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的小吸血鬼?”
“不是吸血鬼...是血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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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终于升腾起来。干燥的枯枝在火焰温柔的舔舐下发出细碎的噼啪声,橘红色的光晕驱散了岩石环绕的空地上浓重的夜寒,将一小片区域染上温暖的颜色。跳跃的光影在潮湿的苔藓和风化的岩石表面流淌,也柔和地勾勒着靠坐在那里的小小身影。
斗篷将他裹得很严实,只露出一张苍白、带着伤痕的小脸。火焰带来的暖意似乎终于穿透了他冰冷的躯壳,我能看到他紧绷的肩线极其缓慢地松弛下来,虽然那挺直的脊背依旧维持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姿态。环抱着膝盖的手臂也不再像最初那样死死扣着自己,只是松松地搭着。他微微垂着头,深棕色的发丝被火光镀上一层暖金,有几缕被额角伤口渗出的血污黏在皮肤上,显得格外脆弱。那双独特的、如同凝固血晶般的红瞳,此刻正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两小片扇形的阴影,随着火焰的跳动而微微颤动。他在看着跳跃的火焰出神,仿佛那里面藏着什么能让他暂时忘却疼痛和恐惧的东西。
然而,那深埋的警觉并未完全消失。它更像是一种融入骨髓的本能,潜伏在松弛的表象之下。每一次火堆里爆出稍大的火星,或者远处传来一丝不易察觉的夜枭啼鸣,他那长长的睫毛都会极其轻微地颤动一下,低垂的眼帘会瞬间抬起一丝缝隙,红瞳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般迅速扫过四周的黑暗,确认无虞后,才又缓缓垂落,回归到那凝望火焰的、带着疲惫的平静
沉默在温暖的篝火边蔓延,只有柴火燃烧的哔剥声和远处森林深沉的呼吸。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审视。这孩子身上的谜团,如同林间的夜雾一样浓重。他衣袍的材质,即使破损褴褛,依然能看出原本的精细和昂贵。那些伤痕,除了林间逃窜的擦伤和利器划痕,还有几处淤青的形状和位置,更像是……某种刻意的、带着羞辱意味的击打所致。
然后,我的视线定格在他胸前衣襟靠近锁骨的位置。那里,深色的衣料被荆棘划开了一道口子,边缘翻卷着。而在那破口的下方,露出了一小片被污迹和干涸血渍半掩盖的刺绣纹样。
那纹样很独特,也很古老。即使只剩下残缺的一小部分,也能清晰地辨认出——那是一条扭曲盘绕的蛇躯,狰狞的鳞片被巧妙地绣出质感,而在本该是蛇头的位置,纹样被粗暴地撕裂了,只留下一个残缺的、带着线头的断口。但仅仅这残存的部分,那蛇躯盘绕的姿态,以及那即使残破也透出的阴冷霸道的气息,已足够鲜明。
双头蛇
陆氏
这个纹章,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瞬间点燃了我记忆中某些尘封的画面。那些充斥着权力倾轧、阴谋血腥、华丽表象下尽是腐朽的东欧宫廷岁月里,我曾不止一次在来访的血族显贵身上,见过这完整的、代表着陆家无上权威的双头蛇徽记。它象征着吞噬与再生,也象征着永不满足的野心。每一次见到,都让我心底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寒意。
原来如此。
篝火的光在他苍白的脸上跳跃。我抱着胳膊,身体微微后仰,靠在一块较为光滑的岩石上。唇角勾起一个了然又带着点玩味的弧度,打破了沉默,声音在噼啪的火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刻意的、甚至有点轻快的调侃:
“啧,”我轻轻啧了一声,目光落在他胸前那残缺的徽记上,又缓缓移到他低垂的小脸上。
“原来是陆家的小吸血鬼啊。”
那话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效果立竿见影。
那小小的身体瞬间僵直!仿佛被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原本低垂的头猛地抬起,那双一直沉浸在火焰光影中的红瞳骤然聚焦,如同两颗被瞬间点燃的、燃烧着冰冷火焰的宝石,带着绝对的震惊和一种被冒犯的、本能的愤怒,死死地钉在了我的脸上!那眼神锐利得像淬了毒的冰针,几乎要将我穿透。
他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倔强的直线。脸上因篝火带来的那一点点微弱暖意瞬间褪尽,只剩下更深的苍白和一种被撕开伪装的难堪。震惊和愤怒在他眼中激烈地翻涌,但仅仅是一瞬,那翻涌的情绪就被一股强大的、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自制力强行压下。那并非恐惧,更像是一种刻入骨髓的、对身份暴露的极度敏感和防卫本能。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动作牵扯到身上的伤口,让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然后,他挺直了那本就挺得很直的脊背,小小的下巴微微抬起一个克制的角度,目光不再像受惊的野兽,而是带上了一种属于古老家族后裔的、近乎刻板的疏离和审视。他开口了,声音依旧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和沙哑,但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顽固的尊严感:
“不是吸血鬼……”
他纠正道,血红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那眼神深处是极其复杂的东西——有对救命恩人的一丝迟疑的感激,但更多是被戳穿身份后的高度戒备和一种不容亵渎的、属于血族的骄傲,“是血族。”
那郑重其事的、带着小小固执的强调,和他强撑着展现出的、与十岁幼童身躯格格不入的“贵族仪态”,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反差。就像一个被弄脏了华服、却依旧要昂着头维护最后体面的小王子,脆弱又倔强。
这强烈的反差瞬间戳中了我的笑点。
“噗……”一声没忍住的笑声从我唇边逸了出来。看着他那张故作严肃却难掩稚气的小脸,和那双写满了“这很重要你必须立刻更正”的固执红瞳,连日来笼罩在心头的地精谈判阴霾和方才追击的紧张感,仿佛都被这篝火边的可爱一幕驱散了不少。
“好好好,”我笑着摆摆手,努力收敛笑意,但眼角的弧度依旧暴露了我的愉悦,“血族,高贵的血族先生。”我的语气带着点哄孩子似的纵容,却也有一丝真诚的尊重在里面,“是我失礼了。”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是这个反应——既没有因他的身份而流露出更多的畏惧或贪婪,也没有对他强撑的“体面”进行嘲笑。那紧绷的小脸上,戒备的神色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虽然那红瞳里的审视依旧没有完全褪去。他抿了抿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又沉默地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只留下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在火光下投下倔强的剪影。
我抱着胳膊,饶有兴致地看着火光在他深棕色的发丝上跳跃,将那柔顺的发梢染上温暖的金色光泽,又在他苍白的脸颊和颈项上投下晃动的光影。那双独特的红瞳,在暖色的火光映照下,不再显得那么冰冷刺骨,反而透出一种如同最上等的红宝石般深邃而神秘的色泽,带着一种不属于人间的瑰丽。
“陆家啊……”我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目光仿佛穿透了跳跃的火焰,望向了某个遥远而模糊的过去,“那可真是个……吃人的地方。”
我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才将目光重新落回他那张带着伤痕的小脸上,语气变得有些悠远,“我见过你曾祖父年轻的时候,唔,大概……也就比你爷爷现在年轻那么一点?”我歪了歪头,回忆着,“那时候我就觉得,那个地方,那个家族,就是个巨大的、华丽的……坟场。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
我的目光在他伤痕累累的小身体上扫过,带着一丝了然和淡淡的悲悯,“想出来。”
这番话,我没有用任何激烈的词汇,甚至语气都算得上平静。但话语里蕴含的某种洞悉和沉重的叹息,却像无形的锤子,轻轻敲打在那孩子强撑的、名为“家族荣耀”的硬壳上。
他低垂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像被风吹乱的蝶翼。攥着膝盖衣料的小手,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再次泛出青白色。他没有抬头看我,只是将脸埋得更低了一些,几乎要藏进裹着他的斗篷阴影里。篝火的光只能照亮他小半边脸颊,那上面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默,以及……一种被看穿后的、难以言喻的孤寂和疲惫。
夜更深了。篝火的暖意融融地包裹着小小的空地,驱散了林间的湿寒。长时间的奔逃、重伤的折磨、紧绷的神经,还有刚才那番触及内心隐秘的对话,似乎彻底抽干了这孩子最后一丝强撑的力气。他靠在岩石上的小身体,一点点地、不受控制地滑了下去。那挺得笔直的脊背终于弯折了,肩膀无力地塌陷下来,深棕色的脑袋也一点一点地垂落,最终,轻轻地、带着无限倦怠地,靠在了我身侧那块略低的、较为平坦的岩石面上。
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虽然依旧带着重伤后的微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抽气声。长长的睫毛在火光下投下浓密的阴影,安静地覆盖在眼睑上,遮住了那双总是充满戒备和挣扎的红瞳。那张伤痕累累的小脸,在睡梦中终于卸下了所有沉重的防备,显露出一种纯粹属于孩童的、令人心碎的脆弱和疲惫。只有眉心还微微蹙着一个小小的疙瘩,像是在梦里也未能摆脱那些追逐的阴影和冰冷的家族枷锁。
火光跳跃,在他安静的睡颜上投下温暖而晃动的光影。深棕色的发丝柔软地贴在额角,那里覆盖着淡绿色的药膏。我静静地看着他,心中那点因他身份而升起的复杂情绪,终究被一种更柔软的东西覆盖。
就在这时,那只垂落在身侧、之前还死死攥着匕首或我衣角的小手,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指尖在冰冷的岩石苔藓上摸索着,带着一种寻求温暖和安全的本能,最终,极其缓慢地、轻轻地,搭在了我放在膝头的手背上。
那触感冰凉,带着沉睡中的放松,却依旧残留着一丝细微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