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陈设依旧,庄严肃穆,清一色冷调器物,寒意森森。此地唯一的暖色,怕就是帝丹本人了。可惜在臻歆眼中,他比这宫殿更令人心寒——只因他无心。
林竖灵君鲜少得见帝丹,此番堪称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心中崇敬之人。激动之情几乎溢于言表。臻歆却心知肚明,帝丹不会为此动怒。他人的真心实意,于他不过是浮云过眼,连分神去“生气”的闲情都没有。
“将文书置于案上,自行用印。” 帝丹指尖微光流转,一枚温润白玉方印凭空显现。
臻歆识得这枚印章,说是“故友”也不为过。它名唤“无改印”,取字面“无可更改”之意。昔日,凡有仙魔获罪需处置,帝丹必先拟好惩处文书呈天帝预览,待御览后,方以此印落定乾坤,执刑者才敢动手。若帝丹亲自执刑,则无需此印。然天帝日理万机,早将预览之序省去。自此,离析宫判决,帝丹一言九鼎。在臻歆看来,此处无异于一座冰冷的一言堂。
他思绪飘飞之际,林竖已乖觉地自行盖好印章,恭恭敬敬将文书呈递帝丹。臻歆望着案上那枚自行滑至他面前的无改印,心头悲壮与扼腕交织。执法天神案前文官之位,论权柄或许不逊于他那门庭冷落的三厚宫宫主,可终究是屈居人下!他恨不得将前任那倒霉文官揪回来痛打一顿,转念想到对方下场已足够凄凉,又只得作罢。
帝丹瞥见臻歆板着脸,往自己文书上盖章时,指下力道几乎要将那无改印捏碎,心中并非不得意——这人终究是主动签了“卖身契”,再次踏入他这离析宫,未受半点胁迫。
臻歆自知捏不碎这方神印,不过是发泄郁气。拾起印章时,目光扫过印底殷红的篆文:左列自上而下是“无丹”二字,右列那“改印”二字,只叫他深感无力。
帝丹收起两份文书与印章,声音无波:“自今日起,你二人便是我案前文官。一应事务,我自当一视同仁。如何做到‘主仆同心’,无需赘言。凡事……多为离析宫考量便是。”他话锋微顿,“那么,谁先去沏盏茶来?”
林竖有心效力,奈何对这离析宫布局全然陌生,一时愣住,求助般望向臻歆。臻歆巴不得离这张脸远些,即刻冷声应道:“下官去。”
那冰凌般的语气令帝丹眉头微蹙。
未等帝丹首肯,臻歆已熟门熟路地转身,径直朝通往后院的长廊走去。林竖崇拜的目光一路追随他,直至身影消失。而另一道目光,则蕴着相当程度的不满。这不满也只能深藏心底——执法天神告诫自己,身为此地主人,理当大度些,让着他些。至少……那人还记得此处的路径,不是吗?如此一想,那点不满也就悄然隐去了。
这离析宫后院颇为开阔,四面回廊环绕,花木扶疏。臻歆沿着廊道前行,目光不经意扫过庭院小径旁——那把悬于半空的长椅,在阳光下泛着微白的光晕,随风轻摇。
它竟还在。
过往的片段骤然刺入脑海,臻歆脱口低骂:“混蛋!”
前厅之内,只余林竖一人侍立于帝丹案前。无形的威压弥漫开来,他手心渗出薄汗。执法天神仅是静坐,便已令人窒息,纵使容色倾世,气息如兰。
帝丹对此习以为常。千百年来,能在他面前全无惧色的,除臻歆外再无第二人。便是天帝,有时也会对他蹙眉。他抬首,声音平静无波:“林竖文官初来,不必拘谨。且先传人带你熟悉环境。”
“谢执法天神!”林竖如蒙大赦。
“来人。”帝丹轻唤。
一名天兵侍卫应声入内。
“带林竖文官去书阁各处走走,熟识环境,顺便告知此间特殊规矩。”
“遵命。”
待林竖随侍卫离去,帝丹已批阅完一摞公文。他搁下笔,见臻歆仍未回转,眸底的不悦骤然加深,起身便向后院走去。
臻歆在后院磨蹭半晌,终觉耽搁太久恐惹那人动怒,这才端起晾得温热的茶盏折返。行至院中拐角,脚步猛地一顿——
那曾令他膈应的长椅上,竟斜倚着一人。
泼墨般的长发如缎面发瀑,将帝丹的背影全然覆盖。
臻歆踌躇片刻,终是走近。熟悉的清冽冷香浮动于空气,独属于帝丹的气息,无论喜恶,皆避无可避。这香,他向来收放由心:悦时予人芬芳,怒时连空气都能冻结。
臻歆将茶盏恭敬奉上。帝丹却只是舒展双臂,指尖轻叩着长椅边缘,半阖眼眸沐浴暖阳,腰间温润的白玉佩坠随风轻晃,垂落的衣袂如流风回雪,翩然翻飞。
丝毫没有接茶的意思。
臻歆只得转身将茶盏置于长椅前方的石桌,声音平板无波:“执法天神若无他事,臻歆告退。”
帝丹半眯着眼,阳光为他纤长的睫毛镀上金边。他静静注视着臻歆的一举一动。五百年了,这人终于肯再踏入离析宫,可他眸色冰冷,无一丝暖意,说的第一句是“下官去”,第二句便是“告退”——单独相对时,怕是只想逃得越远越好。
更令帝丹不悦的是,臻歆近来总对外人言他“无心”。无心又如何?他有心便够了。
念及他先前拉着少康的手数落自己不是,又无视自己到来与林竖亲昵,帝丹心底那点不快便如藤蔓滋长。
“过来,陪我坐坐。”帝丹的声音在暖阳里显得慵懒,却带着不容置喙。
臻歆尚未完全接受自己此刻的“下属”身份,即便接受了,那份根深蒂固的厌恶也未消散。“凭什么?”他几乎脱口而出。
帝丹神色未变,只淡淡道:“凭你修为不及我,权柄逊于我。”
臻歆气得转身欲走。
身后那嗓音却如附骨之疽,精准钻入耳中:“你听话,我便替你那三厚宫的兔子开神启智。若不来……他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你又威胁我?!”臻歆猛地站定,转身怒视,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愤懑。
一个“又”字,让帝丹倏然抿紧了唇,那双幽深如寒潭的眼眸也彻底睁开。他凝视着臻歆,声音沉了几分:“昔年,为免你心生怨怼,我便告诉过你:从来是你自己来求我,非我胁迫。这话,你自己也曾说过千遍。何来‘又’字之说?”
臻歆不愿纠缠过往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那时确是他去求他,求他对三厚宫弟子网开一面,为此甘愿付出任何代价。可此刻,帝丹分明就是在胁迫!
“那你便是承认,此刻是在威胁我了?”臻歆咬牙。
帝丹沐浴在光中的肌肤剔透如蝉翼,说出的话却带着磐石般的冷硬:“是你自愿踏入离析宫。既来之,则需安分。此非威胁,至多算作交换——于我而言,还算吃亏。”他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弧度,“我予你的好处,难道不够大?补魂丹,不是你夙夜所求之物么?普天之下,唯我知晓炼制之法。你肯来此,若非为了你那痴儿,我实难信服。”
臻歆与他之间,从无需虚与委蛇。怒极反笑:“是又如何?”
虽不愿听此答案,却也知不会听到别的。帝丹眸光微沉:“是,就过来。否则,我不介意让你对我的憎恶,再深一层。”
他说是交换,实为胁迫。过去,可得那梦寐以求的补魂丹;不过去,恐将承受难以预料的恶果,甚至……永失诺白。臻歆岂会不明?可他别无选择。告状无门,斗法不敌,手段更不及他万一。他恨透了帝丹口中轻描淡写的“交换”,更恨他每次都要这般“提醒”——这无心的执法天神,何曾有过半分良心?一丝也无!
臻歆立在原地,阳光落在他碧蓝的官袍上,却驱不散周身寒意。他死死盯着长椅上那抹淡黄身影,指尖掐进掌心,几乎要咬碎银牙。帝丹也不催促,只重新阖上眼,指尖在长椅扶手上轻轻敲击,一下,又一下,如同无形的倒计时。空气凝滞,连风都仿佛静止了,唯有那清冽的冷香,无声地宣告着此地主宰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