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王殿下,你越界了!》 第3章 第三章 一事三判 上面只有一行字。 “经核验,鬼差白怿判罚无误,程序合规,系察查司证据不足,判断失误。” 呦呵?这是哪个笨蛋去核验的?白怿乐颠颠地想,果然,运气还是一如既往地好。 于是他说:“哪位判官这么英明?替我洗脱冤情,改日定要好好感谢他。” 独眼把判词折好,塞回信封,递到白怿手里,然后规规矩矩、客客气气地跟他行了个礼。 白怿被搞得晕头转向,只好跟着他一起行礼,黑黢黢的夜里,两只对着弯腰的鬼,像偷摸举行某种见不得人的仪式。 “不是,独眼老兄……独眼大人!你是肚子疼吗?我只是顺口问问,不方便透露就算了!” 一向寡言少语的独眼语气平和地向他解释:“不是判官,是阎罗殿秦广王亲自核验。” “……?” 白怿再次拆开信封,这才注意到,右下角那个蓝戳戳,分明是阎罗殿的印。 好家伙,这年头,连阎罗都这么昏聩的吗?亏得自己偶尔还因为不够尽职尽责而深感愧疚,实在是过于敏感了! 不过…… 白怿感到既震惊又困惑,打道回府的路上还是想不明白,再是昏聩的阎罗,也犯不上亲自来核验他这个小鬼差吧? 莫不是本就看不惯察查司的某些判官,借着由头铲除异己呢? 他一边感慨着上层的尔虞我诈,一边免不了地生发出些许遗憾。 因为无罪释放的话,他又觉得去闯罗阴山有点亏了,要不下次再说? 心里仿佛被塞进颗弹簧,忽上忽下,忽左忽右,闹得他坐立难安,别扭极了。 想去,但是有顾虑。想信任自己一直以来的好运气,但又害怕会突然被运气背刺。 到底还是苟且偷安的性格,磨叽了一整晚,第二天仍旧瞪着死鱼眼去上班了。 大清早的,送魂处门口就立着一个影子,直挺挺的,像根黑铁柱。 白怿眯着眼睛将这根柱子从上至下打量了一遍,疑惑地问:“老兄,你怎么又来了?” 独眼眨了眨仅剩的那只眼,昨日重现般又掏出一个信封,但这次他没拆,直接递给了白怿。 “不是吧!阎罗大人位高权重,言出必行,怎么还带反悔的?” 说着拆信的手指既急切又紧张,内心其实肠子都快悔青了。 他爷爷个鬼!早知道昨晚就该坚定信念,一跑到底! 现在好了,机会全浪费了,白赚一趟地狱之旅…… 等会儿? 他紧盯着信上的每一个字,从头读到尾又从尾读到头,然后翻转信纸,墨绿色的眼珠子睁得老大。 他深吸一口气,竭力控制着手指的颤抖,尽量平稳地指着上面的内容问独眼。 “这,是什么意思啊?” 独眼还是扯着他半死不活的大烟嗓,平静答道:“字面意思。” 字面意思?按照这个字面意思,是说他虽然在罪魂分配上没有违规,但是未及时同察查司解释明确,也有配合不当的嫌疑。 鉴于此,着阴律司重新判罚,自今日起,免去送魂处职务,调入罗阴山负责洒扫清理一应事宜。 “莫不是我眼花了,独眼老兄,你帮我看看,这是写的罗阴山吗?” 独眼挪动他的眼珠子,微微颔首表示确认。 白怿真是激动得快要爆炸了,熬夜通宵的疲惫一扫而空,如获至宝般捧起这封信狠狠地亲了一口。 亲完还提着他的长袍,踮起脚尖快活地转了一圈。 信封右下角还是昨日那枚蓝色的阎罗殿印,于是他不由得感叹秦广王是多么善解鬼意!多么英明神武!多么丰神俊朗! 日后一殿有用得着的地方,他白怿必定鞍前马后,尽心尽力。 差事肯定没法办得更好,但再有什么铲除异己之类的活,给别处使绊子他还是很擅长的。 “那那那,独眼老兄,你看这上面说的是今日,我是不是现在就得过去新岗位报到啊?” 独眼点头。 “那这边的差事?” “就不劳你废心了。” 白怿听罢,高兴地冲他挥手,“好嘞!那回见,回见哈!” 大落又大起的心情实在太折腾人了,白怿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被泡进了蜜酒里,又甜又醉,晕晕乎乎地找不着北。 自然也就留意不到远处送魂台上,一个端坐许久的影子。 白怿把信封捧在心口,因为太过激动几乎迈不开腿,于是他捻了个诀,开启鬼民们的基础技能——飘移。 由于他还穿着青色的官服,又昂首挺胸,傲然屹立,远远望去,像一根会行走的,笔直的,修长黄瓜。 这黄瓜一路飘到罗阴山下,等终于迈开两条腿登山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察出一丝反常来。 他是因为受罚被派来罗阴山的,不管这份工作有多么合他心意,总不会比送魂处好过。 但是。 白怿环顾四周,又环顾四周……顾了十六周以后,终于不得不承认。 目之所及,寸草不生、纤尘不染。 只有漫山遍野巨大而坚硬的石块,中间被磨得锃光瓦亮,铺成道路和台阶,一路蜿蜒向上。 “这……需要清理洒扫什么?” 光秃秃、冷冰冰的一座石山,两旁未经打磨的部分棱角分明,尖锐处如开刃的刀锋,乍一看还闪烁着阴冷的寒光。 但似乎,两边呈现出高度的对称性,大部分横截面又光滑平整,像是很久很久以前,被谁一斧头劈成两半,才有了现在的形态。 白怿瑟缩了一下,越往上走体感温度越低,他以为是心理作用,直到石面上开始出现点点霜花,他才意识到温度骤降是真实存在的。 霜花越来越重,白怿索性又开始慢慢悠悠地往上飘,慢就慢吧,至少不会打滑。 温度最低的地方不是山顶,是半山腰处的玄阴宫。 那里住着号称“六界第一美女”的阴女娘娘。 白怿没见过阴女娘娘,冥界的画册上也只有寥寥几笔墨色线条,所以他顶着鬼体被冻僵的风险在离玄阴宫百米远的地方张望了许久。 意图一睹娘娘风采。 传说万年前冥王喜静,把宫殿设在罗阴山地下百米深处,某日山顶出现一只银白毛色的妖兽,凶猛无比。 众鬼皆束手无策,只得奏请冥王。可冥王到了山顶,却没有看到这只妖兽。 于是他由山顶一路往下,在半山腰处见到一间木屋,木屋外躺着奄奄一息的妖兽,木屋内是一个容色绝姝的美女。 纵然是女鬼,却有着玉质仙姿,仿若神女降临。 传说没有再细细剖析冥王当时的心态,只说自此以后,沧渊殿就从罗阴山下搬到了罗阴山上,美女变成了阴女娘娘,木屋变成了华丽的玄阴宫。 白怿此刻在玄阴宫外冻得直哆嗦,又把这个传说想起来,觉得冥王大人未免太过小家子气。 美妻娇妾之类的,藏这么紧有什么意思?若不领出来炫耀炫耀,搏一搏大家的艳羡,岂不是亏煞了? 等了一炷香,实在等不住了,不给看就不看吧,白怿只好接着往上飘。 离了玄阴宫,往上走温度略有回升。靠近山顶的地方,他见到了那面石壁。 整面石壁都刻着张牙舞爪的怪物,但其中一个地方,生出了一株彼岸花,鲜红的花瓣正在风中微微晃动。 从前只是听说,如今亲眼得见,其震撼程度又多了几分。 因为一路走来都是光秃秃的石头,就连玄阴宫外面,也没有见到更加丰富的色彩,只有这一株彼岸花,像是整座石山最大的主角。 肆意张狂得恨不得比它对面的沧渊殿还要光彩夺目。 说到沧渊殿。 白怿转过身,觉得这座整个冥界最应当穷奢极侈,富丽堂皇起来的建筑,反倒颇为低调。 从外面看,仅有黑白灰三种色调,周围也没有鬼使巡视。 侧门半开着,他偷偷瞄了一眼,里面是空荡荡的庭院,院里仅有一套石桌石凳,以及一棵铁石心肠的树。 字面意思,就是一棵铁树,连树叶子都是硬邦邦的铁片那种。 “也忒没情调了。”白怿不禁感慨道。 做鬼做到他那个程度,该是一呼百应,应有尽有的,堂堂冥王殿下,不懂得享受,真是可惜了了。 难怪只能靠追凶兽追错路了才能偶遇老婆。 没想到自己小小鬼差,居然有一天能有机会暗自嘲笑冥王殿下,真是好大的贼胆! 白怿不禁捂嘴偷着乐,一转身差点撞到某只陌生的男鬼。 “抱歉抱歉!”白怿忙道。 随即抬头扫了一眼。 那鬼居然有一双异色的瞳孔,一只深紫色,一只冰蓝色,一只像搅动的深渊,一只像宁静的湖面。 “你……” “你长得很好看。” 前一句是这个异瞳者不知酝酿了什么的开头,被后一句白怿急不可耐的赞叹生生打断了思路。 不能怪白怿,毕竟这样半雅正半慵懒,半清俊半狡黠的容色,最是令人心驰神往。 “你也是山上的鬼差吗?你叫什么?负责哪块工作?”白怿好奇地问。 没等对方回答,他先喋喋不休地介绍起自己:“我叫白怿,今日刚从送魂处被调过来,因为犯了那么一丁点儿小错,被罚到这儿来洒扫,这儿的工作好干吗?” 停下来换了一口气,正待继续自言自语,却听到对方轻缓低沉的回答。 “我也在山上工作,负责沧渊殿内的洒扫杂事,这里的工作还不错,冥王殿下很好相处。”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我叫南殇。” 连珠炮一样的每个问题,他竟然都有好好回复。 “南殇?”白怿低头,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对面那双漂亮的异瞳突然眨了眨,带动着睫羽一阵微颤,目光中荡漾的神色颇为复杂。 他问白怿:“你……记得?” 第4章 第四章 你好,南殇。 白怿有些莫名其妙,他刚刚犯迟钝,是因为在冥界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顺畅的沟通,而不是因为想起了什么。 黏糊糊的脑子猛然间接收到这没头没尾的问句,促使他昂起了好奇的下巴。 两束目光猝不及防撞了个满怀。 一束是单纯的疑惑,而另一束则裹挟着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视线的对峙,向来是谁心虚,谁退却。 白怿不心虚,但白怿先退却了。因为他有股奇怪的束缚感,像被框定范围的猎物。 但他也只败了这一秒,随即又歪着脑袋明目张胆地看回去。 嘴里问的是:“我该记得什么?” 心里想的是:湖面在轻轻晃动,深渊里有星光闪烁。 说的是南殇的两只眼睛,会说话的眼睛。 正待要细细探究这目光中隐含的秘密,对方却突然垂眸敛目,把所有蛛丝马迹收了个干干净净。 他爷爷个老鬼!这该算是勾引吧!? 被扣了帽子的南殇浑然不觉,只淡淡道:“很久以前,你曾问过我的名字,我以为你还记得。” 白怿的脑袋更歪了,“我们见过?” 他在自己千年以来的冥界回忆中苦苦搜寻了一遍,最终得出个“不可能”的结论。 “兄台,你大概是记错了,我肯定没有见过你。” 之所以这么自信,是因为好几百年前,他就曾同他的阿金老弟抱怨过。 说这里的鬼众无论是在穿着打扮还是言语性格方面都如出一辙,想要记住同僚们总是很难,外号得挖空心思想。 倘若哪天遇见个不一样的,不缺胳少腿还能脱颖而出,令他过目不忘,他定然会非常欢喜。 很显然,南殇就属于这一类,如果真的见过,白怿没理由不记得他。 “或许是我记错了。”面对白怿的质疑,南殇不太在意地说。 但微微舒展的眉梢和悄悄上扬的眼尾却似藏匿着什么精巧的心思,恰到好处地把白怿的好奇心勾得更重了两分。 “你刚才说,你是在沧渊殿工作?那你肯定见过冥王殿下,他长什么样子啊?” 或许是因为想跟这位有意思的同僚多待一会儿,白怿把之前未继续的话题拾起来,抖愣抖愣接着聊。 顺口问出的问题,南殇却犹豫了,好看的眸子微眯着,语气中带了几分犹疑试探:“你希望他是什么样的?” 白怿伸出两根手指捏住自己的下巴,抬头45度仰望天空,一本正经地想象。 “他得有半座山这么高吧?还有三头六臂,火焰额纹……他那么一大把年纪,不知道爱不爱留胡子?如果留的话,估计是白胡子,可是白胡子显不出霸道的气势,那应该是黑胡子。” 照着幻想中的形象,描述不过十之一二,就被眼珠瞪大了一号的南殇出口打断了。 “你这都是哪里听来的?” “画册上看的啊!”白怿眉飞色舞,“冥王夜宴图,神斧开黄泉,鬼市上的名画啊,你都没看过吗?” 在得到南殇的摇头否定之后,他捶胸顿足,长叹出声,分给他一个颇为怜悯的目光。 好没见识。 倏而又反应过来,觉得自己不大礼貌,于是心虚地摸摸鼻子,迅速转移话题。 “也有我自己想象的部分,比如画册上就没有画他的胡子,但是没有胡子怎么能显出长者的尊贵呢?” 深思熟虑的语气,他很为自己的见多识广、博闻强记而感到自豪。 南殇的嘴唇动了动,忍住,又动了动,没忍住。 他轻按眉心,道:“旁的且不论,你看身后的沧渊殿,它哪里装得下半座山高的冥王?” 是哦! 白怿一拍脑袋,如梦初醒,茅塞顿开。拢一只手到南殇耳边,压低了声音问:“所以这宫殿其实是个幻象,只有走进去才会发现它有多大,多奢华,对吧?” “……” 南殇或许是想摇头,但摇了一半顶不住对面直勾勾瞧过来的小眼神,于是生硬地刹住了车,脑袋拐个弯,还是认命地垂了垂。 “我就知道!”白怿说。 机智灵敏的小鬼差啊,深谙当差之道。他了然地点点头,用一种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玄妙表情又补了两个字:“我懂。” 无非是上位者的小手段罢了,既想要纵情奢靡,又想要朗朗清名,于是干脆躲在幻象后面。 无论里头是什么笙歌夜舞、酒池肉林,外面看上去都是一副清雅淡然,两袖清风的形象。 狡诈,真是狡诈极了! 想到此,白怿更加同情南殇的境遇了。 “冥王殿下是不是脾气很差,你的差事很难办吧?” 南殇摆摆手,“不会,他脾气尚可,还算宽容,也……” 未出口的话被白怿用一根竖在他唇边的食指挡了回去。 还是那副故作高深的表情:“我懂。” 不能背后非议上层嘛!他很能理解,毕竟不是谁都像自己这么敢于直言,无所畏惧! 而且南殇作为一个知情者,又是个无足轻重的鬼差,随时都有被灭口的风险。 说不准就因为今日同自己多聊了这么几句,往后的鬼生会就此断送,再不复相见! 对面南殇又一次的沉默仿佛印证了他的猜想。 看来冥王殿下不仅脾气暴躁,还专横无理,心眼狭小,诚然不是位好相处的主。 白怿有些愧疚,很害怕会因为自己的聪明才智,为南殇招来一个“泄露机密”的罪名。 他可未必有自己的好运气,可以化灾厄为机遇。 或许…… 白怿纠结的目光在南殇身上转来转去,惹得安静许久的南殇发出一句略显无奈的疑问:“又懂什么了?” 白怿却略过这个疑问,像下定了某种决心,径直向前一步,紧紧抓住他的手腕。 语气急迫,目光殷切。 “你跟我走吧!” 凝滞的空气里只剩下冷风还大着胆子在他们中间穿来穿去,不知是不是风的劲儿使大了,引出被攥住手腕的那位一声轻微的咳嗽。 “哦,我不是这个……” “好。” 与风声同时止住的,还有白怿迟钝的半句解释与南殇不问缘由的应承。 “我是想问,如果我有办法,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人间?” 白怿貌似才反应过来自己有多鲁莽,明明刚认识,他就要拉着人家一同犯罪,于是悻悻地松开手,想把自己的意图解释得更清楚些。 南殇盯着他收回去的手,指尖摩挲着自己的衣裳。 “刚刚已应过,去哪里都可以。” 抬头,两只瞳色各异的眼睛里流转着一模一样的和煦温柔。 像大片大片含蓄待放的彼岸花苞,又像六百年前无波河里见过的圣洁金光。 一股无处溯源的熟悉感悄然攀上白怿的心头,但它藤蔓细软,生长缓慢,让白怿那颗粗枝大叶的心脏难以品出味道。 他只觉得自己是心疼了,南殇得多讨厌这里,受了多少委屈和不公,才会毅然决然地相信完全陌生的自己。 有希望总归是好的,这种感受他也能懂。 “那……今夜子时,我在石壁前等你。”白怿指了指那块透出彼岸花的石壁,小声说道。 “好。” 又是几秒的沉默。 白怿都已经转身朝前迈了两步之后,还是忍不住回头问:“不是,你都不打算先了解了解我的计划吗?” 南殇的眼睛弯成两颗小月牙,他说:“你那么聪明,一定会成功。” 白怿保持着回头的动作,脖子有点僵。 他在想:这家伙刚刚笑了,对吧?我没看错吧?冥界果然不止我一个会喜怒哀乐的鬼差! * [小剧场之善良宽容的冥王殿下]: 秦广王修改完那个令众鬼头疼的“捣蛋精”白怿的判词,盖上官印让拘魂使连夜给他送去。 等事毕返回的拘魂使跟他汇报完情况,已经是子时了。 松了一口气的他为殿中的业火罩上漆黑的玄铁罩,准备回府宅休息。 可就在转身的瞬间,忽觉一阵凉嗖嗖的阴风从背后划过,他竟不由自主地开始两腿战栗,冷汗淋漓。 立刻手忙脚乱地打开灯罩,那一小团火苗却发疯一样猛得窜起,如同拥有尖利獠牙的恶狼,迅速狠咬上他的手指。 灼烧的尖锐剧痛令他大叫一声。 本该瞬间涌入大批的鬼差,可此刻,除了“铛”一声掉落在地的玄铁罩,他的呼喊并没有引来任何回应。 业火还在丧心病狂地搔首弄姿,通过墙壁上昏暗的影子,秦广王看到他的中央宝座上有一个侧躺的身形。 来者似乎架起了一条腿,另一条腿正随着火光轻轻晃动着。 看得再细些,还能分辨出他肩上垂落的那缕发丝自然卷翘的弧度。 被烧过的手指仍在刺痛,业火喷出的灼人热气扑面而来,可秦广王身上的官服却几乎被冷汗浸透。 他在阎罗的位置上坐了很多年,他知道那个影子是谁。 于是他艰难地控制着不听使唤的双腿,缓缓挪动身子,朝着宝座的方向伏地跪拜。 “一殿阎罗陆申叩拜冥王殿下!” 声线的颤动被他死死压住,脱口的声音平稳又洪亮。 这竭尽全力的臣服不知究竟有没有取悦到座上那位,但他确实勾起了嘴角。 只是开口的声音如同刀刃划过白骨,鲜血注入酒盅。 他说的是:“原来你叫陆申啊,本座还以为,堂堂一殿阎罗早就忘了自己的姓名。” “属下不敢,不敢。” “不敢?”冥王仿佛听到了什么巨大的笑话,清冽又刺骨的笑声瞬间响彻大殿。 魅惑人心的好嗓音,却又叫人毛骨悚然。 秦广王伏在地上,一字不敢言,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地像在做贼。 冥王笑弯了腰,从侧躺变为侧坐,那笑声忽地戛然而止,收得干脆利落。 “私改判词,量刑无度。陆申,本座对阴律不甚了解,不如你来说说,这该当何罪?” 秦广王的额头死死贴在地面上,终于无法控制紊乱的气息,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属下……属下知错!” “哦?你何错之有?” “鬼帝先前吩咐过,白怿的过错应当及时上报,属下不该妄自揣度上意,私自结案!” “这样啊,本座倒是觉得……”冥王适时地停顿了很久,仿佛经过慎之又慎的深思熟虑。 继而说道:“是察查司不分青红皂白胡乱开罪,你及时制止才没酿成大祸。” 地上的秦广王一口安心的气息还没缓过来,又听他道:“事情办得好,不上报又如何?你神通广大,想必日后本座就是把整个冥界都交给你,你也能打理得井井有条!” 这话怎么能听!? 官场老手秦广王瞬间被吓得三魂丢了两魂,一个劲儿地磕头道歉,抖若筛糠。 不知上位者作何想法,头顶那诡异的笑声竟然又响了起来。 合着对街巡夜使飘飘荡荡的报钟声,对此时的秦广王来说,仿佛已经亲眼见到了来自地狱的缚魂链,正一圈一圈往他身上套。 好在阴晴不定,难以捉摸的冥王殿下并没有折磨他太久,片刻后便兀自起身,走下宝座,缓步前来,亲手搀扶起已经魂飞魄散的秦广王。 “来来来,你起身,近前来铺纸磨墨,替本座重新再写一张判词。” 秦广王全身的骨头都是酥软的,借着冥王的力才艰难挪到桌案边。 落笔盖印,冥王殿下似是满意了,点点头走到大殿门口,却又忽然停住脚步。 他拍了拍脑袋,转头回望,摆出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 “本座突然想到,白怿这一走,送魂处一时找不到合适的鬼差接手,你也知道,那里的工作尤其重要,这可如何是好?” 懂事的秦广王立刻弯腰作揖,“禀冥王殿下,送魂处一应事宜,属下定会亲力亲为,确保万无一失。” “好。” 冥王颔首,终于迈着他散漫的步伐离开了阎罗殿。 直至此时,秦广王才敢稍抬目光,看一眼那个远去的背影。 暗红花纹的曳地披风,火光中闪烁着细碎的彩色光芒,自肩头垂落的两根金丝飘带,更是张扬肆意得同它的主人别无二致。 秦广王狠狠地擦一把额上的冷汗,吐出一口劫后余生的气息。 怎么……那小鬼竟是冥王殿下的人? 第5章 第五章 人界篇之大学 子夜时分。 一粒蓝莹莹的鬼火由酆都城内高墙上方跃过各大宫殿、住宅,采用迂回战术躲过巡夜的鬼使直往罗阴山上去。 许是跳得太欢了,堪堪挂在某檐角的鬼火突然一个跟头,“咕噜咕噜”滚了下来。 地面上,两只戴着黑斗篷,提着破灯笼的巡夜鬼使正一前一后慢慢悠悠地飘着。 夜太静了,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难以掩盖。 领先一步的鬼使本能地要回头,却被身后那位拿着灯笼柄轻轻戳了一下。 犹豫的间隙,那粒坠落的鬼火就连滚带爬拐进了巷子里。 顷刻,重新蹦跶上城墙。 而城墙之下。 刚刚没有回头的鬼使把眼珠子转到后脑勺,透过斗篷,朝上看了看,又转回去。 “自东门而来,往西方而去,城内转过三圈,他不会……迷路了吧?” “没有,在躲我们。莫听莫看莫念。” 两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聋瞎”鬼使继续前行。 最终,那粒鬼火熄灭在罗阴山上,石壁花前。 露出一个弓腰驼背,探头探脑的黑兜帽。 兜帽发现了他的目标,于是踮起脚尖,猫起腰,右手提着大黑袍,左手抱着长布包,激动地倒腾小碎步而来。 直至近前,才贼眉鼠眼地低声喊:“南殇,南殇!我是白怿!” 南殇今夜换了一身绛紫色窄袖长袍,色泽温润的墨玉束腰,肩上两条银线交错的刺绣飘带乖顺服帖地垂在两侧。 他一抬手,薅掉了白怿顶在头上的大兜帽。 “好险,你再不出声,我以为山底下的老玄龟爬上来了。” 白怿正忙着从他的布包里往外抠沉香木,闻听此言,抽空丢给他一个白眼。 “你懂什么?你住在山上,哪知这一路凶险,得亏是我身手矫健,头脑灵光,不然计划早就崩盘了!” 南殇朝他投来赞赏的目光,获得了他递过去的一把沉香木。 “点燃这个就能去人间了。”白怿贴心解释。 余光瞥见南殇的装扮。 这家伙本来就扎眼,干坏事还不知道低调些。 “这是什么啊?花里胡哨的!”他伸手就要去抓南殇肩头垂落的飘带,却被他不动声色地避开。 “这样就行吗?”南殇举着那截已经开始吞云吐雾的沉香木问。 浓郁的香气从鼻腔直达百汇,醇厚香甜,宁静悠远。 白怿没有再耽误,也迅速燃了香,面对石壁,咬紧牙关,闭紧双眼,拉着南殇就是一大步迈。 希望只抱了五六分,所以当他真的一脚跨入石壁内部的时候,差点爆发出足以直冲九霄的呐喊。 “我嘞个鬼祖宗啊!真的是真的!传说诚不欺我!” 眼前是一条布满星光的小道,两旁是高不见顶的参天巨树,树上开着七彩斑斓的花朵,花朵与花朵之间还有扇动翅膀的小精灵。 白怿不自觉地抬脚向前走。 “和画上一模一样!南殇你看啊,和我以前买的画一模一样!” 激动不已的他迫切需要分享对象,可南殇还站在原地回头张望。 白怿一把将他捞走。 “还在磨蹭什么?赶紧走啊!” 白怿拉上他后,卯足了劲开跑,他可以确定,自己从来没有跑这么快过。 南殇踌躇着,喊了一句:“要不你先……” 白怿一个字也没听见,只管拽着他往前跑,跑到路的尽头,是一大片刺眼的光芒。 白怿的脚步仍未停歇,他就这样直直地冲了进去,没入那片光华之中。 天旋地转,身体像在朝四面八方扯动,拽得他呼吸困难。 突然,他得到了一个温暖坚实的拥抱,五脏六腑立刻平稳下来。 身体还在晃动,像在荡秋千,忽高忽低,忽高忽低…… 他听到一些蚊虫的嗡鸣声,越来越清晰,还有点热,闷热,想脱衣服。 人间。 正值初夏。 “神经病啊!这选题写个毛线?我要吐了!” “不是你自己选的吗?” “去年在准备考研,随便糊弄了一个就报上去了,谁知道这么难写?想死!” “死吧,死了让我保个研,给你烧两吨金元宝。” …… 白怿的脑袋还乱哄哄的,眼皮也抬不起来,只听到一个“金元宝”。 金灿灿的大元宝! 于是就直挺挺地“诈尸”了。 他这具趴在桌上的身体猛地弹起,闭着眼问:“劳驾,听者有份,我只要两锭行吗?” “妈耶!!” 白怿感觉到有人在戳他,凭借对金元宝的渴望,他终于勉强睁开了眼睛。 面前是一张青涩的少年面庞,正面露担忧的望着他。 “我转岗了,去送魂处排队吧,看你面相和善,想必能入往生……” 说罢又闭上眼睛,准备倒头再睡,这回直接被一巴掌大力拍醒。 “我去你爷爷个老祖宗!谁干的?”白怿暴起。 忧心忡忡的人脸变成了两张,像两只呆头鹅一样盯着他看。 “鸣哥,你没事吧?” 谁? “你嘴唇巨白,脸色也很白,是不是低血糖了啊?我这有巧克力。” 其中一只呆头鹅递过来一大块棕色板板。 另一只则朝他呱呱呱地说着听不懂的话,“你都熬了好几个大夜了,相关性不显著就不显著吧,你成绩这么好导师还真能给你延毕不成?” 岩壁? “要我说,买一篇得了,省点时间去毕业旅行。” …… 白怿聚精会神地听了一会儿,手里甜丝丝的“板板儿”啃了一半,也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 一回头,发现身后还站着一位,表情狰狞,怒火中烧。 白怿瞧了瞧那边正聊的热火朝天的二位,天方夜谭的话题,他也插不进去一点儿。 只好翘着二郎腿问身后的“狰狞兄”:“你又是哪位啊?” “狰狞兄”把目光落到他身上,随后便一直瞪着他,眼眶里的红血丝被瞪得清清楚楚。 白怿担心他把眼珠子瞪掉下来,于是好心劝道:“咱们的身体本来就不结实,眼珠子掉一次就不紧实了,往后会总掉。” 说着又“嘎巴”咬下一块硬板板。 这玩意味道真不错。 “狰狞兄”还是不说话,周围的气氛忽然变得异常安静。 白怿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又转头看向那两只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呆头鹅。 此刻他们已经紧紧地贴着墙壁,恨不得离他十丈远。 白怿不明所以。 只听他们哆嗦着声音问:“你在和谁说话啊?” 时空仿佛凝滞了,白怿的目光前后摇摆,来回两趟。 突然,如醍醐灌顶,拨云见日。 他激动地站起身来,指着狰狞兄:“你你你……” 搞错了,不是你。 调转方向,指着两只缩在墙边的“呆头鹅”:“你们,你们是人!是凡人对吧!” “……” 他的热情没有能够得到回应,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内心狂喜。 成功了!是成功了呀!这就是他几百年来日思夜想的人间!没想到一切来得这么容易,自己是什么幸运星吗哈哈哈! 快哉快哉! 好一会儿,才听到墙角传来弱弱的声音:“鸣哥,你怎么了?是不是跑代码跑疯了?” 白怿大笑:“我没事啊!我好得不得了!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白……” 卡壳了。 他们现在正待在一个房间里,这里有四张床,四张桌子。两只呆头鹅一左一右贴在门两边的墙壁上。 而紧闭的门背后有一面镜子,因为白怿此时正站在屋子中央,所以他刚好能从镜子里看到完整的自己。 蓝T恤、黑短裤、眼睛上两块玻璃片。 这好像……不是他自己,但有点眼熟。 又确认了一遍站位,然后白怿和身旁的“狰狞兄”面面相觑。 蓝衣服,黑裤子,高鼻梁,板寸头…… 镜子里有一个,身旁站着一个,镜子里的那个随着自己动,身旁的那个一动不动。 “呃……” 这不就很冒犯了嘛?这怎么是人家的身体啊!? 罪过罪过。 白怿双手合十,虔诚祷告,祷告了没两秒,本着“生者为大”的风俗习惯,决定先安抚好身边这两个凡人。 于是他耸耸肩,摆出一副泼皮无赖的面相,“我开玩笑的啊,是不是演得很真?哈哈哈哈哈。” 很干巴的笑声,但没妨碍那两只呆头鹅朝他咆哮:“陆一鸣!你没事发什么颠!?” “王八蛋,还我巧克力!” “陆一鸣”两手一摊,表示:“我是真的睡糊涂了,刚才都梦到冥界的鬼使了。” “哦?那冥界的鬼使长什么样?” “乍一看和你们……和我们差不多,只不过不大说话,一天到晚死气沉沉的。” 这实事求是的描述招来一阵嘲笑:“你怎么做梦都这么没想象力啊?好歹也梦个牛头马面吧!” 白怿不解,牛头马面那种专牵恶魂的鬼差,难道更讨人类喜欢? 桌上某处发出“嗡”地一声响,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很认真地低头寻找,是哪只瞎了眼的苍蝇撞过来了? “我靠!鸣哥,你完蛋了,导师在群里艾特你呢,让你去他办公室。”他的呆鹅室友喊。 什么尸? “我不去行吗?我还有事呢,我得找个朋友。” 白怿记得自己是拉着南殇一起来的,可是他却把南殇弄丢了,得找回来。 两只呆头鹅对看一眼,朝他竖起一个大拇指:“你很敢哦!” 恰在此时,身旁那个一动不动的魂魄突然迈步了,走的是阳台的方向,应该是感受到了无常的召唤。 反应迅速的白怿赶忙拽住他。 不行大哥,你不能走!我不是故意抢你身体的,咱俩还是换回来吧!不然我白带那么多沉香了。 白怿一边向他的室友们扯出和善的微笑,一边双手握拳暗戳戳地使劲。 这混蛋玩意儿!就剩一副魂魄了,还搁这力壮如牛呢! 白怿咬牙切齿地笑着,用陆一鸣的身子拖着陆一鸣的魂魄,一步一步挪去了屋外。 边走还边安抚那个倒霉魂魄:“兄弟,你稍安勿躁嘛,这中间肯定出了点问题,我不是故意的。” 拽着看不见的重物,走路的姿势难免怪异,引来不少好奇的目光。 白怿想:这样也好,如果南殇在附近,肯定一眼就能认出自己。 不过他先招来的却不是南殇,而是数来数去发现魂魄对不上,下不了班,只好亲自过来查验的老同事——黑无常。 第1章 第一章 送魂处 冥界。 无波河岸,古旧的黄钟发出三声悠长而厚重的声响。 像游离于时空之外,从灵魂深处传来的震颤。 河面上一只泛着幽蓝荧光的木船,木船上一面风过纹丝不动的黑幡——领魂幡。 领魂幡后,是一队半透明的魂魄,正木然地站着,等待小船带他们渡过这无波河。 在此之前,他们已经通过黑暗狭窄的幽冥道,走过凶险无比的黄泉路。 只等无波河水洗净所有的前世波澜与尘缘气息,再于对岸的“送魂处”算平生、领功过。 恶者下地狱,善者入往生。 一具已接近透明的魂魄站上送魂台,两颗黑木一般呆滞的眼珠子定定地看着面前正拼命摇签筒的青衣鬼差。 这只鬼差不太一样。 因为自幽冥道口一路走来,所有的面孔都是模糊不清的。他们没有情绪、没有态度,也从不言语。 但是面前的这只鬼却拧紧眉头,一边吃力地摇签筒,一边念念叨叨地抱怨。 “上面在搞什么幺蛾子?近来的魂魄也忒多了,真是不把鬼当鬼!” 槐木签落,上面一行龙飞凤舞的符画文字。 鬼差探头看了一眼,“中善者,可入往生。” 于是这具魂魄下了送魂台,准备去领忘川水,那鬼差却又喊住了他。 “哎,十点功德,忘川水换成忘川枇杷糖要不要?” 对面空洞无神的瞳孔竟也有一瞬间的困惑。 “效果一样的,但是它好吃啊!不喜欢的话我这还有忘川水煮过的包子、炸过的烤肠?” 呆愣的魂魄乖巧地点点头。 于是喜滋滋的鬼差兄大笔一挥,勾走他十点功德,递给他一根烤肠。 “保佑你早入往生,来世顺遂!” 冥界的食物,大都是生冷无味的,但是这根烤肠却油滋滋地冒着香气和热气。 一口咬下去,竟然恍若回到了凡俗尘世,叫一具摈弃杂念的魂魄都无端生出些许**来。 于是这具魂魄又回头看了一眼奇怪的鬼差。 鬼差却着急忙慌地挥手:“快走快走,别挡道啊,没看这排队吗?下一位下一位!” 签筒重新摇响。 “嚯,大善!”鬼差兄瞪着亮晶晶的眼珠,“别走了,在冥界混个差当当吧,上面不缺人,底下是真缺阴差!” 但是这具魂魄拒绝了他,也没有买他的糖或者烤肠,只喝了一碗免费的忘川水就径直由往生路入了酆都。 于是他不大高兴地皱皱鼻子,“小气鬼,哪天活了也是小气人,守着你的功德上天当大佛去吧!” 再摇签筒时都带了一点气,更大力了。 “啪”地一声甩出一根“大恶”。 他挑起半边眉毛,淡淡地感慨一句:“这手上得沾多少人命啊?左转地狱报到。” “大恶”的魂魄却没有动。 “干嘛?”鬼差兄语气不善,“受过罚以后还是能等往生的,到时候再来买我的糖,你现在穷鬼一只,功德都是负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个没有情绪的魂魄似乎朝他翻了一个白眼,然后缓缓转头,把目光又落回后一位排队者身上。 见多识广的鬼差顿时了然,“原来还是个情种,黄泉路和无波河都过了,还能有这么重的执念,近些年倒是少见了。” 自认为富有同情心的鬼差惋惜地叹了口气,随即继续摇签筒。 边摇边说:“但是没办法,你肯定是要下地狱的,等你从地狱出来,说不定人家都往生几轮……” 话还没说完,突然掉落的槐木签上,赫然又是一个“大恶”。 他不由得看看上一个,又看看这一个。 “真是一对,你俩上面干杀手的吧?” 说罢耸耸肩,“现在可以一起去九层地狱报到了。” 两具手牵手的魂魄正要出发,送魂台下另一只白衣小鬼却突然上前来。 他是这位青衣鬼差的助手,平时一直恪尽职守地在台下当柱子,上前来自然是有话要说,因为九层地狱满了。 “满了打报告排队就是。”鬼差取出一张黄纸,刚准备落笔,又忽然停住。 他想起来了,九层是油锅地狱。 今天之所以满得这么快,是因为他清早偷溜进去炸了一锅烤肠,导致错峰受罚的魂魄们没完全错开。 这会儿要是交了报告上去,指定被发现! 于是烦恼的鬼差兄挠挠脖子,一咬牙,一狠心,把这俩货发配去了第八层地狱。 当然是违规的。 但是违规的事情他干得还少吗?小到在酆都城内大声喧哗,与正在工作的鬼差攀谈,大到让有罪的魂魄误入往生,把往生海岸边的彼岸花拔个精光。 还有他现在正在干的,与魂魄私下交易偷赚功德、给已被洗涤过的魂魄食用烟火食物、不遵照槐木签的指示随意发配罪魂……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他只是冥界一个小小的下等鬼差,随便哪一桩罪过都足以令他沦入地狱。 但是上千年过去,连地狱那边的看守都换了几批,他却还在送魂处当差。 忙碌归忙碌,这边的工作总是相对好干些,而且送魂处一天只开四个时辰,过时不候。 不像勾魂的无常,一天上上下下要走几百里路,而且黄泉之路多险峻,到处都有惨死的冤魂。 地狱就更是了,整日整夜地叫嚷不歇,觉都睡不好一个。 若是官阶再往上爬爬,入了酆都城内,又是冥王脚下,规矩极其森严,像他这样的性格,怕是能把所有上级鬼差得罪个遍。 这样掰着指头算过来,没有一个职位能比现在的好。 但是说来也奇怪,轮岗制度实行了好几百年,他硬是一次没轮上。 许是运气好,排表的时候独独漏了他一个,他身旁辅助的小鬼倒是换了好多次。 戌时一到,送魂处今天的工作就结束了。 他痛快地舒展完身子,去了无波河边喂鱼。 无波河里只有一条鱼,是一尾金色的鲤鱼,这是鬼差六百年前蹲在河边发牢骚时候发现的。 那时因为玩忽职守,被查察司发现上报了,主使判官让他做好去地狱报到的准备。 于是他收拾好东西,来河边抒发他的满腹悲戚。 可没想到往日连片涟漪都不会起的无波河,那天却有一朵朵盛开的小浪花,绕着圈地像在跳舞。 他就在那些浪花之间,看见了一尾金色的鲤鱼。 它不只是自身的颜色漂亮,连所在的那片水域,都洒落了星星点点的金光。 不同于凡俗的黄金器物,这种光芒,更像是来自万里之外,西天梵境中独有的神圣佛光。 在常年死气沉沉的冥界,除却鬼火、业火和部分人间传来的荧光外,几乎没有其他光源。 日月尚不可见,更何况是如此肃穆辉煌的光彩。 在死一般寂静的夜里,绚丽得让鬼都移不开眼睛。 运气爆棚的鬼差大喜,想喂点吃食吸引鱼儿近前来,翻遍行李只找到几颗葡萄。 试探性地掰开果肉,几滴汁水滴入无波河。 金鲤摆摆尾巴,似是犹豫了一瞬,随后居然真的划开沉默的水面朝他游来,尾巴后面还缀着一连串可爱的小浪花。 浪花里裹着细碎的金光,一齐汇聚到他身边。 这个场景每每回忆起来,他都觉得像是个夸张至极的梦境。 可若不是亲眼所见,又哪里梦得出来这般天马行空的场面? 更神奇的是,那晚之后,居然没有人来追究他的责任,连之前警告过他的判官也被调去了另一个岗位。 于是乎,捡了大便宜的鬼差便觉得,无波河里的这条鱼,很可能是个祥瑞。 自那以后,他有事没事总来寻它。 一开始遍寻不到,后来或许是因为他来的时辰逐渐固定,鱼儿认得他了,就大着胆子出来探一探。 吃两口他投喂的水果,顺便听一听他的无聊闲话。 而此时此刻。 收敛了金光的低调“祥瑞”正大摇大摆地朝鬼差吐出两颗泡泡。 三生石背后,鬼差兄正摊煎饼一样把自己摊在河岸边,扭头龇着牙冲它乐。 “阿金老弟,像你这么漂亮的一条鱼,到底是从人间游过来的,还是不小心从天上掉下来的啊?” 随即又自问自答地回复:“总不会是这地儿养出来的,我在冥界待了这么久,就没见过你这种鱼。” 说罢他翻了个身,趴在河边用手指蘸着河水轻轻搅动。 “你说,人间到底是什么样啊?” 鬼差不记得自己究竟从哪里来,他只记得在冥界似乎已送走过上千批魂魄。 根据他迎来送往的经验,能出现在这里,大抵都是来自于人间。 只是他有一点想不明白。 千年以前的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那时又为什么会选择放弃轮回往生,只留在冥界做一个鬼差呢? 明明…… 他将双手都插入水中,捧起一把这清澈的,号称能洗净天下所有**杂念的无波河水。 然后昂起脑袋凑上去,轻轻地、慢慢地……喝了一口。 冰凉的,不甜,还有点涩。 他的阿金老弟连尾巴都忘了摆,就瞪着俩大眼睛望着他。 鬼差叹了一口气,又磨磨蹭蹭地躺回去,胳膊垫在脑袋底下。 “还是没用。” 徒有虚名的一条河罢了,现在没用,想来当年也是没用的。 既然自己前世有足以当差的功德,又保留着千奇百怪的想法情绪,到底是为什么吃饱了撑的要来这黑洞洞的地域消磨时光呢? “我之前溜去业镜台的时候,看到过很多人的一生,我觉得他们挺有意思的。 明明只能活几十年,但好像每天都有很多莫名其妙的事情忙来忙去。 三界中人类最脆弱,最短命,但是人间却总是最热闹。” 鬼差望着远处冥石柱上万年不灭的熊熊业火,把漆黑的送魂台烧得又红又亮。 像狰狞的怪兽露出它鲜红的眼睛。 他突然坐起身,目光炯炯地望着他的阿金老弟——那条还眨巴着眼睛,不知道听懂了几个字的鱼。 “听说人间早就不用火把了,而且每天都有日升月落,有时候天上还会掉水珠和白片片……” 他犹豫着,可能是觉得自己太过异想天开,所以后面的那句话脱口就带着轻蔑的笑意。 “阿金老弟,我想去看看。” 第2章 第二章 获罪? 若非勾取魂魄,冥界的鬼差们是不能往返人间的。 即便是领了公差的无常,也需得履行多道手续,拿了阎罗殿的批文,自黄泉路出鬼门关。 等寻到今日的亡魂,又带着它们见土地、城隍,而后由原路返回。 时间紧,任务重,几乎容不得片刻停留。 这显然不是一份值得羡慕的工作,也并不是那位游手好闲的鬼差兄甘愿采取的方式。 从冥界到人间,其实还有另一个他觊觎已久的方法。 那就是通过酆都城内,罗阴山上,一面雕满了奇异怪物的石壁。 石壁上开着一株彼岸花,只有孤零零的一株,但论鲜艳程度,却是整个冥界之最。 鬼差已经打听清楚了,每日子时,若手捧一支点燃的沉香,便可以由这面山壁直通人间。 而且在沉香燃尽前,即便是鬼体,也可以混入人群,叫那些肉眼凡胎的人类看不出分别。 如果能走这条通道,就意味着他不仅不需要上级的批文,还可以尽情去感受作为一个普通人类的生活。 既然方法早就有了,为什么到如今还未付诸实际呢? 那是因为,罗阴山上的这面石壁,正对着的,就是冥界的至高权力中心——沧渊殿。 而沧渊殿里住的,正是冥王本尊。 关于冥王殿下的形象,鬼差们是无缘得见的,只能从他雷厉风行的手段中猜测一二。 传说他身高三丈有余,头戴帝王冠,身披金龙甲,须髯如戟,双目如电,发怒时会现出三头六臂,额间还有火红的烈焰额纹。 这些描述不知道是从哪些骇人听闻的故事里拼凑出来的。 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一定比那地狱熔岩底下镇压的万千凶兽还要残忍恐怖百倍。 因为那些凶兽,都是他亲手抓来,作为地狱的恶念之源,才造就了亘久不变的刀山冰山、铜柱油锅等等。 所以在冥王眼皮底下违反他的规定,一着不慎,可能就会永生永世生不如死,由不得鬼差不害怕。 但他也很清楚,**越积越大,总有一天会战胜恐惧。 他注定要找机会去闯一闯。 不过,在合适的机会到来之前,他违规分配罪魂一事率先败露了。 审讯台前,握着朱笔的冷面判官用例行公事的口气问:“鬼差白怿,滥用职权,徇私枉法,扰乱地狱秩序,你可认罪?” 白怿,就是这个倒霉鬼差的名字,已经很多年没被提起了。 因为在这里,没有哪两只不起眼的鬼差会停下来闲聊,叫一叫对方的名字,或者约着去喝一杯茶。 向来只有白怿单方向地纠缠不休。 此刻他跪在堂下,原先准备好的一大套说辞尽数被吞进肚里,反倒摆出副满不在乎的坦荡样子,“是我做的。工作疏忽,我认罪。” 认罪就要判罚,这位新来的判官大人铁面无私,抄起他那支执掌生死的朱笔写下鲜红的判词。 “鬼差白怿,疏忽职守,错判刑罚,今免除一切职务,入三层地狱服刑三年。” 判词要经察查司核验,所以白怿有一整天的准备时间。 但他不是在准备服刑前的懊悔和悲痛,而是翻出之前囤积的所有沉香木,准备晚上去罗阴山上赌一把大的。 反正已经要去地狱了,三年和三百年差得也就那么回事吧,鬼生漫长,就是判它个三千年,熬一熬也能过去。 说不准判得时间长了,出来不用继续当差,还可以去参与轮回。 这边白怿怀着紧张激动的心情等日暮,阎罗殿议事厅里,十殿阎罗却捧着他的判词在开会。 到了他们这个层级,已上万年不过无波河,偶尔情绪变化还是相当丰富的,譬如现在。 “我说秦广王,你做事也忒不地道,明明判词是递到你们一殿,你却偏偏要把大家都召来开会,你是什么意思?” “就是!五殿近来事务繁忙,我要回去了!” “三殿也是脱不开身,老弟,你自己的事情,还是自己拿主意好。” 各殿阎罗纷纷起身,欲拂袖而去,又被满脸堆笑的秦广王一一拦回来。 “诸位!都是兄弟,遇事自当互相商量。再说了,这判词刚才已共同看过,总不好再说都是我们一殿的事吧?” “好你个秦广王,分明就是打定了主意要拖我们下水!” “好了好了!与其在这争辩,不如趁早想想,这次的事情,到底要不要向上面请示一二?” 不知哪位识时务的,问了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问句,竟然让整个桌上的氛围霎时间变得沉闷起来。 他们身后,一小团照明的业火正欢快地跃动着,看起来心情不错,可能因为刚刚吞噬掉某只蠢笨的飞虫。 终于,大殿里传来秦广王吞吞吐吐的声音。 “我看……就不必请示了吧,上面的意思,想必大家也都明白,何必再去徒惹是非呢?” 此话一出,收到一众虽不满,却又无可奈何的附和声。 “可这个小鬼差身份关键,更应当事事禀报吧?既然不知道他是谁的人,不如直接上报冥……王?” 提最后这个建议的是第十殿转轮王,他主管轮回投胎一应事宜,是最近刚刚擢升上来的。 他方才那句话说完,沸沸扬扬的场面顿时安静下来,九位阎罗都齐刷刷地盯着他。 “此言有理,那你去。” 判词被一传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到他手中,每位接手的阎罗都像捧了什么滚烫的烙铁,恨不得立马脱手甩掉。 转轮王虽是新晋上来的,但看这个架势……也知道不是什么好活儿。 于是他眉头一皱,小心思活泛得很,这事本就是一殿招来的,办的合不合适都与自己没有半分关系。 既然如此,何必自找麻烦,万一说错话惹得冥王不悦,他不就成了个纯纯冤大头? 于是他捋了捋宽广的袖袍,正襟危坐,慢条斯理地答:“既然诸位说已有前车之鉴,想必此次也是相同的结果,冥王殿下公事繁忙,还是少去搅扰为好。” “……” 原本鬼差们的事情,闹到察查司也就顶了天了,各殿阎罗哪有那么多闲心思? 但这个名唤白怿的鬼差,属实是个例外。 他来冥界不过短短一千三百多年,犯下的错事没上一千也有八百,照理来说,犯错依规判罚也就是了。 可八百年前,一张记了他罪状的判词呈到察查司,一夜之间,经手此事的十二位判官竟全部失踪。 当时负责调查的就是一殿阎罗秦广王。 他记的很清楚,那时,恶龙渊的滚滚熔岩底下,常年吃不饱的巨兽整整安静了两日。 后来,他将此事上报鬼帝,五方鬼帝几次合议,领着阴兵秘密探查了数十日,最后只回复给他三个字。 “不可说。” 官至阎罗,也不会半点脑子没有,这个“不可说”至少包含两层信息。 一是查到了,二是惹不起。 连五方鬼帝都惹不起的角色,在冥界掰着指头一只手就数得出来。 于是失踪的判官尽数以调岗结案,自此以后,关于白怿的错误,有脑子的都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若是运气不好碰到那些没脑子或者新来的判官,落了笔的判词层层上报,几乎没人知道最后到底报去了哪里。 但是能眼见得,这罚从没落到白怿身上过。 可冥界法度森严,经过层层上报的错误,又怎么可能没有一个合理的结果? 于是自然而然会有替罪羊产生,偏偏这个替罪羊,又不能官阶太低,不然显不出层层上报的合理性。 这也就是为什么一张小小的判词却让各位阎罗如临大敌的缘故,因为一旦上交,责任落到谁头上可就说不准了。 上次往生海岸边的彼岸花被拔光,连轮回司的孟婆都跟着倒了霉,转轮王也就是那时换届的。 如果这事能压在阎罗殿,那怎么判,判给谁,自然就由阎罗做主了。 秦广王考虑得其实蛮周到,因为之前白怿都是无罪,这次也就是向下找个替罪羊的事情。 于是他召集十殿阎罗来开这么一个“走过场”的会议,无非是想着风险共担,万一哪天被发现了至少还能辩解两句。 这夜。 亥时一过,白怿就背着他的沉香包裹蹑手蹑脚地出门了。 他对自己很有信心,毕竟以他多次溜入地狱炸烤肠的身手,轻而易举就能躲过巡逻的小鬼。 他换上宽大的黑袍,包裹藏在袍子里,正贴着墙边玩漂移呢,结果一转头就与之前押解他的拘魂使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尴尬的笑声响起,肩头那兜子沉香趁势滑落,幸亏他眼疾手快,狼狈地弓身一把捞住。 也不敢迅速直起身,只能手脚拘谨地护住他的包裹,窝在大黑袍子里,活像个驼背老鬼。 “独眼老兄……我的罪状还没盖戳呢,你现在就来守着也太辛苦了吧?” 对于每一只遇见的鬼,白怿都问过他们的姓名,尽管他们从来不反问他,甚至也未必会回答他。 但他们在白怿这里,就算没有姓名,也会拥有独一无二的代号。 比如眼前这个,因为执行任务时被发疯的怨魂咬坏了一只眼睛,所以被白怿亲切地称之为“独眼”。 当然,如果独眼有情绪的话,未必会对这个代号表示满意。 独眼扫了这个举止怪异的鬼差一眼,往前走了两步,手揣进怀里。 白怿生怕他会掏出什么恐怖的兵器来,于是接连后退了好几步,脚步虚浮,语气慌张。 “我这就是……懊悔得睡不着,想……想出门走走,顺便燃点香祈福!” 说话的同时终于直起背,偷摸把包裹背回肩上,并且掏出一小截沉香来以示证明。 独眼对此没有表示,只是见他排斥,真就没有近前,隔着两米远打开一个信封。 白怿大惊,心想年年好运怎么就今天点背,察查司竟然这么快就核实完了?得多重视啊,大晚上还巴巴地派拘魂使把判词送过来? 直到信封里黄底蓝印的纸张被独眼展开,端端正正地展示在他眼前,他才点了团鬼火,做贼似的伸长脖子胆战心惊地瞄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