,对方挥手示意埋伏在两边树林中的弓箭手,一齐对准了位于道路中间的赵野,要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赵野转头看了看左右,神情依旧是临危不惧。他不怕的。他一个人就能把冒头的都干掉。可代价他付不起。只要打起来,所有的马匹,包括车上的三人都可能会死。他们不是奔着死来的。所以赵野看着王七说,“好不容易见上面,一见就短兵相接的,多伤和气。既然你们诚心邀请,那我们便去山寨小住几夜,正好兄弟几个在山洞里睡难受了,想寻个有床铺的地方歇歇。”
“行,正好咱们寨子里新修了几间木屋,正好拿来给几位贵客住。”王七招手,让后面跟着的帮他们运后头十几口箱子,而后转身领着他们进了山寨。
——
说是山寨,实际上看木头的成色就知道,当中大多是近两个月才砍下来的,边缘几乎没有大的磨损,断面依然光亮的,赵野推断此处建寨最长不过三月。
而等他们骑马拉车进了山寨,看见寨子里住的清一色的男人,连个洗衣做饭的女人都没有时,才突然反应过来关逸把他们引到哪里来了。
“你说他们都是流民?”梁彦好关上门,又把门栓插紧才走回来与他们商议接下来的安排,“所谓流民,不该是流离失所的么?我看他们在这里都住的好好的,怎能将他们称为流民。”
呼衍容吉带着面纱,称病,头发也都放下来了,还用长巾蒙住脑袋,不给他们看脑后的卷发,又继续装哑巴,一语不发,只张大了两只眼睛,看他们你来我往地说。
“这寨子哪里好了,只有男没有女,只能住不能吃,只有人没有牲口。且百八十个大老爷们住一块儿,你说这普天之下,什么地方能见着这景象?”酒兴言用手指点了点桌面,问他,“别的不说,就说最简单的三件事,第一,他们这么多张嘴,吃什么?第二,他们这么多男人,不可能整日游手好闲,那做什么营生?第三,说句难听的,你小子上路都要女人陪,他们能不需要?那他们的女人在哪里,你想过没有。”
梁彦好听完,皱了皱眉头,又走到窗边,推开条小缝往外面看,见他们确实无所事事地坐在屋子门口闲谈,最多角落里藏着些人打造些枪阿啊箭之类的用具。他想不明白,问,“难不成有手有脚的还要下山去抢?他们图什么呢。”
赵野闻言,笑他天真,“没屋没地的才叫流民。既然什么都没有,想活下去不靠抢靠什么,原本住着的老百姓会把自家的钱财拱手让人么?”
“我要是没猜错,关逸让我们来这,是不想让我们与他们为敌。不然真硬碰起来,我们讨不上一点好处。亡命之徒逼急了,什么都能做出来。”
梁彦好不是爱动武的那种人,凡事他都喜欢和和气气地解决,便开口问他,“可我们来这儿是要救那些挨饿的村民的,此举岂不是背道而驰?”
“非也。”酒兴言说道,“不把他们解决了,附近的村民躲不过被打劫的命运。关逸正是深谙此理才要我们来这儿的。一味帮弱改变不了什么。”
“既来之则安之,正好人家也客气,给了咱们一人一间屋子,小梁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该客气就客气,装模作样地给他们一点好处。总之咱们先住下等关逸他们回来,再一同商讨之后的打算。”酒兴言说完,转头去看呼衍容吉,心里有些顾虑,“我就担心两个女娃娃,这世道啊,女儿家更难。”
这话其实也不用医者明说,赵野和梁彦好心里都清楚,男人多的地方,乱,习惯把女人不当人看。
赵野还在犹豫要不要把章絮接过来,梁彦好则在思忖要不要把呼衍容吉送出去,他们都觉得自个儿女人放眼皮子底下不安全,送出去一眼也不看更不安全,这会儿做决定,心惊肉跳的,还不敢当着呼衍容吉的面儿直说,只闷着,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盯着你。
“他们肯定会问的。总有无聊的想见见容吉的模样。”赵野太了解这些男人了,憋久了,连路边的母狗也觉得好看,“不然对外说她染了病,身上不干净,碰了能传开,断了他们心里不三不四的念想。”
这毁人声誉的话他从来不乱说,可眼下情急,只得出此下策。
梁彦好一句一句比给呼衍容吉看,问她的意思。女人看明白后摘下面巾,笑着点点头,答,‘我知道得了那种病的女人长什么模样,正好妹妹给了些脂粉,我抹在身上吓唬他们。’
‘你们放心去做你们要做的事情,我就在这里安心养伤,守着箱子,等你们回来。’她还挺满意他们提供的住处,有床有桌子有窗户,比狭窄的山洞好上千百倍。
梁彦好带来的几个箱子是谁也打不开的,那锁身用的玄铁、精铁,一般的刀剑砍不断,而那箱身用的又是极重的紫檀木,毁也毁不坏。
他把开锁的钥匙交给呼衍容吉,让她带在身上。这么重要的东西,没人能猜到会留在她这里。
‘那妹妹呢?’呼衍容吉把钥匙藏在胸衣内侧单独缝制的口袋里,问起队内另一个女人的下落,‘她会和我们汇合么?若是不回来,谁去保障她的安危?’
“让她跟着关逸吧,关逸能护好她,我们只把我们该做的事情做好。”赵野不犹豫,把身上能用来自保的大部分护具都解下来给她带上,同时嘴里继续道,“大家心里做好最坏打算,遇到实在危机的情况,记得性命放在第一位。”【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