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活下去,就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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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重得化不开的夜色,沉甸甸地压在头顶的树冠上。脚下腐殖层厚实绵软,踩上去几乎无声,只有偶尔碾碎的枯枝发出极轻微、短促的“噼啪”断裂声。空气里弥漫着密林深处特有的、混合了湿土、苔藓、朽木和某种幽微花香的复杂气息,带着沁骨的凉意。
我刚刚告别了地精老族长霍姆,他那布满褶皱的绿皮肤在昏暗的光线下像蒙了一层灰。关于下个月月光草供应的讨价还价,耗费了不少唇舌,此刻只想借着散步让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林间小径几乎被肆意生长的蕨类淹没,我习惯性地侧身,避开一株低垂着沉重露珠的夜光藤蔓,指尖拂过它冰凉湿润的叶片时,那微弱的荧光便在我指腹上短暂地停留片刻。
一丝异样的气息,极其突兀地,像一根冰冷的细针,刺破了林间固有的沉静气味。
我停下脚步,鼻翼微微翕动。是的,绝不会错——铁锈般浓重的腥甜,新鲜血液的味道。在这片属于植物、菌类和温和精怪的古老森林里,如此浓烈的人造血腥,显得格格不入,带着一种不祥的暴力印记。
我循着那气息,悄然偏离了熟悉的小径。靴子踩在更厚更软的落叶层上,发出更沉闷的声响。四周的寂静陡然加深,仿佛整片森林都屏住了呼吸,连惯常的虫鸣都消失了。只有风穿过更高处枝叶缝隙的呜咽,若有若无。血腥味越来越浓,源头就在前面那丛盘根错节、几乎形成一堵墙的古老藤蔓之后。藤蔓湿漉漉的,挂着水珠,在黑暗中泛着幽微的、近乎墨绿的光泽。
伸出手,轻轻拨开那垂挂的藤条。湿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藤蔓上的细小绒毛刮过皮肤,有些痒。拨开的缝隙后面,景象让我的心猛地一沉。
一个孩子。
蜷缩在一棵巨大冷杉虬结暴露的树根凹陷处,像一只被逼到绝境、伤痕累累的小兽。那么小的一团,几乎要被浓重的阴影吞没。他身上的衣服——原本应该是某种昂贵的深色面料——此刻破烂不堪,被撕扯成褴褛的布条,湿漉漉地黏在身上,分不清是汗水、露水还是血水。裸露出来的皮肤,手臂、脸颊、脖颈,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划痕和青紫色的瘀伤,最刺目的是一道从额角蜿蜒到下颌的伤口,新鲜的血液正从那里缓慢地渗出,流过苍白得吓人的皮肤,汇聚到下巴尖,再一滴滴沉重地砸落在他身下厚厚的腐叶上,晕开一小片深色。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寒冷,更像是某种极度紧绷后的痉挛。
然而最摄人的,是他那双眼睛。即使在如此浓重的黑暗里,它们也亮得惊人,是一种非人的、带着血色的暗红,像两颗烧得通红的炭核,死死地钉在我脸上。那里面没有孩童的懵懂,只有纯粹的、野兽般的警觉,混杂着深不见底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一把与他小小的手不成比例的、造型古朴的银质匕首,被他紧紧攥在手里,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刀尖正对着我所在的方向,微微地、不稳定地晃动着,在偶尔透下的稀薄月光里划过一道冰冷的银线。
我刚想开口,尝试用最柔和的语气安抚他,声音还未成形,就被森林边缘骤然炸响的喧嚣彻底撕碎。
“这边!气味还没散!” 一个粗嘎的男人声音嘶吼着,带着猎犬发现猎物时的兴奋。
紧接着是更多杂乱的脚步声,沉重地踏在稍远处的林地边缘,踩断枯枝的声音噼啪作响。犬吠声凶猛地逼近,不是一只,而是一群,狂躁的吠叫混杂着喉咙深处威胁的咆哮,充满了嗜血的渴望。还有清晰的、令人心悸的马蹄敲打地面的声音,沉闷而急促,如同催命的鼓点,正朝着这片区域快速合围过来。空气瞬间被浓烈的杀气浸透,像无形的冰水兜头浇下。
追捕者。他们的目标,毫无疑问,就是这个蜷缩在树根下、浑身是伤、用一把匕首徒劳地保护着自己的孩子。
时间被压缩得几乎窒息。我没有任何犹豫,猛地向前一步,彻底拨开挡在面前的藤蔓,在他惊惧得几乎要暴起反击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地蹲下身。视线与他那双燃烧着恐惧的血瞳齐平。林外的喧嚣和杀气如同实质的潮水,一**涌来,压迫着我们之间这方寸之地。
我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异常清晰,穿透了犬吠和马嘶,直接落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稳:“听着,小家伙。”我的目光牢牢锁住他惊惶的双眼,“你想活下去吗?”
他血红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像被针刺到。那紧握匕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白得发青。
“如果你想活下去,” 我继续道,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现在,立刻,跟我走。”
远处,猎犬的狂吠声浪已经冲到了林缘,几乎能听到它们粗重的喘息和爪子扒拉泥土灌木的声音。马蹄声就在几十步开外,树木被粗暴撞击的闷响清晰可闻。追兵到了。
那双燃烧着血色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里面翻腾着惊涛骇浪:深不见底的恐惧,本能的、对陌生存在的强烈不信任,求生的本能与根深蒂固的警惕在激烈地撕扯。他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身上的伤口,带来难以抑制的颤抖。时间在犬吠的间隙里,被拉长成令人窒息的弦。
一秒。两秒。
就在那犬吠声浪几乎要扑到脸上的刹那,那绷紧的弦,断了。
他眼中的疯狂挣扎骤然熄灭了一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认命的、深沉的疲惫,以及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对生的乞求。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如同呜咽般的抽气,紧握着匕首的手,极其缓慢地、颤抖着,垂落下来几分,刀尖不再正对着我的咽喉。
然后,他那只没有握刀的手,那只小小的、沾满泥泞和半干涸血迹的手,迟疑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指尖冰冷,微微颤抖着,伸向了我一直摊开在他面前的手掌。
就在他冰冷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我掌心的前一刻,一声粗野的咆哮在极近处炸开:“在那边!树根后面!”
没有时间了!
我猛地向前一探身,不再是等待,而是主动地、坚定地一把抓住了他那只伸出一半的、冰冷颤抖的小手!触手的感觉像握住了一块浸透寒冰的石头,那刺骨的凉意瞬间沿着我的手臂蔓延上来。同时,我的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出,目标不是他,而是他另一只手中那把沉重的银匕首。在他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的瞬间,我的指尖已经灵巧地滑过他的手腕内侧某个点,力量不大,却精准地击打在某个让手指瞬间脱力的位置。
“呃!” 他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哼,手指一麻,那把匕首再也握不住,“哐当”一声掉落在厚厚的腐叶上,沉闷的声响瞬间被逼近的犬吠淹没。
“走!” 我低喝一声,不再看他的表情,抓住他手腕的力道骤然收紧,猛地将他从树根的凹陷里拽了出来!
他像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轻飘飘地撞入我怀中。那瞬间的冲击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冰冷的体温和一种幼兽般的僵硬。我几乎能感觉到他细瘦骨头透过褴褛衣衫的硌人触感,以及他身体控制不住的剧烈颤抖。没有丝毫停顿,我手臂用力,将他冰冷瘦小的身体整个捞起,紧紧护在身侧,用我的斗篷将他裹住大半,隔绝掉他身上浓重的血腥气息。
转身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几道黑影已经冲破了藤蔓的阻碍,猎犬猩红的眼睛和流着涎水的獠牙在黑暗中闪动,一个高大男人狰狞的面孔在树影间一晃而过。
“站住!” 厉喝声伴随着破空声!
我根本不去分辨射来的是箭矢还是其他什么,抱着怀里冰冷僵硬的小身体,脚下猛地发力!靴子深深陷入湿软的腐叶层,身体却像离弦之箭,朝着与追兵方向完全相反的、更加浓密幽深的森林核心地带弹射出去!速度之快,带起的气流卷动了地上的落叶。
风声在耳边尖锐地呼啸起来,刮过脸颊,带着森林深处特有的寒凉湿气。两旁的树木和扭曲的藤蔓化作模糊的、飞速倒退的暗影。身后,猎犬狂怒的吠叫、男人气急败坏的咆哮和杂乱的脚步声如同跗骨之蛆,紧紧咬了上来。箭矢或者别的什么尖锐物体撕裂空气的“嗖嗖” 声,不断擦着我的斗篷边缘掠过,钉入旁边的树干发出沉闷的钝响。
怀里的小身体最初是僵硬的,像一块冰冷的石头。但随着我在复杂地形中急速的奔跑、跳跃,不断变换方向,利用粗大的树干和虬结的藤蔓作为掩护,他最初的僵硬似乎被这剧烈的颠簸冲散了一些。他不得不伸出细瘦的手臂,本能地、紧紧地环住了我的脖颈,寻求一点可怜的支撑。隔着湿冷的衣料,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急促的心跳,像一只受困的、疯狂擂鼓的小鸟,重重地撞击着我的锁骨。他冰冷的呼吸断断续续地喷在我的颈侧,带着细微的、极力压抑的颤抖。
“左…左转…那边有…荆棘屏障…” 一个极其微弱、带着剧烈喘息和疼痛抽气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气若游丝,几乎被风声撕碎。
我一怔,低头飞快地瞥了一眼。他埋在我颈窝的小脸抬起了几分,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显得过于明亮的血色眼眸,正艰难地聚焦,死死盯着前方某个方向。额角那道深深的伤口因为颠簸又在渗血,蜿蜒的血痕滑过他苍白的脸颊,看上去触目惊心。
没有犹豫,我立刻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猛地一拐!身体几乎贴着地面滑过一片长满湿滑苔藓的巨石,冲进了一片更加昏暗的区域。果然,前方密集的荆棘丛生得异常高大茂密,扭曲的尖刺在微光下闪着黑沉沉的、不祥的光泽,像一堵布满毒牙的墙。正常人绝不会选择这个方向。
身后的追兵显然也看到了这片荆棘屏障,犬吠声中带上了急躁和困惑。
就在即将撞上那堵荆棘墙的瞬间,我口中快速念出一个简短的音节。魔力在指尖无声凝聚,化作一道微不可察的淡金色涟漪,轻柔地拂向前方。如同热刀切入凝固的油脂,那些狰狞交错的粗壮荆棘枝条,无声地、顺从地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缝隙。我抱着他,没有丝毫减速,闪电般穿了过去!
就在身体完全没入缝隙的刹那,我反手向后一挥,一股更强劲的魔力波动涌出。
“呼!”
身后,那些温顺分开的荆棘如同被惊醒的毒蛇巨蟒,猛地反卷合拢!速度比分开时快了何止十倍!带着令人牙酸的摩擦挤压声和枝条断裂的脆响,瞬间重新编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布满致命尖刺的屏障!
“嗷呜——!”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犬类惨嚎骤然响起,紧接着是男人惊恐愤怒的咆哮: “该死的!停下!是荆棘魔藤!绕路!快绕路!”
咒骂声、混乱的脚步声和吃痛的犬吠被彻底隔绝在那道疯狂舞动的荆棘之墙后面,迅速变得遥远模糊。
我抱着他,脚步丝毫未停,依旧在幽暗的密林中穿行,但速度稍稍放缓。怀中的小身体似乎随着那声惨嚎和我魔力的释放而瞬间绷紧,环着我脖颈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悸。他猛地抬起头,那双血红的眼睛瞪得极大,死死盯着我的侧脸,里面充满了震惊和更深一层的、难以言喻的戒备。
我没有解释,只是收紧了抱着他的手臂,继续在迷宫般的古树和藤蔓间穿梭。又疾行了一段距离,确认身后的追兵声已经完全消失,只剩下森林本身的寂静后,我才终于在一个相对开阔、被几块巨大风化岩石半包围的小小空地上停了下来。月光终于能稍微慷慨地洒落一点,照亮了岩石上湿润的苔藓和空地中央一小片柔软的草地。
我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孩子放下来,让他靠坐在一块较为平坦、长满厚厚青苔的岩石上。他刚一落地,身体就控制不住地软了下去,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全靠背后的岩石支撑才没有滑倒。他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痛苦的抽气声,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额角的伤口在刚才的颠簸中似乎又裂开了些,血混着冷汗流下,让他苍白的小脸显得更加狼狈脆弱。但他那双眼睛,依旧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顽固的清醒和戒备,紧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暂时安全了。” 我轻声说,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温和,试图缓解他那显而易见的紧张。我解下身上那件沾了不少泥点和荆棘碎屑的深色斗篷,动作轻柔地抖了抖,然后俯身,将它严严实实地盖在他冰冷颤抖的身体上,一直裹到下巴。
斗篷下,他身体的颤抖似乎减轻了那么一丝丝。但他没有道谢,也没有移开目光,那眼神锐利得像要剥开我的皮囊,看清里面的意图。
我不再说话,只是在他面前单膝蹲下,保持着一点距离。然后,我从随身携带的草药布囊里,拿出几样东西:一小罐散发着清凉气息的淡绿色药膏,一个装着澄澈液体的小水晶瓶,还有一卷干净的、质地柔韧的亚麻布绷带。
当我拧开那罐淡绿色药膏的盖子时,一股沁人心脾的、混合了薄荷、金盏花和某种森林深处苔藓的清凉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周围浓重的血腥味。这气味似乎让他紧绷的神经有了一瞬间极其细微的松动,盯着我动作的视线,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我将药膏的罐子和水晶瓶放在一旁干净的苔藓上,然后拿起那卷绷带,用牙齿配合着,干净利落地撕下长长的一段。做好这些准备,我才重新看向他,目光落在他额角那道最狰狞、仍在缓慢渗血的伤口上。
“伤口需要处理,” 我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扰到什么,“会有点凉,忍着点。”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那双血红的眼睛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我伸过去的手指。那眼神里的戒备,浓得如同化不开的墨。
我的动作极其缓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清晰,让他能看清我的每一个意图。手指沾上冰凉的药膏,带着那股奇异的清凉气息,一点点靠近他额角翻卷的皮肉。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片狼藉的瞬间——
他的身体猛地向后一缩!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岩石上,发出一声闷响。同时,那只没有受伤的手,那只小小的、指节还带着擦伤的手,如同条件反射般闪电般抬起,一把死死攥住了我的手腕!
力道大得惊人,完全不像一个如此瘦弱重伤的孩子能拥有的力量!冰冷的手指像铁箍一样,瞬间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肤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那是一种纯粹的、濒临绝境的本能防御。
我的动作骤然停顿在半空。没有试图挣脱,也没有斥责。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任由他冰冷的手指死死扣着我的腕骨,感受着那细微的、因恐惧和疼痛而带来的剧烈颤抖。我的目光平静地迎上他那双骤然收缩、充满了惊怒和挣扎的血瞳,里面清晰地倒映出我此刻平静的面容。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他急促而痛苦的喘息声在寂静的空地上回响。
几秒钟,也许更久。他眼中的惊怒如同沸腾的水泡,剧烈地翻涌着,对抗着。我能感觉到他攥着我手腕的手指在神经质地抽动,力道时松时紧,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激烈的内心战争。是继续抵抗这未知的触碰,还是……赌那一点点药膏带来的清凉许诺?
终于,那沸腾的挣扎似乎耗尽了这具残破小身体里最后一丝对抗的力气。他眼中尖锐的惊怒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麻木的疲惫和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茫然所取代。攥着我手腕的力道,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松懈下来。冰冷的手指先是微微松开了一丝缝隙,接着,像是彻底脱力般,软软地垂落下去,搭在了他自己的膝盖上,指节还在神经质地微微抽搐。
那顽固的戒备之墙,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我心中无声地松了口气,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在他松懈的瞬间,沾着药膏的指尖便极其轻柔、却又异常精准地落在了他额角翻卷的伤口边缘。
“嘶——”
一声压抑不住的、极其短促的抽气声从他紧咬的牙关里逸出。小小的身体瞬间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猛地向后仰去,似乎想逃离那冰凉的触感。但他背后是坚硬的岩石,无处可退。他只能死死咬住下唇,用力之大,让那原本就毫无血色的嘴唇瞬间泛白,几乎要被他咬破。
药膏带来的强烈刺激显然远超我的预期。那清凉感之下,是伤口被触碰和药物起效带来的尖锐刺痛。
“忍一下,很快就好。” 我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感。指尖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反而更加稳定和快速。我知道,越是犹豫拖延,带给他的痛苦只会更长。药膏被均匀地涂抹在伤口边缘和深处,那淡绿色的膏体迅速渗入翻卷的皮肉,带来一阵轻微的、类似灼烧感的反应,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强烈的清凉镇痛效果开始弥漫。
随着药膏的覆盖,那刺骨的冰凉感逐渐压过了最初的剧痛。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绷紧如弓的身体,开始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弛下来。虽然依旧在细微地颤抖,但那种濒临崩溃的僵硬感减轻了。紧咬的下唇也微微松开了一些,留下深深的齿痕,但总算没有再渗出血丝。只有那急促的喘息,依旧暴露着他所承受的痛苦和虚弱。
处理完额角最严重的伤口,我又小心地检查了他手臂和身上其他几处较深的划伤,同样涂上药膏。每一次药膏的触碰,依然会让他身体轻颤,但那种剧烈的抗拒反应没有再出现。他只是闭着眼,长长的、带着湿气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不停颤动,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混合着未干的血迹和药膏,看上去狼狈不堪,却又透出一种脆弱的倔强。
最后,我拿起那个小小的水晶瓶,里面澄澈的液体在月光下流转着微弱的淡金色光晕。我拔开塞子,一股更加纯净、温暖的气息散发出来,带着阳光晒过的干草和蜂蜜般的甜美芬芳。
“把这个喝了。”我将水晶瓶递到他唇边,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补充体力,帮助伤口愈合。”
他眼皮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睁开。那双血红的眸子因为疼痛和疲惫显得有些黯淡,蒙着一层水汽,但眼神依旧清醒。他看了看那瓶散发着温暖气息的液体,又抬眼看了看我,眼神里再次掠过一丝极淡的迟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为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听不见的叹息。他顺从地张开嘴,就着我的手,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
液体的味道似乎不错,他吞咽的动作由最初的勉强,渐渐变得顺畅了些。随着温暖的液体流入冰冷的身体,他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似乎也终于有了一点点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血色。
做完这一切,我才真正松了口气。用干净的布巾沾了点清水,小心地避开伤口,擦拭着他脸上干涸的血污和泥垢。他闭着眼,任由我动作,身体彻底放松下来靠在岩石上,只有睫毛还在微微颤动,显示他并未睡着。
夜风穿过岩石的缝隙,带来更深的凉意。我站起身,准备去旁边收集一些干燥的枯枝生一堆小小的篝火驱散寒意。然而,就在我转身的刹那——
衣角传来一股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阻力。
我低头看去。
一只小小的手,沾着未干的药渍和一点泥土,不知何时,竟无意识地、紧紧地攥住了我裙袍的一角。那攥握的力道很轻,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却又固执得惊人。仿佛那是他漂浮在冰冷黑暗的海面上,唯一能抓住的、实实在在的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