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怿有些莫名其妙,他刚刚犯迟钝,是因为在冥界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顺畅的沟通,而不是因为想起了什么。
黏糊糊的脑子猛然间接收到这没头没尾的问句,促使他昂起了好奇的下巴。
两束目光猝不及防撞了个满怀。
一束是单纯的疑惑,而另一束则裹挟着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视线的对峙,向来是谁心虚,谁退却。
白怿不心虚,但白怿先退却了。因为他有股奇怪的束缚感,像被框定范围的猎物。
但他也只败了这一秒,随即又歪着脑袋明目张胆地看回去。
嘴里问的是:“我该记得什么?”
心里想的是:湖面在轻轻晃动,深渊里有星光闪烁。
说的是南殇的两只眼睛,会说话的眼睛。
正待要细细探究这目光中隐含的秘密,对方却突然垂眸敛目,把所有蛛丝马迹收了个干干净净。
他爷爷个老鬼!这该算是勾引吧!?
被扣了帽子的南殇浑然不觉,只淡淡道:“很久以前,你曾问过我的名字,我以为你还记得。”
白怿的脑袋更歪了,“我们见过?”
他在自己千年以来的冥界回忆中苦苦搜寻了一遍,最终得出个“不可能”的结论。
“兄台,你大概是记错了,我肯定没有见过你。”
之所以这么自信,是因为好几百年前,他就曾同他的阿金老弟抱怨过。
说这里的鬼众无论是在穿着打扮还是言语性格方面都如出一辙,想要记住同僚们总是很难,外号得挖空心思想。
倘若哪天遇见个不一样的,不缺胳少腿还能脱颖而出,令他过目不忘,他定然会非常欢喜。
很显然,南殇就属于这一类,如果真的见过,白怿没理由不记得他。
“或许是我记错了。”面对白怿的质疑,南殇不太在意地说。
但微微舒展的眉梢和悄悄上扬的眼尾却似藏匿着什么精巧的心思,恰到好处地把白怿的好奇心勾得更重了两分。
“你刚才说,你是在沧渊殿工作?那你肯定见过冥王殿下,他长什么样子啊?”
或许是因为想跟这位有意思的同僚多待一会儿,白怿把之前未继续的话题拾起来,抖愣抖愣接着聊。
顺口问出的问题,南殇却犹豫了,好看的眸子微眯着,语气中带了几分犹疑试探:“你希望他是什么样的?”
白怿伸出两根手指捏住自己的下巴,抬头45度仰望天空,一本正经地想象。
“他得有半座山这么高吧?还有三头六臂,火焰额纹……他那么一大把年纪,不知道爱不爱留胡子?如果留的话,估计是白胡子,可是白胡子显不出霸道的气势,那应该是黑胡子。”
照着幻想中的形象,描述不过十之一二,就被眼珠瞪大了一号的南殇出口打断了。
“你这都是哪里听来的?”
“画册上看的啊!”白怿眉飞色舞,“冥王夜宴图,神斧开黄泉,鬼市上的名画啊,你都没看过吗?”
在得到南殇的摇头否定之后,他捶胸顿足,长叹出声,分给他一个颇为怜悯的目光。
好没见识。
倏而又反应过来,觉得自己不大礼貌,于是心虚地摸摸鼻子,迅速转移话题。
“也有我自己想象的部分,比如画册上就没有画他的胡子,但是没有胡子怎么能显出长者的尊贵呢?”
深思熟虑的语气,他很为自己的见多识广、博闻强记而感到自豪。
南殇的嘴唇动了动,忍住,又动了动,没忍住。
他轻按眉心,道:“旁的且不论,你看身后的沧渊殿,它哪里装得下半座山高的冥王?”
是哦!
白怿一拍脑袋,如梦初醒,茅塞顿开。拢一只手到南殇耳边,压低了声音问:“所以这宫殿其实是个幻象,只有走进去才会发现它有多大,多奢华,对吧?”
“……”
南殇或许是想摇头,但摇了一半顶不住对面直勾勾瞧过来的小眼神,于是生硬地刹住了车,脑袋拐个弯,还是认命地垂了垂。
“我就知道!”白怿说。
机智灵敏的小鬼差啊,深谙当差之道。他了然地点点头,用一种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玄妙表情又补了两个字:“我懂。”
无非是上位者的小手段罢了,既想要纵情奢靡,又想要朗朗清名,于是干脆躲在幻象后面。
无论里头是什么笙歌夜舞、酒池肉林,外面看上去都是一副清雅淡然,两袖清风的形象。
狡诈,真是狡诈极了!
想到此,白怿更加同情南殇的境遇了。
“冥王殿下是不是脾气很差,你的差事很难办吧?”
南殇摆摆手,“不会,他脾气尚可,还算宽容,也……”
未出口的话被白怿用一根竖在他唇边的食指挡了回去。
还是那副故作高深的表情:“我懂。”
不能背后非议上层嘛!他很能理解,毕竟不是谁都像自己这么敢于直言,无所畏惧!
而且南殇作为一个知情者,又是个无足轻重的鬼差,随时都有被灭口的风险。
说不准就因为今日同自己多聊了这么几句,往后的鬼生会就此断送,再不复相见!
对面南殇又一次的沉默仿佛印证了他的猜想。
看来冥王殿下不仅脾气暴躁,还专横无理,心眼狭小,诚然不是位好相处的主。
白怿有些愧疚,很害怕会因为自己的聪明才智,为南殇招来一个“泄露机密”的罪名。
他可未必有自己的好运气,可以化灾厄为机遇。
或许……
白怿纠结的目光在南殇身上转来转去,惹得安静许久的南殇发出一句略显无奈的疑问:“又懂什么了?”
白怿却略过这个疑问,像下定了某种决心,径直向前一步,紧紧抓住他的手腕。
语气急迫,目光殷切。
“你跟我走吧!”
凝滞的空气里只剩下冷风还大着胆子在他们中间穿来穿去,不知是不是风的劲儿使大了,引出被攥住手腕的那位一声轻微的咳嗽。
“哦,我不是这个……”
“好。”
与风声同时止住的,还有白怿迟钝的半句解释与南殇不问缘由的应承。
“我是想问,如果我有办法,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人间?”
白怿貌似才反应过来自己有多鲁莽,明明刚认识,他就要拉着人家一同犯罪,于是悻悻地松开手,想把自己的意图解释得更清楚些。
南殇盯着他收回去的手,指尖摩挲着自己的衣裳。
“刚刚已应过,去哪里都可以。”
抬头,两只瞳色各异的眼睛里流转着一模一样的和煦温柔。
像大片大片含蓄待放的彼岸花苞,又像六百年前无波河里见过的圣洁金光。
一股无处溯源的熟悉感悄然攀上白怿的心头,但它藤蔓细软,生长缓慢,让白怿那颗粗枝大叶的心脏难以品出味道。
他只觉得自己是心疼了,南殇得多讨厌这里,受了多少委屈和不公,才会毅然决然地相信完全陌生的自己。
有希望总归是好的,这种感受他也能懂。
“那……今夜子时,我在石壁前等你。”白怿指了指那块透出彼岸花的石壁,小声说道。
“好。”
又是几秒的沉默。
白怿都已经转身朝前迈了两步之后,还是忍不住回头问:“不是,你都不打算先了解了解我的计划吗?”
南殇的眼睛弯成两颗小月牙,他说:“你那么聪明,一定会成功。”
白怿保持着回头的动作,脖子有点僵。
他在想:这家伙刚刚笑了,对吧?我没看错吧?冥界果然不止我一个会喜怒哀乐的鬼差!
*
[小剧场之善良宽容的冥王殿下]:
秦广王修改完那个令众鬼头疼的“捣蛋精”白怿的判词,盖上官印让拘魂使连夜给他送去。
等事毕返回的拘魂使跟他汇报完情况,已经是子时了。
松了一口气的他为殿中的业火罩上漆黑的玄铁罩,准备回府宅休息。
可就在转身的瞬间,忽觉一阵凉嗖嗖的阴风从背后划过,他竟不由自主地开始两腿战栗,冷汗淋漓。
立刻手忙脚乱地打开灯罩,那一小团火苗却发疯一样猛得窜起,如同拥有尖利獠牙的恶狼,迅速狠咬上他的手指。
灼烧的尖锐剧痛令他大叫一声。
本该瞬间涌入大批的鬼差,可此刻,除了“铛”一声掉落在地的玄铁罩,他的呼喊并没有引来任何回应。
业火还在丧心病狂地搔首弄姿,通过墙壁上昏暗的影子,秦广王看到他的中央宝座上有一个侧躺的身形。
来者似乎架起了一条腿,另一条腿正随着火光轻轻晃动着。
看得再细些,还能分辨出他肩上垂落的那缕发丝自然卷翘的弧度。
被烧过的手指仍在刺痛,业火喷出的灼人热气扑面而来,可秦广王身上的官服却几乎被冷汗浸透。
他在阎罗的位置上坐了很多年,他知道那个影子是谁。
于是他艰难地控制着不听使唤的双腿,缓缓挪动身子,朝着宝座的方向伏地跪拜。
“一殿阎罗陆申叩拜冥王殿下!”
声线的颤动被他死死压住,脱口的声音平稳又洪亮。
这竭尽全力的臣服不知究竟有没有取悦到座上那位,但他确实勾起了嘴角。
只是开口的声音如同刀刃划过白骨,鲜血注入酒盅。
他说的是:“原来你叫陆申啊,本座还以为,堂堂一殿阎罗早就忘了自己的姓名。”
“属下不敢,不敢。”
“不敢?”冥王仿佛听到了什么巨大的笑话,清冽又刺骨的笑声瞬间响彻大殿。
魅惑人心的好嗓音,却又叫人毛骨悚然。
秦广王伏在地上,一字不敢言,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地像在做贼。
冥王笑弯了腰,从侧躺变为侧坐,那笑声忽地戛然而止,收得干脆利落。
“私改判词,量刑无度。陆申,本座对阴律不甚了解,不如你来说说,这该当何罪?”
秦广王的额头死死贴在地面上,终于无法控制紊乱的气息,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属下……属下知错!”
“哦?你何错之有?”
“鬼帝先前吩咐过,白怿的过错应当及时上报,属下不该妄自揣度上意,私自结案!”
“这样啊,本座倒是觉得……”冥王适时地停顿了很久,仿佛经过慎之又慎的深思熟虑。
继而说道:“是察查司不分青红皂白胡乱开罪,你及时制止才没酿成大祸。”
地上的秦广王一口安心的气息还没缓过来,又听他道:“事情办得好,不上报又如何?你神通广大,想必日后本座就是把整个冥界都交给你,你也能打理得井井有条!”
这话怎么能听!?
官场老手秦广王瞬间被吓得三魂丢了两魂,一个劲儿地磕头道歉,抖若筛糠。
不知上位者作何想法,头顶那诡异的笑声竟然又响了起来。
合着对街巡夜使飘飘荡荡的报钟声,对此时的秦广王来说,仿佛已经亲眼见到了来自地狱的缚魂链,正一圈一圈往他身上套。
好在阴晴不定,难以捉摸的冥王殿下并没有折磨他太久,片刻后便兀自起身,走下宝座,缓步前来,亲手搀扶起已经魂飞魄散的秦广王。
“来来来,你起身,近前来铺纸磨墨,替本座重新再写一张判词。”
秦广王全身的骨头都是酥软的,借着冥王的力才艰难挪到桌案边。
落笔盖印,冥王殿下似是满意了,点点头走到大殿门口,却又忽然停住脚步。
他拍了拍脑袋,转头回望,摆出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
“本座突然想到,白怿这一走,送魂处一时找不到合适的鬼差接手,你也知道,那里的工作尤其重要,这可如何是好?”
懂事的秦广王立刻弯腰作揖,“禀冥王殿下,送魂处一应事宜,属下定会亲力亲为,确保万无一失。”
“好。”
冥王颔首,终于迈着他散漫的步伐离开了阎罗殿。
直至此时,秦广王才敢稍抬目光,看一眼那个远去的背影。
暗红花纹的曳地披风,火光中闪烁着细碎的彩色光芒,自肩头垂落的两根金丝飘带,更是张扬肆意得同它的主人别无二致。
秦广王狠狠地擦一把额上的冷汗,吐出一口劫后余生的气息。
怎么……那小鬼竟是冥王殿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