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只有一行字。
“经核验,鬼差白怿判罚无误,程序合规,系察查司证据不足,判断失误。”
呦呵?这是哪个笨蛋去核验的?白怿乐颠颠地想,果然,运气还是一如既往地好。
于是他说:“哪位判官这么英明?替我洗脱冤情,改日定要好好感谢他。”
独眼把判词折好,塞回信封,递到白怿手里,然后规规矩矩、客客气气地跟他行了个礼。
白怿被搞得晕头转向,只好跟着他一起行礼,黑黢黢的夜里,两只对着弯腰的鬼,像偷摸举行某种见不得人的仪式。
“不是,独眼老兄……独眼大人!你是肚子疼吗?我只是顺口问问,不方便透露就算了!”
一向寡言少语的独眼语气平和地向他解释:“不是判官,是阎罗殿秦广王亲自核验。”
“……?”
白怿再次拆开信封,这才注意到,右下角那个蓝戳戳,分明是阎罗殿的印。
好家伙,这年头,连阎罗都这么昏聩的吗?亏得自己偶尔还因为不够尽职尽责而深感愧疚,实在是过于敏感了!
不过……
白怿感到既震惊又困惑,打道回府的路上还是想不明白,再是昏聩的阎罗,也犯不上亲自来核验他这个小鬼差吧?
莫不是本就看不惯察查司的某些判官,借着由头铲除异己呢?
他一边感慨着上层的尔虞我诈,一边免不了地生发出些许遗憾。
因为无罪释放的话,他又觉得去闯罗阴山有点亏了,要不下次再说?
心里仿佛被塞进颗弹簧,忽上忽下,忽左忽右,闹得他坐立难安,别扭极了。
想去,但是有顾虑。想信任自己一直以来的好运气,但又害怕会突然被运气背刺。
到底还是苟且偷安的性格,磨叽了一整晚,第二天仍旧瞪着死鱼眼去上班了。
大清早的,送魂处门口就立着一个影子,直挺挺的,像根黑铁柱。
白怿眯着眼睛将这根柱子从上至下打量了一遍,疑惑地问:“老兄,你怎么又来了?”
独眼眨了眨仅剩的那只眼,昨日重现般又掏出一个信封,但这次他没拆,直接递给了白怿。
“不是吧!阎罗大人位高权重,言出必行,怎么还带反悔的?”
说着拆信的手指既急切又紧张,内心其实肠子都快悔青了。
他爷爷个鬼!早知道昨晚就该坚定信念,一跑到底!
现在好了,机会全浪费了,白赚一趟地狱之旅……
等会儿?
他紧盯着信上的每一个字,从头读到尾又从尾读到头,然后翻转信纸,墨绿色的眼珠子睁得老大。
他深吸一口气,竭力控制着手指的颤抖,尽量平稳地指着上面的内容问独眼。
“这,是什么意思啊?”
独眼还是扯着他半死不活的大烟嗓,平静答道:“字面意思。”
字面意思?按照这个字面意思,是说他虽然在罪魂分配上没有违规,但是未及时同察查司解释明确,也有配合不当的嫌疑。
鉴于此,着阴律司重新判罚,自今日起,免去送魂处职务,调入罗阴山负责洒扫清理一应事宜。
“莫不是我眼花了,独眼老兄,你帮我看看,这是写的罗阴山吗?”
独眼挪动他的眼珠子,微微颔首表示确认。
白怿真是激动得快要爆炸了,熬夜通宵的疲惫一扫而空,如获至宝般捧起这封信狠狠地亲了一口。
亲完还提着他的长袍,踮起脚尖快活地转了一圈。
信封右下角还是昨日那枚蓝色的阎罗殿印,于是他不由得感叹秦广王是多么善解鬼意!多么英明神武!多么丰神俊朗!
日后一殿有用得着的地方,他白怿必定鞍前马后,尽心尽力。
差事肯定没法办得更好,但再有什么铲除异己之类的活,给别处使绊子他还是很擅长的。
“那那那,独眼老兄,你看这上面说的是今日,我是不是现在就得过去新岗位报到啊?”
独眼点头。
“那这边的差事?”
“就不劳你废心了。”
白怿听罢,高兴地冲他挥手,“好嘞!那回见,回见哈!”
大落又大起的心情实在太折腾人了,白怿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被泡进了蜜酒里,又甜又醉,晕晕乎乎地找不着北。
自然也就留意不到远处送魂台上,一个端坐许久的影子。
白怿把信封捧在心口,因为太过激动几乎迈不开腿,于是他捻了个诀,开启鬼民们的基础技能——飘移。
由于他还穿着青色的官服,又昂首挺胸,傲然屹立,远远望去,像一根会行走的,笔直的,修长黄瓜。
这黄瓜一路飘到罗阴山下,等终于迈开两条腿登山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察出一丝反常来。
他是因为受罚被派来罗阴山的,不管这份工作有多么合他心意,总不会比送魂处好过。
但是。
白怿环顾四周,又环顾四周……顾了十六周以后,终于不得不承认。
目之所及,寸草不生、纤尘不染。
只有漫山遍野巨大而坚硬的石块,中间被磨得锃光瓦亮,铺成道路和台阶,一路蜿蜒向上。
“这……需要清理洒扫什么?”
光秃秃、冷冰冰的一座石山,两旁未经打磨的部分棱角分明,尖锐处如开刃的刀锋,乍一看还闪烁着阴冷的寒光。
但似乎,两边呈现出高度的对称性,大部分横截面又光滑平整,像是很久很久以前,被谁一斧头劈成两半,才有了现在的形态。
白怿瑟缩了一下,越往上走体感温度越低,他以为是心理作用,直到石面上开始出现点点霜花,他才意识到温度骤降是真实存在的。
霜花越来越重,白怿索性又开始慢慢悠悠地往上飘,慢就慢吧,至少不会打滑。
温度最低的地方不是山顶,是半山腰处的玄阴宫。
那里住着号称“六界第一美女”的阴女娘娘。
白怿没见过阴女娘娘,冥界的画册上也只有寥寥几笔墨色线条,所以他顶着鬼体被冻僵的风险在离玄阴宫百米远的地方张望了许久。
意图一睹娘娘风采。
传说万年前冥王喜静,把宫殿设在罗阴山地下百米深处,某日山顶出现一只银白毛色的妖兽,凶猛无比。
众鬼皆束手无策,只得奏请冥王。可冥王到了山顶,却没有看到这只妖兽。
于是他由山顶一路往下,在半山腰处见到一间木屋,木屋外躺着奄奄一息的妖兽,木屋内是一个容色绝姝的美女。
纵然是女鬼,却有着玉质仙姿,仿若神女降临。
传说没有再细细剖析冥王当时的心态,只说自此以后,沧渊殿就从罗阴山下搬到了罗阴山上,美女变成了阴女娘娘,木屋变成了华丽的玄阴宫。
白怿此刻在玄阴宫外冻得直哆嗦,又把这个传说想起来,觉得冥王大人未免太过小家子气。
美妻娇妾之类的,藏这么紧有什么意思?若不领出来炫耀炫耀,搏一搏大家的艳羡,岂不是亏煞了?
等了一炷香,实在等不住了,不给看就不看吧,白怿只好接着往上飘。
离了玄阴宫,往上走温度略有回升。靠近山顶的地方,他见到了那面石壁。
整面石壁都刻着张牙舞爪的怪物,但其中一个地方,生出了一株彼岸花,鲜红的花瓣正在风中微微晃动。
从前只是听说,如今亲眼得见,其震撼程度又多了几分。
因为一路走来都是光秃秃的石头,就连玄阴宫外面,也没有见到更加丰富的色彩,只有这一株彼岸花,像是整座石山最大的主角。
肆意张狂得恨不得比它对面的沧渊殿还要光彩夺目。
说到沧渊殿。
白怿转过身,觉得这座整个冥界最应当穷奢极侈,富丽堂皇起来的建筑,反倒颇为低调。
从外面看,仅有黑白灰三种色调,周围也没有鬼使巡视。
侧门半开着,他偷偷瞄了一眼,里面是空荡荡的庭院,院里仅有一套石桌石凳,以及一棵铁石心肠的树。
字面意思,就是一棵铁树,连树叶子都是硬邦邦的铁片那种。
“也忒没情调了。”白怿不禁感慨道。
做鬼做到他那个程度,该是一呼百应,应有尽有的,堂堂冥王殿下,不懂得享受,真是可惜了了。
难怪只能靠追凶兽追错路了才能偶遇老婆。
没想到自己小小鬼差,居然有一天能有机会暗自嘲笑冥王殿下,真是好大的贼胆!
白怿不禁捂嘴偷着乐,一转身差点撞到某只陌生的男鬼。
“抱歉抱歉!”白怿忙道。
随即抬头扫了一眼。
那鬼居然有一双异色的瞳孔,一只深紫色,一只冰蓝色,一只像搅动的深渊,一只像宁静的湖面。
“你……”
“你长得很好看。”
前一句是这个异瞳者不知酝酿了什么的开头,被后一句白怿急不可耐的赞叹生生打断了思路。
不能怪白怿,毕竟这样半雅正半慵懒,半清俊半狡黠的容色,最是令人心驰神往。
“你也是山上的鬼差吗?你叫什么?负责哪块工作?”白怿好奇地问。
没等对方回答,他先喋喋不休地介绍起自己:“我叫白怿,今日刚从送魂处被调过来,因为犯了那么一丁点儿小错,被罚到这儿来洒扫,这儿的工作好干吗?”
停下来换了一口气,正待继续自言自语,却听到对方轻缓低沉的回答。
“我也在山上工作,负责沧渊殿内的洒扫杂事,这里的工作还不错,冥王殿下很好相处。”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我叫南殇。”
连珠炮一样的每个问题,他竟然都有好好回复。
“南殇?”白怿低头,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对面那双漂亮的异瞳突然眨了眨,带动着睫羽一阵微颤,目光中荡漾的神色颇为复杂。
他问白怿:“你……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