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掌掴子不教,父之过
关逸和梁彦好就像是来串门的一样。一个还算认真地盯着那把剑,一个抬头望着赵野最后消失的那个屋檐,不着急也不慌张。
哪怕这会儿给二三十个部曲围住,公子哥也是悠哉悠哉的,问,“我们来找人,一个背着药箱的老头,谁见到了?说真话的本公子有赏。”他说完,真从口袋里掏了一把五铢钱出来,往地上一撒。
“你那袋子怎么什么都有?分明巴掌大,结果总是能左掏一把右掏一把。”关逸亲眼看着这些人对视了两眼以后争先恐后地趴到地上去捡,心道这公子哥又不把人当人看了,得,谁叫他有这个本事。
梁彦好很享受被人追捧的感觉,没忍住,又往地上撒了一把,笑道,“以备不时之需,出门在外哪里能不带钱。”
终于有愿意开口的了,其中一名才从颜二那边过来的上前与他说,“我看到有人把他带去颜二公子那边了,那边正求人治病呢,准是那里。”
得来全不费工夫。
梁彦好笑着往对方手里塞了颗小指头大了珠子,又说,“谁这会儿能领我过去,本公子还有赏。”
“这……这不妥,外人进宅子一律要通传,再快来回也要一炷香,咱们做小的可不能先斩后奏。”站在另一边的部曲摇着头答,“且家主已经歇下了,还请公子明日再来。”
梁彦好抬头看了看天,发觉天色确实昏了不少。但他既然来了,自然不能空手回去,又问,“谁能领我进去,重赏。”
旁人根本无法想象他从丞相府里带出了多少宝物,能叫他这样挥霍,就是随手拿出来的宝珠,也是这些田庄里的财主没见过的稀世珍宝。
“咳咳。”关逸轻轻咳嗽了下,提醒道,“你悠着点吧,晚些章娘子算账算不准了,又要你默写账本。”
公子哥不甚在乎,他转着眼珠子瞥了关逸一眼,轻声道,“我只让她管现钱,那些数还占不到我带出来的十一,反正后面能赚的,这会儿花点就当多投点本。”
而后高声喊,“我再说一遍,谁能领我过去,重赏!”
有一点,梁彦好与赵野挺像,都不爱做偷鸡摸狗的事情,要走就得走正门、大门,要光明正大地走进去,像把下人们打一顿拿去要挟家主的活,是不屑干的。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方才说话的那位果断走上前了,伸手拿过他手里的宝珠,低头塞进嘴里用后槽牙狠狠地咬了下,硌得牙口生疼,信这东西是个宝贝,而后开口问,“公子是要见家主,还是要见颜二公子?”
“我方才说的那个老头在哪里,你就带我去哪里。”梁彦好不在乎今日是否会得罪主人,在他眼里没有什么东西是用钱解决不了的。
“好,两位公子请随我来。”部曲伸了手,领着他们往内院去。
——
颜康屋内,颜升方才所说的一番话震惊众人,谁也没想到他尚未长成,就敢把心里话放到明面上来说,真是无法无天,目中无人。
可颜康今日是栽了,栽了个彻底。他哪里不知道巴子切了再接上或是重新长回来的可能性有多小,外面站着那么些个医工,哪个不是要他想开点干脆放弃算了。他白着一张脸躺在床上,倔强着,不肯放弃。
“来人,把那小子给我抓起来,关进柴房里去,饿他个三天三夜。强抢民女他还有理了!”颜二恶狠狠地盯着站在边上面面相觑的小厮,威胁道,“你们要是敢现在巴结他,那我现在就把你们都杀了。”
“只许官兵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说的便是这回事了。
小厮哪敢当着面站队,不是每个人都有本事当着面摊牌的,于是纷纷走上前劝颜升,让他退一步,先避避风头,等这事尘埃落定了,巴子真接不上来,家主改了继承人再来嚣张。
酒兴言在一旁看戏,看了一会儿觉得这事不对劲,开口追问,“你们到底放不放人?”
颜康靠坐在床头上,没立刻答应他,眼神闪躲,言语也是顾左右而言他,“老先生,咱们先看病吧,只要病治好了,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真怂啊,巴子没了,就连自家亲儿都不敢招惹,生怕颜升嘴里说的事情终会实现。
酒兴言没说话,坐在原地等,看谁先熬不过谁。原本医者不请自来便是大忌,还要为了一口承诺做那没面儿的事情,可笑至极。
正是两方较量之际,梁彦好来了。
他是真真贵公子,不是颜升这种看起来有身份实际上都是虚张声势的,办事的行径自然比颜升的声势还要浩大,还未进门就带着几分落井下石、隔岸观火的架子,“哟~这就是你们颜二公子的院子?还没我家半个后花园大,难怪戾气这么重,为人又无赖,原来是从源头上就差人一等啊。”
他说话声音不大,但偏偏满院子的人都听见了,听见他的刻意奚落,看见他被一群部曲簇拥着走了进来,一时间都分不清谁才是这个宅子的主人。
颜康也听见了,觉得这声音耳熟,可偏偏记不起来是谁,眼神颇有些茫然。
还是酒兴言提醒了一嘴,“他你都想不起来?把你东西切了的那个。”
这不说明白还好,一说明白,颜康的情绪就开始崩溃了,先是坐在床上大骂,骂梁彦好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畜生,诅咒他以后要是生了儿子没鸡。巴,说他命短,威胁要把他抓起来送官府里蹲大狱去。
可进了门的梁彦好只当这是犬吠,汪汪汪的,吵得耳朵难受。
“别当我没给你脸,不然我这会儿就去把那小的鸡。巴一块儿剁了,送你们家一个断子绝孙。”梁彦好在某种程度上承袭了汉末时期洛阳权贵之间时兴的暴虐,“老酒,章娘子姓赵的已经去找了,这会儿还没回来事情多半是成了,你自己看这人要不要治,想治咱们明儿再来,不想治,这会儿就直接走吧,别废口舌。”
医者听见章絮已经安全了,胸中松了一口气,道,“治,我都已经夸下海口了,怎么能不治,这根我肯定给他养回来。”
他们可比颜家有道义多了,吹出去的牛,个个都要捡回来。
“那成,你看你的病,我教训该教训的人。”梁彦好掀开帷幔大步走了进来,完全不顾躺在床上的是个虚弱的病
患,摆摆脑袋让关逸走上去,掌嘴。
只见关逸点了头,掀开帘子一把抓起了颜康的衣领,把他从床上拖了起来,而后抬起右手往上脸上打去。
梁彦好掰着手指一样一样数他的罪状,“子不教,父之过。那小孩儿干的事情,我就全当是你干的,你到时候怎么教训自家儿子,我管不着,但你他爹,我这巴掌自然要打在你的脸上。关逸,掌十,这会儿就打。”
顿时间屋内传来巨大的掌掴声。虽然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算是动用私刑,可这种不痛不痒的事情最多算个民事纠纷,就算告到官老爷那里,也就是要他赔几个钱。他梁彦好最不缺的就是钱。
“啪啪啪——”声声不断。
十掌结束,梁彦好接着说,“骂谁都行,诅咒我生不出儿子我也懒得和你计较,但你不能骂我娘,除非你是从你爹屁。股眼里生出来的。掌五十。”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都变冷了,没什么感情,两只眼睛盯着颜康,好像能把他盯穿。
酒兴言这回不当老好人了,冷眼观之。
打完这六十巴掌,颜康的脸上全是血肿。果然这男人的力气就是大,打得声音响不说,看起来还吓人。
“还有什么要说的?”梁彦好扭头问医者,“我和他的恩怨就剩这些了。”
酒兴言补充道,“借机谋害亲父,不仁不孝不义,掌一百。但等我把他的伤养好了再打,不然半天治不好拖慢我们脚程。”
这样也好。梁彦好打了下响指,让关逸放人。关逸松了手,把颜二重新丢回床上。
“还好你们来了,不然我和丫头都脱身不了,他们太霸道,就爱欺负弱小。”正好颜二给关逸打得几乎快昏死过去,倒是方便了酒兴言,不浪费麻沸散也能为他医治。
说完,医者揭开盖在他身上的白布,边观察边吩咐道,“关逸,你赶紧去外面找根芦苇杆来,得给他留个尿口,不然等这伤口长住了,半个月人就得死。”
“好嘞。”关逸转身往外走,边走边跟外面那些看热闹的说,“要是没什么事,你们就把人家医工都放回去吧,里面看病的是名医,治不坏你家公子。”
梁彦好却没走,他手里还抓着昨日用过的那把短匕首,站在酒兴言的边上,意味深长地问,“怎么忽然想看病了?我记得我白天是怂恿你来给老庄主看病的,可不是这个废物。你别跟我说你是真觉得给他治病咱们就能买的上粮食。他们这种人,没信用的很,哪怕得了好处也能转眼把你卖了。你也别想着给我积功德……我不需要,我没打算要小孩,断子绝孙就断子绝孙,我既然做了,就不怕报应。”
然而时间紧迫,来不及说太多,酒兴言让公子哥帮他举着火折子,他一边拿着小刀往火上烤,一边弯下身一点点割干净颜二下腹已经发黑发臭的腐肉。
那点小肉,男人的尊严,都被他切成了碎片,随手丢弃在木盒子里。
是等到颜康的创面全都清理干净,又用烈酒擦洗了几遍后,酒兴言才开口回答梁彦好的话。这些话也就是趁赵野不在的时候才敢说,“我看见那丫头就想起了我夫人。”
“她们长得很像。”
这话是公子哥第一次听到,听到都惊了,才见过赵野的鲁莽,那家伙发起疯来也是个认理不认人的。所以梁彦好连忙抬头往外看,别叫这话给关逸听到了,那家伙没心眼,保准传到小夫妻的耳朵里。
“这与你要给他治病有什么关系?”
“多看几个才能不叫他们起疑心。”酒兴言怎么不知道这件事的严重,只给丫头看病太不寻常了,他又与章絮非亲非故,“今日清晨你们喝酒下棋,她抱着酒碗坐在桌边上的谈笑说话时神情与我夫人如出一辙。”
“我忍不住想,我这辈子还差的遗憾,也许能在她身上补回来了。”他一想到这些,眼眶就红了,湿润得不成样子,“能帮我瞒就帮我瞒吧,我不想他们知道这些……这只是我的私心。”
第72章 生根原本空荡荡的地方长了嫩芽……
梁彦好听了,没说话,这事儿他有什么资格评价,又不是他娘子。可如果是他,他一定会生气,他小心眼,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就是容吉找赵野转述两句话,他见了都要气得胸痛,更别提这么明目张胆的觊觎了。
有时候男人女人的事情很难说得清楚,就算酒兴言没有那方面意思,可一旦相处久了,谁能说的明白。
所以公子哥犹豫了半晌才说,“我算是明白,你为什么那日非求着我带他们上路了。这事儿我就当不知道,今日什么也没听见,你日后也别跟第二个人讲,问起来就说你把章娘子当孙女。至于具体什么遗憾,你做的时候,别越界就行。”
“老酒,咱们这队伍有多散漫你心里也清楚,我们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遇上什么事就闹得不可开交继而分道扬镳了,眼下有什么想做的,就早点做完吧。”
“诶。”酒兴言点了头,“我知道,都这么大年纪了,你放心,我只做分内之事。”
——
应付那些杂七杂八事情的活儿全交给了梁彦好去干,譬如,他真的成了颜家家主的坐上宾,和他们谈了一桩大生意。
用跟着去当护卫的赵野的话来说,“他那张看起来轻浮的嘴皮子居然还挺好使的,本来家主听说他砍了自家亲儿的巴子,正要派人把他们都捉了,谁知道转眼就被他两三句话说服了。说的没脾气,不但不生气了,还上赶着倒贴。就他那嘴,假的说的跟真的似的,要不是事先知道梁彦好是丞相之子,我还以为他是专走这一路的汉商。真的,我不骗你,他说什么人家都信,也是怪了。”
买粮食搬粮食的活儿就交给了赵野与关逸。他俩虽然都是擅长打架的一把好手,可要比力气,关逸是比不上赵野的十分之一的,他最多给赵野拽住马匹,不让那马来回走动,其余的,就站在一边干看着,看赵野一次背动两袋百斤的粮食,只轻轻松松来回走了两三趟就全给收拾好了,干干净净。
关逸抱胸靠马身上,边看边赞叹,“把你放回来的校尉肯定脑子有问题,这么好使的士卒不用,跑去操练新兵蛋子。”
赵野可不接这功劳,拍拍手上的灰尘回应,“能一分钱不花把几百斤粮食买回来,还得靠彦好的嘴和酒大夫的技术。我说实话,这俩撒谎一点不眨眼皮子。”
说到这里,关逸就忍不住笑,道,“那颜二也是个神经,偏偏信老酒的,你听听看老酒最后开的什么方子,纯诈骗呢,他居然奉为圭臬。”
他们被迫在陈仓又多待了大半个月,原因是颜二想要看到那东西长出了肉芽才肯放他们走,不然派那些部曲去围,都要把他们围死。
而酒兴言眼见着天越来越凉,往西北去的路越来越难走,章絮的身子又受不住寒,便开了一记狠方,能几日长出半两肉的——长肉膏。
《景岳全书》卷六十四有言,长肉膏,主治长肉。主方人参一两、黄芪一两、当归一两、夜合树皮一两、玄参一两、血余三两、老鼠一只。另加细药血竭五钱、龙骨五钱、赤石脂五钱、白蜡五钱。
此方成方中数味药材药性各异,且用药多名贵奇特,并有常人不用之材,一如血余,血余乃烧发成碳,服用时将碳化水,并入药方一同服下。二如老鼠,该药多用于疮毒解法,此处纳用,姑且认为用于安息病患之猜忌疑虑。
这方写定落笔的时候,酒兴言就没想要真能起多少作用,固本培元,不伤害颜二身体的情况下,试试看不让那伤处止血留疤,而是变更为通血生肉,催生肉根再生。
这方是他年青时曾经在藏书阁里见到过的,那时乍一看,觉得组方甚怪,不是医家常用的法子,可这会儿再想,也许正对此症,能有奇效。
所有人都觉得酒兴言招摇撞骗,同行的哪怕是知根知底的梁彦好他们,也以为他扯了个谎骗这家伙玩。偏偏就他俩信得最真。
那颜康一看见方子出来了,喜出望外,脸上的喜色压都压不住,恨不得拿着酒兴言手里的这张纸全城通告,昭告天下,告诉世人他的男。根有救了。
而验方的医工深感有诈,拉着酒兴言,要他当着众人的面把此方的道理说个清楚明白。
酒兴言还真有耐心给他们解释,他对此方极有信心,更是坦言道,“他要是按照我说的,老老实实地一日二顿药不差,我保准他不出半月就能生出肉芽来。”
“你且仔细听来。这组方中,人参黄芪补主补气虚之症,当归夜合主补血虚之症,后面几味专门给他长肉用,特别是龙骨白蜡,最为对症。血余和老鼠,你别觉得听起来怪,是我放进来唬人的,其实大有名堂。补血生肉的药材那样多,可每种补治的部位有所区分,当中常用的有
专门补上的,如脑袋、头面,或者专门补治四肢的,像是意外手断脚断的,这些都不对他这伤的地方。”
“这也是我为什么把这两味药拿进来,他们正好对下腹这个区域,做为引药,能把其他的功效更强的补剂往这下边引。之所以别人不用,纯粹是受这个伤的人少,且宦官不给治这方面的伤,世人没经验,没见过,可我老酒在宫里都这么用,绝对有效。”
这话彻底定了颜康的心,他把这药当作神药来看,救命之药,不许外人过手一分一毫,每一味药都亲自去采买,亲眼称量。血余就把自己的头发全割下来烧成碳,冲水喝,老鼠就去田里自个儿抓,一定要最大最肥的那几只。
众人都说颜二是彻底疯了,有了执念,可偏偏有人乐意陪他演这场戏。
“我看你这恢复的速度不错。”酒兴言坐在客栈的院子内,看着兴奋不已的颜康驾车而来,站在他面前把袍子一撩,就光明正大地把私。处亮出来给他查验。那处确实如他所料,没有长平留疤,而是轻微凸起个肉球,若是再长个半寸,就有男婴那么大了,“手感也不错,富有弹性,血脉也都接上的,表皮粉白如新。”
颜康那是激动地说不出话,他已经没空去追究究竟是谁把他害成这样,只扑通一声跪在酒兴言身前,跪得直直的,恳求,“我觉得它长得还是太慢了,太慢了,神医你帮帮我,我还想要它长大些,能派上用场。”
天底下的人都知道此人已废,断根不可再生。可酒兴言依旧愿意陪他演完这场戏。
于是给了颜康两个能加强此方效果、又能修身养性的法子,“这方法我原是不打算告诉你的,你脾性顽劣,未必坚持得下去。”
颜康听到酒兴言还有办法,跪着往前挪了挪,见他仍有犹豫,干脆俯身给他磕了几个头,十分用力,把额面都磕破了,继续道,“只要神医你说,无论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我颜康绝不说一个不字。”
听见承诺,医者才觉得这些话有必要说给他,抬手捋了捋胡须道,“这东西特殊,咱们谁都知道用它和不用它时是两个样子。而它又与咱们身子的其他部位有根本不同,像四肢,都是有肉有骨的,而这处呢,不能长太多的实骨。我呢,顶多给你养出半截小指的细骨来,剩下的便都是挂在表面上能看的软肉,至于你想用的时候能不能达到想要的效果,还得自个儿努力。我说的是也不是?”
“是!神医说的自然不错,男人都有根,这根尚且有好坏之分,更别提我这新根了。”颜康与他一唱一和。
“你要是听我的,从今日起就跟着你家的部曲去练操,跑也好,跳也好,把你这一身的力气练起来。再者武家有气功这么一说法,能开发人之潜能,或自修或拜师,等你这功夫练成,能叫浑身上下的气自如地为你所用,届时你要行房,易如反掌。”气功并不是能叫人轻易掌握的,酒兴言给他定这么个看起来达不到的目标,为的就是磨挫他的脾性,此前好吃懒做、顽劣淫邪,给他治好了也要为害众人,不若用此法,端正他的品行。若他改不了那臭毛病,也大可以把治不好的罪责推诿到是他不够努力的原因上,因而成功脱身。
“好!”颜康二话不说,立马答应,而后接着问,“还有么?有的话我一并照做。”
酒兴言正坐于石凳上,垂眼看了看他,继续道,“自然,气功未成,记得切不可行房事。因是这幼根太弱,难以在女子体内存活,易折易断易停止生长,若你真碰了女色,那此后种种,就是神仙也难救。”
说到戒色,这大抵是每个男人的痛处了,大多数男人要这东西就是为了追求美色,若是无法拥抱美人,这平庸寡淡的一生还有何意义。
颜康闻言,面露难色,他跪在院中迟迟不肯松口,希望酒兴言能给他指出另一条明路。
可酒兴言不是那心善之人,他说完,拂袖而去,空留他一人在此。
他只陪颜康把这场戏唱到这里,终要散场的,人也迟早要清醒。留残根是给他一个念想,但想一如往常,才是真的痴心妄想。
赵野有时候不懂医者,他就要问,“为什么看起来就不可能的路,酒大夫偏偏要走呢?不怕他故而生恨么?”
梁彦好则轻笑着从旁解释,“因为这样的人最好拿捏,只有无救之人,才会把一切都交给他。兵家不是说铤而走险么?若是只治一口大疮,才换不来这么多的恩谢。”
“也是。”
“不过我真的好奇,那玩意儿真能长大么?”赵野和关逸都想看热闹,趴在窗口盯着看。
倒是章絮站在后面偷笑着答,“酒大夫早就和我说过啦,就是个肉球,长得再大也就是个肉球,软趴趴的,做不了人事。”
“这还差不多。”梁彦好诚心评价,“让那种人长回来才是老天瞎了眼呢。”
第73章 泥潭男人就要有个男人的样子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颜康肯定会知难而退、认清事实、放下执念的时候,岂料他直接一个走火入魔,像拜入邪教那般,唯酒兴言马首是瞻,鞍前马后、任劳任怨、毫无怨言。
这间客栈原是梁彦好包下的,还好是公子哥包下来的,不然根本挡不住这人的热情,那真是,颜康恨不得一日十二时辰都与酒大夫绑在一块儿。
公子哥见了也觉得头痛,生怕那人因此失心疯,到他们这里大闹一场,便特意找了掌柜的一趟,要求掌柜的除了白日里的正常往来,没事不准把那家伙放进来。
那颜二也不是吃素的,他要养根是铁了心的,有样学样,跟他们一样,把对街的一家客栈给包了下来,两边隔着一条街相望。此后他更是变成了极为疯狂与激进的模样,一日三餐,餐餐不落,吃喝拉撒,事无巨细,全找酒兴言汇报个清清楚楚。
你说这大家伙都在吃饭呢,吃的还是章娘子做的美味佳肴,结果那家伙又是撩袍子给医者看伤处的,又是说这一日尿了几回,大便如何,是干是稀是粘是散,每次都听得关逸火冒三丈,气不打一处来。
“他是不是脑子傻了,日日如此,真恶心人。”剑客把手中的碗筷一拍,斜眼看着那个把小小肉球当宝贝的男人,阴阳道,“要我是他,根本没脸出门见人。”
有人嫌他烦,自然也有觉得他不一般。老酒让章絮把颜康恢复的个中细节做上记录后评价道,“人不拿自个儿痛处当芥蒂,尽心尽责地救治,别的不提,就这份诚心,在一众病患里也属实难得。”
话虽这么说,可事情不能任由颜二一通搅和,他们在陈仓耽搁了太久,就这么一直待到了深秋,这时,怕风的要开始穿裘衣,隔三差五的雨水也让前路变得不容乐观,赵野和梁彦好都觉得,他们应该早些上路。
于是酒兴言在又一次换新方的时候,额外给颜二添了些安神的,好让他安心地睡个迟。而后,头一日夜里,赵野从凌晨开始,便带着关逸他们,一箱一箱往外搬。
说到行囊。
我记得他们初见面时,还没有这么夸张,只三辆马车,八口大箱子,结果这段时日加上公子哥有多少要多少的要粮法子,八口箱子变成了十二口,个个几百斤,就连拉车的马匹,也须得从原来的六匹变为十二匹,才能勉强维持此前的行进速度。
想来颜二吃准了他们动身时声势浩大,逃不过他的耳目。岂料他们队伍中有个力能扛鼎的家伙,只要事先把大部分的马匹安置在几条街外的驿站内,再把箱子一个个背到接口车驾上,就能瞒天过海。
再加上大雨间杂雷声,他们又不举火把,就是守卫眼力耳力再好也猜不到他们会趁着这样恶劣的天气动身。
于是他们趁着这日大雨,天还未亮,便算着时辰匆忙出发了。
说来这天也怪,今年从入秋开始,便开始频繁地下大雨,都是毫无征兆的,说下便下了。赵野不懂农事,他
在山里向来不种地,他只怕路上遇上洪水,可章絮讲,这雨若是下在夏季,今年准能丰收……这会儿下来,还不知道要淹多少田呢。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我这心里总不安分。”章絮边说边掀开帘子,看见后面装货的马车再次陷进泥潭里出不来,在前面开路的关逸不得不喊停了车队要大家都下来帮忙推。
女人老人是没多少力气的,去了也是白去。他们主要想喊的是梁彦好,他们每次路过他们的车马都要问,可他稳坐于车马内,对外间的扰动充耳不闻。
然而赵野关逸始终差把劲儿,不是脚下踩滑了,就是好不容易把车推出来,马匹一下子拉不住又给滑回去,饶是赵野再有力气,也经不起这样来回的折腾。
再又一次推车失败后,他便带着浑身的泥巴来找梁彦好,一把拉开帘子,开口给了他三个选择,“一,要么你下车帮我们一块儿推。”
这是不可能的。梁彦好特别爱干净,这样大的雨,他如果要出门,一个人身上就要穿两套蓑衣,生怕雨水把身上华贵的衣裳弄脏了,所以他想也不想,摇摇头问,“还有别的选择么?”
赵野淋着雨、大口喘着气答,“二,咱们原地扎营,后面还有好几辆马车要过那个泥坑,我没力气了,就算要往前走也得明日再说,至少得等雨停。”
这怎么行。梁彦好从来不在客栈以外的地方下榻,更别提这会儿外面还在下雨,便皱皱眉问,“你能不能给一个能选的。”
“行,那我再给你最后一个。”赵野脾气算好的了,跟着他折腾来折腾去的,也没两句怨言,“十二口箱子太多了,买来容易,带着太难,更别说马上要入冬,路越来越难走。我建议你最多只留六口,可以不带的换成银票。不然我们五年都走不到西域。”
梁彦好听完这话,脸色一变,心想,那你还不如要我下去给你推车呢,改口道,“那就原地歇息吧,正好趁着天色还早,还几个时辰天才黑。正好,你去给我搭一个不漏雨的、至少得比这个马车更大的屋子来,我要好好休息休息。”
平心而论,公子哥这话说的真没良心,其他人都知道,要走这么远的路,想要一直吃好喝好几乎不可能,外面又下大雨,连能生火的干柴都难找,更别提搭临时居所了。
可赵野却不觉得这家伙说话过分,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有些习惯他无时无刻发癫了,于是失笑两声,点了头,答应道,“好。”
然后脱了身上的沾满泥巴的外衣,光着膀子,还算尊重地没叫身上的污秽弄脏他的车驾,而后翻身跳上马车,两步钻进马车里,在酒兴言、章絮、呼衍容吉的注视下,伸手抓住了梁彦好的衣领,一把将毫无防备的贵公子拽出马车,有些刻意地让那浑浊的雨水把他浇个湿透,洗洗他这一身的尊贵气。
而后轻描淡写地回答道,“多大个事儿,有什么难的,这把刀给你,喜欢睡什么样的屋子便自个儿去山上砍木材来造,想要多大就有多大,别说两丈宽两丈长,就是想要一个山头那么大的,也没人和你计较。”
“你!”梁彦好防不胜防,人根本站不稳就给他从车上拽到了车下,眼睛还没睁开,趴在地上吃了一嘴泥水,气得他也顾不上心疼身上的名贵衣裳,是叉着腰把十几年的学识全用上了,自以为把赵野骂了个狗血淋头。
偏偏赵野听不懂那些文绉绉的东西。平日里娘子偶尔说几句,他听不懂也会觉得娘子有学问,可这些东西从梁彦好的嘴里冒出来,他就顿时觉得索然无味、聒噪无比。
“我就问你,你好意思和女人们待一块儿么?能不能像个男人。看看你后面,容吉都下车来帮忙了,就你跟个断手断脚的伤病一样,躲车里一动不动。”
梁彦好听完,仍然打算置身事外,于是又说了一堆之乎者也的。赵野才不理,翻了个白眼伸手夹着他的脖子带着往后车走,逼着他一块儿去弄后面的装货的马车。
这俩哥们也是怪,一个动手不动口,一个动口不动手。赵野说不过动手打,梁彦好打不过张嘴骂,两人一路上不带停的。
“你要我来干嘛?我推又推不动,拉又没力气拉的。”梁彦好眼见自己的衣衫尽湿,再怎么挣扎也于事无补,干脆也学赵野那般,把金贵的都脱了下来,冒着大雨开口问他自己应该要做点什么。
赵野把马的缰绳与马鞭交到他手里,叮嘱道,“凹下去的泥坑,得又推又拉才能把陷进去的车轮弄出来。等会儿听我喊数,我喊到三你就拽着缰绳往前走,马儿不走你就拿马鞭抽它,记住了么?”
梁彦好活这么大,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只身站在大雨里要多拘谨有多拘谨,还没来得及答应赵野呢,就看见他再次跳进了那水坑,周身淹没在泥水里,身子几近躺倒,将一双脚踩在水坑边缘,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手上。
在原处苦苦支撑的关逸见他终于来了,也是能松口气,“帮完这个忙晚点去给你打野兔,用火一烤香得很。”
可眼下不是有闲情逸致谈论今晚要吃些什么的时候,赵野吐了一口嘴里的泥水,眼神坚毅,盯着前方开口大喊,“一!二!三!”
一听见赵野数到三,站在马前的公子哥便用力往前拽缰绳,想把马儿往前带几步。可他是谁,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管金缕衣的贵公子,根本不知道怎么牵马,马儿感觉那力道跟挠痒痒似的,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若是没叫他来帮忙,拉不动也就算了,可这会儿刻意把他喊来,就是希望他能派上点用处。
所以梁彦好一扭头看见赵野和关逸殷切的眼神,没忍住,脸红了,彻底意识到自己是一点用没有。
“梁彦好!”呼衍容吉知道这事儿对他有些太难,便也下车帮忙。下车的时候章絮让她穿了蓑衣再出来,别淋场雨都病倒了,所以晚了两步,“Биийнэ。”(我来吧。)
女人还刻意拍了拍他的肩膀要他放轻松,而后接过他手里的马鞭与缰绳,翻身上马。
马儿背上有人,便可以控制了。赵野再次沉声数数,三人合力推/拉的三四次,终于把第一辆装货的马车从凹坑里弄了出来。
第74章 芭蕉不会做就学,哪有学不会的……
后面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赵野根本想不起要数落他,从泥坑里爬起来后,他借着雨水洗了把脸,便带着关逸往他们这边走来。
毋庸置疑,在天色彻底黑下来之前,他们得把一切安顿好。
“Жунжинададчинийусламжэрэгэйбайна。Анагнуурэсвэлагуйайдааальнэгийгньсонгоно。”(容吉,我需要你帮忙。打猎和找山洞,你挑一个干。)赵野抬头看了看天,发现天气不容乐观,远处山头后面还有一团浓黑乌云的一角,指不定晚上便要打雷下暴雨,要快,一切都要加紧速度。
呼衍容吉第一次被这样委以重任,她寰身看了眼四周的山峦,开口道,“Ягодооборооиоржбайна,амьаднуугдажбайгаабай,Жаоааа,аандяв,биагуйолно。”(这会儿雨下得太大,动物肯定都躲起来了。我不熟悉地形很难寻找。不然赵哥你去打猎吧,我找山洞。)
“За,биганцаараауулθθдгарчаюулгYйбайдалданаарлааандуулж,ажигнасансумааавигазаролж,бидоёрийээявлаа。”(好,你一个人上山注意安全,找到了就放响箭,我们把东西
安顿好就过去。)赵野说完,伸手摸了摸绑在她手腕上的袖箭,看看卡扣是否还卡在原位,能否正常使用。确认好了后,开口叫住准备一块儿跟去的梁彦好,要求道,“回来!就你那身板还想上山,指不定一个脚滑就摔哪儿死了。”
也不怪赵野没有多少好脾气,两个月前带着章絮一个人都没法尽善尽美,这会儿一口气带五六个,连着几日从早到晚没停一下,这会儿遇上紧急情况,是分身乏术。
“彦好你听着,我不可能一直让你这么混下去,没力气就学点动脑子的,要么能生火,能做饭,要么能给马儿喂草,能把车马看好。等过几个月稍微有力气了,就要学打猎,打些小的,比如尾鼠、兔、鸟、蛇、狐狸、山鸡,或者大的……”男人喘了口气,不指望他能打大的来,撑着腰补充道,“去车上把身子擦干些,等会儿穿上蓑衣去找些能挡雨的芭蕉叶来,我们得先给马儿搭个能遮风避雨的马棚出来。”说完,犹豫了片刻,又问,“你知道芭蕉长什么样么?”
别说摘芭蕉叶回来了,就是四周群山环绕、怎么都见不到一户人家的荒郊野岭,梁彦好也是第一次来。他听到这么多生涩难懂的话,思考了好一会儿才问,“要打什么猎?我们车上不是带了吃的么。还有芭蕉,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东西,要不给我画个大概出来,我拿着去比对。”
“呼——”赵野重重地吐了一口浊气。
这个公子哥是最让人头痛的,他的无用已经到了一种,没办法救的地步,好像让他自己吃口饭,都颇费力气,以至于站在一边听着的关逸都没办法帮他说两句。
“不然让章娘子领着他去吧,只要章娘子给他指出来就行,他上手掰,再搬回来。”关逸也抽不开身,他们有力气的得把这些货物都找个地方藏起来,再去砍些木头来。雨下这么大,保不准晚些就能把路都给淹了。
“也没别的办法了,我去叫人。”赵野没犹豫,绕过梁彦好往前走,走到车身时,抬手敲了敲车窗的木框,问,“娘子,你认得芭蕉么?带彦好去摘些回来吧。”
“认得。”章絮就在山村里长大的,听见声儿,就从随身的小包里把干活用的布绳取了出来,把两只裤脚高高地挽起来,再把脚上的鞋袜全脱下,举着把油伞便下了车,“我刚来的路上就看见了许多,都不远,走个一炷香就能到,你们要多少?”
赵野看着前前后后十几匹马,叹了口气道,“最少得五六十,我估摸着你们俩人要来回走个五六趟,会辛苦些,但是干完这个就直接去山洞休息吧,剩下的我们来。”
章絮刻意把伞往他们头上撑了撑,建议道,“我干脆拿个八九十回来吧,给每个人都做身挡雨的披风,不然没过两天都病了。”这么多人在场,她也不好说心疼,看着赵野在雨里来来回回忙活两三个时辰了,和泡在水里没区别,这会儿伸手去摸,身上都是冰凉的。
“不用。”他低头看了眼章絮光溜溜的脚,神色一暗,没多说,开口只道,“早去早回,能拿多少拿多少,一日是不可能都做完的,只要咱们能凑合过了今晚就成。”
“好。”女人点了头,不犹豫,转头去看梁彦好,出言,“梁公子,我们走吧。”
方才看见自己不如呼衍容吉的时候,梁彦好心里还没这么失落,他知道自己比不上那个草原姑娘。可这会儿看见赵野把自家娘子都喊出来帮忙了,忽然明白过来眼下不只是下了一场雨这么简单,便跟着她一路走一路问,“咱们只要在原地等雨停就好了,为什么还要做这些事情。”
章絮比赵野有耐心,她领着梁彦好往还没有被雨水完全浸透、彻底变成烂泥的草地上走,开口解释道,“主要是这雨没想着停,咱们出来几日日日都在下雨,特别是昨夜后半夜,到这会儿还没停。雨倒是还好,我们就怕山洪和泥石流。山洪还好些,这两日下的雨最多把河道、土地都淹了,咱们几个人里,有人会游水的话,至少性命无虞。主要是这泥石流,从山上滚下来,要是人正好路过,能把咱们的车马全砸毁了。”
她说着说着,回头看见梁彦好皱着眉停下了。
他的鞋底沾了厚厚一层泥巴,怎么甩也甩不掉,鞋面上也是,脏兮兮的,想用手把泥巴都弄开,但嫌弃泥巴脏,便站在原地蹦来蹦去,想把泥巴都跺干净。可这会儿哪有空处理这些,处理也是白处理。
章絮回头走了几步拉上了他的手,拽着他往山坡与森林交界的地方走去,开口哄,“这双鞋脏了就不要了,等哪日天气晴了,我给你做一双新的,鞋面上想要什么样的花纹我都绣给你。”
“我不要。”梁彦好想也不想便拒绝,“赵野知道得杀了我。”
女人听闻,轻笑了几声,答,“他才没你那么小气呢。”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两里地,终于在一处小山坳前看见了一片芭蕉地。女人小跑了两步后猛冲两脚蹬上土坡,再弯腰把他拽上来,接着问他把赵野方才给的匕首拿来,又将油纸伞塞进他的手心,轻喘着气吩咐道,“你看着点给我撑伞,别让我的衣裳淋湿太多,不然等会儿回去,我夫君会说我。”
她没赵野心那么狠,她觉得有些事情可以缓缓再让公子哥上手,便继续说,“我给你打打样,先割五十片,等你看明白了,自己一个人割二十片回去成么?不然夫君问起来,我没法给他交差。”
梁彦好仰着头,看向比他还要高半个人的芭蕉叶片,还算有良心地问,“你不是怀孕了么?怎么还能做这么多的事情。”
章絮没说实话,说实话伤他自尊,便轻笑着换了种法子与他讲,“我们自小从农庄里长出来的女人就是能做很多的事情,与你们洛阳城里的高门贵女不一样。”她边说,边弯下了身子去拨弄芭蕉叶的叶茎,把其他叶片拨开,好叫伸手砍断的时候,不失手伤了其他叶片,而后利落地挥砍,把叶茎砍断,接着轻轻抖了抖,抖落叶片上积攒的雨水,回身往土坡下面扔去。
“也好在是我会做的事情多,不然我夫君才瞧不上我呢。”
梁彦好抓着油伞,跟着她身子一会儿往前一会儿往后,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要是换别人,他肯定觉得这话题无聊,他不喜欢女儿家心里那些情情爱爱的事情,可正因为是她,正因为赵野之前当着众人面说过的,他娘子心思敏感细腻,所以才会接下这句话,“他喜欢你肯定跟你会做多少事无关,他不在意你能做多少。这点你得信我的,我肯定比你懂男人。”
自己心里隐隐约约这样想与从别人嘴里听说,可是两码事。女人没想过他说话也是如此直接的,有些不好意思的回,“哪有,你别帮他说话,我心里都清楚的。”
公子哥闻言,轻笑了两声,拉住了快要趴进那堆芭蕉叶的章絮,再度把油伞塞回她的手中,正色道,“我只是没做过多少事情,可别把我当笨蛋,适才这么会儿我已经看明白怎么砍了。他既然叫你来当监工,你就站在一旁老老实实地看,万一肚子里的孩子出了什么问题,我拿人头都赔不起。”
“……你确定会?”章絮还有些担忧,把匕首递过去的时候仍显犹豫。
“我觉得他们宁愿看到我干得灰头土脸的,也不想看见你累得够呛。我还
想给你家小的当公爹呢,给我这个面子。“梁彦好低头看了看女人的腹部,好奇它什么时候才会鼓起来,而后转身学着她的模样,一只手拨弄干净叶茎,另一只砍断。
第75章 受伤最没用的最爱拖后腿
干过农活的,做起这些事情来麻利得很,虽然比起匕首,镰刀要更便捷些,可匕首也不是不能使。
但章絮见他样子是学了,好半会儿也割不下一根来,便撑着伞站在他身后问,“还有哪里不会?”
梁彦好停了停手上的动作,有些没劲,开口答,“没割两下,就有东西扎手心了,疼,使不上劲。”
这么脆弱的模样,倒是符合章絮对他的认识,可女人还没走上前帮呢,他便又开了口,堵住她的话,“你别帮我了,我知道芭蕉长什么样儿,你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割芭蕉就行,趁雨还小,回车上去吧。咱们这里谁病都行,就你不能倒下……还光着脚,也不怕把脚丫子划了。听话。”
章絮不喜欢在雨天穿着鞋出门,觉得洗鞋比洗脚麻烦,再加上干活最要紧的是高效,若是半天做不完一件事,大家都得等,累得慌。所以没答应,走到边上用手掰断了一根越半个手腕粗细的木杆,踩断成几截,取一段头上最锋利的,跟他一块割起芭蕉来,边割边说,“还没听见容吉姐姐的响箭声,等听到了我再回。”
——
酒兴言留在原地看马车,他一步也走不动,若是这会儿不把缰绳拽住了,晚些遇上大雨,这些马便都要跑开,躲到山上去,再难找回来。
“赵野,你心里是怎么想的,这雨一下来,接连几日这河里的水便都不能喝了,别的不说,光断水就够我们遭一壶。”医者迷蒙着眼,望着水雾中匆忙来去的身影。
赵野搬了许多大石块来把泥坑填上,又找了许许多多的碎石把这段路简单地铺一遍,好叫马匹把货物运上山。回答道,“酒大夫,吃喝不用愁,水和馕饼箱子里都备了几天的量。眼下唯一麻烦的,是我们没有干柴。”
不会有人带着柴火出门的。可雨天,山上到处都是水,根本找不到能用来生火的东西,男人就怕晚上到了,天又冷,而大家浑身湿透了,一时干不了,夜里难抗。
这事很麻烦。原本入秋天就冷,夜里章絮都要盖两床被子才能勉强睡得着,可这会儿在荒郊野岭的,晚上有山风又有水汽,身上带着的只有一套能替换的衣裳。
他从方才起就一直在担心这个,眉头紧锁,从没停下过忧虑。
酒大夫看了看这雨,也觉得大事不妙,但他常年在外,时常遇到这样的极端情况,便跟赵野说,“你去砍粗一些的树回来,多囤些,等晚上要用的时候,把树皮剥干净,再把树芯切碎了来烧,生火的同时把树皮烤干,这样就不怕夜里没火了。”
赵野还真没听过这种法子,以前他们夜里出行多半都是黑灯瞎火,没人敢掌灯,一点就会被敌人发现。
“还是老酒你见多识广。”关逸闻言,伸手连着雨水一起擦,感慨道,“我和赵野是单打独斗惯了,遇上大雨习惯了找个洞躲起来,也不想生火的麻烦事所以方才讨论个半天也没结果,早知道你这么有经验,就早些来问你了。”
酒兴言没接话,看着淋了半日、又累得气喘吁吁的两人,开口道,“丫头的担忧不无道理,我去给你们找些野姜来,晚上用热水煮上驱驱寒,这几日也确实辛苦了,要是路上看到了黄精、人参、沙参之类的补品,也给你们一并带回来。”
“好。”眼下谁也没这个本事说不需要帮忙,关逸走上前接过了缰绳,又给酒兴言折了根木枝当拐杖,好叫他能走山路,进而嘱托,“别走太远,实在找不到就往回,我们眼下缺人干活,没这个能耐再把人弄丢了。”
酒兴言和蔼地笑着,点了点头,戴稳一顶能遮风避雨的蓑帽,背着一个小竹筐,又拿上平日采药时常用的小药锄,沿着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上了身后的那座山。
说来奇怪,也不知是不是那盘棋的功劳,往日赵野得给每个人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楚明白,得说破了嘴皮,才能让这些人听话,起来稍微动动,今日不过开口说了自个儿的需求,大家便都想着上手帮忙了。让他心里觉得轻松不少。
正是赵野把最后一辆马车也拉上山坡、又在表面绑上许多用来遮掩的断枝树叶时,呼衍容吉在对面山上发出了响箭。他们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往那边看去,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今晚大伙儿有了容身之所。
“关兄弟,砍树的活交给我,你去帮帮我娘子他们吧,我担心她的身子。”赵野是这支队伍里唯一一个无论什么天气都能算准时辰的,这会儿一看,发觉章絮他们已经走了有一个半时辰。太久了,他怕那两个遇上什么麻烦。
关逸替他拴上马,点头道,“这里还得麻烦你多看顾看顾,其实也不用太上心,你找个地方歇会儿都成。偷,我们是不怕偷的,几百斤一个箱子,这一路上根本没人敢来抢,不是成群结队,不是几十上百人,没你力能扛鼎的那本事,来了也是看两眼就走。”这大抵也是他们出发时要把箱子装得这么沉的原因之一。
赵野听了,只想笑,答,“你们没走过这条路,不了解情况也正常,小盗小匪没能耐碰你们这些东西。但叛军就不同了,他们有的是人与时间,真看上了你们的东西,就是找个理由,光明正大地把我们全杀了,也做得出来。晚些你帮着劝劝彦好吧,别老老实实地把东西全带在身上,那些金银珠宝什么的,找个有钱的给换了就是……”
男人话还没说完呢,就给剑客把话接了去,“不好劝,里面有些是无价之宝,就是拿给地方的富贾看,他们也瞧不出个价值来。你知道,皇家的东西,向来是意义比表面上看见的价值要紧,有些紧要关头还得是货真价实的东西。”不过关逸也听进去了赵野说的,答应道,“但我明白你的意思,总不能为了那些身外之物连命也不要了,回头找个由头,我跟他说几句。这回还多谢赵兄弟提醒。”
关逸说完,就往梁彦好他们离开的方向跑去了,要把手脚最慢的两个人找回来。
——
原本他们早就该回来的,实在是因为梁彦好不想反复走那一路的泥地,便跟章絮说,干脆等所有的叶片都割完了再喊人来一块儿拿回去,反正他身上也有响箭,能喊动人。
可谁承想,还没等两人把芭蕉叶割完,这公子哥累了忽然分了下神,手上的刀刃没横着往叶茎里切进去,反倒顺着湿滑的表皮往另一只手的方向滑开,这一滑倒不要紧,他手上没多少劲儿。事情就出在,偏偏他这回用的力气还大,一时失手把抓着叶脉的右手手腕划伤了。
只听得他一声吃痛,丢了匕首往边上一坐,也顾不上浑身的泥巴了,用手捂住伤口就喊她,“章娘子,你快来!我把手割伤了。”
这伤口不浅,他都能摸到温热的血流,顺着皮肉的缝隙汩汩地往外流。又恰逢大雨,浑身都泡在水里,血流的比寻常时更快更迅猛了,把他吓得脸色发白,以为自己要死,便不管不顾地继续喊,“你快来!这伤
口太深了……”
章絮听见声,回头去寻他,果然在一片被他砍得乱七八糟的芭蕉地里找到了他,“方才不是和你说,用匕首的时候注意些,别把自己划伤了。”女人边说,边快步走过来果断用手掐紧了他的上臂,用以暂缓血液流速,“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死不了人,忍忍痛几天就好。”
说完,女人果断从身上不要紧的地方扯下几条碎布来,先是扎紧他的上臂,再用宽些的,把伤口紧紧地缠起来,缠紧,急切地说,“湿布止不了血,你赶紧回去找酒大夫去,这边别干了,放着我来。”
梁彦好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的,坐在泥地上望了眼四周,发现大半都是她做完的。她做得不仅又快又好,还能帮他把那些叶片都整整齐齐地码起来。
“不然,我……我帮你拿一捆回去吧。”他咽了咽口水,勉为其难地说。
章絮没答应,她不像赵野,她不会把梁彦好当累赘,只觉得他愿意跟过来嘴上没说两句抱怨已经很难得了,便伸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带他下了坡,而后指了来时路,叮嘱道,“等人来就晚了,伤口早些处理不留疤。你就沿着这条路往回走,走到实在不认识的地方再放响箭等他们来接。”
“那你呢?”梁彦好转回头问她。
“我留在这里。等割完把这里收拾下便回。”女人说完在背后推搡了他一把,要他赶紧走。
还不等他说第二句话,章絮便转头跑回山坡上。这时天色越来越暗,又雨雾弥漫的,再加上她身上穿的衣裳太素,要他很难分清她与周遭树木,就像隐身山林那般。
也就是这一刻,他忽然感到过意不去,饶是他再笨再无用,跟着一块儿忙了这么小半天也清楚他们整日做这些事情有多累了。但他也不是虚架子,多少跟着一块儿认真做了,他白净的手臂上到处都是叶片留下的血口,有好些地方都扎进去了针刺,又热又疼。
他长到这么大,从没受过这种苦。
放在以前,他这会儿准要发脾气,得把这些人从上到下骂一顿,就像方才指责赵野那般,说他只盯着自己。可这会儿开不了口了……
回还是不回,留还是不留。
梁彦好看不见章絮的背影,有些担心,便跟着她的步伐,往回走了两步,可没走几步,手腕上的湿布便兜不住从伤口处溢出来的鲜血了,从小臂蜿蜒直下,流到他的手掌,越过他的手心,从指尖滴下,与脚下的泥土混为一体。
第76章 真心真诚的人说不了谎话(500评加……
像这样的农活,章絮从小做到大。不对,不说是从小,她刚出生那会儿尚未家道中落,家里有奶娘、小厮帮着母亲干事,大概是七八岁开始,家里供不起那么多张嘴了,母亲才想着要她们这些女儿去干从前下人们才做的事情。
她记得可清楚,刚把下人们都遣散的那段时日,自己是一点儿脏活、累活都不愿意干,嫌他们曾经穿在身上的衣服脏,会把自己喜欢的衣裳也弄脏,所以经常耍小聪明,想着法子偷懒。
比如,母亲有事要外出,不在家盯着,她便学会了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只要趴在门后面看见母亲走远了,便搬个小板凳在院子里枯坐一整天,看天看地,总之,就是不会跟姐姐妹妹挤在同一个木盆前浣衣。
那时候大家都小,也不能说是有心眼,顶多是觉得只有她一个人偷懒,心里不平衡,便有不服气的跟她说,要是她再这样欺骗母亲,就把这状告到母亲面前去。她不在意的,她想着能少做一件便是一件,能偷一天的懒算一天,于是回,想告就告。
一定是念过书的功劳。章絮和其他姐妹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她跟着兄长念了两年的书,而姐妹们嫌读书要早起,只去了三四日便再不去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想起这些事情。章絮蹲在草地里,感觉两只脚已经开始发麻、僵硬,有些不受控制。这是孕后常见的反应,赵野看见了,睡前会帮着揉。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他做这些事情得心应手,总让她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几岁,过回了从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女人累得腿酸,扶着边上的一棵小树稍微站着歇了歇,而后抬腿蹬了蹬,喘几口气,再算算已经割好的片数,一二三四五六七,还差三片,再找一棵芭蕉树吧。
章絮这样想,拔起已经沾满了黄泥的两只脚,一浅一深地往更远处走去。
年幼时的章絮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娇贵气,大抵是那种,母亲只要听她说的话,就会把她狠狠念一顿,再问清楚究竟是谁传输给她这样毒害人的念头。
“我说的又不是错话。母亲你自己也可以想想看,若是我们女子生来只为了嫁人生子的,那为何要念书?母亲你就没念过书,最后不也还是生了我们兄弟姊妹五人,过得还算不错的日子。所以依我看,念过书的女子便不能再把嫁人生子当做毕生的追求,否则这书便白念了,母亲你给我花的那些钱也白花了。”
姐妹们自然不知道,她们以为章絮讨来一顿毒打仅是因为干活偷懒。
母亲从她嘴里听到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后,气得那是一个厉害。先是骂,骂她看不清自己的身份与地位,让她念书是希望她日后能嫁个好人家,而不是要她真去成就一番事业的;再打,用手腕粗的藤条往背上抽,抽到她倒在地上翻来覆去地翻滚,抽到她喊得没力气了,抽到她那张嘴里再也说不出任何一句不该有的话为止;最后是关,趁着天正好黑了,把奄奄一息的女儿往柴房里一丢,听见反悔了认错了,再没力气与长辈对着干了,才把她放出来。
那是章絮领到的最重的责罚,也许是太疼了,真叫她长了记性,从那之后,她便跟换了个人似的,干活最是积极,母亲给的活,有什么做什么,再无半句怨言。
但这些事情,说起来真的挺让人讨厌的。
她逐渐长成了年幼时最不喜欢的那副样子,整日只知道生火做饭、洗衣织布。从前引以为傲的,能背许多文章,能遣词造句,也变成了现如今嘴里说给别人听的“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认得几个字”。
方才夫君教训梁公子,让他看清楚眼下的状况,要他收收贵公子脾性时,她便忽然记起母亲曾经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
“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
正当她回忆到与母亲的最后一次争吵时,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人朝自己走了过来,把她吓了一跳,吓得一屁。股坐进了泥地里,惊出一身冷汗。等她用手抚了抚胸口,再一抬头,定睛一看,发觉是去而复返的梁彦好,有些惊讶,开口问,“怎么回来了,是不认识路?还是响箭用不了?”她觉得能叫公子哥回头的,只有这两种可能。
他没说话,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说什么都显得矫情,所以干脆没说,微微弯身,伸手把她从泥地里拽起来,而后垂下头,用不娴熟的手法解自己身上的蓑衣,要把这东西脱给她。
“你做什么?我身上都湿透了,这会儿穿也是白穿。”她早将伞扔在了一边,外衣湿透,这会儿再穿蓑衣,于事无补,反给她增加负累,要她腿脚浮肿,行动艰难。
梁彦好不懂这些,他想自己一个男人,怎么也要看起来有点作用,所以莫名其妙起了好胜心,不许她拒绝,有些霸道,“让你穿你便穿,反正你方才都说,这点小伤死不了。什么时候回去都一样。”
“手上的伤不疼?”章絮才见过那个大口子,不用布缠住,表皮上的那块肉说不定会掉下来。肯定疼得厉害。
“疼。”梁彦好一直吸着气,不敢放开了喘气,就是怕自己什么时候受不住,“疼得都有些麻木了……但也还行,能忍。”
公子哥说完,把她轻轻推开,要求道,“要么一个人回去,要么站在边上看。你要是动手了,我会生你的气。”
这话给章絮听笑了,她抓紧了披在肩上的那身吸满了雨水的蓑衣,站在雨中笑了好几声,便问他,“方才我夫君那样对你,你会生他的气么?”
梁彦好弯腰从地上捡起第一摞芭蕉叶,扛到肩上,歪着脑袋回她,“气,怎么不气。要不是打不过他,我真想揍他两拳。这家伙,有眼不识泰山,我还想着,等到了下
一个镇子,我便要捉弄他几回,譬如,点菜的时候刻意不点他的份,让他去吃他那种难以下咽的猪食去,好叫他仔细掂量掂量,咱们队伍里谁才是不能惹的。”
“哈哈哈。”女人笑得弯了腰,还以为他能想出什么骇人听闻的招数来呢,没想到都是虚架子,“那你得换一个法子了,我夫君可不怕这些。”
梁彦好一听,有些诧异,发觉她竟不是一心向那莽夫的,便好奇地问,“你怎么不帮他说话?他可一心向着你,我梁彦好长这么大,从没见过那么疼爱娘子的男人,有时候听见他说的话,都觉得他是怪胎。”
章絮听了有些脸红,跟在他身后,边走边说,“怎么帮他说话?我和他刚认识那会儿,他就是这么对我的,可没想起来我是他娘子。况且,他心里钝,不惯和人待一块,就算你们当面说他几句坏话,他也不往心里去,省心得很。”
还是第一次听人用“省心”二字形容自己的男人,公子哥忍俊不禁,忽然对他们感到好奇起来,“说到这里,我还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去河西,是投靠亲戚么?什么亲戚这么要紧,值得你们走这么远的路。”
女人终于打好了蓑衣的绳结,把手中的油伞撑开,撑高,垫着脚撑过他的头顶,若无其事道,“我要去见我的亡夫。”
他没听错,章絮说的正是,她一个人要去见她的亡夫。
“他葬在那儿了,回不来,只能我去见他。”
为什么要见,她没说,梁彦好自然不会多嘴去问,但他转念一想,觉得这事有些古怪,便换了个自以为委婉的语句问她,“你心里有两个男人?”
“不可以么?”章絮突然就想逗逗他,笑着反问,“不准我们心里多装两个?”
这话在当时,肯定是不被准许说出口的,母亲也反复叮嘱,让她少说这种听起来就大逆不道的话。可她这会儿又想,既然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也没必要恪守成规,她想做几天自己。
“……也不是不行。”梁彦好被她的话吓得不轻,冷不防踩中了水坑滑了两脚,继续问,“可你心里既然有别人,眼下又答应他,显得为人多卑劣。”
就知道会得到这样的评价。女人不想把私事与他说得太明白,便把话题转开,问那些与他相关的事情,“那你呢?关大哥可跟我说,你在洛阳养了好多填房,是个只想着下半身事儿的男人,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让我离你远些。”
梁彦好闻言,失笑,有些无语地望了望天,答,“我又不是公狗,见到谁都来兴致。你别听他们造谣,没有的事……没有那么夸张的事,也就养了七八位。”
“七八位还不多么?”章絮不敢想,这还只是填房,等他日后真的娶了夫人,还不知道有多少呢,“要是一人轮一天,你哪里应付得来,难怪酒大夫说你虚呢。”
形象越解释越糟,他吐了口气,懒得说了,干脆抬手在她面前收了掌,要二人把话题收住,而后叮嘱,“你别跟容吉说,以前的事我不想和她提。反正洛阳我是不会再回去的了,你们这会儿告诉她,也只是徒增烦恼。”
“我才不愿意插手你们之间的事情。我只想知道,你对姐姐是认真的么?”章絮觉得他们看起来也挺奇怪的,夫君说他们夜夜不得消停,可一出了房门,就跟不认识了一样,“要是认真的,我就不说;要不认真,我便同她说个清楚明白。”
梁彦好不理解她嘴里的认真是个什么意思,问,“什么样才叫认真,要娶她,要与她养育孩子么?或者给她正妻的地位,还是能让她跟着我一同享受荣华富贵。如果你心里是这样想的,那你就去与她说个明白。”
“上述说的这些,我一样也做不到。我不会娶她,我也没想过要和她养育孩子。我这种没什么本事的人,估计也是坐吃山空,说不定等这几个箱子里的钱财都用完了,就要沦落街头,哪里有能力享受荣华富贵。”
其实他想的也不是很清楚,他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份感情,只好草草下了结论,“非要说的话。我就是我,她就是她。”
女人还想说点什么逗他,结果看见了迎面走来的剑客。关逸肯定是来寻他们的。有些话不好当着他的面说,他的心和嘴都直,便补上最后一句话,“梁公子,你和我夫君真是五十步笑百步。”
第77章 猎杀(梁容)梁彦好很笨,但我就是喜……
草原上很少有这样稠密的雨点,要么晴空万里,要么电闪雷鸣。呼衍容吉走进这座隐藏在山谷中的洞穴内,才意识到自己几近失温。很难用确切的话语说清楚眼下究竟有多冷。她穿得已经不少了,梁彦好前段时日给她添了许多新衣裳,都是能用来过冬的。她下车的时候还觉得车里闷、身上热,这会儿却冷到牙关都在打抖。
洞内洞外是两个世界。
走进来就能感觉到,暖风扑面,像是有人拿了床被子来把她裹住,反叫那些贴着身子的衣物变成了累赘,冻得她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啊切——”她抬起手,埋头在手肘窝内打了个喷嚏,接着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径直往里走。
我们很少提及她。
她算是这个队伍里的边缘角色,总是有心有意地刻意躲开我的观察。这会儿也是,才走进来就同我说,‘我这里很安全,你该去其他地方了’。
我不喜欢把她写成某个人的暖床工具。尽管最初她正是以这样的印象出现在你们的眼前,但我还是不愿意如此简单地把她写成某个人的暖床工具。
‘这里不安全。’我跟在她的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轻声提醒她,‘里面有东西,你得多加小心。’
她并不是中原人,此前也没来过中原,对于中原的认识仅限于,这里有个大汉,有很厉害的王庭,其余的一概不知。然而众所周知,匈奴与大汉的差别好比这洞穴内外,体感全然不同,不亲身走进来,是没法儿体会个中滋味的。
一如呼衍容吉从没见过这么茂密的森林,也没遇到过会关切自己的中原人,所以第一时间感到受宠若惊,有些不自主地想离那帮人更远、再远一些。
他们会分别的,不是么,这条路终有尽头。再加上她不喜欢分别,所以有些偏执地选择了沉默,彻底隐身在这支队伍里。
‘你别担心,我可以应付的。’她这样同我说,而后微微弯下身子,贴着石壁往里走。
洞内有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进来的枯枝败叶,不知道谁捡进来的干柴,光是每走两步就能踩断一小枝木头便能轻松判断,里面肯定有大家伙在。
是猫?熊?鹿?狗?狼?虎?豹?
她不确定。草原上没有这样丰富的生物种群。那日从赵野嘴里大致听来这些东西的名姓时,她心里都在感慨,大汉之物博。
那东西听见洞口传来的声响,睁开了眼,朝她这边看过来。那是一双灰蓝色的眸子,虽然置身黑暗中没法要她瞧清楚样貌,可光凭那双眼能位于她腰侧的高度,就足以说明猛兽之巨大了。
“吼——”对方看见她了,看见这位误闯入洞穴的外来者,仰起脖子就冲着她吼叫起来,一声盖过一声,要把她赶出去。
‘你想让我把他们喊过来?’呼衍容吉笑了一声,忽然反应过来我把她领到这里来的用心,‘你希望谁来,赵野还是关逸?这么做你不怕他吃醋么。’
‘总不能叫那家伙过来陪我一块儿送死吧。’她居然没有生气,还有心情揶揄这段无中生有的剧情。
‘谁来都行。你不能总是一个人,沉默着,仿佛自己不存在。’我将自己的目的说清,希望她能明白。
她没接话,伸手拉起了裙裳,从贴近大腿根部的地方拔出另一把约小臂长的短刀,拿在另一只手的手心里,看样子是要与猛兽一较高下了。
‘我这里没问题,你去其他人那里吧。’呼衍容吉为了向我说明她不会求援这件事,刻意把赵野给她的那枚响箭拿出来,丢在一边的地上,继续道,‘我自己就可以救自己,不需要别人。’
上回章絮出了意外,赵野给每个人都配备了不同的响箭,可以说是独属的,每支发出来的响声都不一样,能叫他轻松断定究竟是谁出了意外。
她就这
么无所谓地舍弃了那枚响箭,孤独而勇敢地往洞内走去,要与那头猛兽搏斗。
这是在什么故事里才能上演的剧情。我站在她身后,忍不住提醒她,‘你这么走进去,很大概率会死。它很饿,已经有半个月没吃东西了。’
谁知道她充耳不闻。
‘要么在一旁乖乖看着,要么离开这里去找别人,我只给你两个选择。’呼衍容吉回首看了眼我,眼神忽而从我们最初相见时的烂漫变成了即将迎来的狠厉,‘我会砍下它的头颅。’
这是她今日主动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话毕,她便从地上拾起一根手腕粗细的木头往猛兽那边冲去,没错,正是冲,就像往日在马场训马那样,她要趁着那家伙还没反应过来,率先出击。
洞里很黑,只有最深处的洞壁上有一条半个巴掌大的裂缝,新鲜空气就是从那个地方流进来的,还伴随有如滴漏般大小的露水供人饮用。
猛兽听见她的声音,猛然向前飞扑,要把她踩在脚下,咬死,再狠狠撕碎。谁知道呼衍容吉等的就是野兽张嘴的这一刻。她听清楚喘息的来源,毫不犹豫地把手中的木棍插了进去,直接捅穿了猛兽的喉咙,要多用力就有多用力,不给它一丝反抗的机会。
猛兽痛得大叫,“啊——”把两只前爪狠狠地扒牢在地面上,腰部猛然发力,摆动腰腹,借此时机要把她甩开。
那力道超出想象得大。呼衍容吉上一刻刚为自己居然这么简单将它制服而兴奋,结果才喘两口气,就被它大力甩开。根本控制不了一点,手边没有能抓着的东西,且他的皮毛又光又滑,她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甩高、甩飞,无力地撞击在一旁的石墙上。石壁之坚硬,震得女子胸腹剧痛,不消几时便口鼻含腥。
我没想过她会做这样的选择。章絮怕他们觉得赵野无用,已经事先同大伙儿说过,赵野有通兽之能,能与野兽对话,凡是遇上了虎豹之类的猛物,只安心把他喊来便可,切莫置身险境。
而她心里此刻在想些什么。她不想依靠于任何人,至少在自己能力范围内的,不想那样无用地去依靠任何人。区区一头猛兽而已。
那猛兽受到重创,疼得龇牙咧嘴,口水混着鲜血一大块一大块地往下掉。而那木刺扎得又深,尖刺从喉咙的后方穿出,不拔出来它根本合不上嘴。于是猛兽抬头看了她几眼,发觉她倒在地上片刻不能动,便埋下脑袋,用两只前爪压住木棍往外蹭,试着把那木棍拔出来。但爪子哪有人的灵活,动摇不了那木棍分毫,气得它用力地拍了几章地面,而后嗷嗷乱叫,再度凶狠地抬起头看她,要把她拍死。
“嚎——”那叫声愈发痛苦,含有几分喑哑与尖利,震得呼衍容吉耳朵里面疼。
她也许没想过自己的身子竟然已经脆弱到这种地步。虽然酒兴言一再同她说,这几年的轮番折磨已经要她的身体比常人虚弱数倍,若不再细心调养,不出三年便是油尽灯枯之相。她始终记得自己在草原上,在马背上,在兄长们驾着马匹的追逐下是如何的英姿焕发,那时从马背上摔落都是不痛不痒的,能立刻从地上弹起。
可这会儿再看。从上到下都疼得厉害,胸骨好像断了,从后背传来剧烈的疼痛感,能压迫她的呼吸,手脚呢,也麻木着,短时间内听不了使唤,口鼻内有鲜血,不知是磕破了嘴角还是撞出了内伤。她掉转身子仰面向上,微微抬头往洞口的明亮看去,禁不住苦笑。那时候人人称赞的雄鹰,如今居然成了这副模样。
她与章絮完全不同,不光是身份和背景的差异。章絮心里只期盼着,要活得更好,要自由、无拘无束地活着,可呼衍容吉只考虑自己如何死得伟大。
被野兽咬死,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列。
所以她硬是忍住了泛体的疼痛,从地上撑着坐起来,再伸手去摸不远处同时被甩飞的短刀,‘你别担心,我会杀了它,再剥了它的皮,吃了它的肉,喝了它的血。’
不确定草原上教育是否总是这样血腥,可我看见她绝不服输的样貌,看见她为了坚定自己的信念,把那枚响箭再度踢远了些的时候,忽然意识到,我该把选择交还到她的手里。
一人一兽各踞洞穴一方,呼衍容吉始终待在更靠外的位置,这令她在关键时刻有外逃的可能。
大抵是稍微缓过劲儿,听见那头猛兽的呼吸声发生变化的那刻开始,呼衍容吉意识到下一场缠斗即将来临。她压住了自己的呼吸,几乎是屏气凝神,而后俯向地面,尽可能地压低自己的重心,接着看准了那东西想要往她这边扑过来的那一瞬间,翻身往旁侧滚去。
这不能叫躲。她虽比不上猛兽有力气,可胜在瘦弱、轻盈,在肩膀翻过来的那一瞬间,她抬起手,摁下手腕上袖箭的机关,试图对准猛兽的眼睛。
几声“咻咻——”,被拉长的弹簧在极短的时间内回正,带动短箭以极快的速度飞出,往那物的脸上扎去。
“啊——”猛兽咆哮,女人望见原本闪耀于黑暗中的星子灭下去一颗。
正是这时,就是这时。她不顾猛兽的反扑,从衣襟内取出一块巾帕绕于手掌之中,将短刀死死地绑在自己的手心里,防止后续用刀时会被猛兽击飞。
而后几步上前,像从前驯马那般,两手一张,抱住了猛兽的脖子,翻身骑在它的后背上,用尽全力把它抱住,紧跟着,抬手,挥动手腕,猛地往下一扎,那臂长的短刀便从它的耳后刺进,又从它的下颌穿出。
女人不犹豫,抬手将短刀拔出。
此举无疑是雪上加霜,事前被扎破的血脉破口任然被木棍堵着,没叫凶兽出血过多,可这回它就没那么幸运了,头上给开了两个大口子,就是神仙也难救。顿时血流如注,极速喷出,喷在她的脸上、手上、身上,带来刺鼻的恶臭味。
它痛叫,在她身下乱动着,不安分,几乎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这场与她的厮杀之中,像疯马,像野驴,不停地上下跃动。
呼衍容吉见它如此暴躁,却忍不住笑了,这是胜利的标志。还记得她第一回征服烈马时的情形,比这惨烈多了。那时她趴在马上,五脏六腑都快被马匹小马驹震碎,一个人,被兄长绑在马上,颠簸了大半日,吐过,哭过,喊过,拽着缰绳的手掌都被勒出了血,也还是要把烈马驯服。
眼下不过是受点内伤,算得了什么。
“啊……啊……”猛兽居然拼不过她,血流似河,从伤口处源源不断地往外流淌,没过多时,一人一兽便披满血色。
只要耐心地等上片刻便好,呼衍容吉心里是这样想的,这样大的伤口只需要耐心地等它血流而亡便可。可不知为何,她背上的刺痛感在某一个瞬间忽然加重,好像断裂的骨刺扎中了她的肺,疼得她再没力气维持原有的姿势,松了手,柔软地从黑豹的背上跌落了下来。
两方都是强弩之末,失去负累的黑豹转过脸看她,愤怒地挥起了右掌,要用最后的力量把她的脑袋拍碎。
这时候叫人已经来不及了,响箭在太遥远的地方,她这会儿痛得只有力气爬,不知道要花多久才能挪动一寸的距离,很大可能还没等她找回求救的东西,就已经同这只野兽一起死在这个偏远僻静的洞穴中。
我想做点什么。我蹲下身抬头看着那只高高举起的兽爪,什么也做不了。
——
忽然,我的身后传来脚步声,很稚嫩、很生涩,完全不会隐藏自己的那种脚步声,我想,如果是他先走进这个洞穴的话,尸体已经凉透了。
他没有赵野那么好的鼻子,也不像章絮关逸酒兴言对人血有一定的敏感性。他走到洞口的时候闻见那么大的血腥味还以为是从自己手腕上传来的,有些傻傻呆呆地抬手闻了闻自己身上,紧跟着喃喃自语,“怎么这么臭的血味,容吉闻到肯定要嫌弃我身上脏,讨厌。”又皱紧了眉头。
赵野几个还在山下用芭蕉叶铺马棚的顶,没空照料他,只要他一个人赶紧先到山洞里来,就是简单休息一番也成,容吉已经在这里等他了。
他甚至有闲情逸致在洞口思虑片刻,想着是脱衣服还是不脱衣服。脱了衣服就光着了,他不像赵野和关逸,膀子大,给人安全感足,他算是偏瘦的那种男人,身上有股子书生气,所以不太想和那群男人比较,怕给他们笑话。
可不脱,那味道真的很难闻,他再多闻两回,就要吐出来了。
正是他犹豫不决的时候,忽然瞧见地上的那枚响箭。他认得出来,那是容吉的,赵野怕大家分不清,就让章絮在上面刻了字。那几个文盲不认识,他可不能不认识。刻字的时候章絮不知道胡语怎么写,问他究竟刻什么的时候,他还刻意去《诗经》上翻了两个看起来特别喜庆的同音字。
响箭怎么会在这里?梁彦好弯下身去捡,宝贝似的握在手心里,还用指腹轻轻擦了擦上面的灰,抬头往洞内看,开口道,“容吉,你在里面么?怎么不出来迎接我,我今天做了好多事情,章娘子还夸我来着,具体说了什么,等会儿让赵野翻给你听。”
仍旧是熟悉的公子气。
呼衍容吉已经没有力气回答她了,她仰头看着那只举在空中颤颤巍巍的兽爪,认命地抬手抱住了自己的头,希望可以留下一命。
“嚎——”黑豹终于下定了决心要一击毙命,先是一声怒吼,接着挥手向下。
梁彦好听见了动静,定睛一看,看见了倒在地上不能动弹的呼衍容吉,和看起来很惨但是居然仍有力气残害她的猛兽,那是根本来不及反应,丢开手里抱着的吃食与各种用具,十分生疏地想要扑过来推开那只黑豹。
“滚开!”男人的声音在黑暗的洞穴内响起,这份安心要她沉寂下去的心再次鼓动起来。
缘分这种东西,真的说不准。明明可以是赵野来,关逸来,章絮来,酒兴言来,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比梁彦好来得有经验,知道怎么处理这种紧急情况,可偏偏就是梁彦好赶到了。
他力气不小,可也是饿了大半日没吃一口馕饼的模样,再加上洛阳前段时间忽然兴起的瘦弱公子风气,他不爱吃得太饱,所以这会儿要推开猛兽,也是有气无力的。
只见他一个没推开,反被黑豹一巴掌扇到了脸,把他下颌拍脱臼了,疼得那是一个嗷嗷叫。在场的三个,就他喊得最痛。
本来呼衍容吉都痛得没一点力气了,被他这么一闹腾,高兴得不得了,躲在黑暗中轻笑了几声,笑他笨,笑他怎么这么笨,明明只要补上最后一击就可以放心耍帅的事情,也能做得如此笨拙。
梁彦好才不记得耍帅呢,他都没想着先把自己的下颌扶正,反而耷拉个下颌在脸上,跪在猛兽边,又哭又叫的,那是眼泪和口水一块儿往衣服上掉。接着用不熟悉的手法,从衣服里掏出那把随身的,镶嵌了各种宝石但是完全没开刃的匕首往猛兽身上扎,看似狠厉地给人家挠痒痒。
黑豹见状,傻眼了,一时不知道是呼衍容吉的威胁更大,还是梁彦好的威胁更大,垂着个脑袋左顾右盼的,最后想想,还是选了看起来活蹦乱跳的梁彦好。
光这会儿功夫,都够呼衍容吉从地上爬起来了。
从没打过这么开心的架,女人笑得是背疼又肚子疼的,赶快抓起短刀给黑豹补了几记,彻底要了它的性命。
黑豹倒在二人之间,逐渐闭上了幽蓝色的眼睛。她坐在地上喘气,心里又复杂又纯粹的,问,“ЮучмэдэгYйбайжяагааднадрууцоиодбайгааюмбэ”(什么都不会还扑上来干嘛?)
梁彦好回不上话,他用手托着他的下颌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狼狈。
但实际上已经够狼狈了,非常狼狈,说句不爱听的,这会儿与乞丐没差,就是街市上坐着的那些,也没他眼下这样难看。
“你……”男人吐掉一口口水,伸着个舌头与她沟通。他们一直都是这样,看着对方的表情交流,梁彦好看见了呼衍容吉又嫌弃又心疼的神情,吃力地说,“你……妈的痛死我了……呸……啊……谁来救救我……”掉了好些眼泪。
最后艰难补充道,“因为……因为你在这里啊。”
第78章 亲吻(梁容)要吻她,要迷惑她,要哄……
他们隔着一只将死的黑豹四目相对。
应该是太累了,都不想动,呼衍容吉看着他疼得掉眼泪,呜呜地哭,忍不住发笑,觉得他好可爱,心想,世上怎么会有像他一样的男人,这么轻易就把喜怒哀乐挂在脸上,好叫她跳过口头上的繁复交流与沟通毫不费力地读懂他的心。
真有那么疼么?
她见他想扶自己的下颌,结果伸手碰了下皮肉就疼得不行,有些半信半疑,于是半撑着手臂抬起另一只手去碰他的下颌,想学着试一试。谁知道指腹方触及男人的面颊,就换来梁彦好更为惨烈的叫声,“啊!不行不行……”口水滴滴答答地掉,掉了一地,“别碰我……呜呜呜……真的好疼。”又苦着脸冲她摇了摇头。
呼衍容吉都没想过他会来,盘着腿坐在原处,问,“ЧисаяминийнэрийгдуудсанууБисонссон。”(你刚刚是不是喊了我的名字?我听见了。)说完觉得他肯定听不明白,便学着他们汉人的语调念了声,“容吉。”再伸手指了指自己。
梁彦好有些手忙脚乱,听见她问话,心里急,但是嘴里答不上话,一开口,眼泪就往下掉,跟个娃娃似的,太丢人了,所以支支吾吾也没句完整的话。
女人很宠他,不知道为什么,看他这幅可怜兮兮的模样,会莫名觉得心里很暖和,见他半天处理不好,干脆扶着墙半站起来,跨过地上的那匹死豹子,走到他的身边,伸手帮他把下颌扶住。
“ЧиYнэээрэнэгюм。”(你好笨啊。)她的脸逐渐凑近,而后轻轻吹了吹他觉得疼的地方,就像哄摔疼了的小娃娃那样,哈出热气,暖暖的,吹得他耳根又红又热,“Хэрэваяарчбайгааболбуцаажθгчболоуу”(要是着急的话,我帮你弄回来?)
她以前有见过阿兄给脱臼的羊蹄掰正,好像也就是让那羊往地上一躺,再踢两脚就好的事情,没有多难,于是她想,给梁彦好把下巴接上,也就是用点力气往上拍两回的事情。
梁彦好听不懂,他只觉得呼衍容吉肯定不会害自己,便不想就点了头。
“ДарааньзYгээрлдуулгаварайбайж,θдθлжбологй。”(
那你听话啊,别动,很快就能好。)女人忍着背上的疼痛从地上跪立起来,仔细谨慎地抱住了梁彦好的脑袋,抱得紧紧的,就怕一时失手给他弄疼了,也不管浑身的腥臭味快把他熏吐过去,就用两只手交叉着绕过他的下巴,慢慢地摸到了他耳朵下面脱出的关节处。
做这种事情一定要趁其不备嘛,不然就是疼痛加倍。
所以她说,“梁彦好。”标标准准地喊他,这招特别有效。他怪死了,就喜欢听自己喊他的名字,一喊完人就老实。
他正襟危坐,松了抓在她手臂上的手,安心地等她来。谁知道等来的是她一回两回三回,四五回的轮番尝试,“啊!啊啊——”疼得他坐在原地大叫,哭得那是一个梨花带雨。偏偏信她,觉得她能把这件事做好,所以除了喊痛,其余的一声不吭。
直到半盏茶后,他听见一声清脆的“咔塔”声,下颌关节传来一阵让他头皮都发麻的剧痛后,嘴巴终于能动了。
“你……”他一能动便转过身去看她。这段时间总是和大家一块儿相处,鲜少有与她独处的时机,所以他觉得当下尤为宝贵,“是我喊你的,他们和我说你在这里。”解释完又老老实实地重复了一遍,“容吉。”
必须要承认,再怎么相似的读音,用汉话和胡语念出来都是有细微差别的,汉话的语调很强烈,像在唱歌,呼衍容吉还从没听说过有人能把她的名字念得像一首歌。
“Хэиядраадунмаарсанагдаадбайаарньнадайжааанэвчи。”(不疼了就陪我躺会儿吧,我好累,想睡一会儿。)呼衍容吉并不是那种很喜欢诉苦的女人,也不喜欢炫耀自己的丰功伟绩,可能年青的时候会在意这些东西,不过现在觉得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她单纯觉得,有个人能陪在自己身边,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ХэрвээчинададгараасунгавалбYрдээрбайбайсан。”(如果你愿意借只手臂给我,那再好不过。)
这里绝对不适合被人拿来当床铺用,他嫌弃得厉害,眉头皱紧了又松开,闻了两下要作呕,又努力忍住,“不能换个地方么?我难受。”男人垂眸,看见她已然自若地躺下,靠在自己的大腿上,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今日听你的。”
一身的华服肯定是不能再要了的,这会儿沾上他们三个的血,谁来也洗不干净,梁彦好还挺喜欢这身的。事实上每件能被他穿上身的衣裳他都喜欢,他乐忠于当花孔雀。
花孔雀……也不知道呼衍容吉会不会来欣赏。
他还不想睡觉,尽管今日的辛苦已经超越了他过往的二十余年,但他还不至于累到闭上眼睛就能睡着的地步。男人闲来无事就喜欢看她,可能是因为她太好看了,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梁彦好的两颗眼珠子几乎长在她身上。眼下时机又正好,只有他们俩,所以他自然地转过头,偷看她,趁着黑,趁着四下无人。
成年之后,大多数人都会失去做这种简单小事的情趣,细心地观察一个人,愉悦地享受片刻宁静,和喜欢的女人什么都不做,也不说话,相互依偎着躺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也许可以牵手。他突然哼了声,哼笑,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好事,便忽然窸窸窣窣地动起来,要去摸她的左手。
女人闭着眼睛听见了,把脑袋往他边上凑了凑,接着乖张地把手放进他的手心里,被他紧紧地握住。
两个人都会低笑,神经,没有理由地笑起来,再忽然睁开眼,看看对方都在做什么。他很会做这种小事情,比如,趁她闭上眼睛,就去偷亲她的眼、嘴和鼻子。那种感觉,酥酥麻麻的痒,她要脊骨里爬满蚂蚁。
母亲说,愿意为女人做这种小事的男人最会疼人。草原里很少有。她在大汉找到了一个,像孩子一样纯真无邪的男人。
“累不累?一个人做了这么多的事情。”梁彦好并非事事都要和她捆在一块儿,他只是觉得人生地不熟的,要她承受太多有些为难。
她不太能听懂这些情感不重的话,所以只躺在血泊里静静地看着他,又伸出食指的指腹,在他手心里画圈。这其实是她的癖好,她喜欢画圈圈,无论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无聊无趣或者烦恼的时候,就会一个人抓着根树枝在沙地上画,画了再抹平。如今有了他,就爱在他的手心留下印记。
这太纯粹了,不是么。
梁彦好向来不做这种看起来没有道理的事情。但他也会从某一刻开始虚心承认,从前的自己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碰上女人时,满心满眼都是房事欢愉,接着彻夜不眠,换来前所未有的无尽空虚。
与此刻截然相反。
“我很累,我好累。”他苦笑着把满是破损的双手拿起来,给她摸上面扎根的倒刺与边缘翻起的皮肉。像在诉苦,但又不是,他脸上的泪早不知什么时候就干了,有些碎碎的,给她说她所不知道的一切。
“你认识芭蕉叶么?”他讲话像唱歌,抑扬顿挫的,有腔有调,“怎么能叫芭蕉叶,它长得就像一把蒲扇。”男人觉得她肯定不知道蒲扇是什么,于是抬起左手给她扇了扇凉风,补充道,“这就是蒲扇。”
“你肯定不认识它,我也是今日才第一回见,那种绿色的,有文竹几百倍大的植物,一片一片长在土坡上……就像,就像街市上卖扇人的摊子,他们把许多蒲扇插在一块丝瓜囊上那样,稀奇古怪的,莫名其妙。”他说着说着就笑了,笑完又去看呼衍容吉的唇,那里有血色。
那处怎么会有血色,自己被黑豹打了一巴掌也才堪堪脸肿。那处怎么会有血色。
“其实章娘子和你说了实话我也不担心。因为我们的生活里,已经没有安稳与平安可言了。我们是为朝廷/王庭而生的人,岂能独自一人苟活。所以那点如烟的往事,无法左右我半分。”他说着说着,有些担忧,怕她身上受了伤却因为不通汉话,强忍剧痛,一言不发。于是松开一只手,往她身上摸,先是四肢,再是躯干,摸得她接连摇头,想要拒绝可能会发生的情事。
“我不喜欢你事事都跟赵野说,却不跟我说。我是你男人,理当知情。”他想起了什么,低头从衣兜里取出一块浸湿了的还算干净的丝帕,而后有模有样地把自己的脸、嘴、下巴擦干净。
都这种时候了,他居然还有心情看顾自己的样貌。
要吻她,要迷惑她,要哄诱她。
梁彦好趁着黑,悄无声息地贴了上来,细细品味她嘴角的那点血丝。
被发现了。呼衍容吉碰到他舌头的时候才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有些慌乱,她不希望看见这家伙为了自己大惊小怪的,便抿紧了唇往后缩,或者偏头,躲,要么逃。
逃不掉的,梁彦好多的是能让她心甘情愿上钩的法子。
温热的舌闯了进来,舔舐到她满嘴的血腥。有些都在唇齿间凝结成血块了,她居然能忍到现在。男人的眉头越来越紧,心想,事情果然不似表面上看起来的这般轻松。
而他那只不安分的左手,终于在游走完全身后,碰到了她背上凸起的那块畸形。
“啊……”她疼得忽然闭紧双眼,在他怀里颤了颤,不受控制地咬破了他的舌头。
第79章 无用因为无用才会忍不住妒忌啊
肋骨的畸形很容易被人发现,尽管这里黑漆漆的。梁彦好终于碰到了那处异变,她的右背部有一块轻微的隆起,这也是她方才手上使不上劲的原因。
肋骨断了,撞断的,起初只是一点裂缝,后来因为要杀豹子,要抬手,把它硬
生生扯变形。
呼衍容吉疼得起了满额头的冷汗,嘴唇不住地颤抖,委屈得鼻头发酸,想母亲,想父亲,想念已经死去的阿兄。好痛,真的好痛,谁能来救她。
正是六神无主之际,才想起来应该松口。于是松了嘴,张口,他的舌头放开。谁知道耳朵里嗡嗡的血气刚落下去,就听见眼前这人没缘由的啜泣。
“哈哈……”她还没哭呢,这家伙怎么又掉眼泪。真是。
“……Чияагаадуйлаадбайгааюмбэ”(你哭什么?)女人捏紧了他的衣袖,凭此消减身上的痛楚,“Бичамаасасууя,чияагаадуйлаадбайгааюмбэ”(我问你,你哭什么?)
这话不需要有人转述他也能猜得出来,因为在这种情形下,她没道理再说什么别的类似于“我很好,你不用担心,没什么大问题”的话。
至少,以他们现在的关系来看,没必要再说那种过分生疏的话。
“我哭……呜呜……我哭我没用。”这话他不敢跟听得懂的人说,他受不了了嘲讽和耻笑,尽管这正是事实,他也不想和听得懂的人说,“我哭自己是个拖后腿的……”
还有更肉麻的话,他没说。
周遭再度陷于宁静,她从剧痛中回过神来,睁开眼,静静地看着因为装满了泪水而变得更有神采的双眼。那会是她见过的最明亮的眼睛,比深夜万里无云的草原上璀璨的明星还要耀眼。
“ЭрэгэйYнуйлаёсгYй。”(男人不应该哭的。)她的手抬不起来,只能捏住了他的手肘,往上推了推,要他自己给自己擦拭眼泪,“ЖаоЕэболонбусадYмYYсгэмвэлнулимсдуслагYй。ТаэднээсилYYиийгсураэрэгэй。”(赵野他们受了伤,就不会掉眼泪,你该多跟他们学学。)呼衍容吉只当他和自己一样痛,所以轻声地鼓励他。
梁彦好耳朵灵,听见了赵野的名字,哭得更伤心了,低头抓住她的手,断断续续地哭诉,“我是你男人,不许你说他们的名字……呜呜……我再没用也是你男人。”
莫名其妙,神经病。
后来实在是痛得受不了了,呼衍容吉怕自己真的会死,便伸手拍了拍他,摸出独属于他的那枚响箭,放进他的手心里,让他快去把人喊来。
哦对,他真是脑子昏了。男人摸清楚响箭上篆刻的名字,从地上爬起来就往外走,边走还想起来用脚踢了回黑豹的尸首,愤愤的,指着它骂了两句女人听不懂的话。
呼衍容吉闻言,实在憋不住,低低地笑,心想,离开了他,还有谁会天天哄她开心啊。
“梁彦好,ЧамайгдаиадэдоногнадайамамьдраасайгэжYсчбайна。”(我想你多陪我活几天。)她昏睡过去之前的轻语。
——
梁彦好的求救响箭响起时,赵野他们准备给马棚收尾了。天色渐深,马棚只差几片芭蕉叶,只余一个小角落。
他听见箭声,回头望了眼远处山腰,果断放下了手上的工具,转身跟关逸说,“这些交给你,应该是他没注意,又受伤了,或者哪里不舒服。我带着娘子先过去看看,能帮就帮上一点。等会儿你要是看到酒大夫,就让他赶紧到山洞里去。”
“诶,好,你放心地过去。”剑客揩了把脸上的雨水,指了指那山腰,让他赶紧过去。
章絮没有一个人回山洞,而是一直在山下陪着他们,能帮着做一点是一点,她清楚干这些粗糙的活有多累。
这会儿跟着他一块儿往山洞走,心里有些担心,嘴上便禁不住帮梁彦好说好话,“你等会儿见到了,别当着面骂他没用,人也不是生下来就什么都会的,你作为队长,总该给他一段时间。”
他没答应。他肩上的责任太大,偏袒队伍里的任何一个都看起来不妥。再加上,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是过得轻松的,往后的日子只会更加艰难,解释道,“他要是个正常人,心里自然知道我怎么看他,娘子,他没那么脆弱的,就是孩子脾性。”
两人带着两包收拾出来的贴身衣物,逆着脚下的水流一路上山,在一地落叶的林子里滑又滑,摔了又摔,终于于半柱香后赶到了洞口。
梁彦好比上山之前看起来还要惨,半张脸肿得又高又大,像被人打过,身上的血渍也是乱七八糟的,但偏偏一眼看过去活蹦乱跳,惹得赵野忍不住吐槽,“你女人打你了,你就忍着,搬救兵算个怎么回事。”
公子哥才不理赵野呢,他嫌弃赵野是个糙男人,会碰坏他的容吉,于是走上前拉住章絮的手,央求道,“容吉的胸骨断了,章娘子快帮我看看。”
胸骨断裂,那可不是什么小事。章絮赶紧拍了拍赵野的手,让他把火升上,接着问,“她在哪里?你快带我过去。”
章絮怕黑,两只手都攥住了梁彦好的手才敢往里走,边走边说,“你帮我看着脚下,有东西同我说。”
两人你牵着我、我拉着你的,走到了呼衍容吉的身边。此刻她已经彻底昏睡过去,呼吸又轻又缓,身上还开始发热,章絮的手才摸到她的脸,就触到了烫手的体温。
“这个得等酒大夫来,胸骨断了危险的事情,要是万一断骨戳破了脏器,形成内伤,才是真的九死一生。你们最多帮忙降降热,擦洗擦洗身体,别轻举妄动,把伤势弄得更凶险。”赵野拿着把刀,边削湿木的树皮,边跟他们说,“是谁跟她说的让她去打猎?要是她方才选了打猎,我肯定让关逸跟着一起来。”糙汉一眼就看见那只倒在边上的黑豹,叹了口气,发问。
他们没接话,章絮发现了一个同样棘手的问题。此前他们都是分了好几个房间歇息的,互相之间还有些隐私,可如今不得不挤在一个不过几丈宽几张高几丈深的洞穴里,还要为她清洗身体,脱衣解带换上干净的新衣,实在麻烦。
“夫君……要么你想办法帮我们弄个隔断,要么背过身去。”她抬头看了眼梁彦好,又问,“你要回避么?”
他摇头,“我是她男人我回避什么?再说,按照你的力气,未必搬得动她,我虽不懂这些事情,但也能在边上帮帮忙。”
“好,那我们开始吧。”女人趁着黑把自己的长发重新挽紧,接着扶着石壁走回洞口,从包袱内取出女人的外衣与擦身的麻布,拿上,而后领着赵野给的一盏小油灯,再度回了内处。
没有光还能骗自己,她伤得不重。可等火光照亮洞内,亲眼看见那一身的血色,他便不能再天真地自欺欺人了。
“别碰她的背。”梁彦好记得她的痛呼,突兀地提醒,然后弯下身,跪在地上,把她从血泊之中捡起来。
后面具体发生了什么,这里就不一一说明了,太浪费笔墨。我们只知道,赵野又回了趟山下,取了两片大芭蕉叶回来,用两块巨石夹在中间,把山洞隔出前后两个相对独立的空间,女人们在里,男人们在外。
章絮和梁彦好费了不少力气,把洞内的血迹都清理干净,以防有其他的大型动物再度闯入,同时帮呼衍容吉换上了干净整洁的衣裳。
关逸处理完山下的一切,来了,来时提了壶酒,说给兄弟几个暖暖身体。
赵野累得没力气,边吃馕饼的功夫边给黑豹剥皮,想着等大家都忙完了要紧的时候后再煮一锅肉汤好好进补进补。特别是容吉,给她留了好几块骨头,专门挂起来阴干,等她好些再下锅。
梁彦好特意要了黑豹的两个犬齿,说的时候还羡慕地看了看赵野,嫉妒他有一整串的狼牙,看起来威风凛凛又霸气。赵野笑他心眼小,凭本事拿来的东西,他想戴多少戴多少,区区两三颗,他根本不放在眼里。
公子哥不接话,抓着拔下来的那两颗牙美滋滋地找章絮做吊坠去了。说的时候还刻意央求,他和容吉一人一颗,凭此留作纪念。
不知道纪念什么,伤成这样也要留念。章絮琢磨不透他,只接下了犬齿,说等哪天有空了帮他做。
正是大家围坐一圈挨着火堆取暖的时候,酒兴言终于赶了回来。
他看见浑身脏兮兮的众人,喘着气丢了几块野姜到地上,催促道,“赶紧煮姜汤,淋了雨的都要喝,丫头有身子,少喝几口,身上不冷就停下。”
接着解下背上的背篓,说,“找到了些许沙参与人参,赵野、关逸,你们就当饭吃,洗干净了往肚子里送就行,这样最补力气。今日太劳累了,忙过就早
些歇息。”
最后处理呼衍容吉的伤势。
这不是简单的小病,一般人也不太会伤到这里,应该是撞击到了凸起的石块受力不均所致。
只见酒兴言伸手摸了摸她的左右两幅肋骨,松了口气道,“断了右边两根,不算太重,咱们先纠正回来养着,后面慢慢补。”
梁彦好站在一边,亲眼看着酒兴言把错位凸出的断骨扶正,然后取了好些木板与布条来,缠缠绕绕的,给她做了胸腔的固定。
“这丫头,性子有些倔,不服输,是好事。”这话不知道同谁说的,大家都在听。这会儿分明六个人都在,洞内却静悄悄的,唯有烧柴声噼里啪啦,还有女人喝粥,男人饮酒的动静。
“我也不是想说,女娃和男娃有什么根本不同,你们年纪轻,喜欢比较属实正常。”酒兴言打上最后一个结,收了手,示意梁彦好可以把她放下后,继续道,“你们喜欢比较也没差,挺好的,上进。”
“可来自天涯海角的,大家凑在一块儿多不容易。有时候别刻意拿她当外人,或者另一类不能接触的人。说的就是你,小梁,不用时时刻刻把她看得那样紧,男人女人之间有很多种关系,可以是你们的男女关系,也可以是兄弟姊妹。”
“关逸就一直拿她当亲妹看,我想赵野也没多大的差别。你这样迫使她不得不被孤立,只会要她更加的倔强,想尽各种法子来证明自己是有价值的。”
“到头来,你得不偿失。”酒兴言叹了口气,伸手拿走了放在里面的那盏油灯,把他们扔在黑暗里。
他把容吉放倒,独坐在黑暗中默默地流眼泪,没说话,也没跟出去喝酒吃肉。
自己心里清楚跟被人当着面指责是两回事。赵野骂他,他还有脸皮说对方是嫉妒自己,还能为自己找千百个说服自己继续堕落下去的理由。可这回是长者开口了,要他不得不面对事实。
“酒大夫,梁公子今日已经帮了很多的忙了,他手上的伤到现在都还没给他处理。”章絮炖了一个半时辰才把肉汤炖好,她记得梁彦好不爱吃馕饼,这会儿还饿着肚子。
“丫头,别惯着他,有些话早就想跟他说了,要不是你跟赵野来,我还找不到机会。他本性不坏的,就是……孩子脾气。”酒兴言也要了一碗酒,然后盘腿坐着,望向洞外的雨帘。
赵野耳朵好使,听见抽噎的声音了,没接话,他真没猜到这家伙会掉眼泪,本来想跟一嘴,让他长长记性的,最后改口道,“给他端过去吧,多少让他吃点。”
还好章絮夜盲,看不见他的狼狈样。
“梁公子,别伤心了,没人笑话你。”她坐在芭蕉叶的外面,低头仔细地吹着那碗热腾腾的肉汤,为他吹凉。
他沉默,他这会儿没心情说话,跪坐在原处,耷拉个肩膀,垂着脑袋,感觉一滴一滴的眼泪从鼻尖掉落在自己的大腿上,湿了衣裳好大一片。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看到容吉和别的男人站在一块就会嫉妒得发狂。
可能是因为自己太没用了吧。
就是因为自己太没用。
第80章 当归一些公私分明的小事
晚上,他们都睡了。这时,雨已经停,外面虫鸣声隐隐约约又冒了出来,与洞内的众人的轻鼾声交相辉映。
关逸虽然有时候说话听起来婆婆妈妈的,可到了关键时候,是一句也不爱讲。我能想到的与他相关的描述,应该大多数都归属寂寞。这样热闹的生活,他其实有些不太习惯。这会儿大家歇下,把洞内的灯火一个一个都灭了,他就安静地坐在洞口,抱着那把陪了他几十年的断雪抬头看月亮。
月亮半圆不圆的,与半孤单半不孤单的他分毫不差。
他们本来说好,今日剑客守前半夜,赵野守后半夜。可不知为何,刚过一更天,糙汉便醒了,他将半盖在身上的喜被拿起来重新掖回娘子的肩头后,轻手轻脚从地上爬起来。
一路上最辛苦的肯定是他们两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从早到晚,没法休息。
“年青人就是身体好,这么折腾也不知道累。”关逸见他晃晃脑袋眼神便能再次清明起来,言语中满是羡慕,拍了拍身边位置,问,“想吃两口酒么?夜里洞外有风,暖身子。”
赵野其实不太饮酒,他没有山下人的这习惯,都是跟着别人。从前在营地里跟着弟兄喝,眼下跟着他们在一块儿,就跟他们喝,“随便吃几口。”说完走到剑客对面,面对着盘腿坐下。
男人没那么多的话要讲,不像女人们,能对着山花、野草絮絮叨叨地说上半个时辰。他们没事的时候都是相顾无言的,最多把所有的心里话藏进酒中。
这会儿也差不了多少。关逸仰头先干一口,伸手把酒囊递给他,他再跟着仰头往嘴里倒。
“彦好才睡下没多久,他断断续续的,一直在掉眼泪。”赵野突兀地开口,不知道这样的关心是否会伤害公子哥的自尊,但因为是第一回碰上身份尊贵的,对方突然软弱下来,他还真不知道该拿梁彦好怎么办。
关逸并不是处理这方面的好手,他闻言,苦笑了下,说,“她们女人自有办法,章娘子不会让他这么消沉下去的。”
话说回来,剑客转过头看了眼缩在喜被里恨不得把脑袋也一块儿藏进被子的章絮,问,“淋了一天的雨,也没机会用热水泡个澡,她身体还撑得住么?”
赵野点头,“比我预想得要好些,酒大夫也说还行,那小家伙挺乖的,等再过半个月就能彻底稳住这胎了。这段时日多谢各位照料。”
“好消息。再来两口。”关逸又递上酒囊,话语里是掩饰不了的欢喜。
怀孕生子并不是多么漫长的事情,赵野转回头借着微红的碳火打量她的容颜,想起睡之前酒兴言说的,下个月就要开始显怀,心里是克制不了的激动。
“我以前看过那么多母兽带崽儿,想着那不过是母鸡下蛋,没什么特别的,结果这两月知道自己要当父亲,真是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端到她们娘俩面前。”这话没好意思当着章絮的面说,她脸皮薄,不爱听这些。
“正常。”关逸举起酒囊用手指了指他,评议道,“你当爹,我只等着吃它的满月宴。”
赵野与梁彦好不同,他完全不介意其他人对章絮好,只要不越界,他反倒希望娘子可以得到更多人的关爱。那是她最缺的东西。
“自然,缺了谁也不能缺了你们。”
眼下不能再用生疏来形容他们了。他们逐渐被糅合成一个整体,或者说,毫无血亲关系的一家人。
“你从前在边关有没有学过能传递信号的手势。我方才琢磨了半宿,觉着我们之间也可以定一套出来,方便日后我们能与容吉沟通。”剑客抬头看他,开口问。
这才是今夜与他搭话的原因,他知道公子哥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赵野轻笑两声,他与关逸的想法不谋而合。起初还有些担忧,怕他们觉得麻烦。那是一套全新的语言系统,要学大家都得一块儿学。没想到剑客会主动提出来。
“有,比想象中多。上至每个营,下至一伍,大家或多或少都会用几个只有自己人认得的手势,毕竟战场人多,不同营地的混在一块儿又杂又乱,可以靠这个分出自
己人。”
“但若是要正常交流的话,就不只是两三个手势这样简单了,可能得用上几百数千个。实践起来会很麻烦。你打算天亮后跟他们这样说么?”赵野问。
“不。”他摇摇头,笑着看他,说,“我是在给队长提个建议,你要是也这样想,咱们就这么定。她们性格软,喜欢思前想后,咱们直接帮她们把这主意做了,省得推来推去的,麻烦。”
“也是。那就这么定。后头我来守夜,你赶紧进去躺会儿,我看你眼皮子都要打架了。”赵野笑他逞强。
索性关逸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也不怕被人说,撑着身子从地上站起来,答,“我是老了,越来越不中用,这以后是你们这群小的的天下。”
——
章絮真的累坏了,这是她头一回没想起来要给大家伙儿做早餐,窝在被子里睡到了自然醒。
也没人来叫她。
等天亮了,梁彦好想使唤人的时候,赵野便直接带着公子哥出了山洞,不许他打扰娘子的清净。告诉他,渴了喝雨水,饿了就去啃树皮。
她甚至被赵野抱进了那些芭蕉叶的后面,不叫洞外的亮光刺激她。所以她的意识逐渐回来的时候,睁眼发觉周遭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夫君?”章絮还以为自己到了另一个洞穴里去,吓了吓,起身,果断往亮的地方探去。
酒大夫在热汤,昨夜剩下的,听见动静冲她摆了摆手,安慰道,“他们都出去了,留我们三个在这里好好休息。”
“几时了?外面怎的这样亮。”章絮吃冷,等到外面彻底不冷了才肯起,有些懒。也不清楚是赵野惯她还是怀了孩子的缘故,她懒到这样硌人的地方,也能不管不顾地睡上七个时辰。
“今日睡得迟,这会儿都过午时了。”酒兴言照例,招手让她过去,给她号脉。
她也听话,把外衣系上就去他身边,老老实实把两只手都伸出来,给酒兴言摸脉。
“居然睡了这么久?要是给我娘知道,准得拿把扫帚来抽我。”有些话是漫不经心说出来的,她也不知道怎么会突然冒出这句,说完便有些羞地捂上了嘴。
“你娘对你不好?是不是她在家欺负你,才要你不管不顾地往外面来。”酒兴言却对这个话题感兴趣,边把脉边问,“我夫人年青时也爱睡懒觉,常常是要到下午才能收拾出门。”
“没有。”她虽然不喜欢母亲,但也不至于在外人面前说她的坏话,“小时候哪个没挨过打的。只是我爱记仇,被打了忘不掉。酒大夫的夫人是什么样子的么?还没听你说过。”
酒兴言摸完脉,坐在她身边跟讲故事一样慢慢道,“……她和你很像。我看到你就会想起她。”
“真的么?”章絮有些惊喜,她左手拿了只碗在铁甗里舀了两勺汤,好奇道,“我娘说我这性子太古怪了,没人要。倘若酒夫人跟我一样,那可太好了,说明我娘威胁我的话都是错的,我们这样的姑娘也有人喜欢。”
酒兴言还怕说了她不高兴,谁知道她一点儿不往那方面想,“真的。你们两个都是极好的。”
她听不得别人夸,一夸就脸红。于是赶紧端着个碗往肚子里填食。她吃起来很香,有孕后胃口一旦好起来,看到树皮都愿意张嘴去啃。
“他们走之前有说我们要在待几天么?我看外面雨都停了。”章絮吃饭的间隙想起来过问。
“不用他们觉得,他们知道什么。那几个男人有的是力气,整日就喜欢折腾,嘴上说着心疼你,凡事有了好歹还不是要你忍着。别管他们,累了就好好休息。”酒兴言始终站章絮这边的,她有一点不妥,就要把赵野抓出来说一顿。
她听了,发笑,呵呵的,说,“酒大夫特别像我的祖父。他在世的时候也爱说我爹的不是,说他没本事,说他喜欢当缩头乌龟,把家里弄得乌烟瘴气。他还在的时候,家里过得可好了,顿顿有肉吃,他不在后,大家就得学着饿肚子。我怕我给饿坏了,胃不舒服养不上孩子……这些天老担心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掉了。”
“别说那种话,快呸几句。它好着呢,是来给你报恩的。”酒兴言想起昨日上山给她额外挖来的几棵当归,连忙从背篓里找出来,补充道,“之前的当归散应该吃得差不多了,晚点再去把其他的佐药挖回来,给你做新的。”
女人放了碗,有些过不去,心想这一路上吃了多少不要钱的药丸子。
“我就不继续吃了吧,农家出来的没这么珍贵。再说如今胎都坐稳了,我和夫君多注意些就好,不劳酒大夫操心。”她也不想着身边有个医工能随便用这件事,满脸的不好意思,抱着碗就要躲,“他也是这个意思。我们昨夜商量过了,日后若是没什么危急性命的事情都不来麻烦您。”
“……不麻烦。”酒兴言还没把话说完,就看见她捡起地上那堆已经用过但是没人想起来要洗干净的碗往外走了。
“姐姐还麻烦您看顾着,我若是碰上了他们,肯定要他们回来。”脸上挂着的也是明媚的颜色。【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