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医院肿瘤中心,如同一座矗立在冬日灰霾中的白色巨碑。凛冽的朔风卷着细碎的冰晶,抽打在厚重玻璃幕墙上,发出呜咽般的悲鸣。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刺鼻的冰冷,混杂着疾病特有的、带着铁锈与衰败气息的绝望。
我裹在昂贵的雪白羊绒大衣里,几乎被淹没成一个圆润的茧,只有冻得通红的鼻尖暴露在寒流中,每一次呼吸都化作转瞬即逝的白雾。
病房门扉虚掩,门缝里渗出暖气的沉闷与生命流逝的寂静。我抬手,指节在冰冷的、印着模糊指痕的门板上轻轻叩击,声音在空旷得能听见心跳回声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而突兀。
“江老师…”
病房内,那个穿着明显不合身、浆洗得发硬发白的旧式白大褂的身影猛地一僵。他正俯身,侧影在惨淡的窗光里勾勒出紧绷的弧线。沾湿的棉签悬在半空,小心翼翼地润泽着病床上老人干涸龟裂、毫无血色的唇瓣。
闻声,他猝然回首。白大褂因动作敞开的前襟下,赫然露出一截洗得发灰、廉价涤纶质地、印着便利店“24H”绿色标识的制服领子,像一道刺眼的、关于生存挣扎的烙印。
“…晚晚?”
他眼底那未来得及敛去的、浓稠如墨的疲惫与一抹湿红的水光,在看清我的瞬间,被强行摁入深潭。他迅速用指关节抹过眼角,指腹带起一丝狼狈的湿痕,试图撑起那副属于“江老师”的、摇摇欲坠的从容面具。
然而,当他的视线落在我手中那个通体温润、线条优雅、印着“康和疗养中心”鎏金徽标的骨瓷保温桶时,喉结难以自控地剧烈滚动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手扼住,声音带着砂砾摩擦般的滞涩:
“…你怎么…外面冷,先进来。”
病房内的暖气开得极足,混合着消毒水、药味和一种生命烛火将熄前的浑浊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我将那沉甸甸的、凝聚着无声关怀的保温桶,轻轻搁在冰冷的金属床头柜上。骨瓷底座与金属碰撞,发出一声清脆而孤寂的轻响,打破了病房里死水般的沉寂。
“一点心意,请收下。”我的声音不高,却像投入静潭的石子,清晰地漾开涟漪。
就在这时,病床上那具仿佛被时光榨干了所有水分的枯瘦身躯,竟缓缓睁开了眼睛!
浑浊的眼球如同蒙尘的玻璃珠,在深陷的眼窝里费力地转动着,最终,那涣散的目光竟奇迹般地聚焦在我身上。
一只枯枝般嶙峋、布满褐色老年斑的手,带着令人心惊的力气,颤巍巍地伸过来,冰凉如铁的手指竟死死攥住了我柔软的羊绒袖口!
“小屿的…”老人翕动着干瘪的嘴唇,气若游丝,声音像破旧风箱的嘶鸣。
“奶奶!”江屿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声音带着惊恐的颤音,试图阻止。
老人却执拗地抬起枯瘦的手指,颤抖地指向我,浑浊的眼眸深处,竟掠过一丝回光返照般的、近乎锐利的清明!
那目光穿透岁月的尘埃,带着一种审视货物般的挑剔,又像是在努力辨认某种不堪的记忆,含糊却清晰地吐出评价:
“…这个…好…”她的视线艰难地转向江屿,浑浊的眼底竟涌起一丝严厉的苛责,又似陷入某种混乱的泥沼。
“…比…比夜店那些…脏地方…干净…多了…”
“啪嗒!”
江屿手中那根湿润的棉签,如同被无形的线骤然斩断,直直坠落,滚落在冰冷的水磨石地板上,发出微不可闻的哀鸣。空气瞬间凝固成冰,只剩下心电监护仪那单调、冰冷、宣判时间流逝的滴答声,一下下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
我抬眸,目光如平静的湖面投向江屿。他脸上血色尽褪,只余一片死灰般的尴尬,嘴角勉强扯动,挤出一个比哭更难堪的、扭曲的笑容。
(内心:原来江屿不仅是品学兼优的穷学生,他那单薄白大褂下,还藏着一段属于灯红酒绿的“精彩”过往?19岁就已在夜店的泥沼里打过滚?不过奶奶大抵是彻底糊涂了,我才14岁,这张圆润的娃娃脸穿上校服混进小学部都毫无违和,竟被联想到那种地方…真是荒谬得令人齿冷!)
下一瞬,江屿几乎是凭借着野兽般的本能,猛地侧身!他那高大的身躯瞬间化作一道密不透风的屏障,严严实实地隔绝了奶奶浑浊视线投向我的路径,仿佛要为我挡开某种无形的、来自污秽之地的侵袭。
他猝然逼近,距离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混杂着消毒水、廉价皂角,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便利店冷藏柜的冰冷气息。压低的嗓音裹挟着前所未有的慌乱与一种近乎自毁的冲动,灼热地喷在我的耳廓:
“那些都是…!”
他像急于剖开胸膛证明清白,又像被某种绝望驱使着要撕开自己的伤口。手指带着决绝的狠劲,猛地扯开了白大褂和里面那件旧得发硬的衬衫领口——
一道狰狞的、青黑色的纹身,赫然烙印在他冷白如瓷的锁骨下方!
花体英文的线条狂放而扭曲,如同地狱藤蔓缠绕出的诅咒——Born to die!
墨色深入肌理,边缘带着新刺未久的红肿,甚至有些地方因粗糙的手法而略显晕染,像一摊凝固的、绝望的污血。
它就那样**裸地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散发着堕落与毁灭的气息,与他此刻清俊苍白的学生面容形成惊心动魄的、撕裂般的对比!
他像是被自己暴露的深渊烫伤,猛地将衣领胡乱拢紧,动作仓皇得连纽扣都扣错了位置。
他别开脸,不敢再看我可能存在的任何一丝惊骇或鄙夷,声音艰涩地对着病床方向解释,更像是说给自己听,企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打、打工时…脑子不清醒…瞎弄的…还没…没来得及洗…”他俯身,近乎粗暴地替奶奶掖好被角,试图用这动作掩盖指尖无法抑制的颤抖。
“她…老年痴呆了…糊涂…总认错人…胡说八道…”解释完,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猛地转回头看我。
当捕捉到我脸上那瞬间凝固的、无法掩饰的惊愕时,他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如同坠入冰窟!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疯狂摆手,声音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急于切割的嘶哑:
“等等!晚晚…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说…真不是!”他烦躁地摸向口袋,似乎想找烟,指尖触到烟盒又生生顿住,只是用力捏了捏眉心。
“……”
他究竟在恐惧什么?怕被我这个14岁的小雇主窥见他衣冠楚楚下的“风流烂账”,觉得颜面扫地?坦率说,他有过几段露水情缘,与谁在霓虹闪烁的暗夜里沉沦过,我半分兴趣也无。我在意的,仅仅是那个能将枯燥经纬线讲得星河璀璨、能让细胞分裂都染上赛亚人爆气般热血的“江老师”,是否还能继续存在。
“方便出来一下吗?”
我打断了他语无伦次的徒劳辩解,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甚至刻意剥去了那层名为“敬语”的疏离外壳。
“我有话对你说。”
他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身形晃了晃,几秒后才僵硬地点头。
他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将奶奶那如枯藤般紧抓着我袖口的手指,一根根、极其轻柔地掰开,放回冰冷的被褥之下,动作轻柔得像在安置一件易碎的瓷器。
跟着我走向走廊时,他那双比例优越的长腿仿佛被灌了铅,失去了协调的韵律,在门口险些上演了一出滑稽的同手同脚。
走廊的穿堂风比病房内更显凛冽,带着刺骨的寒意。我刚在惨白的灯光下站定,转身面向他,他那高大的身躯立刻条件反射般地绷紧挺直,如同接受审判的士兵,脱口而出:
“是!”
随即又意识到这反应过激,肩膀颓然垮下,掩饰性地低咳一声,声线带着强装的平稳:
“…咳,什么事?”
他白大褂鼓囊的口袋边缘,几张折叠得方正、却被反复摩挲得毛糙卷边的纸片顽强地探出头来,上面挤满了密密麻麻、用不同颜色笔迹标注的时间段——
那是至少五份兼职的排班表,像一张张无声诉说着压榨与疲惫的控诉书。
我的目光掠过他白大褂下那截刺眼的、代表着底层挣扎的便利店蓝色制服领子,声音清晰而直接,带着一丝为他愚蠢坚持而生的、不易察觉的薄怒:
“我想,我们家开出的薪资,应该远胜于这些榨取廉价劳力的‘黑工’所得吧?况且…”
我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也体面轻松得多,不是吗?”
“黑工”二字如同淬毒的针,精准地刺中了他敏感的神经。他猛地攥紧了口袋边缘露出的纸片,指关节因用力而泛起骇人的青白。
再抬眼时,他嘴角扯出一个近乎挑衅的、带着破罐破摔意味的痞笑,眼神却冰冷如深潭的寒冰。
“怎么?”
他故意将本就松垮的领口又扯开几分,再次露出锁骨下方那道青黑狰狞的纹身,像展示一枚屈辱的、来自黑暗世界的烙印。
“可怜我?”
那层刻意维持的痞气只支撑了瞬息,便被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悲凉的清醒击碎。他强行将声线压回教师授课般的平稳,却带着更沉重的无奈:
“但课时费确实…”
他的视线无意识地、带着眷恋与痛苦地瞥向病房虚掩的门,声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哽在喉头,最终化作一声轻若鸿毛、却重逾千钧的叹息。
“…够给奶奶…换三支止痛针了。”
“黑工”或许刻薄,却是不争的事实。那些便利店、快餐店的后厨,如同贪婪的怪兽,专门吞噬他们这种课业稍松、急需用钱的年轻血肉,用微薄的十几块钱时薪,买断一个个本该在图书馆或球场挥洒的青春时辰…)
一股难以言喻的闷气堵在胸口,像吸入了潮湿的棉絮。我低下头,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
“抱歉,是我失言了。”
(内心:我只是…只是无法理解!无法理解他为何宁愿将自己碾碎在油腻的后厨、冰冷的货架、或是更不堪的角落,也不愿接受这份能让他稍稍挺直脊梁、活得像个“人”的工作!)
头顶蓦地传来一声短促的、带着无奈与一丝奇异纵容的轻笑。紧接着,微凉的、带着薄茧的指尖,带着一点戏谑的力道,轻轻弹在我的额心。
“小资本家。”他低声评价,语气却奇异地软化下来,像坚冰裂开一道细缝。
他随手扯松了那条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便利店领带,颈侧一道边缘泛着青紫、显然是近期撞击留下的新鲜淤痕,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无声诉说着另一场生存的搏斗。
“但你说得对…”
他像是终于被某种力量撬动了顽石般的心防,从口袋里掏出那几张视若珍宝、承载着他所有时间与尊严的排班表,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不到一秒,便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快意,双手用力——
“嗤啦——嗤啦——!”
脆弱的纸张在他指间发出刺耳的哀鸣,被撕扯得粉碎!苍白的碎屑如同祭奠的纸钱,纷纷扬扬,飘落在冰冷、光洁、映着惨淡灯影的地砖上。
“这些垃圾…”他盯着散落的碎片,嘴角勾起一抹决绝的弧度。
“确实配不上老子!”
话音未落,他高大的身躯骤然俯低,单膝微屈,瞬间将我们之间那令人窒息的身高差压缩至咫尺。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第一次如此近地、毫无遮挡地、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火焰,直视着我!他甚至用那本卷成筒状的、饱经翻阅的旧教材,在我头顶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告:
“不过——得加钱!”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他已利落地旋身。那件不合身的白大褂下摆,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凛冽如刀的弧线,带着医院特有的、冰冷的消毒水气味。
他大步流星地朝走廊尽头走去,同时摸出那个屏幕布满蛛网般裂痕的旧手机,指尖带着孤注一掷的力道按下拨号键:
“喂?张经理?我,江屿。”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干脆、冷硬,带着斩断后路的决绝。
“便利店夜班?对,不干了。现在。立刻。结账。”
就在他即将消失在光线黯淡的拐角阴影里时,我猛地伸出手,拽住了他白大褂粗糙冰凉的袖口布料。
“江屿!”
我脆生生地喊出他的全名,将师生间那层脆弱的辈分藩篱彻底踏碎。五岁的鸿沟,在此刻这关乎生存与尊严的战场上,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被我拽住袖口的瞬间,他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骤然僵在原地。高大的身躯绷紧如弓弦,微微震动了一下。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两轮,才找回自己干涩的声音:
“…嗯?”
他低下头,额前微长的、略显凌乱的发梢随着动作垂落,带着一丝微痒拂过我的额头。他努力想维持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师道尊严:
“这么叫老师…”话未说完,他敏锐如鹰隼的目光捕捉到我的视线正死死钉在他锁骨下方——
刚才的拉扯间,衣领再次滑开,一张小小的、边缘卷起泛黄的便利贴,如同一个卑微的补丁,正滑稽地粘在那道狰狞的“Born to die”纹身边缘!
他像是被最隐秘的耻辱当众剥开,猛地将衣领扯紧!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件旧衬衫撕裂!再开口时,声音哑得像被砂轮磨砺过,带着强弩之末的凶狠:
“…是要造反啊,小朋友?”
我不理会他色厉内荏的虚张声势,迅速从背包里抽出两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是刚刚出炉、还带着油墨余温的期末考生物和地理成绩单。
鲜红的分数像两簇跳动的、充满希望的小小火苗:地理76,生物84。我将它们高高举起,如同举起一份不容置疑的战书,递到他眼前。
“继续做我的家教。”我的声音清晰、坚定,带着一种穿透寒冰的力量:
“我要考上惠仁一中。”
惠仁一中,本市顶尖学府的金字塔尖。以我目前仍在及格线边缘挣扎的总成绩,这宣言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接过那两张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纸,指尖难以抑制地微微发颤。下一秒,他高大的身躯在我面前骤然矮了下去——他单膝点地,蹲了下来,视线终于与我彻底平齐。
“听着。”
他直视着我的眼睛,目光锐利如淬火的刀锋,仿佛要刺穿我灵魂深处每一个角落。他再次扯开自己的领口,这次,他指向锁骨下方那道青黑纹身旁边——
一处颜色更深、边缘狰狞扭曲、如同蜈蚣般盘踞的暗红色印记!那明显是滚烫液体泼溅灼烧后留下的、尚未痊愈的丑陋伤疤!
“这是上周送外卖。”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如冰锥砸落。
“被急着投胎的摩托车撞翻,一整锅滚烫的麻辣烫…泼在身上烙下的。”陈述的语调,却比任何控诉都更惊心动魄。
然后,他将那两张象征着微小进步与巨大野心的纸,灵巧而珍重地折成了一架小小的纸飞机,轻轻放进我摊开的、微凉的掌心。
纸翼的棱角带着他指尖的温度,硌着我的皮肤。
“但只要你开口…”他猛地站起身,白大褂的下摆带起一阵裹挟着消毒水寒意的风,如同他此刻决绝的姿态。
“刀山火海,老子都去!”
他转身欲回病房,脚步却钉在门口。他没有回头,只留下一个挺拔却孤绝如断崖的背影,和一句掷地有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顾一切孤勇的宣告:
“不是可怜。”他侧过脸,走廊昏暗的光线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投下利落的阴影,嘴角勾起一抹近乎狂野的痞气弧度:
“是老子——乐意之至!”
我没有跟随他的脚步。看着那扇隔绝了生与死、尊严与狼狈的门在他身后合拢,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冰冷刺骨,头顶惨白的灯光像无数双冰冷的眼睛,将人照得无所遁形。生理的厌恶与心理的沉重交织成网。
我拿出手机,指尖稳定地按下早已铭记于心的号码:
“可以了,请上来吧。”
猜一猜会是什么人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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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考学赌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