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我感受不到我的身体了。”
“这是药效,没事的。”
“医生,你别胡说。”
“你看这是什么?”
“小粘贴。”
“喜欢吗?”
“嗯。”
“拿着,这些都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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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黄的玻璃,油腻的风,吱嘎吱嘎的吊扇,毫无生气的身体。
奶奶还在外面收拾东西,这几天家里很乱,一些陈年旧货被扬了出去,一些被重新用了起来,一些因为再也放不回原位而被无视,挡住过道,占满厅堂,沉默而无辜。
“你平时没什么事先不要出来,饭我会给你摆门口,你吃完了就摆出来。”
“你那气球我都给你处理了,你就甭管了。”
“你要还想起来有什么要拿的,就喊我,昂。”
奶奶从门缝递进来这几句话后,便喀啦一声合上了门。
那双眼睛,仿佛来自死不瞑目的尸体。
手机早已放没了电,自动关机。
已经是七天之后了。
可那天晚上的巨大冲击感依然清晰地锚定在自己身体的某处。
那天之后,生了一天的病。
再之后,他就不大起床了。
隔壁就是阿仁的家,他靠阿仁家发出的动静判断时间。
倒也安心。
这时,标准流利的女声从缝隙钻进来。
小云听了一会,蓦地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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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仁每天还是早早起床,尽管已经不出摊了,他还是改不了作息。
他媳妇也不在意这些,就让他还按原来作息折腾。
于是,阿仁还是四五点钟起床,准备食物,六点来钟出门。
这么几番下来,阿仁突然找到新商机:接订单。
于是这几天,他出门不那么早了,但依然早起。
这天,他等着到点出门,闲着无聊,打开收音机。
“……成功当选,广场上,人头攒动,人人手中都拿着……”
“咚咚咚!”
“谁呀?”
“姐,阿仁哥在家吗?”
阿仁先一步喊了出来:“小云!你这几天上哪了?”
“你怎么这个点在家?”
“进来说。”
两人一进屋,就听见收音机里传来聒噪的声音。
“……巴特夫妇将于三日后开发布会,巴特将于当日下午三点,于热沃广场进行就职演说,届时,本台记者……”
阿仁关了收音机。
“巴特是什么?”
“咱们这届的总统先生啊。”
“那谁呢?”
“谁?”
“就那谁!”
“哎呀管他呢!你这几天去哪了?”
“你今天怎么没出摊?”
“别提了哎呦喂,哎,你快好开学了吧,你真是开学开对时候了,我跟你说。”
“怎么了?”
“嗯,你先喝口水。有个大人物最近死了,医院不让我们摆摊了。”
“大人物死了?大人物是……你看到了吗?”
“我哪能啊?看一眼都怕脏了人家的路。”
“那你知道是哪个楼的大人物吗?”
“还能哪个,就我们后面!”
“哎——!”阿仁一声惊吼。
吼叫惊动了他媳妇,他媳妇一进屋来就眼疾手快帮着阿仁拖住了快要倒下去的小云。
“这是咋了这孩子?”
“哥,我觉得是他,你说是不是他……”
“她?哦,你说她啊,不是!怎么是她?你想哪去了!嗐!哎呦不是!”
小云稍稍缓过来了,镇定了心绪:“你,你看着他了?”
“嗯!她还天天订我饭呢。”
“快别开玩笑了,他用得着订饭!”
“哎呦,那是我搞错了?不应该吧,我看着就是她啊。”
小云张嘴吸了口气,欲言又止。
停了会儿,站起身。
“要走啦?”
“我今天和你一块去,看看订你饭的人到底是谁。”
“噢哟都这个点了!”
两人匆匆忙忙赶到住院部门口,已经有几个人在等着他们了。
小云仔细盯着来人,一个一个鉴别。
“他今天没订你饭?”
“不应该啊,每天这时候她来得最早了,一般第一个就拿到了。”
“我看——”
小云往保温盒里一瞅。
“可你这里面明明没有饭了啊,他今天就没订。”
“唉?我搞错了?不能啊……”
阿仁摸着头往回走,小云停在住院部和天桥下桥口的交汇处,待了一会。
叹了口气,扭头朝阿仁追了上去。
阿仁还在前面一边陷入自我怀疑,一边慢吞吞地行进。
小云跟在他身后,目光扫过天桥的每一处。
因为有人常年在这里做买卖,一些地方都被太阳勾勒出来人活动范围的印记。
快走到自己摊位时,小云突然向右边望去。
右边,是一张张洁净的反光玻璃,里面是住在这栋楼里的人。
他那天说,是在窗边看到我的,也就是说,他病房窗口正对着我的摊位——
找到了!
小云拔腿往回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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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走了,如果你能看到我,就来天桥上找我,别装死,我知道从你那能看到我。
最后十四天,小云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在天桥上傻站着的。
路过的风都绕开了他,打了个旋,散入虚空。
他很少喝水,阿仁路过时会丢给他一个大饭盒,里面是他奶奶的杰作。
站累了就挂墙头上,每当这时,他都会不自然地往旁边歪头。
那棵曾经勾住一只气球的植物还在,甚至嫩绿转海绿。
他通常会发一会呆,然后继续回神盯着窗户看,尽管他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今夏将死时候,黄昏时分,一个女人走了过来,轻轻敲了敲他的肩膀。
“我是这的护士,我看见你在这好几天了,你要看什么人吗,我可以带你进去。”
“你好,“小云十分恭敬地欠了欠身,“不用了,我就在这等,谢谢你了!”
护士没有坚持。
小云继续挂墙头。
如果他愿意见我,他自然有办法出来。不愿意见,我就站在这里陪他、给他看。
直到最后一刻,小云仍不肯相信,那个人最后真的没有再来找自己。
这种荒芜的感觉,蔓延到他坐上列车后,踏入宿舍里,走进教室中。
一个学期很快结束。那一年,大雪封门,奶奶没让他回家。
一个学年很快结束。那一年,他要参加活动,也没能回去。
新学期伊始,遇上百年一遇的抗议游行,全校大部分师生都上街上去了。
他没多停留,匆忙赶回了家。
天桥早已热闹不再,自从那个所谓的大人物走后,这天桥仿佛都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小云站在自己原先的摊位处,低着头,不敢再看那块玻璃。
几声嬉笑传来,小云循声望去,看见一些年轻人在树冠底下站着拍照,墙头还倚着木梯。
小云条件反射地往树顶上看去。
还在。
他松了一口气。
他走过去,和人交涉一番,获得了梯子的使用权。
顺梯子钻进树冠深处,把身后的一切撇开,这种氛围,让小云获得了电流直窜脑门的快感。
他很快找到了那根蓝色塑料绳,然后毫不费力地把绳子解了下来。
他生怕树枝会弄破气球,如临深渊。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他抱着那个气球,细细抚摩着。
他突然看到气球里面有一张白纸。
他把气球掉了个个,让白纸的反面露出来。
甫一露出,这梯子上的年轻人便在一阵眩晕中从梯子上摔落,中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剐蹭了几下,最后伴随着一声声巨响重重落地,喷涌而出的雪蝶冲向天际。
从天桥上探出的人头越来越多,这些人头此时都变了形,变得搞笑又模糊。
很快他就没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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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从病床上醒来的。
一睁眼看到的,竟然是个认识的人。
“二号床醒了。”
“我截肢了吗?”
“没有那么严重!你看,还在着呢。”
“护士,你是C区的吧,你们怎么把我放在C区。”
“当时情况紧急,别区已经没有空位了,所以我们领导把你弄进了C区。”
“哦,那谢谢,真谢谢你们领导,你们领导真是个好人。”
“我会向他转达的,你先歇着。哦,你奶奶那边有义工照顾安抚,你放心。”
“我奶奶估计会骂死我吧,恐怕会说我这次不仅被驴踢了,还被马屁股蹲了。”
“也没有那么……”
“她会哭的,护士,我想她会的。我想睡会。”
“好,你好好修养。”
小云转身面朝里,闭着眼躺了一会。
然后从枕头底下抽出了那张画。
这是他失去意识前,死命从气球里面掏出来的,并且仅仅攥住,不至于被人随手扔掉的,身价十元的画。
最灵的地方,我觉得在于,有一股时时传来,直窜脑门的海风。
这么些日月过去了,再灵的海风,被那样关在密闭的空间里,也早该消弭了吧。
可我知道,你依然会,毫不犹豫地,说出那些让我开心的话……
……因为我知道,你一直都是个,很善良、很善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