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天庭出了桩事。事儿本是小事,处理的结果却让它成了大事。
执法天神座前的文官苏洛,醉酒后调戏了一位仙使被好事者当即告知给了执法天神。苏洛跟随执法天神虽说不长,但素日里也算得上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只是酒劲上头,偶尔犯浑。再说,被调戏的仙使是位男仙,苏洛不过拉扯了对方衣衫一番,连点实质“油水”都没沾着,便被当场拿住。待执法天神赶到,只余浑浑噩噩的苏洛一人四仰八叉倒在地上。
说来实在不算大过。按常理,苏洛只需诚心向执法天神告罪求情,念及侍奉情分,至多罚去寒池浸一浸也就罢了。谁知求情之时,执法天神竟直接将其贬落凡尘,更请文昌帝君批了个七世皆为太监的命格。末了,还放出话来,要重新遴选一位案前文官。
千算万算,众仙都没料到执法天神会如此不留情面,罚得这般酷烈!一时间,愁云惨雾笼罩天庭。
执法天神的行事作风,在天庭素有威名。他掌刑律,手中从未有过半分差池,离析宫威压之下,天上也无人敢无事生非。样样都好,独独为人,缺了那么一丝人情的温热。
天帝闻讯,即刻下令各仙官府邸均需推举一名合适人选,供其甄选。金碧辉煌的三厚宫,自然也不例外。
“这般处置,倒是他心情不快时的一贯做派——彻底掐灭祸根。只是…实在恶趣味了些!”
说话的是三厚宫主人,臻歆神君。他生得唇红齿白,一双狐狸眼,精明中常透着一股慵懒,顾盼间颇引人遐思。成仙岁月悠长,在众仙中亦是姿容出众的一位。实际上,他自觉称一声“老神仙”都毫不为过。奈何新晋的小仙们大多眼拙,若无人提点,一句“小仙使”脱口而出,能让他恶寒半晌。方才那句议论便出自他口,说完还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唯恐自己哪天运道不济,一头栽进那离析宫里去。
此刻,臻歆神君正独自站在自家仙府门前,手里捏着上头发下的遴选木牌。门庭冷落,既无守门仙卫,也无随侍左右。缘由要追溯到很多年前——具体年岁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他与执法天神之间起了些龃龉。自那以后,他座下修行的仙官们,七七八八被调离,三三两两遭贬谪。几番下来,偌大的三厚宫,终是只剩他一个“空巢老仙”。
故而,从那至今,再未有新仙自愿来他座下修行。三百年前,他从无极天尊那儿捡回一个仙童养着。那孩子虽有些呆愣愣,但教了三百年,修行虽烂泥扶不上墙,替他跑跑腿、传传话,打发这漫漫仙途的寂寥,倒也勉强凑合。如今,一想到要把这唯一的伴儿送去给那冷面煞神做“万里挑一”的人选,臻歆神君心头就忍不住想骂娘。
今日是提交荐仙帖的日子。少康金仙踏云而至三厚宫,寻好友臻歆神君同行。云头之上,少康便瞧见臻歆立在宫门前,眉宇间尽是踌躇。他按下云头,轻飘飘落在臻歆面前,指尖轻点对方紧蹙的眉心,笑问:“臻歆,何事如此纠结?”
足下云雾散尽,却驱不散臻歆心头的阴霾。他抬眼看向挚友关切的面容,抬手拂开少康的手指,语气里带着几分怨怼:“离析宫那位执法天神的脾性,你是知道的。外界仙家稍有小过,他定要上纲上线;近前侍奉的更是如履薄冰,看他座下前几任文官的下场便知。这荐仙帖,我一个字都不想为他写!写谁,都是造孽。”
少康了然,能让臻歆如此气闷的“他”,除了离析宫那位铁面无私的执法天神帝丹,还能有谁?他悄悄在臻歆耳边附语:“我听说那位苏洛文官招惹的仙侍与你模样甚像,执法天神听他求情时说可能是你方才闻之色变重罚苏洛的。。”
臻歆神色冷岑岑的:“他倒是会找借口。”
帝丹与臻歆的宿怨,早已积重难返。一个执法如山,不徇私情;一个处事圆融,多有回寰。偏生臻歆待谁都可迁就,独独对上帝丹,便如坚冰遇玄铁,半分不肯退让。两人若碰面,周遭空气都似凝成寒冰,偏生冰层之下,又似有看不见的烈焰在灼烧角力。
“我明白。”少康轻叹,玄色袖袍拂过,悄然握紧了臻歆微凉的手,“以你的心性,断不会推旁人入此火坑。不过…你三厚宫里,不是还有个懵懂纯真的诺白么?他心性痴顽,想来无论是执法天神还是天帝座前,都难入法眼。写他,应是稳妥。”
臻歆心头确也闪过此念。然而忧虑更深:他只怕帝丹借此机会故意刁难。诺白虽痴傻,却是他三百年来亲手调教、朝夕相伴的弟子,与从前那些只在座下自行修行的弟子截然不同。他如何舍得?可不荐诺白,又能荐谁?
见臻歆缓缓摇头,少康便知他心中顾虑。臻歆厌恶帝丹并非秘事,帝丹焉能不知?昔日三厚宫犯错弟子下场凄凉,臻歆只怕帝丹此次亦会借题发挥。只是…自臻歆最后一位弟子被迫离去,两人已有五百年形同陌路,视对方如无物。帝丹当真还会揪住不放么?
“既如此犹豫…”少康眸光微闪,忽道,“不若,就写你自己的名字吧!”
臻歆骤然抬眼,撞入少康一片真诚的眼底。只听他认真续道:“离析宫大小事务,何曾给你发过一张请柬?足见执法天神根本不愿见你。眼下你不愿牵连旁人,写你自己的名字,实乃上上之策。”
此言不虚。前些时日帝丹一千八百岁寿诞,三界同贺,八百仙鹤衔帖,唯独三厚宫门庭冷落。反之,三厚宫有何动静,近在咫尺的离析宫也从不踏足一人。
“好主意!”臻歆眉头舒展,复又好奇问道,“你座下素无弟子,此番又荐了谁?”
少康唇角微扬,抬手晃了晃指间一枚温润木牌:“文曲星君座下,林竖。他幼时曾在我悦韵宫修行过几日,勉强也算我仙府中人。”
“那孩子小小年纪便才情出众,确是个合适人选,”臻歆点头,“只是性子怯了些,是该历练历练。”
他心中暗忖,何止于此。若没记错,那位林竖灵君对执法天神颇为仰慕,曾作赋盛赞其刚正不阿。帝丹似乎也对其青眼有加,只是不知欣赏的是人,还是那份才思?
“林竖性子软和,又是执法天神的仰慕者,”少康接口道,“说不准哪天你我行差踏错,他还能帮着在帝丹面前美言几句。”
臻歆闻言,只懒散地一叹:“我看悬。帝丹那铁石心肠,岂是几句求情能动的?”
话音未落,一道淡金袍角倏然自二人头顶掠过。臻歆不动声色地抽回尚与少康相握的手。少康线条坚毅的脸上掠过一丝尴尬,“是执法天神…不知方才那番话,他听去了多少?”
臻歆唇角微撇,狐狸眼斜睨着帝丹远去的方向,脊背却不易察觉地微僵,语带几分无所谓:“听见便听见了,难不成我还追上去,抹了他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