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哥,你便宜点卖我嘛!我一下买八个,你看谁一下买八个呀!”
“是是,您说的是,可你也不能一下砍去大半半儿吧!那我还不如不卖给你。”
“你这不会做生意……你看,我做你回头客,全天桥就你这一个卖气球的,人要看长远……”
“可我不待几天就走。”
小云耷拉下脸来,表情十分冰冷。
那八个气球晃晃悠晃晃悠,在太阳底下眩晕了、迷醉了、惶惑了,以至于让盯着它们看的人,分辨不出这到底是多少个气球。
“呐!还给你,我就要这四个。”
“我看您这是没带够钱吧!”
“嘿你这!”
“再说四多难听啊,不多带一个凑个整?您买五个,我就送您一个这个。”
买主接过小蝴蝶,甩来甩去。
不远处吵嚷声渐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可能是桥下发生了什么事故。声音中间夹杂几声惊吼。
余光中,小云看到周围小摊的摊主,有几个跑对面去了。
阿仁正在听收音机,里面还是播着那些东西。
小云心下急躁,也想看看,可眼前这人……
“行行行,五个,加上这个。”
终于打发走了这人,小云长呼一口气,起身拍拍屁股,往对面赶去。
他窜上那片被树冠覆盖的墙头,往桥下看,一群人围着一个救护车,几名人员正把一个担架往车上抬。
施工事故?
车头冲着小云这边,车尾自然是看不到。
这车很快开走,很快到达目的地。
人群也很快散去。
扒墙头的人也很快散去。
小云回头看看自己那摊位,只剩下三四个气球在天空中互啄。地面上的小蝴蝶,也躺得歪七扭八。
他透过树冠看天空,发了一会呆,瞳孔忽闪忽闪地律动着,他从这种身体反应获得了抽离感。仿佛一些原本属于自己,但终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惊颤着逃逸。
逃离。
你觉得,像我这种人,能够获得一份正常友谊的,又有多少。
他当初,原话是什么来着?
冥思苦想中,后脑勺已经完全躺在了墙头上,一睁眼就看到离自己头顶一米多远的树枝上,有一根蓝色的绳。
绳的那端是……
脚步不停移动着,转着脖颈变换视角。
从那根绳的状态看,那端绑着的很有可能是……
他开始后退,从树冠中退回阳光底下,最终退回到自己摊位前,并且终于看到——
那个气球。
那个硕大的气球,像是矜贵的公主,阳光下,水晶晶地亮。
尽管在拥挤的枝丫间并不舒坦,可还好它的绳子够长,足以让它探出头来喘息。
因为隔着太远,小云看不清气球里面的东西。可是,这个位置刚刚好,自己可以一抬眼就看到。看着自己那所剩无几的气球,又看那树上的,仿佛两边遥相呼应。
如果将来要卖气球,那么就用气球做自己的招牌,再挂在对面的树上,这样上桥口或是下桥口,都能远远看到自己的摊位标志。
就像一朵云一样。
他甚至开始设计自己的招牌。
将来……我也要……在这摆摊……
好没志气!哈哈哈哈……
没志气,我奶奶也不嫌弃我,她最稀罕我了。
稀罕我。
他呢。
这天回去,小云上交了自己挣来的三百元大钞,把剩下的气球锁进仓库。
然后在他奶奶叫他吃饭的时候,发病了。
住在车蓝巷的人,离医院近,奶奶打电话让人来,人果然马上就来了。
“没事儿,小孩就是有点热伤风。”
“可他嘴里怎么絮絮叨叨,是不是让人下降头了!”
奶奶小时候,因为太皮,被她姥姥恐吓说,要找人来给她下降头,又说了很多很可怕的话。从此以后,还是小女孩的奶奶,PTSD了。
来人听老人这么说,眼睛弯了弯:“绝对不是。小孩嘛,心情起起伏伏很正常,他可能遇到什么不痛快的事了,我刚才……”
医生压低声音,竖起手掌,奶奶凑头上前。
“好像听见他在喊一个人。嗯。”
医生十分郑重地点头,奶奶也十分肃穆地回应。
送走医生,等了两小时不到,孙子果然好了。
“你坐。”
小云起来喝水,就看他奶奶一脸肃穆。
“怎么了。”
小云心惊胆战。
“你是不是真的谈朋友了?”
“我没……”
“别急着否认,上次你说那事儿,我刚刚仔细回想了一下,是不是那个人?”
小云冷汗直冒,眼看就要冷伤风了。
“你看,“奶奶回身拿来一叠报纸,“这个人如果大选成功,咱们地区就是合法的了,到时候你想怎么办,说实话我也管不着了;就算是不成功,说实话,我也管不到那天。如果你真的谈了,是不是哪天领回来我见见。”
小云颓坐在餐桌前,身体开始发抖。
奶奶跳到孙子面前,急得不知道该干嘛。
颤栗结束,汗毛又立了起来,巨大的眩晕感伴随着呕吐感,让小云坐不直,直往地面上倒。
“我说不清楚,奶奶我说不清楚,我没法跟你解释,我不知道怎么解释……”
奶奶抱着孙子,眼眶子里聚满了泪水。她这孙子,终究是长大了。
—
在家休息的这几十个小时,小云形如槁木。
他曾无时无刻不在想,如果他带着饭来了,却找不到自己,那饭会怎么处理。是会自己吃?倒掉?还是分给阿仁?
阿仁或许会跟他聊几句,但恐怕不会像之前那样口无遮拦了。
我倒希望他能口无遮拦。
真矛盾。
黄昏睡去,四下阒寂,心如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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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天光褪去,星光闪烁,昏睡中的小云被一阵清脆的敲门声惊醒。
他去开门,一打开,人被钉在了原地。
“老师,你不会、说话不算数吧!”
小云死死揪住门口这人,把人拉了进来,几乎是拖死猪一样,把人拖进了屋。
门一关,小云把人按在书桌前,一手支在椅背上,一手撑着桌面。
“你去哪了!”
“这几天你去哪了!”
声音没控制住,惊动了窗外的猫。
“我考完期末考,就放小长假了啊,放假期间,学生不得上补习班!”
“你这是、哪门子的规定!”小云气笑了。
“反正我就不上,我放完假,这不就来找你了吗?”
“你这么晚了,又不怕一个人走夜路了,嗯?”
“今晚灯很亮,而且我妈妈送的我。”
“哟,“小云气不打一处来,“那你妈呢?送你来,一个人回去了?你爸不来接接她?那你爸可真是不像话!”
“我爸出差了,这几天在囧北。”
“还是个环球旅客,好好,真不错!怎么,你今天来是想学什么?”
“这不应该是你定吗?”
“学生要想成绩好,就该把自己当成老师,不能一味地接受,而要……”
“你怎么变得跟我爸一样了。”
小云望着眼前这双露珠眼,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
从我们现在这个距离看去,他下唇这里的阴影稍稍减淡,不像第一次看见时那样让人欲脉喷张,也不像上次那样令人清心寡欲,这次,简直让人心痒难耐……老天,这是什么函数级场面?无限逼近,又不能触及。
如果要用什么来类比它的图像,估计现在、我们这样……最合适不过了。
“叭“的一声,小云回神起身。
“咳,今晚不学了,明天再学,你想回去我就送你回去。”
“那不想呢?”
“不想就留下。”
“那我还是回去吧,我怕妈妈一个人在家害怕。”
小云皱了皱眉:“妈妈是大人了,不会害怕,她都敢一个人走夜路。”
“不,她不是一个人在家。”
“又不是了?”
“嗯,有个姐姐老捅她,我得回去保护她。”
“捅她是什么意思?”
“就是拿刀捅的意思啊。”
小云愣了一下。
“那你爸爸不知道?”
“爸爸知道,爸爸更惨。”
“……那你呢?”
“我被保护起来了,那个姐姐找不到我。”
小云屏住了呼吸。
“我不算痛苦。”
那天,那个人在胡同里这么跟自己说。
“我是C区出来的,你不会不知道吧。”
当时自己是怎么回复的?
好像是很得意的,像在炫耀似的。
“我当然知道!”
简直是个蠢透了的混蛋。
“所以你回去,你妈妈就不痛苦了吗?”
隔着一层水帘,耳朵被阻塞,自己的声音怪异非常。
“嗯!”
“你知道怎么保护自己,从来没受过伤害?”
“嗯!”
“好,我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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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嗒”,小云把一盘水果摆在了书桌旁。
有个学习很用功的人,趴在书桌正中央。
“歇会,吃。”
云将果盘往前拨去。
“今天怎么这么认真?”
“之前不认真?”
“嗯……两种感觉。今天感觉你……大脑有点在线?”
“可能是这几天的辅导终于起效了。”
“也有可能。”
小云煞有介事地点头,目光朝别处移去。
怎么总感觉哪里怪怪的?是哪里呢?
“啧,我上学那会儿就是,怎么现在,衬衫的价格还是九镑十五便士啊!”
小云一乐,但很快刹住了笑容。他惊诧地抬起头来。
“呃……你听我解释啊。”
“哎呀人还是不能得意,一得意什么妖魔鬼怪都现形了。什么时候?”
阴云指着自家金主的肩膀,毫不顾忌地戳着:“说——什、么、时、候。”
“没多久,几个小时以前。”
阴云见好就收,心情颇佳。
金主见危机解除,也放肆起来。
“老师,之前没发现啊,你上课的时候怎么总是走神呢?”
“你不想着怎么学习,怎么光观察老师走没走神呢?”
“我学完了,不观察老师难道对镜贴花黄啊?”
阴云还未退散,风先刮了过来。
“你说你是女生,可女生应该都很喜欢打扮吧。你怎么从不打扮?”
“也不ri……”
“你就是男生吧。”
“为什么!”
他蓦地站起来,平视着坐在书桌上的人。
“你为什么要追问这种事情,这根本、根本没什么意义吧!”
“这对我很重要,我想知道。”
“那就别想!”
“你今天怎么了。”
小云去拉河豚的手,河豚一侧身躲开了。
小云往前挪了几步。
“你说你是女生,好,那你就是女生,或许吧,哈!你就是自认为自己是女生!好,我们姑且这样想。可是……”
小云又往前逼近。
“你的身体是男生,你没察觉么?”
“为——”河豚已经破音了,他艰难地吸入一口气。
“呵,“提起一边面颊肌肉,让一口短促的气息逃离,“你觉得自己很能耐是吧……”他迎着不断逼来的乌云,往前剁了一步路,“你觉得,你觉得把话说出来的人都很精明是吧……”
灰云已经蔫哒哒的了,他喉咙被突然降温的空气卡住。
“别人为什么不回应你?你怎么不想想别人为什么不回应你!你到底,是真的想要完成你那什么鬼扯的‘关怀’,还仅仅是想要得到一个确定的答案,一个能够对你的猜测点头说‘是’的答案,然后让你自己把你自己从疑惑的迷雾丛林中解救出来,然后获得心境片刻的安宁!你到底是为了鬼扯的我,还是为了自私的你!”
云被拍碎了,稀里哗啦。
他现在完全哽住,嘴巴只能痉挛地做着某些意义不明的口型。
我……原来是为了我吗?
我真的……可笑至极……
“呼——”
“吧唧,咔哧咔哧咔哧咔哧……”
碎云正伤感着,转眼就看河豚变豚鼠,竟然自顾自地吃起水果来。还一屁股坐自己床上吃!
“喂我没允许你在我床上吃东西,我从不在床上吃东西!你给我下来!”
“滚。”
“好嘞您慢吃。”
补丁云像小媳妇似的并腿退坐到书桌椅上,双手搭在双膝上。
“和我在一块,开心吗。”
“嗯。”
“喜欢和我在一块。”
“嗯。”
“咔哒”,豚鼠放下果盘。
“好,那你给我听好了,以后……”
七彩云完全没听进去他那乌鲁乌鲁的豚鼠语。
好可爱。
他怎么这么可爱。
以后能养个女儿吧。
诶嘿!
“听明白了么。”
“嗯!”
七彩云就差下跪求饶了,他一把攥住豚鼠的手腕:“需要我写检讨吗,两万字的那种。”
“好,你写,你不写你就是孙子!”
“我是!我就是孙子!哈哈!”
完了这人,这人是不是被我传染了,精神疾病……也能传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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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了,虫鸣渐消。
云与鼠在床沿坐着聊了会天,最终都倒在床上,脚还支在地面。
“气球,“云突兀地说了一句,“你那天追着气球跑,就是我以为你要跳桥的那天。”
“嗯。”
“那个气球是哪来的?”
“我自己吹的。”
“喔,怪不得你那样宝贝。”
“哪有。”
“你都为了它要跳下去了。”
“我不跳,你能来抱我吗。”
“……”
包裹在周身的黏质物被冻僵了、震碎了、剥落了。
“我其实,在找你买画那天之前、很久很久之前,就注意到你了。”
“是么,有多久。”
“久到一个世纪以前。”
“哈哈哈。”
“嗯,我有天在窗台前看光景,突然被你那爆开的气球给吓到了。”
那么一吓,就天天开始等你来,给我表演这定点放送的娱乐节目。
“嗯,然后呢?”
“然后我就瞅准时机,去找你了呀。”
“哦……你是说,那天你是有预谋的。”
“哼哼。”
“那你可真是个心肌梗塞的零。”
此话一出,整个世界如堕冰窟。
“呃……”
“呃……”
“你在说什么。”
“我也想知道……”
那天从网上看到的那个词,就在嘴边,怎么说来着?我想着就是什么心什么机来着?
好多年以后,大概过了半个世纪那么长吧,当这朵云读到一封给自己的信的时候,才突然想起,在那年、那个夜晚,那个老屋里,在床上躺着的时候,自己到底想对身旁的那个人,说的那个词。
“你知道吗,就算对一个健康的正常人,也不能随意开这种和疾病有关的玩笑。”
云也跟着坐起身:“我知道了。”
“再也不敢了。”
他后来又补了这么一句。
他后来真的做到了。
在他拿着那封信的时候,他想,我能做到,不仅是因为承诺,我显然不是什么一诺千金的人……我能做到,是因为我,为此受到了惩罚。
此乃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