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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初见

作者:闻疫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有没有人啊————”


    裴景乘瘫在小船上,仰头看着遥远的圆月,有气无力的拖着尾音。


    沈从新撑着船桨坐在船尾,目光空洞,也没了精气神。


    他奄奄道:“我们该写遗书吗?”


    裴景乘翘头:“怎么写?”


    沈从新视线转了一圈,四周波光粼粼,像是才明白过来,说道:“也是。”


    随即,他也脱了力气,直挺挺倒下,小船随之晃了晃。


    裴景乘伸手扶了船边:“小心翻船。”


    裴景乘喉咙叫的干疼,想喝水,偏四周都是水但一口都沾不得。


    老天爷就爱用这样的手段捉弄人。裴景乘不信神佛,但为着母亲说了这么多年,也跟着学了几分面子上的敬畏。


    说不得老天爷的坏话,他便蹬了一脚沈从新。


    往日里沈从新还会和他闹一闹,这下自己全责,他敢怒不敢言,乌龟缩头似的收了收腿脚,彻底将自己包了起来。


    两个人在越飘越远,眼见着是离岸边更加远了。裴景乘面如死灰:“你还拦着我不让当时就喊,这下好了,活人都没得见。”


    这一点上,沈从新还有言辩解:“起码就这么等着到了天亮,虽然苦点倒安全,那个时候你要是喊出来,保不齐我们现在已经在河底了……”


    裴景乘一眼过来,他越说越小声,最后作势自捂自嘴。


    裴景乘看着他怂怂扭过头去,叹气一声,侧身起来撑着脑袋,伸手去拨水面打发时间。


    水花四溅,哗哗作响打破寂静长夜,他百无聊赖的趴了下去,月光折射水面照面上清晰无余,光洁润玉。


    “裴景乘。”沈从新突然喊了他。


    裴景乘没有回头,手上动作不停,掌心微凉:“干嘛。”


    “……”沈从新却又不说话了。


    片刻后,他问道:“你有看到月亮吗?”


    裴景乘便抬头又看了一眼。


    中秋夜的月亮,圆盘一样的高悬于天空,黑幕中锃亮金光,照在大地上,一片清明。倒映水面,湖光涟漪,层层翻拨水浪,延伸远方,以不能再分清天地水月的界线。


    裴景乘道:“看见了啊,很大很圆还很亮。”


    在问什么问题。


    他回首去看沈从新,想问他怎么了,没等看清他的脸,就先听他轻笑出声,和月光柔和的声色,用最清静的语气说道:“生辰安乐。”


    裴景乘怔了一下。


    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埋怨道:“我的生辰不是早就过了?你记了别人的安在我头上,我生气了。”


    “不是,是……”沈从新刚要开口。


    裴景乘擦着沈从新的眼睛远看过去,好像有人影缓缓靠近。


    “有人!”裴景乘当即举起手臂挥舞:“这里!救命啊!”


    裴景乘的话打断了沈从新的思绪,一时半会儿呆在原地不动弹。


    他话没说全,心里既轻松又忧愁,好容易调整回来,顺着裴景乘的目光看去,却有人来,可一眼竟没看到那人身下有无船舟。


    这个时辰,除了人,好像还有别的东西会通过水路来和家人团聚。


    他曾听过这样的故事。


    沈从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胆一瞬冰冷,当即害怕起来。


    他慢吞吞,蹑手蹑脚的退到裴景乘身边,拉下他高举挥动的手臂,眼睛无主的乱转,嘘声问道:“你看到他是怎么过来的吗?”


    那人亮起了提灯,灯火淡蓝,照人影入水极长。


    “船呗,不然还能飞……”过来两个字没出口,裴景乘随他的话,也看着有些不对劲起来。


    那高挑人影下,诡异灯火里,好似并无东西,仿若如云飘月般向他们而来。


    裴景乘当即汗毛倒立,惊一身冷汗。


    沈从新居然讲起了故事来:“我听说,中秋夜,天色最黑最无人烟的时候,会有别的东西顺着河水回来,回家见亲人……”


    “我们不会,遇到了吧?”


    裴景乘一下抓住了沈从新的手掌,指头深深扣进肉里:“没这么倒霉吧……”


    那人影已经就要到了跟前,他远远伸出了手,问:“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跟我走吧,我送你们回家。”


    两人四目相对。


    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无限的惊恐。


    他们异口同声尖叫。


    “鬼啊!!!!!!”————————————————“恩人啊!!”


    沈从新抱着恩人的大腿,使劲抹着刚才被吓出的泪花,“要不是遇到了您,我们就要在这黑夜里活活吓死了。”


    裴景乘站在岸边拧着湿透的衣角,看了一眼正被沈从新抱着的少年。


    少年眉眼和煦,笑着将后怕到腿软的沈从新扶了起来,拍拍他身上的杂草灰尘:“别怕,都安全了,我送你们回家去。以后千万别独自出门。”


    沈从新连连点头,后又想似乎不对,道:“我们不是独自出门的,我们都有带下人出门的。”


    “下人?”傅祈禄低头看了一眼他的穿着打扮,锦衣华服,玉佩金镯,踩着千金难买的贡匹而制的鞋子。


    一路许久,倒是没注意过这些。


    他只从家里顺了一盏提灯,也不是大的那种赶路用的提灯,能见清的地方不多,脚前三步外的距离就见不到任何东西了。


    方才撑舟去时还有月光,眼下刚到岸,月亮就被一片云遮了个全乎,一方小天地重新漆黑,只靠这一盏灯很难顾的首尾。


    傅祈禄迟疑着将提灯朝上拿了拿,借着光,才看清沈从新那一张涕泪横流的脸。


    他认了出来,是户部尚书家的独子。


    他虽然不是长久的住在京城之中,但过去或是当下的什么风声传闻,小道消息,各家长短,他还是挑着记住了心些的。


    户部尚书几年前来京任职,其子与旧友裴家的三少爷。很是要好。


    那么。


    傅祈禄很难不去联想。


    “沈公子?”傅祈禄心里想到了什么,但另一个孩子远远站着,他没法去看:“那另一位是?”


    裴景乘听见像是提到了自己,理了理衣裳头冠,散漫的走近,停在沈从新并肩的位置,低头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先是皱眉,安静了好一会儿,紧接着才规规矩矩站着,又规规矩矩行礼:“我是京城裴家子,家排第三,名唤裴及。谢恩人出手相救,无以为报,唯以身相……”


    沈从新耳朵一竖,立刻赶紧去捂他的嘴。


    裴景乘从没单独的见过什么人,往常都是由身边小厮做这些介绍答复的事宜。沈从新听出来他是有样套样的将话本里的对话,许是相似,所以被裴景乘拿来用了。


    沈从新帮忙找补:“他呢意思就是大恩不言休,要好好感谢您,对,哈哈。”


    傅祈禄轻笑道:“不必客气。”


    他的视线移在裴景乘憋红的脸上,嘴角微微上扬。


    还真是那个福娃娃。


    裴景乘挣脱沈从新的桎梏,一蹦走远几步,连呸好几声,嫌弃地说道:“从新你手上都有汗。”


    沈从新忙用衣袖擦了擦他的嘴,抱歉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给你擦擦,擦擦。”


    他忘记了自己衣袖上绣了珠边,裴景乘第一下就被擦的嘴角生疼,下意识疼的躲了躲,后撤一步,一个不小心踉跄,傅祈禄眼疾手快趁手接了一把。


    他帮着裴景乘稳了身子才松开的手掌,裴景乘一抬头。


    一分。


    裴景乘短暂出神片刻,回神来时张嘴就要问责沈从新。傅祈禄去接他时,身差使他狠弯了腰,另一只握着东西的手搭在裴景乘肩上。


    提灯跟随动作间的冲击一摇一晃,黑夜中的光亮对任何生物都有着致命的吸引,他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


    很不寻常的烛火色。


    说是蓝色,也不准确,隐隐约约好像从中心透着一丝荧紫,又或可能是某种掺杂着绿光的澄色。


    实在绚丽,夺人眼球。


    他出于好奇,忍不住问道:“这个灯,怎么是蓝色的?”


    他没见过,所以有些喜欢。


    喜欢,因此就忍不住想要拥有。


    傅祈禄低头看去,见着他眼睛一刻就不离灯身了,怎么还难看出他的喜欢,便顺他心意将手里的提灯递了过去:“原就是普通灯芯,但我兑了一种驱蛇的药水在里头一起点着,便是这个颜色了。喜欢?那就送给你吧。”


    裴景乘闻言,立刻转头看向他。眼里是细微的打量。


    不过很快,他便收回了这道尚未被察觉的视线。裴景乘摇摇头,实话说道:“我不能收,我都还没给您谢礼,怎么能要您东西呢。这不对。”


    “没关系。”傅祈禄说道,“喜欢就留着吧,也是这盏灯自己的缘分。”


    淡蓝的微光将裴景乘的眼睛显得格外幽深,他静了好一会儿,伸手接过灯来,回头看去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谢谢你!它真漂亮……你真是个好人。”


    傅祈禄道:“喜欢就好。”


    简单接触后,该是正事了。


    他侧身将沈从新拉了过来,又侧低了肩头握上裴景乘的手。裴景乘没有躲开,但一脱离了视线,他就垂着眼睛不知道想着什么去了。


    傅祈禄各看了一眼两个孩子,说道:“送你们回去吧,你们父母一定正急着满城找人呢,快些回去,不然你们可要出名了。”


    “好!”沈从新积极回应。


    “嗯。”裴景乘淡淡吭声。


    傅祈禄一手一个牵着,倒真有些做哥哥的感觉。顾虑着孩子脚步不大,他也迈的小些。河边静谧,风吹来,清凉舒适。


    三个人脚步齐整,没一会儿就踩着泥泞重新回到街道,沿街一路,拖出大大小小三个平齐的一道足迹。


    裴景乘考虑了一路,欲言又止许多次,抬头又低头,还是没找到机会能问出口。


    也没确定好要不要对这样看上去还可以?的人,重拳出击。


    傅祈禄看了出来。


    其实也不难看出来,裴景乘的眼睛藏不住事,他以为自己不经意的一眼,实则很是刻意。


    傅祈禄便主动问起:“有话说吗?”


    裴景乘被看穿了心思,愣了一下,顺势点了点头。


    他从不是扭捏的人,自己开不了口的东西,别人主动提了,他当然乐得所见。


    傅祈禄问他,脚步自然而然放的更慢了些:“想问什么,我知无不言。”


    他说时毫不掩饰的释放了对自己的自信,裴景乘笑了一声:“那我要是问你不会的呢,你会不会觉得尴尬呀。”


    傅祈禄并不觉得。


    他抬头看向月亮,颇有自我看待的回答道:“有句话叫做活到老学到老,此言不假。天底下的所有知识,学到老也是学不完的,我还正当少年,回答不上来,不是什么难堪的事。”


    若说先前他的那些举动,裴景乘是带点欣赏和满意,那么现在,裴景乘对他是刮目相看了。


    他从前的那些老师先生里,没有一个能像这样回答到自己的心坎上。不是说“学生不应于老师难堪”,就是指着裴景乘讲他“学不用心,一心杂物。”,听的裴景乘当即黑了脸,以至于那些人第二节课都没捱下来,就被裴景乘用各种手段整走了。


    明明简单的道理,直到现在才有一个人给了出来。


    不是个老古董,或许有年轻的原因,但他不论什么原因,冲着这一点,裴景乘愿意再给他一分。


    “你很不一样。”傅祈禄等了半晌,就听裴景乘慢悠悠给了这个评价出来。


    他微笑着接受:“谢谢,你也很不一样。”


    裴景乘仰头,看着他:“我有什么不一样?”


    “我也觉得不一样,”沈从新跳到裴景乘面前仔细瞧了瞧,眯眯眼,说道:“从刚才开始,你就很不一样。”


    裴景乘一蹙眉:“哪里?”


    沈从新好好想了想,如实开口:“你……文静了很多,都不闹腾了。”


    裴景乘咬唇,抬脚就是一击轻踢:“多话,去去去去去去。”


    沈从新都已经习惯了他恼羞成怒时就突如其来的一击打,笑嘻嘻就退了回去:“这才熟悉嘛。”


    裴景乘不想理会。


    这一打岔,倒让他忘记了等傅祈禄的回答。


    他继续问道:“你是怎么能找到我们的?”


    脚前一滩积水,傅祈禄牵着两个孩子,避让开向左边走。他回说:“我和我的朋友在岸边赏柳,就听见你们有人大喊救命,试着朝几个方向都去了一边,找到了你们两个迷路的小少爷。”


    “朋友?可我只看到你一个人。”裴景乘说着,回头朝黑暗里看了又看。


    傅祈禄道:“他去向你们家里人报信了,否则这个时候,京城里早就翻天了。”


    裴景乘以为抓住了漏洞:“不对,你一开始也不知道我们是谁,他怎么能提前去报平安?”


    裴景乘疑心他有备而来。


    可想着,他又怎么有备接近呢?


    于是这个疑心很快不攻自破。


    傅祈禄自有解释:“为什么需要等到知道是谁?谁家丢了孩子到这个时候,早就急着出动了,让他先回去传了消息,丢了孩子的人家自然而然不就放心了。若是家里有老人的,不快点去报个消息,怕是有一桩哀事要出现了。”


    他说的有理有据,沈从新在一旁信服点头:“是了,我祖母还等我回家给她讲外面都有什么好玩的呢,我这个时候都还没回来,也不知道她身体还好不好,要是急病了,我可真成该死的了。”


    沈从新的祖母裴景乘也是见过的,很是慈祥和睦。


    裴景乘忽然伸头看他:“你祖母会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长命百岁的。”


    沈从新听出他在安慰人,虽然没转过思路理解他在安慰什么,也还是客气道:“谢谢,你也是。”


    傅祈禄站在两个人中间,听着无比突兀的对答,可以说是有些驴头不对马嘴,没忍住噗笑了出来。


    很轻的一声,却被裴景乘敏锐捕捉。裴景乘寻着声响抬头,傅祈禄躲似的抬回头来,掩饰着咳了一声,装作刚刚发现似的,复低下头去看他:“怎么了?”


    裴景乘总觉得自己就是有听见他在笑,可惜并没有证据:“没什么。”他便就此作罢。


    傅祈禄回了个“好”字就抬起了头,视线直直看向前方。


    他们走了也有一时,如今身处大约是平宁街,因为能看到那高高的祈福塔。


    继续走了有一段路,便顺着此街走到了头,到头转弯右行,不远处有火光正朝这边奔来。


    裴景乘还低着头,就要开口再问。


    忽然,一双手扶在了腰间。


    他还没来得及做出那下意识的回眸,就感觉自己正被向前推了出去,用劲不大,却也叫两个孩子迈了几个大步才堪堪停下。


    身后忽然空空唠唠的,等他稳住了身形急急回头时,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身后只有那一串属于他的脚印,可以证明其人的确存在。


    “是少爷!还有沈公子!!”


    远处人声逐渐清晰,火光越来越近。


    裴景乘瞳孔里一片火色,扭头看向一大群人望这边跑来。乌泱泱的人群,聚集的火把足以照亮了一片天,为首是自己那对已经哭花了眼睛的父母,还有手忙脚乱的沈叔叔。


    “孩子啊!你真是要了娘的命罢——”林抒雅发髻凌乱,一双眼挂着清泪,红肿难消。


    他的父亲搀扶着摇摇欲坠的母亲,也肿着眼睛,空不出手的他,只得放任着泪水滑落衣襟。


    “爹!!!”沈从新隔岸相望似的就要同自己父亲哭抱了过去。


    裴景乘还停在原地一动不动,沈从新抽噎着问道:“你在找什么呢?”


    裴景乘觉得他像是问了废话:“人,恩人。”


    沈从新不是没发现人不见了,但人家自愿离开,他道:“人家想做好事不留名,你也找不见他的。想要报恩致谢,我们明日再去找了人张贴告示寻人即可啊……诶,你别往巷子里去啊!”


    裴景乘话听一半时往回头找去了,也不顾沈从新的劝告,左右在两边黑巷里翻找般的来回穿梭,找的手上提灯已经快要熄灭。


    他不明白,为什么要一声不吭的走开。


    他想说的话还没说出去。


    傅小侯爷。


    大名鼎鼎的傅小侯爷转进了小巷离开,肉眼可见的心情愉悦,发尾肆意飘起,腰上公牌因他不自觉轻巧的脚步而左右动荡翻转。


    正面,是军中徽印。


    反面,则是洋洋洒洒篆刻着他的大名。


    心情很好的他伸手摘下碍着脚程的公牌,放在手上转起了圈圈来,尚且不知自己早已被这东西出卖了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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