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景乘的记忆里,很少出现他的哥哥姐姐。
大姐裴银歌,八岁便与三皇子定了亲事,此后深藏闺中,由宫里嬷嬷亲自教习礼仪谈吐,就连母亲都是不大能常去相见,何况是他一个牙牙学语的弟弟。除却他出生时姐姐来见过他,那时他还因为酣睡着而没看见她,再一次相见,也是裴景乘第一次记住这个姐姐,是她出嫁那天远远送行的一眼。
与大姐一胎双生的二哥裴金诗,裴景乘很小的年纪就听说过他的天才事迹。七岁能写一手好字,九岁对诗如流,十岁那年更是于宫中夜宴献诗一首,让皇帝龙心大悦,赞不绝口,特赐他能够前往湖心斋跟随归隐的帝师学习。如此殊荣,裴家不敢怠慢,连夜整行了车马用品,不算高调但也论不上低调的给人送出了城去拜师。
同样的,裴景乘也是送行时才第一次见到了这个哥哥。
姐姐还是哥哥,都没能在裴景乘心上留下感情痕迹,所以一走而空后,他也没难受多久,便继续跟着沈从新满城的疯跑。
他一直都有这种感觉,家里所有人都非常忙碌。父亲忙着家业生意,母亲忙着操持全府,大姐从前忙着备嫁,二哥一直忙着读书,随处可见的婢女仆从也都是进进出出格外有事情做,好像只有自己是个异类。
不过于他而言,倒是乐的自己是个空闲异类,这样他就有一大把的时间去找沈从新玩。
这天,艳阳高照,花开了满山,裴景乘早早踩了点挑了个好地段,打算和沈从新一起赏花放风筝。
几个仆从手上拿满了小主人从家挑出来的物件,跟随裴景乘的指挥,一会这边没太阳花很香,一会感觉荷花满池,湖边风景更佳,等东西搬全了,又心中盘算有点不满意,但看着仆从们任劳任怨明明累了也不敢在自己面前喘气的小动作,也就罢了。
看着太阳约摸差不多到了时辰,他随便指了两个人留下,带着剩下的那个——老爷吩咐少爷身边必须有人,转眼就下了山,已经等在沈从新家门口。
沈府一向是他随进随出如自家的地方。到了门前,他一如往常抬脚要进,往常热络相请的看门小厮居然在没注意的时候加了两位新面孔,看到裴景乘就像是锁定了一般,越过苦笑尴尬的熟人,双臂大张着拦住了他。
裴景乘不明不白被拦着,抬头看眼前满面粗霜,体壮如牛的人,虽然疑惑,但尚且温和道:“为什么拦我?”
被越过的两个小厮是一对双胞胎兄弟,大哥叫链子,小弟叫刀子,两位与裴家这位小少爷也是老相识了,每每裴小少爷来找自家少爷玩,都或多或少给自己兄弟点赏钱,他们对这位多金且慷慨大方的小少爷是一万个喜欢。
刀子幽幽跳到面前,恭敬着说:“裴小少爷,老爷昨早下令叫咱们以后不许不得令就随意放少爷出门,还增派了一倍的人手,这不有了他们两个没眼力见的。”
裴景乘很是不解,脑海里将最近一段时日的行踪又过了一遍,追问:“为什么?沈叔叔不是同意我和你家少爷来往的吗?”
说罢他停了一下,又补充一句:“最近几天我也顾着他的小考从来没敢打搅。今天是他小考结束了我才来的,沈叔叔怎么会不放他?”
他们两个的成长史可以说是公开透明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谁今天找了谁,谁今天受了罚挨了打,几天以后,两个人又是一如既往的潇洒自在,几乎从来只规劝而不阻拦。
意思就是,这样拦他不给进家门的举动,是头一次。
其实事情本身没什么严重的,但就因为从没有过,让裴景乘心中从出生起就生锈的警铃轰隆振响。
十分又一万分不对劲。
许是提前埋下了怀疑,他几乎是下意识就联想起父亲前几天和沈叔叔谈话时,他无意经过时听到的那句:“正好,景儿跟着从新一起去,两个人能做个伴就无事发生。”
是什么事情?
很快,他就知道了答案。
去年三月,玄帝崩世,隆葬入皇陵。先帝在位二十二年,励精图治,亲平西北叛乱,收服草原尕赤与下十三部附属,盛世光景,可惜自认杀伐太重,以至于子嗣凋零,只有三位皇子,和一位早早夭折的二公主。
所以先帝迟迟不愿立太子,深恐自己未清尽的业障因此下落。
其实这件事从来都不是着急首要的,因为陛下正值壮年,往后还会有几位皇子也是不定数。
可谁料天变前无色,骤雨落雷声。陛下在一日早朝上忽然昏迷不醒,太医院日夜不停,使尽浑身解数,也只让陛下在三日后清醒了片刻,随即在第四日的深夜里合眼长眠。
先皇清醒时,先后召集了丞相与忠义候等其余数十位大臣,迅速商议,拟定三皇子为太子,入主东宫,代行监国之职。
三皇子的太子头衔只落了三个月。
先帝丧仪后的第三个月,是夏天,太子孟显正式继位为皇。
裴景乘的姐姐却不是顺其自然成为了母仪天下的皇后。
以老丞相为首的一党,进言太子妃商户出生,族中既无官史也不曾出过什么丰功伟绩,这样的母家,怕是难培养出合格的皇后,上请陛下另择人选。
新皇登基,本该忌讳冲突,无论大小。孟显怎能无知,可他却听当没听,面上说着考虑,转头封后的旨意就传遍人耳。
这事以后,老丞相便欲辞官回乡。奈何朝中事务实在繁杂,新皇便以此为由婉拒了。不想以至于丞相思乡太深,郁结在心,竟然一病不起,连告了许久的假,称是归期未定。
其实谁都知道丞相是找了个由头与陛下抗衡,立后是,这次也是,不过是找个由头不让皇帝好过。
他曾经是大皇子的启蒙老师,自然不乐意拿一身老骨头辅佐新皇,也是打量了自己的地位皇帝无法随便给了交代,或是判罚,否则也不会真一点也不动怒的任他这么久。
朝堂的确离不开丞相的运作,信服他的朝臣在大殿之上足有半数,他离开后,这些人自是不多言辅佐。但若是让他这么目中无人的暗自叫板,皇帝的威严怎能容忍。
孟显做皇子时就不是那么好脾气的人,只是做了皇帝后,总要收敛一点。
皇帝有个从小交好的挚友,忠义候家的独子傅蔼,新封的邱南统领。他给皇帝提了个,建议。
丞相的儿子英年早逝,只留下一个小孙子放在老家祖宅呵护着长大,听说是个“不错”的人,两袖清风,光明磊落,办了一间学堂,做了个教书先生。
“如果劝不动,那就换一种两全其美的方法,解了心结不就好了。”
因此,皇帝隔日早朝,对外道:感念丞相心切,朕虽有挽留之真心,然不能任其忧心丧命,听闻丞相独孙君子风尚,品行端正。遂召入京,新建临书堂,委以先生之务,即解丞相心病,也可以为京城的学子们觅一位极佳的引路人。
事情最终以丞相回归朝堂谢恩为终。
无人知确切内情,总归丞相面上是心甘情愿,便就行了。
临书堂虽是皇帝亲命修建,却不是专为王公贵族所用,寻常百姓亦可同窗。但真是寻常百姓,是万万不敢把孩子送进去,一怕招惹贵人,也怕自家孩子被欺负也无处申冤。可若是这样,那临书堂最终还是做了权贵专属,这有违皇帝的初衷。
如今书堂开办一月有余,却只寥寥几位学生,皇帝这几日早朝多次询问,于是为解陛下心愁,沈从新他亲爹,户部尚书沈谢沈大人,花言巧语的说服了自己的童年好友,裴景乘他亲爹裴毅,让他把裴景乘给送了进去。
裴家非官员侯爵,自是普通百姓,但家出皇后,是为国丈,那么裴景乘也是名副其实的国舅爷,怎么不是权贵。
两头理都占,他便是最好的人选,既不失前愿,也做得借题发挥的作用。
一月后,书堂牌匾前,裴景乘与沈从新两个大眼瞪小眼,你看我来我望你。不一会儿,双双泄气,抬脚跨进了门槛。
堂里一共六间学室,每室设有桌椅十八位,先生的讲桌在众桌之前为首处,不偏不倚横放中线。
因着先前的缘由,开堂至今一个多月,加上今天新来的他们两位,一共也就十二人,所以其他学室都是空锁着。
裴景乘粗略的看了一眼,富贵打扮的男女皆有,大多都是同他差不多年纪的孩子。他不认识人,而她们也都安静侯着目不斜视,甚至有些畏手畏脚的紧张僵硬,裴景乘就没自讨没趣的做什么介绍问候的举动。
他今天难得愿意被侍女姐姐给梳了高发髻,也或许是今天破天荒起了个大早,以至于他根本没精神去注意这些。
长而卷的马尾静静垂着,窗边一阵风来,衔着院中央那棵桂花的甜腻扑了满面,靛蓝的发带随起随落,发带上的珠玉碰撞着清荡微响。
为了避免影响,他戳了戳跟在身后的沈从新,让他给取了下来。沈从新取下了珠玉,从裴景乘肩头递过去,前者却一个健步继续走了进去,他只好将东西收进自己的腰包里。
先生是个年纪不大的,从穿着打扮上评价,的确很富有书卷气。他咳了一声,满堂顿时鸦雀无声。
他随意的同新来的两个学生交流信息,像是满不在乎,更多好像有些轻蔑傲慢。裴景乘也没对他摆好脸色,不咸不淡也不算面无表情的对他点头叫先生。
裴景乘低头,这位先生却转身朝讲桌走了。裴景乘借着低头翻了一记白眼,却意外的发散了自己格外细心的观察,注意到他好像有些跛脚。只是不严重,所以用下摆足以掩盖。
他没当回事,抬头时又挂上了一副紧张兮兮的畏缩模样,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饶是这两个没规矩成此的,在这间书堂里,也是老老实实的写字听讲。先生时坐时走的教他们读书认字,裴景乘就照做不误,愣是不敢探一眼窗外的秋色。
一晃一课过半。
出了枯燥无味,裴景乘还能想到的词,就是百无聊赖。
沈从新在靠中的位置,偷闲瞟了一眼因为个子最矮而被先生安排在第一排,正襟危坐许久而已经有些不自然僵直的裴景乘,还是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噗——”
“啪!!”
忽然,一击戒尺稳恨的袭向沈从新的后背。
两道声音几乎衔接严丝着转换,裴景乘没听见那一笑,却因好友的呼嚎惊回了眸。
先生巧路过,他的笑声刚好出现。
裴景乘回头时,那位先生已经落下了第二击在沈从新的嘴上。沈从新许是被吓到了,也可能还在挨了打的震惊中,半天没反应过来反抗,缩抱着被打的地方企图缓解疼痛。
沈从新勉强撑着疼痛抬起了头,就见先生的第三击就要落下。
他瑟缩闭上眼睛。
却听哎呦一声,先生狼狈不堪骤然倒地。他倒地就如一座大山炸开,砸歪一片桌椅,扶倒了后桌女孩的矮桌,墨水顺坡滚落糊了他一脸,滑稽可笑。
是裴景乘跑了过来,伸脚绊倒了他。
他此刻正如母鸡护崽一般的挡在沈从新面前。除了风波里的这三位,剩下的其余人第一时间齐齐围去了角落,生怕受到牵连问责。于是他这么独出一枝的站着,更显得威武英勇。
沈从新打开双手的防护,首先入眼的是一边绣金的衣角。他嘴上还微微痛辣,抬头对上裴景乘关切的查看,他随对方一双手上下检查。本来沉浸在兄弟两肋插刀,生死与共什么的温暖里,转念间又回忆起父亲的嘱托,忙替他害怕:“你快对先生赔个礼,他要罚我来受,别得罪他,他…”
他是个关系户——这是裴景乘一早知悉的。
裴景乘不是不知道,在来前父亲母亲也是交代过的。他虽不爱学,可记忆力是顶好的,怎么会忘记。
只是,让他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好朋友无缘无故被打——就连他们闯祸,沈叔叔都从来没打过他一下,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这个先生算什么东西,凭什么敢打他。”裴景乘是这么想的。
好友受无辜,于是什么都成了后话。
先生被那么一踹,别看裴景乘人不大使不出太大的劲,却是裴景乘故意踹在他脚腕残疾处,一时疼的他无法站立,勾腿抱着。
裴景乘最是眼上功夫毒辣,他一眼看穿了这个表里不一的腌臜,分明道:“你凭什么打他?是不是觉的他笑的是你那条残腿?所以你气了,不问缘由一顿打,你也配称先生!”
他眼力实在过人,一眼向着团在一旁的其他同窗扫去,指着地上的人问道:“我从进门起就觉得你们怪怪的。我虽然不认识你们,但也是有几位眼熟的,没有一个不是比我高傲的,到了这里反倒这般畏缩,你们可也被他这般打过?”
他们面面相觑,有一人站出来提醒道:“裴小公子,你父亲不曾同你说些什么吗?”
比如:他虽然是个不如你有身份的,但他有个丞相的亲爷爷,丞相在朝堂上与陛下抗衡,陛下就是为了稳固朝堂才弄来了他,若是得罪他恐怕真正得罪的,是陛下。
“所以,千万千万收敛脾气,等朝堂局势分明,父亲一刻不让你多待。”这些话,裴景乘临来书堂前才听父亲又提一嘴。
裴景乘笑着回她:“我当然听了且倒背着记下了。”
不过吗——
真心败露在外,地上人一阵红脸白面的交替。就这样,他还叫嚣着什么王法道德,言语里哪有一点风骨,分明就是个市井小人嘴脸。
无人惩治过他的气焰,他觉得自己背后有靠山,所以毫不在乎撕破嘴脸。
但他算是碰上更硬的了——裴景乘在外的人设,是个文盲。
只见 此话一出,裴景乘歪了歪脑袋,弯着眉毛,忽的一笑:“先生,您还没讲到王法呢。”
不过,谁还没个靠山了。
况且他的靠山,可有旁人所不详知的消息。
他走过去,也不顾沈从新的拉扯劝慰,两腿分跨在先生胸前,弯腰捡起一边断了一节的戒尺,以同样的方式,用了十足十的力道抽在先生嘴上。
“啪,啪,……啪!!”
最后这一下,他更是重中又重。
先生被他抽的脸上横肉抖了三抖,一时半会儿直抽的脸叫他两眼一抹黑。
他被裴景乘打的嘴肿,见怎么威胁都不管用,便意识道他确实硬茬,口齿不清的求饶。
一时间,除了求饶声与痛打声高高回荡。
裴景乘眼神认真,嘴里吼道:“道歉!”
“陛下,丞相虽为先帝鞠躬尽瘁数十载,功劳颇丰。但他贪污纳贿,私自结党,更是纵容他远在老家的独孙仗势欺人,欺男霸女,将为官之心抛诸脑目中无人。这些,都是证据。”
傅祈禄将一沓签字画押的供词和指证双手呈上,奉于孟显面前。
皇后在一旁研墨,纤纤玉指搅动墨汁,淡淡瞥了一眼纸上冤词。
和前几日陛下所说,丝毫无差。
她放下了心,收回视线继续专注研墨。
孟显一封封看着,虽然早有准备,却还是在亲眼看了一桩桩事情后,即刻青筋暴起,猛一拍桌子:“这个丞相!真是好样的,为老不尊,治下不严,坏到一块子去了!”
他简直无词形容这样的丧心病狂。
殿上若不是遣散了所有的宫女太监,此刻怕是乌压压跪倒一片。
“陛下,”裴银歌牵来他因为用力而拍红的手掌,放在嘴边吹了吹,而后开口道:“请爱惜身子,为这样的人,不值得。”
傅祈禄在下附和道:“皇后娘娘所言极是。”他向陛下说道:“陛下,当务之急,是收网事宜要尽快进行,以免他们有所察觉。”
孟显将皇后的手牵在手心里,从凄惨的陈情里稍微缓了过来,点了点头:“祈禄说的对。来人……”
不等话落,只听殿外惊愕一声,紧接着就见杨公公脚步飞快从殿外跑了过来。
他扑通跪在殿上一磕头,帽子都掉到了一旁,有些失态。
皇帝蹙眉:“杨介,没规矩。”
杨介抬头,先是欲言又止的看向皇后一眼,而后又重重磕了下去。
皇后立刻心领神会。
“陛下赎罪,刚得了消息,又听陛下是要叫我,一时昏了头脑,奴才该打。”杨介说着就给了自己几嘴巴。
却被皇帝叫停:“这些先放放,有事说事。”
人就跪在脚边,傅祈禄收了收披风,刚低下头看去,就听到。
“裴小国舅,把丞相的孙子给给给,给打了!来汇报的人说是从书堂打到了街上,一路撵着追,给人腿脚都打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