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诺白举着一卷明黄耀眼的公文,跌跌撞撞从宫门处奔来,人未到声先至,带着哭腔:“歆…臻歆!不好了!有你的坏事!”
臻歆瞧着这半大孩童模样的弟子跑得气喘吁吁、兔耳乱颤,只觉好笑。他搁下手中书册,慢条斯理道:“是差事,不是坏事。慢些过来,本就不好看,再摔一跤,可真要丑了。”
诺白脸颊飞红,头顶长长的兔耳沮丧地耷拉下来——他总学不好凡人稳重的步态,资质差,没办法。
察觉小家伙又在暗自伤怀,臻歆无奈,伸手将他扯入怀中安抚:“方才逗你的,一点都不丑。”
诺白立刻破涕为笑,依偎在他怀里,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臻歆只捕捉到几个清晰的字眼:“…离析宫…试用…呃……确实是坏事。”
又一日。
臻歆站在气势恢宏却清冷的三厚宫主殿前,目光缓缓扫过熟悉的雕梁画栋,终是下定了决心。
留下诺白看守仙府,他换上崭新的碧蓝文官袍服,将自身拾掇得一丝不苟,这才持着那纸试用文书,往离析宫赴任而去。
俗语云,马有失蹄,人有失足,仙亦难免。这一“足”失得,真真是招来了无穷烦恼。
臻歆万万没料到,他那破釜沉舟的自荐,竟如春风染柳、傲雪催梅般,顺遂无比地落入了帝丹的法眼。真真是啼笑皆非。
原来,那荐仙牌上,有两个名字最为特殊。一是林竖,此子好学,师承众多,名下有数位举荐者。二是臻歆——堂堂神君自荐为下属,着实惊了天帝一跳。天帝难以抉择,便召来帝丹商议。
“两位皆是不错,”帝丹指腹缓缓摩挲着两块木牌上的名字,目光沉静,“三厚宫臻歆神君,仙龄仅比我短三百年,如今虽宫门清冷,却仍是一宫之主,位份尊崇。此番屈尊自荐,若贸然拒绝,恐伤其颜面。想来是清闲久了,寻些事做。若不圆其心意,帝丹于心不安。”
他话锋一转:“而林竖灵君,文采斐然,众望所归,本是上佳人选。然则臻歆神君既已自荐…不如便让二位都来试用三月。三月期满,帝丹自会寻个由头,体面地‘辞了’臻歆神君便是。”
执法天神定的时辰是巳时。臻歆踏进离析宫大门时,日晷投影分毫不差,显然掐准了点儿。他将试用文书递予守卫查验。
守卫接过文书,恭敬道:“臻歆神君千万担待,执法天神五百年前便立下规矩,您不得再随意出入离析宫。”
臻歆眉梢微挑:“无妨。”心底却掠过一丝哂然——他从未踏足过此地。
守卫验毕归还文书,臻歆颔首道谢,在对方惶恐的“不敢当”声中步入宫门。宫内,林竖早已恭候多时。
“见过神君!”
林竖立于正厅阶前,一见臻歆便躬身行礼,姿态端方,一丝不苟。臻歆暗赞:不愧是文曲星调教出的后辈,举手投足皆是典范。
“不必多礼,”臻歆语气诚挚,“今日起,你我同为执法天神案前文官,平等相待即可。”
奈何林竖执拗,腰弯得更深:“臻歆神君乃长辈,便如文曲星君与执法天神一般,礼数不可废,林竖不敢僭越。”
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过拘泥规矩。难怪会写文颂扬帝丹!臻歆虽性宽和,却始终无法苟同那位执法天神不近人情的手段,此刻唯余无奈。
“这里是离析宫。”臻歆忽地伸手,将未得他允准便不敢直身的林竖扯到身侧,手臂自然揽住对方肩头,状若亲密挚友。他侧首贴近林竖耳畔,低语道:“你我职位相当,瞧着年岁也相仿。况且此地,唯有执法天神说了算。你的礼数,待我日后回了三厚宫再施展不迟。眼下,你我同舟共济才是正经。明白么?”
林竖怔怔点头,望着臻歆近在咫尺的容颜,一时竟有些失神。谁不知臻歆神君和颜悦色时,足以令人心尖融化?文曲星曾言,天界倾慕他的仙娥不知凡几,只因他与帝丹交恶,才大都望而却步。仙家手段与凡俗无二,六道轮回,终究弱肉强食。
臻歆颇为满意,唇角一扬,笑容霎时如百花齐放,明艳不可方物。他状似无意地将林竖拢在臂弯内侧,恰好挡住视线,目光则飘向别处,半分也不愿投向那正从宫门步入的淡黄身影。
直至一缕清冽冷香拂过鼻端,林竖才惊觉抬头——执法天神已无声无息立在他们面前!他慌忙挣开臻歆的手臂,深深拜下,头颅低垂,姿态规矩得如同用尺子量过,一丝一毫都不敢逾越。
“林竖拜见执法天神。”
臻歆气定神闲地立在一旁,目光肆无忌惮地描摹着帝丹千百年来未曾改变的侧颜。这得天独厚的容貌,一丝一毫都未沾染岁月痕迹,实在令人……心生嫉妒。
据闻帝丹来历奇异,本只是高山之巅一株灵花,却在仙魔大战中吸尽无数陨落仙神的精血,孕育千年方化仙灵。后被太古老仙点化,引入天庭授以道法,终成执法天神。他由花而生,却脱了草木本相,法力深不可测。凡经他判决的仙魔妖鬼,纵有万般不服,也从未见谁敢寻仇——足见天道对他何其偏爱。
此刻映入臻歆眼中的,是帝丹玉琢芙蓉般的无瑕面容,朱砂点染的薄唇。那双晶亮的眼眸,严肃时似能洞穿神魂,温柔时却又令人沉溺。眉宇间一点朱砂痣,更添凛然威仪。周身气度深沉内敛,这副摄魂夺魄的皮相,臻歆揣摩过千万遍,描摹过千万张,却始终触及不到那深藏其中的冷漠心肠,遑论窥探其灵魂。
这视线中的鄙夷太过露骨,帝丹眸光扫来时,臻歆已顺势垂眼,目光滑向他处。
视线恰好落在帝丹腰际垂落的发丝上。那长发不知如何养护,柔顺如瀑,光泽流转,昔年不过齐膝,如今发尾已及衣摆,触感想必如顶级锦缎般丝滑——臻歆从前就极爱掬一缕绕在指间把玩。发丝之下,淡黄长袍上繁复的金、橙牡丹纹样华贵雍容,与他这身皮相相得益彰。
见臻歆久久不肯与自己对视,帝丹心下了然。他转向林竖,语气低沉,辨不出喜怒:“我还未正式在你们的试用文书上盖章接收,林竖灵君多礼了。眼下,你该学学臻歆神君——”他微顿,目光似有若无掠过臻歆,“不动如山。”
至少,听出弦外之音的那位,毫不在意。
林竖飞快地抬眼偷觑帝丹,惊觉对方比自己和臻歆神君高出近半个头,又慌忙垂首,唯恐冒犯:“多谢天神提点。然无论正式与否,林竖终究不敢与臻歆神君比肩。无论何时何地,礼数不可废。”
帝丹方才那番话,林竖听不出机锋,臻歆却心知肚明。他偏要火上浇油,给帝丹添堵,最好能气得对方立刻将自己撵走,省却诸多麻烦。
帝丹却未如他所愿,只是转身步入正厅,留下一句:“进来吧。”
林竖这才直起身,儒雅的脸上带着几分腼腆。他看向臻歆,想催促又不敢开口,只得静静等待。
臻歆心中暗叹。这孩子师承名门,学识渊博,到底阅历尚浅。瞧他这般模样,只怕对那冷面天神,已然是……没中毒也离中毒不远了。他不再耽搁,率先迈步走向殿内——若自己不走在前头,这位恪守礼数的少年怕是要急得抓耳挠腮了。
这离析宫,臻歆绝非初次踏足,甚至熟悉得如同自家三厚宫。只不过此番境遇,倒怨不得帝丹,勉强算他自作自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