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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许了瘸子

作者:孔兰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不长眼的东西!”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冰碴子般的寒意,桃花眼扫过芙央,又瞥向跪了一地的小厮,“连条狗都牵不住?要你们何用!”


    小厮们抖如筛糠,连连磕头。


    芙央撑着手臂,想从冰冷的帐幔堆里爬起来。掌心按在湿冷的青砖上,刺骨的寒意瞬间钻进骨头缝。


    她强忍着膝盖的钝痛和翻涌的屈辱,垂着眼睫,低声道:“奴婢莽撞,冲撞了三爷,请三爷责罚。”声音竭力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谢将时没说话。他目光掠过芙央散乱鬓发下那截细白脆弱的脖颈,又落在她撑在青砖上、冻得通红甚至有些开裂的手指。


    那手指关节处,还残留着几道未褪尽的冻疮疤痕。他眉心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芙央的模样不算那种惊艳的,却有一股岁月静好的柔婉和坚韧。


    谢将时很少看到这样清澈的眸子,微微一愣。


    良久,“啧,”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嗤,带着惯有的嘲弄,“谢府的规矩是愈发回去了。连送个东西都能平地摔跤。”


    他抬脚,靴尖随意踢开挡在面前的一幅脏污帐幔,那动作带着股子桀骜不羁,“收拾干净。别再有下次。”他顿了顿,没说完,但那未尽之意比寒冬的风更冷。


    他不再看她,牵起那只惹祸的细犬,大步流星地从那片狼藉旁走过,猩红的衣摆扫过沾了泥污的帐幔边缘。小厮们慌忙爬起跟上。


    回廊里只剩下芙央一人,跌坐在冰冷狼藉的帐幔堆里。午后的阳光依旧明媚,透过窗棂照在她身上。


    芙央微微一愣,谢将时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两次都没有罚她?


    她记得前两个月有个丫鬟不小心打碎了林氏的一盆花,谢将时坐在一旁眼皮都没抬,只淡淡道:“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发卖出去吧。”


    芙央沉默地、一件件捡起那些沾了泥污、爪印的帐幔。


    这些,都要重洗。今日的饭食,怕又没了着落。


    接二连三碰见这个小霸王,也不知道这两天怎么这么倒霉。


    她深吸一口气,带着冬日庭院里草木的寒气,将那点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最深的寒潭。只是拾捡帐幔的手,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帐幔风波的重罚不出意料地落了下来:芙央被罚去清扫慈安堂外最偏僻的一段石子小径,且三日不得食晚膳。


    慈安堂是老夫人颐养之所,规矩最重,等闲仆役靠近都需屏息凝神。


    那段石子小径通向一处荒废的暖阁,少有人迹,深秋日里更是阴冷潮湿,落叶枯枝混着未化的残雪,极难清扫。


    芙央握着几乎与她等高的竹扫帚,从清晨扫到日头偏西,掌心被粗糙的竹柄磨得火辣辣地疼,冻僵的指尖几乎失去知觉。腹中空空,寒气顺着单薄的鞋底直往上钻。


    临近傍晚,慈安堂内隐约传来瓷器落地的脆响,接着是老夫人身边嬷嬷压抑着怒气的低斥和丫鬟们惊慌的告罪声。


    不多时,一个慈安堂的二等丫鬟匆匆跑出来,脸上带着泪痕,看到芙央,像是抓到救命稻草,急声道:“芙央姐姐,快!老夫人午后小憩起来便说心口闷,头也沉沉的,用了安神汤也不见好,方才又失手砸了茶盏!厨房送来的点心一概嫌腻,茶也嫌浊气重!刘嬷嬷叫我们想法子,可……可我们哪有什么法子?姐姐,你素来有急智,可能想个主意?”


    这小丫鬟腊梅是从前和芙央一起在浣洗房做粗活的,因老太太房里的一个丫鬟得了病,才把她从下面调了上来,腊梅性子内向,倒是从前能与芙央说上几句话。


    芙央停下动作,心口闷,头沉,嫌腻嫌浊……,目光扫过小径旁几丛覆着薄霜、却依旧顽强透出点点嫩黄的迎春花苞。


    她想起幼时在厨下帮工,听老厨娘提过,春日肝气易郁,尤其老人,易生烦闷。


    她沉吟片刻,低声道:“劳烦去小厨房,要一小撮新焙的嫩绿春茶,不拘名贵,只要清气足。再要几片极薄的鲜姜,一小块冰糖,一个干净的白瓷小盖碗。若有新鲜薄荷叶子,取两片洗净。”


    腊梅将信将疑,但此刻别无他法,只得匆匆去了。芙央放下扫帚,快步走到小径尽头背风处,寻了几朵刚绽开、花瓣上还凝着寒露的嫩黄迎春花,仔细摘下,又掐了两片最嫩的薄荷尖芽。


    东西很快备齐。


    芙央净了手,在避风处用滚水先将那白瓷盖碗烫过。取一小撮嫩绿春茶置于碗底,注入少量滚水,只浅浅没过茶叶,快速滗出这第一道“洗茶水”。再注入大半碗滚水,投入那几片薄如蝉翼的鲜姜,盖上碗盖,闷了片刻。


    待茶汤微温,才揭开盖子,投入冰糖、两片薄荷尖芽,最后,将那几朵带着寒露的嫩黄迎春花轻轻放在清澈碧绿的茶汤之上。


    一股极其清冽、微带辛香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似春日晨风拂过新绿的山林,又带着一丝花苞初绽的微甜凉意。


    芙央用托盘小心托着这盏茶,随腊梅低头走进慈安堂暖阁。室内檀香浓郁,老夫人斜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紫檀木榻上,


    眉头紧锁,手按着额角,面有倦色与烦郁。管事刘嬷嬷侍立一旁,神色焦急。


    芙央屏息,将茶盏轻轻放在榻边小几上,后退两步,垂首侍立。


    那奇特的清冽香气丝丝缕缕飘散开来。老夫人紧闭的眼睫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小几上那盏茶上。清澈碧绿的茶汤里,嫩黄的迎春花苞如初生雏鸟般静静浮着,薄荷叶舒展,薄姜片沉浮,色泽清透,毫无浊腻之感。


    “这茶……”老夫人声音有些沙哑,带着疑惑。


    刘嬷嬷忙道:“是这丫头……芙央,她说这茶或许能解老夫人烦闷。”


    老夫人未置可否,只示意了一下。刘嬷嬷忙将茶盏端起,奉到老夫人唇边。


    老夫人就着她的手,浅浅啜了一口。清冽微辛的茶汤滑入喉间,那恰到好处的姜的暖意驱散了胸口的滞闷,薄荷的清凉瞬间提起了昏沉的神思,而迎春花苞那极淡的、带着寒露气息的微苦回甘,竟奇异地抚平了心头的燥郁。再饮一口,暖意从胃里升起,蔓延至四肢百骸,额角的沉痛也似乎轻了许多。


    老夫人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长长吁出一口郁气,将剩下的半盏茶慢慢饮尽。“嗯……”她放下茶盏,目光终于落在垂首侍立的芙央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倒是个有巧思的。在哪里做事?”


    “回老夫人,奴婢芙央在浣洗房。”芙央声音平稳,心却微微提起。


    “芙央……”老夫人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目光在她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和那双冻疮未愈的手上停留片刻,没再多问,只淡淡道,“下去吧。这茶……尚可。”


    “谢老夫人。”芙央恭谨地行礼退下。


    走出慈安堂暖阁,傍晚的寒风扑面而来。芙央下意识地拢了拢单薄的衣衫。


    腹中饥饿感火烧火燎,掌心磨破的地方也隐隐作痛。但方才老夫人那句“尚可”,以及那短暂却意味深长的审视目光,像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在她沉寂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她摸了摸腰间那个硬硬的旧荷包,老夫人看她的目光依稀带着审视。但至少,那三日不得食晚膳的责罚,大约……可以免了?


    慈安堂那盏“尚可”的解忧茶,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虽小,却在芙央沉寂的生活里划开了一道微光。


    红萝再分派活计时,那刻意的刁难收敛了些许,芙央被调去负责夜间巡视几处次要库房,兼带看守小厨房的余火。


    这差事虽要熬夜,但是活不多,晚上还可以在小厨房得一碗甜汤喝,更难得的是,小厨房的柴火不熄,巡完了夜还可以去小厨房歇歇脚。


    夜深人静,偌大的谢府沉入梦乡。只有巡夜婆子梆子单调的回响,和风掠过枯枝的呜咽。芙央裹紧唯一一件厚实的旧棉袄,提着一盏昏黄的气死风灯,沿着熟悉的路径默默巡视。


    库房的门锁冰冷,在灯下泛着幽光。确认无误后,她脚步一转,悄无声息地溜进了小厨房。


    灶膛里,白日里烧煮的热气早已散尽,只余下厚厚的灰烬,拨开表层,深处还蕴着一点暗红,散发着微弱却实在的暖意。


    芙央放下灯,熟练地从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破陶罐里,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她前几日清扫慈安堂小径时,偷偷收集、晾干的桂花——是秋天落下的,虽不新鲜,香气却凝练了些许。


    还有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着的、碾得极细的糯米粉,这是她用几次省下的半个窝头,跟后门收泔水的婆子换来的。


    她舀了小半瓢冰冷的井水,兑入一点点灶上温着的热水,调成不烫手的温度。细白的糯米粉倒入粗陶碗中,缓缓加入温水,指尖在粉与水中轻柔地揉按、调和。没有猪油,她便滴入两滴极珍贵的菜籽油。


    那点灶灰深处的余温,透过粗陶碗底,暖着她冻僵的手指。


    糯米粉在她手下渐渐变得柔韧光滑。她取出一小块,指尖灵巧地捻开,薄如蝉翼,中心放入一小撮干桂花,再小心地收拢、揉圆。一个个小巧玲珑、近乎透明的桂花糯米圆子在她掌心成形,滚落在撒了薄薄一层干粉的案板上。


    小锅里注入浅浅的井水,放在那尚有余温的灶口。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圆子滑入水中。火候极难掌控,全靠对那点残存热力的感知。她蹲在灶口,专注地盯着水中渐渐变得莹白、微微浮起的圆子,鼻尖沁出细汗。


    寂静的夜里,水声细微地咕嘟着。终于,圆子变得半透明,内里包裹的桂花染出点点金黄,清甜的桂花香气混合着米香,如同挣脱了寒冬的桎梏,丝丝缕缕,顽强地在冰冷的灶间弥漫开来。


    芙央用木勺小心地将圆子盛入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澄澈的汤水中,几粒莹白裹金的圆子沉浮,热气袅袅上升。她捧着这碗得来不易的温暖,正要凑近唇边。


    “很香。”一个低沉温和的男声,毫无预兆地在寂静的厨房门口响起。


    芙央手一抖,差点将碗摔了。她猛地回头,心脏几乎跳出喉咙!


    昏黄的灯光边缘,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立在门口阴影处。大少爷谢惟言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他穿着一身家常的素色锦袍,未披大氅,显然也是夜不能寐出来走走。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却越过芙央,落在那碗冒着热气和清香的桂花圆子上。


    “大……大爷!”芙央慌忙放下碗,屈膝行礼,心乱如麻。偷用小厨房,私藏材料,这罪名可大可小!


    谢惟言的目光在那碗简陋却透着暖意的点心上停留片刻,又缓缓移到芙央脸上。


    昏黄的灯光下,她脸色依旧苍白,一双眼睛却因受惊和灶火的微熏,显得格外清亮。他看到了她冻得通红开裂的手指,看到了粗陶碗的豁口,也看到了她眼底极力掩饰的慌乱和一丝绝望。


    “不必惊慌。”谢惟言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喜怒,“只是循香而来。”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这香气……很特别。深冬寒夜,倒是一份难得的美食。”


    芙央垂着头,不敢接话,后背惊出一层冷汗。


    谢惟言没再追问圆子,目光掠过她冻疮未愈的手,沉默片刻,竟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净的棉帕,干净整洁,带着淡淡的皂角清香。他并未递给她,只是轻轻放在了旁边干净的灶台上。


    “夜寒风冷,当心身子。如果觉得害怕,就让我也尝一尝?”谢惟言微微一笑,目光带着温和的稀碎光芒。


    芙央愣了一下,忙点头,转过身子去拿碗盛汤。


    谢惟言接过晚舀了一勺汤喝,赞同的点点头,嗓音低沉:“很不错,你的手很巧。”


    他目光落在芙央精致的小脸上。微弱的油灯光下,芙央的额头浮上一层细汗,倒是显得可爱。


    芙央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有意思:“大爷...怎么会来这里?”


    谢惟言吃了几口放下碗:“夜深风凉,倒是安静,出来走走。”


    芙央微微一顿,谢惟言身为庶长子,在府里身份尴尬,所以他总是不在府里常住,年岁到了二十也未娶妻。但是他为人温和,对待下人也和善,芙央也像府里其他的小丫鬟,看到谢惟言也会脸红。


    他留下这句话,便转身,身影无声地融入了门外的夜色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厨房里只剩下芙央一人,捧着那碗渐渐冷却的桂花圆子,呆立在原地。灶灰深处最后一点暗红也彻底熄灭。


    寒意重新包裹上来,比之前更甚。她看着灶台上那方雪白的棉帕,在昏黄的灯下,像一片不合时宜的雪。


    她最终还是收起了那方帕子。默默地将已经温凉的圆子吃完,连汤水都喝得一滴不剩。清甜的暖意滑入冰冷的胃里,却驱不散四肢百骸的寒意和心头的茫然。


    她收拾好一切痕迹,熄了灯,提着气死风灯,重新走入巡夜的无边黑暗里。腰间的旧荷包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晃动,里面的木牌和铜钱贴着她单薄的腰腹,是这寒夜里唯一实在的依靠。


    秋日快要过去,难得的晴日,阳光慷慨地洒满庭院。芙央蹲在浣衣房外的石阶下,面前是堆积如山的各院浆洗衣物。冰水刺骨,她用力揉搓着一件靛蓝色锦缎直裰,皂角粗粝的泡沫裹着寒气,钻进她指腹的裂口里,带来细密的刺痛。


    莹白在一旁费力地拧着一件厚重的棉袍,小脸憋得通红。


    一阵说话声由远及近,带着金石般的脆响。芙央心头一跳,下意识将头埋得更低。


    一行人里那团熟悉的、火焰般的红影似乎已晃到了阶前。


    谢将时今日未着骑装,一身暗绣云纹的绯红锦袍,玉带束腰,更衬得他面如冠玉,眉眼间那股子睥睨众生的桀骜却丝毫未减。


    他身后跟着两个身着锦袍的男人,一个手里捧着几个精致的锦盒,另一个不正经的调笑。


    周慕名脚步微停,目光落到不远处的芙央身上:“长钰兄,你们府上的丫鬟倒是各个貌美啊。”


    谢将时微微扫了一眼那边洗衣的芙央目光微顿,脚步未停,眼皮未抬:“你现在连丫鬟都不放过了?”


    一旁的赵乾拿着锦盒,不赞同的摇摇头:“谢兄此言差矣,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怎么样,许了人家没有?”


    谢将时冷哼:“许了,许了厨房的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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