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朝的宫墙,四方天地,困住了多少无名魂,也藏匿了多少惊天秘。
浣衣局,更是这宫中最不起眼、也最腌臜的角落。
水汽氤氲,皂角与汗腥混杂的气味常年不散。
此刻,管事刘嬷嬷正捏着鼻子,对着一件月白暗纹云锦常服急得跳脚。
“石头姐儿!石头姐儿你死哪儿去了?!”
尖细的嗓音划破嘈杂,引得一众埋头苦干的宫女们瑟缩了一下,旋即又加快了手中搓洗衣物的速度,生怕那火气烧到自己身上。
人堆里,一个身形略显单薄的宫女缓缓直起身。
她荆钗布裙,眉眼素净,唯有一双眸子,沉静得像深潭,偶尔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她便是洛凤鸣,浣衣局里人称“石头姐儿”的奇人。
“嬷嬷,何事喧哗?”洛凤鸣的声音平平淡淡,听不出半分急切。
刘嬷嬷一见她,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又像是找到了出气筒,指着那件摊在乌木大盆里的常服,痛心疾首:
“你瞧瞧!这可是摄政王殿下明日要穿的!偏偏溅上了洗不掉的墨渍,还是御赐的‘松烟墨’!这要是误了事,咱们整个浣衣局都得掉脑袋!”
宫女们闻言,更是大气不敢出。
摄政王容晏,权倾朝野,说一不二。他的衣物,但凡出一点差池,后果不堪设想。
洛凤鸣走近,细细打量那墨渍。
不过指甲盖大小,却深沁入料,颜色幽黑,边缘还带着一丝诡异的油光,寻常法子确是难以去除。
她伸出手指,轻轻捻了捻那污渍处的布料。
松烟墨?御赐?怕不是哪个不长眼的研墨太监手抖,或者是哪位“贵人”不小心甩笔,倒霉的总是他们这些底层炮灰。摄政王的衣服,就是金贵些,连墨渍都这么有“个性”。
“嬷嬷莫急,”洛凤鸣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容我想想法子。”
“想?等你想出来,黄花菜都凉了!”刘嬷嬷跺脚,“我已经让她们用尽了法子,皂角、胰子、草木灰,连私藏的猪苓都用上了,P用没有!”
洛凤鸣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她转身,在自己那简陋的工具篮里翻找起来。
几块奇形怪状的石头,几株干枯的草药,还有一小罐看不出名堂的白色粉末。
这些,便是“石头姐儿”名号的由来。她总能用些旁人闻所未闻的法子,对付那些最棘手的污渍。
她取出一块边缘锐利的青色薄石片,又拈起一株干枯的、散发着淡淡苦杏仁味的草药,在石臼里细细研磨。很快,一股奇异的混合气味弥漫开来。
有好奇的宫女探头探脑,被刘嬷嬷一眼瞪了回去。
洛凤鸣将研磨好的药粉,用温水调成糊状,小心翼翼地涂抹在那墨渍之上。
她手法轻柔而精准,仿佛对待的不是一件脏衣服,而是一件稀世珍宝。
时间一点点过去。
浣衣局内,只剩下水流声和衣物捶打声。
就在刘嬷嬷快要失去耐心,准备破口大骂之际,洛凤鸣开口了:“好了。”
众人齐齐望去。
只见那月白常服上的墨渍,竟真的淡去了大半!虽然仍有浅浅的痕迹,但已不那么触目惊心。
“这……这就行了?”刘嬷嬷有些难以置信。
洛凤鸣点头:“再用清水仔细漂洗几遍,辅以特制皂角轻揉,便可无碍。”她顿了顿,补充道,“只是这松烟墨性烈,衣料已伤了些微,日后需得更加小心养护。”
这话,既是解释,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提醒。
刘嬷嬷长舒一口气,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石头姐儿,还是你行!回头我记你一功!”
正当此时,浣衣局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一个身着内侍官服的小太监,正引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走了进来。
男子一袭玄色暗纹锦袍,未着官服,却自有一股迫人的威压。他面容俊美,线条冷硬,一双凤眸深邃如渊,眼尾那颗殷红的朱砂痣,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竟有几分妖异的冶艳。
他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周遭的喧嚣仿佛瞬间被抽离。
哟,说曹操曹操就到?不对,这气场,怕不是曹操本人,而是阎王爷微服私访。这年头,大人物都流行玩角色扮演吗?
小福子——那引路的小太监,正是御膳房那位消息灵通、油嘴滑舌的主儿。此刻他额上渗着细汗,显然对身旁这位十分敬畏。
“石头姐儿,这位是……是王府的管事大人,特来……特来瞧瞧王爷的常服。”小福子声音有些发颤,拼命给洛凤鸣使眼色。
洛凤鸣正在低头收拾工具,闻言,随意地抬了抬眼。
“哦,管事大人。”她语气平淡,仿佛面对的只是个普通访客,“衣服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稍后便可送回。”
她并未起身行礼,依旧蹲在那里,慢条斯理地将她的那些“宝贝疙瘩”收进篮子。
这一下,不仅小福子惊呆了,连刘嬷嬷都吓得魂飞魄散。
“石头姐儿!你……你大胆!还不快给管事大人行礼!”刘嬷嬷急声呵斥,生怕她冲撞了贵人。
洛凤鸣这才后知后觉般,慢吞吞地站起身,敷衍地福了福身子:“民女见过管事大人。”
管事?哪个府的管事这么大排场,比宫里的总管太监还唬人?这玄衣,这气度,还有那颗痣……啧,长得倒是人模狗样。
容晏的目光,落在洛凤鸣身上。
他来此,确是一时兴起。听闻自己的常服出了点小岔子,本想随意看看,却未料会见到如此……有趣的场景。
一个浣衣宫女,面对他,竟能如此镇定自若,甚至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审视。
他看着她那双沉静无波的眸子,又扫过她手中那些奇奇怪怪的工具。
“是你处理了本……这件衣服?”容晏开口,声音低沉磁性,带着一丝不易察失的冷冽。
洛凤鸣点头:“是民女。”
“用的什么法子?”他追问,语气听不出喜怒。
洛凤鸣眨了眨眼,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回大人,此乃民女祖传秘方,名曰‘以毒攻毒,遇石化石’**。简单说,就是用一种更厉害的‘脏东西’,把原来的脏东西‘吓跑’。至于这石头嘛,那是用来给衣服‘壮胆’的,免得它被吓坏了。”
小福子听得目瞪口呆,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刘嬷嬷更是两眼一翻,恨不得当场晕过去。
以毒攻毒?遇石化石?壮胆?这宫女,是真傻,还是在装傻?
容晏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玩味。
他见过无数阿谀奉承、战战兢兢的嘴脸,也见过故作清高、欲擒故纵的女子。
眼前这个,却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带着山野间的生涩与锋利。
“哦?”他微微挑眉,“倒是新奇。”
洛凤鸣见他似乎并未发怒,胆子也大了些,继续她的“歪理”:“大人有所不知,这衣物也通人性,您越是金尊玉贵,它便越是娇气。寻常法子对它不管用,得顺着它的性子来,偶尔也得‘恐吓’一番,方能服帖。”
她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这位“管事大人”。
这人,气势太盛,绝非普通管事。
那颗眼尾的朱砂痣,更是独特。她似乎在哪里……见过类似的描述。
容晏嘴角几不可见地勾了一下,旋即恢复如常:“如此说来,本……本府倒要感谢你的‘恐吓’之恩了。”
“不敢当,为大人分忧,是民女的本分。”洛凤鸣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思索。
小福子在一旁拼命咳嗽,示意洛凤鸣见好就收。
容晏没再多言,目光在那件已经焕然一新的常服上停留片刻,淡淡道:“既然无碍,便尽快送回。”
说完,他转身便走,玄色衣袂带起一阵微风。
小福子如蒙大赦,连忙躬身相送。
直到那迫人的身影消失在浣衣局门口,刘嬷嬷才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我的姑奶奶喂!你……你可吓死我了!那……那位可不是什么普通管事!那是……”
洛凤鸣打断她:“嬷嬷,衣服要紧。”
她重新拿起那件常服,准备进行最后的漂洗。
只是,指尖在触碰到那枚一直贴身收藏的、刻有复杂凤纹的暖玉时,微微一顿。
娘亲临终前说过,这玉佩,是她身世的唯一信物,关乎血海深仇,也关乎她是谁。她必须查清楚。刚刚那位“管事大人”眼尾的朱砂痣……与娘亲曾含糊提及的某个仇家特征,似乎有些……相似?
不,不可能。
洛凤鸣甩了甩头,将这荒诞的念头压下。
当务之急,是活下去,然后,找到真相。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有条不紊地清洗那件来自权力顶端的衣物,仿佛之前那场小小的风波,从未发生过一般。
而此刻,走出浣衣局的容晏,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个宫女清瘦却挺拔的背影,以及她那双古井无波,却又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石头姐儿……”他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眼尾的朱砂痣,在宫灯的映照下,闪过一丝幽微的光。
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