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莺知道他是长公子的僮儿。
不要小看这些僮儿,因年纪小,可以随意在内宅前院走动,他们才是近身服侍郎君们最久的。混得好,将来就是最有出息的长随,或亲近的小厮,婚后至少能谋个管事当当。
长公子有两个僮儿,大两岁的唤苍梧,小的这个,叫做重云,都不过垂髫之年,生得十分可爱。
叶莺看见他们,眼睛先笑弯了,垫几步上前,主动打了招呼:“白术姐姐,重云小哥。”
白术吩咐道:“莺儿,麻烦你替我看着些重云,公子隅中需得喝药。”
叶莺应道:“哎!”
白术很忙,丢下重云就走了。重云揉着耳朵嘻嘻一笑:“莺儿姑娘,借你炉子使使。”
叶莺见他年纪小,本来还担心他会不会煎药,但看对方小小身体趴在地上,歪头熟练地点着炉子里的柴火,想必是常干这活。
她便也回去做自己的事。
玉露见缝插针地偷懒,她却用心对待这份活计,并非天生奴性,而是她仍想着哪一天赎回自由身出去。
相府再是宽仁,赎身的银钱、与主家的情分,一样也不能少。而这两者,都离不开眼下好好当差,送完长公子这最后一程。
早上送回来的碗盘中她看那蓑衣饼剩了不少,不知为何,便自己夹了一点边缘下来尝尝。唔,放凉后荤油凝固了,饼还是香的,只是对于病患来说大概有些腻?
她重新用素油炸过,又试着控制不同油温下锅,换了好几种不同做法,最后叫重云一起替她试口味。两人一致觉得,拿荤油小火慢煎、佐以椒盐的味道最好,热吃酥脆,冷后不腻。
重云蹲在炉子旁边,两腮鼓鼓地与叶莺闲聊,“莺儿姑娘是哪里人?怎的来了相府?”
他年纪小,嘴巴又灵巧,很容易使人放松警惕,所以才被白术派来套话。
叶莺被人套光了话,还浑然不觉,看着黑漆漆的苦药问道:“公子吃的这是什么药?”
“这是固本培元的补药。”
叶莺心头一凛,有股说不出来的复杂滋味。
自从进府起,就听旁人说长公子的病如何如何,药石无医,那到底只是听说,不如直面来的冲击。
她想起穿越前最后那段日子,自己也是放弃了化疗,转保守治疗。表面为了安抚家人一直保持着乐观积极,心里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心有戚戚,生起些同病相怜。
看看时候,还早,她盯着那药炉想了想,搬了小杌子在门边坐下,一点一点地剥豆子。
手指灵活一挤,露出豆荚里的饱满豌豆,叶莺攒多几个在手里,再拢着拳尽数小心倾到陶罐内,如此往复,不一会儿就堆出个嫩绿的尖儿。
叶莺将这些豌豆拿去洗了,加水熬。
日头渐渐升高,光线映在她低垂的脸上,照得人面如玉。
重云撑着腮,小小脑瓜想不出形容,就觉得这一幕好看得叫人移不开眼。
炉子咕嘟咕嘟冒着白汽,不大的灶台边,弥漫着苦涩的药味、柴火燃烧的烟味,仔细去闻,还有一丝很淡的豆香。
“莺儿姐姐,做什么呢?”
重云也是个机灵鬼,方才还一口一个“莺儿姑娘”,叶莺随手捏了块糖糕逗他,就改口称“姐姐”了。
叶莺笑道:“蒸豆糕呢,一会给你留两块。”
豌豆熬烂后,叶莺拿筛子抖落豆皮,再将去皮的豌豆碾成细沙,加糖拌匀,用模子压实,就是豌豆黄了。她比寻常点心铺子还更多一步,掺了些熟牛乳进去,分成拇指大的小块,口感更细腻。
药熬好的时候,豌豆糕也好了。她拿了浅青色的花口玉瓷碟盛着,和药碗一起装进食盒,再把留出来几块豌豆糕用干净手帕包好,递给重云。
“公子吃药口苦,这会子的豌豆又嫩又甜,正宜气血虚弱的人食些。”叶莺只这般道,一句也不提替重云拎过去这种话。
重云把自己那份往襟口一塞,道声谢,便迈开小短腿,踩着石板路,往澄心斋去了。
竹苑的人都随长公子,一天只吃两顿,叶莺随意垫了几块点心,之后估摸着自己能午憩一下,便去寻玉露回来轮值。
院子里寻了一圈没见,倒是差点被正午的日头晒死,叶莺赶紧回房,却见人家心安理得地歪在榻上吃瓜子。
叶莺气个倒仰!
她上前,“你也不怕被人瞧见。”
玉露翻了个身,不在意道:“人围着公子呢,哪有功夫管我们?”
叶莺催她去灶房,免得一会耽误了吩咐挨骂。
玉露实不想动,眼珠一转,推脱道:“莺儿,还是你去罢,咱俩一人一日好了。”
叶莺无奈:“那你明日可不能又走了啊。”
在她走后,玉露却没有继续躺,爬起来又是照镜子、又补口脂,整了整身上的衫子,扭腰出了下人房。
她昨日听内院的丫鬟苏合道,太夫人将她与莺儿拨来,便是希望二人能得长公子青睐,为他留个后。
长公子的爹娘都早早去了,太夫人待这个唯一的亲孙极好,若自己能为他延续香火,以后的日子岂不荣华富贵?
她想得正美,已行至内院门口,正想朝内探看,眼前一花,被一个不知从哪闪出来的僮儿拦住了去路:“姑娘是哪房的丫鬟?”
僮儿才留头,只头顶一撮软趴趴的胎发,往后编了条小辫儿。玉露看他年纪小,便不当回事,随口糊弄:“我是咱们院里新来的厨娘,就是想问问公子,今日的饭食可还合口味?烦小哥帮我通传一声。”
说罢,她掏出荷包,递了块糕过去。
孰料对方不伸手接,也不听她使唤:“不必通传,公子不见。姑娘赶紧回吧,要是被白术姐姐瞧见,你我都要挨骂的。”
玉露还想说话,那僮儿背过身去,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一副守着等她走的架势。
玉露:“……”
这竹苑,怎地连个小孩都这么难搞!
瞥见玉露悻悻离开的背影,重云暗暗撇嘴,心想着收买人也不知道拿些好的出来,那糕表面干巴巴的,还有裂纹,一看就放了好些天,都风干了。
哄小孩呢!
他伸手往怀里掏掏,掏出叶莺给他的那个素白手绢包,拈着一块淡黄微绿的豌豆糕就吃了起来,嗯,甜!
叶莺给他包了有四五块,原本还想着留些给苍梧,现又改了主意,舍不得了。
外边的动静并没影响到内院,受郎中叮嘱,崔沅上午会练拳,舒活一下筋骨,点到为止。
于他目前的身体状况,过久、过激的运动都不太适合,慢慢过完两套拳招,身上微汗,手脚发暖,苍白的脸色也因为气血上涌而恢复了红润,这时是最舒服的。
白术候在不远处,先奉巾,待他拭去汗,再再奉茶水。
茶水下肚,温热的抚慰感流向了四肢百骸。崔沅休息了一阵,没有进屋,就势在庭院里的藤椅上坐了下来。
天光明媚,云影散漫,清泉潺潺淌过细石,映出清幽树荫,将空气中浮动的燥热驱除不少。
实是个坐看云卷云舒的好天气。
崔沅唤人取来鱼竿与饵,就坐在树下垂钓。
这种状态维持不了多久,随着时间推移,他的手脚渐渐又变冷。不必他开口,白术觑着时辰,及时地进屋将披风取了出来。
重云也提着煎好的药回来了。
“放那吧。”
这些固本培元的汤药,到如今,喝与不喝,实则无所谓了。只是为了慰祖母老人家的心肠,他每日还是会照常服药。
他能感受到药效微薄的作用,使他不致于每夜痛不能寐,也能感受到身体中有一些什么在渐渐流逝。
无可挽回。
崔沅没什么表情地端起药盏,一口饮尽。
公子没皱眉毛,重云闻见苦味儿,倒是拧得紧紧,忙将叶莺备的豌豆糕给端了出来:“公子尝尝这点心,压压药味,莺儿姐姐做的。”
崔沅瞥见他嘴角没擦干净的糕点渣子,眉毛一挑,注意力显然在那声“莺儿姐姐”上。
这是个陌生的名字,崔沅毫无印象,想来是昨日祖母安排的人。
以往也不是没有婢女或旁的女子想通过重云或是苍梧来打听他的消息,两人从没被哄得。
要么这婢女善于收买人心,要么这点心味道很好。
自己的小厮是什么秉性,崔沅非常清楚。能作他僮儿的,绝不是那种一块糖、一枚糕就能被收拢的小孩。
崔沅忽地想起今早鸡丝粥的滋味。
他没有药后食蜜饯的习惯,此时却觉得,这样闲适的晌午,不沏一壶清茶、配一碟点心度过,实有些浪费了。
于是他伸手拈了一枚,嫩黄微绿的糕点,上头有些星星点点的橘,外表看来,普普通通而已。
放入口。略一品,清甜微酸的味道在舌尖化开,逐渐替代了苦涩。
叶莺拿不准对方爱不爱吃,做得不多,一枚只拇指大小,在碟里摞成塔状。
崔沅坐在藤椅上,一面垂钓,一面欣赏着天光云影,手边摆放的点心摸起来是那样自然。
一下午的功夫,宝塔眼看眼地没了“塔刹”,又没了“屋顶”……渐渐的,“塔身”也被消灭了,只留下个“基座”。
白术心里泛起了嘀咕,朝食还能说是昨晚用得太少,公子早被那些汤药败了胃口,再珍贵的精馔佳肴也只浅尝而已,几时对份点心这样青睐过?
一条鱼也没钓着的崔沅看眼天色,擦擦手上点心屑,起身道,“回吧。”
等到哺食,竹苑众人还以为公子下午用多了点心,该吃不下什么才是,却见他饭虽吃得少,却将那莲子羹喝了大半,只剩点残汤。
白术动了动唇,公子今日的胃口甚好啊。
若换了小厮凌霄来,这样蒸得酥软趴烂再浇上滚热蜜汁的莲子羹,连喝上三碗都不算什么,只怕是还能再干两大碗饭,但这毕竟是病弱体虚的公子,她有些担心公子会积食。
白术不知道,其实是叶莺想到病患丧失胃口后吃得少,怕乍饱胃胀,便在豌豆糕中加了些橘皮末,不仅开胃健脾,还误打误撞恰好对了崔沅的口味。
崔沅惯常只食七分饱,今日的菜肴格外合口味,便多进了一些。
用饭时他也在思考。
大厨房的饭食并非不好,相反,可以说是很用心,非常清淡,适合病人养生,但,不合他的口味。
他的味蕾早就被那些苦涩的汤药坏蚀了,清淡的食物在他嘴里,几乎等同于嚼蜡。但他本身又不喜欢过甜、过油的食物,也就无法习惯市井中的味重吃食。
这个厨娘,很好。
饭毕,他吩咐白术去煮山楂饮子。
白术趁机将重云揪到一边。
重云吐吐舌头,将打听来的情况汇报了。
白术越听,越高兴。
昨日她就觉得,这叫莺儿的小姑娘生得好看,眼里却没有野望,非常干净。眼下看来,不仅手艺好,还肯花心思,知道公子吃药,不用吩咐便自己做了点心,却不借机接近公子。
白术对她的印象就更好了,欣慰道:“她不生事,公子又喜欢她做的吃食,这是最好,日后就让她专门负责公子的饮食。”
公子需得精细,至于她们,不是还有另一个厨娘么?
白术的想法颇具有奉献精神,重云可不乐意,将内院的事情说了。
白术蹙眉。
跟着崔沅,无论重云还是白术都见过太多这样打着正经由头实为试探的举动,玉露的说辞实算不上高明,手段也蹩脚,其心昭昭。
何况对方颇不服气她的安排。
作为大丫鬟,白术事事亲力亲为,忙得很,一般不会把这样的小事放在心上,但当这人又生事时,之前的坏印象就会重新叠加起来。
“再看看,”白术冷声道,“事不过三,她若是从此老实最好,要再来打搅公子,直接撵她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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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