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的车马早早在府前侯着。
有八人分站一圈,撑着竹竿将数十尺高的帷幔举起,将马车三面围死,路过的行人好奇探头,被帷幔外的侍卫亮刀骇走。
裴景乘被姐姐牵在手里,一路无言。
他抬头看姐姐,多么雍容华贵,仪态万方,万民口中一点点雕刻出的大璟国母该有的模样。
可是,却居然发现,自己其实从来没见过姐姐还只是姐姐时候的模样。
妈妈说,姐姐是最白净无暇的存在,一身温润气质,放在人堆里,天神仙女下凡一样的出尘绝世。
他看不出来了。
临上马车——为了不惹眼,随从都是精挑细选了几个跟着的。裴景乘扶着姐姐踩上脚踏进马车,手里忽然被塞了一封信纸。“拿回去再看看。”裴银歌回眸嘱咐,抬头最后看了一眼裴府,眼底尽是不舍,却也决绝的选择了扭头。
“姐姐。”裴景乘叫住了她。
裴银歌回头,微微淡笑一抹,说:“怎么了。”
裴景乘眸子低了又低,像是下定了决心,问她:“姐姐,你到底想要什么?”
裴银歌半挑着车帘,侍女卑躬屈膝为她扶手,她居高临下,看着裴景乘不知道在想什么,长睫低垂,她闭上了眼睛,叹一口气:“景乘,你以后会明白的。”而现在,只能让你受些委屈了。
她话只说一半,留着高深莫测的幻想,说完便就在侍女的搀扶下进了车内。侍女放下帘子,站在马车旁高声一句回宫,车夫扬鞭抽马,帷幔被跑着卷起收回,侍女太监跟在车后低头禁声,秩序井然,一行人走时并不低调。
或者说一直都并未有意低调。
裴景乘握着信,望着马车启程。直到远远离开视线,转进街角,这才有些难过的转身回去。
一回头,一群人齐齐在身后不远处的石桥前驻足望此。
是了,姐姐,皇后只吩咐了他来相送,厅中其余人自当在后随行,不得上前。
恭送了皇后,客人也跟着可以告离了。
裴景乘看过去时,傅祈禄已经同裴父裴母聊了有一时。
说的差不多了,傅祈禄作揖拱手:“裴国丈,裴夫人,在下还有公务在身,就先行一步。”
裴父裴母同样回礼,裴父道:“小侯爷慢走,在下送小侯爷。”
“不必了,”傅祈禄道:“出府不远,不劳国丈动身相陪,告辞。”
裴景乘从府门走来时,正与出府的傅祈禄迎面撞上,擦肩而过。
小侯爷这样一副模样,可一旦动弹起来,先前那些个文弱气即刻便烟消云散,仿若从不存在过一般,踏的是慷锵有力,发丝扬的是鲜活赤忱。
裴景乘与他路过,不免被这样的反差吸引,回头看去。
一回头,傅祈禄就像是能预知未来一般,在那回眸的一瞬,转身向他挥手,笑着道别:“下次见。下次见面,可不许哭了。”
裴景乘随即一惊,也不知是因为话还是什么,羞红了脸,当下逃似的掰回了头,弄的发上飘带避让不急与发丝纠缠一起。
一路不敢再回头,他大步跑着回了父母身边去。
到了父母身边,好一会儿裴景乘才转身,而那时的傅祈禄已经出府许久了。
裴母抱起他,问道:“你觉得小侯爷这个人,好相处吗?”
裴景乘将头埋在母亲肩头,语气不满:“不怎么样。”
裴毅与夫人相视一眼,半天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只得作罢。
裴景乘的院子,在光照最好的东南,但也是距此最远的地方。
他寻常爱乱跑,除了早膳,午晚很少难规律的用餐。刚好正午,他好容易在府里,裴母便叫他不急着回去,陪着用了膳,她也一早就吩咐好了一切。
裴景乘心不在焉陪着父母用了午膳,桌上匆匆吃了些鱼肉和一碗藕汤,又被母亲哄着吃了两块药糕,说是能滋补亏缺,苦的裴景乘吃完喝了好几口凉茶,才终于得以带着别在腰上的那封信回了自己院子里。
进了院,关了门,他坐在桌前,忙不迭打开了信。
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景乘,亲启。
姐姐思量很久,还是觉得亲口说不出。以此信代言,望自斟酌。若有不动,便交给友知读于你听。
姐姐不是不疼你,姐姐也知道你不喜欢听那些个道理讲义。可姐姐必须狠下心为你的未来做打算。你总要长大,我如今位置,不知道会给家里带来多少无辜的祸事。你哥哥虽然才学奕奕,但是个最与世无争的性子,姐姐与他书信,从来讨不到一点舒心,商议事情,更是淡若云烟毫不在乎。
家里若只他一个人撑着,怕是难长远。父母将你宠大至今,让你一朝彻底改头换面,的确痛苦。姐姐也不忍心,但依然必须这么做。傅家的小侯爷是个很好的人,姐姐替你观察了许久,相信你们是能和平与共的,否则不会先斩后奏的有这般动作。
你是裴家子,纵使今后你恨我,也要自此以后成长起来。以后,少使小性子,多用功,在外面与人相交,注意身份。终归,姐姐做了恶人,姐姐同你道歉。可姐姐爱你为你的真心,从来不变。
请原谅姐姐。】 阿姊,亲笔。
裴景乘握着这份信看了许久,心底动容酸涩,翻云覆雨。
信上涂改颇多,打开前就是皱了一片,可见写下这份信时,姐姐的斟酌与忧虑。他的双眸代替了手指,将信上那个“改头换面”反复摩挲,咀嚼入口,拆解入腹。
却吞下不是温情,而是血淋淋的苦涩。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想。
更难知道自己,需要变成什么样子。
从出生起,他就没想过以后,他也不需要思考以后。明明当初对他说无忧无虑一辈子的人是他们,将他养成这样的人是他们,现在却也是他们,将一切全权丢给自己收拾。
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
他对虚无的以后一瞬迷茫,直至想到头痛,那封信才被他摊开在空杯下压着,独自出了门。
日头高悬,自秋来了以后,桂花到了季候,繁盛茂密,芳香四溢,味浓而不呛鼻,闻着多生惬意之思。
裴景乘站在太阳底下,眼前金灿灿的桂花,只供他一人赏嗅,却并没能帮他缓解心上愁云。
他烦躁的抬手朝花上打去,力度不轻,花一丛一丛的坠,轻飘飘的就从树上如瀑冲下,一地碎金落不到一声响。霈倾拙
裴景乘凝望那一地落花,叹了口气,蹲在那用衣摆凹了小篓,将花捧进去好生收包着。
“小花小花,对不起,我让你们提前落地了。”裴景乘团子一样的蹲在树下,一边仔细捡着,一边自言自语的呢喃。
裴景乘拾起一朵颜色最浓的,窝在手心里,抱着膝盖,长发滑进临时布篓里,叹叹念念:“小花小花,你是这一堆里最特别的,你说说,我该怎么做才好?”
“小花小花,你也觉得我不好吗?也对,是我害你和兄弟姐妹们离开了树上,那是你的家吗?”
“小花小花,你一定不想离家才这么难过的,对不对?”
裴景乘神色黯然。
“我也是一样。小花,你的家人爱你吗?他们疼你吗?”
“我也是。”
“他们都陪在你身边吗?”
“…我也是。”裴景乘越说越有些惆怅。
西边一阵风刮来,那朵最特别的花翻滚着从手心吹落在地,重新回到花堆里,又在风的搅和下,不知所踪的掩埋何处。
花没了,人便醒了。
“小花,你不见了。”他兜着那一捧花的底子,语气是稀松平常,眉梢处是冷漠非常。
他道:“可我不能不见。”
一言出,他立时强迫着自己扯出笑来,闭眼深呼吸数下。
再睁开,眼下已没了烦忧,又恢复了属于裴景乘的没心没肺样,带着那一捧桂花,跳脱着跑了出去。
这些桂花,能带到厨房去找严大厨做成软糯的桂花糕。
裴景乘是很爱吃的,所以在吃方面极其重视,又非常挑剔,因此他单独一个院子里,裴父裴母就为他寻了三位有名的掌厨,各有各的拿手菜,口味不一,专供他一个人吃食汤饮。
严大厨就是三位里,最拿手糕点甜汤的一位。他是若水人士,若水人食甜,就连做菜也是甜口居多。裴母就是若水人,在怀裴景乘时更是重甜腻的口味,严大厨曾是裴父特地重金聘请来为夫人专供的。
因此生下个裴景乘,也是嗜甜如命,裴母便将严大厨拨去给他了。
大厨都有自己的配方秘密。
因而当裴景乘带着一兜子桂花找到他时,他笑盈盈接了下来,然后在清洗时,将趴在水缸边特等着做好的小少爷,轻轻推了出去。
“少爷!时间还长,您且去玩一会儿,稍后我会让栀子送你屋里去!”严大厨的声音穿透着木门传来。
“哼——”裴景乘作弄着小表情,一跺脚,一抱胸,偏偏就是要等在门口。“我就要在这里!你做到日落我也在这里!”
他现在对玩和出去一类的字眼,有非常大的脾气。
严大厨正蒸着桂花,听少爷这么说,有些没头绪的问道:“少爷你今天好像心情不大好啊?”
裴景乘嘴硬不承认:“没有!”
严大厨笑了笑,看着一旁睡醒的大黄狗,正撑着懒腰对他摇尾巴。抖了抖手,嘬嘬着引大黄狗来到门边,一推门,将他放了出去。
少爷盘坐在石阶上,托腮看天,手里拽着根夹缝里生的野草。
“那让小岁陪着少爷吧。”严大厨说话间,小岁已经看见了熟人,狗眼忽然闪光,尾巴带着屁股都在摇晃的激动,折起耳朵,哼哼唧唧就贴了过去,一脸谄媚。
裴景乘伸手就被舔了一手口水,虽嫌弃但也只是默默往小岁身上擦了擦,摸着他的脑袋,笑着去躲他迎面来的舌头:“不是在睡吗——哈哈哈哈哈哈小岁别舔我,我会生气哦。坐下,小岁。”
小岁听不懂人话,看裴景乘一瞬认真的神色,咬着舌头歪了歪小脑袋。待裴景乘伸手一指,他像是终于明白,啪嗒就坐了下来,紧靠在裴景乘脚边,尾巴擦地拍打。
“乖狗狗~真棒!”裴景乘搂着小岁的头,额头抵着毛茸茸的脑袋,亲昵地动作。
说起小岁的来历,裴景乘也可称为它的第二父母。
它被发现在雪地里,一窝里唯一还有气息的。彼时裴景乘六岁,和家里人赌气,头一次在雪天出门。
他走的无声无息,为了不惊动人好潜走,脱了一身狐裘单薄着衣裳就溜了出去。他从没一个人出过门,何况在一片苍茫的雪里,更是难分辨方向。
大约晕头转向了一个时辰,他便已经后悔了,前回不去家,后又找不见沈府,雪夜里也无人在外。身上冻得瑟瑟发抖,他急着找地方避一避风雪,就走到了还有些遮挡的小巷子里。
巷子虽破陋脏败,但胜在上面有个被摊贩丢弃的遮棚,中间一节是挡着雪落的。裴景乘就在那棚下靠墙瑟缩着,不住地抱着身体颤抖。
就在他神智将沉时,是一阵微弱的呜咽声唤醒了他。他立马爬起四下找寻,身上也暂时感受不到了寒冷。
终于,在一处纯白里,在纯白下的凸起里,他拨开积雪,在它那些兄弟姐妹的尸体下,翻出了一个还有些气息的它。
它生的不好看,毛色既不鲜亮,还有一道黑斑盖在两个眼睛上,显得滑稽丑陋。本是不会被人喜爱的模样,大概率不死在这雪天,也是流浪一生,没有定所,倒计时的生命。
可幸运的事,缘分改变了一切。
大雪纷飞的苦寒中,裴景乘将唯一鲜活着的生命,视作了惺惺相惜的同伴。他在裴景乘温暖的怀抱里睡了过去,再睁眼,就被他带回了裴府。
裴府的侍卫集体出动,找到了和它一般,奄奄一息的裴景乘。那时就快要守岁,所以裴景乘给他取名,晓岁。
只是后来叫着叫着,大家都以为它叫小岁,于是裴景乘也就默许了这是它的小名。
那么它为什么会在厨房而不是裴景乘屋子里呢?
因为它实在太过活泼,长到一岁之后闹腾的管也管不住,总是弄坏裴景乘的衣裳鞋子,加上又爱去厨房偷摸摸咬吃的,裴景乘就干脆将它的窝挪到了厨房这来。这样不仅能让它少受母亲责点,也能如愿叫它方便偷吃。
小岁看着又比从前胖了许多。几天前他的皮还能捏起来一些,眼下肥肉已经撑的满满当当。裴景乘尝试着捏了好几下,才接受了它现在是个肥猪的事实。
裴景乘捧着他的脸,笑骂道:“真是只猪了。”
有了小岁在一旁玩闹,裴景乘很快就将所有情绪忘得一干二净。他同小岁你追我赶的嘻嘻哈哈,正不亦乐乎,厨房的门又从里边推开了。
严大厨提着食盒过来,裴景乘没刹住脚,不慎撞了上去。
尽管严大厨第一时间就将食盒抬了上去,还没还是没完全避免上。裴景乘哎呦一声捂着额头,揪着一张脸痛苦,小岁耳朵一惊,立刻收了在外的舌头,跑过来扑他身上抻头查看。
“哎呀!少爷你没事吧?我去拿药来。”严大厨将食盒往一边的石桌上放去,拿下裴景乘的手看了看,虽然没肿起来,但一块红十分显眼,他当即就要去找药来。
裴景乘伸手拉住他:“不用不用,很快就好了的。”小岁随着他的动作稳不住身形,前爪啪叽回到地面,他埋怨着旺旺叫了两下。
裴景乘看了它一眼,伸手摸摸狗头以做安抚,小岁果然就不再叫唤,乖乖坐到了一旁。
他说着,像是证明似的,用另一只手往那快红上摁了摁,忍痛道:“你看,不疼的。”
可这位小少爷“前科”实在太多,严大厨心里依旧不放心,觉得:“还是敷点药稳妥。”
“哎呀真不用!”裴景乘被说的没了耐心,扬这一句后便不想再谈。
严大厨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选择识时务的闭上了嘴。说到底是下人,那管得了主家愿不愿。
裴景乘转身朝石桌去,提起食盒打开看了一眼,清香的糕点味随即扑面而来。
他感叹道:“哇,好香!”再细细评嗅,又疑惑开口:“但,闻起来和以前好像不太一样?”
糕点比之前,多了一丝不熟悉的香气。
严大厨解释道:“从前那样的做法,虽然味道也好,可里面有一味糖,吃多了对身体就有些负担。所以我前些日子钻研出了新的法子,用果子兑上蜂蜜替换了和在里头,会比从前的吃着更有益些。”
裴景乘不经称赞道:“不愧是严大厨,好棒的点子!”
严大厨不卑不亢:“谢少爷夸赞。”
裴景乘听时就迫不及待要拿一块塞进嘴里,可东西举着还没挨到嘴边,他忽然停顿一下,接着就将拿出去的一块糕点原封不动放了回去,并将盖子严丝合缝盖好。
“不和少爷口味?”严大厨看着这一串的动作,忙问道。
裴景乘摇摇头:“不是的。”
紧接着,他便抬头笑道:“从新也还没吃过这新改的桂花糕呢,我要带去和他一起吃!”
从裴府,到沈府,一共三条街,转弯三回。途径四方斋、珍宝阁,还有一个红袖楼。
说是三条街,但实际距离不远,裴景乘提着鎏金的食盒,一路戳戳碰碰,买买逛逛,没一会儿就到了地方。
沈府的下人通传去时,沈从新刚受完父亲的一阵训斥。
他落魄着回到院子里,孤坐在榻上,父亲的话回荡耳边纠缠不休,吵的他实在提不起好脸色。
一场风暴,酝酿已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