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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双方候场

作者:闻疫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正午,却是万籁俱寂一片水止。


    唯余心事堆积,撞击人心不得静。


    裴景乘侧躺在床上,窗纱撩动叶影,婆娑斑驳的点点落在他一半身上,照着被他紧握的玉簪,宛若团子的面庞陷在枕里,神色恹恹又愁态。


    闭上双眼,仿佛父母依旧左右,睁开眼,就只有一只竹蜻蜓慰藉相思。


    他并非要故意落人期待。


    可他更想回家。更想让自己顺心。这种渴求在脑海无限放大。


    可同时,心里又存着另一种不同的自责。


    它反驳着回家,反驳着自己的所作所为,强硬的要求自己必须留下,告诉自己不应该这么做。因为他深刻意识到,姐姐需要自己完成她的安排,他如果随脾气而行,说不定会给姐姐添乱。


    可他的确愤恨这样的,处心积虑。


    这种自我相冲的感觉让他很难不煎熬,在两头里,他找不到自己,这种捋不清看不尽道不明的抗衡抉择,像是要把他撕裂分做两个裴景乘。


    一个一切如旧随心所欲的裴景乘,和一个一心歉意即将被惭愧包围的裴景乘。


    对的,还有一份心事,属于那位小侯爷。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属于谁,夹在中间,迷茫空荡。


    都说人一安静下来,心里就开始作妖。“哎呀!”裴景乘烦躁的转过了身子,竹蜻蜓孤零零留在阳光里,他面向阴影,抱着头抓耳挠腮。


    想不通,他自暴自弃的不去想。


    既来之,则安之,顺势而为,有望破僵局。


    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这样一句话,他没有印象是在哪看到,在哪听到,但想也大约是给他留了印象,才会一下搜寻出来,解当下燃眉之急。


    侯府准备的厢房是四通的大间,阳光充足,围院里种了数十株品种不一的花,参差不齐,鲜艳夺目,看的人眼花缭乱。


    且大约是挂在一边笼子里不知名金粉的缘故,居然不招蜜蜂蚊虫来叨扰。


    厢房的物件添置的都很齐全,笔墨纸砚,被褥杯盏,提灯摇扇,一应俱全。友知左右瞧着,开了衣柜,居然连衣裳都备了几套,随便取一套下来,和少爷的衣裳比对,尺寸分毫不差,颜色也都是少爷喜欢的。


    他不禁对傅小侯爷的细心程度感到可怕。


    收拾完少爷带来的包裹,分收清楚,回头瞧着少爷背对自己,不知是睡是落寞,问了院里的丫鬟何时用饭,就见一人提着食盒,踩着石子路沉步来到跟前,是卿阿。


    卿阿把漆红的两层食盒递交到友知手里,冷冷开口说道:“主子怕今天饭菜不合裴小少爷的口,嘱咐厨房专做了几样送来,你待会随我一起去认认侯府路,明日一早需领着少爷到主子屋里,别记错了路。”


    友知接过东西道谢,听这里下人皆是以小侯爷称呼,不免好奇,随口问道:“您为什么叫小侯爷是主子?”


    卿阿语气依旧:“我是小侯爷的侍卫,不是侯府人,自然称呼主子。”


    友知“哦”一声,不再多言,见着卿阿背影远去,提着食盒回屋。


    裴景乘在床上翻来覆去闷得慌,一弹起身,撒鞋就跑到了桌边。


    裴景乘在家时,很不喜欢在自己屋里桌子边坐着。


    那个雕花瑾木的四脚方桌总是要高上一节,偶尔用餐,裴景乘老是受累拿筷,吃饭也不香。


    后来换了许多个桌子,始终难用到合心意的,他也就很少会去坐着,吃饭从来随意的坐,有时在廊下,有时到树下石桌,急时就直接跑去厨房,慢慢的,那张桌子就成了空架子,自然而然也就在某天被撤了下去。


    裴景乘盘腿窝在垫子上,桌边刚刚好抵着胸口,伸手发现不压不掣,屁股下的坐垫更是软成了云朵,这倒是让他对这里有了第二丝好感。


    第一丝来自床榻。


    桌上摆的简雅,一支白净的细口瓷瓶上插着三朵新鲜水灵的垂兰,一套四杯三盏的茶具,和一张绣竹方帕。


    裴景乘双手抚摸桌沿,感触不出是什么木头做的,手感光滑细腻,应当是什么价值不菲的名木。


    他漫不经心的摸了一横,却在指尖擦过右沿某处时,感受到一丝不寻常的凹陷。


    裴景乘疑惑,来回仔细摸索,面积不大,像是刀刻留下的印记。


    他来了兴趣,好奇底下刻着什么,解开盘腿跪在地上,双手撑着,伸头到桌底。这种姿势有些压着血涌,温红顺着脖子上染,透了整张脸,堪堪停在耳尖。


    是几个字。


    ——瑾、心、祈、禄。


    刻的歪七扭八丑得很,力道使的也不均匀,深浅不一,好在还是裴景乘认识的字,勉强对上是哪些个字。


    “瑾、心、祈、禄。”裴景乘心上默读,两两分开读起来,忽然发现了什么,盯着最后两个字,灵光一闪猛的抬头,忘了是在桌底,额头狠狠撞上,桌子随之一颤。


    瓷瓶“啪”的倒下,水撒了出来,流到地上,停在手边,手上微凉,渐渐湿润掌心。


    裴景乘闭眼捂着额头痛苦,硬是疼出了一丝眼泪,好一会睁开一条缝,在水面瞧见了自己扭曲的苦脸,心下怄气,手上这般抬起要有动作,带着水珠飞溅,甩进了眼里。


    “哈啊啊啊啊啊…”裴景乘感觉自己时运不济。


    遂选择窝囊的小声叫唤,害怕再召霉运。


    友知一回屋里,床上不见少爷,心叫一声不好,紧张转身,就看见一团鲜红憋屈的团抱着蹲在矮桌后,时不时一声古怪的嘟囔。


    “怎么了少爷!”友知放下食盒,大步流星的跑过去,一眼看见倒地的瓷瓶,蹲下身查看少爷是否伤了哪里。


    就见他家少爷咬着嘴唇,上下眼皮揪在一起,严丝合缝。


    忽的,裴景乘仰天大叫。


    “我讨厌这里!!!!!!\—


    —\他一定会喜欢这里的。”


    傅祈禄手里把玩着那个没时机送出去的平安锁,眼神说不出的自信,用非常笃定的语气回答孟钰那句“你确定他那个样子能留得住?”。


    虽然眼在秋天,正午的阳光倒是不逊色夏的炽热,花园亭心,婢女柔站身边,纤纤玉手轻晃蒲扇,送风纳凉。


    一紫一黄两个人分坐在两边,石桌上是前不久两人没下完的黑白棋盘重现的残局。


    面对面,孟钰送出一个不自量力的嘲讽,无所谓道:“行行行,不和你争这个,我只等着看戏好了。你以后可有的烦心喽。”


    他落下一子,在等待对面的时间里向后倒去,勾过身旁小厮手上端的一盘蜜饯,挑挑拣拣出一颗青梅放进嘴里,极致的酸在嘴里迸发,他一脸享受,愉悦的又挑出几块吃下。


    傅祈禄忙着收好平安锁,没有抬头:“烦心不烦心的,像我这种责任心强的,哪天没有的事。”


    孟钰难得在听他自卖自夸时不去反呛,认同的点点头。他赞同道:“你说的也对。”


    有一种人,天生少年老成,非受他人影响,也不被任何世事引导,在自己的年纪里散发着超乎想象的成熟稳重。


    傅祈禄就是其中之一。


    忠义侯少年丧妻,沉寂了许多年才遇到了现在侯夫人,那时侯夫人家道中落,在被买进侯府为奴时与侯爷两情相悦。


    成亲时,侯夫人年纪已大,调理身体费了许久,过了几年,才老来得子有了傅祈禄。


    即是老来得子,也是侯府独子。


    或许是上天怜惜这对人生各有苦楚的夫妻,傅祈禄一直都是乖巧懂事,又极其聪慧,从没让父母操心的好孩子。


    读书认真用功,下雨下雪不缺席,先生绝不脱口的称赞;习武刻苦不怨劳,早起晚退汗水洗身,教习师父也自愧不如;行礼问安日日不落,处处周到完美,长大后更是不逊幼时,能力出众,上能入军武将,文能笔断朝堂,若不是他心向父亲建功立业,年纪也小了些,皇帝原中意的丞相人选只他一人。


    这样的人,往往身边人活的最惬意,只一定不给自己好过。


    最开始孟钰看来,傅祈禄就是一只替人卖命还傻笑的驴子,曾不止一次说过傅祈禄自找罪受,何不潇洒人生肆意一些。


    但对于的确乐在其中的傅祈禄来说,并不觉得这是受罪,反而如鱼在水一样的自如。


    后来相处多了孟钰也就看出来了,原以为傅祈禄与自己相处并不似传闻,还以为他是受身份牵制演的稳重谦和。


    也借机会知道了,对人不能刻板印象,就像一直高冷的人也是会笑的一样道理,他虽然心境老成,但说话举止还是原属于年纪的肆意,所以就再没对此发表过建议。


    看傅祈禄的确真心要做个好师父,孟钰决定帮他一回,眼巴巴出主意道:“这个岁数的孩子,经不住诱惑的,你拿些他最喜欢的东西,玩的吃的或者什么其他,引着他,慢慢等他习惯了,就愿意和你亲了。”


    傅祈禄手上动作一停,稍有些惊愕睁眼看洋洋自得的孟钰。


    他的确就是这么打算的。


    有孟钰这个存在,真是上天为他演示的缘分。怎么就总是那么心照不宣的默契到一块了呢?


    孟钰见他静着,起了挑逗的坏心思,闹着要抢傅祈禄手里的平安锁来看。


    傅祈禄立刻回过神来,高举着手臂不让他得逞,顺便使坏用另一只手推在他的眉心。孟钰当即没站稳身体,跌坐回原位置,扶着眉心,扬言是要和傅祈禄断绝往来。


    傅祈禄扬威似的晃了晃盒子,挑眉一笑:“你先挑事还有理啦?那我可得报官抓你个三天三夜才老实。”


    孟钰气的握紧拳头,抬头看见傅祈禄身后的卿阿回来,抱手哼声不再理会。


    卿阿已经按交代领着友知认识了侯府各处,顺便带来了裴景乘吃剩的菜肴。


    打开看,鱼用了几筷子在鱼肚,绿色菜挑挑拣拣基本一口没动,烧鸭吃了一条腿,一个空盘子,傅祈禄回想了一下,好像放的是鲜鸭锅。


    “鲜鸭锅”是侯府厨子的拿手菜品之一,去腥后用腌制的幼鸭肉裹着糖衣,佐以锅巴炖浓收汁,而后撒上一味对应时节可入菜的花碎,就大功告成。


    这道菜卖相极好,但因为口味过甜,在嗜辣嗜酸的侯府里并不讨谁喜欢,自厨子入府后头次展示过,此后就再没机会端菜上桌。


    他也是无意从听裴夫人口中听说裴景乘爱吃她家乡风味,又知道裴夫人家乡喜做甜菜,所以嘱咐着做了一道。


    倒是挺合他胃口,吃了个干净。


    傅祈禄暗自记在了心底,又让卿阿晚饭时换其他菜送去,捎带多送一碟子鲜鸭锅去,找个由头等在旁边看着他都爱吃哪种菜多些,再回来等问话。


    卿阿领命告退,转向南彦王时,孟钰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拿出了那把画着山景的扇子,老样子露一双风情眼睛在外,卿阿并不抬头,却在离开时,有意无意瞥回一眼,只是那时孟钰已经不在看他,继续和傅祈禄有说有笑。


    他虽然觉得奇怪,倒也不放在心上。


    毕竟这种恍然的感觉,不只在他一个人身上存在过,他早也对此习以为常,只还改不了下意识的习惯,所以探看一眼。


    余光里那黑色身影转入假山后消失不见,孟钰便又将视线投了过去,尽管已经见不到了人。


    傅祈禄在他分神之际已经落下手中白棋,说道:“到你了,下完这盘棋,陪我出去一趟。”


    “行啊,”孟钰一口答应,然后才问:“去哪?”


    傅祈禄拍了拍手,道:“出城找个好地方。”


    他要去找那个好风好水好寓意的地儿,等着好天气,等着收个好徒儿。


    “我看好你,但也不得不说一句,”作为朋友,孟钰不想在旁说那些未卜先知的风凉话,但也是作为朋友,他不得不提个醒:“这个裴小少爷,不知道怎么做到的,曾经一连气跑了五位有威望的先生,甚至让这些先生提既发怒,闻则叹气,可不是你轻易就能……驯服的?”


    他提醒的也是几乎等同于众所周知的事情,傅祈禄早有耳闻,所以不足为惧:“我又不是他们,焉知问题出在谁身?总之,我相信自己不会看走眼。”


    孟钰做出一副算了的样子,道:“好好好,我也相信吧。那就跟你走一趟吧。”


    傅祈禄笑了笑起身就走,孟钰跟在他身后摇扇,出了亭子,热浪一股一股,他眯眼抬头看天,吐槽起今年秋天的太阳怎么这么毒辣。


    裴景乘是没有午睡习惯的,但今天,可能是换了地方,也可能是身心俱疲,他吃了午膳就匆匆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经是傍晚了。


    屋里只有他一个人,安静无声,他揉了揉眼睛,唤道:“友知……”


    友知就在外面,认完了路回来后就去同院子里原属的侍女下人攀谈打听,听到弱弱的一句,立刻出声回应:“少爷醒了?可是要做什么了?”


    裴景乘摇了摇头:“没有。就是没看见你在哪里,所以叫一叫你。”


    友知笑着倒了杯水递过去:“我方才是去跟着小侯爷身边的侍卫去认了侯府路,您明一早就要去小侯爷房里预备听课。”


    “这么快?不是还没行拜师礼吗?”裴景乘惊诧出声,一时呛了水,咳嗽连连。


    “这个…我向他打听了一点,他说小侯爷对少爷,并无不满。”他拍了拍裴景乘的后背,说道:“拜师礼本就是虚的,或许小侯爷并不在意这个吧,所以想越过这一步早早和少爷您培养培养……感情?”


    他随口分析,却不想引少爷咳的更加猛了。


    裴景乘忙道:“什么?!并无不满?他是圣人啊没有一点脾气。”


    他这么一通预谋,闹啊演的,就是要让他对自己从头到尾不顺眼最好。结果一上午下来,都做了无用功。


    顿时觉得自己像跳梁小丑的他,一肚子憋气。


    友知看着自家少爷气鼓鼓的脸,不明所以,试探问道:“少爷是……不喜欢吗?”


    不太会吧,不喜欢被满意,难道是喜欢被厌恶?他记得少爷是最喜欢被别人喜欢着的。


    因此他很快便排除自己的这一句猜测。


    裴景乘欲言又止,张嘴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自己的打算,想了很久,还是选择跳过不谈。


    他四下看了看,没什么能打档的东西,静默间,自己的肚子很合时宜的响了一声,他就指着肚子,勾着腰背,可怜兮兮道:“友知,我有点饿了。”


    很生硬的转移话题,是他惯用了。


    友知当然已经习惯,不会再去追问。“那少爷你在这等等,我去厨房看看。”友知说完,见裴景乘点头准允,便要抬脚走着。


    一转身,却是差点三魂丢了七魄。


    不知道什么时候,卿阿就立在了门口,无声无息,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啊!”友知难得失态尖叫。


    这个侍卫,实在太冷,一天下来,从不见他愿意多说一个字,主动问也是三个问题半个回,冷的周身都仿佛束着冰刺,威慑又危险,那总是留着下白的眼睛看的人发毛。


    友知着实被他吓了一跳,呆在原地半天没个下一步。裴景乘虽说就面对着门,但因为方才一直有友知在身前,也是一点没发觉,此刻也是被吓了不轻,双眼瞪大,浑身都抖擞了一遍,一瞬紧抓的衣摆再看清是人以后才稍稍松开,咽了咽口水。


    “跟鬼一样。”裴景乘默默在心里吐槽。


    卿阿看着主仆两个都被自己吓了,却居然没个道歉的举措,只将背在身后的双手放回了身侧,手上依旧是中午他送来的那个食盒,语气平平冷冽:“主子叫我来送吃食,裴小少爷,还请下床吧。”


    请人下床用膳,从他嘴里过一遍,就跟请人上路似的。


    就这一句,裴景乘直觉来者不善,但也找不到理由,还是凭着自己的感觉。


    毕竟不排除别人天生说话如此。


    不过,他的感觉一向是准的。


    卿阿几乎是在友知进屋没多久后就过来了,他们的谈话他也基本听了个全,也是在听到裴景乘转移话题时,他才如此冷脸的。


    主子这样的担待宽容,居然还要被不喜,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还从没见过这样好赖不分的人。


    卿阿从来把小侯爷列在第一,最见不得就是对小侯爷的不喜不利。


    他看这个裴小少爷,已然有了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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