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
一粒蓝莹莹的鬼火由酆都城内高墙上方跃过各大宫殿、住宅,采用迂回战术躲过巡夜的鬼使直往罗阴山上去。
许是跳得太欢了,堪堪挂在某檐角的鬼火突然一个跟头,“咕噜咕噜”滚了下来。
地面上,两只戴着黑斗篷,提着破灯笼的巡夜鬼使正一前一后慢慢悠悠地飘着。
夜太静了,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难以掩盖。
领先一步的鬼使本能地要回头,却被身后那位拿着灯笼柄轻轻戳了一下。
犹豫的间隙,那粒坠落的鬼火就连滚带爬拐进了巷子里。
顷刻,重新蹦跶上城墙。
而城墙之下。
刚刚没有回头的鬼使把眼珠子转到后脑勺,透过斗篷,朝上看了看,又转回去。
“自东门而来,往西方而去,城内转过三圈,他不会……迷路了吧?”
“没有,在躲我们。莫听莫看莫念。”
两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聋瞎”鬼使继续前行。
最终,那粒鬼火熄灭在罗阴山上,石壁花前。
露出一个弓腰驼背,探头探脑的黑兜帽。
兜帽发现了他的目标,于是踮起脚尖,猫起腰,右手提着大黑袍,左手抱着长布包,激动地倒腾小碎步而来。
直至近前,才贼眉鼠眼地低声喊:“南殇,南殇!我是白怿!”
南殇今夜换了一身绛紫色窄袖长袍,色泽温润的墨玉束腰,肩上两条银线交错的刺绣飘带乖顺服帖地垂在两侧。
他一抬手,薅掉了白怿顶在头上的大兜帽。
“好险,你再不出声,我以为山底下的老玄龟爬上来了。”
白怿正忙着从他的布包里往外抠沉香木,闻听此言,抽空丢给他一个白眼。
“你懂什么?你住在山上,哪知这一路凶险,得亏是我身手矫健,头脑灵光,不然计划早就崩盘了!”
南殇朝他投来赞赏的目光,获得了他递过去的一把沉香木。
“点燃这个就能去人间了。”白怿贴心解释。
余光瞥见南殇的装扮。
这家伙本来就扎眼,干坏事还不知道低调些。
“这是什么啊?花里胡哨的!”他伸手就要去抓南殇肩头垂落的飘带,却被他不动声色地避开。
“这样就行吗?”南殇举着那截已经开始吞云吐雾的沉香木问。
浓郁的香气从鼻腔直达百汇,醇厚香甜,宁静悠远。
白怿没有再耽误,也迅速燃了香,面对石壁,咬紧牙关,闭紧双眼,拉着南殇就是一大步迈。
希望只抱了五六分,所以当他真的一脚跨入石壁内部的时候,差点爆发出足以直冲九霄的呐喊。
“我嘞个鬼祖宗啊!真的是真的!传说诚不欺我!”
眼前是一条布满星光的小道,两旁是高不见顶的参天巨树,树上开着七彩斑斓的花朵,花朵与花朵之间还有扇动翅膀的小精灵。
白怿不自觉地抬脚向前走。
“和画上一模一样!南殇你看啊,和我以前买的画一模一样!”
激动不已的他迫切需要分享对象,可南殇还站在原地回头张望。
白怿一把将他捞走。
“还在磨蹭什么?赶紧走啊!”
白怿拉上他后,卯足了劲开跑,他可以确定,自己从来没有跑这么快过。
南殇踌躇着,喊了一句:“要不你先……”
白怿一个字也没听见,只管拽着他往前跑,跑到路的尽头,是一大片刺眼的光芒。
白怿的脚步仍未停歇,他就这样直直地冲了进去,没入那片光华之中。
天旋地转,身体像在朝四面八方扯动,拽得他呼吸困难。
突然,他得到了一个温暖坚实的拥抱,五脏六腑立刻平稳下来。
身体还在晃动,像在荡秋千,忽高忽低,忽高忽低……
他听到一些蚊虫的嗡鸣声,越来越清晰,还有点热,闷热,想脱衣服。
人间。
正值初夏。
“神经病啊!这选题写个毛线?我要吐了!”
“不是你自己选的吗?”
“去年在准备考研,随便糊弄了一个就报上去了,谁知道这么难写?想死!”
“死吧,死了让我保个研,给你烧两吨金元宝。”
……
白怿的脑袋还乱哄哄的,眼皮也抬不起来,只听到一个“金元宝”。
金灿灿的大元宝!
于是就直挺挺地“诈尸”了。
他这具趴在桌上的身体猛地弹起,闭着眼问:“劳驾,听者有份,我只要两锭行吗?”
“妈耶!!”
白怿感觉到有人在戳他,凭借对金元宝的渴望,他终于勉强睁开了眼睛。
面前是一张青涩的少年面庞,正面露担忧的望着他。
“我转岗了,去送魂处排队吧,看你面相和善,想必能入往生……”
说罢又闭上眼睛,准备倒头再睡,这回直接被一巴掌大力拍醒。
“我去你爷爷个老祖宗!谁干的?”白怿暴起。
忧心忡忡的人脸变成了两张,像两只呆头鹅一样盯着他看。
“鸣哥,你没事吧?”
谁?
“你嘴唇巨白,脸色也很白,是不是低血糖了啊?我这有巧克力。”
其中一只呆头鹅递过来一大块棕色板板。
另一只则朝他呱呱呱地说着听不懂的话,“你都熬了好几个大夜了,相关性不显著就不显著吧,你成绩这么好导师还真能给你延毕不成?”
岩壁?
“要我说,买一篇得了,省点时间去毕业旅行。”
……
白怿聚精会神地听了一会儿,手里甜丝丝的“板板儿”啃了一半,也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
一回头,发现身后还站着一位,表情狰狞,怒火中烧。
白怿瞧了瞧那边正聊的热火朝天的二位,天方夜谭的话题,他也插不进去一点儿。
只好翘着二郎腿问身后的“狰狞兄”:“你又是哪位啊?”
“狰狞兄”把目光落到他身上,随后便一直瞪着他,眼眶里的红血丝被瞪得清清楚楚。
白怿担心他把眼珠子瞪掉下来,于是好心劝道:“咱们的身体本来就不结实,眼珠子掉一次就不紧实了,往后会总掉。”
说着又“嘎巴”咬下一块硬板板。
这玩意味道真不错。
“狰狞兄”还是不说话,周围的气氛忽然变得异常安静。
白怿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又转头看向那两只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呆头鹅。
此刻他们已经紧紧地贴着墙壁,恨不得离他十丈远。
白怿不明所以。
只听他们哆嗦着声音问:“你在和谁说话啊?”
时空仿佛凝滞了,白怿的目光前后摇摆,来回两趟。
突然,如醍醐灌顶,拨云见日。
他激动地站起身来,指着狰狞兄:“你你你……”
搞错了,不是你。
调转方向,指着两只缩在墙边的“呆头鹅”:“你们,你们是人!是凡人对吧!”
“……”
他的热情没有能够得到回应,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内心狂喜。
成功了!是成功了呀!这就是他几百年来日思夜想的人间!没想到一切来得这么容易,自己是什么幸运星吗哈哈哈!
快哉快哉!
好一会儿,才听到墙角传来弱弱的声音:“鸣哥,你怎么了?是不是跑代码跑疯了?”
白怿大笑:“我没事啊!我好得不得了!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白……”
卡壳了。
他们现在正待在一个房间里,这里有四张床,四张桌子。两只呆头鹅一左一右贴在门两边的墙壁上。
而紧闭的门背后有一面镜子,因为白怿此时正站在屋子中央,所以他刚好能从镜子里看到完整的自己。
蓝T恤、黑短裤、眼睛上两块玻璃片。
这好像……不是他自己,但有点眼熟。
又确认了一遍站位,然后白怿和身旁的“狰狞兄”面面相觑。
蓝衣服,黑裤子,高鼻梁,板寸头……
镜子里有一个,身旁站着一个,镜子里的那个随着自己动,身旁的那个一动不动。
“呃……”
这不就很冒犯了嘛?这怎么是人家的身体啊!?
罪过罪过。
白怿双手合十,虔诚祷告,祷告了没两秒,本着“生者为大”的风俗习惯,决定先安抚好身边这两个凡人。
于是他耸耸肩,摆出一副泼皮无赖的面相,“我开玩笑的啊,是不是演得很真?哈哈哈哈哈。”
很干巴的笑声,但没妨碍那两只呆头鹅朝他咆哮:“陆一鸣!你没事发什么颠!?”
“王八蛋,还我巧克力!”
“陆一鸣”两手一摊,表示:“我是真的睡糊涂了,刚才都梦到冥界的鬼使了。”
“哦?那冥界的鬼使长什么样?”
“乍一看和你们……和我们差不多,只不过不大说话,一天到晚死气沉沉的。”
这实事求是的描述招来一阵嘲笑:“你怎么做梦都这么没想象力啊?好歹也梦个牛头马面吧!”
白怿不解,牛头马面那种专牵恶魂的鬼差,难道更讨人类喜欢?
桌上某处发出“嗡”地一声响,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很认真地低头寻找,是哪只瞎了眼的苍蝇撞过来了?
“我靠!鸣哥,你完蛋了,导师在群里艾特你呢,让你去他办公室。”他的呆鹅室友喊。
什么尸?
“我不去行吗?我还有事呢,我得找个朋友。”
白怿记得自己是拉着南殇一起来的,可是他却把南殇弄丢了,得找回来。
两只呆头鹅对看一眼,朝他竖起一个大拇指:“你很敢哦!”
恰在此时,身旁那个一动不动的魂魄突然迈步了,走的是阳台的方向,应该是感受到了无常的召唤。
反应迅速的白怿赶忙拽住他。
不行大哥,你不能走!我不是故意抢你身体的,咱俩还是换回来吧!不然我白带那么多沉香了。
白怿一边向他的室友们扯出和善的微笑,一边双手握拳暗戳戳地使劲。
这混蛋玩意儿!就剩一副魂魄了,还搁这力壮如牛呢!
白怿咬牙切齿地笑着,用陆一鸣的身子拖着陆一鸣的魂魄,一步一步挪去了屋外。
边走还边安抚那个倒霉魂魄:“兄弟,你稍安勿躁嘛,这中间肯定出了点问题,我不是故意的。”
拽着看不见的重物,走路的姿势难免怪异,引来不少好奇的目光。
白怿想:这样也好,如果南殇在附近,肯定一眼就能认出自己。
不过他先招来的却不是南殇,而是数来数去发现魂魄对不上,下不了班,只好亲自过来查验的老同事——黑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