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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知人知面难知心

作者:闻疫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宸肃二年,秋,八月廿六,宜订盟,忌出行。


    裴景乘前往侯府的日子,最后商议在三日后,卯时正刻就动身。裴母怎么想不通自己这个视教如仇的孩子,什么时候就能轻易接受了。


    不过,这是件好事,所以她也并未多想。


    只不过心里有这么个疑问,所以在那天来临前,常常要去找个由头看看儿子,看他是不是真心自愿的,别是受了刺激所以反常。


    结果倒是没随了她的猜测。


    她就看见儿子该吃吃,该喝喝,依旧和前几日一样的流程,回了自己院子,要么抱着小岁教他站立,要么拉着友知满院子抛球放风筝,或者就是坐在桂花树下撑头发呆,不久就趴着睡了过去。


    除了有些活泼而不是闹腾以外,没什么异常的举止。


    裴父听她猜测,总觉得她是对儿子没有信任。自家儿子,又不是钢筋铁弩,怎么就不会有个转变的时候了。


    裴母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自己的感觉,自己也都将信将疑,只能顺着夫君说的,安下心替儿子准备行李。


    收整行李这种琐事,本该是裴景乘院里侍女的活计。但惊觉想到小儿子也要离开身边,裴母后知后觉追上来的不舍与难过就涌上了心头,可木已成舟,她要留也留不住的,便只能从这些小事上,寄托着心思,也好分担过甚的担忧。


    一些个常用的或是不常用的,有需要的还有今后可能有需要的,穿的玩的,吃用喝用,金玉银翡,祈福玛瑙,就连他幼时的一些不离手,而今床底吃灰的布娃娃,只要看上一眼,什么就都得装上以备不时之需。


    就这样收拾,不到一个下午,居然就弄了三大个他人一般高的箱子出来,箱子上还额外堆着几样大小不一样的刺绣袋子,个个鼓鼓囊囊像是要炸开一般。


    她就像是田螺姑娘,趁着裴景乘出去的时候匆匆忙忙的塞出了所有的行李,等当事人拿着风筝推门回来,扫眼看去,就只剩下那堆积角落的大箱小包,她已经走了。


    裴景乘不需要去问院里的下人也知道,这些一定出自母亲亲手。因为只有母亲,会扎这种根本打不开的结。


    他放了风筝,走过去将箱子上的袋子拎起来,捧在怀里左右翻看。


    友知稍慢些跟了进来,抬头就被吓了一跳。他也认出来了这非同一般的绳结,刚好佩佩从门口路过,他回头去问:“夫人午后有来过?”


    佩佩提着狗食去找不知道疯哪里去的小岁,她驻足,道:“是啊,夫人午后来找少爷,见姐姐在为少爷收拾行李,就叫姐姐出去了,她亲自收拾。”


    她顿了顿,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忙道:“哦!对了。夫人说让我们明早不必来为少爷梳头,夫人会来一趟。嗯……夫人还叫少爷今晚不必过去了,她身上不舒服,早早就歇息下,让少爷也早早睡。”


    裴景乘依旧低头看着那崭新的粉袋,视线在手上和那一堆实在显眼的堆积来回切换,心绪自搏争斗,他不轻不重的吐了口气。


    友知点头说道:“好,知道了。那你继续忙吧。”


    “嗯。”


    佩佩前脚迈走,友知便转身进了屋里,就要开口将佩佩的话说于少爷。一抬眼,见少爷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姿势,侧躺在榻上,手里捏着一支褪色眼中的竹蜻蜓。


    他声音听起来并与变化,依旧是跑回来时的累累吞吐:“我听到了我听到了我听到了——友知,我好累啊,我是该早早睡下了。你出去吧,厨房好了再叫我。”


    友知行至一半的脚退了回去:“是,少爷。”


    可还没等他退有两步。裴景乘又有吩咐:“等等,除了箱子上的这些漂亮袋子,找个地方把这些箱子藏起来。明日母亲如若问起,就说侯府更早时候来了人,已经抬走送过去了。”


    “怎么……少爷,那需不需要我去挑些出来?”友知问道。


    他以为是少爷显多累赘,毕竟从前也有过一般无二的时候。裴景乘翻身平躺,看了一眼,没挪开目光,回答道:“不用,都藏起来。”


    反正还是要回来,带的多了,以后都是麻烦。这样搬家似的架势,倒像是永远回不来了一样。


    裴景乘很不喜欢。


    ——辰时未到。


    林抒雅来时,裴景乘却早已梳洗完毕。


    他穿的简单,头发梳的也是随意,全部出自他自己手,没让其他人伸手帮一点。


    她缓步到了跟前,冷看了一眼退站在旁边的佩佩,才笑着去摸儿子不算过丑的头发,铜镜里印着她姣好容颜:“春幼怎么不等娘来替你梳头,下人没传话吗?”


    她说的轻风细雨,甚至没什么着重的咬字,但听在佩佩耳朵里,简直是蕴藏的惊涛骇浪,风雨前的平静。


    她就要跪下请罪,裴景乘站了起来,先她一步,抬头问母亲,一脸不解:“娘不是想让我去认师父?难道是要送走我?”


    林抒雅愣了一下。等她从裴景乘话里反应过来,也顾不上他何出此言,立马反驳道:“怎么是送啊,父母也舍不得让景儿吃苦,但是皇后娘娘发了话,皇帝赐的恩典,我们是推不了呀。你怎么…这么问?”


    裴景乘低着头沉默不说话,一张脸藏在阴影里,看不出情绪好坏。


    他是在组织语言去应付回答。


    可落在亲娘眼里,不说话都是一种委屈的表达,她弯了眉毛,一把抱过裴景乘,哄道:“小侯爷是个好人,他既然点头收你做徒弟,必然不会比我们差多少……而且,而且娘会经常念着你的……”


    说到最后,裴景乘也没说一个不愿意,倒是她自己把自己说哽咽起来。


    十月怀胎,难产未亡,前四年担惊受怕的时光,给这位早就是两位孩子的母亲遗千年的阴影,只要对上裴景乘,哪怕是初次提笔学字的纸张,就好像只剩下心疼。


    饶是知母亲一贯软心肠,总为着突如其来的情绪涩惹落泪,裴景乘也属实被惊了一下。


    他急急忙忙伸一双手去为母亲抹泪,见母亲越哭越凶,开口安慰道:“不过是昨晚看了个故事,说的就是母亲替儿子束发而后卖子的故事,也是我一早起来没醒透,才就这么问了一嘴。我错了娘,娘别哭了,娘亲一哭,不见您好,我怎么放心去侯府?娘——”


    林抒雅听着,却还是止不住,大约根源不在裴景乘身上,而是她本就缺一个机会宣泄所有。


    她何尝就能舍得?


    大女儿深在皇宫,二儿子远在千里,最后剩下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儿子,如今也要离开身边,府里一下空了个全。


    她当然不舍得,可也没法为了这份舍不得而据理力争,坚声推辞——因为这其中,还有关她另一个心头牵挂。


    所以内疚,所以哭泣。


    裴景乘眼瞧着局势一发不可收拾,赶紧换了方式,定身扮做个戏里人物,故作惊叹,伸指道:“呀,呀呀呀呀呀呀!这是那家的小姐,怎么在此啼哭不住,可是……”


    他绕着母亲转了一圈,语气又换了人,像是旁观老者,压着嗓音学老态龙钟:“定是啊,负心人喽!”


    先前扮做的人物蹙眉道:“老者此言差矣。”


    “老者”哼声道:“那你这个年轻人,有何见解?”


    “他”顿了顿,裴景乘看一眼母亲啜泣着却聚精会神的看向自己。他又做会了自己,一下跳到母亲面前,猛地弯腰鞠躬,一双手高举过后脑勺,偷着面向母亲,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说道:“都是家里有个不省心的儿子,说了胡话将“小姐”惹哭——娘,我知错了,您就好心收收泪吧。”


    “不然,”他道,“我可就要被这些人给骂进土里去了。”


    说罢,他比拟了几个形态不一的动作,有模有样学着神态语气,时不时还不忘凑上母亲面前做着丑鬼脸,林抒雅终是破涕为笑。


    “噗,我们春幼若不是天生富贵命,以后啊,说戏也一定能名动天下。”她站起身,一手握着手帕去擦眼角的泪痕,笑着用另一只手去拍裴景乘的额头。


    裴景乘闭眼受了一掌心,龇牙笑看。


    辰时正至。


    侯府的马车已经候在门口,车夫是个年轻人,裴景乘被父母牵着齐齐走,离老远看过去,却觉得眼熟的很,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一面。


    父母一路碎碎念念着嘱托了很多,裴景乘被父亲的关切分了心,暂时不再去想。


    到了一路的尽头,尽管再有话说,他们也还是松开了手。


    友知紧接着扶少爷跨出门槛,一步一步向马车走去。他回头看去,父母也在看着他,两两相望,裴景乘忽然停脚转身,在上车前拱手告别。


    裴父裴母躲着风立在门前,裴母一看儿子的举动,当下就又心酸,逃似的窝进夫君胸膛,不能再多看。


    裴父一脸写满担忧,可话已说干,他张了张嘴,最后蹦出来一句:好好的。


    裴景乘点头以代“好”字去答复。


    时辰就要过了,他真的该走了。踩着脚踏上马车,很近的,裴景乘看到了车夫腰间一枚雪白的叶子形状的玉佩,答案就要从脑中呼之欲出,就是怎么也看不仔细。


    一切妥当,车夫一挥鞭绳,前头马儿四脚既出,车轮吱呀转圈,裴景乘掀开帘子和父母挥手道别,只见着母亲突然从父亲怀里扭过了头,张着嘴,可一拐弯,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随他一同去的只有友知,他本该是在外随行,被不愿一个人的裴景乘叫进了里面。放置了小少爷的行李后,他却安静着不说话,裴景乘反而更加无聊。


    经过自家酒楼,又是一个拐弯,裴景乘趴在车窗上,看包子热腾腾冒气,看红袖楼的姐姐们轻甩衣袖,又看见沈家的马车停在一边。他仔细查探,既失落于没发现沈从新的身影,也庆幸,或者说是顺心。


    裴景乘来来回回的飘着视线看了一会儿,也还是没能让自己脱离无聊的氛围,于是索性放下了帘子,晃荡着双脚摇开心。


    他这个年纪,怎么的伤心过程,最后都能让自己开心起来。


    遗忘,还是替代,或者报复,总不会让自己平白无故受这些不舒服的情绪。一切都是自己最重要。


    远处传来寺庙的敲钟声。


    他就这么摇啊摇,晃啊晃的,估摸着过了不短的一段时间,再掀开帘子时,便就快到了侯府跟前。


    刚刚好。


    友知也顺着少爷的视线看到了侯府高挂的牌匾,他说道:“少爷,我先出去,等马车停下,我也好伸手接你,也免的等会侯府人见了,会叫没规矩。”


    “嗯。”不咸不淡,随意非常。


    裴景乘现在一心只有等待,等待即将到来的,表演。


    友知掀帘子出去,侯府已经近在咫尺。


    终于,这样的等待,在听到车夫“吁”的一声,马车渐渐停下,他终于憋不住的,先暗自勾唇,随后“哗”的就哭出来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啊……!”


    搅他个天翻地覆。


    马车稳当当停在侯府大门前,受小侯爷之令在此等候通报的小厮远就瞧见了,惊弓鸟一样的飞去,此时已然奔走到了书房。


    “小侯爷,人到了。”


    小厮卑躬站在玄紫的门帘外,等主子下话。


    书房前有一棵枝头越过侯府高院的百年梧桐,黄褐色的叶片宽大分裂,落叶时宛如蝴蝶飞舞,小侯爷特嘱咐下人不必洒扫,落了满庭院的时候,他会亲自收拾起来,团团围积在树干一圈,


    说是“落叶归根”。


    傅祈禄一早从校场回到书房,为了做好一切准备迎接这个小徒弟,先是沐浴焚香了一遍,换了身新制的,尽可能显亲和的柠黄色缎面袍子。头发黑亮顺滑,双手婉转发间,简单用一个银簪不牢不散的堆在后脑,落下半截飘飘然然,额前刘海夹着碎丝悠悠荡荡,划过少年锋利的鼻骨。


    小厮传话入耳时,傅祈禄正打发时间的摊开笔墨纸砚,描摹起那副早年前所得,挂在书房正中的梅山落雪天夜图。


    心里预演了无数遍,终于到了眼前,傅祈禄却是没由来的一紧,手上动作停滞,晕开梅枝大片乱红。


    他也瞧着自己失态坏了一副好临摹,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躁动,置笔停歇,装模作样一副自然语气,平和道:“知道了,你下去吧,我就去。”


    小厮行礼退下,却没两步又被主子叫住,听到:“去南彦王府请王爷来府中一叙,就说我有一副好字要赠与他,去吧。”


    小厮得了吩咐,马不停蹄赶去办。


    一切妥当,傅祈禄提上准备了好几天的见面礼——一个纯金的平安锁,挑选时被老板夸的天花乱坠,虽然傅祈禄一个字都不相信,可紧着寓意祝福都很好,于是就包了起来。


    撤离了作画的石桌,转身的旋风扑浇之后的兰花姗姗摇曳,抬脚匆匆几步夹杂心绪激动,修长的手指掀帘而过,于是阳光不再明媚,属少年笑意独占榜首。


    侯府的布局简单直白,没有过多弯弯绕绕的回廊和石桥,因为那些东西于文人雅士是园林之美,对于忠义候这个纯纯武夫来讲,就是占着茅坑***。


    两条长道形似十字相交,平分出四个大地界,如京城一样以东西南北院为称,西院是侯爷与候夫人的住处,候夫人爱看戏,于是戏台也依着建在此处,先下是空置的,中秋以后侯爷与侯夫人便回了老宅。


    北院是小侯爷的地盘,客居亦在其中。小侯爷爱好众多,但只有习武是日夜不忘,为此特意拆了夫人为他收人所留的几处屋子,踏平了弄成个小型的校场,那年差点气的夫人动用家法。


    东边是正门,会客的前厅立在那里,其余一个花园和厨房等等,统统归在南院里,下人们的居所与其紧密相连。


    满身难掩春风希冀的小侯爷稳步快走,一路上下人闻见短曲哼,不用见人也心知肚明,行礼后皆是一副慈和的神情望着那抹身影,不约而同都在心里陪着开心。


    “小侯爷好像难得这么激动一会,前一年封了统领都只是多笑了笑。”婢女甲探头探脑。


    “是呢,不过这样的小侯爷,才是这个年纪的鲜活意气啊。”婢女乙欣慰一笑。


    “对吧对吧,希望裴少爷进府后,小侯爷能天天如此,看得我干活都格外有力气了嘿嘿嘿。”婢女丙花痴如醉。


    婢女甲乙相视无言,默契捂嘴婢女丙,并批评拒绝其继续对小侯爷花痴行为,婢女丙在洗脑下脱离女友视角,成功接受安利晋升妈妈粉。


    几乎是一条直线到了头,前方就是大门,马车被四边框架框在其中,马儿低头回避太阳,马上空无一人。


    不见卿阿,傅祈禄左右寻不到身影,正思伏是否自己有交办什么要紧事,不然以卿阿的行事,他是不会在自己来前离开的。


    “呜呜呜啊——!”


    突然间,听见爆裂苍穹的一声哭喊,从视线所遮的车后传来,踏穿了秋风萧瑟,闻听者耳边一紧。


    傅祈禄眉头微蹙,带着满心的疑惑和对于这一声的佩服,将手里东西向后收了收,绕马车一圈到尾,看到了三个人:


    裴景乘一脸涕泪横流,贴面钻在马车底下,空间闭塞的很,车座就挨着裴景乘不到分毫距离,两双手的十根手指全部紧扣着地面牢牢桩下,身上衣裳尽数染脏,灰扑扑一个泥人样,凭着友知怎么的安慰解释,都无法将他从如今马车底下劝出来。


    友知同趴在地上,可偏少爷一个劲就是摇头,就算他讲烂了口舌,估计还不如众人合力抬了马车要快。


    卿阿也没碰上过这样的情况,提议着抬车,友知怕伤了小少爷一口回绝掉,一时也没有办法,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也显得窘迫起来,站在一旁,低头看着一里一外的主仆两个,无数次欲言又止。


    正是手足无措的境地。


    卿阿动了动耳朵,率先察觉有人靠近,回头看见傅祈禄定脚,视线上下移转,立马跪地恭敬开口:“主子。”


    傅祈禄最见不得他朝自己跪下:“你快起来。”


    等卿阿站了起来,他才开口问道:“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卿阿如实回答道:“裴小少爷闹了脾气,不愿意入府,闹着要回去,眼下没辙了。”


    友知正心焦着少爷,听见卿阿话里回着“小侯爷”,像是找到了救星般的调了方向,跪在来人脚下,语速稍快,不忘请罪,道:“小侯爷,我们小少爷自小没什么规矩束着,请赎怪罪。也请给小的一些时间,等哄的小少爷一时心过去了,小的再陪着少爷与小侯爷全拜师礼。”


    拜师礼,其实没有太过正经繁琐的仪式,只是做个象征,需要在一个好风好水好天气也好寓意的地方,师徒二人结草绳抛上四周最高的地方,若是师高徒低,则代表徒弟此生绝越不过师父,若是师低徒高,则表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徒弟今后将绝胜于师父。


    还有一种说法。


    如果有一方或双方的草绳掉了下来,也包括压根没抛上去,则是一种天不庇佑,命中无缘的意思,通常到了这样的情况,为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大多数师徒就是这么没有开端就草草散的。


    说到底,可有可无。


    傅祈禄当下就想蹲下身子探看车底的裴景乘,可又顾着君子礼节,耳边仿佛回荡着千字的规训,渐弯的腰背硬深深直了回来。


    他便尝试着和裴景乘沟通,语气简直好的像是要捧化了冰块似的小心翼翼,道:“裴及?是我。上次离开,我说要带你出去玩的,还记得吗?你出来,我带你去吃好吃的,看好玩的,好不好?”


    他没有过和孩子相处的经验,只能看一招学一招,都是这些时日里所见的现学现卖。


    裴景乘在车底看不到他是什么样的表情,但听着话,他的确是有犹豫的。


    不过也就是存在片刻。


    他十分抗拒的喊道:“我不要!呜呜呜呜呜呜…你走开!呜呜呜呜呜呜……”


    他擦一擦面上泪水混合泥土的脏污,动动身子,爬到了刚好能看到外面一点的位置,从车底露出张脏兮兮的脸,眼神坚毅倔强:“我才不和你走,之前就说过。我,才不想让你做我师父,你就是人贩子!哼!”


    他说完就又躲着友知的手爬了回去。


    卿阿扭头去看主子,傅祈禄半空中比划的手悬停止歇。


    说不失落是假的,他期盼了那么久,原先想着占着早早相识,又有个恩人的头衔,不说一片祥和喜乐的初遇光景,再不济也得是个相互恭敬,最差总不能低你情我愿,谁承想竟然就差成了仇敌。


    友知属实被裴景乘的话惊到了,印象里,少爷是并不会这么刻意的对谁显露棱角。


    他只能解释:“小侯爷,少爷他——他最近有些不太好,您莫怪……”


    傅祈禄心里极其失落,但面上也无甚展露,他大度摆手,神色平淡:“无碍,他年岁小,离家伤心是很稀松平常,何出怪罪?何况我既做了师父,自是更要宽厚徒弟。罢了,我让人在此陪着,等你家少爷出来了,随人先去备好的厢房里收拾收拾,再见我不迟。”


    即是理解,也是说于自己的解释。


    友知叩谢,又听少爷有了动静,手脚并用的过去,再说着什么傅祈禄也无心听了,他抬脚要回府,落寞背影被卿阿看在眼里。


    他是最了解主子心性流转的,怎么看不出来他的期盼。他受主子所救,手足一样陪伴长大,最见不得的,就是主子的不如愿。


    卿阿当即就要旋步回去将人拽出,意外却见一个如蛇滑行般的小人扭着滚了出来。


    友知大喜过望自家少爷这么快就出来了,麻利的排干净身上的灰尘,心里想着小侯爷没走远,少爷给的印象应该还有些挽救的余地。


    尘土飞扬间,傅祈禄也闻声回头,此一眼,正与裴景乘一双哭的通红眼睛四目相对。


    裴景乘瞪着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的回望,像是企图通过自己灼热的视线射穿这个已经被自己默默挂上“人贩子”标签的师父。


    傅祈禄不解歪头,看着裴景乘泪眼婆娑千百个不是滋味。


    裴景乘蓄势待发,脑子里却想的是有些对不起他这样的看待。


    何出的一顿无声对峙,静默抗衡,都被踢踏而来的马蹄声抹了个粉碎。


    夸张华丽的黄紫马车与侯府马车齐平停下,车顶一角挂着一块篆刻“彦”字的银牌,拖着细长红线流水飘逸。两面各站的奴仆随停既出,有条不絮的迅速架好脚踏,于是车夫掀帘有请贵人出。


    一人自车中下,紫衣长冠,一手持着半开的扇子举挡在眼下,眉眼忧愁善云,长发披散着斜捞在左肩,另一手弱柳扶风做派端着由人扶下,十指白净。立在地上,身量芊芊,直叫人认错做了千金小姐。


    来人正是南彦王,孟钰。


    小厮送话递到王府时,孟钰巧正要去侯府。


    他带着一副字画就到王府门前,想借着赏析字画的由头见一见傅祈禄那个皇恩赐的便宜徒弟,倒是凑巧的和傅祈禄撞了借口。


    孟钰一眼在人堆里锁定上穿的别具一格鲜亮的傅小侯爷,一挑眉毛,又顺着他的视线过去,看到了某个即将炸成炮仗的小家伙,眼珠一圈而过,就猜到了十有**,掩在扇后的嘴唇扯上一抹了然一切的笑,掐着大腿才硬是忍住了没立刻开口嘲笑。


    他和傅祈禄的相识不算早,说什么挚友是攀扯不上,自然了解不深,但要想解析个其他的,比如行神语动,他倒是了如指掌。


    算到了傅祈禄会拿收徒的机会朝自己这个孤寡老人炫耀,来的一路上孟钰没少盘算尖酸刻薄的话语回击,就是没想一来先看了个笑话,自认为傅祈禄是吃了瘪,不免让他对给傅祈禄吃瘪的裴景乘,青眼有加。


    裴景乘则将不小心于其对视的眼睛默默挪开。


    怎么来人了?


    他心里想着,也顾不上傅祈禄还停留在身的目光,稍微消了些气焰,整个人都不易察觉的小了一圈。


    傅祈禄垂眼静静看着他的变动,看他因为旁人的出现而从狮虎变为狸猫,心里一下子点明似的豁然开朗。


    他眉尾上扬,一双手抱在胸前,眼神便也洞悉一切的亮了起来。


    类似于……考验吗?


    卿阿率先行礼,友知就跪在地上,顺势也跟着行礼,他手上提醒着少爷,但少爷无动于衷。


    南彦王并不在意这些虚礼,一门心顾着看戏上,顺手点了起来,他的注意力,此刻全权在两个中心上。


    倒是个师徒不合的开场,难做呦。


    他心里这么想着,也这么走过去,凑到傅祈禄耳边说了。傅祈禄只送他一个冷哼,同样侧脸凑着轻声道:“那就等着看,我相信自己看不走眼。我和我徒弟有缘,这些都不算什么,最后一定师徒情深给你看。”


    孟钰耸耸肩,摊着双手不屑一顾:“那我……拭目以待喽?傅蔼。”


    祈禄重新看向裴景乘,裴景乘已不再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但实在算不上是个愿意与他亲热的疏离。


    他眉头舒展开,是一个碧波清浅的温柔笑脸,好看至极,让裴景乘一时忘记防备,坠落陷阱。


    “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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