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房小厨娘》 第1章 第1章 上京这几日时晴时雨,风里夹着一股淡淡的泥腥味儿,闷燥。 叶莺大概有些水土不服,眉心处生了个痘疙瘩,不丑,倒像是美人朱砂痣。 她本是陈留杞县人,前些时日逛灯市时有人从背后拍她,一转头,恍惚了一下,再醒来就是在赖牙婆的船上。 船上都是跟她一样的十六七岁少女,她趁下船人多时跑了一次,又被两个壮汉给扭了回来。 眼下,被卖到当朝宰辅崔家当丫鬟。 果然人还是要靠对比,叶莺一个穿越人士,深刻接受过人人平等观念教育,这会子想起那些被卖给秦楼楚馆的同伴,竟然觉得很知足。 得过一次绝症,经历了那些无力回天的痛苦之后,又重新捡回条命,叶莺的接受能力远比常人要强。她挽着自个儿的小破包袱,跟在婢女后面,穿过七拐八拐的假山游廊,来到一处院落。 这院子掩在一片瘦竹后,东南面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路进出,曲径通幽,潇潇簌簌。 一踏进篱门,就有幽微墨香扑面而来,与一股不容忽视的药味袅绕着。 也可巧,住在这处的主人,长公子崔沅,去岁染了疾,需要静养。 时值盛夏,日光掠过层层竹叶,碎碎地投落青石板上,已褪去大半温度。叶莺踩在光影里,嗅着鼻端隐隐熟悉的微苦气味,没有了那种被晒得焦头烂额的感觉,反倒觉得周身清凉,抚平了心内的一丝浮躁。 她忍不住抬起眸子,飞快地往四下扫了一眼。 与一路走来的富丽精致不同,竹苑没有朱漆碧瓦,入眼是竹屋草堂,青砖石篱,道是简中有雅。东厢廊下晾着几幅墨迹未干的字画,正堂门前晒了堆古籍,仔细听,还能听见潺潺水声。 嘿,好个相府,竟还有这种地方。 “你们住这间。” 带路婢女从方才便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语气说不上凶,但很有气势,“公子喜静,你们没事不要乱走,扰了公子,更不要靠近书房。公子虽脾气好,可若怪罪下来,谁来求情也没用。” 丑话说在前头,这是提醒她们,也是警告。 跟叶莺一块进来的丫鬟玉露问:“那我们怎么伺候公子?” 一副质疑大丫鬟把权不让她们露头的语气。 婢女看她一眼,板起脸:“需要的时候自会叫你。” 这婢女是主人跟前的得力大丫鬟,自然无需给她们解释什么,玉露脸色还有些不服,叶莺却跟没听出对方语气中的警惕一般。 “姐姐,”她甜甜地道,“我们是太夫人拨来的膳房丫头,能不能跟我说说,公子有什么忌口?喜好什么饭食?” 叶莺生得好看,嘴巴又甜,过去只要她摆出这副语气央求,村里的伯伯阿叟、阿姊婶子,没一个能抵抗得了的。 她从小就懂得自己的优势,逢人先笑,语气软和,就算遇见冲突,也基本不会被为难。 果然,婢女扫了她一眼,语气缓和了些:“认得字吗?” 叶莺忙道,“简单认得几个。” 乡野丫头,不是睁眼瞎就已经很不错了,婢女点头:“一会我叫人抄一份单子给你送来。另外,公子的规矩是每日辰时、申时进食,记得莫误了时辰。” 婢女虽然冷着一张脸,却做事妥帖,也没有要刁难她们的意思,叶莺庆幸。要知道像这样的大户里面,家生子看不起外来的、大丫鬟仗势欺负新来的情况,几乎遍地都是。 她感激道:“多谢姐姐提醒,还不知道姐姐怎么称呼?” 婢女道:“叫我白术就行。” “原来是白术姐姐。”叶莺笑道,“那姐姐,我们先收拾东西啦?” 伸手不打笑脸人,白术又嘱咐她们,以后有什么尽可以去找她,今日先不必当差,好生收拾。 白术走后,玉露抱怨:“都是丫头,恁的架子大。” 叶莺假装没听见,低头收拾自己的床铺。 旁院的丫鬟都是四人一间,两人挤一床,托竹苑人少的福,她们能得一人一铺。 四方屋里摆着一张梳妆案、一方罗汉榻、一面双门的木柜、两架矮床,另外盥洗的桶盆、恭桶都是一人一份的,应是常打扫,干净无一丝尘气,比叶莺大学寝室条件还好。 她睡觉喜靠墙,于是先挑了里面那张床。 她东西不多,卖身钱全落在了赖牙婆手里,只有一身换洗衣裳,料想日后也不常穿,便先收进了床底的箱笼。 玉露见她不理,便也收拾起来,率先把梳妆案给占了,摆上自己的胭脂水粉,要求道:“以后每天起来,我先梳头,等我用完你再用。” 叶莺没有搽粉的需求,她宁愿多睡一会儿,很干脆应了,不过她也相应地提了要求:“饭菜是我做,你洗碗备菜吧。” 为长公子好安心养病,竹苑辟了小厨房,以后整院的饭食都是叶莺负责,玉露给她打下手。 玉露有些心疼自己的手,不过比起在灶台前面受烟熏火燎,洗几个碗听起来不累,便应了。 分好工,二人也算是更近了一步。下晌,叶莺去了一趟灶房,清点有没有缺的,一并叫白术添置,玉露则不知去了哪里串门。 到了戌正时分,叶莺早早地洗好躺下了。 今晚吃的是大厨房煮的下人饭食,一人两张胡麻饼子,一碗菘菜汤,几块熏鸡,叶莺吃得索然无味。 熏鸡太柴,菜汤稀寡,胡饼倒还成,送来还酥脆着,一咬掉渣,但有些地方焦得发苦,败了味道。 这大锅饭的水平至少是不如村里专给人做席的张婶手艺,难怪说长公子没什么胃口。 上辈子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美食博主,这辈子又跟着张婶学厨,对于自个的本事,叶莺还是有几分自信的,否则也不能被太夫人选中指派来竹苑。 正琢磨着明天怎么改善伙食,玉露回来了。 “去哪啦?”叶莺随口问。 玉露喜滋滋道:“莺儿,你见过公子吗?我方才听个小丫鬟说,咱们公子生得玉一般模样,是府里最好看的郎君。” 嚯原来是八卦去了,叶莺道:“还没呢。”她才来不久,一直跟着太夫人院里的丫鬟学规矩。 不过,她听说长公子是探花郎。 探花郎,那都是同年进士里最好看的,要才有才要貌有貌。 叶莺穿越前也很喜欢看古言小说,小说里男主若不是探花状元,还要遭她嫌弃,直到后来自己经历一次次模考跟高考才有了些实感。年级第一就已经很了不起了,那些市状元、省状元,乃至全国前三,她们都只有仰望的份。 所以这样家族容貌才华皆出众的世家公子,像小说里那般整日与人爱来爱去的,其实是很不现实的一件事。 “必是潘安宋玉那样的俊美郎君。”叶莺叹息。 玉露捧脸:“要我给公子做妾多好啊。” 叶莺吃惊:“吓?” 才进来第一天,话题怎就蹦到做妾上去了? 玉露捧了条案上的铜镜来,对镜自照,神色喜滋滋。 忽地她端详起叶莺,羡慕不已,“莺儿,你生得可真好看!平时搽的什么粉?也给我用用呗。” 能在主子跟前行走的,容貌都不会差,玉露便很有几分年轻的清丽。 只她方才一瞥叶莺,整个人好似抟雪作肤,镂月为骨,一双眸子水洇洇的,就好似熟透了的杏子,坠在了一泓清泉里—— 也太漂亮了些。 叶莺没有抹什么脂粉,更没有做妾的想法,见玉露目光灼灼,她吓得打算明日绞一帘刘海,遮一下脸。 作为郎君的婢女,容貌太出色可不是什么好事。 说来,长公子今年二十三岁了,没有娶妻,也没有个通房侍妾之类的,就连下午见到竹苑里婢女,个个都不显娇柔,行事十分低调利索。 叶莺想起白术的告诫,不禁猜测这位长公子是个难伺候的人。 病痛的折磨会将人的意志消磨殆尽,一般而言,久病之人性情会变得十分古怪,要么阴沉沉,要么暴躁……上辈子在病房呆得久了,什么没见过? 她抱着被子,担忧地翻了个身,不一会便睡香了。 徐来的夏夜清风中隐隐有些湿意,怕是要落雨。书房门帘半卷,教清明的月色洒了满地,竹影透过直棂窗格映在墙上,婆娑一片。 崔沅前不久用了大厨房送来的晡食,主食是粳粟米山蕈粥,另有一碟炖烂了的雏鸽儿,一碟三鲜笋,一碟蛏子羹,并三五清蔬,很是清淡。 粟米粥盛在巴掌大的小碗里,他喝了半碗,那雏鸽只动了两筷,其余菜吃了有约略一半,便停了筷。 甚至不如婢女们的食量,却是他近来的日常。 过了半个时辰,果真下起了雨,雨丝淙淙潇潇,打在窗外的梅花油纸上,竟有几分古谱韵律。 桑叶将熬好的汤药送来时,崔沅正听雨作画,画的是墙上投落的那一丛竹影。 自病后,崔沅便辞了官在家静养,日子清闲,像这样打发时间的随笔涂抹,书房到处都是。白术一一都给收起来了,他也没再看过。 在外千金难求一幅的探花郎字画,便这样随意地堆在角落里。 “公子,药好了。”桑叶温柔而恭敬地放下碗,而后垂着手退开一些。 汤药漆黑如镜,充斥鼻腔的全是苦味,磨墨的僮儿皱起了脸,崔沅却两三口就饮尽了。平日云淡风轻的人,这时候倒能瞧出些果决跟狠心。 书房里常年有备一丸糖梅,是临安一老道给的方子。拿各样药材与龙眼蜜炼成糖浆,滚在晒干的杨梅上,用薄荷、桔皮包起来存放,吃的时候噙一颗在嘴里,不仅能去恶味,还生津补肺。 旁的蜜饯不能多吃,这个倒好,只他不爱吃,觉得是孩子玩意,多进了两个僮儿的肚里。 桑叶托着碗退了出去。 白术进来禀道:“公子,人已安置好了。” 崔沅的整张脸笼在烛光里,他比去年清瘦不少,脸色难掩苍白,倒显得五官更清晰了。凤目垂尾,鼻挺唇薄,果然是如玉一般的人物。 “别让她们过来吵。”他冷淡地吩咐,“若生事,你看着处置。” 白术福身:“是。” 天天对着这样一张脸,白术竟生不出丁点旖旎心思。 她与桑叶两个,从小就到公子的身边,可以说是伴他长大,十分知晓他的脾气,尤其是生病后。他不会花时间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以他的状况,娶妻是耽误旁人,纳妾,无异于浪费仅剩的生命。妻妾众多,时有吵闹,听了使人心烦。 更不想留下一条自出生就没有父亲的骨血,那太可怜了。 毕竟,公子本身就是从小失了爹娘的孩子。 白术不由得有点怜惜。 动作一迟疑,崔沅就看出来了。 他淡淡地放下笔,“白术,早点习惯。” 他道,早些习惯。 他活不久了。 他当白术在为他的病情发愁。 其实他没提,众人也就装傻,一日复一日地这样养病,混过去,还能骗骗自己。要清醒地目睹一个从小到大存在身边的人的死亡过程,必是十分艰难的一件事,何况这人还是如此的优秀。 可他本人并不知情识趣,从不避讳。太夫人变着法往院里塞人,期望给他留个后,也是一种变相的提醒。 “您别说了。”白术说着就哽咽了。 公子从小吃了那么多苦,夙兴夜寐,终于可以一展抱负,怎就病了?难道当真是天妒。 “出去哭。” 烛火光中,探花郎面色平静,对自身的病痛毫无触动,只是嫌婢女哭哭啼啼搅得他作画不宁。 白术一噎,到底是经受住崔沅多年磨练出来的大丫鬟,擦擦脸,很快调整过来,再无失态。 未几,崔沅将那幅完成的雨夜竹影图摊在条案上,欣赏片刻,吩咐在书房歇下。 竹苑熄了灯火,比白日更加清幽静谧。 我来啦!这是一篇20万字以内的小短文,纯甜无虐,感情为主,美食为辅 另外,六月底七月初的样子会开专栏那本《和离前我失忆了》,求大家多多收藏呀![害羞][害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1章 第2章 第2章 长公子辰正用朝食,竹苑的下人们便也在这段时间轮值用饭,是以,叶莺卯时不到就起了。 她一向心大,这一觉睡得可谓沉沉。醒来后盯着帐子缓了片刻,才坐起来。 一掀帐帘,就看见玉露已经坐在镜前梳妆了。 叶莺诧异:“起这么早?” 玉露正拿着两朵绢花往头上比划,见她醒了,回头一笑:“也没多久。” 叶莺拍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提上木盆出去洗漱。 夏天亮得很快,踏出门时天幕还是暗蓝色,只有大相国寺上方透出一丝鸭蛋青,渐渐往内城蔓延。洗把脸的功夫,青砖地上就湿漉漉地反着黎明天光。 叶莺回来后,见玉露犹在那儿描补,便先换了衣裳。 她们的衣裳是一身梅子青色的窄袖衫裙,细棉布裁的,美中不足是旧年的料子,穿在身上显得有些灰扑扑,但很方便干活。 玉露又嫌没有大丫鬟的衣裳好看,衫袖太窄,裙裾不够长,颜色跟花纹也不鲜亮,整个人衬得呆板。 大丫鬟的衣裳不仅是缎、绸做的,还能让针线房的人在上头绣花。 像白术的裙腰上就绣了云头纹,豆白色的,显得纤腰一束。不过她走路带风,没什么袅娜的感觉。 玉露羡慕她们,叶莺却觉得这细棉的衣裳穿在身上真是透气,比牙行的粗麻衫子舒服多了! 好一番比较,玉露最终戴了那朵粉绿的绢花,搽得脸儿雪白,唇也红馥馥的,真个俏丽可人。 叶莺已经第三回催她快些出门了,她仍是不舍得挪开,坐在凳上照镜。 叶莺无法,只得哄她:“够好看啦!” 玉露这才扭头:“咦,几时剪了这么个头帘?” 头帘一放,模样还是那个模样没变,玉露却觉得,昨夜那个雪精玉魄似的人,不见了。 莫不是她昨晚看错了? 玉露又仔细地瞧了瞧,晨光里,被齐整头帘遮去大半神采的少女,少了灵动,看起来老实青涩,却被乌发衬得越发肤白。 这莺儿的皮肤生得真好,雪白剔透,肌骨莹润。玉露有些小嫉妒,一个乡下丫头,怎地养出来这副大户女的模样? 她又转过头去,仔细对比自己的眉眼肤色。 “……”叶莺抿抿唇,看眼即将大亮的天色,“我先去灶房,你等会来啊。” “就来!”玉露敷衍地应了声。 竹苑是个独立的两进小院,不大,胜在清净。其余角门都被封得严严实实,只留下昨天她们来时那条竹幽小道出入。 外院书房是会客之所,平日没人,只偶尔有郎中来此处为长公子看诊。叶莺路过此处,抬眼见门头上挂着牌匾,上书“抱朴堂”。 要去的灶房位于外院的西北角,由两间硬山顶厢房相连而成,昨日她已经看过了,地方宽敞,东西齐全,她很满意。往右侧连着柴房与下人房,门外是小片竹林,阶下种了朱槿跟萱草,夹杂在大丛鹅掌藤间,蓬勃勃,赤红鲜艳。 北边的内院则是她们无法踏足的领域,完全独属于长公子的私人空间。就算站在内院门口往里张望,也最多只能瞧见错落竹荫后的半墙地锦。 这地锦还有个别称,叫爬山虎,眼下不到伏月,绿油油的喜人,只有窗沿那一块格外干净,想来是有人专门清理。 窗,是紧闭着的。 叶莺记得白术的叮嘱,也就看了一眼,便收起了好奇。 反正什么都看不见! 即便养病在家,崔沅的作息依然遵循读书上朝时的习惯,早早便起了。 洗漱后,先打坐冥想一炷香的功夫,练习道家吐纳呼吸之法。 这段时间,白术会将门窗都打开,让带着露水的清风灌满内室,除去积滞一整夜的浊气。再关上窗,点燃七色香,将“拂陇”放平,用柔软干燥的绸布仔细地擦拭一遍。 崔沅总共有七把琴,其中最常见的仲尼式就有两把,另还有伏羲式、落霞式,都出自当代大家之手。 这把“拂陇”相传为博陵崔氏某代家主亲手所斫,传世数百年之久,为当年崔沅考中解元后祖父所赠。 琴音清、微、淡、远,外观呈蕉叶式,是他最喜欢的一把。 两三曲毕,再将头发梳整束冠,穿戴整齐,通常便到了探花郎用朝食的时辰。 昨夜睡得不甚安稳,崔沅起得便稍早了些,披了件薄披,走到放置拂陇的侧室窗前,感受到空气中的凉意,咳了几声,同时自然而然地朝窗外看去。 一片翠竹,几点朱槿。 皆是他亲手所植。 生机勃勃。 许是病得久了,人没精神,崔沅也开始喜欢这些生意盎然的事物。放在过去,种花这种放松的闲暇雅事,绝不会是他生活中应该出现的。 只以如今再的身体再保持那般自律,实没必要。 正满意地欣赏着,察觉到一股视线。 内院寝居这间小书房名为“澄心斋”,斋后有一涧活泉,绕石阶流下,滋养得四周树木花草繁茂。 从室内这个角度看去,那些竹叶并不足以遮挡视野,稍稍眺目便能透过这扇明瓦琉璃窗,看见那道眼生的窈窕侧影。 对方没有与他对视,匆匆离去,似只是寻常一瞥。 可崔沅还是沉下了脸。 他清楚祖母心思,必是对这次的婢女有所吩咐。 从早起还不错的心情,忽地败坏了。 连琴也不想抚了。 “苍梧,”他从窗前离开,冷冷地唤僮儿,“研墨。” 虽离了朝堂,仍不时有从前的同僚好友写信问候,多是些朝堂消息,或问他拿主意的琐事。崔沅挑了今日早晨,一一回了。 却不知是不是受早晨那道窥视的目光影响,下笔笔锋间透着锐利。当看到参知政事郭弘遭贬而英国公世子何庐拜兵部尚书时,终是撂下了笔,伸手揉捏眉心。 僮儿求救似的看了眼白术。 白术也是一脸的懵。 公子不高兴了,作为常在书房伺候的大丫鬟,白术对公子在朝堂上的势力亦有所耳濡目染,猜测是太后一党又有作为。 好在这时桑叶进来了,“公子,摆膳么?” 崔沅“嗯”了一声。 澄心斋里便忙碌了起来。 最先钻入鼻中的,是一阵淡而不寡的米香,崔沅扫了一眼桌上。 一钵熬得香糯绵软的鸡丝粥,一碟儿晶莹透明的江米笋蕨兜子,再一碟用麻油香醋拌过的青碧莴苣段,并一盘子对角切开的金黄蓑衣饼,外酥里嫩,腾腾冒着热气。 不管是从前出仕时的应酬,还是府里大厨房的手艺,都比这一桌精细得多。只有那笋蕨兜子能瞧出些厨娘的功底,捏成一圈荷叶边的小褶,还算有趣。 四五碗碟摆上,桑叶先给崔沅盛了半碗粥。 桑叶已经尝过新厨娘的手艺了,方才与重云在下人房里,两人为抢最后一张鸡蛋煎饼还斗了几句。但公子又不重口欲,她便按着先前的惯例,给他盛了半碗。 崔沅凝目,见那粥似乎与大厨房的格外不同,稠糯得很,微黄的鸡丝缕缕散开,星点油花泛在表面,稍稍放凉后,凝出一块琼脂状的粥皮。 搅动羹匙,将底下仍是滚烫的粥米翻上来,竟真就只有稻米与鸡丝而已。 崔沅从没喝过这么简朴的粥,舀起一匙,略晾了晾温度后,送入口中,随即手腕一顿。 意外地,很不错。 桑叶眼睁睁地看着自家探花仪范清冷、风度翩翩地一勺接一勺……将那半碗鸡丝粥用光了。 崔沅看了过来。 桑叶捺下心里的惊讶,连忙又给他盛了小半碗。 崔沅却不忙喝粥了,慢条斯理地品起了案上的小菜。 先是瞧着最为清爽的拌莴苣。 时下把莴苣又名为脆琅轩,以喻竹。清脆口感,嚼之有声,唇齿间弥漫着淡淡的麻油香气,素而不寡。 蓑衣饼两面煎过,油滋滋又不腻,微焦的地方更为香脆,咬下一口,葱香饼香并些椒盐肉香,嗯……这是用荤油煎的。 最值得称道是那兜子,寻常兜子皮是用绿豆面揉的,不比这个薄透,还有股韧劲。馅儿填的江米、笋丁、蕨菜,应是蒸熟后用清酱汁子调了,再包进兜子上锅复蒸,否则江米不能这般软黏。 当崔沅再次下意识伸箸,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一碟三枚兜子都被他吃干净了。 粥也吃了一碗,其余小菜剩了些许,一碟四张蓑衣饼,还剩下三个。 仍是不多,但也绝对比平日进得香。 崔沅缓缓放下了筷子,心想,祖母这次挑的人还算靠谱。 吃过一顿舒心的朝食,崔沅心情好了许多。擦擦手,又擦擦嘴角,放过了苍梧,从书架挑了本书看。 白术看见收拾出来的碗盘,有些惊讶:“公子用的?” 桑叶点点头,迟疑道:“许是……昨夜用得有些少?” 否则怎么解释自家公子这忽然之间的食量? “太夫人寻的这两个厨娘不错。”白术肯定。 叶莺留在灶房腌糟瓜茄,玉露将碗筷一搁,便自己回去了。 对方今早来的时候,粥都已经在灶上噗噗滚开了,叶莺只好让她切了莴苣跟小葱。 这会儿,叶莺也只抬头看了她一眼,便专心捣鼓手头事。 大厨房自然不缺这种腌糟的小食,但未必有她这法子腌出来的香,趁这会子备下,等着七八月就能吃了。 五斤瓜、茄,洗净切条,控干水,下炒熟的细盐、酒糟,再下姜末、橘丝、小茴香,与去了皮的黄豆拌匀,再用两寸厚的纸箬扎紧坛口,涂黄泥封住,等过个把月再撬开。炖肉、蒸鱼时垫两勺,豆豉油亮酥烂,茄瓜咸酸爽脆,一股子酒香,极下饭。 多剩的酒糟,叶莺又腌了鱼,摆在了东屋的墙根处。这屋子只存了些米粮,还很宽敞,她琢磨着到时再添几个坛子,腌上笋、泡萝卜、酱瓜一类的,教下人们也改善改善伙食。 盐粒混了醪糟,沾满两手,要化不化的,十分难受。灶房后就有口井,叶莺正打水洗手呢,忽听见门口传来有脚步声。 “作什么乱跑,误了公子吃药时辰怎么办?!” 叶莺走出去两步,就看见白术拧着一个小孩的耳朵过来,一路数落。 第3章 第3章 叶莺知道他是长公子的僮儿。 不要小看这些僮儿,因年纪小,可以随意在内宅前院走动,他们才是近身服侍郎君们最久的。混得好,将来就是最有出息的长随,或亲近的小厮,婚后至少能谋个管事当当。 长公子有两个僮儿,大两岁的唤苍梧,小的这个,叫做重云,都不过垂髫之年,生得十分可爱。 叶莺看见他们,眼睛先笑弯了,垫几步上前,主动打了招呼:“白术姐姐,重云小哥。” 白术吩咐道:“莺儿,麻烦你替我看着些重云,公子隅中需得喝药。” 叶莺应道:“哎!” 白术很忙,丢下重云就走了。重云揉着耳朵嘻嘻一笑:“莺儿姑娘,借你炉子使使。” 叶莺见他年纪小,本来还担心他会不会煎药,但看对方小小身体趴在地上,歪头熟练地点着炉子里的柴火,想必是常干这活。 她便也回去做自己的事。 玉露见缝插针地偷懒,她却用心对待这份活计,并非天生奴性,而是她仍想着哪一天赎回自由身出去。 相府再是宽仁,赎身的银钱、与主家的情分,一样也不能少。而这两者,都离不开眼下好好当差,送完长公子这最后一程。 早上送回来的碗盘中她看那蓑衣饼剩了不少,不知为何,便自己夹了一点边缘下来尝尝。唔,放凉后荤油凝固了,饼还是香的,只是对于病患来说大概有些腻? 她重新用素油炸过,又试着控制不同油温下锅,换了好几种不同做法,最后叫重云一起替她试口味。两人一致觉得,拿荤油小火慢煎、佐以椒盐的味道最好,热吃酥脆,冷后不腻。 重云蹲在炉子旁边,两腮鼓鼓地与叶莺闲聊,“莺儿姑娘是哪里人?怎的来了相府?” 他年纪小,嘴巴又灵巧,很容易使人放松警惕,所以才被白术派来套话。 叶莺被人套光了话,还浑然不觉,看着黑漆漆的苦药问道:“公子吃的这是什么药?” “这是固本培元的补药。” 叶莺心头一凛,有股说不出来的复杂滋味。 自从进府起,就听旁人说长公子的病如何如何,药石无医,那到底只是听说,不如直面来的冲击。 她想起穿越前最后那段日子,自己也是放弃了化疗,转保守治疗。表面为了安抚家人一直保持着乐观积极,心里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心有戚戚,生起些同病相怜。 看看时候,还早,她盯着那药炉想了想,搬了小杌子在门边坐下,一点一点地剥豆子。 手指灵活一挤,露出豆荚里的饱满豌豆,叶莺攒多几个在手里,再拢着拳尽数小心倾到陶罐内,如此往复,不一会儿就堆出个嫩绿的尖儿。 叶莺将这些豌豆拿去洗了,加水熬。 日头渐渐升高,光线映在她低垂的脸上,照得人面如玉。 重云撑着腮,小小脑瓜想不出形容,就觉得这一幕好看得叫人移不开眼。 炉子咕嘟咕嘟冒着白汽,不大的灶台边,弥漫着苦涩的药味、柴火燃烧的烟味,仔细去闻,还有一丝很淡的豆香。 “莺儿姐姐,做什么呢?” 重云也是个机灵鬼,方才还一口一个“莺儿姑娘”,叶莺随手捏了块糖糕逗他,就改口称“姐姐”了。 叶莺笑道:“蒸豆糕呢,一会给你留两块。” 豌豆熬烂后,叶莺拿筛子抖落豆皮,再将去皮的豌豆碾成细沙,加糖拌匀,用模子压实,就是豌豆黄了。她比寻常点心铺子还更多一步,掺了些熟牛乳进去,分成拇指大的小块,口感更细腻。 药熬好的时候,豌豆糕也好了。她拿了浅青色的花口玉瓷碟盛着,和药碗一起装进食盒,再把留出来几块豌豆糕用干净手帕包好,递给重云。 “公子吃药口苦,这会子的豌豆又嫩又甜,正宜气血虚弱的人食些。”叶莺只这般道,一句也不提替重云拎过去这种话。 重云把自己那份往襟口一塞,道声谢,便迈开小短腿,踩着石板路,往澄心斋去了。 竹苑的人都随长公子,一天只吃两顿,叶莺随意垫了几块点心,之后估摸着自己能午憩一下,便去寻玉露回来轮值。 院子里寻了一圈没见,倒是差点被正午的日头晒死,叶莺赶紧回房,却见人家心安理得地歪在榻上吃瓜子。 叶莺气个倒仰! 她上前,“你也不怕被人瞧见。” 玉露翻了个身,不在意道:“人围着公子呢,哪有功夫管我们?” 叶莺催她去灶房,免得一会耽误了吩咐挨骂。 玉露实不想动,眼珠一转,推脱道:“莺儿,还是你去罢,咱俩一人一日好了。” 叶莺无奈:“那你明日可不能又走了啊。” 在她走后,玉露却没有继续躺,爬起来又是照镜子、又补口脂,整了整身上的衫子,扭腰出了下人房。 她昨日听内院的丫鬟苏合道,太夫人将她与莺儿拨来,便是希望二人能得长公子青睐,为他留个后。 长公子的爹娘都早早去了,太夫人待这个唯一的亲孙极好,若自己能为他延续香火,以后的日子岂不荣华富贵? 她想得正美,已行至内院门口,正想朝内探看,眼前一花,被一个不知从哪闪出来的僮儿拦住了去路:“姑娘是哪房的丫鬟?” 僮儿才留头,只头顶一撮软趴趴的胎发,往后编了条小辫儿。玉露看他年纪小,便不当回事,随口糊弄:“我是咱们院里新来的厨娘,就是想问问公子,今日的饭食可还合口味?烦小哥帮我通传一声。” 说罢,她掏出荷包,递了块糕过去。 孰料对方不伸手接,也不听她使唤:“不必通传,公子不见。姑娘赶紧回吧,要是被白术姐姐瞧见,你我都要挨骂的。” 玉露还想说话,那僮儿背过身去,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一副守着等她走的架势。 玉露:“……” 这竹苑,怎地连个小孩都这么难搞! 瞥见玉露悻悻离开的背影,重云暗暗撇嘴,心想着收买人也不知道拿些好的出来,那糕表面干巴巴的,还有裂纹,一看就放了好些天,都风干了。 哄小孩呢! 他伸手往怀里掏掏,掏出叶莺给他的那个素白手绢包,拈着一块淡黄微绿的豌豆糕就吃了起来,嗯,甜! 叶莺给他包了有四五块,原本还想着留些给苍梧,现又改了主意,舍不得了。 外边的动静并没影响到内院,受郎中叮嘱,崔沅上午会练拳,舒活一下筋骨,点到为止。 于他目前的身体状况,过久、过激的运动都不太适合,慢慢过完两套拳招,身上微汗,手脚发暖,苍白的脸色也因为气血上涌而恢复了红润,这时是最舒服的。 白术候在不远处,先奉巾,待他拭去汗,再再奉茶水。 茶水下肚,温热的抚慰感流向了四肢百骸。崔沅休息了一阵,没有进屋,就势在庭院里的藤椅上坐了下来。 天光明媚,云影散漫,清泉潺潺淌过细石,映出清幽树荫,将空气中浮动的燥热驱除不少。 实是个坐看云卷云舒的好天气。 崔沅唤人取来鱼竿与饵,就坐在树下垂钓。 这种状态维持不了多久,随着时间推移,他的手脚渐渐又变冷。不必他开口,白术觑着时辰,及时地进屋将披风取了出来。 重云也提着煎好的药回来了。 “放那吧。” 这些固本培元的汤药,到如今,喝与不喝,实则无所谓了。只是为了慰祖母老人家的心肠,他每日还是会照常服药。 他能感受到药效微薄的作用,使他不致于每夜痛不能寐,也能感受到身体中有一些什么在渐渐流逝。 无可挽回。 崔沅没什么表情地端起药盏,一口饮尽。 公子没皱眉毛,重云闻见苦味儿,倒是拧得紧紧,忙将叶莺备的豌豆糕给端了出来:“公子尝尝这点心,压压药味,莺儿姐姐做的。” 崔沅瞥见他嘴角没擦干净的糕点渣子,眉毛一挑,注意力显然在那声“莺儿姐姐”上。 这是个陌生的名字,崔沅毫无印象,想来是昨日祖母安排的人。 以往也不是没有婢女或旁的女子想通过重云或是苍梧来打听他的消息,两人从没被哄得。 要么这婢女善于收买人心,要么这点心味道很好。 自己的小厮是什么秉性,崔沅非常清楚。能作他僮儿的,绝不是那种一块糖、一枚糕就能被收拢的小孩。 崔沅忽地想起今早鸡丝粥的滋味。 他没有药后食蜜饯的习惯,此时却觉得,这样闲适的晌午,不沏一壶清茶、配一碟点心度过,实有些浪费了。 于是他伸手拈了一枚,嫩黄微绿的糕点,上头有些星星点点的橘,外表看来,普普通通而已。 放入口。略一品,清甜微酸的味道在舌尖化开,逐渐替代了苦涩。 叶莺拿不准对方爱不爱吃,做得不多,一枚只拇指大小,在碟里摞成塔状。 崔沅坐在藤椅上,一面垂钓,一面欣赏着天光云影,手边摆放的点心摸起来是那样自然。 一下午的功夫,宝塔眼看眼地没了“塔刹”,又没了“屋顶”……渐渐的,“塔身”也被消灭了,只留下个“基座”。 白术心里泛起了嘀咕,朝食还能说是昨晚用得太少,公子早被那些汤药败了胃口,再珍贵的精馔佳肴也只浅尝而已,几时对份点心这样青睐过? 一条鱼也没钓着的崔沅看眼天色,擦擦手上点心屑,起身道,“回吧。” 等到哺食,竹苑众人还以为公子下午用多了点心,该吃不下什么才是,却见他饭虽吃得少,却将那莲子羹喝了大半,只剩点残汤。 白术动了动唇,公子今日的胃口甚好啊。 若换了小厮凌霄来,这样蒸得酥软趴烂再浇上滚热蜜汁的莲子羹,连喝上三碗都不算什么,只怕是还能再干两大碗饭,但这毕竟是病弱体虚的公子,她有些担心公子会积食。 白术不知道,其实是叶莺想到病患丧失胃口后吃得少,怕乍饱胃胀,便在豌豆糕中加了些橘皮末,不仅开胃健脾,还误打误撞恰好对了崔沅的口味。 崔沅惯常只食七分饱,今日的菜肴格外合口味,便多进了一些。 用饭时他也在思考。 大厨房的饭食并非不好,相反,可以说是很用心,非常清淡,适合病人养生,但,不合他的口味。 他的味蕾早就被那些苦涩的汤药坏蚀了,清淡的食物在他嘴里,几乎等同于嚼蜡。但他本身又不喜欢过甜、过油的食物,也就无法习惯市井中的味重吃食。 这个厨娘,很好。 饭毕,他吩咐白术去煮山楂饮子。 白术趁机将重云揪到一边。 重云吐吐舌头,将打听来的情况汇报了。 白术越听,越高兴。 昨日她就觉得,这叫莺儿的小姑娘生得好看,眼里却没有野望,非常干净。眼下看来,不仅手艺好,还肯花心思,知道公子吃药,不用吩咐便自己做了点心,却不借机接近公子。 白术对她的印象就更好了,欣慰道:“她不生事,公子又喜欢她做的吃食,这是最好,日后就让她专门负责公子的饮食。” 公子需得精细,至于她们,不是还有另一个厨娘么? 白术的想法颇具有奉献精神,重云可不乐意,将内院的事情说了。 白术蹙眉。 跟着崔沅,无论重云还是白术都见过太多这样打着正经由头实为试探的举动,玉露的说辞实算不上高明,手段也蹩脚,其心昭昭。 何况对方颇不服气她的安排。 作为大丫鬟,白术事事亲力亲为,忙得很,一般不会把这样的小事放在心上,但当这人又生事时,之前的坏印象就会重新叠加起来。 “再看看,”白术冷声道,“事不过三,她若是从此老实最好,要再来打搅公子,直接撵她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3章 第4章 第4章 第二天一早,叶莺吸取了经验,见玉露还在磨磨蹭蹭,说了声便直接往灶房去了。 今儿时辰早,她发了白面,蒸上一屉素包子。 另蒸一笼玉灌肺,松仁、核桃先炒得香气四溢,再跟炸馓子一道研碎成粉,那油香气,甚至盖过了锅里拿猪羊骨汤煮的虾子馎饦。 刚做好,重云就来取食,被香一大跳。 但见那馎饦面片中掺了剁碎的虾末,红丝丝的,碗里飘着嫩黄的是姜粒,翠绿的是芫荽葱末,颜色缤纷,格外好看。 两样蒸笼里头,一碟儿胖乎白软的小包子,捏成刚好入口的大小,从收口褶子里看出少说四五样配馅儿;一碟那焦黄的玉灌肺,佐以红艳艳辣汁解腻。 再有拿酱瓜炒的鸡丁、清炒黄芽白丝儿与煎鸡子三样小菜盛在巴掌大的方格碟里。 酱瓜拿盐醋泡了一夜,酸溜溜的,与小雏鸡的腿肉切丁同炒,肉嫩瓜脆。 那黄芽白颇是清爽,煎鸡子香灿灿,一咬开还有些嫩溏心。 重云昨日与叶莺熟悉了,今日也好问道:“莺儿姐姐,咱们一会吃的什么呀?” 叶莺也喜欢逗他:“这馎饦揪剩的面团还有些,莫若与你们做碗炝锅索饼,捏素包子剩的藕、蕈子丁,切些肉来炒个浇头,再拿油盐拌上一碟水芹,好不?” 重云只光听就觉得留涎水,赶紧道:“这炝锅索饼就要热烫烫的吃才好,姐姐先莫做,等我给公子送了饭回来!” 最后的话音还没落,人就已经拎着食盒跑了。 叶莺一乐。 远远的,青石小道尽头走来个纤细身影,定睛细看,又是玉露姗姗来迟。 “饿死我了,快,莺儿,有什么吃的?” 相处几日,玉露也算看出这莺儿好性,一手本事,人又老实、不多话,便想哄着她多当些苦差累差,自己好清闲。 叶莺蹙眉,拿了个烫乎乎的包子给她:“莫忘了你今日该守在厨房听唤。” “我晓得,我晓得的,”今日玉露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听见留值积极得不行,“莺儿,你好好歇着去,有我在这里,必不让咱们挨骂。” 做完下人饭食,叶莺且回去眯了个晌午觉,正是香甜时候,忽觉有人在用力摇晃她。 一醒来,发现玉露又回来了。 叶莺茫然半晌,缓过神来,“什么事?” 她去水缸旁洗了把脸清醒,只听玉露颇不高兴道,“白术姐问,昨日的点心可还有。” 豌豆糕? “做那豆糕简单,不过是褪了皮的豆子蒸熟捣烂,少放些糖罢了。你做来便是。” 就这也值得专程回来叫她呀? 玉露更不高兴了:“你当我愿意烦你,我做的公子不喜,白术才又来问。” 她在那闷炉似的灶房呆着,不就为了给公子送吃食,好叫他知晓院里新来了个俏丽丫鬟吗? 可做了点心送去,戴了恁鲜亮的头花,还抹了唇,不仅没见着公子的面,还被白术说了一通。 就连做的点心,公子也不喜,只沾了沾口。 昨个莺儿做的,她吃了,是好,可她做的也不赖呀! “嗤,”叶莺乐了,对她道,“你来,替我剥豆儿,我教你。” 玉露刚要撇嘴,又听她道:“你不学,若日后再一个人,公子又想吃这口了怎么办?” 成功地将玉露给哄去了。 该说不说,她看人说话这点,很准。 到了灶房,看见筐里的豌豆,叶莺捏一颗在指尖一抿,便道怪不得。 “今日的豆不好,吃进嘴里发干。”她说着,将袖子挽了上去,把豌豆加水先蒸得烂熟。 “这与我做的也没太大分别嘛。” 玉露嘀嘀咕咕地拿来糖霜,被叶莺给拦下了,“这种不加糖,加蜜,进口更顺。那柜儿里有坛百花蜜,你拿来。” 就见她加了蜜拌匀后,又下锅炒干,再端了木头模子与一盆刚从井里头打上来的沁凉井水来。 “本该拿冰湃过更好定型的,公子体弱,咱们便取巧,只将木头模子冰一冰,不至于摁出来的糕点散了形状。” 玉露心道这莺儿真是个实心眼儿,难不成不知把本事捏在自己手里的道理,还真想教会自己呀? 她哪里知道人家会得可多了,压根没把这点心做法看在眼里。 也是从小接触到的村民都淳朴热心,无论做席面的张婶,还是给人看诊治病的刘叟,待她就像是亲孙女一般。这具身体没有亲人,却有一大帮胜似亲人的“家人”。 她真的很想他们呀。 叶莺看出玉露是个爱往前头凑的,做好了点心,便交给她去。 玉露喜道:“莺儿,你真好,等我发达了一准儿记着你!” 叶莺笑了笑,还是别记着了吧。 不一会儿,玉露回来了,方才还晴空万里的脸蛋又变得忿忿起来。 从匣子里取出五十个钱放在她面前,“喏,给的赏钱。” 白术管着崔沅的库房,像打赏底下人这样的小事,自己就能做主。 因叶莺的点心饭食做得好,崔沅这两日用得多些了,竹苑大家伙儿都高兴。 白术赏她,便是叫她继续用心做。 玉露见她得了赏钱而自己没有,先前还吃白术一顿冷言冷语,更别说大太阳底下跑两趟,连公子的头发丝儿都没见着,别提多窝火了。 叶莺也不独占,从中数出十个给她。 倒叫玉露不好意思挂脸了:“莺儿……” 叶莺竖掌打断:“你若真想谢,明儿早些来当差。” 玉露没吱声,只是悄悄地躲着她,将那十枚铜子与方才偷偷留下来的七个,放在了一起。 澄心斋里,白术接过了匣子。 玉露先前眼神止不住往屋里瞄,被白术斥了,这次倒是老实,送过就走了。 白术先进了茶水屋,取出里面的点心摆在攒盒里,才给公子端去。 就见公子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怎地又送点心?” 那必不能说是自己觉得公子没吃饱。 白术解释道:“那厨娘得知公子用不惯今日的点心,特重新做了一些。” 崔沅点点头。 翻过一页书,才拈起一块,放进口中。这糕点大小刚好入口,他吃得很是优雅,入口后便再没有别的动作,以至于白术以为这次的也不行,心里不免有些失望。 过了一会,崔沅啜口茶,突然道:“不是。” 白术一激灵,“什么?” 崔沅笃定:“与方才的点心,不是一人所做。” 在白术有点懵的眼神中,他又拈了一块,慢慢品了起来。 第一回送来的点心,口感干涩而松散,味道甜腻。只一口,他便尝出不是出自昨日那厨娘之手。 半分比不上这个。 点心攒盒分了上下二层,一层里三个格子,摆了六种点心。除了这豌豆蜜糕外,其余从外头萧记买回来的,崔沅只用了一块凫茨糕便再没动过了。 撤下点心后,白术尝了剩下的一块,心中主意已定。寻到桑叶,叫她:“你在书房替我守一会儿。” 而后自个回屋从箱笼里拿了一吊钱,想了想,又添了一方白缎绣海棠蛱蝶的帕巾,匆匆来到灶房寻人。得玉露告知叶莺回屋了,又找到外院的下人房。 “白术姐?”叶莺看见她来,有些惊讶和紧张,“可是点心有什么不好?” 她正浆洗上午换下来的衣裳,天儿热,在灶房待上半晌能出一背的汗,好在衣裳干得也快,一日两换不成问题。 小姑娘生得好看,便是剪了个刘海挡住眉眼,也难掩姣好。 公子不喜娇柔造作,白术跟着他,也练出了一双利眼。看得出来,莺儿身上这种纤细、娇净是天生的,不是为了刻意迎合谁。 白术现在看她十分顺眼,说话也热情多了:“你别怕呀,点心很好,就是来问问你可还会做别的?” 叶莺松了口气,有些害羞道:“点心铺里常卖的,都会。”其实点心铺里不卖的,她也会。 原只想着叫她多学两种,间隔着上,不叫公子那么容易吃腻,没想到她会的还不少。 白术更惊喜了,只不过面上不能显露,要保持大丫鬟的稳重。 “那好,日后就不叫玉露经手公子的吃食了,你每日按着公子吃药的时辰做好,我叫人来提。” 说着,将那包银钱与簇新的帕子给了她,“大热天辛苦你了,这些你且拿着给自己买些胭脂水粉玩。” “姐姐,这……”叶莺欲摆手,孰料刚伸出手就被一把塞过。 “好好做。”白术是笑着说的,“这些才算什么?公子只是赏罚分明,可不是小气的人。” 她说这话的时候,身上散发着令人信服的威重跟魄力。在叶莺眼里,简直在发光。 就该这样!任凭嘴上怎么画饼,都抵不过真金白银好嘛! 叶莺眼睛弯了起来:“嗯!” 白术还想说什么,忽地脸色一变:“莺儿,你这儿……可有新的月事带?” 她是很不规律的那种,平日倒好,寝屋离澄心斋不远,叫桑叶或旁人替她顶一下就是,实在难受,在屋里歇几天,公子也不会说什么,只今日出来得临时,谁想到就这一会儿,下腹就有一股热流,隐隐坠痛。 叶莺见她脸都白了,忙道:“姐姐先去我那坐一会儿,我给你找。” 叶莺拿来隐囊、垫子,将坐榻铺得软软的,又在她腰后的位置垫了一个,然后从箱笼里取出条新月事带给她,再替她关门。 白术先检查了衣裳,好在刚来,裙上没沾,换好后,又坐着缓了一会儿,就听见叶莺敲门问:“白术姐,我拿茶炉煮了热糖水,这会给你端进来?” 白术这种大丫鬟,在后世怎么也是个女强人。她又是个利落能干的,有时候身体难受宁愿扛过去。 刚当上大丫鬟时,担心离公子面前久了,可能就被别人顶上去了,现在是叫别人照顾公子,她不放心。 先前竹苑可不止这几个人,遣散了一批年纪大的,后来又发生一件事,守夜的丫鬟走神,没及时察觉公子夜里高热,差点耽误大夫诊治。 白术就火了,没用的人留着也是白养,把这些人打发去别的院子干杂活,竹苑人少些,却都是从小在公子身边到,用着放心。 重云个小孩都得又在书房伺候笔墨,又煎药提膳,她要操心是只会更多。 就有些熬坏了身体。 喝了叶莺煮的糖水,手脚回暖了,她谢了对方,又赶着回去当差。 白术走后,叶莺趁没人将荷包里的钱都倒出来,一数,竟有两吊子钱。 快有二两了。 那方簇新的缎帕,绣工面料皆精湛,她也舍不得用,便好好地压在了枕头下面。待什么时候托外头的婆子替她拿出去当卖,少说也能换一两银子。 若说先前忽然做点心,是因为同病相怜起了恻隐心,今天拿到这些钱,她便更情愿叫这位金尊玉贵的长公子吃得好了。 晡食前,玉露忍不住打听下午白术寻她做什么。 同住一屋,有些事瞒不过她,叶莺却也不会什么都说,只道:“来问我还会什么点心,以后日日都要做了。” 经过今日,玉露也知晓拿送点心的借口见不上公子,不免抱怨道:“就说你多事,当初做什么点心?这下好了,又多个活!” 叶莺安慰她,“我来做,不用你忙。” 对方这才止了念叨。 叶莺是故意这么说的,若是按白术的说法,直接告诉她以后只要叶莺做,她说不准还会不平衡。 这就是语言的艺术。 玉露个小姑娘,这会只觉得她老好人,有些傻,若不是与自己搭伙,肯定被人欺负死。 夜里,旁人都睡下了,叶莺却背了个拿绳子缝的挎包在身上,趁夜出了门。 没有灯笼,她只能端个蜡烛在手上,循着香气一路摸到竹苑西墙下。 这里,开了一丛夜香。 此夜香非彼夜香,是在夜晚盛开的白色小花,香气清远,能入药、煲汤,对女子月事不调也有很好的效用。 不说赏不赏钱,叶莺是发自内心地喜欢和崇拜白术这种性格的人,她才比自己大两岁,放后世也就高中毕业的年纪,就能管理一大群人,还做得这样妥帖。 所以明日朝食,她打算给白术做一道“夜香花炖鸡子”,这才大晚上出门。 叶莺寻了块平滑的石头,倾些蜡油在表面,将蜡烛固定好。 一点豆大火光,摇摇晃晃,在浓重的夜色里格外显眼。 叶莺只寻那些嫩花头掐下来,费了不少功夫才装了半个荷包。 虽是晚上,夏夜的温度也不低了,叶莺忙上忙下还出了些薄汗,不过她沉浸在摘花里,也就没注意身后有脚步声动静。 直到那人离得近了,高大的阴影笼罩下来,遮住大半火光,她后知后觉地僵在了原地。 这绝不是个女子的身影…… 竹苑里也没有成年小厮。 莫不是蜡烛招来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那一瞬间,叶莺的脑子里闪过无数看过的恐怖片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4章 第5章 第 5 章 月光被云层遮蔽,即便点着蜡烛,可目视的范围也只有脚下一片区域。 这一点微弱的火光,连鼠虫都驱不走,更莫说一个高大的男子。 叶莺只能祈祷对方是巡夜的小厮,看见这儿有火光,来瞧瞧罢了。 可是即便是小厮,碰见她孤身一女子,也是非常非常危险的。与邪祟相比,更可怕其实是心怀恶念的人。 就在她自己快要把自己吓晕的时候,对方主动开口了:“何人在那鬼祟?” 听着倒没有恶意,但是这个声音…… 叶莺有些诧异地回头,原来在那个高瘦的身影前面,还有一个打着灯笼的,小小的僮儿。 僮儿瞧着七八岁,方才那稚嫩的童声,便是他了。 听重云提起,长公子身边还有一个僮儿,叶莺很快便猜到了他的身份。 那身后这人是—— 长公子吗? “可是苍梧小哥?”她试探地问。 “姑娘是?” 叶莺的目光越过稚嫩的僮儿,落在那道清瘦颀长的人影上。 夜色太浓,火光幽微,看不清面庞。 不知是不是月神听见了她的心声,恰在此时从乌云背后探出头来。 入夜才盛开的夜香花,一直幽幽地散发着香气。月色清而冷淡,映在那人脸上,精致的眉眼仿佛也蕴着霜。 他垂着眼,并未插手僮儿与她之间的交涉。 风摇林动,满庭竹叶潇潇,他只站在那里,便让人无端想起《诗经》 中的那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叶莺有一瞬间的晃神,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直到苍梧“咳”了一声。 她赶紧垂下头:“是……回长公子,我是前两日新来的厨娘,唤作莺儿。” 能叫苍梧这般提灯的,只能是深居简出的长公子了。 她打量崔沅的时候,崔沅也在审视她。 月色照亮少女的面孔,杏眼桃腮,娇嫩明丽,袅娜站在那里,就好似身后洁白的夜香花化成的精魄。绿色的裙是花萼,纤细脖颈,芙蓉粉面,水洇洇的眸子里,恰好便是集天地精华凝成露水 。 那一点火光映出她惶然不安的眼神。 清澈、明净,一如澄心斋后的那条小溪。 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只额前那厚重齐整的刘海有些多余,也不知谁给她剪的,给好好的样貌添了股傻气。 崔沅也便没有计较她的失礼。 他微微颔首,没有上前,站在竹影里问道:“这么晚了,还在这做什么?” 崔沅不常宿在外院,今日是赶巧碰上了。 下晌未半时分,郎中来到抱朴堂为崔沅诊脉。 负责崔沅的这位郎中张峎,师承已致仕的御医院院正刘邈,在心肺这一门上,医术胜于宫中如今的御医许多。 对方自年前接手他的病脉,对他的情况心知肚明,只能治标,无法治本。 崔沅如今所吃药方、每旬一次的针灸,都是为了缓解骨痛之症。 张峎施针需得一时辰,待其走后,又过了一炷香,崔沅才转醒。 窗外天色已经近昏了,这时桑叶来问是否将晡食摆在抱朴堂。 平日里都是在内院摆膳,今日耽搁了一下,不如就在抱朴堂,还更近。 崔沅点点头:“今晚宿在这。” 刚施过针,身体排出了一些毒素,正是十分疲惫的状态。不想动了。 他虚虚地咳了几声,桑叶赶忙来将窗扇阖拢。 抱朴堂与澄心斋一样,正房隔断出了三间屋子,从左至右分别为书房、正厅、寝居。另有一左一右两间耳室,一间用于收纳藏书,一间作为守夜婢女的歇脚之所。 崔沅用过晡食,无事可做,便将以前收在箱笼里的书翻了一下,这一翻,就看出来当初白术整理的不对。 “白术。”他唤完才想起来,白术下午告了假。 桑叶探身进来:“公子?” 崔沅道,“寻个晴日,将箱笼里的书摆出来晒,得重新整理。” 便这么继续翻了会儿,到了戌时,可能是下午昏睡了会,这会人反而精神,躺在榻上,就是睡不着。 崔沅披衣起身。 今晚守夜的是苍梧,困得靠在门上打盹,脑袋一点一点,啄米似的。 崔沅嘴角抽抽,没叫醒他,自己走到书房。 还没掌灯,目光被窗外的火光给吸引了,追随着看去,看不清什么,只一点荧火微微,在这夏夜清风中摇摆。 崔沅盯着那火光看了一会。 是在祭祀吧。 是谁呢? 心里其实已经隐隐有了个答案。 府里的下人,卖身给了主家,就生是主家人,死是主家鬼。有家不能回,有亲不能孝。就连亲长的忌日,都得偷偷寻个没人的清静地方烧纸,不能叫主家发现。 崔沅这般想着,再看那点微弱火光,总觉得透着一股孤苦。 应不是竹苑的人。 他身边的人都是崔府的家生子,家中情况他都知晓。 谁又会大晚上专门跑到竹苑来祭祀呢? 崔沅刚走到门口,苍梧一下就惊醒了,揉着迷瞪的眼睛,“公子可是要喝水?” “那有个人,”崔沅抬些下巴,“可看清是谁?” 苍梧也看见了火光。 他一个激灵,立刻寻灯笼点了起来,“肯定是守园的婆子嘴馋,公子不必理,我去把人赶走。” 心里却骂道,这么大的园子去哪烧纸不好,跑到公子个病人面前来,这不缺心眼么! 崔沅道:“一起。” 苍梧傻傻地看眼他平静的脸色,确定没有动怒的迹象,好一会才想起来,娘子的忌日也快到了。 公子这是触景生情了。 唉。 苍梧来到公子身边的时候,相公与娘子都已经去了许多年,他所见到的公子,就是如今这副冷眉冷眼的模样,甚至因为在朝堂上与太后党抗衡,还要更为尖锐。 根本也看不出,凌霄大哥口中那个每到娘子忌日,躲起来偷偷抹眼泪的小公子模样。 到了地方,冷清的公子竟主动开口问:“这么晚了,在做什么?” 叶莺进府以来,见过身份最大的,也便是太夫人身边的老嬷嬷,还从未直接与主人家打过交道,难免紧张。 她怕被当做小贼,急忙忙将荷包里的夜香花掏出一捧给他们瞧:“我在采夜香花,这花只在夜里开,趁露水下来前香气最好,不想惊扰了公子。” 她说话时语速极快,紧张得嗓音都在颤,听起来有些好笑。 崔沅看着那些淡白的花苞,堆在少女莹白纤细的手心,正淡淡地散发着幽香:“摘花作什么?” 叶莺将夜香花放回荷包,解释道:“夜香花可以入馔,我想用来做明天的朝食。” 以为是寄予哀思的火光,没想到竟是这么个俗气理由……崔沅在心里摇摇头,又想到今天两种截然不同的点心。 “这两日的饭食,都是你做的?” “是。” 崔沅微微颔首,不再关心。 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叶莺的身体终于彻底放松下来。 长公子,也没那么可怕嘛! 孰料,没走两步,苍梧又小跑着回来了:“灯笼给姑娘,夜黑,姑娘早些回吧。” 看眼夜幕里那道清隽身影,叶莺感激地福身:“多谢小哥。” 又采了一小把,叶莺估摸着够了,便小心熄了蜡烛,拎着灯笼回了屋。 第二天一早,被玉露的大惊小怪的叫喊声吵醒。 “莺儿,这明瓦灯笼是哪来的?” 叶莺一惊,昨夜又黑又困,没注意看,原来苍梧给她的竟不是纸灯笼,而是这么贵重的明瓦灯么。 那灯笼未点燃时,蚌壳通身也是流光溢彩的,还嵌了一整块通透的琉璃,煞是好看。 幸好玉露不曾多问,只是欢喜地道:“这下走夜路就不用端蜡烛了。” 叶莺起来一看,今天是个阴天,空气逼人地闷,快卯时了,屋里还看不清。 玉露还没放弃她的大业,掌了灯坐在镜前,细细地描眉。 叶莺只瞧着后半晌要落雨,这样的天气,实适合吃些热热的东西,将汗都发出来。 朝食就包的虾肉馉饳,汤头飘着些许虾皮,馉饳沉浮在碗底,个个皮薄馅大,旁备了几小碟料汁,有茱萸油、醋、清酱。 菜有生烫的小菘菜,一盏黏稠清甜的雪耳梨羹。 桑叶将碗碟都摆好,就见公子淡淡地看着她。 桑叶:“……?” 崔沅:“没了?” 桑叶:“是啊。”她还不确定地伸头往食盒里瞅了一眼,空空荡荡的。 崔沅取了羹勺,垂眼搅动那碗清汤小馉饳。 桑叶有些莫名地和白术说这事,白术“噗”地一乐:“公子莫非是嫌少?” 她昨日在床上躺了半天,如今又能活蹦乱跳地当差了,只是情绪会比平日起落更大一点。 昨天桑叶回来与她说公子又要整理那些书册,她就猜是嫌她之前整理得乱。 白术气死了,躺在床上跟桑叶吐槽,当初几百本册子一一编号,差点没把她给累死,他还不满意,叫他自己整去! 丫鬟也是有脾气的好嘛! 眼下知道崔沅在里面听得见她们说话声,就故意笑话给他听。反正闲言碎语的,他也不能罚她们。 崔沅:“……” 重云一路拎着快有他人高的食盒小跑过来:“白术姐!莺儿姐姐说这是给你专门备的朝食,好香!” 白术高兴地问:“真的呀?是什么?” 桑叶:“嚯,好香!快打开瞧瞧。” 一揭开盖子,更香了,几人闻着飘出来的香气,同时抽了抽鼻子。 重云眨眨眼,“好像叫什么花,莺儿姐姐说了,白术姐吃这个,肚子就不疼了。” “是夜香!这个能煨汤的,可麻烦了,要半夜去采,” 桑叶羡慕,“她怎地与你这么好?我就没有。” “我的!”白术一把拍掉重云趁机偷吃的爪子,宝贝似的捧回了自个屋里。 桑叶正与重云说道她也想吃夜香花炖鸡子,叫重云去与莺儿问问,可还有剩的夜香花,晡食的时候做与她来吃,不叫白做,她付钱。 重云笑嘻嘻道:“那我要吃一半。” 桑叶伸手去拧他圆滚滚的两腮:“吃吃吃!” 忽然听见里间公子喊人收拾碗筷了,桑叶忙放开重云进去,就见今日的朝食用得不多,馉饳剩了一半,小菜几乎没动。 桑叶有些诧异,这两天公子的碗碟都可干净了。 碗筷送回灶房,叶莺瞧见剩的不少,也奇怪。 “可是哪里不合公子口味?”她小心地问。 重云摆摆手:“不关姐姐的事,应是昨日里针灸的缘故,姐姐不知道,每回针灸后,公子都会食欲不振。” 叶莺松口气,笑道:“那晚上做些酸的,开胃的。” 重云趁机提了桑叶的请求。 叶莺忙道:“什么钱,我不要!你们喜欢我就高兴。” 下午,天色越发黑了。乌云低垂,檐上凝了一层水汽,瞧着随时都会落下雨来,还是电闪雷鸣的那种。 叶莺想了想,提早就将点心做好了,没等重云来提,就带上那明瓦嵌琉璃的灯笼,寻到了内院门口。 “姐姐怎地来了?”重云坐在门口那块大石上玩华容道,一见她来,立刻从石上骨碌滑下来,“咦,这不是公子的灯笼?” 叶莺道:“快落雨啦,我怕你一会被淋,就先送来。对了,这个灯笼劳你替我还给苍梧小哥。” 重云看了看灯笼,是公子的没错,却还是谨慎地道:“姐姐等我一会。” 说罢,先提走了点心,跑进去问。 “……是不是借给她那个灯笼了?”重云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堆。 “公子让给的呀!”苍梧道,“怎么,她还特地来还?显得公子多小气!” 崔沅在里间听得没头没尾,只听得了个自己“小气”,便将两小孩给叫了进来。 重云就又问了一遍。 崔沅颔首:“跟她说,送她了。” 一盏灯笼罢了,他还不至于讨回来。 “另外,” 崔沅看了眼今日的点心,一碟四个,憨态可掬的柿子酥,色香味俱全,一如既往的用心。 他尝了一块,酥皮很多层,口感丰富,甜度也刚刚好,比萧记的还要好。 重云还在等候他“另外”的指示。 说什么?总不能说,他以为小姑娘那般用心地摘夜香花摘,想当然地以为是给他做朝食的,结果给了白术。 崔沅想起那双月色下明亮清澈的眼眸,有些怯怯。 到嘴边的话一顿,再张口,就变成了,“没事了,去问问她今晚可还摘花?” “若是摘,就叫苍梧帮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 第6章 第 6 章 长公子没头没尾的两句话,叫叶莺琢磨了半天。 怎地突然问她还摘不摘夜香花? 她想不通,干脆就不想了。她还没到需要揣摩主家心意的那个层次,像白术姐、桑叶姐那样通透灵秀的人物才需要为这烦恼。 ——至少重云来传话的时候是笑嘻嘻的,就证明长公子没有生气嘛。 “莺儿!先前方嬷嬷家那小子塞给你的胭脂,你还用吗?” 叶莺准备躺去床上的时候,玉露洗完头,包着湿哒哒的头发就进来了。 她的胭脂快用完了,最近又不得机会出去买,只好借叶莺的来用。 先前两人在太夫人院里学规矩的时候,有个老嬷嬷家的儿子,在府中做杂使,一回来送东西,见着了叶莺,后来又借着送东西的名义,硬塞了一盒胭脂给她。 叶莺想也没想就道:“就在桌上,你拿去用吧。” 玉露笑嘻嘻地开了她的妆奁:“莺儿,你真好!” 下一瞬,叶莺霍然坐了起来,把她吓一大跳。 “我真是傻了。”叶莺恍然大悟地趿上鞋,下地。 玉露一下将胭脂护在怀里,警惕地退开:“干嘛,说了给我的!” 叶莺没理她,披上外衣,点起灯笼,出门前道:“莫关门,我去摘些夜香。” 她真是傻了呀。 当人问你“想不想”、“要不要”的时候,对应的分明便是“我想”、“我要”嘛。 这么简单的道理,她竟现在才反应过来! 真傻! 次日朝食,崔沅桌上就出现了一碗夜香花煎鸡子。 那鸡子黄灿灿,夜香花带着嫩梗叶,煎得喷香,跟昨日炖汤的又不是一个味儿,这个似乎更冲鼻些,香得人招架不住,只想赶紧吃进肚里。 “……”他唤来重云,“昨日是怎么说的?” 重云实话实说呗,他又不懂得揣测公子的心思。 崔沅也觉得有些高看自己这僮儿了。 也对,作为竹苑的下人,花心思讨好他才是正常的。 他会那般以为,更是正常的。 心中那些许微妙的尴尬消散了,崔沅不再多问,取了箸,专心地用了一顿适口的朝食,身心舒畅。 叶莺见着送回来的碗碟松了口气,笑道:“果然昨个是因为老大夫针灸,不是我手艺出了问题。” 重云笑嘻嘻地扒在灶台边上:“哪儿能呀!莺儿姐姐的手艺,堪比宫里御厨。” 对于拍马屁,叶莺深深受用,多往重云的碗里添了一张烤得香喷喷的胡麻饼。 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一段时日,眼看眼的,就要端午了。 成日待在冷冷清清的竹苑里面,白术都没什么过节的感觉了,倒是崔沅的长随凌霄从外头市井里买了些姑娘家时兴的玩意儿带给她。 其中有种丝织的香囊,里面包了艾草、菖蒲、朱砂、雄黄等驱虫辟邪的香草药材,再缀上五色丝绳的穗子。说是每年端午,不管大官百姓,外头姑娘家都兴戴这个。 白术拿出来分给竹苑大伙儿,叶莺跟玉露也一人得了一个,穿在裙腰上,随走路悠悠晃晃,可好看了。 趁着节前还有三四天,叶莺去请示白术:“白术姐,咱们院里怎么过节?” 白术正带着苍梧重新给抱朴堂里的藏书登记编册呢,顺便晒一晒霉味儿。 这可是个大工程,现在竹苑的屋顶上、廊下、栏杆边边,全都是摊开晾晒的书,叶莺觉得自己都要被这袅绕的墨香给腌入味了。 白术跟苍梧更是苦哈哈的,两人干了一天多,才整出来不到一半。 崔沅就在里间监工,白术现在最怕他又有什么指示,见到叶莺就像见到了救星,高兴地挽着她的手,道:“走,咱们上屋里说。” 苍梧在背后喊白术,叫人来帮他。 叶莺悄悄问:“白术姐,咱们就把苍梧小哥这么丢下,会不会不好?” “别理他,”白术在唇边竖起手指,“他这两天没少偷懒,害我多干,活该。” 叶莺一乐,听话道:“好。” 两人在灶房的隔间里吃点心,一碟甘露饼,一碟乌梅糖,煮的是白术随身带的茶,茶味绵长,回甘悠悠,实是好茶。应是长公子平日会喝的,叶莺也算是蹭上光了。 “端午府里有家宴,咱们公子晚间跟相爷、太夫人他们一同用膳。” 白术一番安排好了,“等那天下午给你们都放半天假,反正公子不在,你们愿意在自己房里吃,还是叫人去外头市井里买些吃的回来,都成。” 她就不成了,她得跟着公子去前面,傻站一晚上不得坐,又饿又累。 叶莺惊讶:“连大丫鬟的饭都不管吗?” 白术道:“应该能有两张饼子,太忙了,还要招待大娘子她们,各院的下人,反倒是咱们这些宴上的管不过来。” 加上出嫁的大娘子一家,便有六位主子用饭。 叶莺想了想,觉得白术是自己人,掩住口低声问:“姐姐,大厨房的管事跟府里……是不是有什么关系啊?” 白术“噗”地一声,差点把口里点心给喷出来,“你怎么知晓的?” 很好猜啊。 作为灶房一把手,厨艺也就……一般?管理又混乱,没什么能耐的样子,再没有关系,是怎么当上管事的? 叶莺眨眨眼,如是说了。 白术忍笑叮嘱她,“殷娘子的干娘是大老爷的乳母,在太夫人跟前很有几分体面的。哦,她还有个女儿在咱们院里,就是浆衣裳的忍冬。你记得不要乱说,她这人有些小性儿。” 叶莺笑道,“那我煮了角黍,给姐姐留几个,回来放茶炉子上热一热就能吃。” “那你可要记得啊!” 摸了半时辰的鱼,白术又得回去了,一想到成山的书还在等着自己,顿时头痛欲裂。 叶莺还是头一次看到白术脸上露出这种痛苦的表情,“要不姐姐教我怎么做,我也去帮你们?” “你会认字是吧?” 白术心动了,但很快又拒绝了,“算了,公子的书里有不少孤本,你不会弄,坏了把咱俩卖了都赔不起。不过,还是多谢你有这心啦。” 在崔老相公严厉的培养下,崔沅对自己还有身边的人事物,要求都非常之高。 白术说,在公子身边,是不能出现“差不多”这种情况的。 不过现在好多了,生病以后,公子的脾气里的锋芒收敛了不少,从前那才叫严格。 现在都允许她们摸鱼啦! 叶莺觉得挺难得的。 听白术说,长公子文武双全,之前属于是精壮型的男子,自从生病后瘦了快有三十斤。不仅是因为胃口消退,在张郎中接手前有段时间,还经常整夜不能寐,只要躺下,骨缝里就会钻心地疼。 这种病症,宫里早夭的灵王——今上的长子也曾得过。灵王生性温润,被病痛折磨半年后,也变得状若癫狂,寝宫中时常传出宫人惨叫声,还有夜半哭声。 长公子没有折磨手底下的人来发泄痛苦,是因为他脾气好吗? 不是的。 读书人为精进自身,往往会拜入深山书院,或亲自游历四方,其后才能明白,读书不仅是求学问,更是修涵养、培品德。 有些人学问好,自诩才子,一与人观念不同,便疾言厉色;有人贪嗔痴怨,欲念横生,心境不平。都是“养气”功夫不佳的表现。 少语言、薄滋味、莫嗔怒、勤行动,率志委和——即循心之所至,任气之和畅。① 叶莺曾经跟着网络上的视频教程学习道家养气之法,心境果然开阔很多,但是面对吃不完的药、交不完的医药费,心情还是会苦闷。 相比之下,长公子的养气功夫就很到家。 叶莺送走了白术,又过了一天,让玉露去跟大厨房采买的人说,要买江米、粽叶,另外枣儿、豕肉各好几斤,至少足够包一百只角黍的分量。 采买的婆子吓一跳:“这么多,长公子吃得下?” 玉露眼一瞪:“就长公子要过节啊?” 婆子道:“殷娘子也吩咐底下包了角黍,每人都能分两个。”就是不想叫她们多费那钱。 玉露摆摆手:“我都不想说你们那角黍,米都不黏糊,夹两粒儿瘪枣,就叫过节啦?改明儿真该叫你尝尝我们院的。” 这婆子成日跟玉露打交道,吃过不少她给的点心,都是叶莺做的,一听她这么说,馋了,满口答应下来。 先前腌的咸鸭子,叶莺昨日尝了一个,已经很能入口了。撬开两坛,里面正正好三十个。只取其中黄,与腌过的豕肉包了咸蛋黄肉粽。 再有二十个板栗鸡肉粽,剩下五十个,都做了甜丝丝的赤豆蜜枣粽。 包粽子的时候,重云带着内院的小丫鬟都来帮忙,忍冬也来了,叶莺头一回见她,生得体态丰艳,圆润鹅蛋脸。还有玉露口中那个门路颇多的小丫鬟苏合,一双溜圆眼睛,瞧着多机灵。 灶房里头回这么热闹,叶莺与几人围在前两天跟白术吃点心的那张桌边,教她们怎么捏粽叶、怎么整形,闹起来,说笑声连在内院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鱼都被她们吓跑了。”崔沅望着点点涟漪的溪水,摇摇头。 水里好几条尺长的鲫鱼正旁若无人地游着,而一旁备着的篓里,仍是空空荡荡。 桑叶笑道:“重云这猴儿,就数他最大声。” 崔沅嘴角微扯。 “扰着公子了吧?奴婢去说说?” 崔沅道:“罢了。” 然才安静一会儿,又听得一阵欢笑,惊得鱼群四散。 崔沅:“……” 往常因公子喜静,竹苑里人人说话都不怎么大声,可能大伙以为内院听不见灶房动静,才放开了。 桑叶觑了眼自家公子的脸色,见还好,找补道:“这莺儿倒也活泼,刚进来时,还以为是个文静的,没想到与大家伙很能合得来。” 崔沅没应声。 桑叶守着守着,再没见哪条鱼儿咬钩,反倒是自己站着快要睡着了。 过了会儿,忽然听见公子问:“她与你们走得很近?” 桑叶一激灵醒了,努力分辨着崔沅这话的含义。 先前太夫人派了个家生的丫鬟来给公子做通房,公子没收,那丫鬟与几个内院的小丫鬟走得很亲近,从她们口中套出公子的喜好与作息,天天制造“偶遇”,堵得公子心烦。 后来那几个“卖主”的小丫鬟随着白术那次清扫,也被调走了。 桑叶小心地道:“倒不是,只自从莺儿来了后,咱们院里的伙食好了不少,大家都挺高兴的。” 崔沅掀起眼皮:“你们觉得,她比之殷娘子,哪个好?” 桑叶眼睁睁看着公子因为说闲话,而错过了一条吃掉鱼饵,还嚣张地从鱼钩旁大摇大摆溜走的大鱼,“……殷娘子是伺候主子的,照顾咱们,那不是大材小用嘛,用重云的话说就是那啥,‘吃不了细糠’。” 桑叶原是他身边最温柔的一个,而今被重云带坏得说话越发不讲究了。崔沅摇摇头,“我养病,实把你们惯糙了。” 他重新给鱼钩挂上饵料,“日后出去,别说是我的人。” 日后出去,那必是他身后的事了。 崔沅心里其实已经给她们几人安排好了最适合的去处,只暂时还没告诉她们罢了。 桑叶未识话中意,绷了绷嘴角,心说您倒是三天两头地来钓鱼,却不见长进啊。 半天下来,这几条鲫鱼眼看着都吃撑了,对崔沅的鱼饵视若无睹。 崔沅也不恼火,便就这么坐着晒日头,晒得日头偏斜。 终于,一条鱼再次慢慢悠悠地靠近,眼看着要上钩,就连桑叶都屏住了呼吸…… 忽闻叶莺哈哈大笑:“重云小哥这包得像个猪蹄!” 鱼儿一甩尾巴,加速游离了崔沅视线。 桑叶咽了咽唾沫,不敢说话。 小姑娘……崔沅摇摇头,收了竿:“回吧。” 今日大半天的战果,几人加起来包了大大小小不止百个。崔宅里有冰窖,半球数都拿去冻上了,等什么时候想吃随取。 剩下的,晚上先在大锅里蒸好,下半夜用余火一直焙着,等第二天起来,米都蒸黏了,格外软糯香甜。 朝食给各人分了两个,一甜一咸,还有包粽子取剩的咸鸭子白熝的豆腐羹,咸滋滋油汪汪,一碗稀稀的米汤——便是清粥上面的那一层。 不愧是过节。 给金尊玉贵的长公子,叶莺觉也得顺时应势地来点儿,便是人家今晚有旁的加了山珍海味的角黍,也不耽误尝尝她这个。 白术手脚麻利地剥了粽叶,将白白净净的两个三角粽放在崔沅面前的玉瓷碟里,还贴心地切成了小块。 “公子也尝尝咱们院的角黍,味儿不错的。” 崔沅打眼一看,先挑了有咸鸭黄的那个。 入口沙沙绵绵的,酱肉半瘦,酱汁渗入粽米里,味道是真的很不错。 ——也不枉他被鱼白吃掉的那些饵。 崔沅往年吃大厨房的角黍,也得过几回陛下的赏赐,竟觉得都不及这个。 大清早的,就吃上这样的朝食,真是叫人心情好。 江米吃多易腹胀,崔沅不好多吃,便两个都尝了点儿。看着碟里剩的,生平难得对食物生出了些许不得的遗憾。 白术极有眼力见地道:“昨日里包了挺多的,公子什么时候想吃,再吩咐蒸上就是。” 吃罢朝食,崔沅看见了白术腰间挂的五色香囊。 她今日穿了件水红的对襟罗衫,荷花白挑线纱裙儿,挂了香囊禁步,头上缀珠玉,体面得跟外头小富家的小姐似的。 而这一切,自然都是崔沅赏的。——白术跟叶莺说的公子大方,真不是随口糊弄她。 崔沅是个有着正常审美的青年人,甚至有些挑剔。 看见婢女小厮收拾自己,并不会像一些长辈那样觉得对方没有用心做事。相反,还会觉得从眼至心都舒畅。 就像他亲手在竹苑种了大片朱槿一样。 生机勃勃,瞧着就叫人心情好。 其实小时候他就有爱美的臭毛病,据太夫人忆往昔,自他三岁起,院里的丫鬟小厮就没有丑的,有个嬷嬷唇上生痣,他便不爱理睬对方。 随着长大,这臭毛病看着改了,实际只有身边亲近的人才知道,没呢。 御史台有个姓赵的御史,想通过崔沅搭上崔家的关系,奈何崔沅对他总是淡淡,对方几次相邀都未赴宴。 这位赵御史百思不得其解,还以为自己哪里得罪了崔氏长公子,于是寻到崔沅的贴身长随凌霄打听。 凌霄面子话说得特别好听,叫对方放心,其实在见到赵御史那一刻他就知道为啥了。 公子就是嫌人家长得磕碜。 这位赵御史,生了副牛眼鸡嘴,还有口臭,莫说公子了,叫凌霄与他面对面也吃不下饭。 这是一个,还有段时间,竹苑的下人穿得很素净,一水儿布衫,灰扑扑的,崔沅觉得莫名,后来猜到大伙儿应是不想叫他这个病人觉得招摇,才故意这么着。 看了两天,实在忍不下去,开了库房,给每人赏了几匹鲜亮料子。 看着白术的衫子,他记得这是去年夏天赏她的一块料子,裁成衣裙特别飘逸好看。 他想起夜香花下的那个小姑娘,看着有些怯怯的,身上的衣裳也格外素,应是府里统一发的裙衫。 配不上她水洇洇的眉眼。 崔沅的挑剔毛病又犯了。 “你们今天怎么过?”他问白术。 心情好,也就愿意听听婢女们是打算怎么过节的,说不准还有福利。 往年端午,似白术这样的大丫鬟,除了得府里灶房分的一人两个肉粽子外,还有一块尺头,不很好看,但都是还不错的料子,能换点零用钱。 但白术还真不看在眼里。 她握着崔沅的库房钥匙,知道他手里有多少好料子,随便赏一些下去,都能叫竹苑里这些姑娘们高兴好一阵子了。 白术猜到他要说什么了,如她先前跟叶莺说的,崔沅绝对不是个小气的人,这会儿主动提的肯定是好事。 白术有绝对的自信。 果然,听她说给其他人放了半天假后,崔沅道:“你也歇着去吧,晚上不必跟着了。” 白术高兴地应了。 紧接着,对方又唤她:“白术。” 白术听着。 “你自去库房,寻些鲜亮的尺头、玩意儿,发下去。” 崔沅顿了顿,许是养病实在是无所事事,他补充道,“拟好了单子,我看看。” “是。” 不仅看了,他还颇有雅兴地改了几个,譬如给桑叶挑的天水碧的花绫,被他换成了孔雀蓝的罗绸,换就换吧,还说人家肤暗。 桑叶倒是没有不高兴,绫罗绸缎,罗可是最值钱的呢。 谁不喜欢好看的布料跟首饰呢,还是探花郎赏下来的,玉露的嘴都咧歪了。 她得了一块料子,摸上去又滑又细,还有一对绢花,做工比她手里那两对精致不知多少。 每人都是一对头花,一块料子,叶莺也得了这些,只是她实在有些怀疑,白术姐是不是暗中区别对待了……? 因她得的是一匹雪青色的蝶纹软缎,一对杨妃色的海棠绢花。 阳光下,流光溢彩。 好看得她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①《刘勰·文心雕龙·养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 6 章 第7章 第 7 章 端午是大节,晚上,各家各户无论贫富都跟家人坐在一起吃饭。 崔家二老爷一家在云州任上,没法回来,早几日也托仆从捎寄回来了节礼。 送到长公子这儿的是一对通体雪白的鹦哥,心智有如三岁小儿,能学舌,还能与人简单对话,长公子挺喜欢的,叫桑叶喂着了,就挂在澄心斋廊下。 叶莺听白术提起时也是一副稀奇的模样,会说话的鹦鹉倒是有,怎还有能对话的呢,不晓得什么时候能亲眼见着。 叶莺这会还不知道,这个念头才从脑子里过,当晚就见着了这对稀奇的鹦哥。 巳时不到,太夫人的嬷嬷来请崔沅,说是大娘子一家到了。 崔沅点点头,“代转告祖母,服了药便去。” 说着,重云就端着药送来了。 今日送来的点心是一碗白生生嫩乎乎的什么,有些像是糖蒸酥酪,却又没有醪糟味儿,用黑瓷小碗盛着,看那表面,一层皱皱巴巴的皮,上头缀着几颗裹了蜜的赤豆。 细数小厨娘来的这半月余,点心竟然没重过样。 崔沅将汤药饮尽,用清茶漱口后舀了一匙那白羹,第一口先细细品,只品出了牛乳的香气。口感嫩如豆花,甜味很足,却不腻,那一层略带嚼劲的奶皮是最好吃的。 重云说这叫什么“双皮奶”,莫说外间点心铺子,便是禁内御厨也不会做。 重云的年纪是竹苑最小的,平日里崔沅对他也多有包容,是以就算崔沅不搭理他,他也能呱呱地自己讲上一刻钟不停。 如今崔沅已是习惯每日喝药时配一碟点心了,不一会儿,一小碗就用完了。 嬷嬷倒是稀奇,当时没说什么,回去却事无巨细地与太夫人回禀。 太夫人任氏听了别说多高兴了。 又叫人去与竹苑的厨娘打听劳什子双皮奶的方子,今晚家宴,把这点心加进食单里去,难得见她亲孙吃什么呢。 崔府的厨子也不笨,叶莺与仆妇详尽地说了做法,仆妇回去与殷娘子学了,到下午,双皮奶就被大厨房给成功研究出来了。 出来先叫太夫人屋里尝尝,是不这个味儿。 崔大娘的女儿,任太夫人的外孙女姜六娘就颇为喜欢,一连吃了两盏,把她娘那盏都抢着吃光了。 崔沅走出竹苑上一回还是寒食那日来与老太太问安,与姑母一家也是几月未见。 姑母家的小表妹一见到他,就高兴地放下碗:“表兄!” 她还小,一派天真活泼,大人们是不会叫小孩子承受很多的,所以她什么也不知道。 这反而叫崔沅松了一口气,有六娘在,今日许还能好好吃一顿饭。 他是极不耐烦被她们围在身边掉眼泪,听她们说那些怨天尤人的话的。 那种云州的鹦哥,崔二爷也给侄女送去了一对,崔大娘正与太夫人学呢:“通人性,晓得念诗……哎哟,那股聪明劲儿!” 姜六娘缠着他说她都教了鹦哥些什么:“……会背《鹿鸣》了,这几日丫鬟在教《采薇》,表兄,你呢?” 竹苑没有闲着专门养鸟的婢女,是桑叶在兼顾着喂,倒还真没专门调教过。 “六娘,”崔大娘与母亲说完话,回头见女儿正在崔沅身边叽叽喳喳,招手道,“来,别烦你表兄,让表兄跟你爹说话。” 崔大娘的夫婿明宣伯同属皇党阵营,今日与他带了最新的消息:“近来,英国公府的人在民间遍寻医士,何氏女也频频入宫拜会,应是太后凤体违和,但御医院的嘴巴很紧,没有漏出一丝风声。朝堂上,奏请立储的官员又多了起来。” 今上少年登基,先帝临终前任命英国公、镇西侯与御史大夫龙图阁大学士郭弘为辅国大臣,太后何氏垂帘听政,直至今上成年。但太后恋栈不去,与堂兄英国公勾结拉拢权势,对一众皇帝直臣进行打压。 皇后在宫中的威信也一直遭到何贵妃的影响。 皇后所出灵王早夭,贵妃抱有一子,如今何家在朝堂上的门声都站出来奏请立何贵妃养子为储君,昨日朝会持续了一个半时辰,多是逼迫皇帝定下此事的。 他们逼得这样紧……崔沅淡淡道:“看来太后状况实糟糕至极。” 崔家一家子都是忠臣直臣,自不与英国公府同流合污,但如此不对付还有个原因是怀疑崔沅的病实是何氏的手笔。 帝后嫡子、皇党清臣,都是能威胁到他们的人。先前,何家曾想以联姻拉拢崔氏,但无论崔相还是崔沅本人,都毫不留情面的拒绝了。 过后,崔沅这病症与当初灵王实相像,宫中御医束手无策,皇帝也曾下令在民间寻医,只有张峎有些许缓解法子。 灵王病不足一年崩逝,在张峎的调理之下,崔沅或许还有两三余年。 足以看着何氏坍塌。 足够了。 太夫人如今的心愿就是长房能留下一丝血脉,使长房的香火不断。今日崔大娘子归宁,也是奉了母亲的意思,一起劝劝她这侄子。 家宴上,崔大娘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团圆之夜,含饴弄孙,便是向来不苟言笑的崔老相公脸上也露出了慈爱的神色。 太夫人对崔沅道:“看你表妹,你小时候也是这样。” 崔沅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会因为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笑得肚子疼,他印象最多的,是书房里祖父的背影,还有手上的戒尺。 对那时才只有三四岁的他来说,颇有些困扰。 过了会儿,太夫人见他没反应,几乎明示了:“你就不想生一个?无论儿女,有个人承欢膝下总是好的。” 崔沅吃了一口宴上的酒鲜蛤,是大厨房一如既往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风格。 他淡声道:“我已是病体残躯,没有心力抚养一个孩子。” “你就算是为你祖父跟我想想,”太夫人叹气,“就像当年你爹娘……我是看着你,心里才有些安慰。” “祖母若是膝下寂寞,可以将六娘接回家小住一段时日。”崔沅道。 太夫人一顿,“我给你的那两个婢女,就没有喜欢的? “玉露那姑娘是个有孝心的,人也温婉,模样又俏丽,别叫人家成日里跟灶房打交道。” 说着,向后招了招手,嬷嬷带着精心打扮后的玉露上前来行礼。 玉露终于见到了她心心念念的长公子、探花郎。 她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对方的神色,又偷偷拿眼睛觑自己的打扮。她今天穿了漂亮粉艳的新衣裙,还戴了耳坠子,笑容跟仪态都是经过嬷嬷方才指点的。含羞带怯,欲说还休,心里是满腔的欢喜。 嬷嬷见了莺儿的刘海,道了句可惜,而后选了她上来。 崔沅终于抬首,看向说媒的太夫人,面色淡淡:“祖母既喜欢这丫鬟,我怎好夺您所爱?便就还给祖母吧。” 接着对玉露道,“你自行离去,不必再回竹苑了。” 玉露的脸色顿时由娇怯变得煞白,“公子!公子!” 她膝行了两步,却碰不到他的一片衣角。 崔氏的长公子,神清骨秀的探花郎,即便有怒,也同皎皎明月一般。 坐在那里,神色沉稳,眼底只有漠然。 玉露被嬷嬷暂且带了下去,太夫人拍着腿叹气:“得幸崔氏诞下子孙,这是她们恩遇,你又何必如此?” 崔沅觉得,他的确需要祖母说清楚一些事了。 “我不欲子嗣同我一样,自幼失怙。” 而一个通房婢出身的母亲,如何在宅门中护得住孩子?他道,“祖母若仍坚持,便从族中挑选一子过继吧,承继我的香火。” 太夫人这会自是不答应。 随后,他向太夫人、崔相、崔大娘一家行礼先告退了。 隔绝了身后热闹,独行于宅院,再是心性坚定的人,此时也会波澜起伏。 初入国子学,被与崔家政见不合的勋贵子弟嫉妒,对方带小厮嘲讽他身世。 那时受崔相教导,面对这些,崔沅嘴上不说,心里其实还是会在意,又怎会让自己亲子继续过这样的生活? 祖父很好,正是如此严格,才会成就今日之崔沅。祖母亦对他多有疼爱,远甚于堂弟表妹。 可他仍是会想起,想起那些阖家欢乐的年节,姑母姑父夫妻恩爱,叔父一家天伦之乐。 宴席散去,他就只有冷冷清清的院子。 他十分地讨厌过节。 自己缓步回了竹苑,通向竹林的石板路弯弯绕绕,一路上都有幽凉的夜风拂面,风中夹杂着些许零碎笑语。 院中灯火通明,灶房外摆了大桌子,白术、桑叶、苍梧、重云……都在,哪有冷清? 大伙围着桌子共吃一个锅里的东西,见他提前回来了,面上都有些惊讶。 白术反应最快,撇了碗筷上前:“公子回来了?可要先沐浴?” 三步开外,崔沅就闻见她身上一股子浓重的辣味,皱眉:“什么味?” 大过节的,白术跟她们一块吃火锅呢。 这个叫火锅子的东西也忒不讲究了,却实在上瘾。 白术敞开了吃,嘴巴跟胃是爽了,也染上了一身的味儿,没法伺候公子了。 她心虚地瞅了瞅公子面色,心里一紧。但见对方面色冷沉,似是与太夫人他们不欢而散。 想想也是,若是相谈甚欢,怎会早早归来呢? 白术遂把叶莺拉到一旁,“这锅子有没有合适公子吃的那种?” “有。”叶莺点点头,“厨间有高汤,做个清汤锅子。” 于是趁崔沅沐浴时,白术、叶莺将锅釜跟菜肉摆在了澄心斋。 就在这廊下,叶莺见着了那对白鹦哥。 “真聪灵。”她夸。 她是头一回踏进内院,只觉得比外间更幽静,视野却远比在外院开阔,真是神奇的布置。 竹林有风,室内设琴,后窗临水。 七色香的味道使人沉静。 “公子平日也会抚琴吗?” 这段时日每天清晨都能听见琴声,她想,应当就是长公子在抚琴吧。 那琴声真好听,就像清泉一样缓缓流淌,叶莺心里因炎夏带来的燥热都被抚平了。 她这么说,白术奇道:“你懂琴?学过吗?” “我们那村学的老夫子有一把,平日里宝贝得很,我赖了许久才听他弹过几次,只学了些皮毛。” 叶莺眼里全是钦佩,“公子弹的可比老夫子好多了。” “那肯定。”白术道,“公子可是从学走路就开始学琴了,光琴就有七把。咱们娘子年轻时一曲动上京,天资勤奋都在这儿了,凡人哪比得过。” 哪知面前叶莺忽就直了眼,压根听不进她在说什么。 一个熟悉又冷淡的声音在这时响起:“桌上摆的什么?” 白术回头,她家公子换了一身士子白袍站在门口,清风明月似的。 白术见得多了,并不觉有什么,然叶莺两辈子加起来也没见过男子这副出浴后的模样。 半敞的衣襟下是清晰的锁骨沟,夏夜清风里,探花郎的发梢还带着水汽,衣袂飘飖,仿佛画中谪仙。 她已看呆了。 崔沅的目光投了过来:“怎地不说话?” 白术张了张口,有心叫莺儿在公子面前表现,又闭上了。 叶莺回过神来,大为惭愧。何至于此啊何至于此,不过是露些锁骨沟罢了,她可真丢二十一世纪人的脸。 她忙垂头将火锅的吃法与他讲了,“……什么菜肉都能涮着来吃,也能只单涮一种肉,便是拨霞供那般了。” 崔沅颔首坐下:“便试试你说这羊肉。” “……” 叶莺顿了顿,看眼白术,对方对她投以鼓励的眼神。 罢,叶莺依言老实地替他涮起了各种菜肉。 嫩羊肉、薄鱼片、鸡肉丸子、老豆腐……吃得有六分饱,崔沅抬手—— 叶莺停了动作,等着听吩咐。 对方轻轻敲桌案,道:“坐。” 白术见他这是有话要说啊,自觉守门去了。 隔着袅袅的白烟,看不太清面容神色,叶莺的视线忍不住落在探花郎膳后红润的唇上。 真好看。 不厚不薄,唇红齿白。 “你应知道,我的寿数,就在这两年间。” 他缓缓地道,语气平静得好似在说旁人。 叫叶莺心里倏地一跳。 “不论祖母曾经交代你们什么,你们心里如何做想,我只念‘缘迹不缘心’。” 崔沅看向她的目光,冷淡而犀利, “今日,玉露被我遣退回正院了。” 盯了她片刻,她的目光始终微微下垂,很是忐忑的样子。 崔沅继续道:“我并非那种宽容的主君,竹苑,容不下一心两用的人。你既没有,很好。” 叶莺垂着头想,这是代表通过什么试炼了吗?她还来不及为玉露感到惋惜什么的,因为,崔沅的话还没说完。 崔沅看眼她厚重的刘海,心中其实有个猜想。 “抬头,把额发撩上去。” 叶莺咬了咬唇,忐忑地照做了。 果然,呆板的额发被撩开后,有如拨云见月。 女郎窈窕,眉似初春嫩柳,目为盈盈秋水。 似是极轻的一声叹息,过后,叶莺听见他道:“我无意耽误旁人,会将身契还你,再与你一些银钱。若你想家去,便当做路费,若想嫁人……可以让凌霄替你去寻几门合适的人家。” 他生得俊美,此时语气又温和,连说出的话也是那么…… 叶莺忽然有些懂了,为何白术她们待他可以说是死心塌地,把身心全都奉献出去了。 正是松风竹雨,君子如兰。 她适才甚至做好了被退回给太夫人甚至是牙婆的心理准备,惊喜却从天而降,将她给砸晕了。 她的眼中露出真切的笑意:“谢谢公子。” 一个口口声声说自己“不宽容”的人,想的做的却都是善事。 是真正端方洁净的君子。 她在他手下做事,没有半分出卖人格的不适。 叶莺抬起视线,迎视他:“我愿意留在竹苑,善始善终,之后再回家去。” 小姑娘目光清亮,一片赤诚。 釜中浓汤翻滚着,崔沅又夹了一片切得飞薄的羊肉,裹上芝麻酱汁,醇厚的鲜香在口中萦绕。 真的比大厨房的好吃。 崔沅觉得,她要是现在走了,他大概会很难吃下大厨房的饭食。 什么时候,自己也跟重云一样馋嘴了 他微微笑了下:“好。” 第8章 第 8 章 自从端午那日晚上被“谈话”后,叶莺在竹苑里的处境就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先是各人对她的态度不一样了。 先前除了白术这种在崔沅面前比较有话语权的,其余人都甚少主动与她们闲聊。且从前重云虽然也跟她说笑,嘴巴却很严。 最近走在路上发现,忍冬跟苏合几个小丫鬟见了她竟都会主动打招呼了。 再就是内院那道守门的也撤去了,且重云没再来提膳。 叶莺自己不敢贸然进去,提着食盒找到白术的时候,对方正半个身子趴在屋顶上收那些书,苍梧在底下给她架着梯子,一只手还腾出来跟她打招呼:“莺儿姑娘!” 苍梧自诩比重云稳重,就没有那么嘴甜,见了人,哥哥姐姐地往外喊。但叶莺一眼看见他身后的梯子都歪了一下,心差点跳出来。 明显还是小孩呢。 白术在上面骂了一句,她赶紧上去扶稳另一边,顺便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白术却道,“不用管,直接进去就好。” “咦,那不会扰到公子吗?” “其实……”白术顿了顿,道,“没事,反正已经见过公子了,公子对你印象挺好的。” 白术从梯子上瞥见她手里的食盒,问道,“这是给公子的点心吧?正好,他就在里面,你送进去吧。” 叶莺有点受宠若惊:“要不还是叫苍梧小哥……” 苍梧却缩了缩脖子:“我就在这扶梯子!” “他刚挨了骂,哪敢进去?”白术嗤笑一声,揭了苍梧的老底。 叶莺忍笑,嘴上宽解了一句,心里却想着原来长公子那样的人生起气来也会骂人。 她自是不知,崔沅什么都不需做,只用他那悦耳的嗓音喊一声“苍梧”,苍梧后背就要毛了。 对待下人,崔沅十分地一视同仁,才不管你是大丫鬟还是小杂役。 有人犯错,他也不体罚,也不像堂弟们那样打小厮手板,就让他们抄经。 那些经文就像天书一样聱牙诘屈,苍梧看不懂,却都已经能闭着眼睛背下来了。 公子书房那只专门用来装他们抄写的经文的箱笼,年年拿出来供奉,依旧是满的。 苍梧敢肯定,这里面绝对有一半都是他的! 相公跟娘子在天之灵,一定感受得到他满满的诚心,哎! 就这,凌霄大哥还总说公子对他和重云俩小孩偏心,苍梧都不敢想凌霄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凌霄:“你想想,从前住在前院里的时候,相爷是不是对公子的事特上心,底下人可不就提心吊胆?现在公子管你们还不好?” 苍梧刚到公子身边时,已经是他中探花的那年了。而在崔沅有了举人身份之后,崔相就不太好插手他管教下人这种事了,自然没有印象。 凌霄十三岁那年被结结实实打过二十个板子,肉都丝丝渗血了,上药的时候,血就干涸凝固在肉上,黏着衣裳。走路一瘸一拐的,还要去回话。 崔沅冷着脸把他给拦下了:“去作什么?去谢他罚了你?” 接着,不知道他去与崔相说了些什么,原本还要罚的月钱照发不误了,从那以后,公子也从正房的跨院里搬了出来,有了自己的院子。 这一年公子十二岁。 “你被打过大板吗?饿过肚子吗?” 凌霄虚踹了苍梧一脚,“公子连手板都不舍得打你们,知足吧你!” 崔沅的书斋与她住的屋子一样,从外头瞧是竹屋,里面为了防潮,还是铺的青砖,只不过这里的要更讲究一些。地砖很干净,锃亮地反着光,每一块上都凿了花中四君,正与空青色的细纱屏风相映成趣。 霜色的绡纱帐幔随风飘散,空气中的七色香气徐徐扑面。 时值六月,炎夏燚燚。 一路行来数十步,虽还不足以出汗,但衣裳贴在身上,就跟用炭火烘过一样滚热。 打眼看到这一水的冷色调,叶莺通身都凉快了。又多看了两眼才往里走。 伺候笔墨的是重云,一见着她就笑。 叶莺冲他眨眨眼,轻手轻脚地走近,将点心食盒放在一旁的案几上。 今天的透花糍是她得意之作,雪白的皮子,透出淡淡嫣红,小小一枚,颜值上就胜了,口味亦是没得说。 用的上好吴兴米,和着牛乳蒸熟后捣打成团,蒸出来香味与糯度真真与一般江米不同。内馅则是白马豆去皮后上锅蒸熟,加些陈皮末和在其中,再炒成细腻顺滑的豆沙。 什么都好,就是有些繁琐,她从吃过朝食开始做,到这会儿才出一碟子,拢共八个。 刚出锅还烫嘴时她就忍不住“监守自盗”吃了一个。软而不黏,甜而不齁,豆沙牛乳的甜味中还点缀着橘皮的清香,很是腴美。 就着清茶,她一气儿吃了三个,意犹未尽,又做了枣泥的,香甜归香甜,一点不腻。 原想着这样风雅的吃食读书人应当都喜欢,她亦是自信拿出了最漂亮的点心碟盛放。 虽然对方刻意放轻了动作,崔沅还是早就注意到她了。 如今每天下午的点心时辰已经不止是一种习惯,他渐渐开始享受这种摒除一切,放空大脑,单纯只是满足口腹之欲的闲散。 并且因为叶莺会的点心种类很多,有些他都不曾见过,所以当看到漆黑的食盒时就会提前有些期待。今天做的是什么? 待她离得近了,崔沅顺势撂下笔,走到西窗下的盥洗架,那有备好的热水。 原本屋内伺候的桑叶熬药去了,叶莺便自觉地跟了过去,承担起奉巾的职责。 探花郎的左手食指腹蹭上了墨汁,洗的时候用了一些时间。叶莺默默地看着清水在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掌心流淌过,有几许留恋地凝聚在骨槽间,随之被包裹进柔软的巾帕中。润泽的皮肤重新变回干燥。 看着看着,就有些走神。 真是一双很好看的手。 心有旁骛被看了出来,对方撩起眼皮扫了她一眼。 叶莺后知后觉地接过巾帕,有点心虚。 换了盆干净的清水,将布巾投进去清洗干净,再挂到架子上方。只是她才捶打了透花糍的糯米皮,手臂酸软,拧过巾子还是会有水珠滴滴答答地落进盆里。 崔沅刚抿了口茶,闻声抬抬眼。 日照西窗,景色明媚,小姑娘垫着脚摆弄布巾,努力将水攥干的背影,其实有点好笑。 “好了,放那吧。”他道,“一会叫白术收拾。” 叶莺松了口气,有点不好意思:“奴婢太矮了。” 重云偷偷捂住嘴。 崔沅眼里亦流露出淡淡的笑意。他看了一眼架子,又看一眼她,“还好。” “公子不用安慰我。”叶莺叹气,“我跟白术姐她们站在一起,都快成个‘凹’字了。” 不是安慰话,真的还好,就是正常小姑娘的样子。 崔沅顿了顿,“是她长得高,不是你矮。” 这屋里的工具物什,多是婢女在用,工匠几乎都是照着白术跟桑叶两人的身高打的。 这倒没错,桑叶跟白术两人生得都高挑,她目视对方起码有一米七二七三的样子,在这古代,比一些男子都高。 真的是,到底吃什么长的嘛。 叶莺从思己怪到他人头上,又高兴了。 崔沅看着她脚步轻快地走向食盒,难免留意到那条新裁的裙子。 雪青色的缎裙,垂坠感很好,穿上后腰如束素。 果然很很衬她。 丝线织的香囊挂在裙子上,随着动作一跳一跳。 这下又全然忘了嬷嬷教的规矩。 真的是,崔沅眼里的笑意就更深了。 重云就站在他的身边,将他的神情动作看得清清楚楚。小小的脑子里全是“公子自己在莫名其妙笑什么”? 不知道,许是想到一会就能吃上点心吧!毕竟莺姐姐的手艺是真的好。 重云高兴地想,莺儿姐姐一向和他玩得好,肯定给他也留了。 桑叶也终于将熬好的汤药给送来了,崔沅仍是没多话,三两口饮尽了,之后拿清茶压下去苦味,为一会儿能更好地品尝点心。 “今天是什么?”见她提着食盒走近,他随口问。 叶莺打开食盒最上面那层盖子,笑吟吟道:“是透花糍。” 谁料听见这话后,桑叶的脸色立即就变了,脱口而出:“怎地做了这个?” 语气不是很好。 向来温柔的桑叶居然用了这副语气,显然是真着急。 叶莺不知所措:“怎么了,是……公子不能吃吗?” 豆沙跟糯米皮子,从前各自也都做过别的点心呀。 “不是,” 别说叶莺,就连重云也是一脸茫然地望着自己,桑叶张了张嘴,却不知怎么向她们解释,头皮都麻了,“……反正以后别做这个了,还有没有别的点心?” 崔沅眼神停留在点心碟子上,就再也没有挪开。雪白中透着一点粉红,圆润小巧,真的是特别好看的点心。他为什么从不沾口,连见也见不得? 父母走的时候,崔沅已经是能记事的年纪了。父亲在玉州任期还剩一年的时候,母亲将他留在崔府,去了玉州。 崔相见不得长孙哭哭啼啼,认为那是妇人作态,即便他才是个三四岁的幼童。 想母亲的时候,崔沅就弹她留在卧房的那架琴,吃她经常做的点心。 母亲是个风雅人,崔沅有一大半的兴趣与喜好都是遗传了她,最喜欢透花糍这种精致好看且不腻的点心。 那天,是父母回家的日子,厨房特地做了透花糍,还有一大桌子精致肴馔。 从晡时他就坐在桌前,等到酉时,人还没来。 祖母在灯下慈蔼地摸摸他的头发:“吃吧,吩咐厨房再做一些。” 他高兴地拿起一个,咬了一口,真好吃! 然后管家就进来了,面色很不好:“大爷跟娘子遇害了!” 看过至亲血肉模糊的遗体,崔沅其实是恍惚的,毕竟还小,不像大人那样理解死亡的意义。 府里这一夜应是过得很乱,他却还能睡着。 隔了第二天起来,他看见桌上还放着咬了一口的透花糍,走过去,风干的齿痕处露出一点红色的豆馅。 崔沅忽然想起了那两具浑身是血的遗体,作呕得厉害。 此后就再也不能沾这样点心了。 但崔沅发现,他现在看见透花糍,竟然一点也不犯恶心了。 通透如他,很快明白过来,这是因为自己的心态改变了。从前对透花糍的迁怒,其实不过是对死的恐惧。 但这种转变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明明去年年初的时候,宫宴上看见透花糍,他胃里还是会泛酸。 崔沅对自己这种不知不觉的变化产生了探究的意识,所以在经过桑叶责问,叶莺带着点心盒子紧张要走时,他叫住了她,“放下吧。” 桑叶全程都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憋了一下午,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跟白术说了这事。 白术也惊讶:“吃了两块?” “可不是嘛。白术姐,你说公子对她,会不会……” 白术首先是想到公子特地吩咐以后不用在门口设人拦着,但是又想到那天晚上,公子跟她说的,自己也听了一耳朵。还说要帮人找夫婿呢,怎可能。 “想啥呢!”她定定神,伸手戳了下桑叶的额头, “公子就不能是换换胃口啦?你从前不吃鸭肉,莺儿来了,我看你吃得不是也挺开心?” 桑叶跟她说不通,“……算了,睡觉。” ……昨天修了下前文,结果好像莫名其妙把第六章删了一千多[愤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