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洛凤鸣在浣衣局的地位变得有些微妙。
说她“得脸”吧,摄政王那尊大佛只是路过,连句正经的赏赐都没留下。说她“倒霉”吧,她竟在那位活阎王面前全身而退,还顺带处理了一件烫手山芋。
于是,平日里那些或鄙夷或疏远的目光,如今都添了几分探究和……若有若无的巴结。
“石头姐儿,今儿气色不错啊!”
“石头姐儿,我这儿有刚从御膳房讨来的新鲜果子,你尝尝?”
洛凤鸣依旧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一一应付过去,心中却冷笑:“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这宫里的人心,比这搓衣板还硌人。”
刘嬷嬷对她的态度也复杂起来,既想指着她这块“奇石”镇镇场子,又怕她哪天真捅破了天,连累整个浣衣局。是以,今日分派活计时,她特意将一件瞧着就金贵异常的衣物,单独交给了洛凤鸣。
“石头姐儿,这是淑妃娘娘宫里刚送来的,一件‘雾影流光裙’,据说是西域进贡的鲛绡所制,薄如蝉翼,价值千金。娘娘宝贝得很,只是昨儿赏花时不慎被露水沾湿了下摆,让咱们仔细打理,千万不能出半点差池。”刘嬷嬷压低了声音,神色凝重。
淑妃,皇帝新宠,据说深得圣心,风头正劲。
洛凤鸣接过那件纱裙,入手轻若无物,触感冰凉丝滑。阳光下,纱裙泛着七彩流光,确是人间难得一见的珍品。只是……
她将纱裙凑到鼻尖轻嗅,一股极淡雅的“合欢凝露”香气萦绕其间。这香是后宫新近流行的,据说能安神助眠,颇受妃嫔喜爱。
“啧,这味道闻着就腻歪,也不知那些娘娘们图个啥。”洛凤鸣心中吐槽一句,手指却在那微湿的裙摆处细细摩挲。
忽然,她动作一顿,黑白分明的眸子微微眯起。
在那鲛绡细密的经纬之间,她似乎……摸到了一丝极细微、几不可察的粗糙感,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刮擦过,却又巧妙地隐藏在褶皱与流光之下。若非她常年与各种料子打交道,十指锻炼得异常敏感,根本难以察觉。
“石头姐儿,怎么了?可是这鲛绡不好打理?”刘嬷嬷见她神色有异,紧张地问。
洛凤鸣不动声色地放下纱裙:“没什么,只是这料子金贵,需得格外小心。嬷嬷放心,我会仔细处理。”
待刘嬷嬷走后,洛凤鸣将那“雾影流光裙”重新摊开,取出怀中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在那几处可疑的刮擦点轻轻一挑。
果然!
在其中一处最不显眼的刮痕下,她竟挑出了一点点比尘埃还细小的深褐色粉末。
她将那粉末捻在指尖,凑到鼻尖一闻——没有特殊气味。但凭借她自幼在药材堆里打滚、又在浣衣局见过各种“疑难杂症”的经验,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这粉末,她似乎在某本残破的药理杂记上见过类似的描述——“鬼手愁”,一种从西域毒草中提取的粉末,无色无味,一旦遇水,再经日光晾晒,便会缓慢腐蚀丝织品,使其变得脆弱不堪,轻轻一碰便会碎裂,且不留明显痕迹,只会让人以为是料子本身的问题。
好阴毒的手段!
这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为之?若是后者,这盆脏水,岂不是要结结实实泼在她洛凤鸣身上?损坏淑妃娘娘的爱物,她一个小小的浣衣宫女,有几个脑袋够砍?
“石头姐儿,石头姐儿!出大事了!”
小福子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脸上带着夸张的惊慌。
“福公公,您这嗓门,是怕整个浣衣局听不见您老的动静?”洛凤鸣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
小福子也顾不上跟她斗嘴,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你可听说了?淑妃娘娘宫里头,昨儿夜里丢了一支先帝御赐的‘凤点头’金簪!那可是娘娘的心头肉,据说今儿一早,慎刑司的人都去问话了,连带着她宫里的浣衣宫女都被叫去盘查了半天!”
洛凤鸣心中一凛。丢了金簪?这与她手中的“雾影流光裙”和那“鬼手愁”粉末,又有什么关联?
“淑妃娘娘这么得宠,谁敢偷她的东西?”洛凤鸣故作不解。
“谁知道呢!”小福子一摊手,“宫里的事儿,就跟这天上的云似的,变幻莫测。不过我可听说了,淑妃娘娘最近跟那位新晋的苏郡主……哦不,现在该叫锦瑟公主了,走得挺近。那位锦瑟公主,可是才貌双全,深得太后和皇上喜爱,听说连摄政王殿下都对她另眼相看呢!”
苏锦瑟!
洛凤鸣握着银针的手指微微收紧。这个名字,像一根无形的刺,轻轻扎了她一下。她与苏锦瑟素未谋面,但直觉告诉她,这个女人,将来会是她生命中一个重要的……麻烦。
“福公公,你这消息倒是比敬事房的档册还全乎。”洛凤鸣将那细微的粉末用油纸小心包好,藏入袖中,“淑妃娘娘丢簪子,与我们浣衣局何干?”
“怎么没干系!”小福子压低声音,“你想啊,这节骨眼上,淑妃娘娘心情能好?她那件宝贝裙子要是再出了岔子……啧啧,石头姐儿,你可得千万小心,别成了出气筒!”
洛凤鸣心中冷笑,这何止是出气筒,分明是有人早就挖好了坑,等着她往下跳。
她将那“雾影流光裙”重新拿起,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除了那几处几乎看不见的刮痕和残留的“鬼手愁”粉末,并无其他异样。
“这‘合欢凝露’的香气,倒也特别。”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小福子,“福公公可知,这香料有何讲究?”
小福子挠了挠头:“讲究?不就是安神嘛!宫里头十个娘娘有八个在用,说是能做个好梦,梦见皇上……嘿嘿。”
洛凤鸣眸光一闪。若有所思。
合欢凝露,寻常宫女或许只知其安神,但她却从一本孤本医书上得知,此香若与另一种名为“七绝散”的无色无味之药粉混合,再经水汽熏蒸,初时并无异样,但数个时辰后,便会散发出一种极淡的、能引人烦躁、心神不宁的异味。而“鬼手愁”这种毒粉,恰好在微酸的环境下,腐蚀性会大大增强。
这设局之人,心思何其歹毒!不仅要毁了这裙子,还要让淑妃心烦意乱,迁怒于人!
一环扣一环,真是好算计!
洛凤鸣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既然有人送了这么一份“大礼”,她若不“好好回敬”,岂非辜负了人家的一番“美意”?
她对小福子道:“福公公,劳烦你去太医院帮我讨些甘草尖儿和薄荷叶来,就说我最近有些上火,嗓子不适。”
小福子虽不明所以,但见洛凤鸣神色笃定,也不敢多问,应声去了。
待小福子走后,洛凤鸣从自己的工具篮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些清澈的液体,用棉签蘸了,小心翼翼地涂抹在那些沾染了“鬼手愁”的刮痕处。那是她用几种特殊草药的汁液调配的解毒剂,恰好能中和“鬼手愁”的毒性。
做完这些,她又取出一个香囊,将甘草尖与薄荷叶的碎末,混入一些捣烂的、带有特殊清香的白芷粉,重新填入香囊,然后将这香囊巧妙地塞进了“雾影流光裙”宽大的袖口夹层之中。白芷的清香能有效覆盖合欢凝露可能产生的异味,且有提神醒脑之效。
至于那细微的刮痕……她自有办法。
午后,淑妃宫里派来取衣服的小宫女春桃趾高气扬地来了。
“洛凤鸣,我们娘娘的‘雾影流光裙’可曾打理妥当?”春桃斜睨着她,语气中满是优越感。
洛凤鸣将叠得整整齐齐的纱裙双手奉上,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劳烦姐姐久等了,已然妥当。只是这鲛绡料子娇贵,奴婢斗胆,在袖中放了一枚安神香囊,用了些许白芷、甘草,可助娘娘凝神静气,也能更好地养护这裙子。”
春桃狐疑地接过纱裙,仔细检查了一遍,见裙子光洁如新,流光溢彩,那股子“合欢凝露”的香气也似乎更加清雅宜人,挑不出半点错处。只是,当她的手指不经意间拂过原先那几处刮痕的位置时,却感觉那里的丝线似乎比别处更加……柔韧了一些?
“你倒是有心了。”春桃哼了一声,心中却有些纳闷。她明明记得,主子交代过,这裙子“不小心”沾染了些东西,应该会出点“小意外”才对。怎么如今瞧着,竟比送来时还好?
洛凤鸣微微一笑:“伺候娘娘是奴婢的本分。”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状似无意地补充道,“对了,春桃姐姐,方才奴婢在打理这裙子时,发现裙摆边缘有几处细小的抽丝,像是被什么尖锐的挂件不小心勾到了。奴婢斗胆,用浣衣局秘传的‘游龙补针法’给织补了一下,针脚细密,保管姐姐和娘娘都瞧不出来。只是这鲛绡终究娇贵,日后还需娘娘和姐姐们多加爱惜才是。”
春桃闻言,脸色微变。抽丝?她们送来的时候可没这毛病!难道是……
她低头仔细一看,果然在那裙摆处找到了几处几乎与料子融为一体的细密针脚!若非洛凤鸣点明,她根本发现不了!
这洛凤鸣,是真没发现她们的“手脚”,还是……故意点她?
一时间,春桃心中七上八下,再也不敢多言,抱着裙子匆匆告辞。
望着春桃落荒而逃的背影,洛凤鸣嘴角那抹冷笑越发深邃。
她当然没有真的去“织补”什么抽丝。她只是用了一种特殊的药水浸泡过的丝线,在那几处刮痕上巧妙地“伪造”了几个抽丝后被精心织补过的痕迹。如此一来,就算那“鬼手愁”日后真的发作,旁人也只会以为是原先的“抽丝”旧伤复发,或是织补不当,与她洛凤鸣何干?
这“局中局”,她倒要看看,是谁先沉不住气!
而就在此时,她胸口的那枚凤纹暖玉,忽然又传来一阵极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灼热感,仿佛在回应着什么。
洛凤鸣下意识地按住胸口,眸光投向淑妃宫苑的方向,若有所思。
苏锦瑟……凤点头金簪……合欢凝露……
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线索,在她脑海中渐渐串联成一条模糊的线。
这宫里,果然是越来越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