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景乘想了一夜也没想通,他为什么要走。
他有些后悔,明明是最好的机会,他却没有把握得住,净说些不相干的。
他趴在床头,夜风吹来草木青味,手边是那盏被他吹灭的提灯。
在外时没空仔细去看,到了屋子里,灯火通明里他才看见这提灯的样式居然也是很独特。
明明四脚圆润,顶子却是尖锐的六角八行,蒙纸上描绘的景色居然是少见的黄沙古城,异域群植。京城多是团圆的,主取个吉利的寓意,要么也就属四脚六行的居多些,实在没见过这样体特的,也可是说是杂乱无章的形制。
能将这个提灯制出来的,也是个能人。
天实在晚了。
他入神的看,沿着蒙纸的走向转着去看,一面一停,一停就是有一会儿的功夫,一双眼就这么看着看着,渐渐模糊起来,撑到最后,还是抵挡不住,侧身阖眼睡了过去。
裴景乘从小就爱做梦。
严谨的说,不是他有意爱做梦,而是梦强盗似的爱闯进他脑子里。
这次,大约是睡前有思,他梦见自己身处蛮蛮黄沙中,漫天尘土飞扬跋扈的拍打在戈壁,激荡回响无数。
他漫无目的的走着,怎么也见不到一个人。
他觉得自己是在寻找什么。
因为心里总有那么一个念头,念头不是别的,就是明明确确的一个人,但他想不到任何一张脸。
不过时。忽然,大地开始震荡。
黄沙开始沉睡,漫天尘土如雨落地,爬虎飞快跑远,旱虫扒拉开沙砾将自己埋进深藏。一时风不再呼啸,视线不再混沌,万物都为什么东西的到来,做着极其戒备的行动。
“咚咚,咚咚,咚咚……”
沉闷而规律的声音靠近些袭来。
裴景乘回头,不等反应过来,一刀朝着自己劈来。
长刀出鞘,快而狠,稳又准,不偏不倚,就是冲着他的头颅来的一刀。
长刀的尽头是一双粗粝的手掌,那人骑在高头大马上,银色的盔甲从头到尾披着鲜血,他的目光从头盔里射出。
愤恨,难过,还有茫然。
“啊——!!”裴景乘被梦中的那一刀劈的惊醒。
他猛地睁开眼睛,一双手死死捂上脖子。他颤抖着瞳仁,惶恐与惊悚席卷全身,四肢百骸感受到强烈的冷冽肃杀,仿佛犹然身处梦中。
在外守夜的小厮听见动静,赶紧推门进来查看情况。
他一进门,就见少爷如往常很多次那样,僵直着身子大口喘气。
“少爷,可是又做噩梦了?”小厮倒了一杯安神的茶递来,裴景乘胸口剧烈起伏,他瞥了一眼淡黄的茶水,并没有第一时间接着。
是的,爱闯进脑袋里的,从来都只有噩梦。
已经算不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好像出生起就有过,又好像四岁以后才是开端,他不记得了。
这些噩梦没有任何连接的上的地方,每每都只是一个稀碎片段,简短而迅猛凶狠,且这些年,很少会重复,反复的梦到相同的一些梦。
这些梦,忘不掉,抹不除,自出现后便根深蒂固的扎进记忆深处,经年叠加,痛不欲身。
“少爷?”
小厮眼看着少爷像是就要陷进梦魇里,急得又是接连不断的几声呼唤。
裴景乘终于在他的呼唤里叹了口气。
他扶着额头,有些许汗水粘在手心。从小厮的角度看去,辨别不出是何种神情。
裴景乘接过茶一饮而尽,喝完,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小厮站在原地,心里有些犯怵。
他闭眼安神,没一会儿重新掀开眼皮,淡淡斜睨了床边人一眼,没什么太多的语气,道:“别同我爹娘说起,否则,我说过的。”
他最不愿再见父母为他再如那些年一般的奔波忧心,一走,就是几日、几月、半年的不得归家。
那时,父母无论是一方离家还是双双出门,他常常都要被一个人关在屋子里。
几日,几月,半年。
直到他,她,或他们,归来。
那些神医说,他的病,不能见人多,静养着,按时喝药,就会好起来的。
那段时光,真的很难熬啊,哪怕已经过去许久,都不曾削弱留在心上的痕迹。
他,在等待里,被迫的学会了若即若离的不安。
所以。他害怕,一个人。
在他第一次接二连三的噩梦被父母知晓时,他又被一个人关在屋子里静养了好几月。他那是第一次为此而哭,可他明明看到父母也在哭,却仍然不放自己。
吃了药,驱邪请神,安神茶当水一样的喝下去,裴景乘才被放了出来。
他知道父母也心疼他,所以哪怕他们忍痛看自己哭肿了眼睛,也要听从医嘱,绝治好梦魇的病根。
他有满腹的委屈,都为此而生吞入腹。
可这样的情况,还是会有再次上演的时候,往后,只会越来越频繁,那些药,那些茶,根本没有作用。
他愿意继续吃,也只是吃给他们一个放心看。
人,会为了规避痛苦而进化出与本身完全相反的保护。
自此以后,当他每每再梦魇,都会变的阴森冷冽,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他用最狠厉的语气,去警告院里的小厮们。
——————“要是有一个字落进老爷夫人的耳朵里,我保证你不会和死了一样痛快。”
也是因神医的话,要静养,他院里的人不多,自生病开始到现在也还是这些人,他也不愿意再添人来。
一共是侍女三位,洒扫仆役四位,贴身书童一位。
起先,大家都被吓了一大跳,少爷一向是俏皮可爱,对他们都是很好的,偶尔跋扈起来,也从不会做为难人的事情,更没有过什么狠毒的时候,最多就是需要多画时间哄一哄就会好。
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无所不用其极的显露着狠毒,眼神,语气,还是动作,都在告诉他们,他说到做到,一定惨烈。
随着梦魇频发,几乎一日一语,哪怕有着那么多年的回忆基础,也在这句话日复一日的恐吓里,烟消云散。
久而久之,他梦魇次数多了,不用裴景乘亲口说些什么,因着这份害怕,他们也都会牢牢闭紧嘴巴。
但依旧会因为他宛若地狱恶鬼索命般冷淡的眼神,胆战心惊。
小厮扑通跪地:“少爷,少爷您的话小的一直谨记在心,别说是老爷夫人,就连我自己,出了这道房门,想也是不敢回想一下的。”
他将自己的身骨低到了尘埃里,裴景乘看着,突然清醒过来,愧疚随之便涌了上来。
他们从前都是真心陪着自己欢笑玩耍,那里会这么生疏。可因为自己不愿忍受痛苦,主动失去了这些真心。
他一直认为,人就应该接受自己是任何模样,只要不是做了坏事,都无需挂心,人总有不足之处,无能为力顾及所有。
可通透如此,依旧少不了有时,就是会矛盾的斥责自我。
他不知道自己的取舍是否正确。
一旁是独自面对的空荡孤寂,一旁是眼见大家畏惧自己。
选什么,都是失去。
裴景乘头痛欲裂,他匆匆忙忙想要逃避眼见,道:“我……算了,你出去吧,让清娥姐姐在门外等着我叫梳头。对了,桌上有一锭银子你拿去吧,是……”
“小的知道,少爷。”小厮不敢多说多问,拿了银子,低身一拜,“谢少爷赏赐。”说完,小跑着出了屋子。
裴景乘望着小厮说不上是惊喜多一些还是恐惧多一些的背影,久久沉默后,缓缓将视线移到了那盏灯上。
……
沈从新又被罚跪在祠堂。
裴景乘用了早膳探望他时,他已经跪在那蒲团上昏昏欲倒。
裴景乘瞧见他这幅样子,隔远就拎起腰上会发响的物件,静步走到他身后。突然一扑,沈从新完全没有防备,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就被他压倒在地。
“裴景乘…你又胖了!”沈从新不用见到人也知定然是他。
只有他这个时候还能来去自如的探望自己,也只有他最喜欢用这一招压着他不能动弹。
“嘿嘿嘿嘻嘻……”
裴景乘诡计得逞,笑嘻嘻趴在他身上,沈从新用手肘怼了怼,他也丝毫不为所动,反而挠起了身下人的痒痒:“我哪里胖,叫你说我,叫你说我叫你说我……”
沈从新最怕痒痒,裴景乘的手刚碰上他的腰,还没等有什么动作,他就挣扎了起来。又是蹬腿又是转着腰的躲,活像案板上的鱼虾,异常跳脱。
“你又这样!哈哈哈哈哈哈……”可见此举是裴景乘的惯用伎俩了。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裴景乘越笑越奸邪,龇牙咧嘴的冲沈从新露了个非常欠揍的表情,肆意挑衅。
沈从新躲的有些累了,绝望着喝道:“滚呐你。”
“就不就不。”
裴景乘弯手勾上他的脖子,装模作样的停了一会,没等沈从新歇够,就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钻进他的喉咙前。
沈从新立刻合上脖子夹住了他的手,表情很是崎岖:“裴景乘!你快松开,我有事要和你讲,大事!”
裴景乘不是很相信:“什么大事?”
他抬头想了想,哦一声,说道:“是不是你有事瞒我?”
沈从新道:“我会瞒你什么。”他说时没觉得有什么,说完便想起了什么,眼神闪躲着显的心虚。
裴景乘也是看出了这一点:“还说没有,你每次被说中都会这样看着一个方向,就是不会看我的眼睛。”
说着,判罚似的使出了另一只手,分攻去沈从新的后背。
沈从新眼看着那只手就要摸上,他一个翻身抽开裴景乘搁在颈上已经温热的手掌,坐了起来,反将裴景乘扣押进□□紧紧固住。
为了防止裴景乘再捣乱,他坐起来的第一时间就是将裴景乘的双手束缚在自己两手之下。
裴景乘鼓弄着发现挣脱不开,立刻学着看样子,变脸装可怜:“我不就是挠你两下吗,你放开我,我不动就是了。”
换作旁人可能还真会被他这一副无辜样说动的松开手,可沈从新过往在这方面吃了那么多次亏,论上下意识也都能看穿了。
他腾不出手,干脆用额头抵了抵他的额头代替手上一拍。
沈从新说道:“我一松手,你肯定就又变了样的反击我更不依不饶,我才不会再信你这些示弱话了。”
果不其然。
他话音落地,裴景乘便立刻收了故作柔弱的表情,转而冷漠道:“哦,那你真是个聪明人了。”
沈从新笑了笑。
话虽如此,但他还是选择放了手。
正如他所言,几乎是松手的下一个瞬间,他便腰上一痒。“哈哈哈哈哈哈,好了好了好了……”沈从新被裴景乘步步紧逼的手上动作弄的一味向左躲去。
屡试不爽的口头招式。
裴景乘彻底玩了个开心,他的笑脸一刻没停下来过。直到将沈从新再次弄倒在地,地上人都笑没了力气,他就收了手。
他不是恃宠而骄的人,到了临界点,差不多玩够了就也收敛起来。
他的笑脸还没落下,昂头低眸问沈从新:“你刚才说,什么大事。”
沈从新有些笑岔了气,躺在地上咳嗽着,说话断断续续地:“就是,就是昨天,咳咳咳,晚上的那个人……”
裴景乘点点头:“怎么了吗?”
“就是他,他昨夜不是说让他的朋友去叫了人来吗?我后面回府,我爹和我说,是侯府的人来找的他们,那个人还是小侯爷身边的贴身侍卫……”
他缓了一会,继续说道:“贴身侍卫是只奉一人命令的,他是小侯爷的人,自然是小侯爷吩咐的的他,所以说——”
恩人就是小侯爷。
“他就是小侯爷,”裴景乘抢先回答道:“还有呢?”这件事对于昨晚就已经心知肚明的他来说,并没有在心里溅出一丝水花。
不过要是提到这个,裴景乘还真有话要问一问沈从新。
不等沈从新疑惑发问,他先一步反问道:“你见过小侯爷吗?”
沈从新愣了愣,说:“昨晚见到的不就是他吗?”
裴景乘拍了他一掌,语气明显带着调侃意味,故意讥讽道:“亏你天天抛下我去学堂听讲,话都听不明白。我是说以前,以前。”
“哦哦哦,那还真没有。”沈从新揉了揉微痛的胳膊。
“……”
怪不得了。
沈从新看裴景乘就一直盯着自己,开口打破短暂的寂静:“嗯?”
“你把这位说的多崇拜似的,”裴景乘对着虚无上下扫了一眼,“结果你其实没见过人?”
沈从新替自己讲理,争论道:“我崇拜的是他人尽皆知的事迹,我又不是女孩子,何需要求见他容颜?”
“……”有道理,但又不怎么完全有道理。
裴景乘从他腿上站了起来,回归方才的话题:“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这个我昨晚看清他的时候就知道了。”
沈从新惊奇抬头,皱着眉头回想了个遍,也不急着站起来了,惊奇道:“你何时见过他?我怎么不知道?”
裴景乘弯腰戳了戳他腰上的玉佩:“他腰上的木牌,反面就刻着他的大名呢。”
他还是忍不住吐槽了一句:“昨晚抱人家大腿,抬头就能看到的东西都没发现,你抱的真够虔诚了。”
沈从新无话可答,只能嘿嘿傻笑着以掩饰自己的晴天霹雳。
忆起昨晚,不说他看没看到刻字,除了小侯爷鹅黄色的衣裳,他甚至就连长相也没记住。
不过回忆起来,结合着某个人与小侯爷既定的关系,他倒是想到了一点微妙处。
他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凑近了裴景乘的耳朵,自以为胜券在握能找回些颜面,咯咯笑道:“前几日不是有人信誓旦旦说要叫小侯爷知难而退,还说要用尽自己十八班手艺,让他对自己望而生畏吗?哎,怎么昨晚明明有人知道了他的身份,嘶——还一副很满意的样子呢,问东问西,要不是人走了,得拉进府里问一宿了吧都!”
裴景乘看他凑近的脸上,堆满了成心看他自打自脸的幸灾乐祸。只可惜,即使有心成全,奈何本心如此,他实在没法违背本心,让其如愿以偿了。
裴景乘笑眯眯朝向他,坦然诚实,道:“他的确是个不错的人啊,我没必要明见而胡言。不过,要让我听学,是他也做梦。”
他讨厌的从来不是人本身,而来自于人背后,被他厌恶的身份。
裴景乘可惜道:“本来昨夜有心和他好好说个明白的,但他突然就不见了,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么一个好机会。”
一个只有他们知晓,而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的坦白机会。这样既不会让他难堪,自己也好不得罪人,以后相见,说不定还能交个朋友。
“他要是知难而退的向姐姐请辞,我还挺想同他亲近的。”裴景乘轻声说道。
沈从新疑惑:“为什么?有区别吗?”
裴景乘站在门槛上,立着足尖,身子前后荡着不定。
他说:“当然有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