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伙捧着热可可,红瞳里映着这荒诞又温馨的一切。
---
小家伙——哦,现在或许该称他为“小血族先生”——被我半哄半劝地从那场与扫帚的史诗级对峙中解救出来,按在了厨房角落那张铺着蓝白格子桌布的小圆桌旁。桌上已经摆好了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奶香和土豆清甜的浓汤,旁边还有一小杯冒着热气的、颜色深浓的饮品,散发着可可豆特有的焦苦醇香,显然是给他的。
阳光透过厨房另一侧同样洁净的玻璃窗,斜斜地照进来,在擦得发亮的木质台面和瓷砖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令人心安的食物香气和……某种更加活跃的、近乎喧嚣的生命力。
他坐在那里,腰背依旧挺得笔直,像一株绷紧的小松树,深棕色的头发被晨光染成暖金色,几缕不听话的翘着。身上那件过于宽大的棉质睡衣袖子挽了好几道,露出一截细瘦的手腕。那双血红的眼睛,此刻正睁得圆圆的,带着一种近乎呆滞的茫然,死死盯着厨房中央那个正在工作的炉灶。
炉灶上,一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铸铁汤锅正被旺盛的蓝色火焰温柔舔舐着。但诡异的是,锅盖自己悬在半空,像个好奇的观众探头探脑。而锅里,一把长长的木柄汤勺,正以一种极其熟练、甚至可以说带着韵律感的节奏,自动地在浓稠的金黄色汤汁里划着圈搅拌。这已经足够超出常识。
更离奇的是,另一把形状稍小、带着长柄的金属烫勺(用来撇浮沫或者舀汤的),正试图挤到汤勺旁边去。汤勺显然不乐意,木柄猛地一横,挡住了烫勺的去路。烫勺不甘示弱,金属勺柄“当”地一声敲在木柄上,发出清脆的抗议。两把勺子就这样在滚烫的汤锅里,你来我往地推搡、敲打起来,发出“笃笃”、“当当”的声响,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关于搅拌权归属的激烈辩论。缕缕热气随着它们的动作急促地升腾。
他端着那杯深褐色的热可可,小嘴微张,整个人仿佛石化了一般。那杯热可可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瓷杯壁传递到他冰凉的手指上,却丝毫没能融化他此刻的震惊。红宝石般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着锅里那场荒诞不经的“勺子大战”,映着炉灶跳跃的蓝色火焰,也映着旁边水槽里正在上演的另一幕奇景。
水槽里蓄着半池清水和泡沫。几把银光闪闪的餐叉、几把餐刀,还有几个洁白的瓷盘,正像一群活泼又有点笨拙的小鸭子,在里面“扑通扑通”地上下沉浮、互相碰撞嬉戏。一块洗碗布漂浮在水面,像条灵活的小鱼,自动游过去,殷勤地擦拭着餐叉的齿缝和餐刀的刃口(当然,动作极其轻柔)。洗干净的餐具们,又排着队,晃晃悠悠地自己爬出水槽,准确无误地跳进旁边藤条编织的控水篮里,发出叮叮当当的悦耳声响。控水篮旁边,一块擦碗巾正懒洋洋地舒展着自己,仿佛随时准备上岗。
这……这简直是噩梦与童话交织的疯狂场景!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像被塞进了一团嗡嗡作响的迷雾,十年来在陆家那座古老、冰冷、秩序森严的城堡里建立起来的一切认知,正在被眼前这活蹦乱跳、充满烟火气的混乱彻底碾碎、颠覆。他甚至忘了去喝手中那杯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热可可。
就在这时,更让他头皮发麻的事情发生了。
桌子中央,那个圆滚滚的、有着洁白瓷身和银色雕花盖子的方糖罐,突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盖子上的银色小把手,如同一个好奇的小脑袋,微微歪了歪,似乎在“打量”着这位新来的、表情呆滞的小客人。
然后,在他几乎要跳起来的目光注视下,那个银色的盖子,无声地、自己旋转着打开了!
盖子打开的瞬间,几颗晶莹剔透的方糖像听到了无声的号令,争先恐后地从糖罐里蹦了出来!它们圆滚滚的身体在桌面上弹跳了几下,发出“哒哒”的轻响,然后排着歪歪扭扭的小队,迈着(想象出来的)欢快步伐,一个接一个地、精准地跳进了他面前那杯深褐色的热可可里!
“噗通!”“噗通!”“噗通!”
几朵小小的、带着甜蜜气息的“水花”溅起,落在深褐色的液面上,迅速融化,消失不见。只留下杯中一圈圈扩散的涟漪,和空气中骤然浓郁起来的甜香。
他低头看着那杯自动加了糖的热可可,又猛地抬头看向那个已经自动盖好盖子、恢复了安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糖罐。他的小脸一阵红一阵白,血色瞳孔里的茫然几乎要溢出来,握着杯子的手僵硬得如同石雕。这世界……是不是哪里坏掉了?
“噗……”一声忍俊不禁的轻笑从我唇边溢出。我端着刚烤好、散发着小麦焦香的吐司片走过来,放在他面前的盘子里,顺手拿起银质黄油刀(它在我手中倒是很乖巧),挖了一小块金黄的黄油抹在吐司上。
“别紧张,”我忍着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和,“它们只是……嗯,比较热情好客。”我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那些还在“辛勤工作”的锅碗瓢盆,“习惯了就好。尝尝看?土豆浓汤应该不烫了。”我指了指他那碗被勺子们精心搅拌过的浓汤。
他像是被我的声音从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里唤醒,猛地回神。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碗香气四溢的汤,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那杯被方糖主动跳进去的可可,此刻散发着难以抗拒的温暖甜香。饥饿感终于压倒了震惊和警惕。
他犹豫了几秒,最终小心翼翼地放下可可杯,拿起我放在他手边的银勺(这把勺子很安静)。他舀起一勺浓汤,吹了吹,然后极其谨慎地送入口中。汤汁温热、浓稠、顺滑,土豆的绵密、奶油的醇厚和一点点培根的咸香完美融合,顺着喉咙滑下,瞬间抚慰了空荡冰冷的胃袋。他血红的瞳孔似乎都因为这份暖意而微微亮了一下。
接着,他又捧起那杯甜度刚好的热可可,小口地啜饮起来。温暖的、带着微苦焦香和甜蜜的液体流入身体,似乎也稍稍融化了他紧绷的神经。虽然他的坐姿依旧端正,眼神在扫视那些自动工作的厨具时依旧带着残留的惊疑,但至少,他开始安静地、认真地享用这份由“魔法”炮制出的早餐了。
阳光静静地流淌在小小的厨房里,只有锅碗瓢盆自动工作的轻微声响。勺子们似乎达成了停战协议,轮流搅拌着,窗外传来的清脆鸟鸣。我坐在他对面,也慢慢喝着我的花草茶,观察着他。
他吃得不算快,但很干净。虽然脸色依旧苍白,额角和脸颊的伤痕在明亮的光线下更加显眼,但眼神里那种惊弓之鸟般的狂乱已经褪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强撑的平静。那身宽大的睡衣套在他过于瘦小的身体上,更添了几分惹人怜惜的脆弱。
等到他放下空了的汤碗和几乎见底的可可杯,脸上也终于有了一点微弱的暖意时,我才放下手中的茶杯。木质的杯底与桌面轻轻相触,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感觉好些了吗?”我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温和探询。
他抬起眼,那双深邃的红瞳望向我,点了点头,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不属于孩童的克制:“……谢谢您的收留和食物。”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比昨晚清晰了许多,也平稳了许多。
“不客气。”我微微笑了笑,手指无意识地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摩挲着,“那么,现在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吗?还有……昨晚那些人,为什么要追你?”
问出这个问题时,我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他,没有压迫,只有一种等待倾诉的耐心。我知道这个问题会触及他竭力隐藏的伤口和秘密,但在这个暂时安全的屋檐下,了解情况是必要的。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过长的睡衣布料,深棕色的睫毛低垂下去,遮住了眼中的情绪。沉默在温暖的阳光里蔓延了几秒钟,只有水槽里洗碗布摩擦盘子的轻微“沙沙”声。
“陆沉。”他终于开口,声音很低,但清晰地吐出两个字。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沉重的分量。
接着,他没有过多描述家族内部的倾轧细节,只是用最简洁、近乎冰冷的语言勾勒出一个轮廓:家族试炼,途中遭遇伏击,被一路追杀,逃入密林。他的叙述极其克制,回避了具体的伤痛和恐惧,只陈述事实,像是在复述一件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与己无关的事情。但那双搁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的小手,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是二叔的人。”陆沉最后补充了一句,血红的瞳孔深处,一丝冰冷的、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恨意一闪而逝,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覆盖。
我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阳光落在他深棕色的发顶,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当他说完,厨房里只剩下水槽里餐具轻轻碰撞的叮当声和窗外不知疲倦的鸟鸣时,我端起茶壶,给他的空杯里续上了一点温水。
然后,我看着杯中清澈的水面因为注入而漾开的涟漪,轻轻地问出了那个最关键、也最沉重的问题:
“那么,”我的目光抬起,温和地落在他那张苍白而早熟的小脸上,“阿沉,你能联系上你的妈妈吗?”
“妈妈”这个称呼,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瞬间击穿了所有强装的平静和克制。
陆沉小小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
他倏地抬起头,那双血红的眼睛骤然睁大,瞳孔深处像是有什么东西瞬间碎裂开来,露出了底下最原始的、毫无防备的惊惶和……痛楚。仿佛“妈妈”这个词,不是一个温暖的称谓,而是一把生锈的、狠狠捅进他心口的钝刀。
他死死地盯着我,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张刚刚被食物和暖意染上一点点温度的小脸,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苍白,几乎透明。连额角那道伤痕都显得更加狰狞刺目。
他握着水杯的手指猛地收紧!力道之大,让指关节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咔”声,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如同冰雪雕琢而成。杯中的清水因为剧烈的颤抖而剧烈地晃动着,几乎要泼洒出来。阳光照在那剧烈晃荡的水面上,反射出破碎而刺眼的光斑,映在他骤然失焦的血瞳里,一片混乱的亮白。
空气仿佛凝固了。连水槽里那些一直“叮叮当当”欢快劳作的餐具们,似乎都感应到了这突如其来的、令人窒息的沉重气氛,瞬间安静了下来。整个明亮的、充满烟火气的厨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心头发紧的死寂。
只有他手中那杯水,还在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颤抖着,水面破碎的光斑,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疯狂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