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明月夜,四方宅院挂明灯,正立月影设香台,告慰先祖遥共此时月,以寄厚载相思。
忠义候年老,如今一切事宜通交小侯爷奔走上下。傅家人口众多,旁支密结,每至中秋,都是要依老规矩,笼统全族到一起过节的。
将到了时辰,七八亲戚成群结队的来。小侯爷一身月光色的长袍,怀里抱着根长枪,杵在门口如松如竹的修长,眼皮也不抬一下,早早等候多时。
往年由侯爷来时,侯爷一辈子征战沙场,空有一身武力,也不能细查,什么人口头一通绕梁的团亲戚,就能轻松糊弄过去,以至于往年花销逐年递增。
今小侯爷接上手,任凭他什么口舌,由着小侯爷机灵聪慧,都难成了他偷奸耍滑的心思。
少年自从边塞回来,几年京城风水的将养下比去时还要肤白,唇色如衔花弄汁的殷红柔润,长睫轻动开扇,一对清明皎朗的眸子此时如钩似箭的袭来,显得温润如玉的人天人样的疏冷,直盯得那些个“便宜亲戚”汗毛直竖,不是寒冬天,也打起冷颤来。
人头到齐,傅祈禄终于有了动作。
他勾手叫来一个黑衣的侍卫,侍卫向上手递上蓝本名册后重新退到一边,留傅祈禄一人对着那个册子左右翻看,口里蔑笑:“倒是来的齐全,我今天可不敢见血,真真假假的,自己判断着走吧。”
月上柳梢头,团圆正浓时。
沈家从上五辈起就一脉单传,没有那些个繁琐的亲戚习俗,沈从新说完事回家同父母吃了团圆饭,三个人各有各的忙,之后拜了祖宗,谁也不挨着谁的散了。
裴景乘与他相差无几,旁支表亲从来不是家族大事不聚头,唯一个亲叔叔远游在外,据父亲感叹也有十来年未曾见过了。
他捎了几封信和来自各地的稀奇玩意让人送过来,这个叔叔更是活在裴景乘嘴上的人物,连名字也不知悉。
两个人相约好了去看千灯会,心里惦记着,于是饭也不能好好吃了,匆匆扒拉几口空,裴景乘跳下桌子,告退父母,领着仆从几个赶去湖边同大约已经到达的沈从新汇合。
京城地域广阔,区分一共五地,东南西北及一个远在西北角独占一隅的集市。
集市有名挂做“宁”,宁集,也被大多数人称为“寻家坊”。
与西边那个市集不同,这个宁集是特为了节日而设的。每逢佳节,灯会文戏,都是只能在这里才凑的到的热闹。
然而这个宁集可不是那么好去的。
在成为宁集前,这块地上是有名的贫窟。几十年前饥荒时逃入城的外乡人占据了这里,于是演变成乞丐如米抓的蜗居,奸淫掳掠,偷抢杀戮,常有发生,慢慢这片局域就被城中所有人划分了出去,谁也是绕路走。
先帝也是为了整改这里,才弄了个宁集出来。先是派官兵一通审抓,再颁布文书拆建新整,专门命了个节日使驻守,由邱南军拨兵巡逻,将大大小小节日娱乐归拢于此,也是给这里的人们提供收入来源与庇护。
虽说转眼过去了十多年,那里的模样翻天覆地巨变,可总还是有懒汉的无业游民,专门等着这种时候,找准机会捞一笔横财管一年吃喝嫖赌,防不胜防。
裴景乘沈从新这种一眼金贵的,就是黑夜闪光的存在,逃不出眼的。
宁集三面环水,孤岛似的杵在哪里,若要走地,只有一座四车宽的石桥能通去。所以沈从新灵机一动,打算渡内河饶后的过去。
这种时候就像抢占降价商品一样,谁都想确保自己能得手,于是都堵在最前头的石桥附近,后边儿鱼龙混杂无所管辖的住宅地带反而因此安全了。
这也不是他头一个想起来,只不过这种想法去的人能想到,船夫也能想到。从前有好几起案子都是因为渡河到一半时,船夫坐地起价,客人与其争执,直接就被推进了水里,天色夜黑,查也无处查,白丢一条性命。
裴景乘当时听了,就问他:“怎么都是要破财,为什么不安全一些破财呢。”
沈从新自有盘算,他买了个关子,笑道:“跟着我走就是了。”
裴景乘选择信任他。
裴府在西,内河在南,斜进东北与宁集后边的鄢湖相连融合。裴景乘顺着小街拐去大道,倒是缘分使然,让他怎么的就走到了侯府跟前。
有事在身,他也只是被侯府硕大的牌匾吸引——大约是前不久才听了相关,所以冥冥之中有感指引。
匆匆看到一堆模糊堆积的人,似乎是围着在看戏,他听见什么“可怜”“祸害”之类的字眼,没兴趣,于是埋头继续赶路。
侯府跟前倒了乌泱泱一片,拨开看戏的人堆,一片皆是一副狗爬模样的男女老少倒在地上,扶着身上某处哀声怨道。
问累了,傅祈禄端坐上下人抬来的梨花木的靠椅,翘起二郎腿,一手摩挲指腹,另一手调转枪头,用枪尾指着脚下瑟瑟跪俯的一个粗眉黑痣的男人,启唇没什么语气的问他:“傅四?”
男人一颤,咽了口口水,因为害怕而结巴着:“回……小侯爷,是,是在下。”
傅祈禄自顾点头,继续问:“傅四,你父亲是傅洪春?”
男人点头如捣蒜:“是是是是是……”
傅祈禄依旧如常,只是微不可察的叹了一声短气:“那你就是我祖父表兄家那个夭折二儿子的亲儿子喽?”
“正是……哎呦我!”
傅祈禄一脚蹬在了男人胸口。
男人胸口受了一股大力,身体像是摇摆的木头堆,好一阵无措的挥手抓了一堆空气,最后依旧徒劳,翻滚一圈砸进人堆里。
傅祈禄属实头痛,扶额叹息他的可笑:“知道夭折是什么意思吗就出来行骗?”
收拾完最后一个,他站起身,衣角被不免求饶的人抓了个脏,婢女弯腰要去擦,被他扶了起来挥退。
对上一众渴求的路人,他一改严厉神色,温声道:“侯府家事,污了各位的眼,十分抱歉,扫节日之兴实非我愿,还望各位不要过心。”
大家都是围上来闲看戏,戏看完,怎么来的也就怎么走了。有几个走时,也不知是不是本就对小侯爷有憧憬,毫不吝啬的夸赞了他的作为。
那把梨花木的椅子被下人重新抬了回去,卿阿上前接过主子手里的长枪,傅祈禄交代了事情,让卿阿把这群冒认名的骗子带进柴房看管,等明日送去府衙决断。
一干事情下来,虽不比动武劳累,竟异常伤神。
真亲戚都被第一时间引进了府内,带到了院子里聚谈家常,左右的见不到家里最杰出的孩子,也不了解傅祈禄那盘问似的核对到底为何,都来问侯爷何事发生。
于是侯爷第三次派人来催促。
“去回父亲,今晚我不过去那边了,让父母安心,也替我向族亲赔个不是。是公事,只管叫他们放心。”
傅祈禄说着,便下了台阶离开,留传话的小厮左右进退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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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会划船?”
裴景乘看着貌似越来越偏离的岸边,问道:“和谁学的?什么时候的事?”
沈从新埋头卖力拨着船桨,小船终于看在他的坚持不懈,勉强向左转了一些。
然而,这一点转向很快便被风吹了回去。
“……”
裴景乘看向沈从新,保命似的摸了摸已经腰上五花八门纠缠一起的平安符们。
这些平安符,来自不同的寺庙,求的不同的神仙佛祖,都是幼时母亲带回来的。母亲每带回一个就挂一个,几年光景,渐渐就挂了这么多。
越多虽不能确切的越安全些,但母亲看在心里,总能稍微放心点,只要是能减轻她的忧思,哪怕后面挂到了千百块,百来斤,他也不会说一个不字。
摸一摸,不管哪路神仙路过,总能有一个是在这供奉里的。
沈从新因为心虚,从小船不听使唤后开始,再没直视过裴景乘的眼睛。
他说道:“我再试试。”
他换了方向再试,小船就像扎根河底,纹丝不动。
“……我们喊人吧。”裴景乘彻底放弃了信任他。
他们两个是在河边的老柳树下汇合,船是沈从新一早就准备好的,放置在岸边,刚好坐下两个人的大小。
节日人多是非更多,裴景乘出来时身后跟了五个身强力壮的侍从。沈从新姗姗来迟,身后也是五个。他们即是护卫,也是汇报全天行踪的奸细,是半个父母戒告,他们若想划船,只有支开了他们才能得逞。
看他们如今身处,就也知道是成功了。
“别喊了吧,咱们都漂出去这么远了,他们听不见,可坏人能听见。”沈从新说的小声,心虚就快要将他吞没。
他们立在湖面中央,孤单单两个身影,漆黑的四周只有岸边点点光亮。
无声无息。
可见他们是甩的多成功了。
裴景乘一屁股坐下,要多无奈有多恨铁不成钢:“那你说,怎么办?”
沈从新:“嗯……要不我再尝试尝试?这次一定行。”
裴景乘:“滚。”
沈从新四周看看。他道:“滚下去我就淹死了。”
裴景乘破罐子破摔:“不滚也是要淹死的。我们一起淹死。淹死也是个伴。”
沈从新悻悻闭嘴。
子时刚到,宁集基本已经散了个干净。
傅祈禄卸了巡逻衣,和一同巡逻的同僚们挨个道别,最后一个启程返家。
卿阿等候多时,在树下抱胸阖眼。
“走着了。”
傅祈禄远远从石桥上过来。卿阿困意不深,很快就恢复了精神,恭敬行礼。
“不是说了别向我行礼吗?”傅祈禄走到他身边,“怎么总记不住。”
卿阿一愣,而后不自在的移开了眼睛:“主仆有别,我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在外失了礼数,所以时时刻刻都秉着身份行事。”
傅祈禄凝视他的眼睛,看不出有隐瞒。便说:“算了,你怎么顺心怎么来吧,我不再说就是了。”
“是,主子。”卿阿默默松了口气。
夜风凉凉,傅祈禄不急回去,有意沿着远路去回忆岁月。
他们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走着,经过那棵显著的大垂柳时,傅祈禄停下了脚。这颗柳树,他小时候就见过,只是那个时候它还很没这么粗壮。
那时这里还没成为宁集,尚且鱼龙混杂。他在城郊放风筝,风筝线断了,他为了追回自己亲手做的风筝,一路就追到了这里。
那个风筝就卡在这颗柳树的顶上。
他爬上去捡,刚上去,还没摸到自己的风筝,不知又是那个倒霉的,一支杏色的燕子风筝朝他头直直袭来。
他被打的眼冒金星,好在已经练武,不至于就这么跌了下去。
“抱歉抱歉抱歉抱歉。”也有女孩和他一样追风筝而来,“我不是有意叫我的风筝打到你的,真对不起。”
女孩一身粉衣,扎着两个小辫子,简单带着一支发夹。她站在树下抬头看树上的男孩,圆脸杏眼,黑漆漆的眸子专注的看着已经握在傅祈禄手里的风筝,紧张兮兮。
——道了歉,你可不可以把我的风筝也带下来?我会好好谢谢你的!
“都过去这么久了。”
回忆在心头,傅祈禄不禁感慨。
卿阿安静在一旁,默不作声。
万籁俱静,虫鸣若无。
“救——命——啊!要——死——啦!!”
一道惊呼声从湖中心传向岸边。听着气息不稳,纯靠着声带嘶吼,当是拼死且绝望的最后一句话。
霎时,二人齐齐朝声源方向看了过去。
傅祈禄立刻从回忆里抽身,背手抽刀,扭头与卿阿相互对视一眼。卿阿心领神会,立马快步下到岸边,一路下行,找到了一叶小舟。
小舟只足够一个人站脚,卿阿请命去查探,却见傅祈禄抬手。
他看向卿阿,在黑沉夜色里,难见神情:“我去吧,你幼时淹了一回,从此都有些怕水。
你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