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胡桃木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楼下隐约的谈笑。走廊尽头那扇虚掩的门,是我为他安排的栖身之所——二楼最远离我蔷薇色城堡的角落。
并非刻意疏离,只是隔壁那间更近的客房,早已成为堆满洛丽塔裙摆、千年隼积木碎片与玲娜贝儿凝视目光的“甜蜜废墟场”。
早已被少女世界的缤纷洪流占据,成了无法腾挪的甜蜜负担。
江屿颀长的身影在门前凝固成一帧剪影,洗得泛白的帆布背包斜挎在肩,肩带勒出的褶皱与他此刻紧绷的沉默如出一辙。
客房的雕花门框将他框入视野,背景是落地窗外精心修剪却覆着薄雪的冬日花园,那是属于继父的、带着距离感的奢华风景。
“多多指教喽。” 我将打印好的课程表递过去,纸张边缘锋利,散发着新墨的凛冽气息。
周一数学 | 周二物理 | 周三化学 | 周四地理生物 | 周五政治历史 | 周六英语 | 周日上午语文 | 唯一喘息:周日下午空白
清晨八点半至日暮六点,书页翻动声将成为这座温暖牢笼的恒定背景音。
我垂眸扫过那密密麻麻的方块字,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一丝名为“后悔”的薄雾悄然弥漫在他眼底——为那句“考上惠仁一中”的豪言,也为这即将锁死的、长达五十个日夜的朝夕相对。
倏忽间,那张沉重的表格在他指尖轻盈翻飞,化作一只振翅的纸鸢,带着破风声精准地撞入我怀中。
“后悔了?”他挑眉,唇角勾起狡黠的弧度,像只终于亮出尾巴的狐狸。
手腕一翻,竟变魔术般从身后擎出一只精巧的草莓蛋糕!浓郁的甜香瞬间冲散了纸张的冷硬。他指尖蘸取一点嫣红奶油,带着冰凉的温度,精准点在我的鼻尖。
俯身时,温热的呼吸裹挟着低沉的蛊惑,熨帖着我的耳廓:
“每周日下午…是秘密教学时间,比如…” 声音压得更低,如同分享一个禁忌的咒语。
“怎么把59分,神不知鬼不觉地…变成89分?” 看着我瞬间瞪圆的、受惊小鹿般的眼睛,他胸腔震动,爆发出爽朗的笑声。
“骗你的啦!”
修长的手指“唰”地翻开随身携带的教案本,密密麻麻的字迹如同钢铁丛林,昭示着未来的严酷。
“从今天开始…”他倏然抬手,地理课本不轻不重地敲在我发顶,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叫老师。”随即,他的语气如冰雪初融:
“周四、周五的副科战场,守住85分的堡垒即可。此地中考规则——副科60分以上便镀金为满分10分。”
守住堡垒,便能从这铁桶般的日程里,榨取出更多名为自由的甘泉。
“我会努力的!”我的眼睛瞬间被希望点亮,如同暗室中投入一束光。寒假五十日的漫长刑期,在此刻被切割成可量化的战果。
忆起此前仅四周周末的突击,地理生物便如魔法般从六十沼泽跃升至八十高地——惠仁一中那遥不可及的尖塔,仿佛第一次投下了可攀爬的阴影。
妈妈的笑颜,继父的赞许,还有…他眼中可能闪过的星芒?这念头让我指尖微微发烫。
下一秒,他猛地甩开肩上那件皱巴巴、仿佛记录着所有困顿的格子衬衫。布料在空气中猎猎作响,像一面褪色的旗帜。
他高举地理书,手臂划出利落的弧线——书页哗啦翻飞,如同惊起的白鸽群。
“小鬼,看好了——”
书页在半空短暂滞空,他轻舒手臂稳稳接住。剧烈的动作牵动T恤下摆,惊鸿一瞥间,一抹紧实、壁垒分明的白皙腹肌撞入眼帘,在冬日暖气的氤氲里蒸腾出惊人的热力。
“正午太阳高度角!”他的声音清朗如金石,目光却精准捕捉到我脸颊陡然升腾的红晕,嘴角那抹坏笑几乎要溢出来。
“计算公式是…嗯?”冰凉的铝制可乐罐毫无预兆地贴上我滚烫的脸颊,激得我浑身一颤。
“要不要…”话音未落,他自己却被呛到,狼狈地弓腰咳起来。
“休、休息五分钟…” 我飞快转身,强作镇定,试图把那一瞥的惊涛骇浪摁回心底。
“你回客房整理行李吧。”我的声音努力平稳。
“里面新的日用品都备齐了,没了刘嫂张嫂她们会补上。明天周一,‘刑期’正式开始。”
这栋别墅的卧室皆轩敞如小宫殿,各自配备着光洁如镜的浴室与足以沉溺的浴缸。即便这间最偏远的客房,其奢华也足以让城中村的出租屋黯然失色。
他僵立在光可鉴人的柚木地板上,褪色的牛仔裤包裹着笔直长腿,与脚下华贵的波斯地毯格格不入。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裤缝那道磨损严重的线痕,喉结艰涩地滚动。
“...谢谢。”声音干涩。蓦地,他毫无预兆地深深鞠躬,额头几乎要触到膝盖!
“我会让你考上的!”起身的动作迅猛如炮弹。
“砰!”额角结结实实撞在坚硬的门框上,巨响在空旷走廊回荡。他痛得呲牙,耳根红得滴血,像只受惊的兔子般窜进房间。
“痛…明早见!” 门扉刚合拢几秒,又被猛地拉开一条缝。
他扯着自己同样褪色的廉价T恤下摆,眼神游移,窘迫得像个误入舞会的灰姑娘。
“那个…”他从背包深处掏出一件叠得异常方正、却依旧掩不住陈旧的衬衫,双手捧着,像献上某种圣物般局促。
“能借下熨斗吗?”他低头时,略长的刘海遮住烧红的耳廓。
“上课要…”他试图找回一点体面,话音未落,竟被自己绊了个踉跄。
“...体面点。”
我心底泛起一丝微妙的涟漪。同住一个屋檐下的现实,终于碾碎了他之前刻意维持的、游刃有余的假面。这窘迫无关客套,是寄人篱下者面对巨大鸿沟时,最本能的笨拙自卫。
“我帮你跟刘嫂张嫂说一声。”
我拿出小巧的银色对讲机,简洁地向后院浇花的保姆交代。将另一只塞进江屿微微汗湿的掌心。
“以后需要什么,直接用这个。”
他手忙脚乱地接住,指尖慌乱地掠过按键,险些触发刺耳的警报。
“等、等等!”他追出两步又急刹,像被无形的绳索拽回。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被揉捏得如同咸菜、边缘磨损的打印纸——
是那份微薄的工资单。他喉结剧烈滚动,嘴唇翕动,最终颓然将纸团狠狠塞回口袋深处,仿佛塞进一个不堪的深渊。
“算了!”转身时手肘撞到玄关青瓷花瓶,险险扶稳。背影僵硬地走向客房,步伐变成了滑稽的同手同脚。
“我去…收拾…”
砰!门再次关上,里面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
“...没事!”
我回到溢满香氛的私人领域,扑倒在蓬软的鹅绒被上,终于忍不住捂着嘴闷笑出声,肩膀不住颤动。
江屿这幅狼狈又强撑的模样,新鲜得如同冰裂纹瓷器。遥想一个月前,他还是那个用桃花眼放电、言语轻佻说着“晚晚太可爱”的“危险分子”,被我冷声警告后才勉强竖起名为“师生”的界碑。
此刻的笨拙,是界碑之下,那个真实的、会不安会慌张的江屿吗?
“小叶小叶。”我抓起床边一个金发芭比,对着它玻璃珠般的眼睛低声呢喃,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在暖光灯下闪着细碎的光。
“我好像…真的有朋友了。”
突然,搁在床头柜的对讲机发出一阵刺耳的电流嗡鸣,紧随其后是布料剧烈摩擦的窸窣声,接着传来江屿窘迫到变形、带着水汽氤氲的闷吼:
“...喂?!宋晚!你家浴缸…它、它为什么在发光?!还喷蓝光的水?!”背景是哗啦啦失控的水流声,如同他崩塌的冷静。
保姆的声音透过对讲机及时响起:
“江老师,发光是电动调节器的氛围灯,水温直接在浴缸边沿瓷砖盖板下调节。”
对讲机那头传来摸索的细微响动,接着是“咔哒”一声脆响。水流声骤然变化,旋即传来他倒抽冷气的痛呼:
“嘶——宋晚!”那声控诉带着点委屈的鼻音,像个被高科技欺负了的孩子。
“你家浴缸…成精了吧…”声音陡然低下去,带着认命的懊恼。
“...没事,我自己…搞定…”对讲机被轻轻放下,碰撞声细微。
“江老师,我过来一趟。浴袍在浴室,您换上开门。”一分钟后,我敲响了那扇紧闭的门。
门扉悄然拉开一掌宽的缝隙。他已换上新浴袍,柔软的米白色织物妥帖地包裹着颀长身躯,衬得脖颈线条愈发流畅。湿漉漉的黑发被胡乱擦过,发梢还在滴水,落在地毯上晕开深色圆点。
周身蒸腾着湿润的水汽,混合着浴室里我惯用的同款洗发水。他侧身让开,神色已恢复惯常的温和,唯有耳根残留着未褪尽的红晕。
“打扰了。”他指了指洗衣篮里叠放整齐的旧衣物,即使揉皱了也带着军人般的秩序感。
“麻烦刘嫂。”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中拿着的昂贵吹风机上,微微一怔。
“你刚刚没成功是因为漏了一步。”我步入浴室,空气里残留着水雾和一丝他特有的、干净的皂角与烟草混合的气息。
我踮起脚尖试图掀开门旁墙壁上那个隐蔽的方形小盖板,指尖离目标还差寸许。
他迅速上前,浴袍袖子带起一阵潮湿的风。手臂伸展,青色的血管在白皙皮肤下微微凸起,轻松掀开了那个不起眼的盖子。
“我来。”他的声音有些低哑。
“...好了。”他礼貌地后退一步,空间重新流动。目光不经意扫过我头顶又翘起的一小撮呆毛,指尖蜷缩了一下,终究没有伸出。
我指向打开的盖板内部,一个不起眼的银色小推子。
“这是总开关,必须先推上去,温度调节在浴缸这边。”
我走到浴缸旁,熟练地打开另一块瓷砖盖板,露出里面的数字面板。将他刚才误触的28度调回适宜的40度。指尖轻点,幽蓝的指示灯亮起,顶喷花洒温柔地洒下温热的水帘,雾气氤氲而起。
“刚才是‘门’没开,水自然不听使唤。”
他突然抓起旁边厚实的毛巾,猛地捂住了整张脸。布料下传出闷闷的、带着挫败感的声音:
“...知道了。”他耳尖红得几乎透明,毛巾甩到颈后,他竟学着我平常那种淡淡的、微带疏离的语气:
“宋老师。”他指了指浴室门,眼中闪过一丝无奈的笑意。
“现在能申请…保留人类面对未知科技时的最后一点尊严吗?”话音未落,他自己先绷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驱散了最后一丝尴尬。
我唇角也忍不住弯起小小的弧度。
嘲笑?不。八岁那年踏入这座宫殿般的房子,第一次面对恒温马桶、感应水龙头和会自动按摩的浴缸时,那份惶惑无措,恍如昨日。
“江屿。”私下场合,我已习惯直呼其名。
“需要什么,直接对讲机找刘嫂张嫂。有不会用的…”我的目光扫过那些闪着哑光的智能控制器。
“发微信给我。” 我转身欲走,又顿住,指了指书桌上那台与我同款的、流线型的白色吹风机。
“这个,给你。浴室里的洗发水护发素,也是同款,是你喜欢的薄荷味。”我轻轻拂过自己垂顺乌黑光泽的发尾,声音很轻:
“一个月前你问的秘密…就是这个。”
那时他带着轻佻的试探问我“用的什么洗发水”,换来我冰冷含怒的质问。异性靠近的警惕曾是我的铠甲,但对他,这铠甲似乎…正在无声消融。
空气微妙地凝滞了片刻。
他抓着毛巾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白。喉结上下滚动,如同吞咽着什么滚烫的东西。湿漉漉的发梢,一滴水珠挣脱束缚,啪嗒一声,砸落在我搭在桌面的手背上,冰凉微痒。
“...谢谢。”他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江屿突然抬起手指向那瓶蓝色的洗发水,目光却像被烫到般猛地别开,只留下烧红的侧脸与耳廓。
“所以上次…是真的觉得…很好闻。”这句话艰难挤出,仿佛耗尽了他所有力气。
他一把抓起那台吹风机,脚下像是踩进了无形的沼泽,同手同脚地向浴室深处挪去。
“明天…八点半见!”
浴室门猛地关上,沉闷的撞击声后,里面隐约传来一声被毛巾死死捂住、却依旧压抑不住的、带着雀跃的欢呼——像一只终于找到安全洞穴的流浪猫。
那声欢呼,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我站在紧闭的门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背上那滴早已蒸发的水痕残留的微凉。
反差!反差!反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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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这个家教好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