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一,中秋将至。
裴景乘历年的战绩里,添上了目前为止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无意将事情闹的满城皆知,只不想那瘸腿先生居然这般经不住小孩子捶打,愣是拖着残腿爬了出去。裴景乘有心将人拽回来关起门来,奈何体型悬殊不说,关键一群人好不配合,他号召着帮忙,却只有沈从新一早就心甘情愿的帮着他,其余人站的跟个树桩似的,看的他心里一团火。
他恨不得现在立刻就长出三头六臂来,首先固住了地上这个,在把这些人的脑袋挨个打开看看,是不是被浆糊糊住了。
丞相再有势力,他的孙子课堂动辄既打,毫无师德。而课上这些那个不是官家子弟,千金郡主,就算再排不上号的家族,团在一群,人多力量大的,还是占理的这一头,怕一个人干什么。
不过,他也稍微能给些理解,毕竟团结对于官场上的这些人来说,难如登天。
裴景乘即使提前得了口风知道皇帝会不容丞相作祟,还是要顾着自己的名声,咬牙也要把人带回来,否则这一传扬,自己真是要名扬天下的不恭不敬了。
他心里是不在乎自己是何评价,但活在世上,谁管你心里怎么想,所以关于面子上的很多事情多少还是需要被重视起来。
玩世不恭那都是性格问题,可若是扣了个不恭不敬,就是教养层面了。
可从来事与愿违。
——裴家小少爷当街暴打先生至残疾的传闻,在裴景乘被家人接回家后的一个时辰内,传遍大街小巷。身为主人公的他,还一无所知。
裴景乘被提溜去了祠堂思过,沈从新也完全不得探视。
他深知这件事处理起来错综复杂,自那日后的每天都担惊受怕的替这个为了给自己出头,而被立在风波里的好兄弟奔走打听。
他无时无刻不试图从父亲口中探查圣意,吃饭问,问安问,上朝下朝各问一遍,沈大人这个时候就会被他这个儿子烦的直叹气,回他“暂无结果。”
没法从最近的这个口里探出消息,沈从新一改每日盼父下朝的盼望劲,主动出击,约了几个曾经的同窗到家中,借着赏词的由头探听消息。
还真就打听到了有用的消息。
裴景乘打了自己先生这事传播的很快,真相除了裴景乘这个当事人,无人所知。人言以夸张到说其大逆不道,欺师灭祖,什么花样的都有,一个赛一个的真切,仿佛亲临现场。
其中有没有丞相的手笔,不得知晓,毕竟裴景乘的名声在外,不排除爱嚼舌根的喜欢博人眼球才这般夸大其词。
街头巷尾传遍时,宫中也没闲着。
丞相第一时间拖着身躯自称一把破骨头,跪在御书房前磕头为自己的孙子求交代,怎么惨怎么可怜的来。皇后为了自家弟弟,端了荔枝蜜赶来求见;邱南统领刚出校场,一身玄甲还没摘,听说了事情经过,也匆匆进宫面圣,发间一朵骑马振落于此的花无知无觉跟着。
三人高低层次,简单拜礼后,被放进去的有两,还是剩下个老骨头跪在那里。
没人知道御书房里都讨论了些什么,自二人从御书房离开后,皇帝不再见任何人,上朝时有人提起,皇帝就冷着脸退朝,转而去后宫直奔皇后寝宫。
据说那天丞相坚声不得一句话就跪死不离开,皇帝遂遣了大太监杨介去请了太医陪在一旁。
袒护之意很明显。
这件事,说小了是学生打了老师,理由不出,连问题都算不上。往大了攀,说到底太傅还是想做文章打压新皇的气焰,再搅浑水的讲一讲自己的可怜,拉一波中立的大臣站队自己。
一时水浑下,甚至都没人发觉,撇开了身份,九岁小儿暴打二八男子至残这件事,本身有多笑掉大牙。
所以,有关于朝堂威严的事,大概无论事情的过程怎样,结局皇帝也会颠倒黑白的保下裴景乘。风波过去,不过时间问题。
裴景乘不会有事。
像是一粒定心丸,安的沈从新那颗悬在头顶的心,滑到了嗓子眼。
这边在焦急奔走,裴景乘倒是心静的可怕。
他倒不是第一次进祠堂,却是第一次被罚跪思过在祠堂。罚跪思过本身也是个第一次。
满堂烛火,檀黑的牌位阶梯摆放供奉,四周是高墙,悬梁上刻着一长条的仙鹤飞天,微光只能从提前封死的窗隙挤进,摩挲了灰尘,没有一点声音,寂静又凄冷。
裴景乘莫名有些不敢面对牌位,许是因为刚做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
他抽了蒲团去了门后的角落里,后来才反应过来这不正应了那句“无颜面对列祖列宗”的忏悔话。
禁闭期间,他的一日三餐是由专门一个婢女送进的。老爷没吩咐什么不许同少爷说一个字之类的话,所以裴景乘说什么问什么她都会知无不言。
裴景乘待的无聊发荒,总故意拉长了用膳的时间,就为了拖着侍女和他多聊会天。外面的变化,也是从她口中得知,才不止于脱节。
可到了第三天,无论他怎么说怎么求,放了饭,门外就像是空无一人般,任凭他叫喊撒娇也无人回应。
搞什么鬼?
就这么受了两天的冷落,第五天,就在傲雪凄霜的境界快要练成时,侍女又来了。
这次却不是送饭来的,她把稀里糊涂的小少爷从睡梦中领起来,拍拍身上灰,又用沾水的手帕擦了一把脸重获白皙皮肉,牵着带出了祠堂。
一通操作行云流水,裴景乘脑袋空空,还没唤醒嗓子,就七拐八绕的被带到了正厅。
人带到,裴景乘清醒了脑袋想要去问,婢女却突然不见了。他原地转了一圈过来,厅里空空如也,父亲不在,不见母亲,炉子里还吹着梅子香,身后是通往花园的长桥,到了秋天,往年最是这里最多人洒扫,处理落叶飞花,今竟然一致的偷懒去了吗?
“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环境太寂寥,连着裴景乘也受了影响,嘟囔着说话,一双探知的眼睛一点不差的落在假山后某位簪玉佩环,劲装黑瞳的少年眼中。
他大约莫在此吊儿郎当的斜肩靠了一刻钟,看不远处小小个人伸长脖子四下搜寻,或蹲或坐,捶腿哈切,看着不成气候的模样,倒是居然没随意哭喊叫天,一步没挪来时点。
本来只是来找个由头推拒了皇后的请求,反正这位少爷大名在外不难挑毛病。没成想居然是个有毅力的,也能守规矩,不怕以后改不了脾性。
只是这几点,倒不足以动摇他婉拒的心。
裴景乘立在光下,许久未精心打理的长发卷翘上飞,爆炸似的将一整张脸包裹其中。他肤色白,被头发的黑衬的雪一样透彻,长直的睫毛跟随眨眼的动作上下跃动,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晶晶光芒。
芝兰玉树的贵公子,模样憨态可爱,是个漂亮娃娃。
他从小一心羡慕别家弟妹绕膝,这个误打误撞还真有点看对眼。
徒弟不也是沾个弟字。
虽然不是很想承认,但凭这一点,他心下的确已经有了答案。
昨日午间孟显寻他一叙,先是卸了皇帝尊容的一气吐槽,从丞相到他亲孙再至一种上书问带皇后的大臣,无不是狗血淋头。接着才慢悠悠的夸赞起裴家少爷无意帮大忙,什么重情重义不输你我,又是不惧压迫敢作敢当,最后才道明着说就是缺了一位好师父教导,试探着替皇后开口问他的意思。
他很是迷惑不解。
自己不过十七,也是少年气盛的时候,如何做得九岁小儿的师父。
但皇帝有意支持,且说是“胡乱当弟弟教养着就行,只为了叫皇后安心罢了。”,他又怎么能就这么辩驳回去,于是模棱两可的求了个探看的机会,才能实在答复。
身后有脚步,脆叶四分五裂的动静。回头,赫然是裴景乘的一双父母。
他们不明为何此行,但没有逆着筋的疑问,只管配合,也是放低了声音,勾腰免得被自家儿子看到。
“傅小侯爷,时间够了吗,景儿自小身体不好,这也过了有一刻钟……”
裴母看着实在担忧。
傅祈禄抬手打断,拇指上的红玉扳指锃亮,一双桃花眼分离了视线,神色无常:“我是看的差不多了,但我离开后,最好再让他跪上一刻钟,他要是有挪动,我怎么也不会要他。”
“小侯爷何言?”
何言?那自然是遮掩说辞。
总不能说我觉得你们家孩子长得不错所以我同意收徒了——那也太没分量。
小侯爷一扬下巴,故意显着自己多严苛择徒:“冲你那句身体不好,他连两刻钟都跪不到,不适合跟着我,选个严厉老师面对面教就足够。”
他停顿一下,继而补充道:“或者你们别再由着惯他就没事了,他不是个无法无天的坏孩子,或者,至少现在还没,你们多陪在身边亲自教些,不出一月他就能改喽。”
裴毅当即姗姗住了嘴,林抒雅想说什么,看丈夫摇头也化作了无声叹息。
傅小侯爷人小事多,说走,甩了一头束直长发,就马上抬脚消失个无影无迹。
裴景乘就这么在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又安排着定了一刻钟。
他心思多而准,原就猜想是不是什么惩罚,过了这么久,基本也就确定了。
那,会不会有人在检查?
林抒雅注意到自家儿子的背唰一下挺的更加直了。
八月中的天,温度不算热,好像也论不上凉爽,最后一批大雁从头顶声势浩大的飞过,投下扑闪的黑影。
一阵雁啼后,一双手抚在裴景乘头顶,带着一阵梅花香。
裴景乘璇既扭身以半跪的姿势抱住来人的小腿,带着哭腔吸吸道歉,哑了声音:“对不起,娘,儿子知错了,儿子以后一定不会再冲动了。”
陛下迟迟无动作,皇后虽传了口风来,但仍使这对父母有些后怕。
虽然结果尚且不定,单他过了心知错道歉,足以让林抒雅这个生身母亲感动的热泪盈眶。
“好孩子,知错就行,以后可莫要任性了。你从来是家里的金疙瘩,功名家业有你二哥,大姐姐也疼你爱你,以后再乖一点,一辈子平平安安就行了。”
他父亲倒是深知惯子如杀子,狠下心的说教,此刻也无从出口,一看儿子泪眼婆娑,立即心软,弯腰把人抱在怀里,细语道:“你这次是真把你爹娘心脏都要吓出窍了,以后就随师父学习,免得以后在看不见的地方偷偷摸摸掉眼泪。”
“嗯…”裴景乘擦擦眼泪,眨了眨眼,又把头埋进了父亲的颈窝里,不再动弹。
那声“师父”算是裴毅说漏了嘴的,毕竟八字还缺一撇,那边小侯爷还没点头答应,这边儿子毫不知情。但看着,儿子好像根本没听清。
裴景乘当然是注意到了,只是大约也没想过是这么正式的师父,以为又是从前请的那些个老古董,并不当回事。
事情就这么没了后续的结束了。
风波以后,转眼就是中秋。
沈从新趁着家里忙碌没人空闲看管他,提着一盏小灯就飞进了裴府,几步到了裴景乘的屋子里,水也没喝一口,急着给他讲东西。
哪怕事关自己,裴景乘也不爱又不紧张着打听,都是由沈从新讲给他听的。
这几天,朝堂上出了个惊掉大牙的事。
丞相与其孙以欺君罔上,欺男霸女,勾结权贵,收受贿赂,言论谋反等几项罪名合并,被皇帝摘了官职,下了大狱,中秋以后一齐问斩,家产充公,家中亲眷不论年岁流放?州。
处理完,丞相之位自然不能空缺。
皇帝早有预谋,很快便推了自己的人升做丞相稳固朝堂。
那人名唤秦子真,是先帝也青睐有加的一位学士,奈何此人先前无心朝臣,去做了闲云诗人。这次不知新帝许了什么,居然说动了他,还一接受,就是那么多双眼睛都觊觎着的烫手山芋。
不过他也的确有些真本事。
新丞相的确不是等闲之辈,而立的年纪,竟然就任后短短三天时间,无甚根基,就让前丞相的一党人纷纷倒戈,中用敲打,不中用的治罪替换,得了皇帝的默许,一干行动到结束没花费太久,巧在中秋前夜,换血成功。
如今的朝堂,终于不再对皇帝捉襟见肘,是完完全全属于新皇。
那都是与裴景乘太远的东西了,沈从新重点要说的,是一个另外。
皇帝借着裴景乘的事做引才得以将一切公之于众,促成了一件大事,皇帝夸赞他是敢作敢当,不惧压迫,重情重义的好孩子,赐了许多珍宝——今早已经领旨归入了库房。
“这些我知道啊。”裴景乘眼见着东西抬进家门,宣读圣旨的时候,外面聚了一众他且知名号的大喇叭,才是他高兴的所在。
不仅打了那些拿这件事宣扬他不恭不敬的人的脸,也算报了仇,还给自己的身上镀了实实在在的一层金,这比他从来不缺的珍宝要有价值的多了。
看以后谁还敢嚼他和家里的舌根。
他心底暗爽,面上不经意就为了掩饰着故作镇定,落到沈从新眼里,只以为他是松了口气似的。
沈从新道:“这些你知道我当然知道,我要说的,是你还不知道的事。”
裴景乘看他:“什么啊?”
沈从新慢慢道来。
皇帝还额外赏了皇后一个恩典。
而皇后用这个恩典,请皇帝牵线,让裴景乘拜邱南统领为师。说是弟弟顽劣,幸未误事,为了他的将来打算,希望让邱南统领好好规导。
闻言。
裴景乘瞳孔一瞬放大,手里的果干失去禁锢,溜着掉回了盘中。他万分吃惊,不吃惊于自己即将有个师父,而是吃惊这居然是姐姐的主意。
“什么?!”裴景乘一下握住了沈从新的胳膊,瞪大着眼睛不可置信:“我姐姐?!”
沈从新不明白这有什么可诧异的 :“对啊,是皇后娘娘没错。”
这个消息,到了裴景乘耳朵里,解释出来不亚于————他被自己亲姐姐摆了一道。
他为何如此。
皆是因为在去书堂前,他最先去了一趟皇后宫中。
皇后疼爱这个小了九岁的弟弟,那是恨不得日日相见。自入主中宫后,她便经常换着缘由的叫他来宫里玩乐。
大约是血缘关系,裴景乘一见她就乐意亲近,感情也是突飞猛进的增生。
他那天去,窝在姐姐怀里撒娇叫苦,姐姐同他信誓旦旦保证:“不用担心父亲说的什么,景乘只要记着,他若有无错,就安静的听,但若有错,不必压抑只管发作。有姐姐撑腰,别委屈了自己。你抓了他的错处,于姐姐,是有帮助的。”
他听在心里,并付出行动证明了他对姐姐的信任。
结果他的亲姐姐居然凭着此事,要请人管教他。
简直就是真心错付……讨厌。
裴景乘暗自神伤的同时,不忘问一嘴:“邱南统领,是谁?”
沈从新倒是不意外他会问这个,毕竟他也从不喜欢听这些京城故事。
但这位人物事迹有些丰富多彩,让沈从新一时不知道怎么总统的,又直白好懂的,让眼前这个一无所知的听的明白。
“这个邱南统领,就是忠义候府的小侯爷,姓傅名蔼,九岁就举家前往边塞戍守,到了十二岁才随母重回京中。
他一回京,那可是引起了轩然大波。
十三岁,于皇家宫宴一曲剑舞名燥四海。十四岁瞒着侯爷随入军中,一己之力用计夺回雎州,十五岁火烧别院与母叫板此生只一妻,绝无纳妾之行。
今算不过十七,少年天才风姿绰约,明明从武,端的却是书生架子,克己复礼又文采斐然,是多少千金小姐的春闺梦里人呐。”
沈从新说时,满眼崇拜毫不遮掩,热烈的裴景乘觉得刺眼。
“傅蔼……蔼吗,和蔼可亲,笑语蔼然,倒是个亲近人的名字。”
但是他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