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丝万缕》 第1章 混世魔王的诞生 裴景乘清晰的记得自己是如何出生的。 最先感受到的是窒息,仿佛脖子有绳索牵制,他本能的伸手去摸,却是什么也没有。 紧接着传来似有若无的粘稠水声,滴答滴答,在黑暗中,萦绕耳边,格外穿心。忽的,他的双脚被一双粗糙的手紧紧拉扯上,如拔河一般的行法,他在被循序渐进的慢慢向某个方向滑动,一拉一挪,一停也停。 这个空间里对于他是绝对安逸的,他其实感受到了自己的不舍,但他可没有反抗的机会,更没有反抗的时间,就在那双手拼死的一拽,他便如地里萝卜一样,一拔既出,被强行的脱离安逸空间,来到一个满目人头的红色世界。 他的出生,几乎成为了接生陈婆后半生的闲话中心,最先的,就是他睁眼出世,环观四周牙牙学语的旷世奇事。 那是一个雨夜,风声呼啸,雷若撕裂夜幕的咆哮。 她后来想许是上天给她派的机缘,所以指挥雷公电母扰她一夜无法安眠,这才听到了急促的拍门声,接到了让她一解燃眉之急的差事。 她那时为了儿子娶亲的事,满天满地的筹聘礼,累的是直不起腰,却还是眼见约定之日近在眼前,算一算,居然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陈婆只一个儿子,好吃懒做无甚才学,媒婆都挥手不说的人物,这次好不容易有人家愿意结亲,她恨不能去抢钱也要凑够聘礼将人娶回来。 京城裴家,家族世代从商,是古来有名的商贾大族,其家业遍布天下,总揽全大璟半数以上的酒楼茶馆,近些年来吞并了大大小小同商数不胜数,产业范围容扩进布匹珠宝各式各类十来样,更是达到了祖上不如的繁盛。 更是在裴家大小姐与三皇子定下婚约后,坊间还有传闻,皇帝欲将通商贸易放于裴家一言,不论真假,其显贵程度也不言而喻。 陈婆去开门,只见风雨里,眼前女子穿罗带簪,面上妆容尽数花了,在脸上难堪狼狈。 一路不敢耽误,来请人的婢女嘴上急急,囫囵交代清楚状况,还没等听眼前疲态愁容的妇人应声,就强硬的拉着她一齐迎泥泞狂奔着沿来时脚步赶回府中。平来姐妹眼里最是贪财守财的人,此刻就凭什么从头上身上落了地,惊一声微弱却清脆的响,也不曾放慢脚步或迟疑回头寻觅。 同样眼下被迫视财如命的陈婆见了宝石镶的珠钗,顿时从骨头里生出一股反抗意来要挣脱她的一双手回行去捡。却没成想这么个纤细瘦弱的富贵窝少女竟然比自己还要厉害许多,硬生生止住了她的举动,甚至能将她这么个腰肥体粗的阿婆连拖带拽,三步并一步的就快出了平巷。 大雨未有止歇之境,反而愈演愈烈,天地黑沉沉做满状,压的人心无力升。 眼看着裴府就在十几步外,婢女秋水忽然想到了什么,也是简要的脱口道:“不是有意冒犯苛待阿婆,如有不满请在事情了了我磕头赔罪。实在是夫人难产时不待人,如若阿婆能保夫人和腹中小主子平安,老爷的赏赐必是不手软的大方,可要是耽误了,不止我性命,就恐怕阿婆也要因此牵连。” 裴府的老爷,家喻户晓的爱妻如命,曾因夫人一句家乡水美不得常见的寻常叹思,而日夜不休的亲自快马取水灌池解相思,而得“取水郎”此调侃殊称。 正因如此,哪怕是最宅心仁厚之人,若是万一痛失所爱,保不齐要变成什么样的疯子。 陈婆听罢,心里有喜又怕。虽说她做接生以有整整十八年的光景,什么样的状况都不是第一次见,不谈阎王手里抢人,的确也是可以论个相似。她任何时候都能从容应对,但听言语间的隐隐威胁,倒是让她没由来的想起打退堂鼓。 可如今大概是身不由己了,不等脑子追上,人已跟着入了府。走在长廊上,面前就是产房,只能拼一把经验丰富,博一个家财万贯,今后子孙满堂。 妇人的叫喊声只堪堪被一道惊雷所能掩盖,可见痛苦折磨不是一般。雨天更是容易焦虑的天色,婢女婆子乱做了一团蚁虫,相撞的相撞,各有各的手上不稳,陈婆远远看见,都顾不上自己的处境,啧舌骂了句“一群蠢材。” 远在城外山脚的夫君不见其形也知多无章,手上传音以被反复揉搓成了一摊废纸,只恨大雨浇落了沙石堵住归家车马,就是弃车自走,也无缝可钻。急得是手心渗血,怕得是心晃欲出窍。 夫人若就此出事,那么今日也是他的死期。 秋水一出现就被夫人的一位陪嫁婢女锁定,她一把拉过秋水询问情况,又侧眼看见了跟在她身后的陈婆,也是同样的没顾她大口换气,拖着人就进了里屋。层层罗帐交叠飘摇,团团人影包裹中,是一个气息渐弱的美妇人,汗水如雨淋似浇透身下锦褥,面色比玉也要苍白羸弱。 生死面前,陈婆完全没了它想,一把推开妇人脚前因为有些接生经验而被临时顶替位置的婢女,探头查看一番,迅速吩咐着取水和药物,没一会儿,好歹是有了秩序可言。 之后,就有了裴景乘的眼见。 他眼前是无数陌生的面庞,可越过距离最近的一位,她的身侧,是两位似有若无的老者身影。 皆是胡须长留,一人手握香炉,一人轻持拂尘,春风和煦的笑容让裴景乘非常熟悉,于是他伸手去抓,自然没成功。 两位老者依旧笑着,身影却在云烟似的飘散无形,他急得身躯都在辗转,就在彻底消失前,他在一众人的目光里,口吐几个模糊字,像是:“别走。” 事情在第二天就传遍了整个京城,他爹回城时,还没见到这个艰难降生的儿子,就先从市井街头了解到了这桩奇异事。 他到家时,孩子正被自家夫人抱在怀里,孩子的双眼炯炯有神,一只手拉住母亲垂落的发丝,咯咯地笑。 夫人也慈爱的冲他笑,低头用鼻尖轻柔的擦蹭孩子的额头,一转眼,看到满身污糟泥巴的夫君,又是不一样的笑,好似天上月,明亮霜洁。 裴毅脱了外衫,快步上前将妻儿紧紧搂进怀里。 心情起伏跌宕,可比失而复得。 林抒雅望着夫君茫然无措的脸,抬手扶上他的脸颊,笑道:“我们的取水郎怎来的这么晚,竟是叫这个三儿子先见了姊姊阿兄,才到你这个父亲。” “是我……是我的不好,父亲该受罚。”裴毅说着,就要给自己一掌风。 林抒雅眼疾手快卸了他手上力度,嗔怪道:“我是开解你,怎么还会意错了。孩子是无故早产,谁都想不到的,别自责。来,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裴毅听罢,伸头在林抒雅额头落下一吻。 夫妻俩为他们的第三子取名裴及,小字唤作景乘。 前景坦荡,乘风破浪。 好寓意,可惜他提前的出生大约注定反骨,越长大,就离这样的期许越来越远。 裴景乘四岁前,经常没缘由的生病,前前后后让家里人提心吊胆,烧香祈佛不知道多少遍,好时偏看他格外有精神,忽然一病就是高烧不退,四肢绵软,要么口吐白沫,白眼横转,还有一回昏沉了整整三日不见醒,大夫都要开口劝夫妻早做打算了,他忽然大喘一口气,又一次好了回来。 为此,她的母亲二八的年纪,正是好风华,为他也忧生了丝丝白发;而他的父亲两头关心同样的愁,请遍天下名医,用尽无数稀世药材都通通无济于事,一度让他认为是否曾经做了坏事惊动了老天,所以自己这个孩子的命必须替他偿还罪过。 这些,裴景乘也都知道。 他记得父母日日落在脸上的泪珠,记得许许多多不同模样的人在身边乱舞,更知道母亲怎样的拜佛虔诚,也看见父亲深夜为自己以血亲写平安符放灯河上。 他记着出生后的一切。 也是又一桩异事,许是他出生奇人,或是有什么劫难,四岁以后,居然就无事发生了。 能吃能跑能说会道,他的父亲同样觉得奇怪,母亲则认定是烧香拜佛起了作用,佛祖施了庇佑,于是从此以后吃斋念佛,经常行善捐医,慢慢积累出了一个“再世观音”的名号。 裴景乘和沈从新的相遇,是在五岁的生辰宴上。 彼时他穿着一身金绣的红袍,头上顶着小小的珠冠,被父亲单手抱坐在怀里,受前堂宾客恭贺祝赞。他不喜欢身上这件赶制出来特意为了今天而作的衣裳,哼哼唧唧的扭扭歪歪,他的父亲只当他是困了,换了姿势学着夫人模样轻轻拍他后背,一贯的哄睡。 这样一动,身上的衣裳就贴的更紧了。因为前几年大病,他如今才在学语中。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父亲自己的难受,只一味的更加哼唧,试图让父亲转变想法察觉自己的不满。 “裴叔叔,小弟弟是在难受吧?他一只在哼哼哼呢。” 说话的正是沈从新,他那年七岁,刚随升迁的父亲到京城。 一见如故,莫若如此。 眼缘就是那么的突如其来。或许是来源于他能看透自己的不适而得以让自己换了衣裳,总之裴景乘对他怎看怎满意,自此以后,就爱和他缠在一起。 沈从新也不负期许的成为了一个完美和他契合的,狼狈为奸的好友。 裴景乘六岁时,由他自己提出,两个人商议着同去沈府最高的梧桐树上掏了鸟蛋。行至半途,沈从新不慎脚滑,因此躺了好几个月,后来在脚侧留下一道长长的疤,裴景乘哭着上门向他赔罪,反得了沈从新一个糖人安慰自己。 八岁时,沈从新不知从何处寻了一本江湖侠义的话本,抑扬顿挫的读给裴景乘这个因为不肯听学而识字不多的文盲听,惹得两个人心向神往,当天夜里蹲守暗巷欲演一出英雄救美,结果差点被人牙子打包带走,若不是裴家的侍从出来寻少爷,他们大约一辈子都难再见父母。 还是八岁,裴景乘被二哥一纸指控逼迫,被父母送去初上学堂,与上了一年学仍然生无可恋的沈从新对上了眼,由他开口,两个人各自收拾了包袱想要来一出离家远游。被各自父母发觉后,沈从新被罚跪在祠堂悔改,裴景乘则因着家里人宠爱,只从此身边又添了两位仆从随在左右,也再没提过学堂的事。 街头横行,惩奸除恶,“威名远扬”。上至以牙还牙捉弄无良商贩被马蜂追,下至恶毒幼童故意尿湿其鞋袜被脱光衣服回家叫妈妈,桩桩件件,日日常发生,年年都轮回。 沈从新都陪在裴景乘的身边。 长到九岁时,两个人在安生了一段时间后,终于还是合伙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如果说从前的都只能算是鸡毛蒜皮,那这件事大约可以比做凤羽龙皮。 也是这一生转折的开始。 第2章 谁还没个靠山了 裴景乘的记忆里,很少出现他的哥哥姐姐。 大姐裴银歌,八岁便与三皇子定了亲事,此后深藏闺中,由宫里嬷嬷亲自教习礼仪谈吐,就连母亲都是不大能常去相见,何况是他一个牙牙学语的弟弟。除却他出生时姐姐来见过他,那时他还因为酣睡着而没看见她,再一次相见,也是裴景乘第一次记住这个姐姐,是她出嫁那天远远送行的一眼。 与大姐一胎双生的二哥裴金诗,裴景乘很小的年纪就听说过他的天才事迹。七岁能写一手好字,九岁对诗如流,十岁那年更是于宫中夜宴献诗一首,让皇帝龙心大悦,赞不绝口,特赐他能够前往湖心斋跟随归隐的帝师学习。如此殊荣,裴家不敢怠慢,连夜整行了车马用品,不算高调但也论不上低调的给人送出了城去拜师。 同样的,裴景乘也是送行时才第一次见到了这个哥哥。 姐姐还是哥哥,都没能在裴景乘心上留下感情痕迹,所以一走而空后,他也没难受多久,便继续跟着沈从新满城的疯跑。 他一直都有这种感觉,家里所有人都非常忙碌。父亲忙着家业生意,母亲忙着操持全府,大姐从前忙着备嫁,二哥一直忙着读书,随处可见的婢女仆从也都是进进出出格外有事情做,好像只有自己是个异类。 不过于他而言,倒是乐的自己是个空闲异类,这样他就有一大把的时间去找沈从新玩。 这天,艳阳高照,花开了满山,裴景乘早早踩了点挑了个好地段,打算和沈从新一起赏花放风筝。 几个仆从手上拿满了小主人从家挑出来的物件,跟随裴景乘的指挥,一会这边没太阳花很香,一会感觉荷花满池,湖边风景更佳,等东西搬全了,又心中盘算有点不满意,但看着仆从们任劳任怨明明累了也不敢在自己面前喘气的小动作,也就罢了。 看着太阳约摸差不多到了时辰,他随便指了两个人留下,带着剩下的那个——老爷吩咐少爷身边必须有人,转眼就下了山,已经等在沈从新家门口。 沈府一向是他随进随出如自家的地方。到了门前,他一如往常抬脚要进,往常热络相请的看门小厮居然在没注意的时候加了两位新面孔,看到裴景乘就像是锁定了一般,越过苦笑尴尬的熟人,双臂大张着拦住了他。 裴景乘不明不白被拦着,抬头看眼前满面粗霜,体壮如牛的人,虽然疑惑,但尚且温和道:“为什么拦我?” 被越过的两个小厮是一对双胞胎兄弟,大哥叫链子,小弟叫刀子,两位与裴家这位小少爷也是老相识了,每每裴小少爷来找自家少爷玩,都或多或少给自己兄弟点赏钱,他们对这位多金且慷慨大方的小少爷是一万个喜欢。 刀子幽幽跳到面前,恭敬着说:“裴小少爷,老爷昨早下令叫咱们以后不许不得令就随意放少爷出门,还增派了一倍的人手,这不有了他们两个没眼力见的。” 裴景乘很是不解,脑海里将最近一段时日的行踪又过了一遍,追问:“为什么?沈叔叔不是同意我和你家少爷来往的吗?” 说罢他停了一下,又补充一句:“最近几天我也顾着他的小考从来没敢打搅。今天是他小考结束了我才来的,沈叔叔怎么会不放他?” 他们两个的成长史可以说是公开透明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谁今天找了谁,谁今天受了罚挨了打,几天以后,两个人又是一如既往的潇洒自在,几乎从来只规劝而不阻拦。 意思就是,这样拦他不给进家门的举动,是头一次。 其实事情本身没什么严重的,但就因为从没有过,让裴景乘心中从出生起就生锈的警铃轰隆振响。 十分又一万分不对劲。 许是提前埋下了怀疑,他几乎是下意识就联想起父亲前几天和沈叔叔谈话时,他无意经过时听到的那句:“正好,景儿跟着从新一起去,两个人能做个伴就无事发生。” 是什么事情? 很快,他就知道了答案。 去年三月,玄帝崩世,隆葬入皇陵。先帝在位二十二年,励精图治,亲平西北叛乱,收服草原尕赤与下十三部附属,盛世光景,可惜自认杀伐太重,以至于子嗣凋零,只有三位皇子,和一位早早夭折的二公主。 所以先帝迟迟不愿立太子,深恐自己未清尽的业障因此下落。 其实这件事从来都不是着急首要的,因为陛下正值壮年,往后还会有几位皇子也是不定数。 可谁料天变前无色,骤雨落雷声。陛下在一日早朝上忽然昏迷不醒,太医院日夜不停,使尽浑身解数,也只让陛下在三日后清醒了片刻,随即在第四日的深夜里合眼长眠。 先皇清醒时,先后召集了丞相与忠义候等其余数十位大臣,迅速商议,拟定三皇子为太子,入主东宫,代行监国之职。 三皇子的太子头衔只落了三个月。 先帝丧仪后的第三个月,是夏天,太子孟显正式继位为皇。 裴景乘的姐姐却不是顺其自然成为了母仪天下的皇后。 以老丞相为首的一党,进言太子妃商户出生,族中既无官史也不曾出过什么丰功伟绩,这样的母家,怕是难培养出合格的皇后,上请陛下另择人选。 新皇登基,本该忌讳冲突,无论大小。孟显怎能无知,可他却听当没听,面上说着考虑,转头封后的旨意就传遍人耳。 这事以后,老丞相便欲辞官回乡。奈何朝中事务实在繁杂,新皇便以此为由婉拒了。不想以至于丞相思乡太深,郁结在心,竟然一病不起,连告了许久的假,称是归期未定。 其实谁都知道丞相是找了个由头与陛下抗衡,立后是,这次也是,不过是找个由头不让皇帝好过。 他曾经是大皇子的启蒙老师,自然不乐意拿一身老骨头辅佐新皇,也是打量了自己的地位皇帝无法随便给了交代,或是判罚,否则也不会真一点也不动怒的任他这么久。 朝堂的确离不开丞相的运作,信服他的朝臣在大殿之上足有半数,他离开后,这些人自是不多言辅佐。但若是让他这么目中无人的暗自叫板,皇帝的威严怎能容忍。 孟显做皇子时就不是那么好脾气的人,只是做了皇帝后,总要收敛一点。 皇帝有个从小交好的挚友,忠义候家的独子傅蔼,新封的邱南统领。他给皇帝提了个,建议。 丞相的儿子英年早逝,只留下一个小孙子放在老家祖宅呵护着长大,听说是个“不错”的人,两袖清风,光明磊落,办了一间学堂,做了个教书先生。 “如果劝不动,那就换一种两全其美的方法,解了心结不就好了。” 因此,皇帝隔日早朝,对外道:感念丞相心切,朕虽有挽留之真心,然不能任其忧心丧命,听闻丞相独孙君子风尚,品行端正。遂召入京,新建临书堂,委以先生之务,即解丞相心病,也可以为京城的学子们觅一位极佳的引路人。 事情最终以丞相回归朝堂谢恩为终。 无人知确切内情,总归丞相面上是心甘情愿,便就行了。 临书堂虽是皇帝亲命修建,却不是专为王公贵族所用,寻常百姓亦可同窗。但真是寻常百姓,是万万不敢把孩子送进去,一怕招惹贵人,也怕自家孩子被欺负也无处申冤。可若是这样,那临书堂最终还是做了权贵专属,这有违皇帝的初衷。 如今书堂开办一月有余,却只寥寥几位学生,皇帝这几日早朝多次询问,于是为解陛下心愁,沈从新他亲爹,户部尚书沈谢沈大人,花言巧语的说服了自己的童年好友,裴景乘他亲爹裴毅,让他把裴景乘给送了进去。 裴家非官员侯爵,自是普通百姓,但家出皇后,是为国丈,那么裴景乘也是名副其实的国舅爷,怎么不是权贵。 两头理都占,他便是最好的人选,既不失前愿,也做得借题发挥的作用。 一月后,书堂牌匾前,裴景乘与沈从新两个大眼瞪小眼,你看我来我望你。不一会儿,双双泄气,抬脚跨进了门槛。 堂里一共六间学室,每室设有桌椅十八位,先生的讲桌在众桌之前为首处,不偏不倚横放中线。 因着先前的缘由,开堂至今一个多月,加上今天新来的他们两位,一共也就十二人,所以其他学室都是空锁着。 裴景乘粗略的看了一眼,富贵打扮的男女皆有,大多都是同他差不多年纪的孩子。他不认识人,而她们也都安静侯着目不斜视,甚至有些畏手畏脚的紧张僵硬,裴景乘就没自讨没趣的做什么介绍问候的举动。 他今天难得愿意被侍女姐姐给梳了高发髻,也或许是今天破天荒起了个大早,以至于他根本没精神去注意这些。 长而卷的马尾静静垂着,窗边一阵风来,衔着院中央那棵桂花的甜腻扑了满面,靛蓝的发带随起随落,发带上的珠玉碰撞着清荡微响。 为了避免影响,他戳了戳跟在身后的沈从新,让他给取了下来。沈从新取下了珠玉,从裴景乘肩头递过去,前者却一个健步继续走了进去,他只好将东西收进自己的腰包里。 先生是个年纪不大的,从穿着打扮上评价,的确很富有书卷气。他咳了一声,满堂顿时鸦雀无声。 他随意的同新来的两个学生交流信息,像是满不在乎,更多好像有些轻蔑傲慢。裴景乘也没对他摆好脸色,不咸不淡也不算面无表情的对他点头叫先生。 裴景乘低头,这位先生却转身朝讲桌走了。裴景乘借着低头翻了一记白眼,却意外的发散了自己格外细心的观察,注意到他好像有些跛脚。只是不严重,所以用下摆足以掩盖。 他没当回事,抬头时又挂上了一副紧张兮兮的畏缩模样,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饶是这两个没规矩成此的,在这间书堂里,也是老老实实的写字听讲。先生时坐时走的教他们读书认字,裴景乘就照做不误,愣是不敢探一眼窗外的秋色。 一晃一课过半。 出了枯燥无味,裴景乘还能想到的词,就是百无聊赖。 沈从新在靠中的位置,偷闲瞟了一眼因为个子最矮而被先生安排在第一排,正襟危坐许久而已经有些不自然僵直的裴景乘,还是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噗——” “啪!!” 忽然,一击戒尺稳恨的袭向沈从新的后背。 两道声音几乎衔接严丝着转换,裴景乘没听见那一笑,却因好友的呼嚎惊回了眸。 先生巧路过,他的笑声刚好出现。 裴景乘回头时,那位先生已经落下了第二击在沈从新的嘴上。沈从新许是被吓到了,也可能还在挨了打的震惊中,半天没反应过来反抗,缩抱着被打的地方企图缓解疼痛。 沈从新勉强撑着疼痛抬起了头,就见先生的第三击就要落下。 他瑟缩闭上眼睛。 却听哎呦一声,先生狼狈不堪骤然倒地。他倒地就如一座大山炸开,砸歪一片桌椅,扶倒了后桌女孩的矮桌,墨水顺坡滚落糊了他一脸,滑稽可笑。 是裴景乘跑了过来,伸脚绊倒了他。 他此刻正如母鸡护崽一般的挡在沈从新面前。除了风波里的这三位,剩下的其余人第一时间齐齐围去了角落,生怕受到牵连问责。于是他这么独出一枝的站着,更显得威武英勇。 沈从新打开双手的防护,首先入眼的是一边绣金的衣角。他嘴上还微微痛辣,抬头对上裴景乘关切的查看,他随对方一双手上下检查。本来沉浸在兄弟两肋插刀,生死与共什么的温暖里,转念间又回忆起父亲的嘱托,忙替他害怕:“你快对先生赔个礼,他要罚我来受,别得罪他,他…” 他是个关系户——这是裴景乘一早知悉的。 裴景乘不是不知道,在来前父亲母亲也是交代过的。他虽不爱学,可记忆力是顶好的,怎么会忘记。 只是,让他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好朋友无缘无故被打——就连他们闯祸,沈叔叔都从来没打过他一下,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这个先生算什么东西,凭什么敢打他。”裴景乘是这么想的。 好友受无辜,于是什么都成了后话。 先生被那么一踹,别看裴景乘人不大使不出太大的劲,却是裴景乘故意踹在他脚腕残疾处,一时疼的他无法站立,勾腿抱着。 裴景乘最是眼上功夫毒辣,他一眼看穿了这个表里不一的腌臜,分明道:“你凭什么打他?是不是觉的他笑的是你那条残腿?所以你气了,不问缘由一顿打,你也配称先生!” 他眼力实在过人,一眼向着团在一旁的其他同窗扫去,指着地上的人问道:“我从进门起就觉得你们怪怪的。我虽然不认识你们,但也是有几位眼熟的,没有一个不是比我高傲的,到了这里反倒这般畏缩,你们可也被他这般打过?” 他们面面相觑,有一人站出来提醒道:“裴小公子,你父亲不曾同你说些什么吗?” 比如:他虽然是个不如你有身份的,但他有个丞相的亲爷爷,丞相在朝堂上与陛下抗衡,陛下就是为了稳固朝堂才弄来了他,若是得罪他恐怕真正得罪的,是陛下。 “所以,千万千万收敛脾气,等朝堂局势分明,父亲一刻不让你多待。”这些话,裴景乘临来书堂前才听父亲又提一嘴。 裴景乘笑着回她:“我当然听了且倒背着记下了。” 不过吗—— 真心败露在外,地上人一阵红脸白面的交替。就这样,他还叫嚣着什么王法道德,言语里哪有一点风骨,分明就是个市井小人嘴脸。 无人惩治过他的气焰,他觉得自己背后有靠山,所以毫不在乎撕破嘴脸。 但他算是碰上更硬的了——裴景乘在外的人设,是个文盲。 只见 此话一出,裴景乘歪了歪脑袋,弯着眉毛,忽的一笑:“先生,您还没讲到王法呢。” 不过,谁还没个靠山了。 况且他的靠山,可有旁人所不详知的消息。 他走过去,也不顾沈从新的拉扯劝慰,两腿分跨在先生胸前,弯腰捡起一边断了一节的戒尺,以同样的方式,用了十足十的力道抽在先生嘴上。 “啪,啪,……啪!!” 最后这一下,他更是重中又重。 先生被他抽的脸上横肉抖了三抖,一时半会儿直抽的脸叫他两眼一抹黑。 他被裴景乘打的嘴肿,见怎么威胁都不管用,便意识道他确实硬茬,口齿不清的求饶。 一时间,除了求饶声与痛打声高高回荡。 裴景乘眼神认真,嘴里吼道:“道歉!” “陛下,丞相虽为先帝鞠躬尽瘁数十载,功劳颇丰。但他贪污纳贿,私自结党,更是纵容他远在老家的独孙仗势欺人,欺男霸女,将为官之心抛诸脑目中无人。这些,都是证据。” 傅祈禄将一沓签字画押的供词和指证双手呈上,奉于孟显面前。 皇后在一旁研墨,纤纤玉指搅动墨汁,淡淡瞥了一眼纸上冤词。 和前几日陛下所说,丝毫无差。 她放下了心,收回视线继续专注研墨。 孟显一封封看着,虽然早有准备,却还是在亲眼看了一桩桩事情后,即刻青筋暴起,猛一拍桌子:“这个丞相!真是好样的,为老不尊,治下不严,坏到一块子去了!” 他简直无词形容这样的丧心病狂。 殿上若不是遣散了所有的宫女太监,此刻怕是乌压压跪倒一片。 “陛下,”裴银歌牵来他因为用力而拍红的手掌,放在嘴边吹了吹,而后开口道:“请爱惜身子,为这样的人,不值得。” 傅祈禄在下附和道:“皇后娘娘所言极是。”他向陛下说道:“陛下,当务之急,是收网事宜要尽快进行,以免他们有所察觉。” 孟显将皇后的手牵在手心里,从凄惨的陈情里稍微缓了过来,点了点头:“祈禄说的对。来人……” 不等话落,只听殿外惊愕一声,紧接着就见杨公公脚步飞快从殿外跑了过来。 他扑通跪在殿上一磕头,帽子都掉到了一旁,有些失态。 皇帝蹙眉:“杨介,没规矩。” 杨介抬头,先是欲言又止的看向皇后一眼,而后又重重磕了下去。 皇后立刻心领神会。 “陛下赎罪,刚得了消息,又听陛下是要叫我,一时昏了头脑,奴才该打。”杨介说着就给了自己几嘴巴。 却被皇帝叫停:“这些先放放,有事说事。” 人就跪在脚边,傅祈禄收了收披风,刚低下头看去,就听到。 “裴小国舅,把丞相的孙子给给给,给打了!来汇报的人说是从书堂打到了街上,一路撵着追,给人腿脚都打折了!” 第3章 风波散,缘分牵 八月十一,中秋将至。 裴景乘历年的战绩里,添上了目前为止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无意将事情闹的满城皆知,只不想那瘸腿先生居然这般经不住小孩子捶打,愣是拖着残腿爬了出去。裴景乘有心将人拽回来关起门来,奈何体型悬殊不说,关键一群人好不配合,他号召着帮忙,却只有沈从新一早就心甘情愿的帮着他,其余人站的跟个树桩似的,看的他心里一团火。 他恨不得现在立刻就长出三头六臂来,首先固住了地上这个,在把这些人的脑袋挨个打开看看,是不是被浆糊糊住了。 丞相再有势力,他的孙子课堂动辄既打,毫无师德。而课上这些那个不是官家子弟,千金郡主,就算再排不上号的家族,团在一群,人多力量大的,还是占理的这一头,怕一个人干什么。 不过,他也稍微能给些理解,毕竟团结对于官场上的这些人来说,难如登天。 裴景乘即使提前得了口风知道皇帝会不容丞相作祟,还是要顾着自己的名声,咬牙也要把人带回来,否则这一传扬,自己真是要名扬天下的不恭不敬了。 他心里是不在乎自己是何评价,但活在世上,谁管你心里怎么想,所以关于面子上的很多事情多少还是需要被重视起来。 玩世不恭那都是性格问题,可若是扣了个不恭不敬,就是教养层面了。 可从来事与愿违。 ——裴家小少爷当街暴打先生至残疾的传闻,在裴景乘被家人接回家后的一个时辰内,传遍大街小巷。身为主人公的他,还一无所知。 裴景乘被提溜去了祠堂思过,沈从新也完全不得探视。 他深知这件事处理起来错综复杂,自那日后的每天都担惊受怕的替这个为了给自己出头,而被立在风波里的好兄弟奔走打听。 他无时无刻不试图从父亲口中探查圣意,吃饭问,问安问,上朝下朝各问一遍,沈大人这个时候就会被他这个儿子烦的直叹气,回他“暂无结果。” 没法从最近的这个口里探出消息,沈从新一改每日盼父下朝的盼望劲,主动出击,约了几个曾经的同窗到家中,借着赏词的由头探听消息。 还真就打听到了有用的消息。 裴景乘打了自己先生这事传播的很快,真相除了裴景乘这个当事人,无人所知。人言以夸张到说其大逆不道,欺师灭祖,什么花样的都有,一个赛一个的真切,仿佛亲临现场。 其中有没有丞相的手笔,不得知晓,毕竟裴景乘的名声在外,不排除爱嚼舌根的喜欢博人眼球才这般夸大其词。 街头巷尾传遍时,宫中也没闲着。 丞相第一时间拖着身躯自称一把破骨头,跪在御书房前磕头为自己的孙子求交代,怎么惨怎么可怜的来。皇后为了自家弟弟,端了荔枝蜜赶来求见;邱南统领刚出校场,一身玄甲还没摘,听说了事情经过,也匆匆进宫面圣,发间一朵骑马振落于此的花无知无觉跟着。 三人高低层次,简单拜礼后,被放进去的有两,还是剩下个老骨头跪在那里。 没人知道御书房里都讨论了些什么,自二人从御书房离开后,皇帝不再见任何人,上朝时有人提起,皇帝就冷着脸退朝,转而去后宫直奔皇后寝宫。 据说那天丞相坚声不得一句话就跪死不离开,皇帝遂遣了大太监杨介去请了太医陪在一旁。 袒护之意很明显。 这件事,说小了是学生打了老师,理由不出,连问题都算不上。往大了攀,说到底太傅还是想做文章打压新皇的气焰,再搅浑水的讲一讲自己的可怜,拉一波中立的大臣站队自己。 一时水浑下,甚至都没人发觉,撇开了身份,九岁小儿暴打二八男子至残这件事,本身有多笑掉大牙。 所以,有关于朝堂威严的事,大概无论事情的过程怎样,结局皇帝也会颠倒黑白的保下裴景乘。风波过去,不过时间问题。 裴景乘不会有事。 像是一粒定心丸,安的沈从新那颗悬在头顶的心,滑到了嗓子眼。 这边在焦急奔走,裴景乘倒是心静的可怕。 他倒不是第一次进祠堂,却是第一次被罚跪思过在祠堂。罚跪思过本身也是个第一次。 满堂烛火,檀黑的牌位阶梯摆放供奉,四周是高墙,悬梁上刻着一长条的仙鹤飞天,微光只能从提前封死的窗隙挤进,摩挲了灰尘,没有一点声音,寂静又凄冷。 裴景乘莫名有些不敢面对牌位,许是因为刚做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 他抽了蒲团去了门后的角落里,后来才反应过来这不正应了那句“无颜面对列祖列宗”的忏悔话。 禁闭期间,他的一日三餐是由专门一个婢女送进的。老爷没吩咐什么不许同少爷说一个字之类的话,所以裴景乘说什么问什么她都会知无不言。 裴景乘待的无聊发荒,总故意拉长了用膳的时间,就为了拖着侍女和他多聊会天。外面的变化,也是从她口中得知,才不止于脱节。 可到了第三天,无论他怎么说怎么求,放了饭,门外就像是空无一人般,任凭他叫喊撒娇也无人回应。 搞什么鬼? 就这么受了两天的冷落,第五天,就在傲雪凄霜的境界快要练成时,侍女又来了。 这次却不是送饭来的,她把稀里糊涂的小少爷从睡梦中领起来,拍拍身上灰,又用沾水的手帕擦了一把脸重获白皙皮肉,牵着带出了祠堂。 一通操作行云流水,裴景乘脑袋空空,还没唤醒嗓子,就七拐八绕的被带到了正厅。 人带到,裴景乘清醒了脑袋想要去问,婢女却突然不见了。他原地转了一圈过来,厅里空空如也,父亲不在,不见母亲,炉子里还吹着梅子香,身后是通往花园的长桥,到了秋天,往年最是这里最多人洒扫,处理落叶飞花,今竟然一致的偷懒去了吗? “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环境太寂寥,连着裴景乘也受了影响,嘟囔着说话,一双探知的眼睛一点不差的落在假山后某位簪玉佩环,劲装黑瞳的少年眼中。 他大约莫在此吊儿郎当的斜肩靠了一刻钟,看不远处小小个人伸长脖子四下搜寻,或蹲或坐,捶腿哈切,看着不成气候的模样,倒是居然没随意哭喊叫天,一步没挪来时点。 本来只是来找个由头推拒了皇后的请求,反正这位少爷大名在外不难挑毛病。没成想居然是个有毅力的,也能守规矩,不怕以后改不了脾性。 只是这几点,倒不足以动摇他婉拒的心。 裴景乘立在光下,许久未精心打理的长发卷翘上飞,爆炸似的将一整张脸包裹其中。他肤色白,被头发的黑衬的雪一样透彻,长直的睫毛跟随眨眼的动作上下跃动,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晶晶光芒。 芝兰玉树的贵公子,模样憨态可爱,是个漂亮娃娃。 他从小一心羡慕别家弟妹绕膝,这个误打误撞还真有点看对眼。 徒弟不也是沾个弟字。 虽然不是很想承认,但凭这一点,他心下的确已经有了答案。 昨日午间孟显寻他一叙,先是卸了皇帝尊容的一气吐槽,从丞相到他亲孙再至一种上书问带皇后的大臣,无不是狗血淋头。接着才慢悠悠的夸赞起裴家少爷无意帮大忙,什么重情重义不输你我,又是不惧压迫敢作敢当,最后才道明着说就是缺了一位好师父教导,试探着替皇后开口问他的意思。 他很是迷惑不解。 自己不过十七,也是少年气盛的时候,如何做得九岁小儿的师父。 但皇帝有意支持,且说是“胡乱当弟弟教养着就行,只为了叫皇后安心罢了。”,他又怎么能就这么辩驳回去,于是模棱两可的求了个探看的机会,才能实在答复。 身后有脚步,脆叶四分五裂的动静。回头,赫然是裴景乘的一双父母。 他们不明为何此行,但没有逆着筋的疑问,只管配合,也是放低了声音,勾腰免得被自家儿子看到。 “傅小侯爷,时间够了吗,景儿自小身体不好,这也过了有一刻钟……” 裴母看着实在担忧。 傅祈禄抬手打断,拇指上的红玉扳指锃亮,一双桃花眼分离了视线,神色无常:“我是看的差不多了,但我离开后,最好再让他跪上一刻钟,他要是有挪动,我怎么也不会要他。” “小侯爷何言?” 何言?那自然是遮掩说辞。 总不能说我觉得你们家孩子长得不错所以我同意收徒了——那也太没分量。 小侯爷一扬下巴,故意显着自己多严苛择徒:“冲你那句身体不好,他连两刻钟都跪不到,不适合跟着我,选个严厉老师面对面教就足够。” 他停顿一下,继而补充道:“或者你们别再由着惯他就没事了,他不是个无法无天的坏孩子,或者,至少现在还没,你们多陪在身边亲自教些,不出一月他就能改喽。” 裴毅当即姗姗住了嘴,林抒雅想说什么,看丈夫摇头也化作了无声叹息。 傅小侯爷人小事多,说走,甩了一头束直长发,就马上抬脚消失个无影无迹。 裴景乘就这么在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又安排着定了一刻钟。 他心思多而准,原就猜想是不是什么惩罚,过了这么久,基本也就确定了。 那,会不会有人在检查? 林抒雅注意到自家儿子的背唰一下挺的更加直了。 八月中的天,温度不算热,好像也论不上凉爽,最后一批大雁从头顶声势浩大的飞过,投下扑闪的黑影。 一阵雁啼后,一双手抚在裴景乘头顶,带着一阵梅花香。 裴景乘璇既扭身以半跪的姿势抱住来人的小腿,带着哭腔吸吸道歉,哑了声音:“对不起,娘,儿子知错了,儿子以后一定不会再冲动了。” 陛下迟迟无动作,皇后虽传了口风来,但仍使这对父母有些后怕。 虽然结果尚且不定,单他过了心知错道歉,足以让林抒雅这个生身母亲感动的热泪盈眶。 “好孩子,知错就行,以后可莫要任性了。你从来是家里的金疙瘩,功名家业有你二哥,大姐姐也疼你爱你,以后再乖一点,一辈子平平安安就行了。” 他父亲倒是深知惯子如杀子,狠下心的说教,此刻也无从出口,一看儿子泪眼婆娑,立即心软,弯腰把人抱在怀里,细语道:“你这次是真把你爹娘心脏都要吓出窍了,以后就随师父学习,免得以后在看不见的地方偷偷摸摸掉眼泪。” “嗯…”裴景乘擦擦眼泪,眨了眨眼,又把头埋进了父亲的颈窝里,不再动弹。 那声“师父”算是裴毅说漏了嘴的,毕竟八字还缺一撇,那边小侯爷还没点头答应,这边儿子毫不知情。但看着,儿子好像根本没听清。 裴景乘当然是注意到了,只是大约也没想过是这么正式的师父,以为又是从前请的那些个老古董,并不当回事。 事情就这么没了后续的结束了。 风波以后,转眼就是中秋。 沈从新趁着家里忙碌没人空闲看管他,提着一盏小灯就飞进了裴府,几步到了裴景乘的屋子里,水也没喝一口,急着给他讲东西。 哪怕事关自己,裴景乘也不爱又不紧张着打听,都是由沈从新讲给他听的。 这几天,朝堂上出了个惊掉大牙的事。 丞相与其孙以欺君罔上,欺男霸女,勾结权贵,收受贿赂,言论谋反等几项罪名合并,被皇帝摘了官职,下了大狱,中秋以后一齐问斩,家产充公,家中亲眷不论年岁流放?州。 处理完,丞相之位自然不能空缺。 皇帝早有预谋,很快便推了自己的人升做丞相稳固朝堂。 那人名唤秦子真,是先帝也青睐有加的一位学士,奈何此人先前无心朝臣,去做了闲云诗人。这次不知新帝许了什么,居然说动了他,还一接受,就是那么多双眼睛都觊觎着的烫手山芋。 不过他也的确有些真本事。 新丞相的确不是等闲之辈,而立的年纪,竟然就任后短短三天时间,无甚根基,就让前丞相的一党人纷纷倒戈,中用敲打,不中用的治罪替换,得了皇帝的默许,一干行动到结束没花费太久,巧在中秋前夜,换血成功。 如今的朝堂,终于不再对皇帝捉襟见肘,是完完全全属于新皇。 那都是与裴景乘太远的东西了,沈从新重点要说的,是一个另外。 皇帝借着裴景乘的事做引才得以将一切公之于众,促成了一件大事,皇帝夸赞他是敢作敢当,不惧压迫,重情重义的好孩子,赐了许多珍宝——今早已经领旨归入了库房。 “这些我知道啊。”裴景乘眼见着东西抬进家门,宣读圣旨的时候,外面聚了一众他且知名号的大喇叭,才是他高兴的所在。 不仅打了那些拿这件事宣扬他不恭不敬的人的脸,也算报了仇,还给自己的身上镀了实实在在的一层金,这比他从来不缺的珍宝要有价值的多了。 看以后谁还敢嚼他和家里的舌根。 他心底暗爽,面上不经意就为了掩饰着故作镇定,落到沈从新眼里,只以为他是松了口气似的。 沈从新道:“这些你知道我当然知道,我要说的,是你还不知道的事。” 裴景乘看他:“什么啊?” 沈从新慢慢道来。 皇帝还额外赏了皇后一个恩典。 而皇后用这个恩典,请皇帝牵线,让裴景乘拜邱南统领为师。说是弟弟顽劣,幸未误事,为了他的将来打算,希望让邱南统领好好规导。 闻言。 裴景乘瞳孔一瞬放大,手里的果干失去禁锢,溜着掉回了盘中。他万分吃惊,不吃惊于自己即将有个师父,而是吃惊这居然是姐姐的主意。 “什么?!”裴景乘一下握住了沈从新的胳膊,瞪大着眼睛不可置信:“我姐姐?!” 沈从新不明白这有什么可诧异的 :“对啊,是皇后娘娘没错。” 这个消息,到了裴景乘耳朵里,解释出来不亚于————他被自己亲姐姐摆了一道。 他为何如此。 皆是因为在去书堂前,他最先去了一趟皇后宫中。 皇后疼爱这个小了九岁的弟弟,那是恨不得日日相见。自入主中宫后,她便经常换着缘由的叫他来宫里玩乐。 大约是血缘关系,裴景乘一见她就乐意亲近,感情也是突飞猛进的增生。 他那天去,窝在姐姐怀里撒娇叫苦,姐姐同他信誓旦旦保证:“不用担心父亲说的什么,景乘只要记着,他若有无错,就安静的听,但若有错,不必压抑只管发作。有姐姐撑腰,别委屈了自己。你抓了他的错处,于姐姐,是有帮助的。” 他听在心里,并付出行动证明了他对姐姐的信任。 结果他的亲姐姐居然凭着此事,要请人管教他。 简直就是真心错付……讨厌。 裴景乘暗自神伤的同时,不忘问一嘴:“邱南统领,是谁?” 沈从新倒是不意外他会问这个,毕竟他也从不喜欢听这些京城故事。 但这位人物事迹有些丰富多彩,让沈从新一时不知道怎么总统的,又直白好懂的,让眼前这个一无所知的听的明白。 “这个邱南统领,就是忠义候府的小侯爷,姓傅名蔼,九岁就举家前往边塞戍守,到了十二岁才随母重回京中。 他一回京,那可是引起了轩然大波。 十三岁,于皇家宫宴一曲剑舞名燥四海。十四岁瞒着侯爷随入军中,一己之力用计夺回雎州,十五岁火烧别院与母叫板此生只一妻,绝无纳妾之行。 今算不过十七,少年天才风姿绰约,明明从武,端的却是书生架子,克己复礼又文采斐然,是多少千金小姐的春闺梦里人呐。” 沈从新说时,满眼崇拜毫不遮掩,热烈的裴景乘觉得刺眼。 “傅蔼……蔼吗,和蔼可亲,笑语蔼然,倒是个亲近人的名字。” 但是他不喜欢。 第4章 中秋夜 中秋明月夜,四方宅院挂明灯,正立月影设香台,告慰先祖遥共此时月,以寄厚载相思。 忠义候年老,如今一切事宜通交小侯爷奔走上下。傅家人口众多,旁支密结,每至中秋,都是要依老规矩,笼统全族到一起过节的。 将到了时辰,七八亲戚成群结队的来。小侯爷一身月光色的长袍,怀里抱着根长枪,杵在门口如松如竹的修长,眼皮也不抬一下,早早等候多时。 往年由侯爷来时,侯爷一辈子征战沙场,空有一身武力,也不能细查,什么人口头一通绕梁的团亲戚,就能轻松糊弄过去,以至于往年花销逐年递增。 今小侯爷接上手,任凭他什么口舌,由着小侯爷机灵聪慧,都难成了他偷奸耍滑的心思。 少年自从边塞回来,几年京城风水的将养下比去时还要肤白,唇色如衔花弄汁的殷红柔润,长睫轻动开扇,一对清明皎朗的眸子此时如钩似箭的袭来,显得温润如玉的人天人样的疏冷,直盯得那些个“便宜亲戚”汗毛直竖,不是寒冬天,也打起冷颤来。 人头到齐,傅祈禄终于有了动作。 他勾手叫来一个黑衣的侍卫,侍卫向上手递上蓝本名册后重新退到一边,留傅祈禄一人对着那个册子左右翻看,口里蔑笑:“倒是来的齐全,我今天可不敢见血,真真假假的,自己判断着走吧。” 月上柳梢头,团圆正浓时。 沈家从上五辈起就一脉单传,没有那些个繁琐的亲戚习俗,沈从新说完事回家同父母吃了团圆饭,三个人各有各的忙,之后拜了祖宗,谁也不挨着谁的散了。 裴景乘与他相差无几,旁支表亲从来不是家族大事不聚头,唯一个亲叔叔远游在外,据父亲感叹也有十来年未曾见过了。 他捎了几封信和来自各地的稀奇玩意让人送过来,这个叔叔更是活在裴景乘嘴上的人物,连名字也不知悉。 两个人相约好了去看千灯会,心里惦记着,于是饭也不能好好吃了,匆匆扒拉几口空,裴景乘跳下桌子,告退父母,领着仆从几个赶去湖边同大约已经到达的沈从新汇合。 京城地域广阔,区分一共五地,东南西北及一个远在西北角独占一隅的集市。 集市有名挂做“宁”,宁集,也被大多数人称为“寻家坊”。 与西边那个市集不同,这个宁集是特为了节日而设的。每逢佳节,灯会文戏,都是只能在这里才凑的到的热闹。 然而这个宁集可不是那么好去的。 在成为宁集前,这块地上是有名的贫窟。几十年前饥荒时逃入城的外乡人占据了这里,于是演变成乞丐如米抓的蜗居,奸淫掳掠,偷抢杀戮,常有发生,慢慢这片局域就被城中所有人划分了出去,谁也是绕路走。 先帝也是为了整改这里,才弄了个宁集出来。先是派官兵一通审抓,再颁布文书拆建新整,专门命了个节日使驻守,由邱南军拨兵巡逻,将大大小小节日娱乐归拢于此,也是给这里的人们提供收入来源与庇护。 虽说转眼过去了十多年,那里的模样翻天覆地巨变,可总还是有懒汉的无业游民,专门等着这种时候,找准机会捞一笔横财管一年吃喝嫖赌,防不胜防。 裴景乘沈从新这种一眼金贵的,就是黑夜闪光的存在,逃不出眼的。 宁集三面环水,孤岛似的杵在哪里,若要走地,只有一座四车宽的石桥能通去。所以沈从新灵机一动,打算渡内河饶后的过去。 这种时候就像抢占降价商品一样,谁都想确保自己能得手,于是都堵在最前头的石桥附近,后边儿鱼龙混杂无所管辖的住宅地带反而因此安全了。 这也不是他头一个想起来,只不过这种想法去的人能想到,船夫也能想到。从前有好几起案子都是因为渡河到一半时,船夫坐地起价,客人与其争执,直接就被推进了水里,天色夜黑,查也无处查,白丢一条性命。 裴景乘当时听了,就问他:“怎么都是要破财,为什么不安全一些破财呢。” 沈从新自有盘算,他买了个关子,笑道:“跟着我走就是了。” 裴景乘选择信任他。 裴府在西,内河在南,斜进东北与宁集后边的鄢湖相连融合。裴景乘顺着小街拐去大道,倒是缘分使然,让他怎么的就走到了侯府跟前。 有事在身,他也只是被侯府硕大的牌匾吸引——大约是前不久才听了相关,所以冥冥之中有感指引。 匆匆看到一堆模糊堆积的人,似乎是围着在看戏,他听见什么“可怜”“祸害”之类的字眼,没兴趣,于是埋头继续赶路。 侯府跟前倒了乌泱泱一片,拨开看戏的人堆,一片皆是一副狗爬模样的男女老少倒在地上,扶着身上某处哀声怨道。 问累了,傅祈禄端坐上下人抬来的梨花木的靠椅,翘起二郎腿,一手摩挲指腹,另一手调转枪头,用枪尾指着脚下瑟瑟跪俯的一个粗眉黑痣的男人,启唇没什么语气的问他:“傅四?” 男人一颤,咽了口口水,因为害怕而结巴着:“回……小侯爷,是,是在下。” 傅祈禄自顾点头,继续问:“傅四,你父亲是傅洪春?” 男人点头如捣蒜:“是是是是是……” 傅祈禄依旧如常,只是微不可察的叹了一声短气:“那你就是我祖父表兄家那个夭折二儿子的亲儿子喽?” “正是……哎呦我!” 傅祈禄一脚蹬在了男人胸口。 男人胸口受了一股大力,身体像是摇摆的木头堆,好一阵无措的挥手抓了一堆空气,最后依旧徒劳,翻滚一圈砸进人堆里。 傅祈禄属实头痛,扶额叹息他的可笑:“知道夭折是什么意思吗就出来行骗?” 收拾完最后一个,他站起身,衣角被不免求饶的人抓了个脏,婢女弯腰要去擦,被他扶了起来挥退。 对上一众渴求的路人,他一改严厉神色,温声道:“侯府家事,污了各位的眼,十分抱歉,扫节日之兴实非我愿,还望各位不要过心。” 大家都是围上来闲看戏,戏看完,怎么来的也就怎么走了。有几个走时,也不知是不是本就对小侯爷有憧憬,毫不吝啬的夸赞了他的作为。 那把梨花木的椅子被下人重新抬了回去,卿阿上前接过主子手里的长枪,傅祈禄交代了事情,让卿阿把这群冒认名的骗子带进柴房看管,等明日送去府衙决断。 一干事情下来,虽不比动武劳累,竟异常伤神。 真亲戚都被第一时间引进了府内,带到了院子里聚谈家常,左右的见不到家里最杰出的孩子,也不了解傅祈禄那盘问似的核对到底为何,都来问侯爷何事发生。 于是侯爷第三次派人来催促。 “去回父亲,今晚我不过去那边了,让父母安心,也替我向族亲赔个不是。是公事,只管叫他们放心。” 傅祈禄说着,便下了台阶离开,留传话的小厮左右进退不是。 ———— “你真会划船?” 裴景乘看着貌似越来越偏离的岸边,问道:“和谁学的?什么时候的事?” 沈从新埋头卖力拨着船桨,小船终于看在他的坚持不懈,勉强向左转了一些。 然而,这一点转向很快便被风吹了回去。 “……” 裴景乘看向沈从新,保命似的摸了摸已经腰上五花八门纠缠一起的平安符们。 这些平安符,来自不同的寺庙,求的不同的神仙佛祖,都是幼时母亲带回来的。母亲每带回一个就挂一个,几年光景,渐渐就挂了这么多。 越多虽不能确切的越安全些,但母亲看在心里,总能稍微放心点,只要是能减轻她的忧思,哪怕后面挂到了千百块,百来斤,他也不会说一个不字。 摸一摸,不管哪路神仙路过,总能有一个是在这供奉里的。 沈从新因为心虚,从小船不听使唤后开始,再没直视过裴景乘的眼睛。 他说道:“我再试试。” 他换了方向再试,小船就像扎根河底,纹丝不动。 “……我们喊人吧。”裴景乘彻底放弃了信任他。 他们两个是在河边的老柳树下汇合,船是沈从新一早就准备好的,放置在岸边,刚好坐下两个人的大小。 节日人多是非更多,裴景乘出来时身后跟了五个身强力壮的侍从。沈从新姗姗来迟,身后也是五个。他们即是护卫,也是汇报全天行踪的奸细,是半个父母戒告,他们若想划船,只有支开了他们才能得逞。 看他们如今身处,就也知道是成功了。 “别喊了吧,咱们都漂出去这么远了,他们听不见,可坏人能听见。”沈从新说的小声,心虚就快要将他吞没。 他们立在湖面中央,孤单单两个身影,漆黑的四周只有岸边点点光亮。 无声无息。 可见他们是甩的多成功了。 裴景乘一屁股坐下,要多无奈有多恨铁不成钢:“那你说,怎么办?” 沈从新:“嗯……要不我再尝试尝试?这次一定行。” 裴景乘:“滚。” 沈从新四周看看。他道:“滚下去我就淹死了。” 裴景乘破罐子破摔:“不滚也是要淹死的。我们一起淹死。淹死也是个伴。” 沈从新悻悻闭嘴。 子时刚到,宁集基本已经散了个干净。 傅祈禄卸了巡逻衣,和一同巡逻的同僚们挨个道别,最后一个启程返家。 卿阿等候多时,在树下抱胸阖眼。 “走着了。” 傅祈禄远远从石桥上过来。卿阿困意不深,很快就恢复了精神,恭敬行礼。 “不是说了别向我行礼吗?”傅祈禄走到他身边,“怎么总记不住。” 卿阿一愣,而后不自在的移开了眼睛:“主仆有别,我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在外失了礼数,所以时时刻刻都秉着身份行事。” 傅祈禄凝视他的眼睛,看不出有隐瞒。便说:“算了,你怎么顺心怎么来吧,我不再说就是了。” “是,主子。”卿阿默默松了口气。 夜风凉凉,傅祈禄不急回去,有意沿着远路去回忆岁月。 他们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走着,经过那棵显著的大垂柳时,傅祈禄停下了脚。这颗柳树,他小时候就见过,只是那个时候它还很没这么粗壮。 那时这里还没成为宁集,尚且鱼龙混杂。他在城郊放风筝,风筝线断了,他为了追回自己亲手做的风筝,一路就追到了这里。 那个风筝就卡在这颗柳树的顶上。 他爬上去捡,刚上去,还没摸到自己的风筝,不知又是那个倒霉的,一支杏色的燕子风筝朝他头直直袭来。 他被打的眼冒金星,好在已经练武,不至于就这么跌了下去。 “抱歉抱歉抱歉抱歉。”也有女孩和他一样追风筝而来,“我不是有意叫我的风筝打到你的,真对不起。” 女孩一身粉衣,扎着两个小辫子,简单带着一支发夹。她站在树下抬头看树上的男孩,圆脸杏眼,黑漆漆的眸子专注的看着已经握在傅祈禄手里的风筝,紧张兮兮。 ——道了歉,你可不可以把我的风筝也带下来?我会好好谢谢你的! “都过去这么久了。” 回忆在心头,傅祈禄不禁感慨。 卿阿安静在一旁,默不作声。 万籁俱静,虫鸣若无。 “救——命——啊!要——死——啦!!” 一道惊呼声从湖中心传向岸边。听着气息不稳,纯靠着声带嘶吼,当是拼死且绝望的最后一句话。 霎时,二人齐齐朝声源方向看了过去。 傅祈禄立刻从回忆里抽身,背手抽刀,扭头与卿阿相互对视一眼。卿阿心领神会,立马快步下到岸边,一路下行,找到了一叶小舟。 小舟只足够一个人站脚,卿阿请命去查探,却见傅祈禄抬手。 他看向卿阿,在黑沉夜色里,难见神情:“我去吧,你幼时淹了一回,从此都有些怕水。 你忘了?” 第5章 初见 “有没有人啊————” 裴景乘瘫在小船上,仰头看着遥远的圆月,有气无力的拖着尾音。 沈从新撑着船桨坐在船尾,目光空洞,也没了精气神。 他奄奄道:“我们该写遗书吗?” 裴景乘翘头:“怎么写?” 沈从新视线转了一圈,四周波光粼粼,像是才明白过来,说道:“也是。” 随即,他也脱了力气,直挺挺倒下,小船随之晃了晃。 裴景乘伸手扶了船边:“小心翻船。” 裴景乘喉咙叫的干疼,想喝水,偏四周都是水但一口都沾不得。 老天爷就爱用这样的手段捉弄人。裴景乘不信神佛,但为着母亲说了这么多年,也跟着学了几分面子上的敬畏。 说不得老天爷的坏话,他便蹬了一脚沈从新。 往日里沈从新还会和他闹一闹,这下自己全责,他敢怒不敢言,乌龟缩头似的收了收腿脚,彻底将自己包了起来。 两个人在越飘越远,眼见着是离岸边更加远了。裴景乘面如死灰:“你还拦着我不让当时就喊,这下好了,活人都没得见。” 这一点上,沈从新还有言辩解:“起码就这么等着到了天亮,虽然苦点倒安全,那个时候你要是喊出来,保不齐我们现在已经在河底了……” 裴景乘一眼过来,他越说越小声,最后作势自捂自嘴。 裴景乘看着他怂怂扭过头去,叹气一声,侧身起来撑着脑袋,伸手去拨水面打发时间。 水花四溅,哗哗作响打破寂静长夜,他百无聊赖的趴了下去,月光折射水面照面上清晰无余,光洁润玉。 “裴景乘。”沈从新突然喊了他。 裴景乘没有回头,手上动作不停,掌心微凉:“干嘛。” “……”沈从新却又不说话了。 片刻后,他问道:“你有看到月亮吗?” 裴景乘便抬头又看了一眼。 中秋夜的月亮,圆盘一样的高悬于天空,黑幕中锃亮金光,照在大地上,一片清明。倒映水面,湖光涟漪,层层翻拨水浪,延伸远方,以不能再分清天地水月的界线。 裴景乘道:“看见了啊,很大很圆还很亮。” 在问什么问题。 他回首去看沈从新,想问他怎么了,没等看清他的脸,就先听他轻笑出声,和月光柔和的声色,用最清静的语气说道:“生辰安乐。” 裴景乘怔了一下。 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埋怨道:“我的生辰不是早就过了?你记了别人的安在我头上,我生气了。” “不是,是……”沈从新刚要开口。 裴景乘擦着沈从新的眼睛远看过去,好像有人影缓缓靠近。 “有人!”裴景乘当即举起手臂挥舞:“这里!救命啊!” 裴景乘的话打断了沈从新的思绪,一时半会儿呆在原地不动弹。 他话没说全,心里既轻松又忧愁,好容易调整回来,顺着裴景乘的目光看去,却有人来,可一眼竟没看到那人身下有无船舟。 这个时辰,除了人,好像还有别的东西会通过水路来和家人团聚。 他曾听过这样的故事。 沈从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胆一瞬冰冷,当即害怕起来。 他慢吞吞,蹑手蹑脚的退到裴景乘身边,拉下他高举挥动的手臂,眼睛无主的乱转,嘘声问道:“你看到他是怎么过来的吗?” 那人亮起了提灯,灯火淡蓝,照人影入水极长。 “船呗,不然还能飞……”过来两个字没出口,裴景乘随他的话,也看着有些不对劲起来。 那高挑人影下,诡异灯火里,好似并无东西,仿若如云飘月般向他们而来。 裴景乘当即汗毛倒立,惊一身冷汗。 沈从新居然讲起了故事来:“我听说,中秋夜,天色最黑最无人烟的时候,会有别的东西顺着河水回来,回家见亲人……” “我们不会,遇到了吧?” 裴景乘一下抓住了沈从新的手掌,指头深深扣进肉里:“没这么倒霉吧……” 那人影已经就要到了跟前,他远远伸出了手,问:“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跟我走吧,我送你们回家。” 两人四目相对。 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无限的惊恐。 他们异口同声尖叫。 “鬼啊!!!!!!”————————————————“恩人啊!!” 沈从新抱着恩人的大腿,使劲抹着刚才被吓出的泪花,“要不是遇到了您,我们就要在这黑夜里活活吓死了。” 裴景乘站在岸边拧着湿透的衣角,看了一眼正被沈从新抱着的少年。 少年眉眼和煦,笑着将后怕到腿软的沈从新扶了起来,拍拍他身上的杂草灰尘:“别怕,都安全了,我送你们回家去。以后千万别独自出门。” 沈从新连连点头,后又想似乎不对,道:“我们不是独自出门的,我们都有带下人出门的。” “下人?”傅祈禄低头看了一眼他的穿着打扮,锦衣华服,玉佩金镯,踩着千金难买的贡匹而制的鞋子。 一路许久,倒是没注意过这些。 他只从家里顺了一盏提灯,也不是大的那种赶路用的提灯,能见清的地方不多,脚前三步外的距离就见不到任何东西了。 方才撑舟去时还有月光,眼下刚到岸,月亮就被一片云遮了个全乎,一方小天地重新漆黑,只靠这一盏灯很难顾的首尾。 傅祈禄迟疑着将提灯朝上拿了拿,借着光,才看清沈从新那一张涕泪横流的脸。 他认了出来,是户部尚书家的独子。 他虽然不是长久的住在京城之中,但过去或是当下的什么风声传闻,小道消息,各家长短,他还是挑着记住了心些的。 户部尚书几年前来京任职,其子与旧友裴家的三少爷。很是要好。 那么。 傅祈禄很难不去联想。 “沈公子?”傅祈禄心里想到了什么,但另一个孩子远远站着,他没法去看:“那另一位是?” 裴景乘听见像是提到了自己,理了理衣裳头冠,散漫的走近,停在沈从新并肩的位置,低头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先是皱眉,安静了好一会儿,紧接着才规规矩矩站着,又规规矩矩行礼:“我是京城裴家子,家排第三,名唤裴及。谢恩人出手相救,无以为报,唯以身相……” 沈从新耳朵一竖,立刻赶紧去捂他的嘴。 裴景乘从没单独的见过什么人,往常都是由身边小厮做这些介绍答复的事宜。沈从新听出来他是有样套样的将话本里的对话,许是相似,所以被裴景乘拿来用了。 沈从新帮忙找补:“他呢意思就是大恩不言休,要好好感谢您,对,哈哈。” 傅祈禄轻笑道:“不必客气。” 他的视线移在裴景乘憋红的脸上,嘴角微微上扬。 还真是那个福娃娃。 裴景乘挣脱沈从新的桎梏,一蹦走远几步,连呸好几声,嫌弃地说道:“从新你手上都有汗。” 沈从新忙用衣袖擦了擦他的嘴,抱歉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给你擦擦,擦擦。” 他忘记了自己衣袖上绣了珠边,裴景乘第一下就被擦的嘴角生疼,下意识疼的躲了躲,后撤一步,一个不小心踉跄,傅祈禄眼疾手快趁手接了一把。 他帮着裴景乘稳了身子才松开的手掌,裴景乘一抬头。 一分。 裴景乘短暂出神片刻,回神来时张嘴就要问责沈从新。傅祈禄去接他时,身差使他狠弯了腰,另一只握着东西的手搭在裴景乘肩上。 提灯跟随动作间的冲击一摇一晃,黑夜中的光亮对任何生物都有着致命的吸引,他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 很不寻常的烛火色。 说是蓝色,也不准确,隐隐约约好像从中心透着一丝荧紫,又或可能是某种掺杂着绿光的澄色。 实在绚丽,夺人眼球。 他出于好奇,忍不住问道:“这个灯,怎么是蓝色的?” 他没见过,所以有些喜欢。 喜欢,因此就忍不住想要拥有。 傅祈禄低头看去,见着他眼睛一刻就不离灯身了,怎么还难看出他的喜欢,便顺他心意将手里的提灯递了过去:“原就是普通灯芯,但我兑了一种驱蛇的药水在里头一起点着,便是这个颜色了。喜欢?那就送给你吧。” 裴景乘闻言,立刻转头看向他。眼里是细微的打量。 不过很快,他便收回了这道尚未被察觉的视线。裴景乘摇摇头,实话说道:“我不能收,我都还没给您谢礼,怎么能要您东西呢。这不对。” “没关系。”傅祈禄说道,“喜欢就留着吧,也是这盏灯自己的缘分。” 淡蓝的微光将裴景乘的眼睛显得格外幽深,他静了好一会儿,伸手接过灯来,回头看去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谢谢你!它真漂亮……你真是个好人。” 傅祈禄道:“喜欢就好。” 简单接触后,该是正事了。 他侧身将沈从新拉了过来,又侧低了肩头握上裴景乘的手。裴景乘没有躲开,但一脱离了视线,他就垂着眼睛不知道想着什么去了。 傅祈禄各看了一眼两个孩子,说道:“送你们回去吧,你们父母一定正急着满城找人呢,快些回去,不然你们可要出名了。” “好!”沈从新积极回应。 “嗯。”裴景乘淡淡吭声。 傅祈禄一手一个牵着,倒真有些做哥哥的感觉。顾虑着孩子脚步不大,他也迈的小些。河边静谧,风吹来,清凉舒适。 三个人脚步齐整,没一会儿就踩着泥泞重新回到街道,沿街一路,拖出大大小小三个平齐的一道足迹。 裴景乘考虑了一路,欲言又止许多次,抬头又低头,还是没找到机会能问出口。 也没确定好要不要对这样看上去还可以?的人,重拳出击。 傅祈禄看了出来。 其实也不难看出来,裴景乘的眼睛藏不住事,他以为自己不经意的一眼,实则很是刻意。 傅祈禄便主动问起:“有话说吗?” 裴景乘被看穿了心思,愣了一下,顺势点了点头。 他从不是扭捏的人,自己开不了口的东西,别人主动提了,他当然乐得所见。 傅祈禄问他,脚步自然而然放的更慢了些:“想问什么,我知无不言。” 他说时毫不掩饰的释放了对自己的自信,裴景乘笑了一声:“那我要是问你不会的呢,你会不会觉得尴尬呀。” 傅祈禄并不觉得。 他抬头看向月亮,颇有自我看待的回答道:“有句话叫做活到老学到老,此言不假。天底下的所有知识,学到老也是学不完的,我还正当少年,回答不上来,不是什么难堪的事。” 若说先前他的那些举动,裴景乘是带点欣赏和满意,那么现在,裴景乘对他是刮目相看了。 他从前的那些老师先生里,没有一个能像这样回答到自己的心坎上。不是说“学生不应于老师难堪”,就是指着裴景乘讲他“学不用心,一心杂物。”,听的裴景乘当即黑了脸,以至于那些人第二节课都没捱下来,就被裴景乘用各种手段整走了。 明明简单的道理,直到现在才有一个人给了出来。 不是个老古董,或许有年轻的原因,但他不论什么原因,冲着这一点,裴景乘愿意再给他一分。 “你很不一样。”傅祈禄等了半晌,就听裴景乘慢悠悠给了这个评价出来。 他微笑着接受:“谢谢,你也很不一样。” 裴景乘仰头,看着他:“我有什么不一样?” “我也觉得不一样,”沈从新跳到裴景乘面前仔细瞧了瞧,眯眯眼,说道:“从刚才开始,你就很不一样。” 裴景乘一蹙眉:“哪里?” 沈从新好好想了想,如实开口:“你……文静了很多,都不闹腾了。” 裴景乘咬唇,抬脚就是一击轻踢:“多话,去去去去去去。” 沈从新都已经习惯了他恼羞成怒时就突如其来的一击打,笑嘻嘻就退了回去:“这才熟悉嘛。” 裴景乘不想理会。 这一打岔,倒让他忘记了等傅祈禄的回答。 他继续问道:“你是怎么能找到我们的?” 脚前一滩积水,傅祈禄牵着两个孩子,避让开向左边走。他回说:“我和我的朋友在岸边赏柳,就听见你们有人大喊救命,试着朝几个方向都去了一边,找到了你们两个迷路的小少爷。” “朋友?可我只看到你一个人。”裴景乘说着,回头朝黑暗里看了又看。 傅祈禄道:“他去向你们家里人报信了,否则这个时候,京城里早就翻天了。” 裴景乘以为抓住了漏洞:“不对,你一开始也不知道我们是谁,他怎么能提前去报平安?” 裴景乘疑心他有备而来。 可想着,他又怎么有备接近呢? 于是这个疑心很快不攻自破。 傅祈禄自有解释:“为什么需要等到知道是谁?谁家丢了孩子到这个时候,早就急着出动了,让他先回去传了消息,丢了孩子的人家自然而然不就放心了。若是家里有老人的,不快点去报个消息,怕是有一桩哀事要出现了。” 他说的有理有据,沈从新在一旁信服点头:“是了,我祖母还等我回家给她讲外面都有什么好玩的呢,我这个时候都还没回来,也不知道她身体还好不好,要是急病了,我可真成该死的了。” 沈从新的祖母裴景乘也是见过的,很是慈祥和睦。 裴景乘忽然伸头看他:“你祖母会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长命百岁的。” 沈从新听出他在安慰人,虽然没转过思路理解他在安慰什么,也还是客气道:“谢谢,你也是。” 傅祈禄站在两个人中间,听着无比突兀的对答,可以说是有些驴头不对马嘴,没忍住噗笑了出来。 很轻的一声,却被裴景乘敏锐捕捉。裴景乘寻着声响抬头,傅祈禄躲似的抬回头来,掩饰着咳了一声,装作刚刚发现似的,复低下头去看他:“怎么了?” 裴景乘总觉得自己就是有听见他在笑,可惜并没有证据:“没什么。”他便就此作罢。 傅祈禄回了个“好”字就抬起了头,视线直直看向前方。 他们走了也有一时,如今身处大约是平宁街,因为能看到那高高的祈福塔。 继续走了有一段路,便顺着此街走到了头,到头转弯右行,不远处有火光正朝这边奔来。 裴景乘还低着头,就要开口再问。 忽然,一双手扶在了腰间。 他还没来得及做出那下意识的回眸,就感觉自己正被向前推了出去,用劲不大,却也叫两个孩子迈了几个大步才堪堪停下。 身后忽然空空唠唠的,等他稳住了身形急急回头时,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身后只有那一串属于他的脚印,可以证明其人的确存在。 “是少爷!还有沈公子!!” 远处人声逐渐清晰,火光越来越近。 裴景乘瞳孔里一片火色,扭头看向一大群人望这边跑来。乌泱泱的人群,聚集的火把足以照亮了一片天,为首是自己那对已经哭花了眼睛的父母,还有手忙脚乱的沈叔叔。 “孩子啊!你真是要了娘的命罢——”林抒雅发髻凌乱,一双眼挂着清泪,红肿难消。 他的父亲搀扶着摇摇欲坠的母亲,也肿着眼睛,空不出手的他,只得放任着泪水滑落衣襟。 “爹!!!”沈从新隔岸相望似的就要同自己父亲哭抱了过去。 裴景乘还停在原地一动不动,沈从新抽噎着问道:“你在找什么呢?” 裴景乘觉得他像是问了废话:“人,恩人。” 沈从新不是没发现人不见了,但人家自愿离开,他道:“人家想做好事不留名,你也找不见他的。想要报恩致谢,我们明日再去找了人张贴告示寻人即可啊……诶,你别往巷子里去啊!” 裴景乘话听一半时往回头找去了,也不顾沈从新的劝告,左右在两边黑巷里翻找般的来回穿梭,找的手上提灯已经快要熄灭。 他不明白,为什么要一声不吭的走开。 他想说的话还没说出去。 傅小侯爷。 大名鼎鼎的傅小侯爷转进了小巷离开,肉眼可见的心情愉悦,发尾肆意飘起,腰上公牌因他不自觉轻巧的脚步而左右动荡翻转。 正面,是军中徽印。 反面,则是洋洋洒洒篆刻着他的大名。 心情很好的他伸手摘下碍着脚程的公牌,放在手上转起了圈圈来,尚且不知自己早已被这东西出卖了身份。 第6章 预言 裴景乘想了一夜也没想通,他为什么要走。 他有些后悔,明明是最好的机会,他却没有把握得住,净说些不相干的。 他趴在床头,夜风吹来草木青味,手边是那盏被他吹灭的提灯。 在外时没空仔细去看,到了屋子里,灯火通明里他才看见这提灯的样式居然也是很独特。 明明四脚圆润,顶子却是尖锐的六角八行,蒙纸上描绘的景色居然是少见的黄沙古城,异域群植。京城多是团圆的,主取个吉利的寓意,要么也就属四脚六行的居多些,实在没见过这样体特的,也可是说是杂乱无章的形制。 能将这个提灯制出来的,也是个能人。 天实在晚了。 他入神的看,沿着蒙纸的走向转着去看,一面一停,一停就是有一会儿的功夫,一双眼就这么看着看着,渐渐模糊起来,撑到最后,还是抵挡不住,侧身阖眼睡了过去。 裴景乘从小就爱做梦。 严谨的说,不是他有意爱做梦,而是梦强盗似的爱闯进他脑子里。 这次,大约是睡前有思,他梦见自己身处蛮蛮黄沙中,漫天尘土飞扬跋扈的拍打在戈壁,激荡回响无数。 他漫无目的的走着,怎么也见不到一个人。 他觉得自己是在寻找什么。 因为心里总有那么一个念头,念头不是别的,就是明明确确的一个人,但他想不到任何一张脸。 不过时。忽然,大地开始震荡。 黄沙开始沉睡,漫天尘土如雨落地,爬虎飞快跑远,旱虫扒拉开沙砾将自己埋进深藏。一时风不再呼啸,视线不再混沌,万物都为什么东西的到来,做着极其戒备的行动。 “咚咚,咚咚,咚咚……” 沉闷而规律的声音靠近些袭来。 裴景乘回头,不等反应过来,一刀朝着自己劈来。 长刀出鞘,快而狠,稳又准,不偏不倚,就是冲着他的头颅来的一刀。 长刀的尽头是一双粗粝的手掌,那人骑在高头大马上,银色的盔甲从头到尾披着鲜血,他的目光从头盔里射出。 愤恨,难过,还有茫然。 “啊——!!”裴景乘被梦中的那一刀劈的惊醒。 他猛地睁开眼睛,一双手死死捂上脖子。他颤抖着瞳仁,惶恐与惊悚席卷全身,四肢百骸感受到强烈的冷冽肃杀,仿佛犹然身处梦中。 在外守夜的小厮听见动静,赶紧推门进来查看情况。 他一进门,就见少爷如往常很多次那样,僵直着身子大口喘气。 “少爷,可是又做噩梦了?”小厮倒了一杯安神的茶递来,裴景乘胸口剧烈起伏,他瞥了一眼淡黄的茶水,并没有第一时间接着。 是的,爱闯进脑袋里的,从来都只有噩梦。 已经算不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好像出生起就有过,又好像四岁以后才是开端,他不记得了。 这些噩梦没有任何连接的上的地方,每每都只是一个稀碎片段,简短而迅猛凶狠,且这些年,很少会重复,反复的梦到相同的一些梦。 这些梦,忘不掉,抹不除,自出现后便根深蒂固的扎进记忆深处,经年叠加,痛不欲身。 “少爷?” 小厮眼看着少爷像是就要陷进梦魇里,急得又是接连不断的几声呼唤。 裴景乘终于在他的呼唤里叹了口气。 他扶着额头,有些许汗水粘在手心。从小厮的角度看去,辨别不出是何种神情。 裴景乘接过茶一饮而尽,喝完,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小厮站在原地,心里有些犯怵。 他闭眼安神,没一会儿重新掀开眼皮,淡淡斜睨了床边人一眼,没什么太多的语气,道:“别同我爹娘说起,否则,我说过的。” 他最不愿再见父母为他再如那些年一般的奔波忧心,一走,就是几日、几月、半年的不得归家。 那时,父母无论是一方离家还是双双出门,他常常都要被一个人关在屋子里。 几日,几月,半年。 直到他,她,或他们,归来。 那些神医说,他的病,不能见人多,静养着,按时喝药,就会好起来的。 那段时光,真的很难熬啊,哪怕已经过去许久,都不曾削弱留在心上的痕迹。 他,在等待里,被迫的学会了若即若离的不安。 所以。他害怕,一个人。 在他第一次接二连三的噩梦被父母知晓时,他又被一个人关在屋子里静养了好几月。他那是第一次为此而哭,可他明明看到父母也在哭,却仍然不放自己。 吃了药,驱邪请神,安神茶当水一样的喝下去,裴景乘才被放了出来。 他知道父母也心疼他,所以哪怕他们忍痛看自己哭肿了眼睛,也要听从医嘱,绝治好梦魇的病根。 他有满腹的委屈,都为此而生吞入腹。 可这样的情况,还是会有再次上演的时候,往后,只会越来越频繁,那些药,那些茶,根本没有作用。 他愿意继续吃,也只是吃给他们一个放心看。 人,会为了规避痛苦而进化出与本身完全相反的保护。 自此以后,当他每每再梦魇,都会变的阴森冷冽,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他用最狠厉的语气,去警告院里的小厮们。 ——————“要是有一个字落进老爷夫人的耳朵里,我保证你不会和死了一样痛快。” 也是因神医的话,要静养,他院里的人不多,自生病开始到现在也还是这些人,他也不愿意再添人来。 一共是侍女三位,洒扫仆役四位,贴身书童一位。 起先,大家都被吓了一大跳,少爷一向是俏皮可爱,对他们都是很好的,偶尔跋扈起来,也从不会做为难人的事情,更没有过什么狠毒的时候,最多就是需要多画时间哄一哄就会好。 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无所不用其极的显露着狠毒,眼神,语气,还是动作,都在告诉他们,他说到做到,一定惨烈。 随着梦魇频发,几乎一日一语,哪怕有着那么多年的回忆基础,也在这句话日复一日的恐吓里,烟消云散。 久而久之,他梦魇次数多了,不用裴景乘亲口说些什么,因着这份害怕,他们也都会牢牢闭紧嘴巴。 但依旧会因为他宛若地狱恶鬼索命般冷淡的眼神,胆战心惊。 小厮扑通跪地:“少爷,少爷您的话小的一直谨记在心,别说是老爷夫人,就连我自己,出了这道房门,想也是不敢回想一下的。” 他将自己的身骨低到了尘埃里,裴景乘看着,突然清醒过来,愧疚随之便涌了上来。 他们从前都是真心陪着自己欢笑玩耍,那里会这么生疏。可因为自己不愿忍受痛苦,主动失去了这些真心。 他一直认为,人就应该接受自己是任何模样,只要不是做了坏事,都无需挂心,人总有不足之处,无能为力顾及所有。 可通透如此,依旧少不了有时,就是会矛盾的斥责自我。 他不知道自己的取舍是否正确。 一旁是独自面对的空荡孤寂,一旁是眼见大家畏惧自己。 选什么,都是失去。 裴景乘头痛欲裂,他匆匆忙忙想要逃避眼见,道:“我……算了,你出去吧,让清娥姐姐在门外等着我叫梳头。对了,桌上有一锭银子你拿去吧,是……” “小的知道,少爷。”小厮不敢多说多问,拿了银子,低身一拜,“谢少爷赏赐。”说完,小跑着出了屋子。 裴景乘望着小厮说不上是惊喜多一些还是恐惧多一些的背影,久久沉默后,缓缓将视线移到了那盏灯上。 …… 沈从新又被罚跪在祠堂。 裴景乘用了早膳探望他时,他已经跪在那蒲团上昏昏欲倒。 裴景乘瞧见他这幅样子,隔远就拎起腰上会发响的物件,静步走到他身后。突然一扑,沈从新完全没有防备,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就被他压倒在地。 “裴景乘…你又胖了!”沈从新不用见到人也知定然是他。 只有他这个时候还能来去自如的探望自己,也只有他最喜欢用这一招压着他不能动弹。 “嘿嘿嘿嘻嘻……” 裴景乘诡计得逞,笑嘻嘻趴在他身上,沈从新用手肘怼了怼,他也丝毫不为所动,反而挠起了身下人的痒痒:“我哪里胖,叫你说我,叫你说我叫你说我……” 沈从新最怕痒痒,裴景乘的手刚碰上他的腰,还没等有什么动作,他就挣扎了起来。又是蹬腿又是转着腰的躲,活像案板上的鱼虾,异常跳脱。 “你又这样!哈哈哈哈哈哈……”可见此举是裴景乘的惯用伎俩了。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裴景乘越笑越奸邪,龇牙咧嘴的冲沈从新露了个非常欠揍的表情,肆意挑衅。 沈从新躲的有些累了,绝望着喝道:“滚呐你。” “就不就不。” 裴景乘弯手勾上他的脖子,装模作样的停了一会,没等沈从新歇够,就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钻进他的喉咙前。 沈从新立刻合上脖子夹住了他的手,表情很是崎岖:“裴景乘!你快松开,我有事要和你讲,大事!” 裴景乘不是很相信:“什么大事?” 他抬头想了想,哦一声,说道:“是不是你有事瞒我?” 沈从新道:“我会瞒你什么。”他说时没觉得有什么,说完便想起了什么,眼神闪躲着显的心虚。 裴景乘也是看出了这一点:“还说没有,你每次被说中都会这样看着一个方向,就是不会看我的眼睛。” 说着,判罚似的使出了另一只手,分攻去沈从新的后背。 沈从新眼看着那只手就要摸上,他一个翻身抽开裴景乘搁在颈上已经温热的手掌,坐了起来,反将裴景乘扣押进□□紧紧固住。 为了防止裴景乘再捣乱,他坐起来的第一时间就是将裴景乘的双手束缚在自己两手之下。 裴景乘鼓弄着发现挣脱不开,立刻学着看样子,变脸装可怜:“我不就是挠你两下吗,你放开我,我不动就是了。” 换作旁人可能还真会被他这一副无辜样说动的松开手,可沈从新过往在这方面吃了那么多次亏,论上下意识也都能看穿了。 他腾不出手,干脆用额头抵了抵他的额头代替手上一拍。 沈从新说道:“我一松手,你肯定就又变了样的反击我更不依不饶,我才不会再信你这些示弱话了。” 果不其然。 他话音落地,裴景乘便立刻收了故作柔弱的表情,转而冷漠道:“哦,那你真是个聪明人了。” 沈从新笑了笑。 话虽如此,但他还是选择放了手。 正如他所言,几乎是松手的下一个瞬间,他便腰上一痒。“哈哈哈哈哈哈,好了好了好了……”沈从新被裴景乘步步紧逼的手上动作弄的一味向左躲去。 屡试不爽的口头招式。 裴景乘彻底玩了个开心,他的笑脸一刻没停下来过。直到将沈从新再次弄倒在地,地上人都笑没了力气,他就收了手。 他不是恃宠而骄的人,到了临界点,差不多玩够了就也收敛起来。 他的笑脸还没落下,昂头低眸问沈从新:“你刚才说,什么大事。” 沈从新有些笑岔了气,躺在地上咳嗽着,说话断断续续地:“就是,就是昨天,咳咳咳,晚上的那个人……” 裴景乘点点头:“怎么了吗?” “就是他,他昨夜不是说让他的朋友去叫了人来吗?我后面回府,我爹和我说,是侯府的人来找的他们,那个人还是小侯爷身边的贴身侍卫……” 他缓了一会,继续说道:“贴身侍卫是只奉一人命令的,他是小侯爷的人,自然是小侯爷吩咐的的他,所以说——” 恩人就是小侯爷。 “他就是小侯爷,”裴景乘抢先回答道:“还有呢?”这件事对于昨晚就已经心知肚明的他来说,并没有在心里溅出一丝水花。 不过要是提到这个,裴景乘还真有话要问一问沈从新。 不等沈从新疑惑发问,他先一步反问道:“你见过小侯爷吗?” 沈从新愣了愣,说:“昨晚见到的不就是他吗?” 裴景乘拍了他一掌,语气明显带着调侃意味,故意讥讽道:“亏你天天抛下我去学堂听讲,话都听不明白。我是说以前,以前。” “哦哦哦,那还真没有。”沈从新揉了揉微痛的胳膊。 “……” 怪不得了。 沈从新看裴景乘就一直盯着自己,开口打破短暂的寂静:“嗯?” “你把这位说的多崇拜似的,”裴景乘对着虚无上下扫了一眼,“结果你其实没见过人?” 沈从新替自己讲理,争论道:“我崇拜的是他人尽皆知的事迹,我又不是女孩子,何需要求见他容颜?” “……”有道理,但又不怎么完全有道理。 裴景乘从他腿上站了起来,回归方才的话题:“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这个我昨晚看清他的时候就知道了。” 沈从新惊奇抬头,皱着眉头回想了个遍,也不急着站起来了,惊奇道:“你何时见过他?我怎么不知道?” 裴景乘弯腰戳了戳他腰上的玉佩:“他腰上的木牌,反面就刻着他的大名呢。” 他还是忍不住吐槽了一句:“昨晚抱人家大腿,抬头就能看到的东西都没发现,你抱的真够虔诚了。” 沈从新无话可答,只能嘿嘿傻笑着以掩饰自己的晴天霹雳。 忆起昨晚,不说他看没看到刻字,除了小侯爷鹅黄色的衣裳,他甚至就连长相也没记住。 不过回忆起来,结合着某个人与小侯爷既定的关系,他倒是想到了一点微妙处。 他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凑近了裴景乘的耳朵,自以为胜券在握能找回些颜面,咯咯笑道:“前几日不是有人信誓旦旦说要叫小侯爷知难而退,还说要用尽自己十八班手艺,让他对自己望而生畏吗?哎,怎么昨晚明明有人知道了他的身份,嘶——还一副很满意的样子呢,问东问西,要不是人走了,得拉进府里问一宿了吧都!” 裴景乘看他凑近的脸上,堆满了成心看他自打自脸的幸灾乐祸。只可惜,即使有心成全,奈何本心如此,他实在没法违背本心,让其如愿以偿了。 裴景乘笑眯眯朝向他,坦然诚实,道:“他的确是个不错的人啊,我没必要明见而胡言。不过,要让我听学,是他也做梦。” 他讨厌的从来不是人本身,而来自于人背后,被他厌恶的身份。 裴景乘可惜道:“本来昨夜有心和他好好说个明白的,但他突然就不见了,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么一个好机会。” 一个只有他们知晓,而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的坦白机会。这样既不会让他难堪,自己也好不得罪人,以后相见,说不定还能交个朋友。 “他要是知难而退的向姐姐请辞,我还挺想同他亲近的。”裴景乘轻声说道。 沈从新疑惑:“为什么?有区别吗?” 裴景乘站在门槛上,立着足尖,身子前后荡着不定。 他说:“当然有区别。” 第7章 荣耀 中秋后的第四天清晨,裴景乘正赖床。 沈从新跪了两日祠堂,裴景乘帮着向沈叔叔求饶不少,他终是得以于昨日重新恢复了自由身。 沈从新一获自由,裴景乘便是也恢复了自由,两个人如隔三秋般的疯玩了一天,只到擦着天黑,才依依不舍的各自被带回了家中。 玩了一天,当下不觉得有什么,只一挨到床榻上便是浑身疲累排山倒海的袭来,睡时自然而然就格外贪些。 他是睡眼惺忪时听见了动静,没等彻底睁开眼睛,就被守在床前,不知何时进来的自家母亲一把薅了起来。 他还懵着,母亲却是笑颜如花。 林抒雅带着精心挑选的一件胡粉的圆领袍,亲手给儿子穿上了身,上下都规整的检查了好几遍,又吩咐伺候的婢女小桃用配的那根同色发带,给少爷绑了高高的马尾,终于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娘看孩子,是越看越爱。她半蹲身子,爱不忍释地将儿子拢进怀里,养尊处优的纤纤玉手不断抚摸着裴景乘的肉脸蛋,笑的合不拢嘴:“我家春幼,长的最好了!和娘简直一模一样。” 早在裴景乘出生之前,以幼代名的称谓就已经流通与大姐和二哥之间。大姐是元幼,二哥是阮幼,到了他,则取了春幼。 前缀各不相干,只是特有的一个爱称。 裴景乘迷迷糊糊间,只感受着自己被无数双手左拉右拽,他沉在不清醒的虚幻里,丝毫没有反抗之力,更起不了反抗之心。 于是只能在梳完头后再次归于母亲身边时,在怀抱里,揉着眼睛打着哈切,闻见母亲身上的梅子香味,孩子气软声软语地问道:“怎么了娘,我们要去哪里吗?” 他不记得有人通知自己今天是何重要的,或是特殊的日子。 倒是依稀记得自己被送去学堂的那天早晨,也是这样的一套流程。 想起这个,就跟着牵连出别的。 他因此一下子就清醒了脑袋。“是要见人?”裴景乘迟疑着问起,心里升上一丝不妙的猜忌。 莫不是要给他精心包装了送人吧?他放下揉眼的手,眼下还有哈切后带出的水痕,就那么认真的看向母亲。 他见母亲明显呆滞了一瞬。 林抒雅有意要瞒他,可又苦于自己实在不知该怎么说谎话,眼珠子乱窜,怎不得想好半天。 她最后因是实在没辙,便只得放了一个悬念,也不算是透底:“是见人不错,但也不是陌生人了。” 裴景乘立刻问道:“那是谁?” 林抒雅模棱两可的回答道:“嗯……很厉害的人物。” 裴景乘识人不多,却好巧不巧前不久才听过以这个词形容的某人。 他脑海里立刻回想起那鹅黄色的身影。几乎是呼吸间,裴景乘的脸上就没了表情,仿若转瞬即逝的流星划过的夜色,来时闪耀夺目,去后只剩暗淡无光。 他心里只想着一个念头。 为什么。 林抒雅看着儿子一瞬巨变的脸色,忙着去补救的哄道:“不是单独见人,我同你父亲也是要一起见的。只说说家常话,春幼就在娘身边吃吃糕点,喝喝茶就行。嗯,也许会要说那么几句答语,不过也就是很简单的问候话,不打紧的。” 此话一出,更是让裴景乘对自己的猜测敢笃定个七八分的准确无误。 虽说不知道沈从新是从何处打听的消息,皇宫里直到现在也并没有传出过有关的只言片语。他更是不能确定父母是否也已经知晓,一切都还没有个准信,可他还是选择相信沈从新带来的消息。 无信任,不为亲朋。 也是因为这层原因,所以才只能是个七八分。若是天下大白,那可就是十分的确信。 “春幼?”林抒雅小心翼翼的唤了唤小儿子。 裴景乘眼神终于重归清明。“好,娘。那我们快走吧。”裴景乘变脸如翻书,笑道。 他还不得知真相,想问什么也只能等去一见才好开口。 裴景乘低头假借着去看新衣裳,默默噘了噘嘴,强忍住了情绪,抬手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肚子。 再抬头,并无异常,裴景乘还撒娇着去搂母亲的胳膊,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林抒雅的恍惚所见。他拖着音节懒懒说道:“我都饿了。” 毕竟都是猜测,是对是错不明,不管怎样,总不能让母亲候自己的脸色看,那实在太没道理。 见一见人,又不掉块肉,就算真是他,那有何妨,反正也不是没见过。 裴景乘心绪转变的一如既往的快。 林抒雅看着儿子没有多想,总算是松了口气。 她被婢女搀扶着站起身,语气很是温柔:“那春幼可不能只顾着吃糕点了,记着娘说的,有问便答,千万不要无礼。” 裴景乘牵上娘的手,使劲点点头,慷锵有力:“嗯!” …… 能在正厅见到傅祈禄,倒是合情合理了。 但,裴景乘万万想不到,还有另一人。 自沈从新带回了这个消息起,裴景乘就再没去过皇后宫中。他心里还生着气,也难过被辜负信任,自然短时间里是不愿意再去见姐姐了。 这份因素占了一部分,另一部分,是他不想在对姐姐情绪不佳的时候去见她。 只想着等事情过去,再去不迟。 他常听母亲说起姐姐。 从前是说她待嫁闺中时,教习的辛苦,万般受束缚,稍微有些差错,动辄就要受嬷嬷打手板,罚抄书,实在看着伤心。 后来姐姐成了王妃,太子妃,母亲就更愁了。他们家虽富贵,但到底是普通百姓,没有官爵加身,也没有什么前生背景,一个对未来皇帝毫无助力可言的女人,很难守住这个位置。 若是落了位置,待太子为皇,她最高也只能是贵妃的位分,也终究是好听些的妾室。 可好在,太子情深,不顾群臣谏言也要立姐姐为后。 母亲的忧愁却居然从此再没落下。 皇帝情深许一人,不一定是好事。皇帝后院,三千佳丽,后宫与前朝瓜葛颇深,皇帝才登基不久,就已经纳了三位贵人,无不是前朝重臣的孙女女儿与妹妹。 她的女儿,自己的姐姐,将来要忍受后宫妒忌,将来要受到多少劫难,又在若干年后,新旧更迭,年华老去时,如果皇帝冷落,在她心上的年少蜜意就会是最致命的一把割喉刀,直取性命,没有转圜余地。 几乎每一次当她或是见裴景乘从皇后宫里回府,都要叹息哀愁。她的顾虑实在很多,左右是完美不了。 裴景乘就都一一记了下来。 姐姐过的很难,至少生为家人,无法给予助力,那就断断不要与她添乱,不要惹她生气,更不能让她难过伤心。 她一定已经受了别人的许多。 恪守这些,大约是裴景乘目前能想到的唯一能为姐姐所做的,算是最有用的分担了。 出了屋子,辗转回廊洞庭,就到了正厅。 正厅里头大多是紫檀木的摆设,香烟袅袅吹高风,两边是对齐的四座靠椅,正上是一对扶手特刻了梅花的,居中摆着一尊白玉的观音菩萨画像。 两边大开着通门,里头情形一清二楚。 皇后头顶十八金钗凤翘尾的顶珠凤冠,一身姹红缀金丝的天海丝绸所裁制的宝衣,带一对金玉掐丝的珐琅手环,与耳上坠子相得益彰。 她端坐于上,雍容华贵,神态祥和,捻一支香在手中,细嗅芬芳。 父亲在他左侧,喜不自胜地侃侃而谈。夫人离座时就端起的茶水,到现在还是没抿上一口。 视线向左。 “又见面了。” 傅祈禄向裴景乘笑着歪头招手。 少年面色极佳,眉目如画,一弯眉毛灰厉如箭羽,却不张扬狠戾。其下一双眼沉静如雾霭湖泊,天生含情似的朦胧,底子却不失清澈。 他今天穿的一身雪蓝长衫,以一枚玉扣半束着乌黑的长发,额前碎发薄厚不均的分在两边,挡着侧脸神神秘秘,衬着正脸别有一番书卷羸弱气。 长睫扑闪间,裴景乘不甚同那对琥珀色的眸子相对。 他的心神被那一眼搅动的有一瞬不宁。忽然间,或许是母亲一路在耳边的念叨着礼貌规矩,鬼使神差地,他也朝着傅祈禄礼貌的抱手回礼:“小侯爷好。” 他的脑子其实一片空白。 裴景乘的动作来的始料不及,傅祈禄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挑眉扬起了嘴角,心里相比是不可思议,还不如惊喜过望来的多。 其实按照规矩,哪怕皇后是亲姐,一国之母面前也是一视同仁的要守礼数,尊卑有序,满屋里,裴景乘应该先像皇后请安。 裴景乘是懂这些规矩的,毕竟他时常出入皇宫。 只是不知怎么的了,一对上那双漂亮眼睛,他就全然忘记高低尊序了。 不过好在都是自家人,皇后只看了一眼,并不怪罪,轻声细语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抬手招呼叫他到身边来。 “小弟,过来,让姐姐瞧瞧。” 皇后身旁的宫中太监互相对眼,并无人敢指出他的过错。 裴景乘自己也很快反应过来,所以回了一声后,立马抬手捂住嘴巴,再不向这边看去一眼。 他听姐姐话的几步跑了过去,先是胆怯怯地抬眼看了一眼姐姐身边两个从没见过的两位太监,话到嘴边改了口,一撩下摆,不算标准的磕头行礼:“皇后娘娘金安。” 皇后出宫,一言一行都会由随行的太监记录在册,等到回宫时呈于皇帝。在外不比在皇后宫中都是自己人,骄横耍脾气都不会成为什么罪证来说事。 他的言行不能再出错,否则保不齐会给姐姐添堵。 皇后起身扶他:“景乘快起来,小孩子不跪又不是什么大事,陛下也是知道我疼你的。” 话看似是对着裴景乘说的,实际上是有意提醒身后两个记言太监,看清了做事。 两个太监面面相觑,低头合书不再去看去记。 裴银歌收回余光,拉着弟弟的手握在手里,贴在脸侧,柳叶眉微微蹙起,眼里含波:“姐姐好久都请不来你,估摸着是宫里的吃食已经不对你胃口了,就换了小厨房的掌勺,带了新厨子的拿手菜,同你尝尝。” 她抬头看向同样许久不见的母亲,还有终于放了茶杯的父亲,朝外远远眺望去,热泪盈眶:“也是回家,与家人补一个团圆。” 她上一次回府,是两年前了。 一路走来都有些物是人非的惆怅之感了。 裴景乘听此一眼,心里内疚难抑制。他抬手擦去姐姐眼下欲掉不掉的豆大泪珠,主动道歉:“对不起姐姐,我错了,我以后不会再躲你不见了。” 裴银歌拉着他的手停留脸颊,另一手摸了摸他的圆润的后脑,蹙着眉头,自责道:“不在你,你不愿见我,是有原因的。是我不好,擅自做了决定,才叫,你我姐弟生分……” 她说着,好不容易擦净的眼泪又溢出了眼眶。 裴景乘手忙脚乱道:“我没想和姐姐生分,我只是……” 裴景乘一瞬停顿,似乎发觉某处的不对劲。 姐姐什么时候知道他听说了拜师的事了? 他明明没有和父母说漏嘴过。 “……只是最近有心反省,所以才一直没去裴姐姐。”话到嘴边,裴景乘改了口。 裴银歌浅浅啜泣着,梨花带雨,实在可怜见:“真的如此吗?景乘莫不是一时哄姐姐开心……” 裴景乘愣了愣,立刻举过头顶发誓:“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话,若有半句假话,就叫我以后处处倒霉,天天被牛追。” “被牛追”——是寻常百姓家一句俗语里的,意是自讨苦吃。 “哼,弟弟一张好嘴。”裴银歌总算破涕为笑,她回头状告着看向母亲,“母亲你看,都养成什么油嘴滑舌的样子了。” 林抒雅难见他们姐弟间有什么互动,看两个人感情很好,心里很是高兴。 可笑着笑着,不自觉却有些想哭。 她总算明白:“孩子们个个动不动爱哭的毛病,原来都是随了自己。” 气氛一时少有的温馨。 “我听说了你中秋夜走散的事,我已经叫人将那些没用的仆从发卖了,重新给你换了一批。”裴银歌说罢,对一旁有些发起呆的傅祈禄,微微歉身低头:“本宫,大谢小侯爷之举,今后若有难处,尽管向本宫开口。” 傅祈禄被点了名,立马离座而站,躬身颔首:“娘娘言重,臣无以为受。臣出手相帮乃是义举,无需娘娘如此厚诺。” 他视线一斜。 裴景乘似有所感,却为着之前的差错而故意礼着脖子不扭。 傅祈禄温谦着笑道:“况且裴小公子与沈公子有礼可爱,不是我,旁人遇见,也是要救的。” 裴银歌淡淡回笑。 裴景乘听着这话,倒有些像是在夸自己。手指抓着衣裳摩挲反复,心里因此有些鼓舞,但碍着有缘由,硬是咬着下唇不去笑了回话。 裴银歌抬头就见弟弟将自己的下唇咬着一道红痕,忙道:“哎呀,景乘快松嘴,怎的咬着自己?” 满屋人齐齐将视线递来,关切的眼神,直叫裴景乘一瞬通红了脸。 他慌张松嘴解释:“没有,不是……不对!……我不小心的,没事的。” 越说着,就越觉得其意不在问上。 “我在说什么啊……”裴景乘心里念叨着自己对牛弹琴般的回答,默默闭上了眼睛。 他的手紧紧攥着方才摩挲的地方,已经是皱巴巴一团。傅祈禄无意看见,但有心记了下来。 裴景乘不语心想,可旁人又不知他如何心想,只当他是无聊,待不住这场面。 裴银歌与父母相视一眼,便道:“景乘还没谢过小侯爷吧?来,去向小侯爷拜谢一二。” 裴景乘听在耳里,微微弯着眉毛,一脸说不上的不情愿。 他觉得话来得突兀,心里没底,不知道这一去,接下来是不是就要开口商讨着要将自己丢下送走。 他小声问道:“我应该叫他什么,姐姐。” 他看着姐姐加深了微笑,依旧是那么柔和。她没有开口,只是默默伸手推他向前。 裴景乘心里有了答案。 他边回首边朝前走,脚步慢慢都是复杂情绪,一眼不舍,在姐姐的笑里消散如烟,只剩一片秋风细雨。 直到裴银歌站了起来,不再能够平视,他才扭过了头。 一如先前,虽慢然不停。 在无人察觉处,裴景乘撇了撇嘴,拼命眨着眼睛,不让眼底泪花显现。 ……讨厌。 他,不喜欢,一个人。 不喜欢这种被抛弃的感觉,更不喜欢,身不由己。 就像是,被随意买卖的商品。 眼前出现一片雪蓝,他终于可以驻足。 裴景乘大口呼吸了好几次,企图将心里那堵在喉头的一团,无以名状的气排解出去。他好容易缓好了一会儿,却仍然发现自己说不出任何一句话。 一时寂静。 他此刻站在傅祈禄身前两步的距离,很近,可刚好是隔着一堵墙的宽度。 裴景乘只刚刚有他腰高的个子,勾着腰立在哪里,背着双手,扣褪了一层手皮,看不到表情。 傅祈禄需要很低头,也才能看到他圆润润的头顶。 他看见裴景乘肩膀抽了抽,还听到很刻意用呼气声掩盖的擤声。 他是在哭吗? “说话,春幼。”裴母突然开口打破寂静,小声催促,语气不带一丝严苛,一如往常的温声。 裴父在一旁笑道:“春幼一向乖巧听话,他又不是不知道说什么。春幼,别紧张,小侯爷也不是会吃人。” 心里的矛盾无人与说,最后只能归咎与无闻之中,深藏心底。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他没有头绪的感到委屈难过,可是并没有人对他说一句重话。 在座所有人都对他很好。 “景乘。” 裴银歌轻唤了他一声。 裴景乘随即回头望了一眼。他看见姐姐华丽妆容下,脂粉遮盖不住的憔悴神色。她用一双充满恳求的眼睛凝视过来,是期待,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惭愧。 裴景乘僵持的脖子动了动。 他将双手从背后归于身侧,站直了身体,紧握的手指终松开,心便也跟着松开了。裴景乘终于缓缓抬头。 却就听见。 “就这么不愿意谢我啊?” 不等他抬起,傅祈禄先蹲下了身。 虽是一句埋怨的问话,可说者无丝毫埋怨之心,反而是字里行间都夹杂着无所谓的调侃。包括表情。 他脸上荡漾着笑,那是一种很不一样的笑容。明媚似春光乍现,直接又毫不收敛的闯进眼里,亲切暖心,叫人此生无法忘却的深刻。 裴景乘听出他是在为自己做抵挡。 他们此刻,是齐平的。 裴景乘现在,是真的有些想哭了。 好不容易缓和好的情绪,因为开口讲话而又将决堤。裴景乘哑着声音,怕被听出来,所以很小声地说着话:“谢…谢谢。” 仅仅只能支撑着说出这两个字,他便防备着洪水泛滥的闭上了嘴,深怕说多了就此露馅,从而在所有人面前失了面子。 从屋里其他人的角度看过去,是看不见他们在做些什么的。 裴银歌凝重了表情。 傅祈禄抽出手帕,擦了擦他的脸,说话格外令人安心宁神:“别哭。” 他也陪着裴景乘小声发言。轻轻浅浅两个字,说是别哭,听也是别哭。可论上他的语气和不合时宜的预言般的一句,倒似是就有意想让他好好哭一场。 裴景乘本来又稳住的眼泪。因为这两个字,只两个字,就此抵挡不住。 夺眶而出。 “你好不…好不会,说话。”裴景乘落着眼泪,珍珠般大的泪水如雨滴落在地上,砸出一片水斑。泪落了,他还在企图忍着,以至于哭时那么狼狈。 他不能抬手去擦眼泪,那样会被发现。所以便由着傅祈禄这个尚且不明确身份的人,给他轻柔抹去。 傅祈禄借着给他擦泪的动作,刮过他的鼻尖,笑道:“我不会说话,你也不会说话。不然在这里难过什么?” 原来大家都心知肚明。 那也没必要藏着掖着说话了。 “我不想……叫你。”裴景乘哽咽着道出了真相。 他不想叫师父。 却被很多因素裹挟,逼着站到了这里。 裴景乘也是刚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就是为此而难过的吗?好像还不是全部。 不过暂且也没有时间去找寻别的原因了。 “恩人有什么好叫的。”傅祈禄虚晃一枪,故意看着裴景乘皱了皱眉头,他才笑着拧了裴景乘的脸颊,又拍拍裴景乘的背,说道:“叫不出口就不叫了,你连我名字都不知道呢,我急些什么。” 他说时真切,这样的真切蒙蔽了眼睛,以至于这么亲昵的动作都没让裴景乘感到反感抵触。 裴景乘问:“你不会生气吗?” 傅祈禄对此十分不解:“我生气什么?” “……没什么。” “真的?” “……”裴景乘悄咪咪看了他一眼,又重新低下了头:“我说的话你别生气。” 傅祈禄好笑道:“你说,我这又该生什么气。” 裴景乘抬头看他,眼睛湿漉漉的模糊视线。他望向对方的眼睛,不是说谎。 裴景乘便直言不讳:“我知道你叫什么,那天晚上我也知道你的名字。” “所以呢。”傅祈禄对此丝毫不觉得有什么。 裴景乘已经开始完全胡言乱语了。 他实在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干脆不再开口,彻底静一静心,整理一下错乱的大脑。 傅祈禄深深瞧了他一眼,等了他半晌,忽的提议道:“要不,我带你出去吧。怎么样?” “啊?”裴景乘没听清:“什么?” 傅祈禄扬唇挑笑,少年气十足的说道:“走啊,我带你出去玩。” 裴景乘茫然的看了他一眼。 “嗯?”傅祈禄学着他的表情,歪头疑惑。 裴景乘压着眼头,没好气道:“别学我说话。” 傅祈禄就说:“没有啊?你方才并没有说话。” 裴景乘想了想,自觉理亏,哼一声傲娇扭头。他静了半天,眼下已经好了很多。 “那你想不想出去吗?”傅祈禄戳了戳他的后背。 “想,”裴景乘昂着头,脸上泪痕被傅祈禄擦了个干净,道:“但我不想和你出去。” “?为什么?我安慰你还要带你离开这里,怎么就不想和我一起了。” “!就是不想,不想不想就不想——”裴景乘笃定道:“跟你走了我一定就回不来了。” 哪怕面前这个人帮他解围,他也没忘记这一茬防备。 “我又不是拐子。”傅祈禄表示不认这个诬陷。 “很快就差不多了。”裴景乘自有判官说辞。 “明明差很多啊。” “就是差不多!” “差很多好不好?” “哼!没区别。”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就此问题循环往复的争论了起来。 一个少年犟气,一个孩子倔性。一个讲理,一个讲里。 谁也不先落个台阶。 他们这边吵吵闹闹了起来,落在裴银歌,算是有了把握。 先前因为过于专注而紧抿的双唇得以松乏,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一双凤眼里深藏谋算。 裴父裴母看不出个是好是坏,齐齐转头向女儿看去。 裴银歌依旧是那副温柔模样,和母亲一样的眉眼,桃花似的温润如玉。 觉得差不多了,她便开口说道:“景乘,姐姐该走了,来送送姐姐吧。” 同时,也对傅祈禄笑道:“傅小侯爷,只能下次再叫你带着景乘去玩了。” 下次。 可就是定要和侯府挂上钩了。 第8章 两难 回宫的车马早早在府前侯着。 有八人分站一圈,撑着竹竿将数十尺高的帷幔举起,将马车三面围死,路过的行人好奇探头,被帷幔外的侍卫亮刀骇走。 裴景乘被姐姐牵在手里,一路无言。 他抬头看姐姐,多么雍容华贵,仪态万方,万民口中一点点雕刻出的大璟国母该有的模样。 可是,却居然发现,自己其实从来没见过姐姐还只是姐姐时候的模样。 妈妈说,姐姐是最白净无暇的存在,一身温润气质,放在人堆里,天神仙女下凡一样的出尘绝世。 他看不出来了。 临上马车——为了不惹眼,随从都是精挑细选了几个跟着的。裴景乘扶着姐姐踩上脚踏进马车,手里忽然被塞了一封信纸。“拿回去再看看。”裴银歌回眸嘱咐,抬头最后看了一眼裴府,眼底尽是不舍,却也决绝的选择了扭头。 “姐姐。”裴景乘叫住了她。 裴银歌回头,微微淡笑一抹,说:“怎么了。” 裴景乘眸子低了又低,像是下定了决心,问她:“姐姐,你到底想要什么?” 裴银歌半挑着车帘,侍女卑躬屈膝为她扶手,她居高临下,看着裴景乘不知道在想什么,长睫低垂,她闭上了眼睛,叹一口气:“景乘,你以后会明白的。”而现在,只能让你受些委屈了。 她话只说一半,留着高深莫测的幻想,说完便就在侍女的搀扶下进了车内。侍女放下帘子,站在马车旁高声一句回宫,车夫扬鞭抽马,帷幔被跑着卷起收回,侍女太监跟在车后低头禁声,秩序井然,一行人走时并不低调。 或者说一直都并未有意低调。 裴景乘握着信,望着马车启程。直到远远离开视线,转进街角,这才有些难过的转身回去。 一回头,一群人齐齐在身后不远处的石桥前驻足望此。 是了,姐姐,皇后只吩咐了他来相送,厅中其余人自当在后随行,不得上前。 恭送了皇后,客人也跟着可以告离了。 裴景乘看过去时,傅祈禄已经同裴父裴母聊了有一时。 说的差不多了,傅祈禄作揖拱手:“裴国丈,裴夫人,在下还有公务在身,就先行一步。” 裴父裴母同样回礼,裴父道:“小侯爷慢走,在下送小侯爷。” “不必了,”傅祈禄道:“出府不远,不劳国丈动身相陪,告辞。” 裴景乘从府门走来时,正与出府的傅祈禄迎面撞上,擦肩而过。 小侯爷这样一副模样,可一旦动弹起来,先前那些个文弱气即刻便烟消云散,仿若从不存在过一般,踏的是慷锵有力,发丝扬的是鲜活赤忱。 裴景乘与他路过,不免被这样的反差吸引,回头看去。 一回头,傅祈禄就像是能预知未来一般,在那回眸的一瞬,转身向他挥手,笑着道别:“下次见。下次见面,可不许哭了。” 裴景乘随即一惊,也不知是因为话还是什么,羞红了脸,当下逃似的掰回了头,弄的发上飘带避让不急与发丝纠缠一起。 一路不敢再回头,他大步跑着回了父母身边去。 到了父母身边,好一会儿裴景乘才转身,而那时的傅祈禄已经出府许久了。 裴母抱起他,问道:“你觉得小侯爷这个人,好相处吗?” 裴景乘将头埋在母亲肩头,语气不满:“不怎么样。” 裴毅与夫人相视一眼,半天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只得作罢。 裴景乘的院子,在光照最好的东南,但也是距此最远的地方。 他寻常爱乱跑,除了早膳,午晚很少难规律的用餐。刚好正午,他好容易在府里,裴母便叫他不急着回去,陪着用了膳,她也一早就吩咐好了一切。 裴景乘心不在焉陪着父母用了午膳,桌上匆匆吃了些鱼肉和一碗藕汤,又被母亲哄着吃了两块药糕,说是能滋补亏缺,苦的裴景乘吃完喝了好几口凉茶,才终于得以带着别在腰上的那封信回了自己院子里。 进了院,关了门,他坐在桌前,忙不迭打开了信。 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景乘,亲启。 姐姐思量很久,还是觉得亲口说不出。以此信代言,望自斟酌。若有不动,便交给友知读于你听。 姐姐不是不疼你,姐姐也知道你不喜欢听那些个道理讲义。可姐姐必须狠下心为你的未来做打算。你总要长大,我如今位置,不知道会给家里带来多少无辜的祸事。你哥哥虽然才学奕奕,但是个最与世无争的性子,姐姐与他书信,从来讨不到一点舒心,商议事情,更是淡若云烟毫不在乎。 家里若只他一个人撑着,怕是难长远。父母将你宠大至今,让你一朝彻底改头换面,的确痛苦。姐姐也不忍心,但依然必须这么做。傅家的小侯爷是个很好的人,姐姐替你观察了许久,相信你们是能和平与共的,否则不会先斩后奏的有这般动作。 你是裴家子,纵使今后你恨我,也要自此以后成长起来。以后,少使小性子,多用功,在外面与人相交,注意身份。终归,姐姐做了恶人,姐姐同你道歉。可姐姐爱你为你的真心,从来不变。 请原谅姐姐。】 阿姊,亲笔。 裴景乘握着这份信看了许久,心底动容酸涩,翻云覆雨。 信上涂改颇多,打开前就是皱了一片,可见写下这份信时,姐姐的斟酌与忧虑。他的双眸代替了手指,将信上那个“改头换面”反复摩挲,咀嚼入口,拆解入腹。 却吞下不是温情,而是血淋淋的苦涩。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想。 更难知道自己,需要变成什么样子。 从出生起,他就没想过以后,他也不需要思考以后。明明当初对他说无忧无虑一辈子的人是他们,将他养成这样的人是他们,现在却也是他们,将一切全权丢给自己收拾。 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 他对虚无的以后一瞬迷茫,直至想到头痛,那封信才被他摊开在空杯下压着,独自出了门。 日头高悬,自秋来了以后,桂花到了季候,繁盛茂密,芳香四溢,味浓而不呛鼻,闻着多生惬意之思。 裴景乘站在太阳底下,眼前金灿灿的桂花,只供他一人赏嗅,却并没能帮他缓解心上愁云。 他烦躁的抬手朝花上打去,力度不轻,花一丛一丛的坠,轻飘飘的就从树上如瀑冲下,一地碎金落不到一声响。霈倾拙 裴景乘凝望那一地落花,叹了口气,蹲在那用衣摆凹了小篓,将花捧进去好生收包着。 “小花小花,对不起,我让你们提前落地了。”裴景乘团子一样的蹲在树下,一边仔细捡着,一边自言自语的呢喃。 裴景乘拾起一朵颜色最浓的,窝在手心里,抱着膝盖,长发滑进临时布篓里,叹叹念念:“小花小花,你是这一堆里最特别的,你说说,我该怎么做才好?” “小花小花,你也觉得我不好吗?也对,是我害你和兄弟姐妹们离开了树上,那是你的家吗?” “小花小花,你一定不想离家才这么难过的,对不对?” 裴景乘神色黯然。 “我也是一样。小花,你的家人爱你吗?他们疼你吗?” “我也是。” “他们都陪在你身边吗?” “…我也是。”裴景乘越说越有些惆怅。 西边一阵风刮来,那朵最特别的花翻滚着从手心吹落在地,重新回到花堆里,又在风的搅和下,不知所踪的掩埋何处。 花没了,人便醒了。 “小花,你不见了。”他兜着那一捧花的底子,语气是稀松平常,眉梢处是冷漠非常。 他道:“可我不能不见。” 一言出,他立时强迫着自己扯出笑来,闭眼深呼吸数下。 再睁开,眼下已没了烦忧,又恢复了属于裴景乘的没心没肺样,带着那一捧桂花,跳脱着跑了出去。 这些桂花,能带到厨房去找严大厨做成软糯的桂花糕。 裴景乘是很爱吃的,所以在吃方面极其重视,又非常挑剔,因此他单独一个院子里,裴父裴母就为他寻了三位有名的掌厨,各有各的拿手菜,口味不一,专供他一个人吃食汤饮。 严大厨就是三位里,最拿手糕点甜汤的一位。他是若水人士,若水人食甜,就连做菜也是甜口居多。裴母就是若水人,在怀裴景乘时更是重甜腻的口味,严大厨曾是裴父特地重金聘请来为夫人专供的。 因此生下个裴景乘,也是嗜甜如命,裴母便将严大厨拨去给他了。 大厨都有自己的配方秘密。 因而当裴景乘带着一兜子桂花找到他时,他笑盈盈接了下来,然后在清洗时,将趴在水缸边特等着做好的小少爷,轻轻推了出去。 “少爷!时间还长,您且去玩一会儿,稍后我会让栀子送你屋里去!”严大厨的声音穿透着木门传来。 “哼——”裴景乘作弄着小表情,一跺脚,一抱胸,偏偏就是要等在门口。“我就要在这里!你做到日落我也在这里!” 他现在对玩和出去一类的字眼,有非常大的脾气。 严大厨正蒸着桂花,听少爷这么说,有些没头绪的问道:“少爷你今天好像心情不大好啊?” 裴景乘嘴硬不承认:“没有!” 严大厨笑了笑,看着一旁睡醒的大黄狗,正撑着懒腰对他摇尾巴。抖了抖手,嘬嘬着引大黄狗来到门边,一推门,将他放了出去。 少爷盘坐在石阶上,托腮看天,手里拽着根夹缝里生的野草。 “那让小岁陪着少爷吧。”严大厨说话间,小岁已经看见了熟人,狗眼忽然闪光,尾巴带着屁股都在摇晃的激动,折起耳朵,哼哼唧唧就贴了过去,一脸谄媚。 裴景乘伸手就被舔了一手口水,虽嫌弃但也只是默默往小岁身上擦了擦,摸着他的脑袋,笑着去躲他迎面来的舌头:“不是在睡吗——哈哈哈哈哈哈小岁别舔我,我会生气哦。坐下,小岁。” 小岁听不懂人话,看裴景乘一瞬认真的神色,咬着舌头歪了歪小脑袋。待裴景乘伸手一指,他像是终于明白,啪嗒就坐了下来,紧靠在裴景乘脚边,尾巴擦地拍打。 “乖狗狗~真棒!”裴景乘搂着小岁的头,额头抵着毛茸茸的脑袋,亲昵地动作。 说起小岁的来历,裴景乘也可称为它的第二父母。 它被发现在雪地里,一窝里唯一还有气息的。彼时裴景乘六岁,和家里人赌气,头一次在雪天出门。 他走的无声无息,为了不惊动人好潜走,脱了一身狐裘单薄着衣裳就溜了出去。他从没一个人出过门,何况在一片苍茫的雪里,更是难分辨方向。 大约晕头转向了一个时辰,他便已经后悔了,前回不去家,后又找不见沈府,雪夜里也无人在外。身上冻得瑟瑟发抖,他急着找地方避一避风雪,就走到了还有些遮挡的小巷子里。 巷子虽破陋脏败,但胜在上面有个被摊贩丢弃的遮棚,中间一节是挡着雪落的。裴景乘就在那棚下靠墙瑟缩着,不住地抱着身体颤抖。 就在他神智将沉时,是一阵微弱的呜咽声唤醒了他。他立马爬起四下找寻,身上也暂时感受不到了寒冷。 终于,在一处纯白里,在纯白下的凸起里,他拨开积雪,在它那些兄弟姐妹的尸体下,翻出了一个还有些气息的它。 它生的不好看,毛色既不鲜亮,还有一道黑斑盖在两个眼睛上,显得滑稽丑陋。本是不会被人喜爱的模样,大概率不死在这雪天,也是流浪一生,没有定所,倒计时的生命。 可幸运的事,缘分改变了一切。 大雪纷飞的苦寒中,裴景乘将唯一鲜活着的生命,视作了惺惺相惜的同伴。他在裴景乘温暖的怀抱里睡了过去,再睁眼,就被他带回了裴府。 裴府的侍卫集体出动,找到了和它一般,奄奄一息的裴景乘。那时就快要守岁,所以裴景乘给他取名,晓岁。 只是后来叫着叫着,大家都以为它叫小岁,于是裴景乘也就默许了这是它的小名。 那么它为什么会在厨房而不是裴景乘屋子里呢? 因为它实在太过活泼,长到一岁之后闹腾的管也管不住,总是弄坏裴景乘的衣裳鞋子,加上又爱去厨房偷摸摸咬吃的,裴景乘就干脆将它的窝挪到了厨房这来。这样不仅能让它少受母亲责点,也能如愿叫它方便偷吃。 小岁看着又比从前胖了许多。几天前他的皮还能捏起来一些,眼下肥肉已经撑的满满当当。裴景乘尝试着捏了好几下,才接受了它现在是个肥猪的事实。 裴景乘捧着他的脸,笑骂道:“真是只猪了。” 有了小岁在一旁玩闹,裴景乘很快就将所有情绪忘得一干二净。他同小岁你追我赶的嘻嘻哈哈,正不亦乐乎,厨房的门又从里边推开了。 严大厨提着食盒过来,裴景乘没刹住脚,不慎撞了上去。 尽管严大厨第一时间就将食盒抬了上去,还没还是没完全避免上。裴景乘哎呦一声捂着额头,揪着一张脸痛苦,小岁耳朵一惊,立刻收了在外的舌头,跑过来扑他身上抻头查看。 “哎呀!少爷你没事吧?我去拿药来。”严大厨将食盒往一边的石桌上放去,拿下裴景乘的手看了看,虽然没肿起来,但一块红十分显眼,他当即就要去找药来。 裴景乘伸手拉住他:“不用不用,很快就好了的。”小岁随着他的动作稳不住身形,前爪啪叽回到地面,他埋怨着旺旺叫了两下。 裴景乘看了它一眼,伸手摸摸狗头以做安抚,小岁果然就不再叫唤,乖乖坐到了一旁。 他说着,像是证明似的,用另一只手往那快红上摁了摁,忍痛道:“你看,不疼的。” 可这位小少爷“前科”实在太多,严大厨心里依旧不放心,觉得:“还是敷点药稳妥。” “哎呀真不用!”裴景乘被说的没了耐心,扬这一句后便不想再谈。 严大厨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选择识时务的闭上了嘴。说到底是下人,那管得了主家愿不愿。 裴景乘转身朝石桌去,提起食盒打开看了一眼,清香的糕点味随即扑面而来。 他感叹道:“哇,好香!”再细细评嗅,又疑惑开口:“但,闻起来和以前好像不太一样?” 糕点比之前,多了一丝不熟悉的香气。 严大厨解释道:“从前那样的做法,虽然味道也好,可里面有一味糖,吃多了对身体就有些负担。所以我前些日子钻研出了新的法子,用果子兑上蜂蜜替换了和在里头,会比从前的吃着更有益些。” 裴景乘不经称赞道:“不愧是严大厨,好棒的点子!” 严大厨不卑不亢:“谢少爷夸赞。” 裴景乘听时就迫不及待要拿一块塞进嘴里,可东西举着还没挨到嘴边,他忽然停顿一下,接着就将拿出去的一块糕点原封不动放了回去,并将盖子严丝合缝盖好。 “不和少爷口味?”严大厨看着这一串的动作,忙问道。 裴景乘摇摇头:“不是的。” 紧接着,他便抬头笑道:“从新也还没吃过这新改的桂花糕呢,我要带去和他一起吃!” 从裴府,到沈府,一共三条街,转弯三回。途径四方斋、珍宝阁,还有一个红袖楼。 说是三条街,但实际距离不远,裴景乘提着鎏金的食盒,一路戳戳碰碰,买买逛逛,没一会儿就到了地方。 沈府的下人通传去时,沈从新刚受完父亲的一阵训斥。 他落魄着回到院子里,孤坐在榻上,父亲的话回荡耳边纠缠不休,吵的他实在提不起好脸色。 一场风暴,酝酿已成。 第9章 无声歉言 争吵。 往往来的快,来的极。 激烈轰鸣,迅猛骤雨般滂沱,直叫人失去理智沦为情绪的奴隶。这时说出口话,既狠辣,又真假自辨。 而理由,不过冲突矛盾,你想他悖,或是不和崎岖,说一有二。 屋外晴天艳阳高照,屋内却是阴沉暗夜,盘旋的风暴占据了这里,雷声震在人心,激荡不息。 裴景乘不明白沈从新是不是突然发疯,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的,就那么不可思议的注视了他许久,几乎强忍着咬牙切齿的开口问:“你说什么?” 他气的浑身发抖,说话时声线都被带着颤乱不稳。 裴景乘将手撑在背后的长桌上,几乎是压着全身的力气在上面,才不至于让自己的身形随心神一样,轰然倒塌。 桌上只剩下斜倒着的鎏金盒子,其内的桂花糕早已在争吵最激烈时就被他推扫在地。 糕点四散碎裂,炸开各个角落都有其身影,如尘如屑,掺和着一样粉身碎骨的青花碟子,让缓和至剑拔弩张的气氛,更显岌岌可危。 沈从新就站在那里,青影没入阴云里。 他不作回应,沉默着蹲下身拾掇起满地碎片。裴景乘看他当自己如空气般的做法,顿时火冒三丈,吼道:“别捡了!你说话啊!” 他说着,不顾脚边碎瓷扎脚的风险,踏着到了沈从新面前,一脚踢开他面前的碎片残渣,语气已然控制不住的到了另一个极端,几度在哽咽于冷肃中切换,压抑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他不知道沈从新是有心还是无心的出口,于是不死心的想替自己求个痛快。 如果结局还是一如先前,他立刻扭头就走,永远不会回头。永远也不。——可是。 沈从新停下了动作,沉寂半晌,在裴景乘急促的喘息声下,终于抬起了头。 他眼神复杂,虚实各半的注视着裴景乘。 裴景乘在这回望里,只窥探出不知真假的愤愤,与绝对不假的真诚。 当沈从新正要回答时。 沈从新启唇,还没来得及等出声。 这时,裴景乘却率先退缩了。 他强求沈从新重复的,根本不是诚实,而是谎言。裴景乘希望沈从新说谎,只要不是原话,说什么他都一笔勾销当做没发生过。 可当他看见那双眼睛时,他突然后悔了。 沈从新从不说谎,尤其是对他。 所以他害怕了,害怕再次听到那个回答,害怕那个他只听了一遍,就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的话。 更害怕,就此不得不失去些什么。 裴景乘别过头擤了下鼻子,打断他的开口:“我帮你吧。” 突兀的打断,是来自他对自己的蒙蔽。让沈从新已经张开的口,又合了回去。 裴景乘仰头悄声喘气,极力的压制着某样情感的流露。 片刻后,他一抹下巴下坠着的泪珠,提着下摆直莽莽蹲了下去,自顾自做事情,眼里一片通红。 但他不打算让自己再流泪。这一天的功夫,不值得他落泪两次。 不值得,不值得,不值得。 没必要,没必要,没必要。 两个人相对无言,裴景乘动作稳准的拾着满地狼藉,也不看去一眼,更无甚心情去分神察觉对方是否对自己分来视线。 他们距离很近,低垂的头仅仅只余半寸就要挨上彼此。动作间,两人手指无可避免的接触上,裴景乘还在气中,反应极大的抽开,紧接着就转去了另一边。 距离便就远了些。 沈从新再抬头时,就只能看到他伤痕落寞的背影。 他选择打破沉默,手心紧握着一块瓷片,不顾疼痛,小声对裴景乘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自以为能够起些缓和作用。 殊不知他这一句道歉,却是比他就此沉默数百年,千年,万年,还要真正伤裴景乘的心。 只有发自肺腑的真话,才会让人拥有愧疚。 有什么地方,原先还只是个小小豁口,虽然难受,可也容易自愈。 却突然,被无形的利刃生生撕裂,在无有成效终的阻拦后,还是成了一个填补不了的深坑。 漆黑,一眼见不到底的深坑。 仿佛一块潮湿的灰布堵塞了口鼻,裴景乘有那么一个瞬间,因此而剧痛到无法呼吸。 天地,人物,山川,河流,落雪结冰的静止。就在这凝结的时间里,一滴泪,脱离了秩序,向人间大地坠去。 裴景乘目光模糊,隐隐绰绰看着不争气的一粒水痕,逐渐变成许多的不争气。滚烫又咸涩,滴在手背上,溅出仿若太阳的水波花纹,与晴天交相辉映。 泪于是扮成珠帘雨幕,屋外即刻下起了晴天雨。 屋里争执初响时,沈府下人与裴景乘的随从小厮就在蠢蠢欲动打探情况,这会儿毫无征兆的下起了雨,好在是给了个合理的机会。 “少爷,外头下雨了。咱们是雨停再走,还是小的们就去备伞?”裴府的小厮扣了扣门打头阵。 沈府的下人跟着就追:“啊嗯是的,少爷,马车也已经好了。” 裴景乘没在意这么一句话。 沈从新深深叹一口气,他站起身,手上陪着裴景乘一同滴落的指尖鲜血,一滴一滴,将洁白的瓷器染红,在眼泪里,晕荡开浅淡色彩。 那刺眼的鲜血没能挽回裴景乘的目光,他看见了,却只是继续沉默的啜泣,将那枚瓷块推手一弹,飞出了目所能及之处。 裴景乘猛的也站了起来,面对着沈从新,抬头露出一双婆娑含怨的泪眼,目光深深将他刻画,一语不发。 沈从新抬手想要说些什么,但行至半空,又犹豫着垂了回去。 裴景乘的视线追随着那双手,在其犹豫落回的那一刻,转身夺门而出。 “哐当——!”房门被重重摔开。 门口团团包围的两府下人们被突如其来的推门吓了一跳,待到反应过来时,裴府的小厮们就见自家少爷一个劲的在雨里快步疾走。 急吼吼看屋内如此,也丝毫不敢多问半句话,几个人手忙脚乱的脱了褂子就去追着为少爷遮雨。 “少爷!!” “少爷——” “少爷你这样会染风寒的!老爷夫人要绞了我们几个皮的!” 雨水糊脸,根根发丝粘贴在身上面颊。 裴景乘怒回头道:“别追我!!你们不会有事,我担保。” 每追来一个,裴景乘就加快步伐的走,到了最后人都追齐了,眼见就要超了自己拦路,他干脆将身上什么拖沓东西都丢了下来。 身后的小厮惊讶出声,挨个停了脚步去寻捡,他得以迎着冲刷,独自跑走。 若是普通金玉,那也不足他们停了寻找。主要是那一串的平安符。 拴着少爷的命,还有他们的命。 身上衣衫泡了水,沉重又窝囊。他凭着心里的一股力气,硬是跑的比以往还要快不知几倍。 沈从新站在门口,看着裴景乘逐渐消失的身影,手上报复似的狠狠掐着伤口,好容易就要止住的伤口,顿时又流淌出殷红血液。 太过显眼,听着消息匆匆赶来的沈奶奶哪怕花了眼睛,离得稍微近一点,立刻惊呼道:“栎儿,你怎么流血啦!快快快,快去给少爷包扎啊!” “是。”沈奶奶身边的侍女从伞下跑来,一众下人纷纷让路。 她抽了手帕仔细将少爷的手包好,回头吩咐:“小泉,去房里取药——” 沈从新抽手打断:“不用了。奶奶,我们走吧。” 他说罢,自顾自下了台阶,不难看出的失魂落魄。 沈奶奶看着孙子这般,怎能不过问一二:“这是……怎么的了?” 下人从老夫人身后撑了伞过来,沈从新身上只打湿了肩头与些许发丝,勉力笑道:“奶奶,我没事。我们走吧,晚了就来不及赶路了。” 他这么说,沈奶奶也不好再三催死问,看了一眼一众院里的下人,下人齐齐摇头。她便道:“算了。那便走吧,车子备好了,我们祖孙两同一架,也让奶奶好好看着你。” “好,奶奶。” 她们从旁廊过来,并不见裴景乘何种狼狈模样。 他是从后门进府的。 后门眼目少些,他一路悄步慢行,既顾着躲人,也是因为实在没了力气再冲回院里。 他拖着这幅水鬼模样回到自己院子里时,着实吓了院里众人一跳。 他的书童友知,半月前告假回乡安葬了自己无儿无女的舅舅,今下才回来就见少爷这般,怎么不诧异:“少爷?!” 诧异之后,也是第一个赶紧撑伞去迎的:“跟着的小厮都去哪了?!少爷怎么了?要不要紧?佩佩,去煮姜汤来。小恩,去看看跟出门的小厮追上了没,见到了就让他们赶紧滚来。” “是。” “哦!好!” 两个人得了令,各自去了做事。 友知这才转而看回裴景乘,见他面无表情,紧张关切道:“少爷,少爷?少爷,发生什么了?” 抬脚上了台阶,友知收了伞。 裴景乘站在屋子门口,淡淡道:“别乱传,父亲母亲问起来,就说我吹了风早休息了。谁也别来打扰,我想安静待着。” “可是…”说罢,他也不等友知是何答复,抬脚进去就反手关了门。 急雨落地,四周声响隐匿鼓声中,残花狼藉,叶泥深藏。 雨停时,夜幕紧随其后降临。 院里桂花树被风雨打的一片落寞,如星尘小巧的花溺在积水里,倒有些星河倒影之意。 星光寂灭,万籁无声。 裴景乘一个人躺在床上,衣裳已经尽数褪换,胡乱无章的挂在屏风上,滴答作响。 漆黑的屋子里一支烛火都没点起,他就在黑暗里,蜷缩着身体冷颤发抖,抽噎着安静的流泪。 其实,他自己也分不清湿透枕被的,是眼泪,还是头上未干的雨水。 只知道自己,很累,没什么力气,五感都逐渐仿若丧失殆尽。 有人轻叩门扉:“少爷,喝碗姜汤去去寒吧。不然明日若病了,夫人那边就瞒不过去了的。” 友知单手提着罐子,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回应,又试着叫了两声:“少爷?少爷?” 裴景乘不是很想开口说话。 “少爷?少爷你还好吗?少爷?”还是半晌不得回应。 佩佩从厨房转来,看他走了半天还杵在门口,过来道:“要不然……咱们直接进去吧?” 被友知立刻否决:“这怎么行?” 佩佩看了他一眼,道:“那你说怎么办,由着少爷不知死活的闷在屋子里?” “说什么话?!别死活挂嘴上,传到夫人耳朵里,还想不想待在府里了。” “好好好,我不说了,我收回。你呢,就在这等到汤都结成冰吧,我走了。”佩佩拍了拍他的肩,转着辫子就出去了。 友知叹了口气,却不可否认她说的都是实话。 “友知,你进来吧。” 裴景乘的声音从门后传了出来,蒙蒙雾雾地细语,隐约带着点病气,不是很真切。 “少爷——!”友知听了声,立刻惊喜道。同时,他也担心着少爷的身体。听着声音,明显就是病了的。 时不我待,他推门进去,入眼一片黑不见手。 哪怕屋内如此,友知还是不忘关了门。 凭借着往日的熟悉,他很快就找到了桌子。放上姜汤,摸索着取到烛台和火折子,终于是有些光亮。 拧开陶罐,罐盖就是一只小碗。友知搅了搅汤底盛满一平碗,端着汤和烛台向床榻走去。 裴景乘从床上撑了起来,微弱昏黄的烛光照在脸上,看不出苍白还是红润,不过友知想来,觉得也不大可能是好气色。 他吹了吹手上的汤,递给裴景乘:“少爷,喝了去去寒气。” “谢谢…”裴景乘双手接过,不忘道谢。 披在半身的干净外袍落了一肩,友知空了手,给提了上去:“少爷,我给你擦擦头发吧。” 他不说,裴景乘还真感觉不到这湿乎乎的难受劲。 “…嗯。”他嘴里喝了汤,含糊的嗯了一声。 友知握着烛台找去柜子边,顺道点了屋里所有的烛台。 他取了一方长巾来,裴景乘看他回来,便转过了身去。 友知将长巾搁在裴景乘头上,轻柔细致地沾擦着他的头发。 “友知。”裴景乘唤了一声。 “诶,少爷。”友知随即应声。 “友知,”裴景乘捧着姜汤,看汤底沉着的两块姜片,火烛摇曳一闪,他的眸色便是随暗失光:“你看我,是什么样子。” 友知道:“少爷现在是病恹恹的样子,不过还是很好看。” “不是这个,”裴景乘扭头看他:“是人,人怎么样?” 友知手上动作一停,蹙眉疑惑道:“少爷怎么这么问?” 结合着少爷的种种不同,他猜测:“少爷您是不是听谁说了什么?”他又说,“少爷大可不必去听,人大多爱胡说八道口无遮拦。” “没有,随口问问。”裴景乘说道。 友知见他情绪不高,仔细思考了一番,觉得他现在多半需要听些好的,便笑道:“我也不敢评价少爷,人心存在人眼里,谁看谁都不唯一。但少爷想听,那我只有一句可以说出口的。” 裴景乘仰头看他,一半的脸都遮在长巾下。他的眼神自一派脉脉难为语,问道:“是什么。” 友知保持着微笑,双手动作继续,声音沁人心脾:“无论怎样,少爷一定是个好人。” 裴景乘就那么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原先耷拉的嘴角,突然弯月式的扬了起来。 裴景乘昂头说道:“就是,我是个好人,从来没做过坏事。” 不过下一瞬,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森然傲慢,故意道:“不过,他说的也是对的。” “什么?”友知问道。 ——蛮横无理,阴晴不定,敏感多思又惹事生非,还总是装着乖巧博欢心,立足不坚,矛盾不堪,极其恶劣。 这也是他。 说的没错,说的很对,说的齐全。 “我可不能辜负他的评价。”裴景乘说时,没带多少语气,却隐约能感觉出一丝轻蔑自嘲的哼笑。 友知手上动作一顿,像是不知这一句话意有何指,道:“他?少爷,他是谁?” 话刚脱口,他手上突然空陷下去,低头查看,原来是裴景乘躺了下去。 他侧躺着背对友知,打着哈切说道:“哈啊——不重要,是谁都行。我困了,想睡觉了,再见。” 友知闻言,识趣的闭上了嘴。 他放下长巾在一边,先是替他盖好了被子,而后吹灭屋子里所有的烛灯,带着湿漉漉的长巾与盛汤的陶罐,巧步退了出去。 “少爷,好梦。” 出了门,踩着湿哒哒的青石板返回自己屋子,他驻足抬头,不明不白叹气垂头。 也不知道这样做,到底算是为好,还是为坏。 第10章 图谋 隔天蒙蒙亮,裴景乘像是个没事人一样的坐在池边的靠栏上,散漫闲溢,嘬嘬的捻鱼食唤一群五颜六色的鲤鱼争先恐后抢夺。 五颜六色在他眼里打转,来的多了,看的头疼,他便将视线跃向对岸。 友知老时辰的端着东西去叫少爷晨起,蹑手蹑脚进去,定睛一看,床上被褥掀翻,全屋空空如也没有人影。出门一问昨个守夜的下人,才晓得原来少爷是早早就出了门。 他顺着守夜的所指方向,在池边找到了裴景乘。 秋后晨雾深浓,尤是天色渐明的时刻最重,池边多生绿草,挂着露水,空气弥漫清新的芳泽。 对于昨日才淋过雨的人来说,也是最可能加重病情的时候。 他拎着披风找来时,裴景乘正要翻过石栏,去够那水中的蜉蝣。友知几步跨到他身边,先是为他拢了披风,而后带着点回收的动作将他拉了回来。 “少爷今怎么起的这么早。在这做什么呢?” 友知系紧了两肩的带子,朝水里看了一眼:“少爷小心着凉。” 裴景乘只穿周正了衣裳,乌黑的卷发原先长长的垂在身后,披风一穿上,没来得及抽出来,这么一系了紧,长发就幻视了短发,跟个蘑菇尖似的,蓬蓬一头。裴景乘说道:“醒了以后就睡不着了,感觉好热,就出来待一会凉凉。” 友知抬头摸覆在他的额头上,又与自己做了比对:“没发热病,是不是体内肝火太旺,少爷需要宽宽心才是。” “我很宽心,”他说着,提起鱼食以为证,给友知看:“我都喂起鱼来了。” 也是,少爷一贯只有最没事情可做时才会跑来喂喂鱼,看看鸟,赏赏花,好打发时间。没事情,就是手头没事情,心里也没事情可想。 排除了两项最可能的,友知想了想,说道:“那许是少爷您房里太持温的缘故吧,所以热了些。” 自从裴景乘差点冻死在雪天后,也不知是不是有了后遗症,一到寒天九月里,就觉得屋子里哪哪都露着风。 于是老爷在去西巡产业时,豪掷千金购置了三车的特制涂漆,亲手将他的屋子从上到下,角角落落抹了个仔细。这种漆由一位从?疆而来的混血商人所售,号称是能固温而不变,且独特的气味也能使人身心愉悦。 用上之后,的确是从此再为冷过。 “可能吧。”但裴景乘始终不是很全心相信。 因为他老怀疑是这漆钻了他正后遗的空子,所以心里作用觉得用了以后从此就暖和了。但仅仅只是疑心了。有没有真的作用,其实不重要。 真心最是良药。 他突然抬头问友知:“你知不知道从新除我以外,其他还有什么交好的朋友,并且家里人与陛下,精密相连的?或者,是沈叔叔有没有?” 这个问题,倒还真让友知有些犯难,他想了老半天,才断断续续说道:“从新少爷一贯只同您在一起说笑玩闹,从来也没听过还有什么其他能算是交心的朋友啊?至于沈大人……我也不了解具体的来往,只是陛下如今,除了忠义候府的小侯爷,朝臣中也就唯一个秦丞相称的上得眼了,可这秦大人毕竟是臣子,要说精密相连,还是很难攀上的。那,除却朝臣,就只属皇后娘娘,咱们家大小姐了。” 裴景乘闻听最后,慢慢耷拉下了眼皮,垂着一双出神到发空的眼睛,心也跟着渐渐沉进水底。 友知没发觉,停顿片刻,继续说道:“但是,无论是那位,和沈大人都并无交集啊。” 裴景乘晃着双脚,鞋底敲在石柱上咚咚响。 他语气不显,撑着下巴看鱼挨个游走,道:“是啊,没有。” 明面没有,那别的面呢。 那哪些就连自己这个当事人也不知道,从皇宫而出的秘密消息,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如果再串连最近一系列他所感到刻意的事情,那目的,就很一目了然的清晰了。 什么疼着宠着自己,这样的算计,分明都是一群,“骗子”。 裴景乘从栏杆上跳了下来,道:“我想去找母亲。友知,我们走吧。” 他将鱼食一丢,抬脚就往小路上去。友知惊诧一下,不过很快就恢复了神色,他捡起重重一袋鱼食,放进栏杆边的小石洞里,快走两步就跟了过去。 自从吵了一架后,裴景乘在家里宅了四天,再未嚷嚷要出去过。 非同寻常必作妖。 裴父裴母也连着受了儿子四天的早安问晚,几乎日日都陪着用膳。捶肩捏背,抄书诵经,是怎么讨人欢心怎么来。 夫妇两个受宠若惊感慨的同时,却出奇一致的不觉奇怪,甚至一句询问都没有过,颇有些想是生怕他因此回想什么一般。 裴景乘心中有数,也并不指出他们的演技不佳,继续按照自己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这期间,裴景乘尽可能的让自己时刻保持着安静有节,那叫一个听话乖顺,就算论时间来说最熟悉他的父母,都被蒙蔽了过去。 第五天。 不等裴景乘一如前几天的去请安,裴母更早一步的等在了他去的必经之路上。 裴景乘穿一身胭粉泼雪的衣裳,从院门出去没几步路,远远就看到了树下雪白的身影。 他立马跑了过去:“母亲!” 林抒雅揪着手帕,胸膛也如手帕揪着紧,一颗心惴惴不安,神游天外。 以至于直到裴景乘扑到了她身上,她才被轻缓的撞击后惊跳一下,回过神来,吐了一口气,笑道:“春幼来啦,娘今日想去寺里走走,你用了膳,可否陪娘一起?” 裴景乘见她双眼飘忽不定,静静看了一会,然后咧嘴笑道:“当然好啊,我也好久没向佛祖还愿了。” 林抒雅顿时松了口气。她放松了些,问道:“春幼何时去请愿的?还愿太晚,也是要赔罪过的。” “啊!还有这样?”裴景乘低头掰着指头数,担忧道:“都十好几天了,还有挽救吗娘亲。” 林抒雅道:“当然……没有了。” 裴景乘忙道:“那我求的愿,岂不是就要被收回了……那我还能再请一次一模一样的吗?” 林抒雅笑着点了他的眉心,裴景乘额头一痒,闭了闭眼睛。她声调柔柔,道:“心诚则灵,你这么盼望,会再灵验的。” 裴景乘双手捂着眉心,月牙似的弯着眼睛,笑的甜甜。 林抒雅的心算是被他三言两语抚平,又问道:“我们春幼,许了什么,这么看重。” 裴景乘抬手做了嘘声的动作,食指抵着唇瓣,说道:“不能说,说出来,就破愿了。” 他说完,顺手去牵上母亲贴在右侧的手掌。林抒雅回握着他微热的手心,抬脚朝他自己的院子里回走。 大抵是裴景乘生的太可爱,林抒雅低头看着看着,忍不住就爱摸了摸他的头。阳光出现,洒在她用心保养的乌黑长发上,她今日未佩戴任何金器玉饰,朴素净雅,一颦一笑,更显慈爱之情。 裴景乘喜欢这样打扮的母亲,就像是神话里的女娲,天下人的母亲那般,神圣又不失凡心,遥远如月,也亲近如水。 上一次见母亲这样的打扮,还是他四岁高烧时的夜里,母亲就是这样,但比现在还要沧桑的,抱着他,跪求在佛像前,磕破了额头。血顺着她的鼻骨流淌至下颌,裴景乘就是被母亲火似的血液,从昏迷中唤醒。 血滴在他的眼上,视野内,一片鲜红。即使后来用了去疤的膏药,现在瞧着,其实也还是留了些印记。 林抒雅闭目跪拜,叩首默愿。 重正寺的大殿内庄重肃穆,三面烛火供台搁着佛像相望。无念佛的金像坐镇正中,顶上尖帽抵着大殿的顶梁,眉间一朵红莲,长耳圆脸,低垂的眉眼似是看着身前虔诚祈愿的人们,含笑安然。 无念佛手边左右分别有两座小童,左为男,持伞舞剑,银身铜面。右为女,捻花弄兔,铜身银面。二者五官不清,不知是雕刻的工匠有意为之,还是二者本就如此。 裴景乘根本无心拜佛,所以为打发时间的,看这些东西就细致很多。 敬香,拜像,请愿,上供,烧烛,最后将烧尽的香灰封进自己最贴身的物件里,是为构建自身与神佛的交流条件。 五个步骤,过程越久,越是一种虔诚的表现,越是虔诚,求的东西就越容易被看见,被许诺。尤其在请愿时。 裴景乘硬着头皮让自己继续忍受着膝盖的酸痛和心上的无聊烦躁,又跪了小半个时辰,听见身边窸窸窣窣的绸布摩擦声,立刻睁开眼,爬起来将娘亲扶了起来。 林抒雅没真压着力气,她是靠另一只手撑着膝盖站起来的,笑道:“春幼真懂事。” 裴景乘道:“应该的,娘亲。” 林抒雅依旧是那始终不曾更变的祥和眉目,好好注视小儿子的一举一眼,一眉一笑。 长大了,就高了,也不是小时候时时刻刻都要背着抱着的,那个病宝宝。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处在有回忆的地方,她倒是有些感慨在心,无知无觉间,就把话脱出了口。 裴景乘眼神一怔,他看着母亲陷在回忆里的所感所言,表情是那么的深受触动。他拉了拉娘亲的袖口,小碎步转了一圈,嘻嘻笑道:“我当然要长的快快的,长的最高最壮,永远守护在父亲母亲身边。” 裴景乘边说,还努力展着胳膊比划高度。林抒雅掩唇乐见,笑了一会儿后,握起他高举也只在自己下巴前的手,道:“景乘永远都要腻着父母。走吧,咱们去里间上供,母亲求了大愿,怕是只身上带的这些供品不足以打动无念佛,但一日不进两回神圣地,就叫府里不犯忌讳的再来补一些。” 裴景乘由母亲牵着朝神像后头走去,他倒是觉得:“母亲,无念佛也是神仙,神仙不都是大爱世人吗,只要娘亲心诚意到,哪怕供桌上空无一物,也是会如愿的。” “嗯…春幼说的也很对。”林抒雅摸了摸裴景乘的头发,浅浅弯唇:“心诚则灵,心意才是最重要。” 裴景乘认同的点点头:“对!” 从大殿出来,走下百阶长梯,已经是午后。 长梯上信者丛丛,无论三两或是形单影只,都可看做一个整体的,源源不断绝出现,勤勤不落后攀登。不争不抢缓步向上,却个个都暗自较劲的想比别人再先一步。 裴景乘与母亲逆着人流下去,一路上笑语连绵,难得的亲子时光。两人腿长天壤之差别,可虽迈脚远近不一,但就这么看着,步伐却是出奇的一致。 “景乘。” 母亲忽然叫了自己,裴景乘抬头:“母亲?” 他回了一句,林抒雅却不说话了。 裴景感受到被母亲握住的左手,在一刹那加力收紧。他又问:“怎么了,母亲?” 周围人去人来,可声海依旧平静。 静到裴景乘可以听到母亲不算是太急促的换气声,但绝对称不上正常。他凝眸静注,只一会儿,便选择继续开口:“母亲,可是累了?那边小路里有一处亭子可以歇歇脚,我扶您过去吧。” 裴景乘说着就要换了方向,脚还没转过去,就被林抒雅牵了回来。她嘴上是笑着的,眼睛却是踌躇犹豫的。没有一点过渡,或许是她也编不好一个开头,林抒雅直接了当的问,言语里五味杂陈:“景乘觉得,先前来的那位傅小侯爷?怎么样?” 裴景乘面不改色,想了想,说道:“他很好看,还救了我一回,我很感激他。其他的……我不知道了。” “那,让他给你做师父怎么样?” 她实在说不得婉转话,在儿子左想右想的时候也跟着左想右想的编话,最后还是失败告终。 裴景乘心里是有些洞悉的,但这么一次比一次直接的问话,也免不了使享有知情的他愣住当场。 林抒雅就见儿子微张着嘴巴,大眼睛扑闪不停的蹙眉看他。她见儿子这幅模样,看的她也是心里惴惴疑云。 女儿不是说,儿子是知道的吗? 她疑惑着,就也这么问出口:“景乘……还不知道?” “我……有听说,”裴景乘吭了吭声,随即又恢复了神情,顿了顿,低笑一声,挠了挠头说道:“但是也不知道真假。” 说话间,因这台阶太过陡斜,面前一位提着篮子的老妇人一脚踩空,迎面就倒了下去。 “小心!”人就要倒在面前,裴景乘下意识伸手去扶。 林抒雅眼疾手快,立刻将儿子拉了回来。 老妇人直挺挺摔倒在地,小心翘头看了一眼富贵打扮的两个人,哎呦叫痛。 “母亲……”裴景乘不明白母亲为何一脸冷漠。 林抒雅将儿子护在身下,警惕的盯着那故意一摔的老妇人,身后几步远跟随的侍从听了动静,立马快步围了过来。 那老妇人摔在地台阶上,但并不重,她分明避开了台阶的棱棱角角,却还在一声比一声叫唤的高,听上去还真像是受了极大的伤害。 她趴了半天也没人理会,心里没了耐心,抬头就要直白讹钱。 却见原先只有两个人的头前,乌压压围了一排,皆是一脸凶煞的莽夫。她眼见着不得势,又疑惑有身死无告的风险,也不继续哎呦了,一骨碌便自己爬了起来,捡了果篮,趁着众人还没个下一步动作,脚下一溜烟就闪进了一边的树丛里,很快不见踪影。 裴景乘还不明白状况,但颇受了些震惊:“她……跑的比我还快……” 人走远了,直到身影完全消失,林抒雅就也跟着落了冷漠脸,微笑着低头对上儿子的视线,耐心解释道:“‘她’可不是什么老婆子,就是个擅伪装的骗子。ta常换着地方讹骗,专骗和你一样的心善之人,不是什么好人。” 裴景乘回想了那个人刚才的装扮神态,惊叹不已:“那也太真了吧…母亲,官府不管吗?” 他既然经常行骗,很容易蹲守到才对,若是官府有出手,他眼下应该是在牢狱里。 侍从重新回到了身后,林抒雅牵上他的手,继续向下走。她叹一口气,说道:“怎么不管呢,但这个人的乔装实在神妙奇特,而且还有些身手,每每碰上,不是认不出来,就是被他逃了,所以才会抓到现在,ta还能逍遥法外。” “这样啊……”裴景乘道,“那得多累。” 林抒雅道:“怎么不累呢,但这毕竟是官府自家事,我们也不想干,只有提供线索的份,剩下的就在他们了。” “嗯。” 被这一出打了档,马上就能了结的话题,就此找不到重新续上的时机。 裴府的马车停在寺庙门口,友知站在一旁侯着少爷夫人,在阳光里照耀里,眼瞧着就要打起盹的架势。 “…母亲…” 友知动了动耳朵,听见自家少爷的声音由远及近,即刻便清醒睁眼,小跑着迎了上去。 林抒雅怎么也找不到时机,一路就要到头,她只能打算下次再提。 可是已经时不待人。 要上马车,她松了儿子的手,身边的贴身侍女扶着她提裙踏上,就要带着心绪不宁掀帘进内。 还在底下的裴景乘,主动启唇。 他抬头笑道:“母亲,您还有话,没对我说完呢。” 林抒雅一瞬错愕。 第11章 知人知面难知心 宸肃二年,秋,八月廿六,宜订盟,忌出行。 裴景乘前往侯府的日子,最后商议在三日后,卯时正刻就动身。裴母怎么想不通自己这个视教如仇的孩子,什么时候就能轻易接受了。 不过,这是件好事,所以她也并未多想。 只不过心里有这么个疑问,所以在那天来临前,常常要去找个由头看看儿子,看他是不是真心自愿的,别是受了刺激所以反常。 结果倒是没随了她的猜测。 她就看见儿子该吃吃,该喝喝,依旧和前几日一样的流程,回了自己院子,要么抱着小岁教他站立,要么拉着友知满院子抛球放风筝,或者就是坐在桂花树下撑头发呆,不久就趴着睡了过去。 除了有些活泼而不是闹腾以外,没什么异常的举止。 裴父听她猜测,总觉得她是对儿子没有信任。自家儿子,又不是钢筋铁弩,怎么就不会有个转变的时候了。 裴母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自己的感觉,自己也都将信将疑,只能顺着夫君说的,安下心替儿子准备行李。 收整行李这种琐事,本该是裴景乘院里侍女的活计。但惊觉想到小儿子也要离开身边,裴母后知后觉追上来的不舍与难过就涌上了心头,可木已成舟,她要留也留不住的,便只能从这些小事上,寄托着心思,也好分担过甚的担忧。 一些个常用的或是不常用的,有需要的还有今后可能有需要的,穿的玩的,吃用喝用,金玉银翡,祈福玛瑙,就连他幼时的一些不离手,而今床底吃灰的布娃娃,只要看上一眼,什么就都得装上以备不时之需。 就这样收拾,不到一个下午,居然就弄了三大个他人一般高的箱子出来,箱子上还额外堆着几样大小不一样的刺绣袋子,个个鼓鼓囊囊像是要炸开一般。 她就像是田螺姑娘,趁着裴景乘出去的时候匆匆忙忙的塞出了所有的行李,等当事人拿着风筝推门回来,扫眼看去,就只剩下那堆积角落的大箱小包,她已经走了。 裴景乘不需要去问院里的下人也知道,这些一定出自母亲亲手。因为只有母亲,会扎这种根本打不开的结。 他放了风筝,走过去将箱子上的袋子拎起来,捧在怀里左右翻看。 友知稍慢些跟了进来,抬头就被吓了一跳。他也认出来了这非同一般的绳结,刚好佩佩从门口路过,他回头去问:“夫人午后有来过?” 佩佩提着狗食去找不知道疯哪里去的小岁,她驻足,道:“是啊,夫人午后来找少爷,见姐姐在为少爷收拾行李,就叫姐姐出去了,她亲自收拾。” 她顿了顿,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忙道:“哦!对了。夫人说让我们明早不必来为少爷梳头,夫人会来一趟。嗯……夫人还叫少爷今晚不必过去了,她身上不舒服,早早就歇息下,让少爷也早早睡。” 裴景乘依旧低头看着那崭新的粉袋,视线在手上和那一堆实在显眼的堆积来回切换,心绪自搏争斗,他不轻不重的吐了口气。 友知点头说道:“好,知道了。那你继续忙吧。” “嗯。” 佩佩前脚迈走,友知便转身进了屋里,就要开口将佩佩的话说于少爷。一抬眼,见少爷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姿势,侧躺在榻上,手里捏着一支褪色眼中的竹蜻蜓。 他声音听起来并与变化,依旧是跑回来时的累累吞吐:“我听到了我听到了我听到了——友知,我好累啊,我是该早早睡下了。你出去吧,厨房好了再叫我。” 友知行至一半的脚退了回去:“是,少爷。” 可还没等他退有两步。裴景乘又有吩咐:“等等,除了箱子上的这些漂亮袋子,找个地方把这些箱子藏起来。明日母亲如若问起,就说侯府更早时候来了人,已经抬走送过去了。” “怎么……少爷,那需不需要我去挑些出来?”友知问道。 他以为是少爷显多累赘,毕竟从前也有过一般无二的时候。裴景乘翻身平躺,看了一眼,没挪开目光,回答道:“不用,都藏起来。” 反正还是要回来,带的多了,以后都是麻烦。这样搬家似的架势,倒像是永远回不来了一样。 裴景乘很不喜欢。 ——辰时未到。 林抒雅来时,裴景乘却早已梳洗完毕。 他穿的简单,头发梳的也是随意,全部出自他自己手,没让其他人伸手帮一点。 她缓步到了跟前,冷看了一眼退站在旁边的佩佩,才笑着去摸儿子不算过丑的头发,铜镜里印着她姣好容颜:“春幼怎么不等娘来替你梳头,下人没传话吗?” 她说的轻风细雨,甚至没什么着重的咬字,但听在佩佩耳朵里,简直是蕴藏的惊涛骇浪,风雨前的平静。 她就要跪下请罪,裴景乘站了起来,先她一步,抬头问母亲,一脸不解:“娘不是想让我去认师父?难道是要送走我?” 林抒雅愣了一下。等她从裴景乘话里反应过来,也顾不上他何出此言,立马反驳道:“怎么是送啊,父母也舍不得让景儿吃苦,但是皇后娘娘发了话,皇帝赐的恩典,我们是推不了呀。你怎么…这么问?” 裴景乘低着头沉默不说话,一张脸藏在阴影里,看不出情绪好坏。 他是在组织语言去应付回答。 可落在亲娘眼里,不说话都是一种委屈的表达,她弯了眉毛,一把抱过裴景乘,哄道:“小侯爷是个好人,他既然点头收你做徒弟,必然不会比我们差多少……而且,而且娘会经常念着你的……” 说到最后,裴景乘也没说一个不愿意,倒是她自己把自己说哽咽起来。 十月怀胎,难产未亡,前四年担惊受怕的时光,给这位早就是两位孩子的母亲遗千年的阴影,只要对上裴景乘,哪怕是初次提笔学字的纸张,就好像只剩下心疼。 饶是知母亲一贯软心肠,总为着突如其来的情绪涩惹落泪,裴景乘也属实被惊了一下。 他急急忙忙伸一双手去为母亲抹泪,见母亲越哭越凶,开口安慰道:“不过是昨晚看了个故事,说的就是母亲替儿子束发而后卖子的故事,也是我一早起来没醒透,才就这么问了一嘴。我错了娘,娘别哭了,娘亲一哭,不见您好,我怎么放心去侯府?娘——” 林抒雅听着,却还是止不住,大约根源不在裴景乘身上,而是她本就缺一个机会宣泄所有。 她何尝就能舍得? 大女儿深在皇宫,二儿子远在千里,最后剩下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儿子,如今也要离开身边,府里一下空了个全。 她当然不舍得,可也没法为了这份舍不得而据理力争,坚声推辞——因为这其中,还有关她另一个心头牵挂。 所以内疚,所以哭泣。 裴景乘眼瞧着局势一发不可收拾,赶紧换了方式,定身扮做个戏里人物,故作惊叹,伸指道:“呀,呀呀呀呀呀呀!这是那家的小姐,怎么在此啼哭不住,可是……” 他绕着母亲转了一圈,语气又换了人,像是旁观老者,压着嗓音学老态龙钟:“定是啊,负心人喽!” 先前扮做的人物蹙眉道:“老者此言差矣。” “老者”哼声道:“那你这个年轻人,有何见解?” “他”顿了顿,裴景乘看一眼母亲啜泣着却聚精会神的看向自己。他又做会了自己,一下跳到母亲面前,猛地弯腰鞠躬,一双手高举过后脑勺,偷着面向母亲,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说道:“都是家里有个不省心的儿子,说了胡话将“小姐”惹哭——娘,我知错了,您就好心收收泪吧。” “不然,”他道,“我可就要被这些人给骂进土里去了。” 说罢,他比拟了几个形态不一的动作,有模有样学着神态语气,时不时还不忘凑上母亲面前做着丑鬼脸,林抒雅终是破涕为笑。 “噗,我们春幼若不是天生富贵命,以后啊,说戏也一定能名动天下。”她站起身,一手握着手帕去擦眼角的泪痕,笑着用另一只手去拍裴景乘的额头。 裴景乘闭眼受了一掌心,龇牙笑看。 辰时正至。 侯府的马车已经候在门口,车夫是个年轻人,裴景乘被父母牵着齐齐走,离老远看过去,却觉得眼熟的很,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一面。 父母一路碎碎念念着嘱托了很多,裴景乘被父亲的关切分了心,暂时不再去想。 到了一路的尽头,尽管再有话说,他们也还是松开了手。 友知紧接着扶少爷跨出门槛,一步一步向马车走去。他回头看去,父母也在看着他,两两相望,裴景乘忽然停脚转身,在上车前拱手告别。 裴父裴母躲着风立在门前,裴母一看儿子的举动,当下就又心酸,逃似的窝进夫君胸膛,不能再多看。 裴父一脸写满担忧,可话已说干,他张了张嘴,最后蹦出来一句:好好的。 裴景乘点头以代“好”字去答复。 时辰就要过了,他真的该走了。踩着脚踏上马车,很近的,裴景乘看到了车夫腰间一枚雪白的叶子形状的玉佩,答案就要从脑中呼之欲出,就是怎么也看不仔细。 一切妥当,车夫一挥鞭绳,前头马儿四脚既出,车轮吱呀转圈,裴景乘掀开帘子和父母挥手道别,只见着母亲突然从父亲怀里扭过了头,张着嘴,可一拐弯,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随他一同去的只有友知,他本该是在外随行,被不愿一个人的裴景乘叫进了里面。放置了小少爷的行李后,他却安静着不说话,裴景乘反而更加无聊。 经过自家酒楼,又是一个拐弯,裴景乘趴在车窗上,看包子热腾腾冒气,看红袖楼的姐姐们轻甩衣袖,又看见沈家的马车停在一边。他仔细查探,既失落于没发现沈从新的身影,也庆幸,或者说是顺心。 裴景乘来来回回的飘着视线看了一会儿,也还是没能让自己脱离无聊的氛围,于是索性放下了帘子,晃荡着双脚摇开心。 他这个年纪,怎么的伤心过程,最后都能让自己开心起来。 遗忘,还是替代,或者报复,总不会让自己平白无故受这些不舒服的情绪。一切都是自己最重要。 远处传来寺庙的敲钟声。 他就这么摇啊摇,晃啊晃的,估摸着过了不短的一段时间,再掀开帘子时,便就快到了侯府跟前。 刚刚好。 友知也顺着少爷的视线看到了侯府高挂的牌匾,他说道:“少爷,我先出去,等马车停下,我也好伸手接你,也免的等会侯府人见了,会叫没规矩。” “嗯。”不咸不淡,随意非常。 裴景乘现在一心只有等待,等待即将到来的,表演。 友知掀帘子出去,侯府已经近在咫尺。 终于,这样的等待,在听到车夫“吁”的一声,马车渐渐停下,他终于憋不住的,先暗自勾唇,随后“哗”的就哭出来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啊……!” 搅他个天翻地覆。 马车稳当当停在侯府大门前,受小侯爷之令在此等候通报的小厮远就瞧见了,惊弓鸟一样的飞去,此时已然奔走到了书房。 “小侯爷,人到了。” 小厮卑躬站在玄紫的门帘外,等主子下话。 书房前有一棵枝头越过侯府高院的百年梧桐,黄褐色的叶片宽大分裂,落叶时宛如蝴蝶飞舞,小侯爷特嘱咐下人不必洒扫,落了满庭院的时候,他会亲自收拾起来,团团围积在树干一圈, 说是“落叶归根”。 傅祈禄一早从校场回到书房,为了做好一切准备迎接这个小徒弟,先是沐浴焚香了一遍,换了身新制的,尽可能显亲和的柠黄色缎面袍子。头发黑亮顺滑,双手婉转发间,简单用一个银簪不牢不散的堆在后脑,落下半截飘飘然然,额前刘海夹着碎丝悠悠荡荡,划过少年锋利的鼻骨。 小厮传话入耳时,傅祈禄正打发时间的摊开笔墨纸砚,描摹起那副早年前所得,挂在书房正中的梅山落雪天夜图。 心里预演了无数遍,终于到了眼前,傅祈禄却是没由来的一紧,手上动作停滞,晕开梅枝大片乱红。 他也瞧着自己失态坏了一副好临摹,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躁动,置笔停歇,装模作样一副自然语气,平和道:“知道了,你下去吧,我就去。” 小厮行礼退下,却没两步又被主子叫住,听到:“去南彦王府请王爷来府中一叙,就说我有一副好字要赠与他,去吧。” 小厮得了吩咐,马不停蹄赶去办。 一切妥当,傅祈禄提上准备了好几天的见面礼——一个纯金的平安锁,挑选时被老板夸的天花乱坠,虽然傅祈禄一个字都不相信,可紧着寓意祝福都很好,于是就包了起来。 撤离了作画的石桌,转身的旋风扑浇之后的兰花姗姗摇曳,抬脚匆匆几步夹杂心绪激动,修长的手指掀帘而过,于是阳光不再明媚,属少年笑意独占榜首。 侯府的布局简单直白,没有过多弯弯绕绕的回廊和石桥,因为那些东西于文人雅士是园林之美,对于忠义候这个纯纯武夫来讲,就是占着茅坑***。 两条长道形似十字相交,平分出四个大地界,如京城一样以东西南北院为称,西院是侯爷与候夫人的住处,候夫人爱看戏,于是戏台也依着建在此处,先下是空置的,中秋以后侯爷与侯夫人便回了老宅。 北院是小侯爷的地盘,客居亦在其中。小侯爷爱好众多,但只有习武是日夜不忘,为此特意拆了夫人为他收人所留的几处屋子,踏平了弄成个小型的校场,那年差点气的夫人动用家法。 东边是正门,会客的前厅立在那里,其余一个花园和厨房等等,统统归在南院里,下人们的居所与其紧密相连。 满身难掩春风希冀的小侯爷稳步快走,一路上下人闻见短曲哼,不用见人也心知肚明,行礼后皆是一副慈和的神情望着那抹身影,不约而同都在心里陪着开心。 “小侯爷好像难得这么激动一会,前一年封了统领都只是多笑了笑。”婢女甲探头探脑。 “是呢,不过这样的小侯爷,才是这个年纪的鲜活意气啊。”婢女乙欣慰一笑。 “对吧对吧,希望裴少爷进府后,小侯爷能天天如此,看得我干活都格外有力气了嘿嘿嘿。”婢女丙花痴如醉。 婢女甲乙相视无言,默契捂嘴婢女丙,并批评拒绝其继续对小侯爷花痴行为,婢女丙在洗脑下脱离女友视角,成功接受安利晋升妈妈粉。 几乎是一条直线到了头,前方就是大门,马车被四边框架框在其中,马儿低头回避太阳,马上空无一人。 不见卿阿,傅祈禄左右寻不到身影,正思伏是否自己有交办什么要紧事,不然以卿阿的行事,他是不会在自己来前离开的。 “呜呜呜啊——!” 突然间,听见爆裂苍穹的一声哭喊,从视线所遮的车后传来,踏穿了秋风萧瑟,闻听者耳边一紧。 傅祈禄眉头微蹙,带着满心的疑惑和对于这一声的佩服,将手里东西向后收了收,绕马车一圈到尾,看到了三个人: 裴景乘一脸涕泪横流,贴面钻在马车底下,空间闭塞的很,车座就挨着裴景乘不到分毫距离,两双手的十根手指全部紧扣着地面牢牢桩下,身上衣裳尽数染脏,灰扑扑一个泥人样,凭着友知怎么的安慰解释,都无法将他从如今马车底下劝出来。 友知同趴在地上,可偏少爷一个劲就是摇头,就算他讲烂了口舌,估计还不如众人合力抬了马车要快。 卿阿也没碰上过这样的情况,提议着抬车,友知怕伤了小少爷一口回绝掉,一时也没有办法,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也显得窘迫起来,站在一旁,低头看着一里一外的主仆两个,无数次欲言又止。 正是手足无措的境地。 卿阿动了动耳朵,率先察觉有人靠近,回头看见傅祈禄定脚,视线上下移转,立马跪地恭敬开口:“主子。” 傅祈禄最见不得他朝自己跪下:“你快起来。” 等卿阿站了起来,他才开口问道:“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卿阿如实回答道:“裴小少爷闹了脾气,不愿意入府,闹着要回去,眼下没辙了。” 友知正心焦着少爷,听见卿阿话里回着“小侯爷”,像是找到了救星般的调了方向,跪在来人脚下,语速稍快,不忘请罪,道:“小侯爷,我们小少爷自小没什么规矩束着,请赎怪罪。也请给小的一些时间,等哄的小少爷一时心过去了,小的再陪着少爷与小侯爷全拜师礼。” 拜师礼,其实没有太过正经繁琐的仪式,只是做个象征,需要在一个好风好水好天气也好寓意的地方,师徒二人结草绳抛上四周最高的地方,若是师高徒低,则代表徒弟此生绝越不过师父,若是师低徒高,则表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徒弟今后将绝胜于师父。 还有一种说法。 如果有一方或双方的草绳掉了下来,也包括压根没抛上去,则是一种天不庇佑,命中无缘的意思,通常到了这样的情况,为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大多数师徒就是这么没有开端就草草散的。 说到底,可有可无。 傅祈禄当下就想蹲下身子探看车底的裴景乘,可又顾着君子礼节,耳边仿佛回荡着千字的规训,渐弯的腰背硬深深直了回来。 他便尝试着和裴景乘沟通,语气简直好的像是要捧化了冰块似的小心翼翼,道:“裴及?是我。上次离开,我说要带你出去玩的,还记得吗?你出来,我带你去吃好吃的,看好玩的,好不好?” 他没有过和孩子相处的经验,只能看一招学一招,都是这些时日里所见的现学现卖。 裴景乘在车底看不到他是什么样的表情,但听着话,他的确是有犹豫的。 不过也就是存在片刻。 他十分抗拒的喊道:“我不要!呜呜呜呜呜呜…你走开!呜呜呜呜呜呜……” 他擦一擦面上泪水混合泥土的脏污,动动身子,爬到了刚好能看到外面一点的位置,从车底露出张脏兮兮的脸,眼神坚毅倔强:“我才不和你走,之前就说过。我,才不想让你做我师父,你就是人贩子!哼!” 他说完就又躲着友知的手爬了回去。 卿阿扭头去看主子,傅祈禄半空中比划的手悬停止歇。 说不失落是假的,他期盼了那么久,原先想着占着早早相识,又有个恩人的头衔,不说一片祥和喜乐的初遇光景,再不济也得是个相互恭敬,最差总不能低你情我愿,谁承想竟然就差成了仇敌。 友知属实被裴景乘的话惊到了,印象里,少爷是并不会这么刻意的对谁显露棱角。 他只能解释:“小侯爷,少爷他——他最近有些不太好,您莫怪……” 傅祈禄心里极其失落,但面上也无甚展露,他大度摆手,神色平淡:“无碍,他年岁小,离家伤心是很稀松平常,何出怪罪?何况我既做了师父,自是更要宽厚徒弟。罢了,我让人在此陪着,等你家少爷出来了,随人先去备好的厢房里收拾收拾,再见我不迟。” 即是理解,也是说于自己的解释。 友知叩谢,又听少爷有了动静,手脚并用的过去,再说着什么傅祈禄也无心听了,他抬脚要回府,落寞背影被卿阿看在眼里。 他是最了解主子心性流转的,怎么看不出来他的期盼。他受主子所救,手足一样陪伴长大,最见不得的,就是主子的不如愿。 卿阿当即就要旋步回去将人拽出,意外却见一个如蛇滑行般的小人扭着滚了出来。 友知大喜过望自家少爷这么快就出来了,麻利的排干净身上的灰尘,心里想着小侯爷没走远,少爷给的印象应该还有些挽救的余地。 尘土飞扬间,傅祈禄也闻声回头,此一眼,正与裴景乘一双哭的通红眼睛四目相对。 裴景乘瞪着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的回望,像是企图通过自己灼热的视线射穿这个已经被自己默默挂上“人贩子”标签的师父。 傅祈禄不解歪头,看着裴景乘泪眼婆娑千百个不是滋味。 裴景乘蓄势待发,脑子里却想的是有些对不起他这样的看待。 何出的一顿无声对峙,静默抗衡,都被踢踏而来的马蹄声抹了个粉碎。 夸张华丽的黄紫马车与侯府马车齐平停下,车顶一角挂着一块篆刻“彦”字的银牌,拖着细长红线流水飘逸。两面各站的奴仆随停既出,有条不絮的迅速架好脚踏,于是车夫掀帘有请贵人出。 一人自车中下,紫衣长冠,一手持着半开的扇子举挡在眼下,眉眼忧愁善云,长发披散着斜捞在左肩,另一手弱柳扶风做派端着由人扶下,十指白净。立在地上,身量芊芊,直叫人认错做了千金小姐。 来人正是南彦王,孟钰。 小厮送话递到王府时,孟钰巧正要去侯府。 他带着一副字画就到王府门前,想借着赏析字画的由头见一见傅祈禄那个皇恩赐的便宜徒弟,倒是凑巧的和傅祈禄撞了借口。 孟钰一眼在人堆里锁定上穿的别具一格鲜亮的傅小侯爷,一挑眉毛,又顺着他的视线过去,看到了某个即将炸成炮仗的小家伙,眼珠一圈而过,就猜到了十有**,掩在扇后的嘴唇扯上一抹了然一切的笑,掐着大腿才硬是忍住了没立刻开口嘲笑。 他和傅祈禄的相识不算早,说什么挚友是攀扯不上,自然了解不深,但要想解析个其他的,比如行神语动,他倒是了如指掌。 算到了傅祈禄会拿收徒的机会朝自己这个孤寡老人炫耀,来的一路上孟钰没少盘算尖酸刻薄的话语回击,就是没想一来先看了个笑话,自认为傅祈禄是吃了瘪,不免让他对给傅祈禄吃瘪的裴景乘,青眼有加。 裴景乘则将不小心于其对视的眼睛默默挪开。 怎么来人了? 他心里想着,也顾不上傅祈禄还停留在身的目光,稍微消了些气焰,整个人都不易察觉的小了一圈。 傅祈禄垂眼静静看着他的变动,看他因为旁人的出现而从狮虎变为狸猫,心里一下子点明似的豁然开朗。 他眉尾上扬,一双手抱在胸前,眼神便也洞悉一切的亮了起来。 类似于……考验吗? 卿阿率先行礼,友知就跪在地上,顺势也跟着行礼,他手上提醒着少爷,但少爷无动于衷。 南彦王并不在意这些虚礼,一门心顾着看戏上,顺手点了起来,他的注意力,此刻全权在两个中心上。 倒是个师徒不合的开场,难做呦。 他心里这么想着,也这么走过去,凑到傅祈禄耳边说了。傅祈禄只送他一个冷哼,同样侧脸凑着轻声道:“那就等着看,我相信自己看不走眼。我和我徒弟有缘,这些都不算什么,最后一定师徒情深给你看。” 孟钰耸耸肩,摊着双手不屑一顾:“那我……拭目以待喽?傅蔼。” 祈禄重新看向裴景乘,裴景乘已不再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但实在算不上是个愿意与他亲热的疏离。 他眉头舒展开,是一个碧波清浅的温柔笑脸,好看至极,让裴景乘一时忘记防备,坠落陷阱。 “当然。” 第12章 双方候场 正午,却是万籁俱寂一片水止。 唯余心事堆积,撞击人心不得静。 裴景乘侧躺在床上,窗纱撩动叶影,婆娑斑驳的点点落在他一半身上,照着被他紧握的玉簪,宛若团子的面庞陷在枕里,神色恹恹又愁态。 闭上双眼,仿佛父母依旧左右,睁开眼,就只有一只竹蜻蜓慰藉相思。 他并非要故意落人期待。 可他更想回家。更想让自己顺心。这种渴求在脑海无限放大。 可同时,心里又存着另一种不同的自责。 它反驳着回家,反驳着自己的所作所为,强硬的要求自己必须留下,告诉自己不应该这么做。因为他深刻意识到,姐姐需要自己完成她的安排,他如果随脾气而行,说不定会给姐姐添乱。 可他的确愤恨这样的,处心积虑。 这种自我相冲的感觉让他很难不煎熬,在两头里,他找不到自己,这种捋不清看不尽道不明的抗衡抉择,像是要把他撕裂分做两个裴景乘。 一个一切如旧随心所欲的裴景乘,和一个一心歉意即将被惭愧包围的裴景乘。 对的,还有一份心事,属于那位小侯爷。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属于谁,夹在中间,迷茫空荡。 都说人一安静下来,心里就开始作妖。“哎呀!”裴景乘烦躁的转过了身子,竹蜻蜓孤零零留在阳光里,他面向阴影,抱着头抓耳挠腮。 想不通,他自暴自弃的不去想。 既来之,则安之,顺势而为,有望破僵局。 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这样一句话,他没有印象是在哪看到,在哪听到,但想也大约是给他留了印象,才会一下搜寻出来,解当下燃眉之急。 侯府准备的厢房是四通的大间,阳光充足,围院里种了数十株品种不一的花,参差不齐,鲜艳夺目,看的人眼花缭乱。 且大约是挂在一边笼子里不知名金粉的缘故,居然不招蜜蜂蚊虫来叨扰。 厢房的物件添置的都很齐全,笔墨纸砚,被褥杯盏,提灯摇扇,一应俱全。友知左右瞧着,开了衣柜,居然连衣裳都备了几套,随便取一套下来,和少爷的衣裳比对,尺寸分毫不差,颜色也都是少爷喜欢的。 他不禁对傅小侯爷的细心程度感到可怕。 收拾完少爷带来的包裹,分收清楚,回头瞧着少爷背对自己,不知是睡是落寞,问了院里的丫鬟何时用饭,就见一人提着食盒,踩着石子路沉步来到跟前,是卿阿。 卿阿把漆红的两层食盒递交到友知手里,冷冷开口说道:“主子怕今天饭菜不合裴小少爷的口,嘱咐厨房专做了几样送来,你待会随我一起去认认侯府路,明日一早需领着少爷到主子屋里,别记错了路。” 友知接过东西道谢,听这里下人皆是以小侯爷称呼,不免好奇,随口问道:“您为什么叫小侯爷是主子?” 卿阿语气依旧:“我是小侯爷的侍卫,不是侯府人,自然称呼主子。” 友知“哦”一声,不再多言,见着卿阿背影远去,提着食盒回屋。 裴景乘在床上翻来覆去闷得慌,一弹起身,撒鞋就跑到了桌边。 裴景乘在家时,很不喜欢在自己屋里桌子边坐着。 那个雕花瑾木的四脚方桌总是要高上一节,偶尔用餐,裴景乘老是受累拿筷,吃饭也不香。 后来换了许多个桌子,始终难用到合心意的,他也就很少会去坐着,吃饭从来随意的坐,有时在廊下,有时到树下石桌,急时就直接跑去厨房,慢慢的,那张桌子就成了空架子,自然而然也就在某天被撤了下去。 裴景乘盘腿窝在垫子上,桌边刚刚好抵着胸口,伸手发现不压不掣,屁股下的坐垫更是软成了云朵,这倒是让他对这里有了第二丝好感。 第一丝来自床榻。 桌上摆的简雅,一支白净的细口瓷瓶上插着三朵新鲜水灵的垂兰,一套四杯三盏的茶具,和一张绣竹方帕。 裴景乘双手抚摸桌沿,感触不出是什么木头做的,手感光滑细腻,应当是什么价值不菲的名木。 他漫不经心的摸了一横,却在指尖擦过右沿某处时,感受到一丝不寻常的凹陷。 裴景乘疑惑,来回仔细摸索,面积不大,像是刀刻留下的印记。 他来了兴趣,好奇底下刻着什么,解开盘腿跪在地上,双手撑着,伸头到桌底。这种姿势有些压着血涌,温红顺着脖子上染,透了整张脸,堪堪停在耳尖。 是几个字。 ——瑾、心、祈、禄。 刻的歪七扭八丑得很,力道使的也不均匀,深浅不一,好在还是裴景乘认识的字,勉强对上是哪些个字。 “瑾、心、祈、禄。”裴景乘心上默读,两两分开读起来,忽然发现了什么,盯着最后两个字,灵光一闪猛的抬头,忘了是在桌底,额头狠狠撞上,桌子随之一颤。 瓷瓶“啪”的倒下,水撒了出来,流到地上,停在手边,手上微凉,渐渐湿润掌心。 裴景乘闭眼捂着额头痛苦,硬是疼出了一丝眼泪,好一会睁开一条缝,在水面瞧见了自己扭曲的苦脸,心下怄气,手上这般抬起要有动作,带着水珠飞溅,甩进了眼里。 “哈啊啊啊啊啊…”裴景乘感觉自己时运不济。 遂选择窝囊的小声叫唤,害怕再召霉运。 友知一回屋里,床上不见少爷,心叫一声不好,紧张转身,就看见一团鲜红憋屈的团抱着蹲在矮桌后,时不时一声古怪的嘟囔。 “怎么了少爷!”友知放下食盒,大步流星的跑过去,一眼看见倒地的瓷瓶,蹲下身查看少爷是否伤了哪里。 就见他家少爷咬着嘴唇,上下眼皮揪在一起,严丝合缝。 忽的,裴景乘仰天大叫。 “我讨厌这里!!!!!!\— —\他一定会喜欢这里的。” 傅祈禄手里把玩着那个没时机送出去的平安锁,眼神说不出的自信,用非常笃定的语气回答孟钰那句“你确定他那个样子能留得住?”。 虽然眼在秋天,正午的阳光倒是不逊色夏的炽热,花园亭心,婢女柔站身边,纤纤玉手轻晃蒲扇,送风纳凉。 一紫一黄两个人分坐在两边,石桌上是前不久两人没下完的黑白棋盘重现的残局。 面对面,孟钰送出一个不自量力的嘲讽,无所谓道:“行行行,不和你争这个,我只等着看戏好了。你以后可有的烦心喽。” 他落下一子,在等待对面的时间里向后倒去,勾过身旁小厮手上端的一盘蜜饯,挑挑拣拣出一颗青梅放进嘴里,极致的酸在嘴里迸发,他一脸享受,愉悦的又挑出几块吃下。 傅祈禄忙着收好平安锁,没有抬头:“烦心不烦心的,像我这种责任心强的,哪天没有的事。” 孟钰难得在听他自卖自夸时不去反呛,认同的点点头。他赞同道:“你说的也对。” 有一种人,天生少年老成,非受他人影响,也不被任何世事引导,在自己的年纪里散发着超乎想象的成熟稳重。 傅祈禄就是其中之一。 忠义侯少年丧妻,沉寂了许多年才遇到了现在侯夫人,那时侯夫人家道中落,在被买进侯府为奴时与侯爷两情相悦。 成亲时,侯夫人年纪已大,调理身体费了许久,过了几年,才老来得子有了傅祈禄。 即是老来得子,也是侯府独子。 或许是上天怜惜这对人生各有苦楚的夫妻,傅祈禄一直都是乖巧懂事,又极其聪慧,从没让父母操心的好孩子。 读书认真用功,下雨下雪不缺席,先生绝不脱口的称赞;习武刻苦不怨劳,早起晚退汗水洗身,教习师父也自愧不如;行礼问安日日不落,处处周到完美,长大后更是不逊幼时,能力出众,上能入军武将,文能笔断朝堂,若不是他心向父亲建功立业,年纪也小了些,皇帝原中意的丞相人选只他一人。 这样的人,往往身边人活的最惬意,只一定不给自己好过。 最开始孟钰看来,傅祈禄就是一只替人卖命还傻笑的驴子,曾不止一次说过傅祈禄自找罪受,何不潇洒人生肆意一些。 但对于的确乐在其中的傅祈禄来说,并不觉得这是受罪,反而如鱼在水一样的自如。 后来相处多了孟钰也就看出来了,原以为傅祈禄与自己相处并不似传闻,还以为他是受身份牵制演的稳重谦和。 也借机会知道了,对人不能刻板印象,就像一直高冷的人也是会笑的一样道理,他虽然心境老成,但说话举止还是原属于年纪的肆意,所以就再没对此发表过建议。 看傅祈禄的确真心要做个好师父,孟钰决定帮他一回,眼巴巴出主意道:“这个岁数的孩子,经不住诱惑的,你拿些他最喜欢的东西,玩的吃的或者什么其他,引着他,慢慢等他习惯了,就愿意和你亲了。” 傅祈禄手上动作一停,稍有些惊愕睁眼看洋洋自得的孟钰。 他的确就是这么打算的。 有孟钰这个存在,真是上天为他演示的缘分。怎么就总是那么心照不宣的默契到一块了呢? 孟钰见他静着,起了挑逗的坏心思,闹着要抢傅祈禄手里的平安锁来看。 傅祈禄立刻回过神来,高举着手臂不让他得逞,顺便使坏用另一只手推在他的眉心。孟钰当即没站稳身体,跌坐回原位置,扶着眉心,扬言是要和傅祈禄断绝往来。 傅祈禄扬威似的晃了晃盒子,挑眉一笑:“你先挑事还有理啦?那我可得报官抓你个三天三夜才老实。” 孟钰气的握紧拳头,抬头看见傅祈禄身后的卿阿回来,抱手哼声不再理会。 卿阿已经按交代领着友知认识了侯府各处,顺便带来了裴景乘吃剩的菜肴。 打开看,鱼用了几筷子在鱼肚,绿色菜挑挑拣拣基本一口没动,烧鸭吃了一条腿,一个空盘子,傅祈禄回想了一下,好像放的是鲜鸭锅。 “鲜鸭锅”是侯府厨子的拿手菜品之一,去腥后用腌制的幼鸭肉裹着糖衣,佐以锅巴炖浓收汁,而后撒上一味对应时节可入菜的花碎,就大功告成。 这道菜卖相极好,但因为口味过甜,在嗜辣嗜酸的侯府里并不讨谁喜欢,自厨子入府后头次展示过,此后就再没机会端菜上桌。 他也是无意从听裴夫人口中听说裴景乘爱吃她家乡风味,又知道裴夫人家乡喜做甜菜,所以嘱咐着做了一道。 倒是挺合他胃口,吃了个干净。 傅祈禄暗自记在了心底,又让卿阿晚饭时换其他菜送去,捎带多送一碟子鲜鸭锅去,找个由头等在旁边看着他都爱吃哪种菜多些,再回来等问话。 卿阿领命告退,转向南彦王时,孟钰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拿出了那把画着山景的扇子,老样子露一双风情眼睛在外,卿阿并不抬头,却在离开时,有意无意瞥回一眼,只是那时孟钰已经不在看他,继续和傅祈禄有说有笑。 他虽然觉得奇怪,倒也不放在心上。 毕竟这种恍然的感觉,不只在他一个人身上存在过,他早也对此习以为常,只还改不了下意识的习惯,所以探看一眼。 余光里那黑色身影转入假山后消失不见,孟钰便又将视线投了过去,尽管已经见不到了人。 傅祈禄在他分神之际已经落下手中白棋,说道:“到你了,下完这盘棋,陪我出去一趟。” “行啊,”孟钰一口答应,然后才问:“去哪?” 傅祈禄拍了拍手,道:“出城找个好地方。” 他要去找那个好风好水好寓意的地儿,等着好天气,等着收个好徒儿。 “我看好你,但也不得不说一句,”作为朋友,孟钰不想在旁说那些未卜先知的风凉话,但也是作为朋友,他不得不提个醒:“这个裴小少爷,不知道怎么做到的,曾经一连气跑了五位有威望的先生,甚至让这些先生提既发怒,闻则叹气,可不是你轻易就能……驯服的?” 他提醒的也是几乎等同于众所周知的事情,傅祈禄早有耳闻,所以不足为惧:“我又不是他们,焉知问题出在谁身?总之,我相信自己不会看走眼。” 孟钰做出一副算了的样子,道:“好好好,我也相信吧。那就跟你走一趟吧。” 傅祈禄笑了笑起身就走,孟钰跟在他身后摇扇,出了亭子,热浪一股一股,他眯眼抬头看天,吐槽起今年秋天的太阳怎么这么毒辣。 裴景乘是没有午睡习惯的,但今天,可能是换了地方,也可能是身心俱疲,他吃了午膳就匆匆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经是傍晚了。 屋里只有他一个人,安静无声,他揉了揉眼睛,唤道:“友知……” 友知就在外面,认完了路回来后就去同院子里原属的侍女下人攀谈打听,听到弱弱的一句,立刻出声回应:“少爷醒了?可是要做什么了?” 裴景乘摇了摇头:“没有。就是没看见你在哪里,所以叫一叫你。” 友知笑着倒了杯水递过去:“我方才是去跟着小侯爷身边的侍卫去认了侯府路,您明一早就要去小侯爷房里预备听课。” “这么快?不是还没行拜师礼吗?”裴景乘惊诧出声,一时呛了水,咳嗽连连。 “这个…我向他打听了一点,他说小侯爷对少爷,并无不满。”他拍了拍裴景乘的后背,说道:“拜师礼本就是虚的,或许小侯爷并不在意这个吧,所以想越过这一步早早和少爷您培养培养……感情?” 他随口分析,却不想引少爷咳的更加猛了。 裴景乘忙道:“什么?!并无不满?他是圣人啊没有一点脾气。” 他这么一通预谋,闹啊演的,就是要让他对自己从头到尾不顺眼最好。结果一上午下来,都做了无用功。 顿时觉得自己像跳梁小丑的他,一肚子憋气。 友知看着自家少爷气鼓鼓的脸,不明所以,试探问道:“少爷是……不喜欢吗?” 不太会吧,不喜欢被满意,难道是喜欢被厌恶?他记得少爷是最喜欢被别人喜欢着的。 因此他很快便排除自己的这一句猜测。 裴景乘欲言又止,张嘴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自己的打算,想了很久,还是选择跳过不谈。 他四下看了看,没什么能打档的东西,静默间,自己的肚子很合时宜的响了一声,他就指着肚子,勾着腰背,可怜兮兮道:“友知,我有点饿了。” 很生硬的转移话题,是他惯用了。 友知当然已经习惯,不会再去追问。“那少爷你在这等等,我去厨房看看。”友知说完,见裴景乘点头准允,便要抬脚走着。 一转身,却是差点三魂丢了七魄。 不知道什么时候,卿阿就立在了门口,无声无息,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啊!”友知难得失态尖叫。 这个侍卫,实在太冷,一天下来,从不见他愿意多说一个字,主动问也是三个问题半个回,冷的周身都仿佛束着冰刺,威慑又危险,那总是留着下白的眼睛看的人发毛。 友知着实被他吓了一跳,呆在原地半天没个下一步。裴景乘虽说就面对着门,但因为方才一直有友知在身前,也是一点没发觉,此刻也是被吓了不轻,双眼瞪大,浑身都抖擞了一遍,一瞬紧抓的衣摆再看清是人以后才稍稍松开,咽了咽口水。 “跟鬼一样。”裴景乘默默在心里吐槽。 卿阿看着主仆两个都被自己吓了,却居然没个道歉的举措,只将背在身后的双手放回了身侧,手上依旧是中午他送来的那个食盒,语气平平冷冽:“主子叫我来送吃食,裴小少爷,还请下床吧。” 请人下床用膳,从他嘴里过一遍,就跟请人上路似的。 就这一句,裴景乘直觉来者不善,但也找不到理由,还是凭着自己的感觉。 毕竟不排除别人天生说话如此。 不过,他的感觉一向是准的。 卿阿几乎是在友知进屋没多久后就过来了,他们的谈话他也基本听了个全,也是在听到裴景乘转移话题时,他才如此冷脸的。 主子这样的担待宽容,居然还要被不喜,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还从没见过这样好赖不分的人。 卿阿从来把小侯爷列在第一,最见不得就是对小侯爷的不喜不利。 他看这个裴小少爷,已然有了偏见。 第13章 攻心 这顿饭,吃的裴景乘十分有二十分的不自在。 那个凶神恶煞的侍卫低头注视,顶了友知的位置站在手边一动不动的守着,不像是侍卫,更像是随时随地等着擒拿他去法场的狱卒看守。 裴景乘握筷子的手都要被他的视线压制的不敢动弹,整个人坐的格外难受,他就小声让友知拿了软垫给自己坐上,却依旧如坐针毡,连同吃进嘴的东西都如同嚼蜡。 除了那道非常好吃的鸭肉。 午时大约是还算惬意,以至于没有向眼前这般,看着一模一样撒在面上的桂花碎,睹物思人的想起了府里的严大厨。 想到他的桂花酥,就还有厨房的一条大黄狗小岁。 他悄咪咪叹息着抬头瞥了一眼,卿阿立刻就要将目光移来,他就赶紧收了回去,继续鹌鹑一样的扒拉着饭菜,偶尔嘟囔一嘴,也是默默在心里说的。 “莫不是找个罗刹跟他配合着,来给自己唱红白脸?”这么想着,裴景乘觉得好像比有人天生没脾气要合理的多了。 再进一步,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只能说明这个小侯爷,很会耍手段了呗。 友知就没见过这样标准的冷人,想起下午时他爱搭不理的样子,也有些不太知道该怎么同他说话,才能让他稍微收回点目光,一想就想了半天。 当他重新低头,裴景乘冲刺似的大口吃完了剩下的饭菜,咀嚼了半天才没噎死的咽了下去,捶胸咳咳几声,艰难道:“我…咳咳咳——我吃,吃完了……” 他锤的很重,一下一下铿锵有力,仿佛胸口有锣鼓待他奏响。 那个侍卫终于是将视线一改,再也不去看他了,吃完没吃完的都收回了原位,盖上盖子,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雷厉风行。 出门关门,一气呵成。 他前脚刚走,院门都还没出,友知便急慌慌过去了被他占替的位置,一边给少爷拍背一边频频回头看向已经紧闭的大门:“这人怎么这样…太没规矩,少爷是客,他就这样的面目?” 裴景乘被友知拍的缓好了不少,终于不是断断续续的说话,但也还有些喘息,喝一口茶,也看着门口,说道:“哼,指不定是谁的吩咐。” “小侯爷?”友知立马懂了他的意思,但心底觉着一定不可能,疑惑说:“不会的呀,小侯爷看起来待人很和善的,而且……” 没等说完,这句话不知道是触发了什么开关,裴景乘又哼一声,非常傲然的来了一句:“谁知道是不是装的。” 自从经历过一次痛彻心扉的变脸之后,他这个人就仿佛了解了世上所有人、所有事一样,俗称——顿悟。 以此刻的他的目光看来,世界上没几个人能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的,总要一个身份掰成两张脸,甚至更多去用。 如果真是装,起码也真诚一点,弄这么个人来下马威似的好似要报白日之仇一样,只能让人更加防备,以及火力全开。 经此一遭,倒是叫裴景乘那渐胜的愧疚心,泼冷水的下降了不少。 他发誓,今后再不会胡思乱想,一门心只为早点回家,哪怕得罪人,大不了回头道歉加赔钱,只要不是坏事都要干。 在这侯府第一天就坐的跟犯人一样,谁晓得待长了会不会比这还过分。 反正他是不敢赌。 这么一出下来,无关背后有没有深意,裴景乘先前的矛盾相冲算是得到了些许开怀——至少能够维持三四天。 心里没了杂乱的堆积后,加之夜晚来临,也不用想着稍后还会不会再有什么人来,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悠闲自得,蹦跳着就去外面去逛了。 傅祈禄踏着夜色回来时,卿阿已经候在大门外有些时间了。 他一回来就直接往书房里去,步伐迈的很快,没一会儿,他就发现卿阿落在了后面。 往常他这么走,甚至比这还快些,卿阿都能比自己还要超前点。 他驻足回眸,理了理手上的护腕,看身后人在几尺之外,握着袖口,眼神聚焦着一边的虫子上,出神的厉害,仿佛灵魂出窍。 他开口唤他名字:“卿阿?” 卿阿的思绪为这一唤向风筝断线,激灵着回过了神,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停在了这里。 傅祈禄看他连忙跑了过来,笑着打趣道:“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卿阿眉心从出神那一刻起就一直拧着,到了现在他也没察觉,顿了顿,自知瞒不过,选择实话实说:“主子,您很中意裴小公子吗?” 傅祈禄思索道:“嗯……,这是今天第二个类似的问题。我觉得,他没什么不好啊,多可爱,活蹦乱跳,小孩子就是叽叽喳喳的才好玩嘛。” 他说完,忽然反问:“怎么突然问这个?你们……出什么事了吗?”卿阿很少会主动问些什么,直觉让他隐约嗅到一丝丝猫腻。 “没有。”卿阿矢口否认。 不过这也并非说谎,毕竟他们之间的确就没多说一个字,哪能出事。 他一否认,反倒叫傅祈禄更好奇了,他停在过桥上,回头认认真真看着卿阿的眼睛。 路两边隔一尺就埋了一个灯台,哪怕夜幕降临,天色昏黑,傅祈禄也依然能借着光亮,看清卿阿眼里不停的闪躲。 他一定有心事,但这般闪躲,就说明他在犹豫说不说出口。 傅祈禄很了解他,他的犹豫与说不,是没什么区别的。唯一不同的,就是在他心里的占位。 他记得很深,小的时候有一次他带了好吃的回来,但卿阿已经吃饱了肚子,一番犹豫抉择,在吃与不吃之间,选择了后者。他是想等到肚子空了再去吃的,结果一觉天明,东西已经不能吃了,他为此郁郁寡欢了很久,哪怕之后自己又买回来了一模一样的一份,他也还是过了挺久才高兴起来。 其实,结果是注定的。 但因为做决定的是他自己,所以才为了这份失去而不高兴,内心自责。这样类似的情况,不是少有发生了。 卿阿很显然不是一个适合做决定的人。 所以通常在他自己目所能及,耳所能听的情况里,傅祈禄都会替他说个答案出来。 预期的追问迟迟未到来。 卿阿试探着正回眼睛,却发现傅祈禄已经垂眸。他听到主子认真向他询问:“卿阿,你说我明天要是穿一身白,怎么样?” 卿阿只楞了两三个眨眼的功夫,蹙眉道:“……像奔丧。” 傅祈禄便笑道:“不像神仙吗?” 卿阿道:“神仙不用披麻戴孝吧?不都是天地托生没有真父真母的吗?” 他听过不少故事,里头的神仙,不是什么云化的,就是石头做的,大多数也都是什么转世来转世去,没见有正经生下来的神仙。 傅祈禄闻言笑得合不拢嘴,他与卿阿此刻并肩着,颇有一副忠告的说道:“若世上真有神仙,听了你的话,一定劈你一道雷。” 卿阿不惧:“主子你也说了是如果。反正,我是不信的。” 傅祈禄仰头道:“我也不信啊,但避着万一,还是忌讳着好。” 卿阿侧头:“那主子为什么要扮神仙?” 说到这个,傅祈禄也觉得自己不可理喻,他难以启齿道:“还不是孟钰出的招……我自己拿不准,打算参考参考他这个虽然听上去不太靠谱,但至少也是多一份保障的主意。” 卿阿此刻已经完全放空了心,一门心的奇怪:“那是为了……” 傅祈禄笑而不语,卿阿就这么带着疑惑的陪他走到了书房前。 他这才听到了拖延许久的回答。 “为了,攻心。” 傅祈禄站在门里,留下一个人势在必得的笑容,仿佛胜利就在眼前唾手可得,看的卿阿是一头雾水。 在侯府度过的第一个夜晚,月圆风起,漫天星辰如沙砾分散。 压着头发枕在手上,气温不算冷,裴景乘踢开被子在脚边,唇齿还回味着那盘鸭子的香甜气息,残留味蕾的回荡让他有了期盼,对明日面对的一切都无所察觉的填淡了厌恶,更加干劲十足。 友知伺候完小少爷就寝,吹灭了烛火退出去,关门守夜。 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月光照拂。 裴景乘一时睡不着,睁着眼睛看窗外繁星闪烁光辉。 点点星光在他的眼眸荡漾绽开,像是从前和沈从新在屋顶乘凉时看到的一样,不过那天晚上有流星,他们还一起许了愿,玩笑的祝了对方孤独终老。 沈从新……想起他,念起这个名字,裴景乘眼皮低了低,眼里星光也黯淡无神。 过了这么久,自己为着生气不去找他,他倒好,说错了话还不低头,也一次不来找自己,连让小厮传话都没有一句。 铁了心玩不下去了呗? 裴景乘一脚踢开被子,又转了个身过来不再面对着窗户。 他闭着眼睛,但就是怎么也挥不去脑海里的投影。 “哎呀——!”气的他干脆撑身坐了起来,趴到窗户边,伸手指着罪魁祸首,放狠话道:“你也帮着他!但我就是不会主动去找他的,死心吧!” 月亮无动于衷,星辰仍然照旧闪烁,不曾熄灭。 他就这么举着手过了好一会儿功夫,直到一整只胳膊酸痛,他才放了下来,又爬着钻回了被窝里。 这么发泄着说话,虽然闭眼以后的确没了令他恼火的旧日回忆,却彻底让他的心静不下来的澎湃。 既然如此。 那就先睡为敬。 第二天,未到卯时,友知蹑手蹑脚的进屋准备少爷的衣裳用品,像是做梦一样的,看到少爷居然已经穿戴齐全,正披散着头发,对着镜子一下下梳着。 碰到打结的地方,只见他嘶痛一声粗暴扯开,发丝落了一地,他也没停下动作,像是怨鬼一样的毫无人气,铜镜印出其眼下两个无法忽视的大黑眼圈。 肉眼可见,少爷失眠了一夜。 友知似乎知道为什么少爷准时早起了。 因为压根就没睡着,哪里来的起不来呢? 晨光泼洒一地洁莹,友知过去打断自家少爷对头发的自虐行为,接手一点点梳顺,又拿着少爷高举头顶的发环绑好,半哄半就的推着此时透支幽魂的少爷去擦脸洗漱。 裴景乘像个布娃娃一样任友知摆布,衣服穿错了,叫抬手脱下重穿,他二话不说脱了全部,要不是友知及时发现拦下,里衣此刻也都离身。 侍弄完,该是早膳时候。 裴景乘等着好吃的紧急续命,也是为此才想起自己穿衣梳头节省时间,以到达早膳早早端来的目的。 穿好衣服,他一鼓作气跑到桌边坐下,终于耗尽精神,软趴趴一摊水抱着桌子。 很可惜,期待即将落空。 友知背身收拾东西,没注意到自家少爷是何种模样,平静宣布道:“小侯爷一早遣人来通知,叫小少爷您去他那处用早膳呢。咱们稍后就可以去了。” 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的碎了。 是裴景乘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他就要呕血,又听友知补充道:“小侯爷说他的院子有私厨,饭菜会比侯府厨房做的还要好些。” 破碎的心被拼回来一块。 裴景乘一下撑桌子站起来,大摇大摆往外走,颇有一些舍生忘死之意志:“那就走吧!身在异乡,就是这么多身不由己。” 友知很疑惑少爷又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话,但少爷一直这么往外蹦一些奇奇怪怪的自言自语,他也觉得自己该习惯了,没像以前一样提醒纠正,毕竟少爷现在有师父,这些事不是他一个下人能指手画脚的了。 想到这个,友知低头看牵在手里东张西望的少爷,怎么想,也想不出少爷会从此变成什么样子。 他虽是下人,左右不得任何,但也会因为朝夕相处,选择向神佛祈愿,保佑少爷一世安康,无忧无灾。 至少以后,可以过的顺心如意。 大风刮过,惊起树上一片鸟啼。 裴景乘拉了拉友知的衣裳,抬头想指鸟雀给他看,就发现友知也在看自己,立马龇牙冲他丑笑。 友知也陪着笑,给他介绍一切他没见过的东西,一高一矮并在一块,温馨明媚。 侯府的路并不难走,友知记性好也没领错路,一路畅通无阻。 因着都在北院里,没多时就到了小侯爷的青桉居。 青桉居是小侯爷亲命的名,牌匾上的字也出自其手,笔锋流转有力,收尾漂亮,如是裴景乘这般看不出书法内门的,也不由多看了两眼。 “青……an居?对吗?” “是的少爷,是桉树的桉。” 裴景乘点点头,没多久停留继续向前走着。 青桉居两面被一塘浅池包围两面,池中有游鱼嬉戏,水草葱绿。一条小路上前,路边种了一排木槿花,可惜已经过了开花的时节,只零星几朵淡粉挂在枝上。 沿路向里,过了窄径豁然明朗,黛青砖瓦砌起的描金庭院,屋檐上垂着流紫的金线穿玉,风起时,能听叮铃而不叨耳,三五个下人提着水桶擦拭堂屋前的仙鹤雕像,时不时群鸟飞山林,一片祥和景象。 裴景乘一一路过,终于绕过回廊后,立到了目的地,小侯爷的寝堂前。 门前有眼熟的人守卫。 卿阿抱着一柄长剑,站姿称不上多放松,有人来,他先是视线下移上下扫了一遍裴景乘,才抬头对友知说道:“主子的卧房下人免入,裴小少爷,自请入内吧。” 裴景乘闻听此言,一把抓上友知的衣袖往后躲,摇头不愿意再前一步。 规避危险第一步,绝对不能一个人。 裴景乘从小牢记母亲教的避险战术,如今已经成了下意识的举动。 何况危险的指示还是从这个给他印象不太好的人嘴里说出来的,他更是不乐意遵从。 卿阿蹙眉,对裴景乘的行为稍显出不悦。 友知看了出来,到底是勋贵侯爵规矩多,比不得府里还算自如。 他想着许是少爷无意触犯了哪一点,既是安慰裴景乘,也在给出解释:“少爷不用害怕,侯府比在自家还要安全的多,不用这么戒备,我就在门外,不离开多远,请安心去吧。” 裴景乘犹豫一会,卿阿推门吱呀响,裴景乘看着漆黑的内里,作势给自己加油打气,还是带着忐忑迈步走入。 他给自己加油打气。 男子汉大丈夫,岂有不战而畏的道理。 这么一句话过脑,他弯曲的后背,一下子就束的板正了。 迎面来的,是一阵清幽的香气,带着点甜腻的花果气息,让裴景乘误以为入了千金闺阁。 不过这个味道他还蛮喜欢的,有些像蔷薇满园。 他脚下不停,简单环顾一圈,房间里阳光充足,风裹挟着池水飘露的凉爽,窗明几净,金色的鹦鹉搁置在花架顶上,埋头酣睡,布置是别出心裁的风流。 若左为风流闲散,视线向右,是完全两极的清雅文士。 兰花缱绻,窗外竹影翠华,书柜横横满放,桌上画纸几行,香炉及地紧贴着桌角,房间里那充斥的气味,应该就来源于此。 不过,最吸引眼球的,是挂在墙上的一幅画。 裴景乘就是被它吸引看来。 画中女子立于花丛中,一身白衣飘飘,眉作远山杏仁眼,红唇微抿,正持着扇弯腰,一副扑蝶弄蜓的景象。 夕阳正好,落一抹橙红,平添了一丝安逸与活现。 “好漂亮的姐姐啊。”裴景乘内心感叹。 他家里也有类似这样的好几幅画像,却远不如这个画的传神。 想来是画师技不如此作画之人。 走了几步,在一面八扇的屏风前,他堪堪停了脚步。 他个子不高,视线范围内都被这一面屏风遮挡无遗,他不明所以,紧锁眉头绕过屏风,一抬头,愣住了。 只见床帏前,华帐飘飘,一人身着白衣施施然坐下,一手珠子盘于身前,头上发带鲜红夺目,与发尾一齐垂在胸前。 观如菩提静和,面似仙神皎洁。 少年自扮做神仙模样,浅笑怡然,眼神一片明光,张口是和蔼可亲,闭口慈祥如沐:“景儿来啦。” 其实无人知他心中尴尬。 ———— “我看他挂了那——么长一串的平安符,想来是很信神的,俗话说眼见即为想,你穿的往这上面靠拢,他一定愿意亲近你。” 孟钰搂着他的肩,一本正经的说着好似胡说八道的提议。 傅祈禄当时怎么回他? 他说:“滚吧。” —— 思绪回笼,暗暗叹气,如果不是自己没十成把握,他也不会真去做这种一听就不靠谱的事。 半晌没听到动静,傅祈禄心下陡然一停。 再一看,果不其然。 裴景乘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盯着自己,活像是见了什么精绝诡异,嘴唇微微张着,一双眼皮压成了单,像是欲言又止,仿佛自己有鬼上身般的戒备后退。 傅祈禄默默捏紧了藏在宽大衣袖下的手,勉强维持体面。 其实强抿的唇后,早就咬紧牙关。 长久未有人言。 裴景乘的眉头是随着时间推移越皱越深,傅祈禄也是同样,手里一串珠子就要被他扯散。 “你…” “你…” 两个人同时开口。 裴景乘只是不想继续僵着,并不想和他异口同声搞默契,听见他开口,就傲娇的别过脸没继续说话。 “……额”傅祈禄其实压根没想好说什么,脱口而出,“用早膳了吗?” 裴景乘加剧了难以置信:“难道不就是你叫我来一起用早膳吗?” 他已经没了来时的忐忑,正面交锋预备开始,他也进入了状态,底气夯实如大地。 他说罢,上下下上的把傅祈禄重新打量了个遍,心里觉着像是变了个人。 一晚上过去,莫不是脑子坏了? “……” 傅祈禄觉得自己没救了,在裴景乘那打击的扫视里,给自己的形象找补:“我是说,额,现在去吗?” 他决定以后孟钰这个人说的话,只能左耳进右耳出,听听就算。 “咳嗯…”,裴景乘没回话,傅祈禄又正色道:“走吧,用膳在后院。”他一把丢掉了手里的佛珠,打在地上清脆一响。 裴景乘探究地看着他,感觉自己都不困了,哦了一声要出门去叫友知。 谁知他刚抬脚,背对着人视线不及,傅祈禄出其不意一把将他托抱了起来往书桌那边去。 猝不及防离开地面,裴景乘大脑一下空白。 他并不畏高,只是事出突然他来不及稳住身子,都没空去想,只能凭着身体反应双手扑腾着捞上傅祈禄的脖子,一颗小脑袋紧紧挨在他的脖子下,闭眼埋进胸膛。 傅祈禄脚下慢了,斜睨着眼,看他好似是害怕着,就故意提胳膊颠了两下。 裴景乘如他所愿抱的更紧了,傅祈禄清晰的感受到一股热气吹在胸口。 他得逞坏笑,勾着嘴角挑眉歪头。 还是自己最靠谱。 第14章 败阵 不起眼的书桌旁居然有一个隐藏的暗门,严丝合缝与周遭完全一体。 傅祈禄换单手拖着裴景乘,伸手朝一处按下,咻的从右下方弹出一个闪着银光的把手。 傅祈禄两指轻拧,咔嗒门开。 推门跨入一片竹林,秋后一切草木都挂着黄,可这里的一大片竹林却是仍然保持着夏时的青翠欲滴,竹叶萧萧如雨,一眼望不见有无尽头,仿佛不存在墙壁遮挡,遗世独立。 竹林中心开辟了一块平整空地,只为放置一个半弧形的乘凉棚,紫藤花枝沿着一角趋炎附上,密了一个棚顶。只是现在花叶全无,显得有点落魄。 开花要在春天,那时会很漂亮。 所以为了美观,又或许是觉着这样和翠竹交相辉映,在花枝棚顶上,搁置着一把琴,和一对竹笛。落叶几片飘在其上,底下落魄的枝都衬得极有意境。 傅祈禄朝棚下走去,到地才将怀里的裴景乘放下。 裴景乘气急败坏,脚刚落地,不管三七二十一断定他先下手为强的捉弄自己,转身挥拳锤在“人贩子”小腿上,“人贩子”傅祈禄配合的假装吃痛哎呦一声。 裴景乘一翻白眼,抱着手臂背对着他,这才勉强消了刚才的气。 他环顾四周,脚踩在夯实的土地上,听到铃响,抬头看天,好像越着竹海,隐隐约约看到了檐角的一隅。 这里依旧是在青桉居里,不过应当是被特意围圈出来,专属于小侯爷的私人园林。 面前棚下有矮桌软椅,早膳茶点一应俱全,不知是谁提早一步涉足此方天地。 裴景乘想,这里或许会有其他路径,总不能是让这个小侯爷自己动手。 他一门心思渴望逃离这个男人身边,在他旁边,总有一种无形的压迫,大约是那个莫须有的师父身份携来的。 或者是自己从落地时起,就将这里划成了没有硝烟的战场。 若是在这里将人惹急了,保不准逃都逃不出去。 裴景乘心里权衡利弊,既然要考虑风险就得先实地丈量一下,沿着三面围墙转一圈,没一会就回到了原点。地方倒是也没有眼见预估的那么宽阔,但确实没见有其他出口。 裴景乘想起他从里开门时好像是碰了什么机关,下意识想去看从外开是否也要机关。 就要回头,他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将那半扭没过的脖子,扶正回来。 还没开始就先去看退路,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败吗。 他狠命晃了晃脑袋,一跺脚给自己冲勇气。 傅祈禄没管他在做什么,仍他手舞足蹈内心戏,自顾自先坐到棚下摆弄茶点。裴景乘悄悄给去一个眼神,见他没有看向自己,猖狂着对他的背影指手画脚。 傅祈禄把一碟子鲜鸭锅摆到对面,回头要去叫人,就看见裴景乘像是神飞九天的梦游,一动不动,而后忽然甩了甩自己的脑袋,甩的发环叮铃弄音。 傅祈禄看他可爱模样,用一双桃花眼去仔细收录,低头含笑。 裴景乘不满意他这个师父人选,傅祈禄可是很满意也算是自己挑选的小徒儿。长的可爱,性格也可爱,一言一行都可爱。 傅祈禄对他的期许并不严苛,只要不长成混小子坏纨绔,做尽坏人坏事,以后怎么样的过,好与坏,都有他这个师父相帮相衬,替他撑腰。 裴景乘差点就被他看见自己的指舞翻飞,他一回头便只来得及匆匆静止。 可没一会儿他又想着,就是看见又怎么样,便又神气着一甩发尾,大摇大摆朝乘凉棚下去。 双方交战,无关实力,气势不能输啊。 两个人怀着各不归一的心思,对坐不语。 这一上午的所见所听所感所知,都让裴景乘身心俱疲,他现在急需食物补给,否则他不敢想自己怎么继续捱时间。 他坐过来以后傅祈禄就没再说话,裴景乘就也不主动开口,等着他下一句开口,自己必定要呛死对方。 一桌堆不下的早点拥拥挤挤,茶具被迫挪位去了地上,裴景乘看着各色各样形式各异的早点,蝶的花的动物的,精致小巧,香味扑鼻,简直看花了眼。 他一时间竟有些不知何从下手,只觉得这些漂亮玩意长出了手脚,纷纷争抢着对他投怀送抱,都想第一个进他嘴巴,落到胃里。 选不出来,按照就近原则,裴景乘没看就伸向最近的糕点上,指尖忽然触到一黏,他一下收了回来,低头看清是什么的时候,简直是惊喜过望。 他临睡前都还在心心恋恋的东西,就这么出现在眼前。 惊喜冲昏头脑,他笑咧开嘴角,摸上筷子就要去夹,却是一夹子下去,卡了双修长的手指。 他的欣喜被傅祈禄尽收眼底。 计谋已经成功一半。 裴景乘顺着那双手抬头瞪向傅祈禄,不明白他何以用手掌挡着。 傅祈禄就那么阴谋的浅笑,目不转睛看着他,直截了当说道:“其他随意,但是想吃这个,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他这么一挡,又接着这么说话,裴景乘隐约猜到他心术不正,试探问道:“……什么?” 傅祈禄将手肘撑在桌上,竖着两只手的食指,笑道:“一碟子鲜鸭锅,换你叫我一天师父,怎么样?” 有言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开口就有下一次。有了第一又第二,不怕不会天天叫。 “叫着叫着就会习惯,天天都习惯,一定会促进感情。”——来自孟钰的肺腑之言。 裴景乘从此得知菜名。 他眼皮子随着话落立马一坠。 不怎么样。 裴景乘啪一声拍下筷子,手向一转,摸到旁边的鲜花饼一口接一口塞,咬牙切齿的咀嚼,也不回答,坚毅的眼神丝毫不规避傅祈禄的目光,像是在表示:想都不要想。 没听到预想的回答,甚至都没有声音,傅祈禄也并不慌,毕竟本来也就猜到没那么容易。 他落手将那碟鲜鸭锅摆来自己面前,顺手随意的拿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口,目光并未移开,看裴景乘虽然埋头吃着,但视线却一直似有若无,前后飘转的看着自己手下的东西,傅祈禄仍然胸有成竹。 裴景乘觉得,眼前这个人明明说话行事都够直白,可总让他有一种被绕进坑里的浑然不觉。 这是为什么呢? 裴景乘假借喝水去勾杯具的间隙,悄咪咪抬头欲借着桌子的遮挡偷偷看他,不料居然被发觉出来四目相对,脑子飞速运转,装作不经意其实很僵硬的又转移了视线。 这下是真的需要喝口水压压惊。 一遭无人再开口,傅祈禄慢条斯理的吃着,裴景乘就故意反其道而行的狼吞虎咽给他看,企图让其反感而恶心他一回。 许是真的嘴馋,裴景乘吃了那么多,自觉个个都不输鲜鸭锅的好吃,偏偏心里不争气,愈演愈烈的心痒着。 裴景乘好像知道为什么了。 他自认不算聪敏,但也不是个智力有缺的傻子,到了这种境况,还看不破这么明显的做局。 难怪昨天晚用膳,他那个冷冰冰的侍卫一直故意拖在身边,难怪中午还在抱怨这道菜没吃个够晚上就送来了更多一份,难怪怎么一早就突兀的端一份这个在桌上,还就放在自己面前。 难怪难怪,何着是在观察我的喜好,好以此拿捏我。 “哼。”裴景乘忽然也就不吃了。 傅祈禄闻声抬头,被裴景乘狠狠剜了一眼,他还不知境况,疑惑歪头。 “表里不一。”裴景乘小声道。 傅祈禄并不能听清,只看他上下嘴皮子一碰,便又翻来一眼。 本来不吃也罢,也不缺这一口,可他这一招一出,裴景乘反而比开始还心心念念,叫他抓心挠肝的不舒服,就像上瘾一般,而那飘香四溢就的鲜鸭锅是解救他的良药。 可恶自己发现的晚,可恨他这么阴谋诡计。 裴景乘明面上强装镇定,实际那只伸在桌面的手几次都擦着鲜鸭锅的边犹犹豫豫,只是吊着不吃馒头挣口气的态度,死死不能打了自己的脸,做个既要也要的丑陋嘴脸,才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傅祈禄看他这样,语气带了点明显宠溺,轻笑道:“算了,不勉强你。吃吧,看你好像很喜欢,以后想吃就来我这里,管够。” 裴景乘“噌”的睁开眼睛,心中大喜,却也再怕着了他的道,强压着轻快的语调,虽故作不在意,但并不妨碍着暴露出了他的心情,声音透着一股欢笑:“你……说话算话?” “师父说话算话。”傅祈禄点头,不忘挖坑。 “那我可吃了…!!我还没叫你呢,请不要这么自称。”裴景乘可不因为心情好就再着了他的套路,否认道。 傅祈禄笑而不语,将东西送到了他面前。 裴景乘不想再和他说话,握着筷子试探着夹起一块鸭肉放在嘴边,没咬,贴在唇上又往傅祈禄身上看了一眼。 傅祈禄无奈叹气,为了让他给自己一点信任,发誓道:“吃吧,我要是会变卦就破金丢财,后路不顺,快吃吧。” 裴景乘一听,没忍住要为自己呛一嘴:“这算什么,你家这么富裕,丢点财宝不痛不痒的。你根本就是还留了什么阴谋算计。” 傅祈禄也没想会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让他又给自己挂了什么影响,为了消解这样的影响,他举手发誓,裴景乘看他认真道:“那就…我是武官,若我骗你,还有心算计你,就叫我战场有去无回,没人……” 他话没说完,裴景乘“呀呵”惊叫一声,赶紧去打断:“别别别,有句话叫一语成谶你知不知道?我母亲总对我说这个。” 他心里忌惮这些,也没想到他居然这么不忌讳生死,没心情的咬了几口,还是担忧,焦急对眼前人说:“你快呸呸呸,呸的越大声越好,然后去给神仙上个香,说你是无心之失,让他们大人不记小人过别放心上。” 他说完,忽然又道:“我可不是为你着想嗷!你的誓和我相关,平白无故因为这个……了你,我也是要遭报应的。” 傅祈禄不信这些,嘴上照做,但不往心里去,一副我就听听的样子,继续同裴景乘说话:“你真的很信神佛啊。” 裴景乘吃到了想要的,心情大好,又怕他再语出惊人,也愿意和他多说几句:“母亲说我出生就不好,如果不是求了庇佑,现在已经是一捧黄土,孤魂野鬼了,当然要对救命恩人虔诚。” 傅祈禄道一句“怪不得”,然后问他:“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你很讨厌我吗?” 裴景乘经常会因为他直白的话语愣住。 这其中弯弯绕绕,说又说不明白,也贴着家事,更不能随便对外人说出口。他随口敷衍道:“因为你年纪太小,当不了师父。” 傅祈禄听这话,不免好奇:“为什么不能?” 虽说自己从前也有此抵触,但如今已经接受,便违着从前想法的自己,去问他。 “因为……因为师父,不都该是一大把年纪,头发花白胡子长长吗?你那点挨上了啊。”裴景乘胡编乱邹着说道。 傅祈禄被他一本正经的表情和话语逗笑,声音抖着:“你从哪看到师父就得是老的不成样子的?” “我没看到,是长街包子铺旁边那个盲人说书说的,他牌子上挂着童叟无欺呢。”裴景乘随便扯个人出来圆谎,说完才发觉傅祈禄笑的弯了腰,他一皱眉毛,咬着牙又下桌,绕过去就是一拳头:“干嘛笑我!不是你问我嘛!讨厌你!” 他这一过去,也是没什么防备。 傅祈禄从笑里直起了腰,顺势伸手把人抄进怀里,抱坐在腿上,在裴景乘气鼓鼓的神情下慢慢止笑,咳了几声,才说道:“我不是笑话你,别气别气。那你就只因为这一条不愿意让我做你师父?” “哼,当然不是。”裴景乘或许都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坐进了敌人的怀里。 “那还有呢?”傅祈禄引着他去追问。 裴景乘一回头,发现他的脸怎么就贴这么近了,这才发觉情况,手脚并用去挣他的怀抱:“我…干嘛要跟你讲?!放开我,我吃饱了,我要回去睡觉了。” 裴景乘陆地跳鱼一样的挣扎,又是扣又是咬,但力气在那里摆着,咬又不敢下重口,于是傅祈禄依旧稳稳当当,不受影响。 裴景乘一顿折腾,动累了,一回头看傅祈禄丝毫不为所动,一股无名火熊熊升上。 欺人太甚,就不该和他多说话,简直是狐狸精!——“狐狸精”,裴景乘用来形容狡猾的人,来源于某次路过红袖楼时,大门一对姐姐在扯头花,一个姐姐嘴里叫着这个词,裴景乘好奇就问了身边小厮,那时候小厮同他说的就是差不多这样意思。 傅祈禄一手如固着小鸡仔一样固住闹腾的裴景乘,好声好气说话,道:“你不说我怎么改呢?就这么愿意和我僵着?说说呗。”好像有点道理。 裴景乘渐渐停了下来,但一扭头,他就又想起了自己的目的来,瘪着小嘴,继续挣扎,堂而皇之说道:“放开我!我为什么要说?” 他说着,见傅祈禄仍然没有放开自己的举措,不知道从哪生的无名气,一眼落在他困缚自己腰上的双手,锁定一只,张嘴咬了上去。 “嘶!” 裴景乘这一嘴可是再没客气,一口下去,傅祈禄手背火辣辣的疼。 他吃痛松开,裴景乘便呲溜的从他腿上滑了下去。傅祈禄低头看去,左手虎口上,深深一个牙印。 理智回笼,裴景乘也望着那有些渗红的痕迹,心虚气短:“这…这是你自找的,你,你不许怪我。” 君子动口不动手,他也算是做到了字面。 只动口,没动手。 话音落地,裴景乘打量起傅祈禄的表情,少年看起来倒是并无不妥,但也没从那牙印上移开视线。 他拿不定,退了两步的脚又凑了过来。 “喂,你没事吧?”他低了低脑袋去看傅祈禄垂着的脸庞。 忽然间,傅祈禄眸子一转,突然笑了看他。他的笑总是像太阳,暖烘烘的,加之相貌清俊,组合在一起怎么就这么赏心悦目呢。 离得近了,裴景乘能闻到他发上熏的蔷薇香,裴景乘恍惚一下。 好香。 他一时被迷的陷了进去。 傅祈禄揉了揉裴景乘软趴趴的头发,看他呆着不做声,晃了晃身体:“嗯?怎么了嘛?吓到了?” 裴景乘被晃的回了神,没来由的害羞脸红,才不再愿意搭理他,推了一把他的手就往门边跑去,边跑边道:“才没有!我吃好了,我要出去了。再见!不见!!” 裴景乘一溜烟就跑来了门边,门上没有把手。这门果然还是和从里一样的有机关,他站定在那里,沿着门框上下左右的找,又扣又捶,傅祈禄看他略显慌乱的背影,淡淡的笑了一下。 蓦地,裴景乘像是放弃了似的踢了一脚墙面,转身又跑了回来,顶一颗乱糟糟的小脑袋和满是墙灰的手,对傅祈禄道:“这门怎么开。” 傅祈禄目光待指,道:“推开。” “?”裴景乘语气有些烦,道,“我知道推开,怎么推开?” “直接推。” “?!拿手推啊?”裴景乘真的没了耐心,他说道:“你推一个我看看。” “好。”傅祈禄应的干脆利落,说着就起身朝门边去。 裴景乘驻在不远处的看。 于是,裴景乘就眼见着傅祈禄缓步到了门前,展示似的面对着自己,反手抵在门上,轻轻一推,门就这么轻易开了。 “推,开。”傅祈禄重复着说道。 门开了,裴景乘好不容易缓和的脸更红了。 他就这么看着那道门随着慢慢打开而吱呀的响,顿时攥紧了衣角。 他只想着来时什么样走时什么样,完全没理解到这么直接的意思。 真是…… 门开到最大,轻轻撞上书架,碰一声闷音。 裴景乘面无表情的走着,擦过傅祈禄时脚步显而易见更加快了,几乎是跑着出去的。 不一会儿,傅祈禄听到他猛烈推门的声响,哐啷一下,颇有种破门而出的架势。 友知顾及着站在对面的卿阿,少爷进去的这么长时间里,他一直都恭恭谨谨的站着,现在说不上腿软,但也小腿酸痛。 “哐当——!” 屋门被从里推开,震的身边柱子都跟着一颤,抖落灰尘飘扬。 两个人都第一时间看了过去。 友知定睛一看:“少爷!…”他发现少爷整张脸通红无比,上前问道:“少爷你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吃了什么发了敏症?少爷,少爷?” 少爷只顾着前进,友知看看少爷,又看看朝这边投来目光的卿阿,向着空荡的门口行礼告退。 但少爷的脚步却是越来越快的。 等他再回头时,裴景乘已经撒腿跑了起来,眨眼功夫就跑远了几尺远。 “少爷!少爷!”友知赶紧去追。 两个人就在一众洒扫仆婢的视线追随下,这么疾跑着出了青桉居。 一出青桉居,裴景乘才在友知的一声声少爷里停住了脚。 友知慢一步可算是追了上来,还不等他喘口气,少爷一下子就扑到了自己身上。 他的脸埋在衣裳里,隔着布料,声音听着闷闷的,不清晰,但情绪浓烈,以至于少爷都握了拳。 真是…… “丢死人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15章 小偷 裴景乘暂时在侯府里是无地自容了,他自己的小院子都没回去一趟,出了青桉居不久,一甩身上“小鞭炮”就掉头径直向外头去。 明明只是相隔了一天,再出门,裴景乘却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抬手遮住刺眼的阳光,透过分开的指隙,勉强看清了眼前新挂起的牌匾。 瑰雅宝屋。 牌匾还挂着红绸,碎金一地密密麻麻,并不眼熟的男人在门口接受恭贺开业大吉,热切的请客人进店观望闻酒,分明是此店老板。 裴景乘没见过他,他印象里这里原是做古玩生意,老板是个矮胖胖的秃头男人,整天守着柜台不离一步。 可眼前这已经成了卖胭脂香粉的。 友知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跟在少爷身后,刚好不容易从一堆东西里勉强看到些路,腾出眼来,竖起耳朵就听少爷问起:“友知,这里…从前那家店呢?” 友知抱着大包小包太久有些喘气,边缓边说:“原店的,老板……身上背了官司,赔不起钱,就把店抵了出去,好几月前的事了,到了今天翻新重开张。少爷也许久没来过了,所以不知道这档子杂事。少爷若是想寻古玩一类,前头也有家店可以逛。” 裴景乘没接话,他深深看了几眼,好似怀念什么,可抵不过转瞬即逝,于是扭头要走:“算了,没想买什么。走吧。” 他并不是为了买古玩,只是单为了某一样东西,才下意识在此而驻足。 大约是去年的五月天里,沈从新与他无意进店闲逛,原是为了避着太阳,却在店里最高处看到了一枚双月刻萤的玉佩。 玉佩颜色青透,对半刻做一双弯月,中间镂空部分雕刻了一排追月而飞的萤火虫,几只萤火虫的尾巴恰好是点点明黄,原本美中不足的瑕疵被能工巧匠这么一粉饰,反倒成了难得一遇的天时人和。 一问老板,也不怪裴景乘会觉着非同一般的好看,还是个镇店之宝,开口就是五百两银子。 那时裴景乘一眼就觉得很适合沈从新,大手一挥要买下送给他,被沈从新严词拒绝,裴景乘追问缘由,沈从新那时说的是他不喜佩玉。 那个时候他没多想,虽然可惜过这块玉不能去配沈从新,左右也强求不得,便不了了之了。 后来却观察到沈从新日日佩玉簪玉,才知道他只是不愿意收找了借口。 他后来又提了要送,沈从新就换了说法,他说:玉佩要是他喜欢可以自己买,但不能是裴景乘送。 裴景乘不明白,但在沈从新的半威逼半哄骗下也听话答应了,并且发誓也不给别人送。 后来大约成了心上茧,每每路过,他就进去看上两眼,想知道沈从新买没买,他喜不喜欢。 直到冬天过去,一系列事情以后,他已经很久没来过了,没想到居然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也没什么。 裴景乘看似毫不在意的转身,身后人群又是一拥而上的往新店里冲,他和友知一前一后的擦着人流离开,侧身闪躲时,他的余光却被身后一瞬的闪光牵引回头。 那道光刺眼如耀日,似火似冰晶,只向着裴景乘的左眼射来,越过人群,命定一般的特别。 他回眸看去,歪头避开,方才能看清了双眼。 那店的牌匾上,一块凸出的木板上,一段红绸后,赫然露着青翠的一角。 风一阵阵的吹,红绸下的细细固线受不住拨动断裂开,骤然的,红绸脱离了牌匾,随着流水漂泊一样游荡空中,一众人的视线便被这鲜红夺去,仰头嗟叹。 只有裴景乘。 他的眼睛,始终盯在那红绸下,彻底显现全身的玉佩上。 玉佩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么的光洁清透,只是下面的穗子,从白换成了红,或许也是图着喜庆。 依旧是很好看。 裴景乘最终以八百两,将那玉佩从顶上拿了下来,挂在自己那一堆平安符堆里。 老板是个奸的,初到京城需要立足盘资,只见他穿着富贵,又是一口就要买下,转了转心里的小算盘,立马换上愁苦的脸,说什么“那是镇彩,就图个吉利,招财进宝,千万不能卖的”,裴景乘也不爱废话的识破了他的伎俩,挥手让他报价,他就立马挂上了谄媚的表情,举出八个手指头。 八百两,全丢出来得是用箱子才盛的下,他怎么可能随时带在身上。 若是照常挂在裴府账上,考虑到这老板好似不知道他是谁,不明白肯不肯,又要费口舌时间,所以就让友知去了最近的自家酒楼里,凭着他的随身东西立马取出来了足够银两回来,才有了玉佩在平安符里随动随出的场面。 店里有伙计认得人,他悄悄凑到老板耳边说了几句话,老板脸色瞬间大变,急的差点跳脚:“你怎么不早说?那我还…我还明晃晃坑了一笔,这怎么办?” 那人安慰他道:“老板放心,虽然裴家不好糊弄招惹,但这个裴小少爷,不用怕。” 老板为他前后不一的话语疑惑气愤:“那到底是要不要紧?一会提醒我这个,一会又说不用怕,你捉弄我呢?” 伙计道:“都是要说的。老板,这要不要紧,全在面上。” “什么意思?” 伙计伸手一指。 老板顺着看过去,正是裴景乘提着玉佩小心打量的画面。 “他要是喜欢,那就不要紧。” 老板蹙眉思考,仿佛是想明白了,哦一声,咯咯笑起来。 原来是凭着喜欢就可以随便坑的冤大头啊。 他拍了拍伙计的肩头,说道:“提的好,把握了分寸,这可就是我最大的主顾啊,你,好样的,回头给你赏钱。” 伙计大喜:“谢老板!老板未来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必将在这京城有一席之地!” 老板被说的开怀大笑,带动着周遭不明事情的客人也笑了起来,更多人恭贺起他,他就如同看到了未来金银满地的场景,手一挥,店里的东西价格又便宜了一些。 友知将所有手上东西通通取了出来放在单一个大些的盒子里,这样也轻松多了,是裴景乘叫他这么干的。 手上轻松了视野终于重新开阔。他个子高,视线所及也远,眺望着回去路,那不算长的桥上,已经水泄不通。 不知是老板用了什么法子,新店开张居然比着过节一样,引来许许多多的人慕名来凑个热闹。 这一会儿更是肉眼可见比先前又多了一倍。 大家都赶着去买新鲜,又是桥路,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的挤着走,自然就堵在一处,短暂无法通行。 他们还走在街上,越靠近桥越难走。 友知顾及手上东西,人高马大不比少爷小个子能自如钻走,被猴急的人们推搡着左转右转,一来二去次数多了,不知不觉就已经落后了一大截。 “少爷等等我!” 他跳起大喊了一声,好在周围虽然嘈杂,但他嗓门更大些,裴景乘回头,这才发现光忙着埋头借过,友知都落后了这么远。 “我在这!” 他隔着有十来个人的距离举手仰头回应,转身反着方向去找他。 人头攒动间,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杵着根粗细不匀的木棍,走的颤颤巍巍。她胳膊一直高抬伸着,手漫无目的打探前方,不小心摸到了某位小姐的衣裙,被那小姐骂骂咧咧指示下人狠狠推开。 巧合的,裴景乘正擦着她借过。 那一推,就直直把人推到裴景乘身上。 他被撞了一个踉跄,脚下群魔乱舞的动,最终还是败阵,同那老奶奶齐齐倒下。 那小姐嚣张跋扈的气焰不灭,还要指使人不依不饶,却看见裴景乘的脸时,大吃一惊,立刻收敛了气焰,遮着面庞悄悄带着下人匿进人群里。 倒下的方向是小摊,摊子卖些奇石怪木,为了方便来往客人看赏所以置办的不高。 裴景乘一倒就撞在了摊上一块硕大的奇石上,后脑重重磕上,顿时剧痛袭来。 友知听见路人群群惊叹,跳起查探,一眼却看见少爷倒地,吓得手里什么东西也不顾了,慌慌张张跑的盒子里东西都抖出来好几个。 伺候裴小少爷,最忌讳,最需要谨记在心的,就是任何东西不可能超过少爷本身。 人群见有人摔倒,纷纷避祸的节节离远,默契将倒地的他们隔在一个半圆空地上,友知才能这么畅通无阻的靠近了少爷。 他左右看着,又听见有人擦身而过时叽叽喳喳的没底气叫骂,当即明白了状况。 倒地一刹那,除了疼痛,随即就是一阵眩晕。 裴景乘自顾自的捂着后脑勺,闭了好久的眼睛,咬着牙关嘶嘶出声。再拿下来,先是没见出血,还庆幸着安下心来,抬头看见友关切的面庞,耳朵还有点听声模糊,由着友知将他扶在怀里,离得那么近了,可还是只能看见他嘴动。 裴景乘甩了甩脑袋,甩的有些明光了,他不知音量大小的道:“我没事,我没事,你先,先拉我起来。” 他声音实在太小,蚊子一样,半有半无着蹦字出口,显得虚弱又无力。 “嘶——” 脑后突然开始一阵阵的疼,说太也没有,但就这么突如其来一下,也很是折磨人。 友知才应了话将人拉了起来,听见这一句清晰的嘶声,伸手要去扒少爷又捂起来的脑后,被裴景乘抬眼躲开:“我没事。” 又过了好一会儿,在裴景乘推拒着友知的间隙里,围观的人们已经重新开始流动,拖沓的脚步声众多,又有身边人的询问,他的耳朵模模糊糊的听见这么几个断断续续的呼声。 “阿…阿…阿阿,阿……” 裴景乘从友知的手里逃脱出来,寻声低头,是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奶奶,也是仔细的看了才发现,这老奶奶原是个盲子。 他依稀能够想起自己是被她撞倒在地。 老人家看起来年纪很大了,皮肤皱巴巴像是老树皮,又是盲人,他不免心生怜悯。 本来老人家就已经很难过了,又看不见,他想不到平日里这个老奶奶都是怎么生活的。 裴景乘蹲下身子,把丢出一边的简易拐杖送回她摸索的手里,轻声问道:“老人家,你还好吗?” 老人家斜歪在摊子下,双手支撑着木棍才没就此整个还贴在地面。 她本来都静下了,忽然听见了裴景乘说话,低下头去。 就当裴景乘以为她还是聋病缠身的时候,她却又抬起了头,猛然张大了嘴巴,却是支支吾吾吐露不出一个字,并不能回答的清裴景乘的关问。 借着迎面的阳光,裴景乘看了个清晰。 这老奶奶嘴里空空荡荡,只留了个舌根在后。没有鲜血淋漓的恐怖,已经枯萎似的残存,黑黢黢像是**的树根,看割痕,应当是许多年以前受的疼痛。 居然是没了舌头! 裴景乘自小到大金窝银窝里娇养,所听所见不说多么高尚,那也是紧着漂亮才能入眼,家里从上到下从没见过这么惨烈的场景,那儿还有感受疼痛的能力,完全一门心被这惨烈占据了思维和行动。 半天缓不过来,如果不是友知过来唤回了他的些许神智,他还呆愣愣的趴坐原地天地旋转。 友知跟着来扶,首一眼,也先是被那老奶奶惊了一抖,显然不敢相信的震惊模样。 再低头,看自家少爷一双眼就对着那空荡荡的嘴一眨不眨,已然吓灭了三魂七魄,赶紧先去捂了眼睛,而后一把抄起双膝几步跑到了安稳地带,才轻轻放下让他好坐着,唤回了少爷的神智,躬身去扒后脑的头发查看有无伤及伤怎样。 裴景乘没再去拦,他的脑子比被撞时还要嗡嗡作响,那恐怖的一幕就仿佛粘在了眼上,甩也甩不开。 友知手上拨着,裴景乘头发又厚又密,卷曲着结成一团,他费了些功夫才终于找到了伤口。 只见层层头发下,一条不大的血痕竖着,在无人觉察时滋滋的往外出血,血流不快,而是粘稠地将四周变如泥泞难行,发丝也化作了杂草与之纠缠不休。 伤势本身不重,但要看出在谁身。 “呀少爷!我得赶紧带你去医馆,否则这伤要是化脓,可就遭了!”友知满脸堆急,语速快出了平时两倍不止,边说边行动着,却被裴景乘一把拉住。 他好不容易缓了过来,没来得及彻底脱离上一刻带来的遗留,低头吐气时,却发现已经那一长串的平安符,连同挂在一块的玉佩,不见踪影。 一口气,一半都还在嘴里。 友知也被他这么一抓,顺着看去。 少爷的腰间,空空荡荡。 他立刻瞪大了双眼,瞳孔震颤,表情开始不受控制的乱飞。 裴景乘看他整个人都不太好,少见他这样大的情绪。他知晓原因,还在安慰:“说不定是丢在路上了,我们去找找,一定还在那里。” 这下轮到友知失魂落魄,他嗯了一声,回头沿着来时路细细去找。 结果就是。 两个人沿路回去,犄角旮旯都不放过,都要走到了没走到的桥头,也半个影子没见着。 “有没有可能是被人捡走了?”裴景乘道。 友知摇摇头:“那应该第一时间就送会给少爷你了,我们也没走远。” 那么显眼的东西,几乎就是裴三少爷的象征。 友知觉得今天,就像是命运为自己而定的死期。 先是少爷受伤,再是平安符的丢失,他想,老天爷还真是会给自己找最惨烈的死法。 裴景乘和友知先后回的侯府,裴景乘回来时,天色将黑,他的腰间依旧空空荡荡。友知是先送了少爷回来,自己又返回去打听寻找,擦着天黑,才死心回来了。 他回到院子时,裴景乘刚躲了傅祈禄的找,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称睡。 他就是为了避开这个人才跑去了外头晃荡一整天,怎么可能愿意去见人。就是没料到这么一躲,竟然反而比上午时的情况还要糟糕。 他不后悔躲人,但多少后悔着出去了。 “怎么样,找到了吗?”友知刚推门进来,裴景乘就一把掀开做戏做全套而盖在身上的被子,跑着过去问。 屋里点了许多烛火,是天黑时侯府里的下人给点上的。 友知的神情依然不好,不用他开口,裴景乘便也晓得了回答。 他看友知那从此以后大概都寝食难安的脸,拉着他的手说道:“没事的,肯定是被人捡去了,说不定明天就送回来了。而且,我也我可以说是我不小心掉水里了呀,娘那么疼我,不会说什么的。” “夫人只会抽干了湖水也要找回来。”友知面上已经绝望。 裴景乘懂母亲,友知懂的却是裴夫人。 “那些平安符,都是夫人不远千里求来的,在夫人眼里,每一个都是挂着少爷您的命的。睡觉都放在身边,时时刻刻不能离,没那么简单就能交代的……” 裴景乘抬眸,将自己上上下下摸了个遍,道:“可是,我还活的好好的啊,那平安符可见也没那么要紧啊。” 他是不在乎,也从不信自己一条命,就和几个袋子包的纸密不可分了。 他担心的,是那平安符的另一头,实则牵着的是友知的命。 友知愁的说不下接下来的话,认命的叹了口气,扯出一个勉强的笑,眉头还是蹙着的:“算了,少爷。您早些睡吧。” 他说完要转身,裴景乘却眼疾手快的将他要抽走的手拉了回来,紧紧抱在怀里,眼神坚毅:“我一个人睡不着,你留在这里给我讲故事听,我要听。” 裴景乘要是睡不着,根本就不是那听故事就能有用的。他就是知道,依照友知的性子,等自己睡一觉睁眼,友知一定就自己个回了家去,然后再也见不着。 就像从前的鸿笑姐姐。 友知并不晓得,或者很多人都不晓得,裴景乘懂母亲,也了解裴夫人,更了解整座裴府的虚假。 一家的良善,是因为无人犯错,一旦有犯,就不再是什么慈悲观音,而是冷血的蛇。 他从不说什么,是因为这是他的家,是最疼爱他的父母亲人,但不代表他就无动于衷的视人命如草芥,不把几年的感情当做珍宝。 夜里三更,格外的燥热,风也不再凉爽,裹着烦烦恼吹在心头,让人辗转反侧。 裴景乘躺在床沿,左右难以入睡,干脆坐了起来想事情。 友知坐靠在床下,垂着脑袋,嘴里还在含糊着,应该是做了梦,他的手还被裴景乘牵着,到了现在才被放下。 裴景乘思来想去,就是疑惑一点。 他的平安符向来是系的三股结,就是牵着平安符倒吊着拉自己都不能被扯开,怎么会没有察觉的就自己掉了呢。 他撑着下巴,眉宇间一片严肃。 说到平安符,那都是母亲从无数地方的寺庙求得的。说起寺庙,他便想起了最后一次去寺庙时的经历。若提起经历,脑海里便浮现出一个摔倒在地的老奶奶。 ta是个惯骗,却和今天撞到自己的老奶奶,如出一辙。 甚至有理的,ta一个盲眼老人,怎么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他们回去以后,就不见了踪影。 “靠!” 理清了一切后,裴景乘惊呼一声,震的房梁轻微摇晃。 他一声就叫醒了半梦半醒的友知,友知还没彻底清醒过来,他就一下从床上跳了下来,凑到友知面前,晃着他的肩膀,着急叫道:“友知,东西不是掉了,是被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