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厨房飘出草药粥香时,卧室传来器物翻倒的脆响。
冲进去只见他举着烛台,红瞳紧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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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的余烬只剩下暗红的微光,在冰冷的岩石上苟延残喘。夜露深重,寒意重新爬上裸露的肌肤。靠在我身侧岩石上的孩子,呼吸均匀绵长,深棕色的脑袋歪着,完全陷入了沉睡。那张小脸上,药膏覆盖下的伤痕在微光里显得格外清晰,眉心却终于舒展开来,只留下一点淡淡的倦痕。裹着他的斗篷下,小小的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像一只终于找到安全港湾、精疲力竭的幼兽。
这样小的孩子,无论如何是不能在露水湿寒的野外过夜的。我轻轻叹了口气,动作极尽轻柔地从随身的空间囊袋里抽出一条厚实柔软的羊毛毯。毯子是深沉的墨绿色,带着森林苔藓的气息。我小心翼翼地将他裹住,毯子的温暖似乎让他睡得更沉了些,无意识地往温暖的源头缩了缩。
确保他裹得严实,我站起身,环顾四周。密林深处,万籁俱寂,只有风掠过树梢的低语。确认没有不速之客的气息残留,我抬起头,望向被高大树冠切割成不规则碎片的墨蓝色夜空。深吸一口气,将两根手指弯曲抵在唇边,吹出一声清越悠长的口哨。
哨音如同投入静水的石子,在林间荡开涟漪,穿透层层叠叠的枝叶,向东方传去。
不过几个呼吸的间隙,东方的天际线处,一个色彩斑斓的斑点无声无息地出现,并以一种违反常理的速度由远及近,划破沉静的夜幕。它飞行得极其平稳,几乎没有任何声音,像一片被风托起的巨大落叶。月光照亮了它——那是一张厚实的、边缘装饰着华丽流苏和复杂金色符文的飞毯。毯面上是繁复的深红与靛蓝交织的几何图案,在夜色中流淌着微弱的魔法光晕。
飞毯轻盈地悬停在空地边缘,如同一个有生命的活物,毯角微微卷曲着,像是在好奇地打量。我朝它伸出手,它立刻温顺地降低高度,无声地滑行到我面前,悬浮在离地一尺左右的高度,毯面柔软地起伏着。
“乖孩子,”我低声赞许,轻轻拍了拍它厚实温暖的边缘。飞毯发出一阵极其细微、如同猫咪满足呼噜声般的魔力嗡鸣,毯面惬意地抖了抖。
我俯身,小心翼翼地抱起裹在厚毯子里的小小身体。他睡得很沉,只是在我移动他时,无意识地发出一声细微的、如同幼猫般的咕哝,深棕色的脑袋往毯子里更深地埋了埋。我抱着他,走到飞毯旁,将他轻轻安放在毯子中央最厚实柔软的位置。
就在我将他放稳,准备起身的刹那,飞毯那装饰着细密金色流苏的柔软毯角,竟像是有自主意识般,极其轻柔地、带着点好奇地探了过来。那柔软的流苏边缘,如同最细软的羽毛,轻轻地、试探性地拂过孩子露在毯子外冰凉的脸颊,又蹭了蹭他额角被药膏覆盖的伤口边缘。
睡梦中的他,似乎感受到了这陌生又温柔的触碰,眉头微微蹙了一下,长长的睫毛颤动,但终究没有醒来。只是无意识地侧了侧脸,更深地埋进了毯子的温暖里,仿佛在躲避那微痒的骚扰。
飞毯似乎“满意”了,毯角收了回去,安静地悬浮着,毯面微微起伏,如同一个巨大的、温暖的摇篮。
我踏上飞毯,在熟睡的孩子身边坐下,手指轻轻点在飞毯中央一个不起眼的符文上。魔力微光一闪。
“回家。”我低语。
飞毯无声地、平稳地升高,如同被无形的气流托起,轻盈地滑入密林顶端的枝叶缝隙。下方那块曾燃起篝火、给予短暂庇护的空地迅速缩小,融入无边无际的黑暗森林之中。夜风在耳边轻柔地呼啸,带着高空特有的清冽气息,飞毯载着我们,在漫天星斗的指引下,朝着密林最深处,我那隐秘的树屋飞去。
* * *
阳光,如同融化了的黄金,透过洁净的玻璃窗,再穿过随风轻扬的白色亚麻窗帘,慷慨地泼洒进来。光柱里,细小的尘埃在无声地舞动。温暖、明亮、宁静,带着森林清晨特有的、混合了阳光、露水和木头微香的气息。
陆沉的眼皮颤动了几下,在意识彻底苏醒之前,身体先一步感受到了不同。
柔软。身下是不可思议的柔软和温暖,包裹着他冰冷的四肢百骸。不是坚硬冰冷的岩石,也不是带着露水湿气的腐叶。鼻尖萦绕着一股极其好闻的、混合了阳光、某种洁净皂角的淡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奇异的草木清甜。这气息陌生,却奇异地安抚了他紧绷了一夜的神经。
他猛地睁开眼。
血红的瞳孔在接触到明亮光线的瞬间骤然收缩,带来短暂的刺痛和眩晕。他几乎是弹坐起来,薄毯从身上滑落,露出下面同样柔软干净的棉质睡衣——尺寸明显大了很多,袖子长得盖住了他的指尖,领口松松垮垮地歪在一边。
他僵住了。
这不是他昏睡前那片冰冷的岩石空地,也不是他熟悉的、陆家那座庞大冰冷、永远弥漫着阴影和古老庄严的城堡房间。
这是一个……小房间。很小,但异常明亮和干净。墙壁是温润的原木色,散发着木头天然的清香。一张小小的、铺着洁白床单的单人床,他正坐在上面。床边有一个同样小巧的原木床头柜,上面放着一盏熄灭的、造型别致的铜制小油灯。阳光正从一扇敞开的玻璃门外毫无遮拦地倾泻进来,门外是一个小小的、被绿色藤蔓缠绕的木质阳台,更远处,是层层叠叠、沐浴在金色晨光中的古老森林树冠。
一切都干净、温暖、明亮得……不真实。像一幅宁静的油画。与他记忆中最后残存的画面——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刺骨的寒冷、浓重的血腥、猎犬的狂吠、荆棘的尖刺——形成了荒诞而剧烈的反差。
这里是哪里?那个……救了他的女人呢?
警惕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短暂的迷茫。他掀开薄毯,赤着脚踩在光洁温暖的木地板上。身体各处传来的钝痛让他动作微微一滞,但立刻被他强行压下。他环顾四周,像一只误入陌生领地的小兽,红瞳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试图寻找任何可能的威胁或出口。
房间很简洁。除了床和床头柜,只有靠墙放着的一个矮矮的、同样原木色的五斗柜。柜子上方挂着一幅小小的、色彩明快的风景画,画着盛开的野花和蝴蝶。一切看起来都……无害。甚至可以说温馨。
他小心翼翼地挪到那扇敞开的玻璃门前,探头向外望去。阳台很小,木栏杆上爬满了开着细小白色花朵的藤蔓,下方是深不见底的、被晨光照亮的绿色树海,远处传来清脆的鸟鸣。太高了,没有路。他立刻缩回头,目光转向房间唯一的出口——一扇紧闭的、同样原木色的房门。
外面很安静。隐约有……水声?还有某种……极其诱人的、温暖的香气飘了进来。那香气很特别,混合了谷物、某种草药的清苦,还有一丝……蜂蜜的甜?这香气勾起了胃里一阵陌生的、微弱的痉挛。他下意识地捂了下肚子。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门边角落里的东西。
那是一个…
扫帚?和一个……簸箕?
它们并排靠在墙边。扫帚的把手是光滑的浅色木头,帚身是某种整齐的、深褐色的硬质草茎扎成。簸箕是藤条编织的,看起来很旧了。看起来就是再普通不过的清洁工具。
然而,陆沉的血色瞳孔却在看到它们的瞬间,猛地缩成了针尖大小!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窜上头顶!他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凉的床靠板上,发出“哐”的一声闷响!
不对!完全不对!
就在刚才,就在他望向门边的那零点几秒,他绝对没有看错!那个扫帚——它动了!不是被风吹动的那种晃动,而是……极其明显地、像活物一样,微微地、朝着他的方向“探”了一下帚身!那动作,带着一种……好奇?或者……试探?
血族古老传承的知识瞬间在脑中炸开:炼金魔像?构装体?还是……某种被邪恶巫术诅咒的器物?无论哪一种,都意味着巨大的危险!任何会自己动的东西,都绝对不可信任!
几乎是本能的反应,他眼疾手快地抓起了床头柜上那盏沉重的铜制烛台!冰冷的金属触感给了他一丝虚假的安全感。他双手紧握着烛台底部,如同握着一把短矛,尖端死死地、带着决绝的警惕,指向墙角那两个“诡异”的物件!小小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红瞳一瞬不瞬地锁定目标,喉咙发紧,连呼吸都屏住了。
“嘿!早上好,小客人!昨晚睡得……”一个带着笑意的、温和的女声由远及近,伴随着轻快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紧接着,房门被推开了。
我端着热气腾腾的、盛着淡金色草药粥的木碗,刚踏进房间,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眼前的景象让我瞬间扶额。
小小的房间阳光明媚。而房间中央,那个本该好好休息的小血族,此刻正赤着脚站在冰凉的地板上,小脸煞白,头发乱糟糟地翘着几缕深棕色的呆毛。他双手死死抓着我那个颇有分量的古董铜烛台,像举着一根长矛,尖端带着十二万分的警惕和杀气,直直地指着——
墙角。
那里,我那把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了十几年的魔法扫帚,正保持着一种极其滑稽又委屈的姿势:它的帚身微微向前倾斜,几根最长的草茎甚至以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谄媚的角度微微弯曲着——那分明是一个“鞠躬行礼,欢迎新客人”的标准动作!它旁边的藤条簸箕,也跟着微微颤抖了一下,仿佛在无声地附和。
扫帚柄上那颗用来感应魔力的、只有绿豆大小的水晶石,此刻正闪烁着微弱而困惑的蓝光。
烛台尖锐的铜刺,距离扫帚那无辜的“鞠躬”的草尖,只有不到半尺的距离。
空气凝固了。阳光里飞舞的尘埃都仿佛停滞了一瞬。
“……”我张了张嘴,看着那孩子煞白小脸上惊魂未定、如临大敌的紧绷神情,再看看我那定格在“鞠躬”姿势、散发着浓浓委屈波动的老伙计扫帚……
最终,所有想说的话,都化作了一声悠长而无奈的叹息。
“唉……”我揉了揉眉心,端着粥碗,认命地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