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半世纪,信载着夏乱飞》 第1章 世界从此开启 “我的家,面朝忘川,背靠奈何桥。桥上没有孟婆汤,只有断肠草。” 女人放在桌面上的右手颤动了一下,像是微风泼了下蝴蝶翅膀。 她合上笔盖,为这个夏敲响了定音。 -- 她,上次来我就看她在这,没人陪床,从不下床。 我又来的时候,恰巧和她又住进了同一病房,她还是那样,没人陪床,从不下床。一张脸,尸沉寒冰洋。 她患了怪病,医生们、护士们、病友们,都这么说。如果她晚上不开胖头蛇小夜灯,捣鼓她床帘上的小粘贴的话,我恐怕也会跟着大家一起这么说、这么想。 ——她明明就很可爱呀。 “这是什么?”我走到她跟前,趁着今晚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人,细声细气地问道。 可是,她惊弓之鸟般,鼻孔吸进了很多空气,又把它们从喉咙涌出:“鬼……鬼啊!” 不知道她为什么这种反应,我又尝试逗弄了她几番,无果。 “啧。” 最终失去耐心。 果然有病! 第二天我又走了,走之前故意不去看她。余光中,她手指抠着小粘贴,一只眼遮在头发底下,只漏出另一只,目光怔怔的,我感觉周身有跳蚤在蹦哒。 “哼。”我自认为十分小气地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门都关上了,我心里还得意地盘算着刚刚的声响会在她那脆弱敏感又无助的心灵中引起怎样的震荡、崩裂与塌陷。 从医院的后门走出去的时候,聆听着满眼波动的绿涛、颤抖的微阴与匍匐激流的白蝌蚪红尾翼,摩挲着满腔的粉蓝、橙黄与奶绿。一时感慨万分,大声叹出了一口气: “唉!永别了,再也不见了!可惜啊,你还是没能施舍给我一句话!” -- 扫码交费后,寸头小伙给自己扣上了小灰绿帽,四只手指顺着夹克敞开的拉链浅伸进去,握住一边对襟,向上一提,双肩顺势抬起又向后压去。这样一来,就把因为夹克主人浅佝姿态而导致的阴湿感,一扫而空了。 他转身向大门走去。 出了门,没走几步,身后突然响起中气不足但搞怪成分超标的声音: “唉!永别~~~再也——不、见、辽!可惜啊啊!你还是、没能施舍给我,一、句、话!” 小伙一激灵,回头看了看身后,又毫不稀奇地扭头走人。 临了嘟哝了一句:“失职啊,又让人跑出来了。” -- 医院住院部,设在医院尽里面。 只供内部人员使用的大天桥,其全景,住院部C区的部分病人在自家病房透过窗玻璃就能看到。 所谓内部人员,既包括医院的人,也包括与医院的建筑结构相纠缠的兀甲市医学院的人。 大天桥,是住院部C区病人现下所能触及的最有烟火气的地方。尽管摊主们都背对着住院部而面向医学院的方向,尽管他们大半个身躯都被天桥高高砌起的红砖墙挡住,可病人们就是能从那一颗颗形状长短不一的、覆盖多彩毛发的后脑勺上,抓住不会让自己溺亡的根系。 每天早上四五点,中年男子阿仁就起床做准备。上午六七点钟,他就出摊了。他,还有在这天桥上经营的人,都住在位于住院部外围的车蓝巷。他们互为邻居,也互为同事,有的,还互为老乡。 临近中午,困意悄悄涌来时,他右手边的摊主小哥才来。 “哥!” 阿仁一瞥,随即疲惫散开,弓步伸手去接:“哎呦我去!” 帮把东西放下,阿仁一屁股坐下:“这什么?” “我画画。” 阿仁笑着呼出一口气。 眼前这位少年,眉眼稚嫩,面颊红润,皮肤发光。 这是一副,不仅少年人梦寐以求的,就连阿仁这样的中年人,也惊羡着的,健康身躯,美好肉身。 “老哥,两碗馄饨,不加香菜!先来俩包子!” “诶好嘞!” 阿仁撇下了要画画那位哥,殷勤待客去了。 这边画画小哥着手收拾自己的摊位。这哥们刚刚结束了高中生活,在天桥摆摊卖气球。周围人不晓得他叫什么,只是听他奶奶叫他“云儿”,于是都叫他“小云”。 一分钟后,一束绞缠在一起的七彩塑料绳试探着舒展着、生长着,然后“嘭”的一声,散在了半空,开出了一朵巨大的复瓣气球花。 “噢哟!吓着我了。” 点两碗馄饨的小哥手里拿着吃了没几口的包子,看向那朵炫丽梦幻的花冠,嘴里有规律地嚼动着。 小云“哈哈”道着歉,声音清朗。 “一会不买俩?” “行啊!” “你的馄饨。” 阿仁放下了汤碗,起身回摊位忙活。日头盛了,阿仁的摊前人又多了起来。 -- 两碗馄饨下肚,肚子已经没那么“革”了。 寸头哥摘下自己的小灰绿帽,在自己胸前扇着风。另一只手伸进七彩绳里,瞅着飘在头顶的气球,眼球上下跳动。 “就这俩。” 寸头哥选了两个蓝色的,一个里面放了泡泡海豚,一个里面盛满银雪花。 “真就、说买俩就买俩啊!”小云仿佛抓住了什么新鲜事的尾巴,盯着那海豚和雪片放空。 海豚在一片反光体的簇拥下闹哄哄走人了,大天桥对面那颗拔地而起的乔木树冠瞬间塞进了眼眶。 树冠太大,覆盖住了对面的部分砖墙。是以大家都在这边摆摊。 树冠天天搔首弄姿,小云天天盯着对面的树冠搔首弄姿。 最终决定写个生。 -- 阿仁忙完了这波,再转头看去时,小云差不多要画完了。 撂了笔,小云向后倒去。 用拇指和食指捏着纸,举起来欣赏着,目光细细拂过。经过一处时,眼神恍惚,随即扫了回去,定睛看,怔住。 树冠下……那难道是一双腿? “刷拉”一声放下画,才发现有个人在挑气球,但他没搭理人家。 小云噌的起身,睁大眼向树冠底下寻去。 “请问……” 走了吗…… 还是……看错了? “请问。” 挑气球的人已经走到跟前。 “哦,挑好了?” 说着,他先是把目光滑了回来,扫过了挑气球人的鞋,然后才攀上对方的脸。 披肩咖啡色中长发包裹住一张清秀不足、倦意过剩的脸。 就算这样,小云还能感觉到对方在堆笑,尽管这是一种——至少在他现在看来——一种失败的、无意义的尝试。 “嗯嗯,”对方发出否认的声音,并且摆了摆手,然后伸出手指指向一处,“我是问你,那个可以给我……么。” 顶着这张八百年没入人世的脸,穿着一身用消毒水洗过八百次的衣服,小云心下了然。 啧,人都腌入味儿了,这管理不行啊。 “喏。” 那人仔细看着画,认真的神态让小云精神恍惚:这人真能看懂?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否决自己:不对不对!都说他们这种人在某方面有超高天赋,说不定…… “这个,嗯——可以me、卖给我吗……” “你,”小云被自己口水呛到了,“你愿意买?” 此时,小云脑中什么看懂不看懂、天赋不天赋的考虑全都打包丢了,自己的画得到他人肯定,他已经完全被巨大喜悦冲得天旋地转。 “可以,你想出多少?” 没事,你既愿意买,有这份心我已经很感动了。出多少我都会卖给你—— 你!我的——知、音! “给你、给你100,我这有100。”“金主”说着从身上摸出来一张钞票。 “不了不了,要不你就给我十块!” “可我没有十块。” “你给我一百,我找你九十!” “哦、那……好叭?” 找钱的时候,小云底气十足实则试探地问道:“你也觉得我画得好?” “嗯。” 钛白凝落,在水中抽芽生发。 蓝尾鹟深巢于树冠,讴歌吟哦。 金刚芭比,欲拒还迎、脸色熟透。 罔两和影纠缠不休。 金主举着那张画,斟酌后开口:“云啊……树啊……还有墙、落叶这些,都好。而且这树,仿佛有着扎在异大陆深处的根系……但最吸引我,也是我认为最灵的地方在于,时不时地,从画面中能感受到冲破纸面、直钻大脑的微弱海风。” 小云此时完全说不出话来,闪着星星的双眼全是“你懂我”。 啊——云絮!他——懂、我! 啊——树冠!他——懂、我! 你这终日躲闪着不敢见我的红色砖墙,今天仿佛也胆子大了起来,为我喝彩! 你这因缺水而朝天蜷缩的落叶渣,仿佛此时也灌注了生气一般,对我深表赞同! 那打在地面上的微阴,那从身后刮来的咸风! 他、懂、我! 金主完全没有察觉卖家体表的前后温差,兀自观赏着画。 “你说……”金主突然发问。 “嗯嗯!”卖家激情回应。 “呃,你说这画能塞进你这气球里吗?” “啊?” “果然很难。” “现在应该不行了,你可能得从一开始就……嗯。” “嗯。”金主被卖主带动着也傻愣愣地点头,以此来表示自己懂了。 “那我再看看。” 金主此时已经转身了,又扭过半边身子,冲着身后的卖家摆手:“我得走了。” “下次再来啊!我一直ze……呃不对。我这个夏天!一直在、这、里——!” 最后几乎是喊了出来,引得过路人冲他怔愣。 金主呢,走了没几步,当然听得到。 嘴角勾起了弧度。 但他没回头。 不能让他更得意了。 云翳滤去金色阳光的焦灼,一阵风倏忽而过,扑面即散。 我知道了。 第2章 宇宙掉进怀里 如果我能控制住他就、就好了…… 可是我控制不住…… 杀了他! 吓!他过来干嘛! “我给你带了从囧北买的小粘贴。” “你去囧北了?” “是啊,要不要看照片,我拍的照片,在手机里。” “好、好啊。” “但是我想先去取我的快递。你有没有要取的?” “我……” 我买东西了?我有没有买东西??我到底买没买!!! 他走了?他怎么走了…… -- 与金主分别后,这云天天写生。甚至出摊时间,一天早过一天。 每次都摆出最为正规、优雅、放松的姿态,就为了等金主爸爸上门时,起到一点外形上的作用。 可是金主他没有。 茄花掺着淡黄,更远处是一望无际的湛蓝。 天边的夕阳还未全落,只是被住院部大楼挡了个七零八落。 天桥上,玻璃灯罩里,明黄的灯泡逐个温热。 小云蜷缩在自己的摊位上,托着腮拿草根逗弄虫。 “停下!” 一道声音撕裂此间风轻云淡。 哼哧哼哧的声音由远及近。 “咚”的一声,一只硕大的皮鞋剁进了小虫身旁的地里,砂石尘埃激起了千层高。 小云惊地肝儿颤,下颌从掌心里离开,脖颈还没来得及送微微大睁的眼往震源处看去。 “喔唷!” 周围摆摊的人呵声顿起。 声音引起警觉,一个身影在余光里即将翻身下坠。 本能先于思考,环臂抱住跳桥人的腰,把人从墙头上扒了下来。 “不是、不是的!你放、放,哎哎!我的气球,它要飞走了,你快帮我,正好你帮我,我去够下来!” 怀里这人这么嚷嚷,小云把人推开,稳住身后,看到那株从天桥底部探出的植物缠绕着一个气球。 “快啊!你来帮我。” 那人张着双臂,俨然一幅求抱的架势。 小云走了过去,一把揽过腰,托着对方坐上了自己的肩头,并尽量把人往外面拱。 消毒水,樟脑球,锃新的鞋面,过轻的体重。 唉,又跑出来一个。 上一次、上……上一次那个去哪了?他该不会出院……不能不能……不过也说不好……我怎么能这么变te…… 刚想到这里,肩上的人仿佛斩下的头一般,小云刹那间紧了紧胳膊。 “呼——”一阵清风从头顶传来,“喂,我好了,放我下来吧。” 小云还在自责与内省,恍惚间听到了命令,又感到自己的后背被人拍了拍。 手臂还因为惯性僵直收束着,但头轻轻抬起来了。 黄昏就要死了。 一天要进入黑暗时刻。 寿命将尽的霓虹光纤,将死之人的眼帘。 即使这样,那个在自己怀中、小臂上坐着,身上散发出沉睡已久气息的人,依然强烈地吸引着周围一切的光。 指肚绕着摇曳的线,气流无声从气球的身侧擦过。 天生的黑曜石能把人吞噬。 冷厉黑翎把眼尾勾得人心一凛。 骨相导致的帮派气质洗脱不净。 还有…… 有风吹过,这云没再敢停留。 把眼睛从人脸上拿走,再把瓷瓶轻拿轻放。 “怎么这么生分?” “?” “怎么?这就不认得我了。” “你是?” “几天前,我在你这买了一张画,花了十元大钞呢。” “咳咳咳,”小云佯装淡定,“小孩儿,下次不要这么皮了,这样太危险了!” “小孩儿……”被叫“小孩儿”的人从嘴里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小朋友,你管我叫小孩儿,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啊?你多大?” “我,哼哼,快三十了,你呢,你多大?” “我……”小云突然语塞。 ……还不到二十。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年轻的吗! 前卖家如是想到。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单纯的吗? 前金主如是想到。 “你怎么这几天都不来找我了?” 小云扭捏地说道。 “大哥,求求你,回头看看,这里是医院,你以为是动物园,我每天定时定点来放饭?有病的人是我,怎么反倒撒娇的是你?” 我撒娇?好好,我撒娇! “不过你今天,和上次,好像哪里不太一样了……” 小云试图转移话题。 “唔,看出来啦。” “是哪里呢……” 小云转着圈,围着他的唯一金主,用目光细细碾过。 “你是女的?” 过了不知多久,小云才精神恍惚地挤出这么一句话。 “唔。所以呢,你、以为我是男的?” 指尖从南跳到北。 “你、难道不是?”卖家还是怔怔的,“哦不是我是说……唉不是,唉。” “不满意啊?我是女的。” “男女授受……” “可拉倒吧你!” 今天,卖家水逆,得到来自金主的一个大大的白眼,和自此以后长达十二秋的分离。 -- 五日后。 “喂,小子。” 金主来了,并用鞋尖一侧碰了碰窝缩在懒人沙发里那团不明黏物的膝头。 “嗯!”小云微微一吓,一骨碌爬了起来,一幅小憩被打断,加皮质醇与肾上腺素激增的模样,“来了。” 此时他并没有对“自家金主来了”这件事形成完整、清晰、深刻且正确的意识。他只是一只突然被踹醒,然后条件反射般吐出一句模板化问候的小小摊主。 “喏,给你带了饭。” 撕拉一声,一只巨大的纸袋骤停在小云鼻前。 四只手指掌心朝下地攥住纸带,肩膀被带动着微微前送着,另一只空出来的手插在裤兜里。 小云老实接过纸袋,含糊不清地发出了类似“靴靴”的声音。 吃到一半,小云咬着筷子,破音问:“你为什么要给我带饭?” “我闲着,所以培养了一点小爱好。” “你的爱好就是在病房做饭?” “不,只有清水煮的东西才能在病房里做,今天这些都是……” 求问:当你的金主突然向你靠近,你该怎么做? 用户“小云1511”答复如下—— 点了下头,企图把人隔空勾过来。然后麻利单膝跪坐起身,主动把耳朵凑了过去。 “……在私房菜馆做的。” “他们让你进去?” 小云眼里精光闪烁。 鼻尖触鼻尖,两人各自微向后倾。 “不熊芒?” 求问:金主突然通过卖萌搪塞你,该肿么破? 用户“小云1511”答复如下—— 盯了一会儿对方的眼睫,松了松咬紧的后槽牙,微调呼吸频率,露出情人眼:“你怎样都行。” 小云只看出来自己的回答令对方很满意,却看不出,自己的回答让对方下了很重的决心。 给他做饭,做到这个夏天结束。 -- “……如果这次琭失员成功当选,那么,兀秃将有望成为翡多肉大陆第一个同性婚姻合法的地区……” 之前,家里的电视坏了,阿仁买了个收音机。几天后,阿仁的儿子听说了这件事,把自家的电视搬来了。阿仁媳妇嫌收音机碍事,于是阿仁天天出摊带上,生怕哪天回家,自己这财产被处理了。 “啊唷,我说哥,你那收音机是不坏了啊?” “胡说!” “它怎么天天跟倒粪似的,翻过来覆过去就这么一件事,没完没了。” “正大选呢,不播它播谁?全村的希望,城市的未来,全都系于……” “哼,这人,上次没选上,这次还来。” “我看,他这次挺有希望。” “为什么。” “因为爱!” 就在阿仁准备高歌一首“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的时候,他突然灵光一闪,不无打趣地问道:“唉,你那小朋友,这几天我看她来的挺勤……”阿仁努力压低声音,“你们,发展到哪一步啦?” “小朋友”刚出来的时候,小云还没反应过来。“挺勤”和“发展”一出,双管齐下,把这朵云震出天际。 “我看他挺无聊,想给他点关怀。” “嗯。”阿仁翘起腿,示意他继续。 “住在这,肯定很无聊,如果能从我这得到一点快乐,我觉得我也很开心。” “啊。” “嗯,还有就是……啊对了,不仅我待不久,他也待不久。你说我这,我才刚成年,不想一上来搞个大的把自己赔进去。” “然后呢?” “我们正常交流,普通的萍水相逢,到时候一拍两散,都不会受伤。嗯……还有就是他快三十,应该也看不上……” “不是,你等一下,她三十了!”阿仁一下从价值两百元的马扎上窜起,闪了一下腰。 “啊。” “哎哟不行这不行,年龄这块还真是看不出来呀……该不会是个女骗子吧。”憋了半天,憋了个大的。 “……人家多好一姑n。”蓦然停驻。 阿仁兀自沉吟,小云颓然落座。 刚才一番你来我往,他仿佛把这几周、近一月的隐秘心事揉捻碎了摊开在自然的阳光下、心灵的眼睛前、意识的光照中。 原来我是这么看待这段关系的。 原来我是这么想的。 原来…… …… 可是……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我总是把他当做一名男生呢? 第3章 心悸、我在这里,但我已不在这里 “医生,我最近是不是快不行了。” “我们正为你制定新方案,不要怕,不要怕啊。” “我们都会陪着你……” “你看今天的云,多美啊!” “是啊。” “你和她一样美哦!” “是么。” “蝴蝶!快看,是蝴蝶诶。” “真的。” “蝴蝶飞走了,飞到对面那棵树上了,小动物应该都喜欢这种树吧!” “我也喜欢。” “是嘛?那你也是小动物!” 我是么? -- “奶奶,我走了!” “你拿那个桶做什么!” “我洗手用。” 老人骂了一句什么,但不再纠缠,放孙子走了。 “略。” 走出居民区好几十步远,小云才仿佛是后知后觉一样,冲着身后的某处吐了吐舌头。 -- “噢唷我去!”阿仁远远看到像是绑了个家在身上的小云慢吞吞行进着。 “对对,快来接着。”小云身上一轻,知道是他哥来帮他了。 阿仁盯着桶看了半天:“你干嘛?” “我看最近兴起冰桶挑战,也想试试。” “哦,你说往自己头上浇水的那个!快得了吧你。” “好玩嘛。” 两人正说着,另一个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在说什么呢?” 小云收敛了笑容,变得十分矜持。 “你小男友要往头上浇冰水,你还不管管?” 此话一出,小云心头被浇冷水一般,瞬间制动。 自从阿仁发觉“女骗子”其实人美心善,便开始口无遮拦,愈发猖狂。 先是在某天黄昏,金主临走前,问出了诸如“不再陪陪你男朋友”这种蠢话。彼时金主神态如常,甚至还大方自然地接了话。 然后是某天一起扒拉饭的时候,阿仁胆敢拒绝了自家金主的邀请,独自一人窝在远处墙角扒拉饭。 原因竟是——“咳咳,就算是长辈,也不应该搅和小情侣的午餐时间。” 金主走后,面对乌云的质问,阿仁主动散发光芒驱散黑暗,美其名曰“没条件创造条件,故意为你二人营造二人世界”。 …… 虽然金主爸爸他没有在意这些就是了。 如前几次那样,云向金主爸爸望去。 金主爸爸同样也在打量自己。 “头上血管很多,你不要做这傻事。” “我又不是姑娘。”小云嘟哝着。 “那也别,这很危险。” 他很疲倦。云看得出。 午后的风,咸淡适中,和畅有余,清凉不足。 桥边的树,仰望着空中的云,静默无声。 我有多久,没好好看他了。 上一次,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头发,什么时候变成这个颜色了……上次,上次是什么颜色来着……如果这世上有女匪,应该也…… 小云瞳孔倏变,随之而来的是耳边传来的巨大噪声:“哗——” “喂你!****!” 湿云睁开被水模糊视线的眼,朝对方看去。 我刚刚……是在想什么? - “哈哈哈哈哈……” “你还笑!” 两人从天桥下来,转身去了一处停车院落的院墙外、死胡同里。 气球车就停在胡同口。一扭头就能看到。 金主帮自家卖主脱了**的上衣,又看着卖主本人把上衣搭在砖墙头。 他从裤兜摸出烟来。 小云回头就看见自家金主蹲地上吞云吐雾。 他一屁股坐在金主身边。 等到挂搭在抬头这片天空上的云全都变幻着离去,小云大脑一抽,把一个疑问问出了口:“痛苦对吗。” “我不算痛苦,真正痛苦而又无法逃离的大有人在。” “所以你觉得,这,算某种意义上的‘逃离’?” 小云将重心移到一边,抬起左边的胳膊,搭在了右边的膝盖上,扭着身子看金主。 “你觉得,我这种人,真正能和正常人交上朋友、保持一段时期相对正常的友谊的,又能有多少?” 从驱散空中的雾中,金主微笑抬眸。 “你算哪种人?” 屁股抬离地面,卖主屈膝单跪在金主面前。 金主掐灭了第三根烟:“我从C区出来的,你不会不知道吧。” 怎么能不知道,我第一次就知道了。 他弃了这条路,拐进了另一个巷口。 “你接下来,我是说,我走以后,你还会在这里吗?” “唔。” “那我能来看你吗?” “呃。” “所以你在哪间房?” “嗯……” “喂,说话啊。” 金主回神后,发觉面前半跪着个人。 怎么从前没察觉,这人竟然出乎意料地让人……鼻血乱飘。 眸子不受控地乱撞,又不太敢乱撞。 正焦灼着,愁云逼近了,天光不大对劲了。 彼时那人幽幽散发着的雄性荷尔蒙,此时不受控地入侵他人领地。 金主已经完全被自家卖主的汹汹气势拍坐在地面上,手臂、手指甚至还保持着刚刚夹烟的动作。 “喂,你还在吗?能听到我,就回应我一下……” 停顿片刻,小云从齿缝间挤出四个字:“别不理我。” “男女授受……” “放屁!” “这可你说的。” “什么时候?早忘了!” “不是你让我回应的么,我总不能说奇变偶不变?” “这很奇怪吧!” 又安静了。 天是怎么被我聊死的。 我这个……蠢货! 愁云惨淡间,一只带有温度和细沙的手抚上了还闪着水晶光亮的额角。 “都说了别浇别浇,你当时怎么想的?” 抬抬眼皮,就看到自家金主半卧在地面,整个人都透露着一股子从容。 只有我把自己弄得这么**的。 “就是没想什么。” 自家金主的手指尖硬硬的,为自己梳头发把自己梳得很舒服。 后来过了好多年,这云还是会频频梦回这一天:那个午后,那个胡同深处。 每当这时,不论梦觉,他都会想:如果早知道这辈子只有这一次机会,就让他多玩一会…… 可是为什么要“只有这一次”呢……这么卑微的么。 -- “吁!”奶奶打了几个响指,强行唤醒了不知被谁催眠的孙子。 “你这是咋地了,我看你是不是被人下降头了。” “奶奶,今天我把一桶冰水浇头上了。” “什么!”奶奶一拍桌子,“我就说你那衣服怎么湿漉漉的!你脑门叫驴踢了!” “我今天要往头上浇水,然后有个人阻止我,说什么也不让我浇,还跟我讲什么头上血管多,真是有够唠叨的。然后我一怄气,就浇头上,偏要让他看看,到底要不要紧。” “哼,不知好歹的东西,人家那是稀罕你!” “可是!” 心跳漏了一拍,左手拍上桌案,下一秒就要把屁股从椅面上抬离:“可是他是男的!” 此话一出,那种制动感席卷而来,下一秒,潮水漫过额头,最终把头皮也吞了进去。 我怎么又把他当成男的。 我怎么这么吼我奶奶。 我奶奶不会察觉到什么了吧。 “切,男的怎么了,你这孩子从小招人喜欢,关他是男是女什么事?” 奶奶并没有理会孙子神经质般的僵硬,而是开始讲起了他小时候的诸多故事。 又一个成年人沉睡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 “昨晚还好吗?” “可以,就是一号床,昨晚突然发出很大的声响,把我吵醒了一次,但我很快又睡过去了。” “唉,又来了吗,”护士转头去看一号床,满眼担忧,又转过头来,“你要不换病房试试,我们北边还有套空房间。” “不,不用换,我喜欢这。” “嗯,那最近体力恢复得呢?” “确实恢复不少。” 说到这,床上的人仿佛为了证明这句话一样,满面容光,青春的气息都要洋溢了出来。 护士吸了一口气含在胸腔,顺势抬起上半身,站直了身体。 她望着眼前这位男子,眼底藏满哀戚。 年纪还没有我大。 她这么想。 - 护士检查完四号床,走向一号。 “小蛇,小蛇。” 她把手掌心轻轻贴在女孩的肩头,晃了晃。 床上的女孩眼眸澄净起来。 “姐姐。” “小粘贴,这是今天的小粘贴。” 护士展开手心,向女孩展示里面藏着的小东西。 “哇!” 护士俯视着女孩肉嘟嘟的腮和唇。 “那边的哥哥身体不好,你晚上听话好不好。” “好。” 女孩朝四号乜斜,然后收回了目光。 “为什么四号有镜子?” “那个镜子是公用的,不是四号的。” “可我不敢过去……” “没事的,你如果想照镜子,厕所里也有,你可以去厕所那照。” 护士说完,见那原本澄亮的眸子黯淡下去,她直起身,转身出了病房。 厕所里、镜子……四号床……要照镜子……就要……下、床。 可、我、下、不、去。 他、哈!他凭什么可以?凭什么! 不能下,他也不能下,绝对不能下! ……可我控制不了、控制、不了他…… 杀了他! -- “哥?” “……” “哥!” “……” “哥——咯、咯咯、咯——嘿!” “你、你别过来……” “嘻!” “哩是辣国?” “诶?!你不认识我了吗?上次说要给我辅导外语。” “你搞错……哎、不是!” 小云一边应付逐渐蔓延上来的不明物体,一边抬起眼珠子往天上瞅。 这破医院!徒有其表、虚有其名、欺师灭祖、……哇呀呀哇呀呀呀!十恶不赦、百里挑一、千载难逢、万劫不复! 怎么会让人——在这、个、节、骨、眼上跑出来啊! 管理被狗吃了吧! 十几分钟后。 “你这下终于相信我了叭。” 小云本就有层有叠的上眼皮此时显得愈发沉重。 他左肘顶在左膝上,左手拿着水果叉,叉尖一块芒果正散发着那种在太阳下独有的辉光。 右臂横杠在右膝上,右手托着环保纸盒,纸盒里有一堆水果块,但已经不见芒果。 他倚在豆袋椅中,聆听演讲。 “你喜欢mango!”演讲者张开双臂,往天空的方向抛去,没稳住身形,差点就坐地上。 “好、好、好……上个月你因为受不了学习压力离家出走,和我在此偶遇,向我倾诉,我给了你回应,并答应这个月开始辅导你外语……好!” 最后一个字咬牙切齿了点。 “嗯哼?”小孩得意起来。 挑起一边眉的时候,多少还是有点影子的。 小云想。 可他这样是怎么跑出来的?医生呢?护士呢? “喂——!你发愣啊。” 小云盯着面前这人病态的唇色。 “咳,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你是老师,当然你定。” “我下午在这,上午和晚上没事,你白天应该要上学吧……那,我们晚上好不好。” 小云当然知道自己这学生白天干嘛,他这么说…… ……我这么说,嗯……完全是……为了配合表演。 对,顺着他,才是一种更充满智慧与人性的关怀。 “就今晚。” 什么? 小云抬头,迎上一双渴望求知的眼。 自己刚刚还在盘算的时候,人家学生早已按捺不住上进的心了。 “好,今晚,”小云扯过来一段纸条,唰唰一抹花,“我家。” 学生伸过双手,就像接住一张递来的请柬。 “老师,”胳膊肘竖在另一只手背上,举手,“请问我需要准备什么?” 哼,说的跟你真有似的。 小云按下自己想要逗人的心。 “不用,”叹了口气,“你来就行。” 第4章 生气!我老婆还在这里,但我老婆不在这里 他最近上哪去了…… -- “来了?快进。” 小云把门缝开大了一点,让一只小鼠钻了进来。 “这边。” 引导小鼠跳进自己屋。 “可是哥啊……” “叫我老师。” “老师,请问……” “别废话,这是今晚要学的内容……嘶——你别不是反悔了吧!” “没有我哪敢。我是说,这么晚真的不会打扰你休息吗?” 呵,我搞午夜场的,你这种程度,顶多算餐前开胃。 夜色围拢,周围的潮湿感越发浓重了。 小鼠被盯得心中发毛。 他当时答应的时候,不知道晚上这个点原来外面天这么黑。 从楼道一路上来,沾了一身的毛骨悚然,现在还没抖落干净。 他更没想到,白天那么开朗的一人,晚上怎么这么阴湿。 严、严肃点好,严肃,说明态度认真,老师态度认真,教学效果就、(咽口水)就好。 “喂。” “啊?老师!” “做题吧。”小云拿双指敲敲外语报一角。 小鼠没再吱声,听话做题。 小云拿起自己的手机,在群里说了几句,看了回复后,便把手机静音丢开了。 变化原来这么大吗。 小云郁闷地看着小鼠背影。 我也没怎么地他,他怕成这样,呵…… 两小时很快过去,临近结束,小云煞有介事表扬了几句,正准备把人送走,突然感觉小鼠不对劲。 “你咋了?” “能别让我回去么?” 小云一愣:“住我家啊?” “啊。” “不行!不是我是说……你们、宿管应该要查房吧。” “啊……” “所以回去吧。” “我不要!” 看着泫然欲泣的模样,小云第一次有了怜香惜玉的心情:“你们宿管对你不好么。” “不是……我、我害怕!” 小云没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你害怕什么啊?” “我不敢走夜路!” 小云呼出一口气,从椅子中站起:“走,我送你。” -- 除了变了一个人,自家金主哪都没变…… 中午来送饭,下午偶尔帮忙,晚上…… 小云一想起晚上就肝火直冒—— 这个人,上学是没学过外语还是怎地?一个知识点给他翻过来覆过去讲了十几遍,怎么还是做错题! 等他哪天变回来,我绝对、我…… 想到这里,世界一片死寂。 唯有风吹过,轻轻扶衣襟。 -- “……据悉,琭失员已经得到‘伊瑞士’与‘爱翁’的背书。在此次大选中……” “这傻逼怎么又出来了!” “哦唷!你是怎么了最近?” 阿仁把收音机揣进怀里。 “背书,为什么要别人背书?大选还需要背东西吗?哈!” “……” “所以这傻逼为什么要让人家背书?” “不明白。可能他是同性恋吧。其实我也不太懂啦。” 同性恋吧…… -- “老师这个题我选不出来。” “老师这个题我选不出来!” “老师……” “嗯!” 小云如梦方醒。 北方凌晨的猎猎寒风经由管道灌注了进来。 从手机屏上移开视线,寻找声源。 “这个。” “你是不是不认识这个单词?” “嗯,不认识。” 这小鼠除了态度认真,此外啥都不太行。 “这个是‘转瞬即逝’的意思,替换了原文里的这个单词,你现在看明白了吗?” 眼珠向旁边移动,一触即离,无意识地下移到唇瓣下那浅浅的小沟,又继续漫游到脖颈的一处凸起。 “老师,“小鼠嘟着嘴发出动静,然后把试卷往旁边一推,“你看嘛呢!快给我检查!” 小云被迫把注意力放到奇形怪状的字符及其组合上。 “诶?”小鼠从床上拿起一张红色折叠卡纸,打开。 “学弟,你要当我学弟了老师!” 小云批改的动作一滞,放下笔,站起身,走了过去,一把把录取通知书夺了过来,然后盯着一脸懵逼的小鼠看。 “你不是中学生么,又怎么会上过大学?你现在到底是哪个,你到底要玩到什么时候,啊?”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力气太大,那被箍着的小鼠可怜兮兮的。 我的金主啊,你到底是自己不肯回来,还是进入了一个没有返回可能的世界? 小云对此一无所知。 他唯一清楚……不,甚至连这唯一清楚的东西都可能不太清楚的,是自己这几日来愈发难以忍受的心—— 如果这就是事实,那么是不是说,自己再也无法重新见到最初那个,买下自己画的人,坐在自己臂弯里的人,把盛着食盒的纸袋拍自己脸上的人,半卧在地上用指尖梳自己头发的人? “我刚刚是不是说错了,我想说的是,你要当我爸的学弟了。我刚刚说什么了?可能说错了叭。哎呦你快放开,人在心情激动的情况下说错话是很正常嘟!” 退开半步,右手依然钳着小鼠,然后猛然把小鼠拉了过来,手掌贴上他的颈侧,用拇指细细摩挲喉部凸起。 “你不是女的么?” “嗯?” “你是男的吧。” “嗯……” “别装哑,回答我。” “嗯嗯。”小鼠甩头,以此表示否定。 “你是男的吧。” 小鼠把两手举起,一只握住颈侧上那只手的大拇指,另一只攥住其余四根手指。 “我是女生,老师。” “那你为什么有这个?” 小云点着小鼠的喉咙。 “不是只有男的才有哦。”画风逐渐转向撒娇。 “哦?这么确定,你敢不敢打赌,你是男生。” “可是妈妈明明说过我是女生。” 小鼠皱着眉后退一步,后脚跟刚一磕到床,他突然抬起头,神色十分诡异。 小云眼睛正看着地面,没有注意到这点。 此时他面容凝重。 “太晚了,如果你不想走,今晚就住在这吧。” “我什么时候说我不想走?” 这声音一出,一丝异常的阴影疏忽而过,小云虽然有意捕捉,但大脑要他先回答这问题,于是很快忘了这茬。 “不是你第一次来的时候说怕一个人走夜路,朝我撒娇求我收留嚷着不想回去嘛!” “什么时候?早忘了!” 小云皱了一下眉,但很快恢复平静,继续说道:“不想住这,那就走吧。” 说话间已经拾起了钥匙丢进口袋。 “行。” 小云看着眼前这人磨蹭了一会儿,然后走到书桌前,收拾桌上的试卷,大有要顺走的架势。 “你要带走啊?” “不,我看太乱了,给你收拾收拾。” “前几次可没见你这么爱收拾。” - 青灰交杂,风残云糜,罔两附影,一路无话。 走到天桥下桥口,小云停步:“用不用我送你上去啊。” 摇了摇头。 “可是感觉,今天你有点不高兴。” 是我刚刚吓到他了吗? 夜色深沉,路灯明亮但稀疏。 隔着一段距离,小云耳边突然响起了那天黄昏从头顶传来的声音—— “放我下来吧。” 随之而起的,是后背脊骨处,被敲击后遗留下的酥酥麻麻。 黑曜石、黑翎羽,黑色帮派……唇颌沟上,一点微荫。 “我想你高兴。” 本来都转身要走的人,缓缓转过身来,一只脚尖朝前,一只脚尖,冲着那个想让自己高兴的人。 晚风拂过,细软的发梢向后飘散,露出了洁白的面颊和耳朵。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为了一个不确定的未来事件,在当下,绽放出了生命中最美的一刻。 -- 继自己金主失踪之后,自己学生也失踪了。 八月了,风更咸了,蝴蝶更绚烂了,阳光更明媚了,人也更憔悴了。 天桥下,不知道在搞啥施工,天天铛铛铛响,声音很远,但也如蝉鸣一般,惹人烦。 小云现在只求别动那树。 他呆望着树冠,看着还好,但不知道树冠以下什么情况。 “你要不回家歇着吧,是不是好收拾东西开学了?” “不了,我得再等等。” 阿仁心中苦,他大概看出是怎么回事。可这事怎么说,外人怎么说? “两碗馄饨,不要香菜!” “来啦。” 阿仁挤出笑容,看见是自己的回头客,脸上多了一丝喜悦。 “这小哥……最近几天有点反常啊。” 阿仁放下两碗馄饨的时候,那回头客悄咪咪地说。 “你也看出来啦!”阿仁悄声说道。 “怎么,学生必备·开学前综合征?” 阿仁捧腹乐呵几下,正色道:“失恋。” “哦唷我说呢,唉,年轻人。” - 呼噜呼噜两碗馄饨下肚,肚子没那么革了。 摘下头顶灰绿棒球帽,露出贴皮生长的浅灰色发苗。 “吁!小哥!” 小云魂魄归位:“诶?我见过你!” “可不是吗,上次买的那俩气球,哎呀质量真好,我女儿玩了挺久才坏掉,这次我要买五个!”一伸手,露出五根萝卜头。 “那挑吧。” 小云做了个“请“的动作,然后赶紧盯着树冠。 这几天,为树冠站岗,已经变成他的一项新任务。 即使这样,他内心深处明白,就算要有什么动静,自己也无可奈何。 可他就是想盯着。 寸头哥拿着挑好的五个气球,小云又从地上拿了个小蝴蝶。 “这个,是前几天新来的,送你女儿一个!” 寸头看着眼前这位年轻人,这般的充满活气,略微安慰了一些。 笑着接下这份大礼,心中喜滋滋的。 他转身离去,向通往住院部的连廊走去。就要下天桥时,与一名长裙少女擦肩而过。 “诶?这人……” 他摸不着头脑,也搞不懂自己这下意识的反射。看了看飘在她头顶的一只硕大气球,仿佛一块天然水晶。又回身抬头看了看自己的,阴霾消散,脚底生风。 第5章 Florentino Ariza “小哥,你便宜点卖我嘛!我一下买八个,你看谁一下买八个呀!” “是是,您说的是,可你也不能一下砍去大半半儿吧!那我还不如不卖给你。” “你这不会做生意……你看,我做你回头客,全天桥就你这一个卖气球的,人要看长远……” “可我不待几天就走。” 小云耷拉下脸来,表情十分冰冷。 那八个气球晃晃悠晃晃悠,在太阳底下眩晕了、迷醉了、惶惑了,以至于让盯着它们看的人,分辨不出这到底是多少个气球。 “呐!还给你,我就要这四个。” “我看您这是没带够钱吧!” “嘿你这!” “再说四多难听啊,不多带一个凑个整?您买五个,我就送您一个这个。” 买主接过小蝴蝶,甩来甩去。 不远处吵嚷声渐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可能是桥下发生了什么事故。声音中间夹杂几声惊吼。 余光中,小云看到周围小摊的摊主,有几个跑对面去了。 阿仁正在听收音机,里面还是播着那些东西。 小云心下急躁,也想看看,可眼前这人…… “行行行,五个,加上这个。” 终于打发走了这人,小云长呼一口气,起身拍拍屁股,往对面赶去。 他窜上那片被树冠覆盖的墙头,往桥下看,一群人围着一个救护车,几名人员正把一个担架往车上抬。 施工事故? 车头冲着小云这边,车尾自然是看不到。 这车很快开走,很快到达目的地。 人群也很快散去。 扒墙头的人也很快散去。 小云回头看看自己那摊位,只剩下三四个气球在天空中互啄。地面上的小蝴蝶,也躺得歪七扭八。 他透过树冠看天空,发了一会呆,瞳孔忽闪忽闪地律动着,他从这种身体反应获得了抽离感。仿佛一些原本属于自己,但终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惊颤着逃逸。 逃离。 你觉得,像我这种人,能够获得一份正常友谊的,又有多少。 他当初,原话是什么来着? 冥思苦想中,后脑勺已经完全躺在了墙头上,一睁眼就看到离自己头顶一米多远的树枝上,有一根蓝色的绳。 绳的那端是…… 脚步不停移动着,转着脖颈变换视角。 从那根绳的状态看,那端绑着的很有可能是…… 他开始后退,从树冠中退回阳光底下,最终退回到自己摊位前,并且终于看到—— 那个气球。 那个硕大的气球,像是矜贵的公主,阳光下,水晶晶地亮。 尽管在拥挤的枝丫间并不舒坦,可还好它的绳子够长,足以让它探出头来喘息。 因为隔着太远,小云看不清气球里面的东西。可是,这个位置刚刚好,自己可以一抬眼就看到。看着自己那所剩无几的气球,又看那树上的,仿佛两边遥相呼应。 如果将来要卖气球,那么就用气球做自己的招牌,再挂在对面的树上,这样上桥口或是下桥口,都能远远看到自己的摊位标志。 就像一朵云一样。 他甚至开始设计自己的招牌。 将来……我也要……在这摆摊…… 好没志气!哈哈哈哈…… 没志气,我奶奶也不嫌弃我,她最稀罕我了。 稀罕我。 他呢。 这天回去,小云上交了自己挣来的三百元大钞,把剩下的气球锁进仓库。 然后在他奶奶叫他吃饭的时候,发病了。 住在车蓝巷的人,离医院近,奶奶打电话让人来,人果然马上就来了。 “没事儿,小孩就是有点热伤风。” “可他嘴里怎么絮絮叨叨,是不是让人下降头了!” 奶奶小时候,因为太皮,被她姥姥恐吓说,要找人来给她下降头,又说了很多很可怕的话。从此以后,还是小女孩的奶奶,PTSD了。 来人听老人这么说,眼睛弯了弯:“绝对不是。小孩嘛,心情起起伏伏很正常,他可能遇到什么不痛快的事了,我刚才……” 医生压低声音,竖起手掌,奶奶凑头上前。 “好像听见他在喊一个人。嗯。” 医生十分郑重地点头,奶奶也十分肃穆地回应。 送走医生,等了两小时不到,孙子果然好了。 “你坐。” 小云起来喝水,就看他奶奶一脸肃穆。 “怎么了。” 小云心惊胆战。 “你是不是真的谈朋友了?” “我没……” “别急着否认,上次你说那事儿,我刚刚仔细回想了一下,是不是那个人?” 小云冷汗直冒,眼看就要冷伤风了。 “你看,“奶奶回身拿来一叠报纸,“这个人如果大选成功,咱们地区就是合法的了,到时候你想怎么办,说实话我也管不着了;就算是不成功,说实话,我也管不到那天。如果你真的谈了,是不是哪天领回来我见见。” 小云颓坐在餐桌前,身体开始发抖。 奶奶跳到孙子面前,急得不知道该干嘛。 颤栗结束,汗毛又立了起来,巨大的眩晕感伴随着呕吐感,让小云坐不直,直往地面上倒。 “我说不清楚,奶奶我说不清楚,我没法跟你解释,我不知道怎么解释……” 奶奶抱着孙子,眼眶子里聚满了泪水。她这孙子,终究是长大了。 — 在家休息的这几十个小时,小云形如槁木。 他曾无时无刻不在想,如果他带着饭来了,却找不到自己,那饭会怎么处理。是会自己吃?倒掉?还是分给阿仁? 阿仁或许会跟他聊几句,但恐怕不会像之前那样口无遮拦了。 我倒希望他能口无遮拦。 真矛盾。 黄昏睡去,四下阒寂,心如死灰。 -- 这天,天光褪去,星光闪烁,昏睡中的小云被一阵清脆的敲门声惊醒。 他去开门,一打开,人被钉在了原地。 “老师,你不会、说话不算数吧!” 小云死死揪住门口这人,把人拉了进来,几乎是拖死猪一样,把人拖进了屋。 门一关,小云把人按在书桌前,一手支在椅背上,一手撑着桌面。 “你去哪了!” “这几天你去哪了!” 声音没控制住,惊动了窗外的猫。 “我考完期末考,就放小长假了啊,放假期间,学生不得上补习班!” “你这是、哪门子的规定!”小云气笑了。 “反正我就不上,我放完假,这不就来找你了吗?” “你这么晚了,又不怕一个人走夜路了,嗯?” “今晚灯很亮,而且我妈妈送的我。” “哟,“小云气不打一处来,“那你妈呢?送你来,一个人回去了?你爸不来接接她?那你爸可真是不像话!” “我爸出差了,这几天在囧北。” “还是个环球旅客,好好,真不错!怎么,你今天来是想学什么?” “这不应该是你定吗?” “学生要想成绩好,就该把自己当成老师,不能一味地接受,而要……” “你怎么变得跟我爸一样了。” 小云望着眼前这双露珠眼,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 从我们现在这个距离看去,他下唇这里的阴影稍稍减淡,不像第一次看见时那样让人欲脉喷张,也不像上次那样令人清心寡欲,这次,简直让人心痒难耐……老天,这是什么函数级场面?无限逼近,又不能触及。 如果要用什么来类比它的图像,估计现在、我们这样……最合适不过了。 “叭“的一声,小云回神起身。 “咳,今晚不学了,明天再学,你想回去我就送你回去。” “那不想呢?” “不想就留下。” “那我还是回去吧,我怕妈妈一个人在家害怕。” 小云皱了皱眉:“妈妈是大人了,不会害怕,她都敢一个人走夜路。” “不,她不是一个人在家。” “又不是了?” “嗯,有个姐姐老捅她,我得回去保护她。” “捅她是什么意思?” “就是拿刀捅的意思啊。” 小云愣了一下。 “那你爸爸不知道?” “爸爸知道,爸爸更惨。” “……那你呢?” “我被保护起来了,那个姐姐找不到我。” 小云屏住了呼吸。 “我不算痛苦。” 那天,那个人在胡同里这么跟自己说。 “我是C区出来的,你不会不知道吧。” 当时自己是怎么回复的? 好像是很得意的,像在炫耀似的。 “我当然知道!” 简直是个蠢透了的混蛋。 “所以你回去,你妈妈就不痛苦了吗?” 隔着一层水帘,耳朵被阻塞,自己的声音怪异非常。 “嗯!” “你知道怎么保护自己,从来没受过伤害?” “嗯!” “好,我送你回去。” -- “吧嗒”,小云把一盘水果摆在了书桌旁。 有个学习很用功的人,趴在书桌正中央。 “歇会,吃。” 云将果盘往前拨去。 “今天怎么这么认真?” “之前不认真?” “嗯……两种感觉。今天感觉你……大脑有点在线?” “可能是这几天的辅导终于起效了。” “也有可能。” 小云煞有介事地点头,目光朝别处移去。 怎么总感觉哪里怪怪的?是哪里呢? “啧,我上学那会儿就是,怎么现在,衬衫的价格还是九镑十五便士啊!” 小云一乐,但很快刹住了笑容。他惊诧地抬起头来。 “呃……你听我解释啊。” “哎呀人还是不能得意,一得意什么妖魔鬼怪都现形了。什么时候?” 阴云指着自家金主的肩膀,毫不顾忌地戳着:“说——什、么、时、候。” “没多久,几个小时以前。” 阴云见好就收,心情颇佳。 金主见危机解除,也放肆起来。 “老师,之前没发现啊,你上课的时候怎么总是走神呢?” “你不想着怎么学习,怎么光观察老师走没走神呢?” “我学完了,不观察老师难道对镜贴花黄啊?” 阴云还未退散,风先刮了过来。 “你说你是女生,可女生应该都很喜欢打扮吧。你怎么从不打扮?” “也不ri……” “你就是男生吧。” “为什么!” 他蓦地站起来,平视着坐在书桌上的人。 “你为什么要追问这种事情,这根本、根本没什么意义吧!” “这对我很重要,我想知道。” “那就别想!” “你今天怎么了。” 小云去拉河豚的手,河豚一侧身躲开了。 小云往前挪了几步。 “你说你是女生,好,那你就是女生,或许吧,哈!你就是自认为自己是女生!好,我们姑且这样想。可是……” 小云又往前逼近。 “你的身体是男生,你没察觉么?” “为——”河豚已经破音了,他艰难地吸入一口气。 “呵,“提起一边面颊肌肉,让一口短促的气息逃离,“你觉得自己很能耐是吧……”他迎着不断逼来的乌云,往前剁了一步路,“你觉得,你觉得把话说出来的人都很精明是吧……” 灰云已经蔫哒哒的了,他喉咙被突然降温的空气卡住。 “别人为什么不回应你?你怎么不想想别人为什么不回应你!你到底,是真的想要完成你那什么鬼扯的‘关怀’,还仅仅是想要得到一个确定的答案,一个能够对你的猜测点头说‘是’的答案,然后让你自己把你自己从疑惑的迷雾丛林中解救出来,然后获得心境片刻的安宁!你到底是为了鬼扯的我,还是为了自私的你!” 云被拍碎了,稀里哗啦。 他现在完全哽住,嘴巴只能痉挛地做着某些意义不明的口型。 我……原来是为了我吗? 我真的……可笑至极…… “呼——” “吧唧,咔哧咔哧咔哧咔哧……” 碎云正伤感着,转眼就看河豚变豚鼠,竟然自顾自地吃起水果来。还一屁股坐自己床上吃! “喂我没允许你在我床上吃东西,我从不在床上吃东西!你给我下来!” “滚。” “好嘞您慢吃。” 补丁云像小媳妇似的并腿退坐到书桌椅上,双手搭在双膝上。 “和我在一块,开心吗。” “嗯。” “喜欢和我在一块。” “嗯。” “咔哒”,豚鼠放下果盘。 “好,那你给我听好了,以后……” 七彩云完全没听进去他那乌鲁乌鲁的豚鼠语。 好可爱。 他怎么这么可爱。 以后能养个女儿吧。 诶嘿! “听明白了么。” “嗯!” 七彩云就差下跪求饶了,他一把攥住豚鼠的手腕:“需要我写检讨吗,两万字的那种。” “好,你写,你不写你就是孙子!” “我是!我就是孙子!哈哈!” 完了这人,这人是不是被我传染了,精神疾病……也能传染吗? - 夜色浓了,虫鸣渐消。 云与鼠在床沿坐着聊了会天,最终都倒在床上,脚还支在地面。 “气球,“云突兀地说了一句,“你那天追着气球跑,就是我以为你要跳桥的那天。” “嗯。” “那个气球是哪来的?” “我自己吹的。” “喔,怪不得你那样宝贝。” “哪有。” “你都为了它要跳下去了。” “我不跳,你能来抱我吗。” “……” 包裹在周身的黏质物被冻僵了、震碎了、剥落了。 “我其实,在找你买画那天之前、很久很久之前,就注意到你了。” “是么,有多久。” “久到一个世纪以前。” “哈哈哈。” “嗯,我有天在窗台前看光景,突然被你那爆开的气球给吓到了。” 那么一吓,就天天开始等你来,给我表演这定点放送的娱乐节目。 “嗯,然后呢?” “然后我就瞅准时机,去找你了呀。” “哦……你是说,那天你是有预谋的。” “哼哼。” “那你可真是个心肌梗塞的零。” 此话一出,整个世界如堕冰窟。 “呃……” “呃……” “你在说什么。” “我也想知道……” 那天从网上看到的那个词,就在嘴边,怎么说来着?我想着就是什么心什么机来着? 好多年以后,大概过了半个世纪那么长吧,当这朵云读到一封给自己的信的时候,才突然想起,在那年、那个夜晚,那个老屋里,在床上躺着的时候,自己到底想对身旁的那个人,说的那个词。 “你知道吗,就算对一个健康的正常人,也不能随意开这种和疾病有关的玩笑。” 云也跟着坐起身:“我知道了。” “再也不敢了。” 他后来又补了这么一句。 他后来真的做到了。 在他拿着那封信的时候,他想,我能做到,不仅是因为承诺,我显然不是什么一诺千金的人……我能做到,是因为我,为此受到了惩罚。 此乃天罚。 第6章 她会哭的。而我已经没有感觉了 “医生,我感受不到我的身体了。” “这是药效,没事的。” “医生,你别胡说。” “你看这是什么?” “小粘贴。” “喜欢吗?” “嗯。” “拿着,这些都给你的。” -- 发黄的玻璃,油腻的风,吱嘎吱嘎的吊扇,毫无生气的身体。 奶奶还在外面收拾东西,这几天家里很乱,一些陈年旧货被扬了出去,一些被重新用了起来,一些因为再也放不回原位而被无视,挡住过道,占满厅堂,沉默而无辜。 “你平时没什么事先不要出来,饭我会给你摆门口,你吃完了就摆出来。” “你那气球我都给你处理了,你就甭管了。” “你要还想起来有什么要拿的,就喊我,昂。” 奶奶从门缝递进来这几句话后,便喀啦一声合上了门。 那双眼睛,仿佛来自死不瞑目的尸体。 手机早已放没了电,自动关机。 已经是七天之后了。 可那天晚上的巨大冲击感依然清晰地锚定在自己身体的某处。 那天之后,生了一天的病。 再之后,他就不大起床了。 隔壁就是阿仁的家,他靠阿仁家发出的动静判断时间。 倒也安心。 这时,标准流利的女声从缝隙钻进来。 小云听了一会,蓦地坐了起来。 -- 阿仁每天还是早早起床,尽管已经不出摊了,他还是改不了作息。 他媳妇也不在意这些,就让他还按原来作息折腾。 于是,阿仁还是四五点钟起床,准备食物,六点来钟出门。 这么几番下来,阿仁突然找到新商机:接订单。 于是这几天,他出门不那么早了,但依然早起。 这天,他等着到点出门,闲着无聊,打开收音机。 “……成功当选,广场上,人头攒动,人人手中都拿着……” “咚咚咚!” “谁呀?” “姐,阿仁哥在家吗?” 阿仁先一步喊了出来:“小云!你这几天上哪了?” “你怎么这个点在家?” “进来说。” 两人一进屋,就听见收音机里传来聒噪的声音。 “……巴特夫妇将于三日后开发布会,巴特将于当日下午三点,于热沃广场进行就职演说,届时,本台记者……” 阿仁关了收音机。 “巴特是什么?” “咱们这届的总统先生啊。” “那谁呢?” “谁?” “就那谁!” “哎呀管他呢!你这几天去哪了?” “你今天怎么没出摊?” “别提了哎呦喂,哎,你快好开学了吧,你真是开学开对时候了,我跟你说。” “怎么了?” “嗯,你先喝口水。有个大人物最近死了,医院不让我们摆摊了。” “大人物死了?大人物是……你看到了吗?” “我哪能啊?看一眼都怕脏了人家的路。” “那你知道是哪个楼的大人物吗?” “还能哪个,就我们后面!” “哎——!”阿仁一声惊吼。 吼叫惊动了他媳妇,他媳妇一进屋来就眼疾手快帮着阿仁拖住了快要倒下去的小云。 “这是咋了这孩子?” “哥,我觉得是他,你说是不是他……” “她?哦,你说她啊,不是!怎么是她?你想哪去了!嗐!哎呦不是!” 小云稍稍缓过来了,镇定了心绪:“你,你看着他了?” “嗯!她还天天订我饭呢。” “快别开玩笑了,他用得着订饭!” “哎呦,那是我搞错了?不应该吧,我看着就是她啊。” 小云张嘴吸了口气,欲言又止。 停了会儿,站起身。 “要走啦?” “我今天和你一块去,看看订你饭的人到底是谁。” “噢哟都这个点了!” 两人匆匆忙忙赶到住院部门口,已经有几个人在等着他们了。 小云仔细盯着来人,一个一个鉴别。 “他今天没订你饭?” “不应该啊,每天这时候她来得最早了,一般第一个就拿到了。” “我看——” 小云往保温盒里一瞅。 “可你这里面明明没有饭了啊,他今天就没订。” “唉?我搞错了?不能啊……” 阿仁摸着头往回走,小云停在住院部和天桥下桥口的交汇处,待了一会。 叹了口气,扭头朝阿仁追了上去。 阿仁还在前面一边陷入自我怀疑,一边慢吞吞地行进。 小云跟在他身后,目光扫过天桥的每一处。 因为有人常年在这里做买卖,一些地方都被太阳勾勒出来人活动范围的印记。 快走到自己摊位时,小云突然向右边望去。 右边,是一张张洁净的反光玻璃,里面是住在这栋楼里的人。 他那天说,是在窗边看到我的,也就是说,他病房窗口正对着我的摊位—— 找到了! 小云拔腿往回窜。 -- 我要走了,如果你能看到我,就来天桥上找我,别装死,我知道从你那能看到我。 最后十四天,小云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在天桥上傻站着的。 路过的风都绕开了他,打了个旋,散入虚空。 他很少喝水,阿仁路过时会丢给他一个大饭盒,里面是他奶奶的杰作。 站累了就挂墙头上,每当这时,他都会不自然地往旁边歪头。 那棵曾经勾住一只气球的植物还在,甚至嫩绿转海绿。 他通常会发一会呆,然后继续回神盯着窗户看,尽管他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今夏将死时候,黄昏时分,一个女人走了过来,轻轻敲了敲他的肩膀。 “我是这的护士,我看见你在这好几天了,你要看什么人吗,我可以带你进去。” “你好,“小云十分恭敬地欠了欠身,“不用了,我就在这等,谢谢你了!” 护士没有坚持。 小云继续挂墙头。 如果他愿意见我,他自然有办法出来。不愿意见,我就站在这里陪他、给他看。 直到最后一刻,小云仍不肯相信,那个人最后真的没有再来找自己。 这种荒芜的感觉,蔓延到他坐上列车后,踏入宿舍里,走进教室中。 一个学期很快结束。那一年,大雪封门,奶奶没让他回家。 一个学年很快结束。那一年,他要参加活动,也没能回去。 新学期伊始,遇上百年一遇的抗议游行,全校大部分师生都上街上去了。 他没多停留,匆忙赶回了家。 天桥早已热闹不再,自从那个所谓的大人物走后,这天桥仿佛都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小云站在自己原先的摊位处,低着头,不敢再看那块玻璃。 几声嬉笑传来,小云循声望去,看见一些年轻人在树冠底下站着拍照,墙头还倚着木梯。 小云条件反射地往树顶上看去。 还在。 他松了一口气。 他走过去,和人交涉一番,获得了梯子的使用权。 顺梯子钻进树冠深处,把身后的一切撇开,这种氛围,让小云获得了电流直窜脑门的快感。 他很快找到了那根蓝色塑料绳,然后毫不费力地把绳子解了下来。 他生怕树枝会弄破气球,如临深渊。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他抱着那个气球,细细抚摩着。 他突然看到气球里面有一张白纸。 他把气球掉了个个,让白纸的反面露出来。 甫一露出,这梯子上的年轻人便在一阵眩晕中从梯子上摔落,中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剐蹭了几下,最后伴随着一声声巨响重重落地,喷涌而出的雪蝶冲向天际。 从天桥上探出的人头越来越多,这些人头此时都变了形,变得搞笑又模糊。 很快他就没了知觉。 -- 他是从病床上醒来的。 一睁眼看到的,竟然是个认识的人。 “二号床醒了。” “我截肢了吗?” “没有那么严重!你看,还在着呢。” “护士,你是C区的吧,你们怎么把我放在C区。” “当时情况紧急,别区已经没有空位了,所以我们领导把你弄进了C区。” “哦,那谢谢,真谢谢你们领导,你们领导真是个好人。” “我会向他转达的,你先歇着。哦,你奶奶那边有义工照顾安抚,你放心。” “我奶奶估计会骂死我吧,恐怕会说我这次不仅被驴踢了,还被马屁股蹲了。” “也没有那么……” “她会哭的,护士,我想她会的。我想睡会。” “好,你好好修养。” 小云转身面朝里,闭着眼躺了一会。 然后从枕头底下抽出了那张画。 这是他失去意识前,死命从气球里面掏出来的,并且仅仅攥住,不至于被人随手扔掉的,身价十元的画。 最灵的地方,我觉得在于,有一股时时传来,直窜脑门的海风。 这么些日月过去了,再灵的海风,被那样关在密闭的空间里,也早该消弭了吧。 可我知道,你依然会,毫不犹豫地,说出那些让我开心的话…… ……因为我知道,你一直都是个,很善良、很善良的人。 第7章 我外出去寻找我的心,最终却忘了我的心 再次醒来,已经黄昏。 小云发了一会呆,然后定睛朝床帘上的一个地方观察。 花纹吗?周围没有类似的,应该不是……那是夹在帘布里面? 用指甲抠了抠,竟然比周围的帘布要硬。 这到底是什么? 小云从床上坐起来。 这该不会…… 他下了病床。 这时候他才发现,这病房原来还有几张床,只不过都收了起来,倚在墙角。 他往床帘外侧处走去。 床帘外侧冲着墙,他看见那里竟然也有张床架。 太窄了,进不去。 于是他开始拉床帘。 把床帘聚到床尾处,他一寸一寸地找着。 终于让他看到了那个东西。 原来是个粘贴。 这个粘贴是个旅游纪念贴,上面写着地名,印着地标。 “我爸爸出差了,他在囧北。” “哟,还是个环球旅客。” 耳边,这段对话自己蹦了出来。 他不知不觉走到窗边,暴力地拉开了厚重的遮光窗帘。 窗外,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壮观砖墙,而最吸引人眼球的,是一丛巨大树冠。 小云拍响了服务铃。 几秒后,护士跑了进来。 “姐,你还记得那天下午,你说要领我进来吗?” 护士点点头。 “你知道,我要看的人住哪间房吗?” 护士没动静。 “这间,他住这间,说不定,你还看过他。” “嗯,我一直管这间。” “所以你一定知道他去哪了吧。” “嗯,我知道。” “所以他去哪了?” “囧北。他去那接受治疗了。” 小云一屁股坐在床沿。 第二天出院。 转年他就递交了第三学年出国交换的申请。 他活脱脱换了个人。仿佛踏出国土以前,他从未活过。 -- 十四年后,春风和煦。 国际机场停车区,幸福的一家四口上了一辆私家车。 一路上,夫妻俩看着孩子们有说有笑,心情舒畅。 到家后,妻子把孩子哄睡,去了浴室。 丈夫早早躺下,开着小夜灯,不肯睡去。 过了一会儿,浴室没了动静。床那头承受了压力。 一只手攀上了腰腹,仿佛藤蔓一类的植物。 丈夫关了夜灯,转过身去,给予回应。 前戏做足,正要开荤,妻子突然反常地往下滑去。 还沉浸在旖旎浪漫氛围中的丈夫,没有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是怀里的人突然不知所踪,这让他微微蹙眉。 猛然间,他头皮发麻,弓身后从床上翻滚下地,警惕地看着跪趴在床上,此时正露出困惑神色的女人。 “我以为你会喜欢。” “不、不用,你不要做这种牺牲。” “增加情趣而已,再说了有这个、怕什么?” 女人挑眉娇笑。 男人渐渐被吸入床体,“我帮你吧。” “哈哈,你当我是什么?” 女人摸出烟,长长吸了一口,幽蓝的灯明了又灭。 “你不肯接受医生,也不肯接受我,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你说?” “我倒是不怕你出轨了,但你不怕我?嗯?” “喂,说话。” 女人拿脚勾了勾男人的腰。 “那咱们离……” “解决问题!我要你去看医生!你明白我的意思……怎么每次说到这我都要发火,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 女人拿脚踹了男人紧实的腹部好几脚,最后一脚好死不死踹在了当上。 男人攥住女人脚踝,从女人手中夺下烟杆,丢到一旁,把看医生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 第二天早上,女人下车之前,倾身给了男人一个吻。 “筠,今晚七点,七零三。” 男人点点头,回吻过去。 一个无聊的酒会。 “我手里有个项目,地点的话就在兀甲。”一个假发男说道。 “兀甲,你不是兀甲的吗?”男人的大学同学拐了他一下。 男人点点头。 很快,假发男与男人互相加了好友。 “哎呦这个字不常见诶,念shu是吧!” “诶,是啊,“男人抿了口酒,“我这几年可没少被人叫错名字啊。” “哈哈哈我还想着上大学那会……” 又来了。 漫长的酒会。 如果真的能接下这个活,那也算值了。我都多少年没回去看看了,自从奶奶走后,确实没什么值得我再回去的理由。也不知道有什么变化。 “好,那我们再会。” “万老板,您那个项目,有用的上我的,尽管说!” “诶好嘞,保持联系。” 过了一会,万总的车先来了。 这假发男倒是挺有风度。 经此一晚,男人如此评价道。 “今天到这,我尽量在这周内,把这事定下来。好了,再会,澍总。” “感谢您观照,再会!” -- 再会兀甲时,男人心中没有太大波动。 他在这里待了将近三个月,把事情安排好后,没准备多停留。 只是这天晚上,他鬼使神差又走到车蓝巷,看了看已经不再属于自己的不动产。 然后,他下意识地往前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走到地势渐高之处,既没有左顾,也没有右盼,而是心不在焉地继续向前走去。 地势渐渐回落,他脚步向前踅了一下,又抽了回来。 他站在原地很久,既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头。 警笛声由远及近,最终消散于虚无。 一阵风杀了过来。 男人徐徐吐出一口气,向前望了望。 有个人竟然站在不远处。 那个人看见自己,神情微变。 那人每前进一步,世界都有碎石砖瓦从天而降地砸下来。 男人喉咙里含着一些空气,不知道是要上吐,还是下咽。 “我认得你。” 这是那个人走过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你认得我…… 你是哪个? 是原装进口的那个,傻了叭叽的那个,还是装傻充楞的那个? 还是……我不知道的某些个? 当年我站在这桥头,你是不肯来见我……你生气,不愿见我,对吗? 那些事,你还记得多少……还有那——那一晚……你…… 你知不知道,我听阿仁说有人死了,跑到你病房门前,看到你和护士说话,你知道……那时,我心里有多么、多么的感恩吗? “你要去他的……你要看看他吗?” 这是在沉默了大概一世纪后,男人听到的第一句话。 那年,从树上掉下桥的时候,因为当时太快了,自己反倒没什么感觉,无非是睡过去,再醒来,人好了。 再往前数几年,有个人跳桥的时候,也因为事发突然,自己没什么感觉,无非是惊愕过后,怀里多了个人。 可是无数次日月推移过后的当下,当这句毫无波澜的话从那人口中传出来的时候,男人突然想起,自己到底是靠什么,吸引来那个人的目光的。 他呆立原地,头顶上爆出包裹天地的气球花帽,那巨大的爆破声,能把最坚固的心底防线震碎。 在这个世界即将塌陷之前,由于系统故障,一阵光亮后出现了多年之前某个夜晚的显影。 风吹了过来,柔韧的发丝向后开散去,露出面孔与耳朵。 那时候,有个人,一夏天内能失踪三四次,但这个人,却说要带饭给另一个人。这么可笑的话,当时竟然也有人当真了。 那时候,那个人,就站在那个路灯下,身体扭转过那个角度,身上发出那样的光芒。 这光芒射进眼核,至今都不见太阳。 -- 原本订于后天的机票改签了。 那天,他穿着最朴素的衣衫,来到了兀甲最高级的墓园区。 从车上下来,与早已等待在门口的一人相互致意。 一路上,男人都很仔细地记下路径,尽管他不确定之后能不能进来。 带路的一停下,男人突然紧张起来。 那个小方块上,写着人最后的简历。 可笑的是,当年不肯去问的姓名,竟然要从人家的墓碑上知道。 这么想着,男人停在了碑前。 他鼓足了勇气看了过去。 先是那描金的姓名,然后是那短促的数字。 甚至都没多余放照片—— 再简洁明了不过了。 原来那个大人物果然是你啊。 第8章 爆炸引起余波,也将钟声敲响 女人最近愁眉苦脸。 她老公最近常常一个人发呆。 她担心是兀甲出了问题。 没问题。 又担心是他让人下了降头。 没有的事。 那是什么原因? 可不久后,当她身处囧北的时候,这些烦忧啊、扰动啊,全都藏起来了。 限时限量太太专享团,目的地是她梦想已久的囧北。 老公被她甩在后脑勺,孩子被她甩给老公,这一切都让她十分舒畅。 然而家中此时,保姆正秩序井然地照顾俩孩子的起居,男主人却不见了踪影。 此时,男人正和一位中年女子坐在茶餐厅里,两人面色凝重。 “当年是他让你那么说的吧。” 中年女子没吭声,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女士,我这次见你,是想求你帮我。” “帮什么?” “我要他当年的诊断记录。” “费劲。” “?” “年轻人,有时候直接问专业的人专业的事,比你自己捣鼓要省心。” “那您是愿意?” “我愿意。” 从茶餐厅出来,男人被从天空打下来的光束迷住了眼。 他一晕,记忆自行跌落入他把一桶冰水浇到头上的那一天。 他下意识地笑了,然后一脚踏入那池潭水中。 -- 太阴,雪翳,阒寂。 一只手,穿过黑暗,拍在了不远处的一只胖头蛇上。 啪! 房间一隅从此被点亮。 他很喜欢这小夜灯。 他侧躺到空房间的单人床上,望着蓝色洁净的床帘,他伸出了手,把手指尖上一颗亮钻黏了上去。 隔天早上,医生护士来例行检查。 “昨晚怎么样?” “挺好的,做了个梦。” “今天早上左腹部疼不疼?” “不疼了。” 医生看了一眼监视器,对身边的护士说:“今天不用加喹客了。” 护士换完药,走到床头,从枕边拿起了一个歪倒的胖头蛇。 “你很喜欢它嘛!” 病人细细碎碎笑了笑:“这还是我第一次收别人的礼物。” “你喜欢这个小蛇?还是喜欢灯啊,我们家最不缺灯了。” “姐,你撒狗粮哦。” 护士正色道:“过几天,我带你去我家小店看看,真的可多这种灯了……而且,我们那比较吸引年轻人。” 护士就没再说下去。 “嗯,我巴不得现在就能去看呢。” 从护士发出邀请的那一刻开始,病人心中有了期盼,在他的想象里,那应该是一个布满糖果色彩的地方。他在那一刻想,这应该是他活这么大,能在这个世界上即将看到,或能想象到的最美的场景。 带着这样美好的愿望,他站到窗边,看桥上人烟。 -- 他其实对人烟不感兴趣。 正冲着自己窗户的那家摊位,生意极好,光是站着排队的人,就数了十来个。 那卖的会是什么呢? 旁边紧挨着的摊位,从这个角度看去,只能看到大玻璃箱。 至于卖的什么……啊,看到了,大概是什么小吃。 再往那边是……哦,也是吃的喝的。 唉。 病人泄气地叹了一声。 不如看那远处的树,泛着橙绿相间的雾。 人世间不如大自然美妙啊! 此时,心中汹涌万千,有莫以名状的气从身体深处升腾而起,用心感受去,那气息即将就要破土、直飞天际!—— “树啊!你……” “嘭!” 自我陶醉时刻被凌空剁碎。 他惊恐地看向遮挡小半个树冠的东西。 那是一片云,但却是更为炫丽的,天然不足、略显造作的,人工云彩。 与自己首先看上的树,简直差了十万八…… 啧! 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 人工云鸠占鹊巢地抢夺了树冠此刻唯一观众的视野。如果要看树,那观众就要翻白眼,或斜眼。 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 一股熊熊燃烧的烈火,从身体内部喷涌而上,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好啊,就是这颗头颅是吧。 你等着,要是下个周能出去,看我不——! -- 三天过去了。 这三天里,每天吃完午饭,他都拿着小板凳准时蹲坐在窗台前,等着。 尽管有时候晚点儿,有时候又早点。 但总归最终都会出现。 在人工云没出现的时候,他也只是望着树冠发呆,而不再为它抒发诗情了。 仿佛这一天的生命,都只是为了这一刻而流转。 又过了几天后,他都已经能通过风的徜徉与影的颠簸,从心灵的窗口看到,上桥口之外,那些原本的视野死角,有一名少年推着车,走过林荫道,穿过马路,经过另一个人心上的桥。 此后,星球又自转了十来周,期间,阴暗与光明并起—— 与下定决心去见一面的勇气自远方来的,是一位挤进这间病房的不速之客。 这着实令人始料未及。 自从那人住进来之后,他就被迫搬到了四号床。 这也好,挨着窗户,天天看树。 “你怎么跑那去了呀。” 护士笑着走了过来。 “我也没办法啊。” 他朝旁边努努嘴。 护士向旁边看去,然后走了过去,从一号床上拿了个东西过来。 “这小灯,你不要了吗?” “给她好了,不想欺负小孩。” 护士掐着小蛇的手指一束,随即叫来了医生。 他们在病房没多待太久,而是跑走廊上咕咕簌簌。 过了很久,护士又回来了。 “先生,您家人希望您回家一趟。” 这就是你们刚刚不当着我面说话的原因? “哦,知道了。”多少有点欠揍的语气。 “手续您家人已经办好了,您现在可以收拾一下了。” “哦,好。” 不动弹。 护士也不催促。 过了不知道多久。 护士都快睡过去了。 “好了!”他爽快地站下地,“走吧。”声音清亮。 回家这么开心,刚刚那是在等什么…… 当时,护士是这么想的。她清楚地记得。 没过多长时间,他又回来了。 一进病房,他就看见那个鸠占鹊巢的家伙在自己病床上抠小粘贴玩。 啊啊啊!那是我的紫水晶我的蓝宝石!怎么全让你霸占了。 懦弱小鼠强势腹诽怒不敢言。 说实话,他有点怕她——这个比自己小了十好几岁的小女孩。 贴墙皮溜过,来到自己的病床,下意识往窗外抬眼。 已经在那了呀。 真好,还好你还在。 不如,明天,明天我去见见。 一想起这次世纪会晤,蝴蝶落满了整个病房。 -- 我不知道我是谁。 我一睁眼就站在这道白色大门前,身后是黑色无底洞,我只能向前。 手贴上门的时候,天顶圣光大现,原来我身处一个纯洁无瑕的圣殿。 “阻止他。” 一道命令传下来,我不明白。 再回头时,眼前的大门变得扭曲怪异,我还是选择推门出去。 我从一张床上醒来,看周围环境,原来我病了。 刚刚是梦。 我坐起身。 房门被打开了,有人进来了。 我坐在床上等,看看来的人是谁。 我等到天黑,也没看见那个人。 不会是鬼吧。 -- 我不知道我在哪。 周围一片漆黑。 刚刚我明明在床上坐着,怎么现在又来到这里? 该不会我才是那个鬼吧。 我走了两步,感到一丝失重感。 我助跑了几步,然后尝试把双腿向后抬高,身体向前倾去—— 我低空滑行。 原来在梦里。 我正高兴着,一伸手却把我吓到地上。 刚刚那是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 我坐在地面,伸着五指,睁大眼睛,仔细观察。 没有异样。 我又尝试飞行。 好几次都没成功。 我气醒了。 一醒来看到枕边的小蛇。 小蛇?那不就是我吗! 我拿起那个小蛇。 原来是盏灯啊。 我把灯放在钻石底下,钻石亮晶晶的,我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外面传来了动静。 我悄悄掀起床帘,看到有个人在看我。 是不是被我刚刚的笑声吵醒了? 我内疚地缩了回去。 第二天才发现,昨晚看到的人就是我自己。 我一歪头就看到镜子中的模糊人影。 “为什么四号床有镜子我没有?” “那个是公用的,你也可以用。” “可我不敢靠近那个地方。” “没事,不要怕,不要怕啊。” “厕所里也有镜子的,你也可以用哦。” 厕所! ……去厕所……先要下床…… 可我下不了床! 我想下床……我想下…… “好玩吗?小孩儿!” 一个声音把我的思绪打断,眼前突然站着一个人。 “你知道你玩的是什么吗?” 我发不出声音。 “我问你——” “这、是、什、么——!” “呃呃鬼、鬼啊!——” “啧。病得不轻。” 这是、这是什么……这个东西打哪来的…… “阻止他!” 一个声音突然划过天际,砸进我脑袋。 阻、阻止谁?他?为什么要阻止他?我为什么要…… 啊?不会吧! 他能下床,能走动,甚至能从房门外进来! 他该不会是……要取代我吧! 阻止!绝对要阻止!他会杀了我的,我得先杀了他。 绝对杀了他! …… 人呢!他人呢! 第9章 辟出她 梦境照进现实 下午一点,阳光也困了。 一名年轻男子走入一间清凉私密的包间。 那里,一名中年女子正喝着茶等着他。 他们在那待到黄昏,然后两人一块走了出来。 “我先走了,今后,我想起什么来,再联系你。” “……” 女子见面前这位年轻男子近乎失语,心中一揪,独自走开了。 我还是说得太重了吗? 可那已经是最畅销的版本了…… ……不是导演剪辑版……更不是剧组纪录片…… 孩子,这你都受不了,你说你…… -- 他回来了。 手里拿着什么! 他竟然那样笑!他怎么可以那么笑! 我不知道他刚刚去哪,但看他这样,我猜他肯定是干坏事去了! 必须给他惩罚! 于是…… 我回到了最初的圣殿,朝圣光跪拜。 我觐见圣神,向牠祈求:让他消失。 圣神赐予我力量。 -- 病房里挤满了人,下一秒又轰隆消失。 一只病恹恹的蛾子被人群碾压,成了珍稀标本,被门缝漏进来的风,铲了一下又一下。 白炽灯,如此刺眼,消毒水味,如此刺鼻,电流,直窜脑壳。 我感受不到身体。 -- 走廊上,一堆人站着商议。 “现在先按最初的方子,今晚我们就开会,最晚明早制定出方案。” 人走了一批又一批,最后剩下一个人。 那个人转身走进病房。 “是不是你干的。” 没有质疑,只是自言自语。 一号床上,小女孩瑟缩在角落。 -- “‘女人爱上男人,男人为女人拼命。’这是多么浪漫的事情啊。” 大学讲台上,一个正在做期末展示的学生,为自己的演讲做最后的总结。 台下,掌声雷动。 一名面容还很稚嫩的男生贴着教室后墙根坐着,乖巧可爱,但心中早已唾沫满天飞:不懂不理解不、尊、重!有什么好鼓掌的。 身边的好友满脸认真,频频点头。 他不禁心中困惑:这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在大晚上冒着被抓的风险、本着不愿意占别人座位原则故意和旁听生挤最后一排、隔着底下讲台十几米远连半个字都看不清的情况下来听的!不就是普通人的普通演讲吗! 但很快他就真相了。 十分钟后,小湖边,后花园。 “薛薛!我刚刚的表现怎么样!” “阿翰!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的演讲!” 两名新人在吐槽男的非主动自愿的见证下,拥抱在了一起。 虽然黑线直窜窜,但他心中画风早已大变:理解!尊重!同情!感动! “两位新人可以接吻了。” 他就差把这句在嘴边话溜出口了。 几个学期后,东窗事发,两名主角被第四人发现了。 二人被迫分手后,其中一个,跳天桥自杀,当时恰有一辆轿车飞驰而过。 那个跳桥的人,不仅砸死了自己,也砸死了车里的人。 这件事闹了很久,也没结束。 …… “你也支持我们吗!同志!” “我支持!” “今天我们后花园三结义,今后咱仨就是相亲相爱一家人!” “好的!可我有一个疑问。” 手肘碰手背,手指指向天。 “请问。” 伸出礼貌五指。 “请问您刚刚是以怎样的心情在台上发表那样的演讲?以您现在这种身份。” 递出麦克风。 那人略作沉吟:“女人和男人相爱是天经地义,和我是什么身份无关。” 凑近麦克风。 “哦,懂了。他们爱他们的,你们爱你们的。” “我们是这样的。” “我们改不了,不是只有女人才能和男人相爱。” …… “你懂不懂,只有女人才能和男人相爱,只有女人才能和男人相爱!给我记住:只有女人才能和男人相爱!!” …… “天啊~高手在民间,基佬就在我身边啊!” “想不到有一天,我也能出爆款文:《住在我上铺的死给兄弟》,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啊!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啊!” …… “你知道了吗?” “什么啊?” “就最近挺火那……” “哦!我知道!可他不是跟那谁关系死铁么。” “谁啊?” “就那谁!你上次把人认成初中生的那个!” “哦!” “诶给我也说说,谁啊谁啊!” “下次指给你看哦!” …… “我要走了。” “你也不要他了吗!” “他们既然不想让我找到他,我留在这也没用……再说就算能见到,陪着那一盒子骨灰又有什么用呢?” “……那你、你要上哪去?” “囧北。我听说,哈哈,那里都让结婚呢。” “你要和别人结婚!” “不结婚,我守他一辈子。但是你不明白吧,环境,我要的是那种环境。” …… “展信佳。我要结婚了,你有空来吗?时间是今年的六月十五日,地点是……” …… 男人要找女人,男人不能找男人…… ……如果男人要找男人,那就先变成女人…… 变成女人,两人就能相爱了。 死人留不住活人的心…… ……要留住活人的心,死人必须晚些死…… 晚些死,活人的心就能留住了。 -- 女人从囧北回来,原本得体的保姆竟然大惊失色。 她心里一咯噔。 她看着铺满茶几的照片,陷入了白日昏睡。 门外传来动静,女人懒懒地卧倒在沙发上。 过了一会儿,她从房间里出来了,照片还摆在原地。 男人周身的低气压把女人打得措手不及,原本腹稿很久的话也原地解散了。 吃过了精心准备的晚餐,喝了几盅小酒,在一片香氛中,两人撞进了浴室。 女人快憋死了,报复性地用指甲盖在男人背部留下血痕。 一个没留神,两人均是一吼。 男人回过了神。 面前的人巴巴地望着他,眼底充满泪水。 他盯着唇颌沟看了很久,久到一个世纪。 然后凶猛地撕咬上去。 女人拼命捶打男人的后背,把指甲刺进皮肉里。 几十分钟后,两人上了床,一个趴着,另一个坐着,正在给人上药。 谁都不想开口。 那些困惑啊、不解啊,全都拜服在了身心俱疲的裙摆下。 男人此时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脑中不断回响着一周以前那个下午从那位女士涂满口红的嘴里倾吐而出那些普通文字的排列组合:“他最后是心肌梗死。” 这个声音如洪钟,就连上帝不能移动之物,都被它震得向后飞去。 可那张开的、边缘血红、中部黢黑的洞口,却又像是要把自己吸进去、搅碎,再随意地排出。 吧唧一声,不知道被抛弃在什么地方,然后等着苍蝇过来产卵。 等到被彻底分解成为渣滓,再经吹打与烤晒,等来年春风一过,就能飘起来了,可以飘向无何有之乡。 如果可以,他还是想到那棵树上待着。 这么想着,他埋进棉花里的脸上有了一丝生气。 可是身底传来咆哮的声音:“上帝,我不同意!” 男人惊诧地睁开双眼。 他发现自己被一圈圈的云朵包裹着。 头顶传来神圣的声音。 那个声音问,为什么不同意。 过了一会,身底才传来可怜兮兮的声音:“因为我心肌梗死。” 男人的心骤然停跳。 原本已经离开后背的双手再次贴上来。 几分钟后,卧室、大楼、小区、宇宙……通通亮起了灯盏! -- 病房内,两名护士轮流值班。 临时召开的会议,快到四点的时候才结束。 护士拿到新治疗方案,仔细翻看,将近六点才看完。 她起身看病人,忽而瞥到枕头下露出白纸一角。 -- “皮鞋,你试试大小。” “谢谢。” 声音甜美,但气息微弱。 "不用谢,还有这些衣服,也都是大家一块帮着挑的,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那件长裙……” “是吧,这可是我挑的呢。” “我喜欢这些蝴蝶……很喜欢。” “穿上,穿上我看看。” 年轻人换上了新衣服,房间里没有穿衣镜,只有一双年轻女子的眼睛。 年轻女子左看右看,最后笑着点点头:“很美,你很美。” -- “很美,你很美。”护士难掩揶揄之色。 “我衣服呢?把我衣服还我!” 身着高腰裙裤,脚踩精制皮鞋,年轻人面露绯色,腕带红肿,一手还拈着个气球,整个人现在看上去十分幽默,而这个人正指着面前这个正嘲笑自己的女人大吼。 六月快没气儿了,蚊虫也猖獗了。 “哦对了。” 护士起身离开,过了一会儿又回来,把一个大塑料袋放地上。 “你之前订的,已经到了,我给你拆开了,还用过一次,挺容易上手的。” 年轻人难掩喜悦,飞扑上去,抱住了那台机器,开始捣鼓起来。 年轻女子见地上这人捣鼓了一会,然后起身从枕头底下抽出了一张纸。 年轻人满脸的认真,微微蹙眉的模样让她想到了自己的女儿,一时间心头充满慈爱。 回过神后,一只硕大的气球飞向了天顶,里面飘着数百片雪花,两只蝴蝶,还有一张白纸。 年轻女子和年轻人齐齐抬头望去。 光束打过,散射,是朵云,是块天然水晶。 年轻人突然伸手把气球收了起来,拴在床头,掖进床底。 “不是给我的吗?怎么藏起来啦?” “嗯,有用。” “好小气哦你。” “这个给你。” 年轻人把机器推了过去。 “哈哈我逗你呢,你玩吧。” “我不需要它了,我有这个就够了。” “为什么呢?” “因为不能让他太得意。” “让谁啊?” “嗯……” 年轻人陷入沉思。 “……总之不能让他太得意。” “好吧。这个我给你收着,你哪天想用就找我。” “我不要了,真的!” “好好好!” 几十年后,这名年轻不再的女子从那里离开的时候,猛然发现了这台机器,她惊觉:一个气球爆了,一个气球丢了,蝴蝶飞了,人走了。 唯有树长留。 第10章 启动、试行。死水、定音 “家人不要担心,来这边交费。” “医生谢谢你们啊!” 女人眼睛红肿,精神恍惚。 直到走进病房,坐在床边,手摸上男人的侧脸,才安了心。 突然漫上来的水,把女人淹没,冰冷的触感,至今还在指尖残存,丝丝扎心。 她把手指从额角处伸进发间,感受头皮的温度。 过了一会儿,男人睁开眼,一醒来就冲女人喊了句“别动”。 “啊!”女人尖声大吼,发泄心中怒气。 然后十分优雅地坐到椅子,俨然一副谈判的架势。 “婚内出轨,我可以让你净身出户。” “我出了吗?” “你没有?” “我承认。” “你承认!” “可你指的应该是和人上床吧。” “我没有,”男人躺着看向女人,“我婚后,从来没有和除你以外的任何人上过床。所以,请问我能拿到一部分财产再滚人吗?” 女人呆望着男人,她没了下文。 -- “目前还是继续保持原样。” 会议间内,组长做了这样的简短总结。 护士走出会议室,迫不及待进了病房。 “你果然!你又在病房里做饭!要是让别人看见,有你好看!” “是有你好果子吃。” “是的,有你好果子吃。所以小朋友,我们能不能把这个关了呢?” “你看它咕噜咕噜的,说它不愿意关。” “求你了祖宗,你听话,我带你去别地方做实验。” “那我这些锅……” “不管这些锅,听话,我有高级货。” “耶!” “咳,这个该不会是给我吃的吧。” “是的。” “……真的吗?” “是真的。” 在住院部综合活动园区内,经过护士的指点,第四天,这饭终于是饭了。 “你别吃。” “为什么!” “今后就没你事了。” “什么!” “我的申请通过了么。” 护士郁闷地看着白眼狼。 “那我先走了。把卡给我!” 护士独自走回护士站的时候,心里一懵一懵的,鼻子上好像有个红球。 -- 人还是不能太得意。 一切数据都表明,病人已经恢复常值,护士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下来。 事情是从七月下旬开始脱轨的。 先是他在身份认知上再一次出现微波荡漾,她去查询了当时前一刻的记录,无果。彼时她领导不在医院,她没法。 不过还好,他很快恢复。 可隔天黄昏时分,她走进病房,敏锐地捕捉到一丝烟草气味后,她从他的衣裤口袋里摸出了仅剩四根的烟盒。 当晚,心跳检测屏上显示:115次/分。 隔天苏醒。第一句又是“姐姐”。 又是那天自己在走廊上碰巧遇到梦游般的他时,他脱口而出的那个,让自己的大脑发生短暂空白的称呼。 护士坐在会议室,心情寡淡。 “这次数据上的小波动,并没有推翻我们之前的方案……” “但在对共病的诊疗方向上,我们做出了新的变动……” 可就算这样…… 他竟还想着要做饭。 护士苦涩一笑,转头看向屏幕。 -- “呐,我把老师推给你了,你去加他吧。” “好嘞!我就说是你推荐的。” “嗯嗯,我已经跟老师打过招呼了。当时乐乐是晚上八点半上课,一次两个半小时。” “上到这么晚!” “没办法啊,老师学生和家长,哪个白天有空的?” “哦,我加上了,老师让我们明晚去他家。” “好,不过这老师挺认真的,严厉了点。” “严厉点好,严厉点,教学效果好。” 两个大人从茶水间离开,一个小孩从门后走出来。 “老师?” “老师,我要学……外语。” 学外语,就能去囧北,找爸爸。 -- “嘘!小宏,不要打扰爸爸妈妈。” “嗯!小敏,我知道!可是我的这张单子要让爸爸妈妈签字,是老师说的,要让爸爸妈妈签字。” “不要紧,我帮你,我上次偷拍了一张爸爸的签名,喏你看!我练习一下给你签!” “好的!” 一个小姑娘撅着屁股趴在地上,一边放着平板,一边放着纸。 一个小小子蹲在一边,看着小姑娘描描画画。 “好,我要签了!” “呃……” “你走什么?” “我、我害怕……” “切!胆小鬼!” 小女孩大笔一挥。 “喏,过来吧!” “哇!这个字是不是就是我们玩的那个球!” “呃,这还用问。” “……呐,小敏,你听到了吗?爸爸又出门了。” “……听到了。” -- 电路接通的声音。 “咔哒”门上了锁。 简易装修的大床房,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填了进来。 身影在卧室没多停留,不一会儿钻进了浴缸里。 眼睫上一点辉光,沾了模糊的晕影。 酒精。 “他有着强烈的伦理负罪感,并且经常性地精神自残。” 泡沫。 “每次发作结束,他都会有一段时间,出现性别认知问题。” 香雾。 “他在内部,也曾很努力地自救,并且他确实成功过。” 烛火。 快速爆裂的微小细胞在啃噬着每一根神经末梢。 他快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 -- “我求你了!” 凄惨的男声划破天际,砸醒了一位垂垂老矣之人。 “再给我一次机会!不然我就去死!” “你去死!” “你忍心吗?我现在,我就要……” “你干嘛!你干嘛!” “既然你不肯原谅我……” “你快别这样了,我原谅你!” “真的吗?宝贝!” 老人望着打开的窗玻璃,窗玻璃反射着外面的场景。 老人对此嗤之以鼻。 年轻人,既年轻又单纯,既单纯又年轻…… 他突然看向橱柜。 他从躺椅上起身,挪了过去,打开柜子,从里面的一个隐藏抽屉里,取出一个大文件袋。 他慢悠悠慢悠悠打开文件袋,把文件袋放好,又坐回躺椅。 他读着这封已经揉搓烂的长信,心情如风雨欲来的天空。 他放下了那些纸。 目光在云层间泅游。 是的,这确实可以是事实。 但如果听的人不愿意相信,那它就是妥妥的鬼扯。 老人喜欢读这封信,不是为了从中获得什么真相,找寻什么答案,而是可以打发所剩无几的时间,消磨活的意志,给自己已经硬不起来的想象力,一个可以再信马由缰一次的刑场。 他摘下眼镜,朝卧室走去。 -- “对不起,我骗了你!该怎么和你解释呢?如果你愿意,就请慢慢读去! “那天夜晚(你也许忘了是哪一天,可我也忘了是哪一天),哦!就是你用词很奇怪的那晚,我和你说,我是观望了你很久才对你下手的(原谅我这么用词)。但其实不是这样的。 “是那天我跑出医院大门的时候,有一个人骂我是神经病,我生气,尾随他上了天桥,我当时不敢过去,就藏在了树的后面。 “话说,那个树的里面,真的别有一番天地! “我当时就原谅他了。再等走出树冠,我又被一簇巨大的气球吸引过去。 “这就是我们的初遇。 “可是对于第二次相遇,我就没法再去狡辩了。是的,这次真的是谋划很久的我的杰作(骄傲)。 我真的真的超级想要像那次那样被人举起来!因为这真的很酷! “我想着小时候把我举起来放在肩头,可以让我到处飞的人,是我舅舅!我舅舅后来失踪了,就再也没有人那样抱过我了。 “你帮我实现了这个愿望,我真的真的超级感激(感恩的心献唱给你)! “好,我再想想……” -- “任女士,您要办理的业务?” “我取东西,这是密钥。” 查询。 “好的,我已提交申请,具体情况我们会稍后通知。” 三天之后,在银行经理的引导下,任女士站到了一面箱柜前,输入了一串字符,然后提着装有那份文件的包,踏入了位于芒种桑园,一名老人的家里。 两人握手告别,自此双方长达115天的委托关系解除。 几十分钟之后,老人烧了那些文件。 第11章 【半信夏的中场轶事1】 2 月 29 日晴 今年来爷爷家过年,我在他家看到一封信。那封信打眼一看就像印刷的一样,我瞬间被震住了!我自愧不如。信的开头没有按照格式,扣分!但写得有点玄乎,我都背下来了。它写:我的家,面朝忘川,背靠奈何桥。桥上没有孟婆汤,只有断肠草。然后他们就喊我吃饭了。 哦对了,我直到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我爷爷识字啊!原先当着他面写日记,现在不敢了不敢了。 6 月 15 日风 爷爷走了怎么会好好的人说走就走呢? 6 月 18 日晴 今天搞了一天法事 我突然想起那封信来现在想想怎么那么诡异?我问了他们他们烦得很都没搭理我那封信上到底还说什么了??? 6 月 19 日雨 今天还是没答应 从她办公室出来的时候 几个男的对我指指画画以为我没看见没听见 我呸上次还见他们对我姐点头哈腰恭维奉承现在背后就敢说这 真是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小人去死吧! 2 月 21 日阴 我姐最近好像有进展了,但她说还不能告诉我。她跟我说,她为这件事写了本书,过不了多久就能出版。我日,不至于吧。 6 月 18 日晴 我今天在书店门口看到一本书,封皮花里胡哨的,我很喜欢。但我实在没心情读这种畅销书,所以就走开了。结果回到家发现一摞!这竟然是我姐写的!她真的出版了!我去,整什么名堂啊?? 第12章 十五年前射出箭矢 “两碗馄饨!” “诶,你脸色瞅着怎么?” “这后面不知道发生什么,这几天医生护士就跟那秋天的蝉似的。” “哟,别不是什么上级检查吧。” “上级检查也得管我们死活啊,昨晚我女儿发烧了,竟然护士站没找到人!” “啊?这!唉……” 很快,两碗没加香菜的馄饨端了上来。 两人都没再说话。 不远处,不知道怎了,吵吵嚷嚷的。 “……都听见没有!” 摊主、顾客全都朝那边望去。 “从今天开始,不许在天桥上卖东西!再说一遍!从今天……” “请问领导,这是为什么啊!我们就指着这个养活呢!” “您也别心急,我们也是遵从命令,这上面、有个大人物死了,人家讲究特、别、多,咱们啊都别抱怨了!” -- “周女士,我今天在这见你,您应该清楚我的诚意。” 社会化程度极高的男人,长着一张娃娃脸。 周丛看着这人,心里犯恶心。 “您别沉默,我们都各让一步,如果可以,我愿意退两步。你体谅我。” “可你要的东西,不在我这。” “不可能的周女士,我弟弟死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在我这个耳朵边上,一字一句的告诉我,东西就在你这!” “你不要问了。” 周丛快要招架不住。 几分钟后,他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推门走人。 病房里,周丛放下手中握着的一卷纸,惊觉差点被自己揉搓烂了,赶忙找东西压着。 抬身后,看到桌面上的一张名片,她随手丢进了垃圾桶。 她坐下来,想起几十个小时以前—— “我哥可能会来。” 周丛滑着屏幕,浏览那人的照片。 “到时候表现得逼真一点,然后把这个给他。你拿着。” 周丛接过东西。 “之后,你再帮我——这个,对定时配送,这个,对高级加密……喏,把信息发你了。” 周丛重复了一遍,她点了一下头。 十几个小时之后,周丛丢出了饵,果然招惹来了苍蝇。 -- 虽才八月,可天却凉了。 七零三,在这医院中成了稀有物种。 周丛常常借口自己“上厕所”来这里待一会。 一开始她没有在意,可是连着一周过去了,她意识到了问题。 一天她下班后,走到天桥上,拍了那个男人的肩。 那人一回脸,她才注意到,这原来还是个小孩。 “你要看什么人吗?我可以带你进去。” 说完以后,竟然遭到对方的拒绝,又收到一堆咂嘛不出啥味的场面话。 周丛不再坚持。走到下桥口,她又回头望去,此时眼中已经没了刚刚的暖意。 收件人原来是你。 . “护士,我截肢了吗?” “还在,它们还在!” 如果他们的关系是这样的…… 那么就让我耍一些自我感动的把戏吧。 “我们领导故意安排在这间。” “你们领导真是个好人!谢谢你们领导!” “我会为你向他转达。” 我收到你的感谢了。 可你如果知道,我故意安排你住这间,到底是会感谢我呢,还是会埋怨我,说这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张,完全是为了,一个自私自利的小心机? . “女士,我希望您能帮忙,我需要他的就诊记录。” “年轻人,与其你自己捣鼓,不如直接问我。” 你问我,我就不会用数字吓你。 你问我,我就可以及时地给予你情感回应。 你问我,我就可以彻底放心——那封信的收信人值得那封信。 -- 外头月亮高悬,七零三内不见月光。 面前的男人被自己说得闭上双眼,加上他之前吼叫太激动,现在已经没了动静。 周丛再次看向桌面上那张名片。 “实话说,那就是一封信,如果您那么想要窥探您弟弟的一点**,我不介意背给你听,因为当年,他已经没有力气写字,所以都是我代笔的,” 周丛见男人还赖着不走,只能搜肠刮肚地想出这么一番说辞。刚刚的能言善辩啊巧舌如簧啊口吐芬芳啊,仿佛是圣神凭附的结果。 她现在是真的没辙。 “真的,只是一封由你代为书写的信?” “是的,您不相信,我现在就背给你听……” “不必!我不想再听那些破事。” 男人又纠缠了一会儿,无果,郁闷离去。 周丛舒了一口气。 她待在原地等了一会,见人下了楼后还站在原地呆望星空,摇了摇头。 她不知道的是,等她合上房门,另一个人也出现在了楼下。而她更不知道的是,一个月后,那个人稀里糊涂被当成了,她的幽会对象。 -- “小宏生病了,你回家来帮帮我,我一个人真的不行。” 石沉大海。 男人已经一个周没回家了,女人窝进沙发。 保姆忙进忙出,勉强维持着这个家的运转。 孩子早被送走了。 保姆也到点了。 家里现在只剩下一人。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脸上浮现出狡黠。 她忙活一通,传给男人一张图片,无配文。 几分钟后。 男人走进卧室。 “这个果然好用啊!怎么不陪着你那新妈妈了?” 男人怒而不语。 “不过还是初恋的东西好使啊,一勾就把你勾回来了?” 男人把目光移到桌子上那摊碎片,突然捕捉到什么,眉目舒展开。 “喂,这个是你吧!” 女人举起手中的一张碎片,上面有一个被树冠挡住上半身只露出一双腿的人。 “不过话说回来啊,你连这是我画的都分不出,到时候是不是找个长得像的你都能跟人私奔啊。” 女人站起身来。 “我看,你对你这初恋,也就那么回事嘛。” “东西呢。” “真没劲!” 女人丢垃圾一样,把一个纸团扔给他。 男人小心展平,轻轻抚摸。 男人在过去几年间,已经向面前这人解释过不知道多少次,这幅画是他画的,但当她今日指着那双腿,说出一些羞辱的话时,他突然发现,那些解释多么苍白。 自己不敢面对承载着那些感情的那些时光,在世间奔走、向世人呼喊,只为了掩盖心中的懦弱。 就像当年的自己,为着自己故意没去问那人姓名这件事,在内心对着空无说出一些自造的理论来自我开脱,让自己没那么心虚、自责。 “反正一个夏天就结束了,你没必要知道我,我没必要知道你。” “姓名在世间最珍贵的关系中是最无用的东西,它只指代着另外的人对这个人的希冀。从根上说,无非是一些咬文嚼字的游戏,一些老掉牙的排列组合,若想知道几代人在名字上有何创新,还不如省下时间去研究布朗运动。” “人和人交往,留下的都是那种感觉,那种氛围,而不是那个名字,那张脸。语言的东西,身体的东西,物理世界的东西,都很脆弱,经不起风吹雨淋,太阳一晒就烤化烤酥,不像某种更为本质的东西,因为不曾有过可感的实体,所以不可被毁坏,而能在承载着它的心灵中,永世长存。” 那么我问你,当你那天站在碑前,看见那个名字时,还认为那只是无意义的指代,老掉牙的排列组合,风一吹就散的无机渣滓么? 你不敢回答,因为你已经投降—— 从看到那个姓名的刹那,一整个夏疯抢着要塞进自己脑袋的那一刻开始。 . “喂,我不是故意的。” 女人被整懵了,她看着眼前的男人竟然哭了。 她从遇见他开始,见识过他的喜怒哀乐爱恶欲,唯独没见过这种决堤式的痛哭。 她后来尝试过这种痛哭,一次是在自己女儿的婚礼上,一次是在自己母亲的葬礼上。 到那时,她有点原谅男人了。 如果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感情深刻到这种地步,那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像那天那样受到任何人的羞辱。 可毕竟这是好多年之后了。 当前,女人只是稍感欣慰,因为孩子接回来了,男人回家了,这个房间里再次充满了活力。 -- “你好,你还记得我吗?我在说什么……姐姐能不能把信给你我都不知道,哦我还没跟姐姐说这件事【页边空白:(方框)跟姐说,让她保管信,8.9】。我是第三军区医院C区8栋703室的(对不住了哥,我不告诉你是有原因滴,你猜我为什么现在跟你说了,呃……)。 “你是我活过的证据,我会在未来保佑你。 “那天晚上(你也许忘了是哪天,其实我也忘了是哪天),总之,是你说心肌梗塞的那个晚上,我跟你说,我对你是预谋已久的,这里,我还想为自己辩解几句。 “我那天听见有个人好像骂了我几句,我实在忍不了那个人在背后骂我……我跟踪了他一段距离,然后就见到了你。 “我跟你说说第一次见你时的感受吧,尽管我不想让你太得意——你的正脸和你后脑勺一样令人着迷! “我躲在树后面正大光明偷看你画画,就想着哎呀我这样是不是,或许大概能被你画进去啊,可是我太害羞了,没能走出去,站到树前让你画。不过即便没露脸,我还是觉得那就是我的专属画像。后来你应该收到我给你的礼物了吧,那十元钱,就当我投资了,哎!(重重叹气) “说真的,不是我真心愿意还给你,因为拿到的当晚我生了场病 ,于是之后就有点PTSD。 “我真的想和你在一起,是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的那种在一起。 “可是我没有机会了。 “我会诅咒你的。不,我还是诅咒你未来的伴侣吧。哈哈! “男人找女人才行,只有女人才能和男人在一起。那天我回来以后,满脑子想着这个,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醒来以后,她就出现了。你还没见过她吧,不过还好她下不了床,她见了你不得手撕了你。她呢,我姑且称之为四号好了(至于为啥,我也说不清楚,姑且这么叫吧)。她之所以令我恐惧,不仅是老鼠害怕猫,小兔害怕鹰,我之于她,远超于这种生理上最原始的恐惧——具有某种降维打击的威慑力。我自己分析哦,在崇高的道德伦理化身之前,面对善的显形,一个道德上不完满的生命——如此这般的不完满——自然会战战兢兢,毫无招架还手之力。 “但我真——想问问你:你是喜欢我本来的样子,还是……别的什么样子?或许某天你想起我时,我在你记忆里,会不会和我现在回忆你时这般富有冲击力? “我是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我以前,有个朋友,从桥上跳下去摔死了。其实,我窜上墙的当时,也不是没想过另一个结局:我是朋友,你是负心汉(哦,你就凑合着看吧,我不想解释更多)。如果朋友能当着负心汉的面跳下去,引起心灵上巨大的震撼,那可真就——死而无憾!(算了,我打算放飞自己)【页边空白:~~(方框)跟姐说,让她保管信,8.9~~】 “我故意算好了距离,然后用尽全力窜上了那个高高的墙头,说真的,我真的不知道那个气球会刮在那,一愣神间,你竟然抱住了我。 “你竟然抱住了我,这让我感觉……十分美妙,以前从没人这么抱过我,你的力度太大,以至于我有种刚刚从你身体内钻出来的奇异体验。 “我当时紧张极了,你看出来了吗? “不过就算你看出来,应该也不知道这件事吧:(猛吸三口大气)我当晚起反应了,对,就是你能想到的那个。 “我既然能起反应,就说明我还有救。我想着正常夫妻的相处模式,于是开始学做饭。可是我不会做……而你,竟然能吃得下去,我真的很佩服你……” “我想和你做夫妻。可我不是妻,你也不是妻。这个世界没有词,肯指代这种新型关系。 “说到底,我们的爱情,终究是我在唱独角戏。” 第13章 【半信夏的中场轶事2】 “我想想啊,还有什么,哦对了,那天我跟你发火(也许你忘了,呵呵、微笑、),我在这还想为我方辩护几句。 “我那天也不是气你,我就是气我自己。我承认,我一切对外界的情绪,其实都是对我自己的情绪,那天我说的那些话(提示:自私自利),恰恰不是在印证你的行为,而是我的。我当时激动,吼出来的,恰恰是我一直想对自己说,却一直不肯说的话。你是我的一面镜子,照出了我最真实的模样,因为我不肯面对真实,所以才会生气。这就是当时最原本的情况。 “那其实是我的自我检讨。不是冲你来的。 “你是个很好的人,是个很好的孙子,这些我都知道。 “你说要写两万字检讨,最后也没下文。算了。 “我再想想啊……” -- “还有什么要拿的。” “这个袋子。” “哦对。好了,我们走吧。” 一行人下了楼。 几辆汽车驶出居民区,驶离闹市区,向着荒无人烟的城市边缘开去。 发动机停下,下来了十几号人。 几小时后。 “请C0115的家人到前台领取。请C0115的家人到前台领取。” 大厅里,系统播报的声音激起了一堆苍蝇。 原本被占满的奶油蛋糕,一下变得干净。 “我们先去交费。瑶瑶,走。” “妈妈,你们看没看到、看没看到那个信?” 瑶瑶跟在妈妈后面,看着她交完了费用,出声询问。 “喂……” 怎么不理我。 “有没有看到信?” “什么信?” “遗、遗物,有没有一些信?” “我不知道。” 小女孩不再吭声。 回家后,她气呼呼地睡着了。 几周后,古籍修复所办公室。 “呃……” 僵倚在桌面上,商彧盯着眼前坐着的几个大人和一旁站着的一个小孩。 “姐,人我都帮你找齐了,你们什么时候开始?” 小女孩一通介绍,最后这么问道。 “那我先建个群。” 握手握残了的商彧微微抬臀,十分艰难地掏出了自己的手机。 “那加我一个!”小女孩蹦跶上来,“我是委托人,有权知道进度。” 几秒过后,几个人的手机同时亮了。 【您已加入“0212”。群中成员有:“盍视闭”、“控城记-亨人予”、“黎芝Lees”、“Marlowe”、“轶衔(柳越分局)”、“元心千里(归巢版)”、“[仙女棒]可可唔姆[心]爱尔黑面羊[羊]”】 【14:15】 【“[仙女棒]可可唔姆[心]爱尔黑面羊[羊]”改群名为“[惊叹]揭秘:澍国秘闻[桑树]”】 【18:34】 【商彧:[文件]】 【“商彧”改群名为“0212”】 【18:42】 【“杲杲”改群名为“:“[北岸囧囧马]莫奈何”】 【18:46】 【“商彧”改群名为“澍国秘闻[桑树]”】 -- “我们深痛悼念周丛老人。在过去的岁月里,她深深爱着她的每一位子女,用心呵护她的每一位患者……” 仪式结束时,众人正准备往酒店走去,一名中年男子独自从人群中脱落,朝另一间灵堂走去。那里没有遗体告别仪式,因此没有开灯,倒也空旷幽静。 “叔,您找我什么事。” 他走向一位站在玻璃窗前的老年男子。 那男子缓步向前,从怀中摸出了一叠纸。 “小伙子,我想请你看看,这是不是你母亲,周丛女士的字迹?” 中年男子甚至都没伸手,就点头道:“是的!这是我母亲的。” “你拿着,看看,这是你母亲当年为她的一位患者代写的一封信,我是最近才收到的。哎我想请问你啊,你母亲此前是住在八号公馆或逌居别院吗?” 男人摇摇头,不解:“您是问……” “这封信是从那附近发过来的。” “没有,我母亲她……我从没听她提起过。” 老人脸上依然挂着从容:“那打扰你了小伙子。” 男人与老人告别,满心疑惑地向回走。 他被阳光刺了一眼。 “对了!我小时候,不,我还上学那会儿,我母亲经常一个人去一个银行办业务,那个银行就在您说的那块地方!” -- “我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获此殊荣,震惊,十分震惊。震惊之余,确实,欣慰至极!我们几代人的努力,终于开花结果,虽然是一颗小果实,但也足以告慰前人。今后,我们团队将与世人共享果实,让我们的努力帮助到每一个需要帮助的家庭!” 会议室大屏幕前,一群人围坐着观看直播。 当代最具影响力的科学奖项,终于在这届砸到了自己认识的人头上。 获奖者力邀众同事共享此殊荣。 颁奖典礼定在二月初。 于是,一群人躲过了兀秃的寒风凛冽,舒舒服服淌进了药由元的淅沥夏雨中。 “我先去上个厕所吧,老了一身毛病。” “我和你一块。” “没想到我们这些人还能聚一聚。” “这真得谢谢领导。” “哎!领导也不是那个小伙了。” “他这样,今后儿孙基本吃穿不愁了。” “是啊英雄啊他是。” “诶对了,到底是哪年开始临床实验的,不是没几年吗?我记错了?” “是,是没几年,你没记错。” “那可真是……医学奇迹。” “哼哼。” 两位老友从厕所出来后。 “哎,小周。” “啊?” “你还记得七零三吗?” “记得,怎么了?” “你刚刚问我哪年开始临床,我突然想起来了,七零三当年签了一个保密协议,他应该才是第一个临床实验对象。” “是他自己签的?” “这不知道。哎呀我是当年……嗐。” -- 有一年年末。 “……先把PLE给他掐了,我需要看数据变化。” 门外,一个声音由远及近。 两个热火朝天的人瞬间冷至冰点。 门开了,灯被打开,那人关上门。 停了没多久,便往房间最里处走去。 汗液黏腻,粘在文件柜的四壁,空气稀薄,让人快要窒息。 电话铃惊叫。 “喂,嗯……对……嗯嗯……” 安静了一会。 “呃——有反应了,这么快……不用……我说了——不、用。” 翻找声,翻页声。 “收都收了,他就是我们的人了……你觉得,要是他真能这么地,当时还会同意?” 把纸张拍在铁架上。 “没有就让他有!你有病没病!干了那么多年,还用我教你!” 电话挂断。 “哎,把小周调到703,别说是我调的……嗯嗯好好好嗯嗯,好。” 刚要挂断。 “不用,嗯,把她弄来就行……啊?现在?那个事逼!说我不在!” “呵哟,怎么呢他现在的情况是?” “哦……嗯……我靠?这人有没有良心!你就跟他说,他怎么样都行,让他带着他的团队,好好琢磨……哦,最好跟他表明态度,我是不在意一个实验小鼠的死活的,他如果是这个意思的话。” 过了好似一个世纪。 “好了?协议呢,不改了?就说呢,我不是嫌麻烦啊,又不是我管这些。我是珍惜我的时间啊,签个协议还要提前关两天,说是斋戒沐浴,我真是开了眼了。” “哎呀廖廖啊,我就和你说实话吧,当时我不是看重别的,就是看重他给的原料儿确实是我想要的啊……” “为了科学——碰一个!” -- “干杯!” “领导,恭喜啊!” “恭喜啊领导!” “大家都吃吧,刚刚我想说的都说了,咱都老相识了,别搞那些虚礼。” “吃吃!” “领导。” “哎你是——小周!” “是我,领导。我来敬您一杯。我才知道,当年是您把我调过来,参与那个项目,您是我的贵人。” “哦?哦吼吼!我就是看你这个人,很合适,顺手帮忙啦。” “BAOM综合征早期患者,一般人很难接触到。要不是亲自参与,我后来也写不出那篇论文。那篇论文,还是您带我发表的。” “我就是给你改了几个缩写,又加了几条引用,快别折煞我这老朽咯!” “所以您是从那时候就下定了决心,致力于BAOM研究吗?” “啊?啊!你这么一问,还真把我问糊涂了,其实我是上大学那会儿……” -- 周丛把自己的身躯拖上了十米高大平台,终于在十几分钟后推进了家门。 她打开床头灯,去洗漱。 躺上双人床,静静眯了一会。 然后,她爬起来,拿了一个东西,走向阳台,坐在阳台的板凳上,朝着一处观望。 …… “他是因为你,才能活过那个难熬的夏天的。” …… 周丛看向自己掌心的胖头蛇,轻轻摩挲着。 今天过后,再次想起那天自己说这话的心理活动,周丛只觉得搞笑。 她当时,本来是带着一丝报仇的心去见那个人的。 因为就她当时的高度看去,她只看到,不日就能去自家店里,赏灯,偶遇,泪别,重聚,沾上花粉,飞去云端的蝴蝶,就因为不慎看了几眼那边的树,从此以后,再无飞出无菌灯箱的可能,成为一只被烤干的蛾子。 她表面说着最安慰人的话,可她自己早已坐上了审判席。 “他是因为你……” 如果没有遇见你…… “……才能活过那个难熬的夏天的。” ……他现在孩子都遍地走了。 我还是太年轻,年轻又单纯,单纯又年轻。 你说是不是啊,小蛇? 当阳光把周丛唤醒,她起床后打了个电话。 “已查询到您的订单,请问您有什么需要?” “我需要把原本的‘定时发送’,改成‘立刻送出’。” “好的,需要提醒您:这份订单的时间跨度太长,现在改动恐怕需要额外费用。另外,这份订单即将于今年的6月15日完成,如果您不着急,其实可以再等等的。” “……女士?” “哦,不好意思走神了……确认,我确定改为立即送出!” “好的,那请您本人于今日持密钥到场。” 几小时后,一份加急文件由亨利邮局同城快递到了芒种桑园。 原本的爱意从容,竟被一个外人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