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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图谋

作者:闻疫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隔天蒙蒙亮,裴景乘像是个没事人一样的坐在池边的靠栏上,散漫闲溢,嘬嘬的捻鱼食唤一群五颜六色的鲤鱼争先恐后抢夺。


    五颜六色在他眼里打转,来的多了,看的头疼,他便将视线跃向对岸。


    友知老时辰的端着东西去叫少爷晨起,蹑手蹑脚进去,定睛一看,床上被褥掀翻,全屋空空如也没有人影。出门一问昨个守夜的下人,才晓得原来少爷是早早就出了门。


    他顺着守夜的所指方向,在池边找到了裴景乘。


    秋后晨雾深浓,尤是天色渐明的时刻最重,池边多生绿草,挂着露水,空气弥漫清新的芳泽。


    对于昨日才淋过雨的人来说,也是最可能加重病情的时候。


    他拎着披风找来时,裴景乘正要翻过石栏,去够那水中的蜉蝣。友知几步跨到他身边,先是为他拢了披风,而后带着点回收的动作将他拉了回来。


    “少爷今怎么起的这么早。在这做什么呢?”


    友知系紧了两肩的带子,朝水里看了一眼:“少爷小心着凉。”


    裴景乘只穿周正了衣裳,乌黑的卷发原先长长的垂在身后,披风一穿上,没来得及抽出来,这么一系了紧,长发就幻视了短发,跟个蘑菇尖似的,蓬蓬一头。裴景乘说道:“醒了以后就睡不着了,感觉好热,就出来待一会凉凉。”


    友知抬头摸覆在他的额头上,又与自己做了比对:“没发热病,是不是体内肝火太旺,少爷需要宽宽心才是。”


    “我很宽心,”他说着,提起鱼食以为证,给友知看:“我都喂起鱼来了。”


    也是,少爷一贯只有最没事情可做时才会跑来喂喂鱼,看看鸟,赏赏花,好打发时间。没事情,就是手头没事情,心里也没事情可想。


    排除了两项最可能的,友知想了想,说道:“那许是少爷您房里太持温的缘故吧,所以热了些。”


    自从裴景乘差点冻死在雪天后,也不知是不是有了后遗症,一到寒天九月里,就觉得屋子里哪哪都露着风。


    于是老爷在去西巡产业时,豪掷千金购置了三车的特制涂漆,亲手将他的屋子从上到下,角角落落抹了个仔细。这种漆由一位从?疆而来的混血商人所售,号称是能固温而不变,且独特的气味也能使人身心愉悦。


    用上之后,的确是从此再为冷过。


    “可能吧。”但裴景乘始终不是很全心相信。


    因为他老怀疑是这漆钻了他正后遗的空子,所以心里作用觉得用了以后从此就暖和了。但仅仅只是疑心了。有没有真的作用,其实不重要。


    真心最是良药。


    他突然抬头问友知:“你知不知道从新除我以外,其他还有什么交好的朋友,并且家里人与陛下,精密相连的?或者,是沈叔叔有没有?”


    这个问题,倒还真让友知有些犯难,他想了老半天,才断断续续说道:“从新少爷一贯只同您在一起说笑玩闹,从来也没听过还有什么其他能算是交心的朋友啊?至于沈大人……我也不了解具体的来往,只是陛下如今,除了忠义候府的小侯爷,朝臣中也就唯一个秦丞相称的上得眼了,可这秦大人毕竟是臣子,要说精密相连,还是很难攀上的。那,除却朝臣,就只属皇后娘娘,咱们家大小姐了。”


    裴景乘闻听最后,慢慢耷拉下了眼皮,垂着一双出神到发空的眼睛,心也跟着渐渐沉进水底。


    友知没发觉,停顿片刻,继续说道:“但是,无论是那位,和沈大人都并无交集啊。”


    裴景乘晃着双脚,鞋底敲在石柱上咚咚响。


    他语气不显,撑着下巴看鱼挨个游走,道:“是啊,没有。”


    明面没有,那别的面呢。


    那哪些就连自己这个当事人也不知道,从皇宫而出的秘密消息,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如果再串连最近一系列他所感到刻意的事情,那目的,就很一目了然的清晰了。


    什么疼着宠着自己,这样的算计,分明都是一群,“骗子”。


    裴景乘从栏杆上跳了下来,道:“我想去找母亲。友知,我们走吧。”


    他将鱼食一丢,抬脚就往小路上去。友知惊诧一下,不过很快就恢复了神色,他捡起重重一袋鱼食,放进栏杆边的小石洞里,快走两步就跟了过去。


    自从吵了一架后,裴景乘在家里宅了四天,再未嚷嚷要出去过。


    非同寻常必作妖。


    裴父裴母也连着受了儿子四天的早安问晚,几乎日日都陪着用膳。捶肩捏背,抄书诵经,是怎么讨人欢心怎么来。


    夫妇两个受宠若惊感慨的同时,却出奇一致的不觉奇怪,甚至一句询问都没有过,颇有些想是生怕他因此回想什么一般。


    裴景乘心中有数,也并不指出他们的演技不佳,继续按照自己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这期间,裴景乘尽可能的让自己时刻保持着安静有节,那叫一个听话乖顺,就算论时间来说最熟悉他的父母,都被蒙蔽了过去。


    第五天。


    不等裴景乘一如前几天的去请安,裴母更早一步的等在了他去的必经之路上。


    裴景乘穿一身胭粉泼雪的衣裳,从院门出去没几步路,远远就看到了树下雪白的身影。


    他立马跑了过去:“母亲!”


    林抒雅揪着手帕,胸膛也如手帕揪着紧,一颗心惴惴不安,神游天外。


    以至于直到裴景乘扑到了她身上,她才被轻缓的撞击后惊跳一下,回过神来,吐了一口气,笑道:“春幼来啦,娘今日想去寺里走走,你用了膳,可否陪娘一起?”


    裴景乘见她双眼飘忽不定,静静看了一会,然后咧嘴笑道:“当然好啊,我也好久没向佛祖还愿了。”


    林抒雅顿时松了口气。她放松了些,问道:“春幼何时去请愿的?还愿太晚,也是要赔罪过的。”


    “啊!还有这样?”裴景乘低头掰着指头数,担忧道:“都十好几天了,还有挽救吗娘亲。”


    林抒雅道:“当然……没有了。”


    裴景乘忙道:“那我求的愿,岂不是就要被收回了……那我还能再请一次一模一样的吗?”


    林抒雅笑着点了他的眉心,裴景乘额头一痒,闭了闭眼睛。她声调柔柔,道:“心诚则灵,你这么盼望,会再灵验的。”


    裴景乘双手捂着眉心,月牙似的弯着眼睛,笑的甜甜。


    林抒雅的心算是被他三言两语抚平,又问道:“我们春幼,许了什么,这么看重。”


    裴景乘抬手做了嘘声的动作,食指抵着唇瓣,说道:“不能说,说出来,就破愿了。”


    他说完,顺手去牵上母亲贴在右侧的手掌。林抒雅回握着他微热的手心,抬脚朝他自己的院子里回走。


    大抵是裴景乘生的太可爱,林抒雅低头看着看着,忍不住就爱摸了摸他的头。阳光出现,洒在她用心保养的乌黑长发上,她今日未佩戴任何金器玉饰,朴素净雅,一颦一笑,更显慈爱之情。


    裴景乘喜欢这样打扮的母亲,就像是神话里的女娲,天下人的母亲那般,神圣又不失凡心,遥远如月,也亲近如水。


    上一次见母亲这样的打扮,还是他四岁高烧时的夜里,母亲就是这样,但比现在还要沧桑的,抱着他,跪求在佛像前,磕破了额头。血顺着她的鼻骨流淌至下颌,裴景乘就是被母亲火似的血液,从昏迷中唤醒。


    血滴在他的眼上,视野内,一片鲜红。即使后来用了去疤的膏药,现在瞧着,其实也还是留了些印记。


    林抒雅闭目跪拜,叩首默愿。


    重正寺的大殿内庄重肃穆,三面烛火供台搁着佛像相望。无念佛的金像坐镇正中,顶上尖帽抵着大殿的顶梁,眉间一朵红莲,长耳圆脸,低垂的眉眼似是看着身前虔诚祈愿的人们,含笑安然。


    无念佛手边左右分别有两座小童,左为男,持伞舞剑,银身铜面。右为女,捻花弄兔,铜身银面。二者五官不清,不知是雕刻的工匠有意为之,还是二者本就如此。


    裴景乘根本无心拜佛,所以为打发时间的,看这些东西就细致很多。


    敬香,拜像,请愿,上供,烧烛,最后将烧尽的香灰封进自己最贴身的物件里,是为构建自身与神佛的交流条件。


    五个步骤,过程越久,越是一种虔诚的表现,越是虔诚,求的东西就越容易被看见,被许诺。尤其在请愿时。


    裴景乘硬着头皮让自己继续忍受着膝盖的酸痛和心上的无聊烦躁,又跪了小半个时辰,听见身边窸窸窣窣的绸布摩擦声,立刻睁开眼,爬起来将娘亲扶了起来。


    林抒雅没真压着力气,她是靠另一只手撑着膝盖站起来的,笑道:“春幼真懂事。”


    裴景乘道:“应该的,娘亲。”


    林抒雅依旧是那始终不曾更变的祥和眉目,好好注视小儿子的一举一眼,一眉一笑。


    长大了,就高了,也不是小时候时时刻刻都要背着抱着的,那个病宝宝。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处在有回忆的地方,她倒是有些感慨在心,无知无觉间,就把话脱出了口。


    裴景乘眼神一怔,他看着母亲陷在回忆里的所感所言,表情是那么的深受触动。他拉了拉娘亲的袖口,小碎步转了一圈,嘻嘻笑道:“我当然要长的快快的,长的最高最壮,永远守护在父亲母亲身边。”


    裴景乘边说,还努力展着胳膊比划高度。林抒雅掩唇乐见,笑了一会儿后,握起他高举也只在自己下巴前的手,道:“景乘永远都要腻着父母。走吧,咱们去里间上供,母亲求了大愿,怕是只身上带的这些供品不足以打动无念佛,但一日不进两回神圣地,就叫府里不犯忌讳的再来补一些。”


    裴景乘由母亲牵着朝神像后头走去,他倒是觉得:“母亲,无念佛也是神仙,神仙不都是大爱世人吗,只要娘亲心诚意到,哪怕供桌上空无一物,也是会如愿的。”


    “嗯…春幼说的也很对。”林抒雅摸了摸裴景乘的头发,浅浅弯唇:“心诚则灵,心意才是最重要。”


    裴景乘认同的点点头:“对!”


    从大殿出来,走下百阶长梯,已经是午后。


    长梯上信者丛丛,无论三两或是形单影只,都可看做一个整体的,源源不断绝出现,勤勤不落后攀登。不争不抢缓步向上,却个个都暗自较劲的想比别人再先一步。


    裴景乘与母亲逆着人流下去,一路上笑语连绵,难得的亲子时光。两人腿长天壤之差别,可虽迈脚远近不一,但就这么看着,步伐却是出奇的一致。


    “景乘。”


    母亲忽然叫了自己,裴景乘抬头:“母亲?”


    他回了一句,林抒雅却不说话了。


    裴景感受到被母亲握住的左手,在一刹那加力收紧。他又问:“怎么了,母亲?”


    周围人去人来,可声海依旧平静。


    静到裴景乘可以听到母亲不算是太急促的换气声,但绝对称不上正常。他凝眸静注,只一会儿,便选择继续开口:“母亲,可是累了?那边小路里有一处亭子可以歇歇脚,我扶您过去吧。”


    裴景乘说着就要换了方向,脚还没转过去,就被林抒雅牵了回来。她嘴上是笑着的,眼睛却是踌躇犹豫的。没有一点过渡,或许是她也编不好一个开头,林抒雅直接了当的问,言语里五味杂陈:“景乘觉得,先前来的那位傅小侯爷?怎么样?”


    裴景乘面不改色,想了想,说道:“他很好看,还救了我一回,我很感激他。其他的……我不知道了。”


    “那,让他给你做师父怎么样?”


    她实在说不得婉转话,在儿子左想右想的时候也跟着左想右想的编话,最后还是失败告终。


    裴景乘心里是有些洞悉的,但这么一次比一次直接的问话,也免不了使享有知情的他愣住当场。


    林抒雅就见儿子微张着嘴巴,大眼睛扑闪不停的蹙眉看他。她见儿子这幅模样,看的她也是心里惴惴疑云。


    女儿不是说,儿子是知道的吗?


    她疑惑着,就也这么问出口:“景乘……还不知道?”


    “我……有听说,”裴景乘吭了吭声,随即又恢复了神情,顿了顿,低笑一声,挠了挠头说道:“但是也不知道真假。”


    说话间,因这台阶太过陡斜,面前一位提着篮子的老妇人一脚踩空,迎面就倒了下去。


    “小心!”人就要倒在面前,裴景乘下意识伸手去扶。


    林抒雅眼疾手快,立刻将儿子拉了回来。


    老妇人直挺挺摔倒在地,小心翘头看了一眼富贵打扮的两个人,哎呦叫痛。


    “母亲……”裴景乘不明白母亲为何一脸冷漠。


    林抒雅将儿子护在身下,警惕的盯着那故意一摔的老妇人,身后几步远跟随的侍从听了动静,立马快步围了过来。


    那老妇人摔在地台阶上,但并不重,她分明避开了台阶的棱棱角角,却还在一声比一声叫唤的高,听上去还真像是受了极大的伤害。


    她趴了半天也没人理会,心里没了耐心,抬头就要直白讹钱。


    却见原先只有两个人的头前,乌压压围了一排,皆是一脸凶煞的莽夫。她眼见着不得势,又疑惑有身死无告的风险,也不继续哎呦了,一骨碌便自己爬了起来,捡了果篮,趁着众人还没个下一步动作,脚下一溜烟就闪进了一边的树丛里,很快不见踪影。


    裴景乘还不明白状况,但颇受了些震惊:“她……跑的比我还快……”


    人走远了,直到身影完全消失,林抒雅就也跟着落了冷漠脸,微笑着低头对上儿子的视线,耐心解释道:“‘她’可不是什么老婆子,就是个擅伪装的骗子。ta常换着地方讹骗,专骗和你一样的心善之人,不是什么好人。”


    裴景乘回想了那个人刚才的装扮神态,惊叹不已:“那也太真了吧…母亲,官府不管吗?”


    他既然经常行骗,很容易蹲守到才对,若是官府有出手,他眼下应该是在牢狱里。


    侍从重新回到了身后,林抒雅牵上他的手,继续向下走。她叹一口气,说道:“怎么不管呢,但这个人的乔装实在神妙奇特,而且还有些身手,每每碰上,不是认不出来,就是被他逃了,所以才会抓到现在,ta还能逍遥法外。”


    “这样啊……”裴景乘道,“那得多累。”


    林抒雅道:“怎么不累呢,但这毕竟是官府自家事,我们也不想干,只有提供线索的份,剩下的就在他们了。”


    “嗯。”


    被这一出打了档,马上就能了结的话题,就此找不到重新续上的时机。


    裴府的马车停在寺庙门口,友知站在一旁侯着少爷夫人,在阳光里照耀里,眼瞧着就要打起盹的架势。


    “…母亲…”


    友知动了动耳朵,听见自家少爷的声音由远及近,即刻便清醒睁眼,小跑着迎了上去。


    林抒雅怎么也找不到时机,一路就要到头,她只能打算下次再提。


    可是已经时不待人。


    要上马车,她松了儿子的手,身边的贴身侍女扶着她提裙踏上,就要带着心绪不宁掀帘进内。


    还在底下的裴景乘,主动启唇。


    他抬头笑道:“母亲,您还有话,没对我说完呢。”


    林抒雅一瞬错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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