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界。
无波河岸,古旧的黄钟发出三声悠长而厚重的声响。
像游离于时空之外,从灵魂深处传来的震颤。
河面上一只泛着幽蓝荧光的木船,木船上一面风过纹丝不动的黑幡——领魂幡。
领魂幡后,是一队半透明的魂魄,正木然地站着,等待小船带他们渡过这无波河。
在此之前,他们已经通过黑暗狭窄的幽冥道,走过凶险无比的黄泉路。
只等无波河水洗净所有的前世波澜与尘缘气息,再于对岸的“送魂处”算平生、领功过。
恶者下地狱,善者入往生。
一具已接近透明的魂魄站上送魂台,两颗黑木一般呆滞的眼珠子定定地看着面前正拼命摇签筒的青衣鬼差。
这只鬼差不太一样。
因为自幽冥道口一路走来,所有的面孔都是模糊不清的。他们没有情绪、没有态度,也从不言语。
但是面前的这只鬼却拧紧眉头,一边吃力地摇签筒,一边念念叨叨地抱怨。
“上面在搞什么幺蛾子?近来的魂魄也忒多了,真是不把鬼当鬼!”
槐木签落,上面一行龙飞凤舞的符画文字。
鬼差探头看了一眼,“中善者,可入往生。”
于是这具魂魄下了送魂台,准备去领忘川水,那鬼差却又喊住了他。
“哎,十点功德,忘川水换成忘川枇杷糖要不要?”
对面空洞无神的瞳孔竟也有一瞬间的困惑。
“效果一样的,但是它好吃啊!不喜欢的话我这还有忘川水煮过的包子、炸过的烤肠?”
呆愣的魂魄乖巧地点点头。
于是喜滋滋的鬼差兄大笔一挥,勾走他十点功德,递给他一根烤肠。
“保佑你早入往生,来世顺遂!”
冥界的食物,大都是生冷无味的,但是这根烤肠却油滋滋地冒着香气和热气。
一口咬下去,竟然恍若回到了凡俗尘世,叫一具摈弃杂念的魂魄都无端生出些许**来。
于是这具魂魄又回头看了一眼奇怪的鬼差。
鬼差却着急忙慌地挥手:“快走快走,别挡道啊,没看这排队吗?下一位下一位!”
签筒重新摇响。
“嚯,大善!”鬼差兄瞪着亮晶晶的眼珠,“别走了,在冥界混个差当当吧,上面不缺人,底下是真缺阴差!”
但是这具魂魄拒绝了他,也没有买他的糖或者烤肠,只喝了一碗免费的忘川水就径直由往生路入了酆都。
于是他不大高兴地皱皱鼻子,“小气鬼,哪天活了也是小气人,守着你的功德上天当大佛去吧!”
再摇签筒时都带了一点气,更大力了。
“啪”地一声甩出一根“大恶”。
他挑起半边眉毛,淡淡地感慨一句:“这手上得沾多少人命啊?左转地狱报到。”
“大恶”的魂魄却没有动。
“干嘛?”鬼差兄语气不善,“受过罚以后还是能等往生的,到时候再来买我的糖,你现在穷鬼一只,功德都是负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个没有情绪的魂魄似乎朝他翻了一个白眼,然后缓缓转头,把目光又落回后一位排队者身上。
见多识广的鬼差顿时了然,“原来还是个情种,黄泉路和无波河都过了,还能有这么重的执念,近些年倒是少见了。”
自认为富有同情心的鬼差惋惜地叹了口气,随即继续摇签筒。
边摇边说:“但是没办法,你肯定是要下地狱的,等你从地狱出来,说不定人家都往生几轮……”
话还没说完,突然掉落的槐木签上,赫然又是一个“大恶”。
他不由得看看上一个,又看看这一个。
“真是一对,你俩上面干杀手的吧?”
说罢耸耸肩,“现在可以一起去九层地狱报到了。”
两具手牵手的魂魄正要出发,送魂台下另一只白衣小鬼却突然上前来。
他是这位青衣鬼差的助手,平时一直恪尽职守地在台下当柱子,上前来自然是有话要说,因为九层地狱满了。
“满了打报告排队就是。”鬼差取出一张黄纸,刚准备落笔,又忽然停住。
他想起来了,九层是油锅地狱。
今天之所以满得这么快,是因为他清早偷溜进去炸了一锅烤肠,导致错峰受罚的魂魄们没完全错开。
这会儿要是交了报告上去,指定被发现!
于是烦恼的鬼差兄挠挠脖子,一咬牙,一狠心,把这俩货发配去了第八层地狱。
当然是违规的。
但是违规的事情他干得还少吗?小到在酆都城内大声喧哗,与正在工作的鬼差攀谈,大到让有罪的魂魄误入往生,把往生海岸边的彼岸花拔个精光。
还有他现在正在干的,与魂魄私下交易偷赚功德、给已被洗涤过的魂魄食用烟火食物、不遵照槐木签的指示随意发配罪魂……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他只是冥界一个小小的下等鬼差,随便哪一桩罪过都足以令他沦入地狱。
但是上千年过去,连地狱那边的看守都换了几批,他却还在送魂处当差。
忙碌归忙碌,这边的工作总是相对好干些,而且送魂处一天只开四个时辰,过时不候。
不像勾魂的无常,一天上上下下要走几百里路,而且黄泉之路多险峻,到处都有惨死的冤魂。
地狱就更是了,整日整夜地叫嚷不歇,觉都睡不好一个。
若是官阶再往上爬爬,入了酆都城内,又是冥王脚下,规矩极其森严,像他这样的性格,怕是能把所有上级鬼差得罪个遍。
这样掰着指头算过来,没有一个职位能比现在的好。
但是说来也奇怪,轮岗制度实行了好几百年,他硬是一次没轮上。
许是运气好,排表的时候独独漏了他一个,他身旁辅助的小鬼倒是换了好多次。
戌时一到,送魂处今天的工作就结束了。
他痛快地舒展完身子,去了无波河边喂鱼。
无波河里只有一条鱼,是一尾金色的鲤鱼,这是鬼差六百年前蹲在河边发牢骚时候发现的。
那时因为玩忽职守,被查察司发现上报了,主使判官让他做好去地狱报到的准备。
于是他收拾好东西,来河边抒发他的满腹悲戚。
可没想到往日连片涟漪都不会起的无波河,那天却有一朵朵盛开的小浪花,绕着圈地像在跳舞。
他就在那些浪花之间,看见了一尾金色的鲤鱼。
它不只是自身的颜色漂亮,连所在的那片水域,都洒落了星星点点的金光。
不同于凡俗的黄金器物,这种光芒,更像是来自万里之外,西天梵境中独有的神圣佛光。
在常年死气沉沉的冥界,除却鬼火、业火和部分人间传来的荧光外,几乎没有其他光源。
日月尚不可见,更何况是如此肃穆辉煌的光彩。
在死一般寂静的夜里,绚丽得让鬼都移不开眼睛。
运气爆棚的鬼差大喜,想喂点吃食吸引鱼儿近前来,翻遍行李只找到几颗葡萄。
试探性地掰开果肉,几滴汁水滴入无波河。
金鲤摆摆尾巴,似是犹豫了一瞬,随后居然真的划开沉默的水面朝他游来,尾巴后面还缀着一连串可爱的小浪花。
浪花里裹着细碎的金光,一齐汇聚到他身边。
这个场景每每回忆起来,他都觉得像是个夸张至极的梦境。
可若不是亲眼所见,又哪里梦得出来这般天马行空的场面?
更神奇的是,那晚之后,居然没有人来追究他的责任,连之前警告过他的判官也被调去了另一个岗位。
于是乎,捡了大便宜的鬼差便觉得,无波河里的这条鱼,很可能是个祥瑞。
自那以后,他有事没事总来寻它。
一开始遍寻不到,后来或许是因为他来的时辰逐渐固定,鱼儿认得他了,就大着胆子出来探一探。
吃两口他投喂的水果,顺便听一听他的无聊闲话。
而此时此刻。
收敛了金光的低调“祥瑞”正大摇大摆地朝鬼差吐出两颗泡泡。
三生石背后,鬼差兄正摊煎饼一样把自己摊在河岸边,扭头龇着牙冲它乐。
“阿金老弟,像你这么漂亮的一条鱼,到底是从人间游过来的,还是不小心从天上掉下来的啊?”
随即又自问自答地回复:“总不会是这地儿养出来的,我在冥界待了这么久,就没见过你这种鱼。”
说罢他翻了个身,趴在河边用手指蘸着河水轻轻搅动。
“你说,人间到底是什么样啊?”
鬼差不记得自己究竟从哪里来,他只记得在冥界似乎已送走过上千批魂魄。
根据他迎来送往的经验,能出现在这里,大抵都是来自于人间。
只是他有一点想不明白。
千年以前的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那时又为什么会选择放弃轮回往生,只留在冥界做一个鬼差呢?
明明……
他将双手都插入水中,捧起一把这清澈的,号称能洗净天下所有**杂念的无波河水。
然后昂起脑袋凑上去,轻轻地、慢慢地……喝了一口。
冰凉的,不甜,还有点涩。
他的阿金老弟连尾巴都忘了摆,就瞪着俩大眼睛望着他。
鬼差叹了一口气,又磨磨蹭蹭地躺回去,胳膊垫在脑袋底下。
“还是没用。”
徒有虚名的一条河罢了,现在没用,想来当年也是没用的。
既然自己前世有足以当差的功德,又保留着千奇百怪的想法情绪,到底是为什么吃饱了撑的要来这黑洞洞的地域消磨时光呢?
“我之前溜去业镜台的时候,看到过很多人的一生,我觉得他们挺有意思的。
明明只能活几十年,但好像每天都有很多莫名其妙的事情忙来忙去。
三界中人类最脆弱,最短命,但是人间却总是最热闹。”
鬼差望着远处冥石柱上万年不灭的熊熊业火,把漆黑的送魂台烧得又红又亮。
像狰狞的怪兽露出它鲜红的眼睛。
他突然坐起身,目光炯炯地望着他的阿金老弟——那条还眨巴着眼睛,不知道听懂了几个字的鱼。
“听说人间早就不用火把了,而且每天都有日升月落,有时候天上还会掉水珠和白片片……”
他犹豫着,可能是觉得自己太过异想天开,所以后面的那句话脱口就带着轻蔑的笑意。
“阿金老弟,我想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