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吵。
往往来的快,来的极。
激烈轰鸣,迅猛骤雨般滂沱,直叫人失去理智沦为情绪的奴隶。这时说出口话,既狠辣,又真假自辨。
而理由,不过冲突矛盾,你想他悖,或是不和崎岖,说一有二。
屋外晴天艳阳高照,屋内却是阴沉暗夜,盘旋的风暴占据了这里,雷声震在人心,激荡不息。
裴景乘不明白沈从新是不是突然发疯,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的,就那么不可思议的注视了他许久,几乎强忍着咬牙切齿的开口问:“你说什么?”
他气的浑身发抖,说话时声线都被带着颤乱不稳。
裴景乘将手撑在背后的长桌上,几乎是压着全身的力气在上面,才不至于让自己的身形随心神一样,轰然倒塌。
桌上只剩下斜倒着的鎏金盒子,其内的桂花糕早已在争吵最激烈时就被他推扫在地。
糕点四散碎裂,炸开各个角落都有其身影,如尘如屑,掺和着一样粉身碎骨的青花碟子,让缓和至剑拔弩张的气氛,更显岌岌可危。
沈从新就站在那里,青影没入阴云里。
他不作回应,沉默着蹲下身拾掇起满地碎片。裴景乘看他当自己如空气般的做法,顿时火冒三丈,吼道:“别捡了!你说话啊!”
他说着,不顾脚边碎瓷扎脚的风险,踏着到了沈从新面前,一脚踢开他面前的碎片残渣,语气已然控制不住的到了另一个极端,几度在哽咽于冷肃中切换,压抑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他不知道沈从新是有心还是无心的出口,于是不死心的想替自己求个痛快。
如果结局还是一如先前,他立刻扭头就走,永远不会回头。永远也不。——可是。
沈从新停下了动作,沉寂半晌,在裴景乘急促的喘息声下,终于抬起了头。
他眼神复杂,虚实各半的注视着裴景乘。
裴景乘在这回望里,只窥探出不知真假的愤愤,与绝对不假的真诚。
当沈从新正要回答时。
沈从新启唇,还没来得及等出声。
这时,裴景乘却率先退缩了。
他强求沈从新重复的,根本不是诚实,而是谎言。裴景乘希望沈从新说谎,只要不是原话,说什么他都一笔勾销当做没发生过。
可当他看见那双眼睛时,他突然后悔了。
沈从新从不说谎,尤其是对他。
所以他害怕了,害怕再次听到那个回答,害怕那个他只听了一遍,就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的话。
更害怕,就此不得不失去些什么。
裴景乘别过头擤了下鼻子,打断他的开口:“我帮你吧。”
突兀的打断,是来自他对自己的蒙蔽。让沈从新已经张开的口,又合了回去。
裴景乘仰头悄声喘气,极力的压制着某样情感的流露。
片刻后,他一抹下巴下坠着的泪珠,提着下摆直莽莽蹲了下去,自顾自做事情,眼里一片通红。
但他不打算让自己再流泪。这一天的功夫,不值得他落泪两次。
不值得,不值得,不值得。
没必要,没必要,没必要。
两个人相对无言,裴景乘动作稳准的拾着满地狼藉,也不看去一眼,更无甚心情去分神察觉对方是否对自己分来视线。
他们距离很近,低垂的头仅仅只余半寸就要挨上彼此。动作间,两人手指无可避免的接触上,裴景乘还在气中,反应极大的抽开,紧接着就转去了另一边。
距离便就远了些。
沈从新再抬头时,就只能看到他伤痕落寞的背影。
他选择打破沉默,手心紧握着一块瓷片,不顾疼痛,小声对裴景乘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自以为能够起些缓和作用。
殊不知他这一句道歉,却是比他就此沉默数百年,千年,万年,还要真正伤裴景乘的心。
只有发自肺腑的真话,才会让人拥有愧疚。
有什么地方,原先还只是个小小豁口,虽然难受,可也容易自愈。
却突然,被无形的利刃生生撕裂,在无有成效终的阻拦后,还是成了一个填补不了的深坑。
漆黑,一眼见不到底的深坑。
仿佛一块潮湿的灰布堵塞了口鼻,裴景乘有那么一个瞬间,因此而剧痛到无法呼吸。
天地,人物,山川,河流,落雪结冰的静止。就在这凝结的时间里,一滴泪,脱离了秩序,向人间大地坠去。
裴景乘目光模糊,隐隐绰绰看着不争气的一粒水痕,逐渐变成许多的不争气。滚烫又咸涩,滴在手背上,溅出仿若太阳的水波花纹,与晴天交相辉映。
泪于是扮成珠帘雨幕,屋外即刻下起了晴天雨。
屋里争执初响时,沈府下人与裴景乘的随从小厮就在蠢蠢欲动打探情况,这会儿毫无征兆的下起了雨,好在是给了个合理的机会。
“少爷,外头下雨了。咱们是雨停再走,还是小的们就去备伞?”裴府的小厮扣了扣门打头阵。
沈府的下人跟着就追:“啊嗯是的,少爷,马车也已经好了。”
裴景乘没在意这么一句话。
沈从新深深叹一口气,他站起身,手上陪着裴景乘一同滴落的指尖鲜血,一滴一滴,将洁白的瓷器染红,在眼泪里,晕荡开浅淡色彩。
那刺眼的鲜血没能挽回裴景乘的目光,他看见了,却只是继续沉默的啜泣,将那枚瓷块推手一弹,飞出了目所能及之处。
裴景乘猛的也站了起来,面对着沈从新,抬头露出一双婆娑含怨的泪眼,目光深深将他刻画,一语不发。
沈从新抬手想要说些什么,但行至半空,又犹豫着垂了回去。
裴景乘的视线追随着那双手,在其犹豫落回的那一刻,转身夺门而出。
“哐当——!”房门被重重摔开。
门口团团包围的两府下人们被突如其来的推门吓了一跳,待到反应过来时,裴府的小厮们就见自家少爷一个劲的在雨里快步疾走。
急吼吼看屋内如此,也丝毫不敢多问半句话,几个人手忙脚乱的脱了褂子就去追着为少爷遮雨。
“少爷!!”
“少爷——”
“少爷你这样会染风寒的!老爷夫人要绞了我们几个皮的!”
雨水糊脸,根根发丝粘贴在身上面颊。
裴景乘怒回头道:“别追我!!你们不会有事,我担保。”
每追来一个,裴景乘就加快步伐的走,到了最后人都追齐了,眼见就要超了自己拦路,他干脆将身上什么拖沓东西都丢了下来。
身后的小厮惊讶出声,挨个停了脚步去寻捡,他得以迎着冲刷,独自跑走。
若是普通金玉,那也不足他们停了寻找。主要是那一串的平安符。
拴着少爷的命,还有他们的命。
身上衣衫泡了水,沉重又窝囊。他凭着心里的一股力气,硬是跑的比以往还要快不知几倍。
沈从新站在门口,看着裴景乘逐渐消失的身影,手上报复似的狠狠掐着伤口,好容易就要止住的伤口,顿时又流淌出殷红血液。
太过显眼,听着消息匆匆赶来的沈奶奶哪怕花了眼睛,离得稍微近一点,立刻惊呼道:“栎儿,你怎么流血啦!快快快,快去给少爷包扎啊!”
“是。”沈奶奶身边的侍女从伞下跑来,一众下人纷纷让路。
她抽了手帕仔细将少爷的手包好,回头吩咐:“小泉,去房里取药——”
沈从新抽手打断:“不用了。奶奶,我们走吧。”
他说罢,自顾自下了台阶,不难看出的失魂落魄。
沈奶奶看着孙子这般,怎能不过问一二:“这是……怎么的了?”
下人从老夫人身后撑了伞过来,沈从新身上只打湿了肩头与些许发丝,勉力笑道:“奶奶,我没事。我们走吧,晚了就来不及赶路了。”
他这么说,沈奶奶也不好再三催死问,看了一眼一众院里的下人,下人齐齐摇头。她便道:“算了。那便走吧,车子备好了,我们祖孙两同一架,也让奶奶好好看着你。”
“好,奶奶。”
她们从旁廊过来,并不见裴景乘何种狼狈模样。
他是从后门进府的。
后门眼目少些,他一路悄步慢行,既顾着躲人,也是因为实在没了力气再冲回院里。
他拖着这幅水鬼模样回到自己院子里时,着实吓了院里众人一跳。
他的书童友知,半月前告假回乡安葬了自己无儿无女的舅舅,今下才回来就见少爷这般,怎么不诧异:“少爷?!”
诧异之后,也是第一个赶紧撑伞去迎的:“跟着的小厮都去哪了?!少爷怎么了?要不要紧?佩佩,去煮姜汤来。小恩,去看看跟出门的小厮追上了没,见到了就让他们赶紧滚来。”
“是。”
“哦!好!”
两个人得了令,各自去了做事。
友知这才转而看回裴景乘,见他面无表情,紧张关切道:“少爷,少爷?少爷,发生什么了?”
抬脚上了台阶,友知收了伞。
裴景乘站在屋子门口,淡淡道:“别乱传,父亲母亲问起来,就说我吹了风早休息了。谁也别来打扰,我想安静待着。”
“可是…”说罢,他也不等友知是何答复,抬脚进去就反手关了门。
急雨落地,四周声响隐匿鼓声中,残花狼藉,叶泥深藏。
雨停时,夜幕紧随其后降临。
院里桂花树被风雨打的一片落寞,如星尘小巧的花溺在积水里,倒有些星河倒影之意。
星光寂灭,万籁无声。
裴景乘一个人躺在床上,衣裳已经尽数褪换,胡乱无章的挂在屏风上,滴答作响。
漆黑的屋子里一支烛火都没点起,他就在黑暗里,蜷缩着身体冷颤发抖,抽噎着安静的流泪。
其实,他自己也分不清湿透枕被的,是眼泪,还是头上未干的雨水。
只知道自己,很累,没什么力气,五感都逐渐仿若丧失殆尽。
有人轻叩门扉:“少爷,喝碗姜汤去去寒吧。不然明日若病了,夫人那边就瞒不过去了的。”
友知单手提着罐子,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回应,又试着叫了两声:“少爷?少爷?”
裴景乘不是很想开口说话。
“少爷?少爷你还好吗?少爷?”还是半晌不得回应。
佩佩从厨房转来,看他走了半天还杵在门口,过来道:“要不然……咱们直接进去吧?”
被友知立刻否决:“这怎么行?”
佩佩看了他一眼,道:“那你说怎么办,由着少爷不知死活的闷在屋子里?”
“说什么话?!别死活挂嘴上,传到夫人耳朵里,还想不想待在府里了。”
“好好好,我不说了,我收回。你呢,就在这等到汤都结成冰吧,我走了。”佩佩拍了拍他的肩,转着辫子就出去了。
友知叹了口气,却不可否认她说的都是实话。
“友知,你进来吧。”
裴景乘的声音从门后传了出来,蒙蒙雾雾地细语,隐约带着点病气,不是很真切。
“少爷——!”友知听了声,立刻惊喜道。同时,他也担心着少爷的身体。听着声音,明显就是病了的。
时不我待,他推门进去,入眼一片黑不见手。
哪怕屋内如此,友知还是不忘关了门。
凭借着往日的熟悉,他很快就找到了桌子。放上姜汤,摸索着取到烛台和火折子,终于是有些光亮。
拧开陶罐,罐盖就是一只小碗。友知搅了搅汤底盛满一平碗,端着汤和烛台向床榻走去。
裴景乘从床上撑了起来,微弱昏黄的烛光照在脸上,看不出苍白还是红润,不过友知想来,觉得也不大可能是好气色。
他吹了吹手上的汤,递给裴景乘:“少爷,喝了去去寒气。”
“谢谢…”裴景乘双手接过,不忘道谢。
披在半身的干净外袍落了一肩,友知空了手,给提了上去:“少爷,我给你擦擦头发吧。”
他不说,裴景乘还真感觉不到这湿乎乎的难受劲。
“…嗯。”他嘴里喝了汤,含糊的嗯了一声。
友知握着烛台找去柜子边,顺道点了屋里所有的烛台。
他取了一方长巾来,裴景乘看他回来,便转过了身去。
友知将长巾搁在裴景乘头上,轻柔细致地沾擦着他的头发。
“友知。”裴景乘唤了一声。
“诶,少爷。”友知随即应声。
“友知,”裴景乘捧着姜汤,看汤底沉着的两块姜片,火烛摇曳一闪,他的眸色便是随暗失光:“你看我,是什么样子。”
友知道:“少爷现在是病恹恹的样子,不过还是很好看。”
“不是这个,”裴景乘扭头看他:“是人,人怎么样?”
友知手上动作一停,蹙眉疑惑道:“少爷怎么这么问?”
结合着少爷的种种不同,他猜测:“少爷您是不是听谁说了什么?”他又说,“少爷大可不必去听,人大多爱胡说八道口无遮拦。”
“没有,随口问问。”裴景乘说道。
友知见他情绪不高,仔细思考了一番,觉得他现在多半需要听些好的,便笑道:“我也不敢评价少爷,人心存在人眼里,谁看谁都不唯一。但少爷想听,那我只有一句可以说出口的。”
裴景乘仰头看他,一半的脸都遮在长巾下。他的眼神自一派脉脉难为语,问道:“是什么。”
友知保持着微笑,双手动作继续,声音沁人心脾:“无论怎样,少爷一定是个好人。”
裴景乘就那么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原先耷拉的嘴角,突然弯月式的扬了起来。
裴景乘昂头说道:“就是,我是个好人,从来没做过坏事。”
不过下一瞬,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森然傲慢,故意道:“不过,他说的也是对的。”
“什么?”友知问道。
——蛮横无理,阴晴不定,敏感多思又惹事生非,还总是装着乖巧博欢心,立足不坚,矛盾不堪,极其恶劣。
这也是他。
说的没错,说的很对,说的齐全。
“我可不能辜负他的评价。”裴景乘说时,没带多少语气,却隐约能感觉出一丝轻蔑自嘲的哼笑。
友知手上动作一顿,像是不知这一句话意有何指,道:“他?少爷,他是谁?”
话刚脱口,他手上突然空陷下去,低头查看,原来是裴景乘躺了下去。
他侧躺着背对友知,打着哈切说道:“哈啊——不重要,是谁都行。我困了,想睡觉了,再见。”
友知闻言,识趣的闭上了嘴。
他放下长巾在一边,先是替他盖好了被子,而后吹灭屋子里所有的烛灯,带着湿漉漉的长巾与盛汤的陶罐,巧步退了出去。
“少爷,好梦。”
出了门,踩着湿哒哒的青石板返回自己屋子,他驻足抬头,不明不白叹气垂头。
也不知道这样做,到底算是为好,还是为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