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之争》 第1章 第一章毛遂被迫自荐 不久前,天庭出了桩事。事儿本是小事,处理的结果却让它成了大事。 执法天神座前的文官苏洛,醉酒后调戏了一位仙使被好事者当即告知给了执法天神。苏洛跟随执法天神虽说不长,但素日里也算得上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只是酒劲上头,偶尔犯浑。再说,被调戏的仙使是位男仙,苏洛不过拉扯了对方衣衫一番,连点实质“油水”都没沾着,便被当场拿住。待执法天神赶到,只余浑浑噩噩的苏洛一人四仰八叉倒在地上。 说来实在不算大过。按常理,苏洛只需诚心向执法天神告罪求情,念及侍奉情分,至多罚去寒池浸一浸也就罢了。谁知求情之时,执法天神竟直接将其贬落凡尘,更请文昌帝君批了个七世皆为太监的命格。末了,还放出话来,要重新遴选一位案前文官。 千算万算,众仙都没料到执法天神会如此不留情面,罚得这般酷烈!一时间,愁云惨雾笼罩天庭。 执法天神的行事作风,在天庭素有威名。他掌刑律,手中从未有过半分差池,离析宫威压之下,天上也无人敢无事生非。样样都好,独独为人,缺了那么一丝人情的温热。 天帝闻讯,即刻下令各仙官府邸均需推举一名合适人选,供其甄选。金碧辉煌的三厚宫,自然也不例外。 “这般处置,倒是他心情不快时的一贯做派——彻底掐灭祸根。只是…实在恶趣味了些!” 说话的是三厚宫主人,臻歆神君。他生得唇红齿白,一双狐狸眼,精明中常透着一股慵懒,顾盼间颇引人遐思。成仙岁月悠长,在众仙中亦是姿容出众的一位。实际上,他自觉称一声“老神仙”都毫不为过。奈何新晋的小仙们大多眼拙,若无人提点,一句“小仙使”脱口而出,能让他恶寒半晌。方才那句议论便出自他口,说完还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唯恐自己哪天运道不济,一头栽进那离析宫里去。 此刻,臻歆神君正独自站在自家仙府门前,手里捏着上头发下的遴选木牌。门庭冷落,既无守门仙卫,也无随侍左右。缘由要追溯到很多年前——具体年岁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他与执法天神之间起了些龃龉。自那以后,他座下修行的仙官们,七七八八被调离,三三两两遭贬谪。几番下来,偌大的三厚宫,终是只剩他一个“空巢老仙”。 故而,从那至今,再未有新仙自愿来他座下修行。三百年前,他从无极天尊那儿捡回一个仙童养着。那孩子虽有些呆愣愣,但教了三百年,修行虽烂泥扶不上墙,替他跑跑腿、传传话,打发这漫漫仙途的寂寥,倒也勉强凑合。如今,一想到要把这唯一的伴儿送去给那冷面煞神做“万里挑一”的人选,臻歆神君心头就忍不住想骂娘。 今日是提交荐仙帖的日子。少康金仙踏云而至三厚宫,寻好友臻歆神君同行。云头之上,少康便瞧见臻歆立在宫门前,眉宇间尽是踌躇。他按下云头,轻飘飘落在臻歆面前,指尖轻点对方紧蹙的眉心,笑问:“臻歆,何事如此纠结?” 足下云雾散尽,却驱不散臻歆心头的阴霾。他抬眼看向挚友关切的面容,抬手拂开少康的手指,语气里带着几分怨怼:“离析宫那位执法天神的脾性,你是知道的。外界仙家稍有小过,他定要上纲上线;近前侍奉的更是如履薄冰,看他座下前几任文官的下场便知。这荐仙帖,我一个字都不想为他写!写谁,都是造孽。” 少康了然,能让臻歆如此气闷的“他”,除了离析宫那位铁面无私的执法天神帝丹,还能有谁?他悄悄在臻歆耳边附语:“我听说那位苏洛文官招惹的仙侍与你模样甚像,执法天神听他求情时说可能是你方才闻之色变重罚苏洛的。。” 臻歆神色冷岑岑的:“他倒是会找借口。” 帝丹与臻歆的宿怨,早已积重难返。一个执法如山,不徇私情;一个处事圆融,多有回寰。偏生臻歆待谁都可迁就,独独对上帝丹,便如坚冰遇玄铁,半分不肯退让。两人若碰面,周遭空气都似凝成寒冰,偏生冰层之下,又似有看不见的烈焰在灼烧角力。 “我明白。”少康轻叹,玄色袖袍拂过,悄然握紧了臻歆微凉的手,“以你的心性,断不会推旁人入此火坑。不过…你三厚宫里,不是还有个懵懂纯真的诺白么?他心性痴顽,想来无论是执法天神还是天帝座前,都难入法眼。写他,应是稳妥。” 臻歆心头确也闪过此念。然而忧虑更深:他只怕帝丹借此机会故意刁难。诺白虽痴傻,却是他三百年来亲手调教、朝夕相伴的弟子,与从前那些只在座下自行修行的弟子截然不同。他如何舍得?可不荐诺白,又能荐谁? 见臻歆缓缓摇头,少康便知他心中顾虑。臻歆厌恶帝丹并非秘事,帝丹焉能不知?昔日三厚宫犯错弟子下场凄凉,臻歆只怕帝丹此次亦会借题发挥。只是…自臻歆最后一位弟子被迫离去,两人已有五百年形同陌路,视对方如无物。帝丹当真还会揪住不放么? “既如此犹豫…”少康眸光微闪,忽道,“不若,就写你自己的名字吧!” 臻歆骤然抬眼,撞入少康一片真诚的眼底。只听他认真续道:“离析宫大小事务,何曾给你发过一张请柬?足见执法天神根本不愿见你。眼下你不愿牵连旁人,写你自己的名字,实乃上上之策。” 此言不虚。前些时日帝丹一千八百岁寿诞,三界同贺,八百仙鹤衔帖,唯独三厚宫门庭冷落。反之,三厚宫有何动静,近在咫尺的离析宫也从不踏足一人。 “好主意!”臻歆眉头舒展,复又好奇问道,“你座下素无弟子,此番又荐了谁?” 少康唇角微扬,抬手晃了晃指间一枚温润木牌:“文曲星君座下,林竖。他幼时曾在我悦韵宫修行过几日,勉强也算我仙府中人。” “那孩子小小年纪便才情出众,确是个合适人选,”臻歆点头,“只是性子怯了些,是该历练历练。” 他心中暗忖,何止于此。若没记错,那位林竖灵君对执法天神颇为仰慕,曾作赋盛赞其刚正不阿。帝丹似乎也对其青眼有加,只是不知欣赏的是人,还是那份才思? “林竖性子软和,又是执法天神的仰慕者,”少康接口道,“说不准哪天你我行差踏错,他还能帮着在帝丹面前美言几句。” 臻歆闻言,只懒散地一叹:“我看悬。帝丹那铁石心肠,岂是几句求情能动的?” 话音未落,一道淡金袍角倏然自二人头顶掠过。臻歆不动声色地抽回尚与少康相握的手。少康线条坚毅的脸上掠过一丝尴尬,“是执法天神…不知方才那番话,他听去了多少?” 臻歆唇角微撇,狐狸眼斜睨着帝丹远去的方向,脊背却不易察觉地微僵,语带几分无所谓:“听见便听见了,难不成我还追上去,抹了他的记忆?” 第2章 第二章雀屏中选 三日后。 诺白举着一卷明黄耀眼的公文,跌跌撞撞从宫门处奔来,人未到声先至,带着哭腔:“歆…臻歆!不好了!有你的坏事!” 臻歆瞧着这半大孩童模样的弟子跑得气喘吁吁、兔耳乱颤,只觉好笑。他搁下手中书册,慢条斯理道:“是差事,不是坏事。慢些过来,本就不好看,再摔一跤,可真要丑了。” 诺白脸颊飞红,头顶长长的兔耳沮丧地耷拉下来——他总学不好凡人稳重的步态,资质差,没办法。 察觉小家伙又在暗自伤怀,臻歆无奈,伸手将他扯入怀中安抚:“方才逗你的,一点都不丑。” 诺白立刻破涕为笑,依偎在他怀里,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臻歆只捕捉到几个清晰的字眼:“…离析宫…试用…呃……确实是坏事。” 又一日。 臻歆站在气势恢宏却清冷的三厚宫主殿前,目光缓缓扫过熟悉的雕梁画栋,终是下定了决心。 留下诺白看守仙府,他换上崭新的碧蓝文官袍服,将自身拾掇得一丝不苟,这才持着那纸试用文书,往离析宫赴任而去。 俗语云,马有失蹄,人有失足,仙亦难免。这一“足”失得,真真是招来了无穷烦恼。 臻歆万万没料到,他那破釜沉舟的自荐,竟如春风染柳、傲雪催梅般,顺遂无比地落入了帝丹的法眼。真真是啼笑皆非。 原来,那荐仙牌上,有两个名字最为特殊。一是林竖,此子好学,师承众多,名下有数位举荐者。二是臻歆——堂堂神君自荐为下属,着实惊了天帝一跳。天帝难以抉择,便召来帝丹商议。 “两位皆是不错,”帝丹指腹缓缓摩挲着两块木牌上的名字,目光沉静,“三厚宫臻歆神君,仙龄仅比我短三百年,如今虽宫门清冷,却仍是一宫之主,位份尊崇。此番屈尊自荐,若贸然拒绝,恐伤其颜面。想来是清闲久了,寻些事做。若不圆其心意,帝丹于心不安。” 他话锋一转:“而林竖灵君,文采斐然,众望所归,本是上佳人选。然则臻歆神君既已自荐…不如便让二位都来试用三月。三月期满,帝丹自会寻个由头,体面地‘辞了’臻歆神君便是。” 执法天神定的时辰是巳时。臻歆踏进离析宫大门时,日晷投影分毫不差,显然掐准了点儿。他将试用文书递予守卫查验。 守卫接过文书,恭敬道:“臻歆神君千万担待,执法天神五百年前便立下规矩,您不得再随意出入离析宫。” 臻歆眉梢微挑:“无妨。”心底却掠过一丝哂然——他从未踏足过此地。 守卫验毕归还文书,臻歆颔首道谢,在对方惶恐的“不敢当”声中步入宫门。宫内,林竖早已恭候多时。 “见过神君!” 林竖立于正厅阶前,一见臻歆便躬身行礼,姿态端方,一丝不苟。臻歆暗赞:不愧是文曲星调教出的后辈,举手投足皆是典范。 “不必多礼,”臻歆语气诚挚,“今日起,你我同为执法天神案前文官,平等相待即可。” 奈何林竖执拗,腰弯得更深:“臻歆神君乃长辈,便如文曲星君与执法天神一般,礼数不可废,林竖不敢僭越。” 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过拘泥规矩。难怪会写文颂扬帝丹!臻歆虽性宽和,却始终无法苟同那位执法天神不近人情的手段,此刻唯余无奈。 “这里是离析宫。”臻歆忽地伸手,将未得他允准便不敢直身的林竖扯到身侧,手臂自然揽住对方肩头,状若亲密挚友。他侧首贴近林竖耳畔,低语道:“你我职位相当,瞧着年岁也相仿。况且此地,唯有执法天神说了算。你的礼数,待我日后回了三厚宫再施展不迟。眼下,你我同舟共济才是正经。明白么?” 林竖怔怔点头,望着臻歆近在咫尺的容颜,一时竟有些失神。谁不知臻歆神君和颜悦色时,足以令人心尖融化?文曲星曾言,天界倾慕他的仙娥不知凡几,只因他与帝丹交恶,才大都望而却步。仙家手段与凡俗无二,六道轮回,终究弱肉强食。 臻歆颇为满意,唇角一扬,笑容霎时如百花齐放,明艳不可方物。他状似无意地将林竖拢在臂弯内侧,恰好挡住视线,目光则飘向别处,半分也不愿投向那正从宫门步入的淡黄身影。 直至一缕清冽冷香拂过鼻端,林竖才惊觉抬头——执法天神已无声无息立在他们面前!他慌忙挣开臻歆的手臂,深深拜下,头颅低垂,姿态规矩得如同用尺子量过,一丝一毫都不敢逾越。 “林竖拜见执法天神。” 臻歆气定神闲地立在一旁,目光肆无忌惮地描摹着帝丹千百年来未曾改变的侧颜。这得天独厚的容貌,一丝一毫都未沾染岁月痕迹,实在令人……心生嫉妒。 据闻帝丹来历奇异,本只是高山之巅一株灵花,却在仙魔大战中吸尽无数陨落仙神的精血,孕育千年方化仙灵。后被太古老仙点化,引入天庭授以道法,终成执法天神。他由花而生,却脱了草木本相,法力深不可测。凡经他判决的仙魔妖鬼,纵有万般不服,也从未见谁敢寻仇——足见天道对他何其偏爱。 此刻映入臻歆眼中的,是帝丹玉琢芙蓉般的无瑕面容,朱砂点染的薄唇。那双晶亮的眼眸,严肃时似能洞穿神魂,温柔时却又令人沉溺。眉宇间一点朱砂痣,更添凛然威仪。周身气度深沉内敛,这副摄魂夺魄的皮相,臻歆揣摩过千万遍,描摹过千万张,却始终触及不到那深藏其中的冷漠心肠,遑论窥探其灵魂。 这视线中的鄙夷太过露骨,帝丹眸光扫来时,臻歆已顺势垂眼,目光滑向他处。 视线恰好落在帝丹腰际垂落的发丝上。那长发不知如何养护,柔顺如瀑,光泽流转,昔年不过齐膝,如今发尾已及衣摆,触感想必如顶级锦缎般丝滑——臻歆从前就极爱掬一缕绕在指间把玩。发丝之下,淡黄长袍上繁复的金、橙牡丹纹样华贵雍容,与他这身皮相相得益彰。 见臻歆久久不肯与自己对视,帝丹心下了然。他转向林竖,语气低沉,辨不出喜怒:“我还未正式在你们的试用文书上盖章接收,林竖灵君多礼了。眼下,你该学学臻歆神君——”他微顿,目光似有若无掠过臻歆,“不动如山。” 至少,听出弦外之音的那位,毫不在意。 林竖飞快地抬眼偷觑帝丹,惊觉对方比自己和臻歆神君高出近半个头,又慌忙垂首,唯恐冒犯:“多谢天神提点。然无论正式与否,林竖终究不敢与臻歆神君比肩。无论何时何地,礼数不可废。” 帝丹方才那番话,林竖听不出机锋,臻歆却心知肚明。他偏要火上浇油,给帝丹添堵,最好能气得对方立刻将自己撵走,省却诸多麻烦。 帝丹却未如他所愿,只是转身步入正厅,留下一句:“进来吧。” 林竖这才直起身,儒雅的脸上带着几分腼腆。他看向臻歆,想催促又不敢开口,只得静静等待。 臻歆心中暗叹。这孩子师承名门,学识渊博,到底阅历尚浅。瞧他这般模样,只怕对那冷面天神,已然是……没中毒也离中毒不远了。他不再耽搁,率先迈步走向殿内——若自己不走在前头,这位恪守礼数的少年怕是要急得抓耳挠腮了。 这离析宫,臻歆绝非初次踏足,甚至熟悉得如同自家三厚宫。只不过此番境遇,倒怨不得帝丹,勉强算他自作自受。 第3章 第三章针尖对麦芒 殿内陈设依旧,庄严肃穆,清一色冷调器物,寒意森森。此地唯一的暖色,怕就是帝丹本人了。可惜在臻歆眼中,他比这宫殿更令人心寒——只因他无心。 林竖灵君鲜少得见帝丹,此番堪称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心中崇敬之人。激动之情几乎溢于言表。臻歆却心知肚明,帝丹不会为此动怒。他人的真心实意,于他不过是浮云过眼,连分神去“生气”的闲情都没有。 “将文书置于案上,自行用印。” 帝丹指尖微光流转,一枚温润白玉方印凭空显现。 臻歆识得这枚印章,说是“故友”也不为过。它名唤“无改印”,取字面“无可更改”之意。昔日,凡有仙魔获罪需处置,帝丹必先拟好惩处文书呈天帝预览,待御览后,方以此印落定乾坤,执刑者才敢动手。若帝丹亲自执刑,则无需此印。然天帝日理万机,早将预览之序省去。自此,离析宫判决,帝丹一言九鼎。在臻歆看来,此处无异于一座冰冷的一言堂。 他思绪飘飞之际,林竖已乖觉地自行盖好印章,恭恭敬敬将文书呈递帝丹。臻歆望着案上那枚自行滑至他面前的无改印,心头悲壮与扼腕交织。执法天神案前文官之位,论权柄或许不逊于他那门庭冷落的三厚宫宫主,可终究是屈居人下!他恨不得将前任那倒霉文官揪回来痛打一顿,转念想到对方下场已足够凄凉,又只得作罢。 帝丹瞥见臻歆板着脸,往自己文书上盖章时,指下力道几乎要将那无改印捏碎,心中并非不得意——这人终究是主动签了“卖身契”,再次踏入他这离析宫,未受半点胁迫。 臻歆自知捏不碎这方神印,不过是发泄郁气。拾起印章时,目光扫过印底殷红的篆文:左列自上而下是“无丹”二字,右列那“改印”二字,只叫他深感无力。 帝丹收起两份文书与印章,声音无波:“自今日起,你二人便是我案前文官。一应事务,我自当一视同仁。如何做到‘主仆同心’,无需赘言。凡事……多为离析宫考量便是。”他话锋微顿,“那么,谁先去沏盏茶来?” 林竖有心效力,奈何对这离析宫布局全然陌生,一时愣住,求助般望向臻歆。臻歆巴不得离这张脸远些,即刻冷声应道:“下官去。” 那冰凌般的语气令帝丹眉头微蹙。 未等帝丹首肯,臻歆已熟门熟路地转身,径直朝通往后院的长廊走去。林竖崇拜的目光一路追随他,直至身影消失。而另一道目光,则蕴着相当程度的不满。这不满也只能深藏心底——执法天神告诫自己,身为此地主人,理当大度些,让着他些。至少……那人还记得此处的路径,不是吗?如此一想,那点不满也就悄然隐去了。 这离析宫后院颇为开阔,四面回廊环绕,花木扶疏。臻歆沿着廊道前行,目光不经意扫过庭院小径旁——那把悬于半空的长椅,在阳光下泛着微白的光晕,随风轻摇。 它竟还在。 过往的片段骤然刺入脑海,臻歆脱口低骂:“混蛋!” 前厅之内,只余林竖一人侍立于帝丹案前。无形的威压弥漫开来,他手心渗出薄汗。执法天神仅是静坐,便已令人窒息,纵使容色倾世,气息如兰。 帝丹对此习以为常。千百年来,能在他面前全无惧色的,除臻歆外再无第二人。便是天帝,有时也会对他蹙眉。他抬首,声音平静无波:“林竖文官初来,不必拘谨。且先传人带你熟悉环境。” “谢执法天神!”林竖如蒙大赦。 “来人。”帝丹轻唤。 一名天兵侍卫应声入内。 “带林竖文官去书阁各处走走,熟识环境,顺便告知此间特殊规矩。” “遵命。” 待林竖随侍卫离去,帝丹已批阅完一摞公文。他搁下笔,见臻歆仍未回转,眸底的不悦骤然加深,起身便向后院走去。 臻歆在后院磨蹭半晌,终觉耽搁太久恐惹那人动怒,这才端起晾得温热的茶盏折返。行至院中拐角,脚步猛地一顿—— 那曾令他膈应的长椅上,竟斜倚着一人。 泼墨般的长发如缎面发瀑,将帝丹的背影全然覆盖。 臻歆踌躇片刻,终是走近。熟悉的清冽冷香浮动于空气,独属于帝丹的气息,无论喜恶,皆避无可避。这香,他向来收放由心:悦时予人芬芳,怒时连空气都能冻结。 臻歆将茶盏恭敬奉上。帝丹却只是舒展双臂,指尖轻叩着长椅边缘,半阖眼眸沐浴暖阳,腰间温润的白玉佩坠随风轻晃,垂落的衣袂如流风回雪,翩然翻飞。 丝毫没有接茶的意思。 臻歆只得转身将茶盏置于长椅前方的石桌,声音平板无波:“执法天神若无他事,臻歆告退。” 帝丹半眯着眼,阳光为他纤长的睫毛镀上金边。他静静注视着臻歆的一举一动。五百年了,这人终于肯再踏入离析宫,可他眸色冰冷,无一丝暖意,说的第一句是“下官去”,第二句便是“告退”——单独相对时,怕是只想逃得越远越好。 更令帝丹不悦的是,臻歆近来总对外人言他“无心”。无心又如何?他有心便够了。 念及他先前拉着少康的手数落自己不是,又无视自己到来与林竖亲昵,帝丹心底那点不快便如藤蔓滋长。 “过来,陪我坐坐。”帝丹的声音在暖阳里显得慵懒,却带着不容置喙。 臻歆尚未完全接受自己此刻的“下属”身份,即便接受了,那份根深蒂固的厌恶也未消散。“凭什么?”他几乎脱口而出。 帝丹神色未变,只淡淡道:“凭你修为不及我,权柄逊于我。” 臻歆气得转身欲走。 身后那嗓音却如附骨之疽,精准钻入耳中:“你听话,我便替你那三厚宫的兔子开神启智。若不来……他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你又威胁我?!”臻歆猛地站定,转身怒视,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愤懑。 一个“又”字,让帝丹倏然抿紧了唇,那双幽深如寒潭的眼眸也彻底睁开。他凝视着臻歆,声音沉了几分:“昔年,为免你心生怨怼,我便告诉过你:从来是你自己来求我,非我胁迫。这话,你自己也曾说过千遍。何来‘又’字之说?” 臻歆不愿纠缠过往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那时确是他去求他,求他对三厚宫弟子网开一面,为此甘愿付出任何代价。可此刻,帝丹分明就是在胁迫! “那你便是承认,此刻是在威胁我了?”臻歆咬牙。 帝丹沐浴在光中的肌肤剔透如蝉翼,说出的话却带着磐石般的冷硬:“是你自愿踏入离析宫。既来之,则需安分。此非威胁,至多算作交换——于我而言,还算吃亏。”他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弧度,“我予你的好处,难道不够大?补魂丹,不是你夙夜所求之物么?普天之下,唯我知晓炼制之法。你肯来此,若非为了你那痴儿,我实难信服。” 臻歆与他之间,从无需虚与委蛇。怒极反笑:“是又如何?” 虽不愿听此答案,却也知不会听到别的。帝丹眸光微沉:“是,就过来。否则,我不介意让你对我的憎恶,再深一层。” 他说是交换,实为胁迫。过去,可得那梦寐以求的补魂丹;不过去,恐将承受难以预料的恶果,甚至……永失诺白。臻歆岂会不明?可他别无选择。告状无门,斗法不敌,手段更不及他万一。他恨透了帝丹口中轻描淡写的“交换”,更恨他每次都要这般“提醒”——这无心的执法天神,何曾有过半分良心?一丝也无! 臻歆立在原地,阳光落在他碧蓝的官袍上,却驱不散周身寒意。他死死盯着长椅上那抹淡黄身影,指尖掐进掌心,几乎要咬碎银牙。帝丹也不催促,只重新阖上眼,指尖在长椅扶手上轻轻敲击,一下,又一下,如同无形的倒计时。空气凝滞,连风都仿佛静止了,唯有那清冽的冷香,无声地宣告着此地主宰的意志。 第4章 第四章冷战 臻歆强压着翻腾的怒意,僵坐在帝丹右侧,目光刻意避开他。 帝丹的手却抚上了他后背柔顺的发丝,如同梳理小兽的皮毛,自后脑缓缓向下。臻歆身体瞬间绷紧,不敢稍动。那手掌却停在了他腰际,隔着衣料传来的温度依旧熟悉得令人心悸。帝丹的声音低沉:“臻歆,五百年过去,你似乎忘了许多事。比如——坐错了位置。” 他还是他。那个总能精准逼他失控的执法天神。多年前,帝丹便成功了——那时他救回了身受重伤的臻歆,让他一厢情愿地沉沦。又在臻歆明白永远得不到他的真心后,被他胁迫。臻歆喜欢不起了。一千年的痴缠,五百年的疏离……他一千多载的仙寿,竟耗尽了无数光阴只为这一个人。忘没忘不好说,那颗心终究是沉寂了。时至今日,臻歆仍惊异于自己曾对他产生的那份执着。 “执法天神只命臻歆陪坐,左与右,有何分别?”臻歆侧首反问,语带挑衅,唇角倔强地扬起,眼中尽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都说小别胜新婚?他们这场旷日持久的“别离”,倒像是酿成了仇怨。看来他是铁了心要给自己添堵。帝丹眸色一暗,捏在他腰侧的手骤然发力! 臻歆猝不及防,腰肢一软,整个人便扑进了帝丹怀中。帝丹一手铁箍般扣紧他的腰,一手牢牢按住他的后颈,将他死死禁锢在胸前。臻歆如被捕获的灵猫般徒劳挣扎,却撼动不了分毫。对付不听话的他,帝丹自有千般手段。 四目猝然相对。臻歆撞进帝丹眼底那深不见底的黑渊,仿佛要将他的神魂都吞噬殆尽。帝丹无需低头,气息便拂过臻歆耳畔:“左边右边,都不是你的位置。我看你,连我是谁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问题带着危险的锋芒。臻歆怒火中烧,咬牙迸出:“是又如何?” 帝丹的食指挑起他的下颌,拇指指腹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在他颊边流连摩挲,语气却平淡:“五百年了,旁的没变,这脾气倒是见长。由着你跟我针锋相对五百年,纵容出你这般脾气,我是不是……也算有几分功劳?” 臻歆扭开脸,拒绝回答。 帝丹的面容忽地柔和下来,声音蛊惑:“想不想……此刻重温旧梦?” 臻歆猛地仰头,怒目而视:“你做梦!” 话音未落,唇舌已被封缄。 这个吻,深沉、霸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欲。臻歆如何闪避都无济于事。帝丹却如同享受猎食的乐趣,追逐着他的舌尖,一旦捕获便细细品尝,稍纵即放,复又追逐。臻歆很快明白,这抵抗只会助长对方的兴致,索性放弃挣扎,如献祭般任其予取予求。 他的手无力地抵在帝丹心口,感受着那沉稳而有力的搏动。然而,即便这颗心跳动得再快,臻歆也绝不会承认他有心!若他有心,当年就不会冷眼旁观自己沉沦痴恋,不会抱着戏弄的心态将他满腔情意碾作齑粉,更不会在五百年前,用那般冰冷的言语将他彻底击溃—— “你为我抛弃尊严又如何?我喜欢的,不过是你喜欢我的感觉。我从未真心喜欢过你。你要的东西,我绝不可能给你,纵使你无理取闹到天荒地老。” 近千年啊……百折不挠的痴恋。纵使最后沦落到要丢弃尊严、曲意逢迎来换取座下弟子一线生机时,他心底残存的那点火星,也仍是为帝丹而燃。自轻自贱了多少光阴,终因这一句话,臻歆亲手为这段孽缘画上了休止符。 察觉到怀中人的走神,帝丹眸色骤冷,扬手便在他大腿外侧狠狠掴了一掌! “啪”一声脆响,剧痛让臻歆猛地蜷缩进他怀里,随即用力将他推开,眼中几乎喷出火来:“你打我作甚?!” “给我回应,”帝丹的声音带着不容违逆的寒意,“像从前那样。” 看着近在咫尺这张冷漠依旧的面孔,臻歆怒极反笑:“抱歉!从前给你回应,是因为臻歆喜欢你!可如今的臻歆——” 他一字一顿,斩钉截铁:“不、喜、欢、你!” 帝丹的眼神瞬间凝成冰刃,捏着他下颌的手指骤然收紧:“不喜欢我?今日你对那林竖百般亲近,莫非……是喜欢他?” 臻歆瞪着帝丹那副煞有介事思索的模样,恨不能撬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什么!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怒目而视:“胡说八道!” 见臻歆微愠,帝丹眸中掠过一丝探究:“那你喜欢谁?少康金仙?玉重真君?还是景素元君?”他声音微沉,“那日,我瞧你拉着少康的手,可是久久不愿松开。” 臻歆心头一紧。他提及的三人,皆是自己私下交好的挚友,明面上却只作泛泛之交。全因帝丹,他连交友都需遮掩,唯恐连累旁人。此刻竟被他悉数点破!他想暗示什么? “我谁都不喜欢。”臻歆声音低哑,话中不悦被风吹散,却逃不过帝丹的耳朵。 帝丹不再追问,只将臻歆的头按回自己胸口。悬空的长椅随之轻晃,如秋千般摇曳。两人静静相拥,任清风拂面。 “不喜欢最好,”帝丹的声音贴着臻歆的发顶响起,带着掌控一切的笃定,“便是喜欢也无妨。左右,你喜欢的,我自有法子叫他们……没胆量喜欢你。管不住你,我还管不住旁人么?” 臻歆齿缝间挤出冷语:“你又不喜欢我,这般管我作甚?” 帝丹的回应清晰而冷酷:“我不爱旁人碰我沾过的东西,遑论是人。” 霸道至此,无理至此。 因着这句话,臻歆在帝丹案前整整七日,未曾主动开口吐露一字。任凭林竖与帝丹讨论得如何风生水起,他只如泥塑木雕。即便开口,也是帝丹问一句,他答一句,生硬刻板。帝丹心知他在为那句“管住旁人”置气,索性也不再问询。 第八日。 殿外守卫入内禀报:“启禀执法天神,三厚宫有人寻臻歆神君,据说辗转多处才寻到离析宫。” 帝丹手中朱笔微不可察地一顿,头也未抬:“此地无臻歆神君,唯有臻歆文官。打发走。” 守卫领命欲退。 “等等!”臻歆霍然出声,八日来首次主动。他疾步上前,跪在帝丹案前:“恳请执法天神容下官一见诺白!他记性差,能寻至此地,实属不易。” “记性差,倒还记得你。”帝丹的反讽冰冷刺骨,将他的恳求彻底无视。守卫觑见执法天神脸色,心领神会,迅速退下执行命令。 帝丹搁笔,取过无改印稳稳盖下,将批阅好的折子叠起递给林竖:“林竖,随我去趟仙狱。” 林竖心头一凛,这几日他已隐约窥见帝丹专断独裁的冰山一角,深知“手下留情”几字几乎不会出现在这位天神的判词里。他翻阅过往卷宗,留情修改的痕迹寥寥无几。此刻,他不敢贸然为臻歆求情。 帝丹起身,目光掠过依旧跪在案前的臻歆,声音无波无澜:“至于臻歆文官——起来,将桌案收拾齐整,然后接着跪。” 帝丹拂袖而去。林竖急得如热锅蚂蚁,这几日他已领教了执法天神专断的手段,不敢贸然求情,临走时只得压低声音对臻歆道:“神君宽心,诺白那边,林竖定会寻机相助。” “多谢。”臻歆低应一声,再无他言。 帝丹与林竖归来时,已是五个时辰之后。刚至宫门外,帝丹便道:“林竖文官来离析宫已七八日,是时候回天权宫看看了。” 林竖闻言一喜,忙躬身拜谢,起身后终是鼓起勇气问:“那……臻歆文官呢?” 帝丹目光投向紧闭的宫门深处,语气竟柔和得如同哄劝:“他近来心绪不佳,待心气平顺了,我自会允他回去一趟。” 林竖被这罕见的温和噎住,正待应“是”,眼前淡黄身影已如烟消散。 第5章 第五章谈判 离析宫内。 臻歆不知自己跪了多久,只觉双腿早已麻木,失去知觉。空气里终于浮起那缕熟悉的香味,孤独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停驻在他身侧。 “还未起身,看来余怒未消。”帝丹的声音平淡无波,“那便继续跪着。” 帝丹从不确信自己对臻歆是否有“喜欢”之情——九天缘仙石昭示的命盘里,似乎并无此缘。但他无比确定,自己无法容忍他人觊觎臻歆。但凡知晓有谁对他怀揣逾越之心,帝丹便觉如骨鲠在喉,如芒刺在背,半分也容不得! “我虽不爱你,你却只能是我的,只因你曾心悦于我。”水火不容的那些年,他曾对臻歆如此宣告。 而臻歆回以冷笑:“你自然不爱我。你不过贪恋占有我那份痴心。我恨……恨自己曾喜欢你。” 那是臻歆第一次吐露“恨意”。帝丹便知,那捧燃烧数千年的心火,终将熄灭。后来,火果然灭了。灭了也无妨——他早已打上烙印,宣告所有权。臻歆若非要与谁相伴,也只能是他帝丹。 冰冷的玉石地面寒气侵骨。臻歆明白,面对这无心无情的执法天神,唯有一线生机:服软。 “跪得太久……起不来了。”他嗓音微哑,带着几分刻意为之的无力。 帝丹未置可否,目光扫过案头——依旧是他离去时的杂乱模样。他不再理会跪着的人,径自上前整理文书。 臻歆垂首跪着,纹丝不动,仿佛真已力竭。 帝丹的冷硬,在臻歆难得的服软前,终究难以持久。他收拾完毕,走下玉阶,俯身将臻歆打横抱起。臻歆意外地没有挣扎。 帝丹绕过堆满文牍的长案,抱着他径直步入内室。经过那架云母屏风时,他忽然开口,气息拂过臻歆耳畔:“先前你说谁也不喜欢,是因我说错了人罢?你或许……是喜欢自己宫里那只兔子?若真如此,我倒真无计可施了。傻子……是不懂畏惧威胁的。” 臻歆脸色骤然煞白,挣扎着低斥:“荒唐,诺白于我……从来只是弟弟!” 帝丹自他口中吐出的“哥哥”“弟弟”,向来没什么好印象。他垂眸睨着臻歆:“弟弟?亏你说得出口。我看他做你儿子都绰绰有余。” “做你儿子才绰绰有余!”臻歆气结。他虽仙寿悠长,可这副皮囊瞧着不也正当韶华? 帝丹不再多言,将他置于榻上,转身走向一旁的黑檀木柜。柜门开启,他从中取出一只素白瓷瓶、一本薄册,复又解下腰间一枚莹白温润的玉佩——那玉佩中央,一个镂空的“丹”字,清晰夺目。 他回到榻边坐下,三样东西摊开在掌心:“这瓷瓶里是补魂丹。这册子,是三月后予你的辞退书。这玉佩,”他指尖拂过那冰凉的玉质,“你曾佩过,用处自不必说。想要哪一样?” 每听帝丹道出一物,臻歆的心跳便急促一分。他哪一样都想要!可更清楚,他要想从帝丹手中拿东西,代价绝非轻易。他深吸一口气,竭力平复翻涌的气息,抬眸反问:“你想要什么?” “那便看你要什么了。”帝丹倾身向前,一个羽毛般轻柔的吻,落在臻歆微泛红晕的脸颊。退开时,他语带“好心”地提醒:“我的贪心,向来是随你的贪心而涨的。” 你要得多,我便索取得更狠! 那轻若鸿毛的吻,却如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层层涟漪。而他追加的话语,更是**裸地昭示其贪婪。臻歆却觉得理所当然——他曾经何尝不是贪图独占这人永世永生。此刻,他竟能平静地望着帝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清晰吐出:“我全都要。” “可以。”帝丹颔首,随即额头抵上臻歆的,气息交融间,声音温柔得近乎蛊惑:“那便用你三个月的‘顺从听话’来换。” 这笔交易,帝丹算得精妙。补魂丹本是他早年为臻歆备下的,辞退书三月后亦会如约奉上,至于那玉佩所象征的通行之权,于他更是举手之劳。一切,不过是五百年前那些“交易”的翻版。 一样东西换一个月听话……帝丹心中哂然,自己倒真是愈发精于盘算了。可在臻歆眼中,这不过是愈发无耻的证明。他迟迟不去触碰眼前的三样东西,指尖微蜷——一旦拿起,便意味着亲手签下这屈辱的契约。 与臻歆谈条件,于帝丹而言,是这漫长杀伐仙途中唯一染着色彩的乐事。他是他灰暗命途里最明艳的光,比虹霓绚烂万倍。他从不逼迫,甚至“体贴”地给予时间权衡,循循善诱,剖析利害:“其实,你大可不必应下。后果……也不甚严重。”帝丹唇角弯起一抹动人心魄的弧度,“三月后,你本就要回三厚宫。此事我已禀明天帝。你只需在其位谋其政——走走判决台,查查仙狱,监督些处决事宜。这本辞退书,眼下不拿,也无妨。” 句句直戳软肋。臻歆齿关紧咬,咯咯作响。帝丹恍若未闻,自顾续道:“至于这玉佩所代表的自由出入之权?横竖不过三个月。况且,诺白痴痴傻傻,倒也省心。至少不易惹祸上身。即便犯错,念其心智不全,亦可轻判甚至免罚。若你应了这次交易,反倒显得吃亏。倘若这些本就是你最终目的……”他语带“惋惜”,“不如……算了?” 万千思绪在臻歆心头翻涌。 为何五百年前与帝丹谈条件时,自己尚能维持那份痴心?正是因为每一次,他都会这般“设身处地”地替他分析,为他“着想”。那温存的语气,那专注的神情,仿佛真的将他置于心尖,事事为他筹谋。他不想沉沦,可那颗心……总是不听使唤。 这一次,亦复如是。 臻歆故作镇定地将三样东西揽入怀中。帝丹望着他,心头既想叹息,又想发笑。 他忆起五百年前,臻歆最后一次来求他。那时,他眼中的光芒,如同灰烬里最后一点火星,稍有不慎,不是燎原便是永寂。自己站在高阔的大厅案前,居高临下地问他:“为何你次次都应允我的要求,纵使无理?是因你当真倾心于我,还是……你那些弟子,比我更重要?” 那时提出的条件,与过往并无二致。臻歆眼中的火星却彻底熄灭了,只余一片冰冷的灰烬:“因为你无心。自此以后,你我……陌路。” 他说得对。自己确实无心。可臻歆永远不会知道,他胸膛里跳动的这颗“心”,是师尊当年深入九幽地府,采撷黄泉花精魄凝炼而成,世间仅此一颗,蕴藏着师尊的半生修为。师尊曾言,此心若碎若失,他便会重归为一株永不绽放的灵花。 臻歆一直索要他给不起的东西。陌路便陌路罢。他甚至抽空去寻过——那颗属于他自己的、不知失落何方的真心。记忆深处似有模糊影像,却始终无法清晰忆起。 耗费五百年光阴,追溯千载过往,一地一地查探,一重天一重天搜寻。除了知晓那颗心在他登天之前便已失落,再无半分线索。或许,早在数万年前那场毁天灭地的神魔大战中,便已化为齑粉? 找了这么久,他决定放弃。有无真心,于他又有何干?若非因这人执念般地渴求,他又何须这般马不停蹄地追寻,妄图以此博他欢颜,希冀重修旧好?但——天命似不予此缘。 第6章 第六章重温旧梦 犹记两人将散未散之时,他曾问臻歆,为何总执着于他那颗心。臻歆的回答是:“我要吃了它!”帝丹至今不解,当时那人脸上为何会浮现那般滔天怒火。难道他的心会异常美味?他又非采蜜的蜂蝶! 臻歆望着眼前怔然出神的帝丹,那深邃眸中真假难辨的眷恋,如磁石般牵引着他。他忍不住靠近,想要融入那片令他心碎又沉溺的幽潭。 待帝丹从绵长的回忆中抽离,臻歆的脸庞已近在咫尺。他闭上眼,伸手勾住帝丹的脖颈。唇瓣,带着恰到好处的温热与柔软,不鲁莽亦不薄情,先是珍重地印在他额心那颗朱砂痣上,继而蜿蜒而下,最终停驻于唇角,温柔吮吸。片刻后,舌尖试探般轻轻扫过帝丹的唇线,无声邀约。 五百年前那熟悉的热度再度袭来,帝丹自然不会拒绝。 唇舌追逐缠绵的间隙,臻歆的手摸索到帝丹腰间繁复的衣结。五百年未曾如此亲近,动作到底生疏,笨拙地解着一个又一个结。待两人衣衫尽褪,帝丹早已反客为主,彻底掌控了唇舌间的纠缠。 帝丹揽着他躺倒,两具躯体瞬间紧密贴合,温度以燎原之势急剧攀升。臻歆双手攀着帝丹的肩头,侧脸紧贴着他温热的胸膛。帝丹用力拥着他,掌心抚过臻歆后背细腻光滑的肌肤,那温暖的触感,激得他恨不能狠狠掐下去,烙下独属于他的印记。 帝丹指尖轻抚着怀中人的轮廓,忽而发觉,这张脸他竟从未有过厌倦。便是自己的容颜,看久了也觉寻常,唯独对他,却似永远看不够。 是什么组成了这张令他百看不厌的面孔?倔强的唇?白皙的肤?饱满的额?抑或那挺翘的鼻? 帝丹说不清。他只知这些柔和的线条,拼凑出了一个精致的臻歆。这精致的臻歆生就一双狐狸眼——初识时,能从里面窥见他打坏主意的狡黠;熟稔后,便只剩下一种“歪心思”,满眼都写着如何将自己“弄到手”;再后来,这歪心思随着他的回应,化作了**裸的迷恋……隔了五百年光阴,那迷恋的痕迹虽淡,却依旧可辨。 帝丹这般追忆往昔的神情,尤其还是在榻上,实属罕见。若换了自己如此走神,定要被他欺负得够呛。臻歆心中微恼,抬手想将他思绪打回,犹豫片刻不知该拍向何处,干脆扑上去,对着那张惑人的脸一顿毫无章法的啃咬。 帝丹吃痛回神,臻歆已紧盯着他,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逼问:“方才……你在想谁?” 那神色,温柔得近乎缱绻。此情此景下这般神思,所想必是人!臻歆的心猛地一沉——会不会是这五百年间,他真心喜欢上的哪一个?那人什么模样?可曾如自己当年那般痴迷于他? “在想你。” 平平淡淡几个字,却让臻歆的心跳骤然失序。 “在想……初见的你。” 帝丹的声音将他带入遥远的回忆。“那时我初任执法天神,于离析宫设宴群仙。你随众前来,饮至半酣,想寻个清净处歇息,误打误撞闯入后院,在那把长椅上……遇见了我。”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臻歆的肩头,“你蹲在我面前,霸道且无理的将手和头枕在我膝上,迷迷糊糊说了第一句话。” 醉酒之事臻歆记得,可醉后言语却早已模糊。他忙追问:“我说了什么?” “你说……”帝丹故意拖长了调子,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慢悠悠道,“叫我抱着你睡觉。” “没诓我?”臻歆脸上微热,他一直以为初见的第一句是酒醒后的“多谢收留”。 “岂敢?”帝丹低笑,手臂收紧,“现在……便抱你睡。” 一觉醒来,不知今夕何夕。臻歆赤身蜷缩在温暖的被窝里,被角掖得妥帖。枕边整齐叠放着他的衣衫,上面静静躺着那三样“交易”所得。 他试着动了动,四肢百骸立刻涌起浓重的酸痛。伸手取过那块玉佩,它上端边框中央和“丹”字顶端一点各有一小孔,一根红绳巧妙穿过。臻歆摩挲着方框内那个遒劲的“丹”字,心头忍不住暗骂:禽兽不如! “醒了便起,霸占我不够,还要霸占我的床榻不成?” 帝丹的声音自外厅传来,听上去忽远忽近。臻歆被惊得险些失手摔了玉佩,一句“臭不要脸”正欲脱口—— 那声音紧跟着又道:“不想起,先前就别手欠拿我的玉。它的本事你岂会不知?既醒了,收拾清爽便出来帮手。” 臻歆没好气地反唇相讥:“有本事又如何?你少感知些不行么!” “想多了。它离我这般近,无需刻意感知。” 意识到又落了下风,臻歆气得恨不得将这玉佩砸过去,最终只能重重搁下——他可没忘,得到它的代价是何等“惨烈”。 挑开帷幔,一个小小的隔音结界悄然消散。不远处,一只浴桶蒸腾着氤氲白气。臻歆忍着酸痛下榻,走向那温暖的水雾。水声轻响的瞬间,帝丹的声音又似抱怨般传来:“怠慢你了,先前叫你受累。若非瑞华偷懒,将本该他的紧急公务塞给我,此刻……我该亲自伺候你沐浴才是。啧,是该找师尊告他一状了。” 这话语自带一股亲昵的宠溺,好在用了传音之术,不至被外人听去。臻歆脸上微烧,对着屏风方向薄怒:“谁要你伺候!我没那么不济。” 外头立刻传来回应:“是是是,知道你一向精力充沛,生龙活虎。算我失言,行了吧?” 臻歆忍不住抖了抖身上泛起的鸡皮疙瘩——他何时学会这般快就“认输”了? 水温恰到好处,最得他心意。安心浸泡时,一丝清苦药香若有若无地钻入鼻端,身上的酸痛不适竟也消散了大半。这确是帝丹一贯的作风——体贴时,便体贴入微;绝情时,便冷硬到底,从不拖泥带水。 臻歆穿戴整齐,目光缓缓扫过这间内室。布置依旧简约到近乎冷硬:靠墙的黑檀书架、角落的玄铁镂空置物架、那架云母屏风、一张宽阔的床榻……再无多余陈设,甚至连桌椅也无。 他记得,很久以前,自己曾在这里添过几抹生机——几盆精心侍弄的灵植花草,就搁在窗边的矮几上。如今,那矮几连同花草都已不见踪影。 ……是决裂之后,被他丢弃了吧? 这个念头如细针般刺入心间,带来一阵绵密的钝痛。臻歆垂眸,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冰冷的柜面,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失落悄然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难归难,日子总得过! 臻歆掐诀将三样东西收入袖中,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身后未及整理的凌乱床榻,面不改色地走了出去——这“事后”的烂摊子,他向来是不管的。 第7章 第七章看望诺白 甫一踏出内室,便见帝丹正微蹙着眉,又一次抬手将滑落颊侧、干扰书写的发丝撩回耳后。臻歆驻足看了片刻,帝丹明知他在侧,也不催促,只一遍遍重复着这略显烦扰的动作。直到臻歆的脚步声停在身后,他依旧未曾抬眼,笔走龙蛇间只淡淡道:“替我束发。” 臻歆依言停在他身后,伸手拢起那几缕不听话的发丝。触手柔滑冰凉,如上好的墨色锦缎。他将两缕发丝在帝丹脑后轻轻交叠打了个结,奈何发丝太过顺滑,结子转瞬即散。臻歆微顿,抬手解下自己束发的玉带,仔细为他系好,这才回到下首自己的案前,开始批阅整理那堆积如山的公文。他需先阅过,再依轻重缓急分门别类放好。 在臻歆为他挽发时,帝丹手中朱笔未停,依旧在斟酌那份判决文书。他面上波澜不惊,笔下却悄然转了乾坤——原本该是“诛尽魂魄”的判词,笔锋一顿,竟改作了“诛尽修为”。 殿内一时只闻书页翻动与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两人各司其职。帝丹趁隙抬眼偷觑了下方好几次,试图从臻歆脸上窥探情绪。然而臻歆始终专注于手头事务——该饮茶时便从容啜饮,该落笔时便凝神书写,尽职尽责,面上无悲无喜。 臻歆一面审阅文书,一面清晰感知着上方那不断投来的、带着探究的视线。他维持着外表的沉静,心湖却已被搅得暗流汹涌。是以,当帝丹处理完案头比他多出近一倍的公文时,他尚在斟酌一份判决的措辞。 “余下的我稍后自阅,”帝丹的声音打破沉寂,将一摞已批阅好的折子推向案角左上,顺手将那方温润无改印置于其上,“你先来为这些文书用印。” 臻歆闻声,搁下手中书册,依言走到帝丹身侧。 他执起无改印,翻开第一本折子预备盖章。目光触及帝丹那力透纸背的凌厉字迹时,唇角几不可察地下撇了一瞬。帝丹开出的交换条件是“顺从”。若此刻拂逆,便是半途毁约,帝丹必会收回所有已予之物——他岂能落得个“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下场? 一本接一本盖下去,臻歆只觉胸中一股无名火越烧越旺。若非深知此乃帝丹一贯的铁血手腕,他几乎要疑心对方是故意让他直面这些残酷的判决。每一个朱红的“无改”印落下,都仿佛是他亲手将那酷刑加诸于犯者之身。纵使那些仙魔罪有应得,可帝丹的判罚,向来是严苛到不留半分余地! 终于,那高高摞起的文书尽数盖印完毕。臻歆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无改印摁在最上面那本折子上,随即迅速将整摞文书推得离自己远远的。 帝丹的余光早已将臻歆盖章时那隐忍、嫌恶又无可奈何的丰富表情尽收眼底。他暗忖:若真让臻歆拿着这些判词亲赴判决台监刑,听到那些声泪俱下的求饶哀鸣,以他那软心肠,指不定会当场赦免了所有罪囚,甚或会与之一同抱头痛哭,怒斥自己冷血无情也未可知……毕竟,臻歆此人,向来不擅拒绝他人之苦求。 “给你的玉佩呢?” 帝丹的声音响起时,臻歆正欲退下。他脚步一顿:“收起来了。” “拿出来。”帝丹头也未抬。 “作甚?”臻歆摊开手掌,那块温润的玉佩瞬间浮现。他心知帝丹绝非小气到要收回,却猜不透其意。 帝丹搁下笔,转身面对他,自他掌心取过玉佩,俯首专注地将其系在臻歆腰间一个醒目的位置。 修长的手指在腰际流连,动作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臻歆垂眸看着帝丹低垂的眼睫和那专注的侧脸,心跳悄然漏了一拍。 系好玉佩,帝丹抬首,撞见的却是臻歆微扬下颌、一派从容闲适的姿态——仿佛方才种种折辱与纠缠从未发生。他眼中依旧带着那抹熟悉的、不服输的傲慢,只是此刻这风平浪静的模样,倒让帝丹心头掠过一丝微妙的别扭。他原以为,这人多少会唇枪舌剑地刺他几句。 “好了,”帝丹移开视线,声音恢复惯常的平淡,“回去整理仪容,换身顺眼的衣裳。顺道瞧瞧你宫里那兔子,番薯若还够啃,便速速回来。” 臻歆此刻披头散发,形容确实狼狈——可这不都是为了他?听闻能回三厚宫,先前那点不快瞬间被抛诸脑后。在帝丹面前,他的立场总是这般不堪一击。他转身便走,如蒙大赦,连个招呼或谢字也无,更不曾回头。 帝丹望着那呼啸而去的背影,鼻腔里溢出一声不屑的轻哼。他不知,臻歆跑得这般快,实则是怕他临时变卦,又设下时限。 臻歆刚驾云离了离析宫地界,便在云端遇上了折返的林竖。 林竖见他发丝散乱,随风狂舞,活似刚从榻上惊起,眼中难掩诧异:“臻歆文官……何以如此形容?” 臻歆面露尴尬,忙道:“行云太急,想是发带不慎被风吹落了。” 林竖恍然,又问:“文官这是往何处去?” “执法天神开恩,允我回三厚宫一趟,看看诺白是否安好。”臻歆语速仍带着未褪的急切。 “看来文官心绪确已好转!”林竖笑道,目光不经意扫过臻歆腰间——那枚方框镂着“丹”字的玉佩正随衣袂轻晃。他心头微诧,却谨守分寸,只当是二人和解的信物,未敢多问。 心绪好转?臻歆微怔,不解其意。 却听林竖又道:“文官不必过于急切。先前诺白已被林竖安抚妥当,此刻正在三厚宫中安然无恙。” “有劳。”臻歆拱手致谢。 “不敢耽误文官行程,林竖告退。” 两人各自拱手,错身而过,身影迅速没入翻涌的云海。 臻歆驾云落至三厚宫门前,一眼便瞧见诺白孤零零地坐在冰冷的青石阶上。那对标志性的兔耳无力地耷拉在颊边,脑袋低垂,目光茫然地胶着在地面,整个人比往日更显萎靡无神。 他悄然走近时,诺白正用指尖在尘土上勾画。几笔简单的线条后,他开始在右上角笨拙地写起字来。臻歆屏息凝神,目光随着那稚拙的笔画移动——一个歪歪扭扭、却清晰可辨的“歆”字,渐渐成形。 “想我了?” 臻歆的声音自身后蓦然响起。诺白猛地回头,看清来人,瞬间爆发出带着哭腔的呼喊:“臻歆!”他如同离巢的雏鸟般扑进臻歆怀里,放声大哭,鼻涕眼泪糊了臻歆满襟。 被一个已及自己肩高的半大少年紧紧抱住哀嚎,感受着衣襟迅速濡湿的温热,臻歆额角青筋微跳,不由轻斥:“多大了还哭!” 诺白抽噎着反驳:“哭怎么了?你以前说……别让旁人听见就好……这里又没旁人……” 臻歆一时语塞。 待诺白哭声渐歇,臻歆索性用自己沾满泪渍的袖子,胡乱给他抹了把脸,牵着他冰凉的手,一同走进了空旷冷清的三厚宫。 臻歆回房更衣,诺白立刻懂事地跑去柜子里抱出一套干净的衣袍。臻歆接过,示意他在外等候。 待臻歆收拾停当出来,诺白还蔫蔫地守在门边。臻歆牵起他的手,边往外走边叮嘱:“诺白,我得离开两个多月。这段时间,你乖乖待在宫里,别乱跑,也别寻我。得空了,我会回来看你。” 诺白眼圈瞬间又红了,哽咽着:“哦……” 臻歆拉着他到正厅坐下,自己蹲在他面前,平视着他湿漉漉的眼睛:“又不是不回来了,不许哭。” 诺白绞着手指,嘴唇紧抿,满是不情愿的委屈。臻歆心下了然——若换作心智未开的自己被孤零零留下数月,又怎会开心? 好在早有准备。臻歆从袖中取出那只素白瓷瓶,郑重地塞进诺白手心,脸上扯出大大的笑容:“诺白乖,这是补魂丹,吃了它,就能变聪明了!要是觉得难过,等我走后,你就把宫门关好,然后吃了它,在自己房里好好修炼,知道吗?” 诺白盯着手心里冰凉的瓷瓶,总算开口:“是不是……我变聪明了,你就回来了?” 臻歆心中酸涩:傻孩子,无论如何我都会回来!面上却故作严肃:“对!所以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努力修炼。要是我回来发现你还没变聪明,就拽你耳朵!” “嗯!”诺白用力吸了吸鼻子,重重点头,仿佛立下军令状,“我一定努力变聪明!” 臻歆抬手,温柔地揉了揉他柔软的头发,指尖顺势捏了捏那对垂着的兔耳,带着无声的安抚。诺白这才努力憋回眼泪,将那小小的瓷瓶紧紧攥在手心。 臻歆深知诺白记性不佳,唯恐他过后遗忘叮嘱,便牵着他走向雅轩筑。这雅轩筑本是书房,后因臻歆作画成痴,画轴堆积如山,无处安放,只得将架上典籍尽数移走。再后来,画作越积越多,他狠心焚毁了不少旧作,方腾挪出如今这不显拥挤的模样。如今称之为画室更为贴切。只是有一处奇特——那些喧宾夺主的画轴,竟无一副展开悬挂,尽皆卷束收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